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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文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你最后会跟我回巴黎吗?”


    “我还不是很清楚。”邱一燃慢慢地说。


    吹风机的声音没有停, 轰隆隆地,漫在耳边。


    女人的手指也仍旧在她发间穿梭,十分轻柔地抚弄着她濡湿的长发, 没有因为她的答案有任何停顿。


    好像真的只是随便一问。


    过了很多秒钟,黎春风才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邱一燃抿了抿嘴角。


    刚想说些什么。


    便又听见黎春风问,“那你最后会跟我回巴黎吗?”


    问题直接, 语气却轻描淡写, 甚至有些含糊, 以至于显得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是觉得, 只要提问者不太认真, 就不会从回答者那里收到郑重其事的拒绝。


    “我……”邱一燃干巴巴地说了一个字, 就打了顿。


    她看不到黎春风的表情,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认真在问,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下意识便想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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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黎春风比她动作更快,很利落地将她的脸别回去, 手心很温暖,“开玩笑的。”


    可黎春风没有笑,下一句话也没有语气, “先把头发吹干再说。”


    于是邱一燃又颇为茫然地面对着白色墙皮。


    黎春风趁机捏了捏她的耳朵, 然后松了手,没再说什么,只是很坦然自若地给她吹着头发。


    好像刚刚混在吹风声音里的问题,真的只是一个不需要回应的玩笑, 没有任何真心。


    吹风机轰隆隆地, 淹没须臾之间的试探和犹疑。


    邱一燃低着睫毛,将手习惯性地放在自己的左腿膝盖上。


    按理来说, 她应该回去。


    因为巴黎有黎春风,也有被她丢掉的一切。她应该不顾一切,鼓起勇气去捡回来,也大胆无畏地去面对自己从前不敢面对的一切。


    但。


    她手心用力,抓住稍微蜷缩着的左腿膝盖,睡裤因为过分用力的力道形成狼狈褶皱,也勾勒出残肢萎缩起来的形状。


    但哪有那么容易呢?


    回到巴黎她应该做什么?


    是把这边的车卖掉,到了巴黎继续靠开出租车为生?每日每夜守在房子里面,等候着闪闪发光的黎春风回来,又离开?


    还是像二十出头一样,努力捡起被自己丢掉那么多年的相机,在三十岁这年将已经费劲千辛万苦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


    忍受被从前认识的人、见过面的人用异样目光打量残肢,不卑不亢地顶着“残疾后复出”的名号为自己找寻机会?哪怕明知最终可能仍旧不会有好的结果?


    又或者,是继续躲在这个平静安全的假巴黎,慢慢治腿,也慢慢生活,等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找她?用这种胆小懦弱的方式和黎春风相爱?


    三条路,明晃晃地摆在邱一燃面前。


    但她始终犹豫,瞻前顾后。


    她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路。


    只是,十几岁的邱一燃敢于放弃很多,只为了追求唯一想要的结果,也有心力承受很多次失败。而三十岁的邱一燃,没有那么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办法直接丢掉所有畏缩和考虑,不顾一切奔到巴黎。


    光之城当然熠熠生辉。


    但也同样刺目震耳。


    吹风机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


    恍惚间。


    邱一燃紧了紧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下一秒,淡而熟悉的香味像张大网裹了过来。


    是黎春风慢慢从背后抱住她。


    女人双手环住她的颈,脸贴近她的脸侧,长发密不透风地垂在她的颈下,鼻尖和颧骨都抵在她肩窝。


    邱一燃觉得有些痒,便稍微提了提嘴角,又摸了摸黎春风的侧脸,很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黎春风“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又很直接地问,“要考虑多久?”


    像是害怕她给出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话落以后,黎春风将她搂得更紧,脸也低低埋在她的下颌处。


    邱一燃其实很想给出一个黎春风爱听的答案。


    比如说,很快。


    又比如说,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把车卖了,把房子退了……就跟你回巴黎。


    如果是以前的她,就会什么也不考虑,直接答应下来。于是将一切遗留问题堆到一个关键的导火索上,并且相当天真地觉得,只要爱还在,就永远不会被引爆。


    但现在是第二次,她想要更谨慎谨慎,“等我想清楚,不会随随便便做决定的时候。”


    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大话最后又反悔,更不愿重蹈覆辙,只能对黎春风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今年的改变,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怕我还没有想好,光是因为享受你对我的好,光是因为想要留在你身边,就在冲动之下做决定。”


    “结果到了那边之后,稍微遇到一点问题,一点难题,表现就糟糕,又变成以前一样想逃跑,然后让你时时刻刻都要担心我,最后变得很辛苦。”


    从巴黎回茫市的一路上,邱一燃思考过很多次,以后要怎么办?


    按照她当下的想法,她是想那么干脆利落地留在巴黎的,因为和黎春风相爱的时间太珍贵,她舍不得浪费任何一点。但想到要做出这个决定,她心里就总有一个疙瘩冒出来……


    因为太顺了。


    因为在巴黎的那段时间,黎春风照顾她很多。


    而她沉溺于与黎春风刚复合这个阶段的美妙和愉悦,每天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开心,也觉得巴黎很美很包容,好像自己做什么都会成功,也好像自己真的改变许多,拥有很多敢于试错的胆量。


    可万一。


    万一巴黎哪一天带给她的是狼狈,是窘迫,万一她试了一万次也试不到成功的结果,万一黎春风恰好那时不在,万一过了现在这个刚复合的阶段,她和黎春风也会因为生活中一些琐事吵架……


    她还会像当时那样有信心,不会产生一分一毫想要逃避的心思吗?


    当然,每种选择都会有伴随而来的后果。


    邱一燃现在所能考虑的,只是自己更有底气去承担哪个后果。


    也想让自己想清楚,既然做下决定就不要后悔。


    黎春风很久都没说话,像是不太认同邱一燃的话,也像是在考虑要如何劝服邱一燃离开这里。


    邱一燃同样也明白。


    站在黎春风的角度,她一定希望她离开这里,也一定希望她回到巴黎,希望她捡起从前丢掉的一切,黎春风还一定会绞尽脑汁思考,要如何帮助她,同时又不伤害到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所以她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


    大概是她又说到黎春风不喜欢的话。


    黎春风埋脸在她肩上,湿润的唇贴上来,没有任何犹疑地咬了一口。


    下口不重。


    但还是让邱一燃倒吸了口凉气。


    她张了张唇,想要为自己辩驳,可又没有底气。


    而黎春风咬完之后,像是报复成功后有些满意,于是很好心地给她舔了舔刚刚咬的地方。


    最后却又抱紧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三个字,


    “没关系。”-


    不知道黎春风到底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很生气。


    邱一燃这天晚上倒是没有很能睡得着。


    一是因为没开空调有些热,二是因为她担心黎春风被楼下的KTV吵到,所以睡得不是很安稳,还时不时睁开眼睛,去查看黎春风的状况。


    但黎春风这天晚上始终很安静。


    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像她一样总是睁开眼睛。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着。


    有好几次,邱一燃看见黎春风在月光下的睡颜,都不管不顾地想——要不就跟黎春风回巴黎算了,别犟了,大不了到最后就吃软饭好了,反正黎春风人这么好,又这么有钱,会愿意给她吃的。


    但下一秒。


    邱一燃轻轻伸手,去碰黎春风的睫毛,鼻尖。


    又想——


    好不容易。


    她和黎春风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她必须想清楚,必须再小心一些。


    于是又把手轻轻收回来,在黎春风唇角留下一个吻。


    才小心谨慎地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几次睁眼,又几次主动亲吻黎春风唇角,再闭上眼睛之后——


    黎春风都缓缓睁开了眼。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邱一燃许久。


    然后又伸手。


    很轻很轻地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再去将对准自己的电扇移开,对准连睡觉都还穿着长裤紧紧包裹着残肢的邱一燃。


    最后。


    黎春风又躺到邱一燃身边,静静枕着脸,很久都没闭上眼睛-


    第二天,两个人都醒得很晚。


    时隔那么久回来,邱一燃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得约卫子柯见个面,毕竟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卫子柯也帮了她很多忙。


    时间已经将近中午。


    邱一燃下楼买了早饭,再拎上来的时候,就看见黎春风正在穿裤子——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就很自如地在衣柜里找了邱一燃的外穿白T恤,很随意很宽松地罩在自己薄细的上半身,脚踝上是白袜,脚下是拖鞋。


    但手里拿着的,是一条长裤。


    邱一燃打开门后,直接愣在原地。


    日光从门边溜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仍然昏暗。


    黎春风睡得头发很乱。


    她懒洋洋地眯了下狭长的眼尾,坐在床边把裤子穿进去,又将乱糟糟垂落的头发撩到颈后,嗓音有种性感的涩哑,


    “你去哪儿了?”


    邱一燃耳朵发红地避开目光,又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挠了挠下巴,“就下楼去买了早饭。”


    黎春风“哦”一声。


    然后又慢悠悠地走过来,从背后搭住她的肩,很自然地贴了贴她的脸,像只早起犯懒的猫儿。


    邱一燃眼睛睁大。


    黎春风轻轻笑了一下。


    但也只稍微贴了一下她的脸,就分开。


    踩着拖鞋去刷牙。


    邱一燃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看着卫生间里黎春风撑着洗手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侧影,目光落到她穿着的长裤上,“今天天气这么热,怎么穿长裤?”


    比起冷,黎春风更怕热。


    所以从前在巴黎,只要在家,黎春风基本光腿。就算要出门,也基本都是短裤。


    “想试一下。”


    黎春风把乱糟糟的头发绑起来,牙刷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声音有些含糊。


    “好吧。”邱一燃回答,不明白黎春风为什么突然想试长裤。


    她把买好的早饭摆在桌上。自己也没有先吃,而是坐在饭桌前,挺直着背,坐姿端正地等着黎春风。


    几分钟后,黎春风洗漱完过来,经过她的时候,很恶劣地摸了摸她的脸,抹了她半脸水。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颇为抱怨的语气,“黎春风,你好幼稚。”


    等黎春风坐下来。


    却又眨了眨眼,很主动地跟黎春风报备,“我今天要跟卫子柯一起吃午饭,你要跟我一起吗?”


    黎春风挑眉,“卫子柯是谁?”


    “是我在这里新交的朋友。”邱一燃解释,“也是个出租车司机,之前帮了我很多忙。”


    “哦,朋友。”黎春风喝了口粥,很不经意地问,“男的女的?”


    “女的。”邱一燃也舀了口粥,开始食用早饭。


    “哦,女的。”黎春风说。


    停了片刻,又冷不丁地问,“我不去的话,你会出轨吗?”


    邱一燃差点被呛到。


    黎春风语气很随意,“看来是不会。”


    “当然不会。”邱一燃语气很重地否认。


    但还是有些惊魂不定。


    她抬眼看向黎春风,看得出来对方是打算外出,便有些失落,“你要走了吗?”


    “不走。”黎春风说。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一声,把粥送到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来,“那你要出门?”


    “要出去一下。”黎春风很简洁地说。


    邱一燃点头,把粥咽下,然后等了一会。


    她以为黎春风要跟她解释自己去哪里。


    毕竟黎春风不打算离开茫市,也不跟她去见卫子柯,那黎春风在茫市还可以去哪儿?


    结果黎春风之后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只好又开始吃粥。


    毕竟她又不可能像黎春风一样那么直接——问黎春风是不是去外面出轨。


    两个人解决好早饭,一起出了门。


    出门之前。


    黎春风看见邱一燃回头锁门,便又不经意地提起,“只有一把钥匙吗?”


    于是邱一燃才反应过来,是该给黎春风一把钥匙的。


    “我之前换了锁芯,还有几把钥匙的。”她说着,又想去开锁,“我去找找。”


    “不用。”黎春风拦住她,“把你这把给我吧。”


    邱一燃眨眨眼。


    “我肯定比你回来得早。”黎春风语气很笃定。又劝她,“回来再找钥匙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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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


    邱一燃乖乖把钥匙交到黎春风手上。


    下楼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黎春风几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人神神秘秘的。


    但看黎春风这么坦然自若的模样。


    邱一燃又不好怎么问。


    于是只好压下心中疑惑,和黎春风在路口分开,开着那辆跋山涉水的车去找卫子柯会面。


    刚过早高峰,卫子柯不是很忙,早上开着出租车去了一趟乡下送客,再回来的时候才稍微有点闲,和邱一燃约着在她们常去接客的那个路段见面。


    邱一燃开着出租车晃来晃去。


    在卫子柯进城之前,她自己也接了两三单短程。


    说来也奇怪。


    明明当了很久的出租车司机,但这天上午,看到路边有人拦车,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开过去一段路,才想起来刚刚是有人拦自己的车。


    只好又绕回来,接上一头雾水的乘客。


    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对乘客不好意思地笑笑。


    然后当作是自己很久没接客,不太习惯自己出租车司机的身份。结果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单,走错了三次路,只好道歉,又主动把走错的费用扣除。


    上午的最后一个单结束。


    邱一燃没有再接客人,而是有些恍神地将车停在路边,将空车的牌子翻到有客的那一面,看着眼前的人影车影一个个路过。


    她莫名产生一种游离在外的感觉,觉得这些人,这座城市都已经变得离自己很遥远。


    可明明这些都没有变。


    这种感觉,在看到卫子柯的时候变得更突兀。


    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


    邱一燃花了一些时间找位置,才勉强将车停在从前停的路段,然后看着熟悉的街景发呆。


    这时卫子柯的车慢悠悠地开过来。


    很顺畅地停在她旁边的车位。


    她还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车就降下车窗,卫子柯笑眯眯的脸从其中露出来,只过去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与她离开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却让她觉得像是隔着一层膜,有些看不清,也觉得有些陌生。


    邱一燃好久都没下车。


    卫子柯觉得奇怪,过来敲了敲她的车窗,喊她时声音离她很近,“邱一燃?”


    邱一燃抽出思绪,反应慢半拍地看向卫子柯的脸。


    卫子柯冲她笑,眼尾几条淡纹挤在一起,“我喊你好几遍都不应?怎么回事?”


    邱一燃先是笑了笑,接着推开车门下了车,细细看了卫子柯一会,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回来,她稍稍松了口气,“可能是上次见你是冬天,现在变成夏天,有点不适应。”


    “是吗?”卫子柯很自然地笑,“我现在看见你也有点不适应。”


    原来卫子柯也有和她相同的感觉。邱一燃放下心来,却又听到卫子柯自顾自地说,


    “原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什么?”邱一燃怀疑自己没听清。


    卫子柯说,“就是你走了之后,我有一次接客,路过个公交站牌,在那儿等了会,看着看着吧,我就突然觉得广告上这个女模特有些眼熟,然后就去搜了一下。”


    说到这里。


    她摸了摸鼻子,看了眼邱一燃,像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往下说,“结果搜到了你……”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卫子柯也不说了,拍了拍她的肩,“走,请你吃饭,欢迎你回到我们鸟不拉屎的假巴黎。”


    邱一燃被她逗笑,整个人最开始的那种不适应也稍微消退了些。


    卫子柯向来是个热情到恰到好处的人,不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热心肠。当时邱一燃初到茫市,刚成为出租车司机,整个人绷得很紧,也是卫子柯主动来找她搭话,让她在这座陌生城市感觉到很多温暖。


    所以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觉得,这顿饭该自己来请。


    吃饭的时候,就自己偷偷起身去结了账。


    卫子柯出来之后不太高兴,刚要说她,结果跟她一块回到车上,看到她放着的那个胶卷相机,像是想起什么事,突然来了句,


    “邱一燃,你能不能帮我姑母拍张照片啊?”


    邱一燃一怔。


    卫子柯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那什么,我不是看到新闻了吗,就跟她炫耀呗,说过年时候来家吃饭的那个朋友,是很有名气的摄影师之类的,还吹牛,说等你回来让你帮她拍张照什么的……”


    说着,她又十分忸怩地看向邱一燃,“也不用你拍出什么大片,就……就随便摁几下快门就好了,但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可以。”还没等卫子柯说完,邱一燃就答应下来,态度温和,“那要今天拍吗?”


    卫子柯顿住,有些怀疑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简单就骗到了知名摄影师的大片?”


    邱一燃顿了顿,“你别那么夸张。”


    卫子柯耸了耸肩,“你才是夸张,你不知道我在网上搜到你的时候有多惊讶。”


    邱一燃垂了下睫毛,没有回答。


    卫子柯似乎是看她表情不太好,便也没有继续把这件事说下去。


    邱一燃没再说什么,只把黎春风送她的相机拿了出来,在去找卫子柯姑母之前,又跟卫子柯提前说明,“我已经不太会拍照了。”


    她没有避讳,很坦诚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意思是她和对方以为的那个人已经不太一样,


    “所以真的可能只是随便摁几下快门。”


    “那没问题。”卫子柯摆摆手,“反正我也不会给其他人看,顶多让她跟打麻将的几个阿姨和小老太炫耀炫耀。”


    “好吧。”邱一燃还是很慎重,又强调一遍,“那你不要抱太大期待,也别和你姑母说得太夸张。”


    毕竟她在黎春风的鼓励下重新拿起相机,却也真的只是重新拿起而已。到现在,一路过来,她拍下的那些照片,都谈不上有什么价值。


    很多时候拍下照片都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该拍,就拍了。不像之前,没有想法的时候,还会很有热情地走遍街巷,寻找自己想要拍摄的人,和故事。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那双上帝奖励给她的眼睛。


    邱一燃很安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并没有因此产生很多沮丧,也不想再怨天尤人。


    但也可能是,她仍旧没有去直面自己拍下的那些照片,才会表现平和。


    实际侥幸,害怕,不安。


    都有。


    所以很多照片她都没有洗出来,洗出来的那些黎春风的照片,也都不敢独自去看。


    给卫子柯姑母拍摄的过程比她想象得顺利。


    卫子柯姑母叫卫萍,是个很朴素的妇人,一辈子在这座小城土生土长,没有出过省,和父母双亡的卫子柯相依为命,靠在手工活加工厂接活为生,也用自己这些年的微薄薪水,将卫子柯抚养长大。


    她们去找她的时候。


    卫萍正在家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赶工一些搬回家来做的小玩偶小钥匙扣。


    她年轻的时候厂里出过事,所以至今耳朵后面有一小块烧伤,左边耳朵也有些聋。


    看到卫子柯带朋友回来,卫萍很高兴地起来给她泡茶。


    卫子柯很自然地接过卫萍的位置,帮卫萍做着那些没做完的件,又让邱一燃坐。


    邱一燃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卫萍泡完茶回来,卫子柯也没从刚刚的位置上起身。


    两个人很自然地面对面坐着,配合着完成那一箱箱的小玩偶零件,姿态自然,像是已经在过去的好多年里做过无数次。


    邱一燃看了一会,紧了紧手中的相机,突然说,


    “要不我给你们两个拍张合照吧?”


    卫萍怔住,有些糊涂地看向邱一燃。


    卫子柯又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鼻子上蹭了一小抹灰,然后又对邱一燃笑了笑,说,


    “好啊。”


    咔嚓——


    照片定了格。


    回去之前,邱一燃又拍了很多张,将黎春风那时候送她的胶卷都用完,拍卫萍日常琐碎的生活,也拍卫子柯开车去城里接客的片段,还拍这两个人笑着一起做玩偶零件的片段。


    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该拍一张,便拍了下来。


    最后,卫萍和卫子柯从最开始面对镜头的拘谨,到后来,也慢慢习惯镜头,对镜头流露出稍微变得自然,也始终展露出各自心绪的笑容。


    两辆车再次停回到最开始会面的那个路段。


    邱一燃把拍完的胶卷很谨慎地保存下来,才降下车窗玻璃,对另一辆车里的卫子柯说,“等照片洗好了我再给你。”


    “行。”卫子柯没有扭捏。


    倒也没有立马发车离开,而是在她旁边停了一会,又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邱一燃顿了几秒,看了眼放在旁边的相机,抿了抿唇,“我还没有想好。”


    卫子柯看向她,似乎是觉得她很奇怪,“你难不成还真打算以后留在茫市啊?”


    邱一燃将双手紧紧搭在方向盘上。


    她直直看着前方的大路,木着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之前不就说了吗?我会回来的。”


    卫子柯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隔着夕阳看她很久,很突兀地来了一句,


    “邱一燃,你是不是其实也很想回去?”


    邱一燃握紧方向盘的手指颤了颤,她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卫子柯看到她的反应,心里有了数,“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的,又为什么要这么犟?”


    邱一燃魂不守舍地转过头去,看到卫子柯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的眼神,有些想不通,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不知道为什么卫子柯那么笃定,这是她自己都无法笃定的事情。


    卫子柯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回来第二天就急着约我见面?”


    “因为我想要感谢你。”邱一燃脱口而出,语气很诚恳,“你这阵子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你,我这段时间应该会过得很艰难……”


    说到这里,她自己骤然间停住。


    卫子柯在座椅上仰头看着天边的夕阳,听到邱一燃的话,她有些没所谓地笑了起来,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你看,你已经在跟我道别了。”


    邱一燃抿唇。


    卫子柯将目光落到她这边,停顿了一会,又说,“其实你心里已经做好决定了吧。”


    还没等到邱一燃回答。


    卫子柯像是已经知道答案,很恰时地补充一句,“只是怕自己贸然说出来,最后没做到,有人会失望。”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但你又特别不想让她失望。”在邱一燃开口之前,卫子柯又继续往下说,


    “所以宁愿先嘴犟,所以今天才找我吃饭,因为你想让我劝劝你。”


    “当然,不管是劝你走也好,劝你回来也好,到最后,你都会更偏向自己想要做出的那个选择……”


    说到这里。


    她看向邱一燃不知所措的眼睛,气定神闲地问,“对吗?”


    邱一燃揪紧衣角,有些费力地启唇,想要说“不对”,最后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狼狈的“嗯”字。


    连她自己都意外。


    卫子柯听到她的回答,仰起脸笑了一下,颇为轻松地拍了拍车身,“走了。”


    接着没等她回答,就缩进车里,“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邱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停在原地。


    卫子柯就已经发动了车。


    停车路段,一辆梦巴黎出租车悠悠开走,只剩下一辆被改装过的7516,不伦不类地留在原地。


    过了很久。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重新发动车。


    明黄色出租车绕了个弯,和卫子柯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半个小时后,在布满爬山虎的旧楼下停了下来。


    邱一燃下了车,心思沉甸甸地往二楼走,上楼梯的时候,和一个穿着XX电器的师傅擦肩而过。


    她上楼不方便,楼梯又窄。


    只好主动让路,便也多看了这人几眼。


    然后想起,自己今天醒来之后一直在考虑那件最重要的事,吃完早饭之后就匆匆出门,根本还没来得及联系人来清洗空调。


    她找出电话,想联系自己之前找过的空调师傅,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到第二层楼梯,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出租屋门是开的。


    里面有几个她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将一些家具搬了出来,还讲着一些她不是很听得清的方言。


    邱一燃以为出了什么事,电话还没来得及打出去,一下子焦灼起来,踉跄着爬上楼梯,却又在快到门口时忽然动弹不得——


    和她出门之前相比,出租屋内已经有了大变化。


    家具什么的都被挪动着摆到了比较通风的地方,看得出来有的位置重新上过了漆。


    门口那块掉落的墙皮也已经被补好,而里面那几个不认识的人,还又各自走来走去,拿着工具在处理其他墙边裂缝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邱一燃有些失神地往前走一步。


    这时,黎春风恰好从卧室门里出来。


    她关上房门,穿着早上出门前的T恤长裤,白袜拖鞋,一边很随意地将自己的头发绑起来,一边拖着椅子到了那盏坏掉的灯下……


    与站在门口的邱一燃四目相对。


    邱一燃反应迟钝。


    黎春风却很坦然,冲她扬了下下巴,“过来帮我扶凳子。”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木讷地踏进出租屋内,也将其中乱七八糟的景象看得更清楚——


    墙皮在处理,家具也在晾干,灯黎春风自己在换,想必她刚刚遇到的电器师傅,就是过来清洗空调的。


    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多想。


    因为黎春风已经把要换的灯泡塞到她手里,自己还站在了凳子上,在邱一燃胡思乱想间就将灯罩取了下来。


    邱一燃只好集中注意力。


    她去扶椅子,也撑住黎春风的腿,有些费力地仰头,看黎春风将灯泡取下来,又伸手把新的灯泡递给黎春风,也接下旧的灯泡。


    黎春风的动作很利落。


    想必在巴黎那几年,自己也独立做过不少这种事,才会不把换灯泡当一回事,没让人帮忙,自己踩在凳子上就换了。


    将灯泡拧紧之后。


    黎春风嘱咐邱一燃,“去开灯试一试。”


    从进门到现在,邱一燃一直都是发懵的状态,听到黎春风出声,便有些僵硬地迈着步子,去开了灯。


    啪嗒——


    灯亮了。


    很亮。


    比她之前在巴黎的房子里还亮。


    一下子,就将整间屋子照得通透温暖,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黑暗。


    夏日黄昏,太阳在窗边吊挂,和那盏很亮的灯混在一起,缓缓在黎春风的脸、肩和背上,淌满像河水一般包容的、黄灿灿的光影。


    而黎春风大概是眼睛被刺到,手背捂着眼,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伸出,还在空气中找来找去。


    邱一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拖着腿走过去,牢牢牵住黎春风的掌心。


    掌心相抵,体温传递。


    黎春风很自然地反握住她的手,也捏了捏她有些僵硬的手指。一边从凳子上下来,一边说,


    “你等会去问问房东,看看可不可以改改房子里的排线,将插孔改得稍微高一点。”


    邱一燃沉默地将她扶下来,没回答。


    于是黎春风站稳之后,又开口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还是不回答。


    黎春风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没有?”


    邱一燃讷然地点点头。


    黎春风放下心。


    正巧那边修理墙缝的师傅喊了声“老板”。


    她没有多想,拖开椅子,便松开邱一燃的手,去那边查看情况。


    但只松开一秒。


    邱一燃就又将她的手牵了回来,重新牢牢地握在手心。


    黎春风只好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邱一燃。


    她大概不知道发生什么,但表情仍旧十分耐心。


    其实黎春风不算什么很有耐心的人,因为昨天晚上邱一燃刚刚结束旅程,她就紧紧抱住邱一燃,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跟我回巴黎”,在邱一燃说想谨慎考虑后,迫不及待地追问她“要考虑多久”,最后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甚至还很孩子气地咬了她一口……


    可到了今天,她又像是心平气和接受邱一燃可能会在茫市多待很久的事情,担心邱一燃一个人在这边吃苦,担心邱一燃过得不好,愿意等待邱一燃做出决定,也愿意为邱一燃处理很多邱一燃自己不太在意的事情。


    她一直都没有变。


    一直是那个容易出尔反尔,对邱一燃很宽容的……


    黎春风。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一只手里攥着锁屏的手机——那其中,是她久久都没拨出去的空调师傅电话。


    另一只手牵着黎春风——并且将黎春风牢牢握紧,细细摩挲女人掌心的细纹。


    黎春风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有些关切地走近一步,抬起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问,“邱一燃,你怎么了?”


    声音放低,显得温柔,像是害怕会吓到她。


    邱一燃终于垂下拿着手机的那只手。


    牵紧黎春风的那只手却稍微用力,换作更亲密的十指相扣,同时有些拙笨地开口,


    “黎春风,你带我回巴黎吧。”


    像求助,又像相信。


    第82章  “说你爱我。”


    暮色徐徐下沉, 像河水那般淹进客厅。


    黎春风没有立刻回答。


    她先是很平静地抬眼,在如同黄金河水般的夕阳里看了邱一燃一会,然后松开了邱一燃的手。


    再走到那几个蹲在客厅的师傅面前, 轻声说了几句话。


    几个还在拆墙皮补墙缝的师傅听完之后,先是露出疑惑的神色,但也都点了点头,接着一个一个站起来, 拍拍身上的灰, 迅速地收拾自己带来的工具, 背着包从邱一燃身边走了出去。


    房子里很快静了下来。


    只留下一片狼籍, 未干掉漆的家具, 拆开后没来得及补的墙缝, 新换上的灯泡,以及……


    一对相互凝视着的恋人。


    在其他人都离开之后。


    黎春风又走过来。


    她靠在沙发边,低着头,似是在考虑着邱一燃刚刚的话, 也为此停了好一会,才将头发上的橘色发圈摘下来。


    卷曲浓密的长发散在肩上,显得有些乱。


    她心不在焉, 稍微捋了捋, 然后突然往邱一燃这边伸出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看着那截套着将宽大橘色发圈的细瘦手腕发呆。


    黎春风抬起眼来看她,手又往她这边伸了伸。


    邱一燃这才明白,有些笨地过去牵住黎春风的手。


    黎春风将她牵住, 又将她整个人都拉过去。


    邱一燃只好配合, 像根筷子一样杵在黎春风面前,就好像自己做错事, 很忐忑的样子。


    手指试图蜷缩。


    却又被女人拉得更紧。


    十指相扣,骨骼相抵,皮温缠绕。


    她站着,黎春风微微斜靠着。


    然后黎春风突然靠了过来。


    邱一燃有些紧张,一时之间踉跄一步。


    下一秒又被黎春风拽稳。


    她勉强站好。


    恍惚间发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裹过来,带着某种熟悉的气味。


    女人细而长的手臂落到她肩上,横在她背后,搂住她的颈,也顺势将她拉得更近。


    她踉跄着站稳,几乎要和黎春风撞到一起。


    黎春风收紧双手,将脸埋在她肩前,腿侧很柔软地抵着她的腿。


    她好像已经很累,需要靠扶着邱一燃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邱一燃突然愧疚——


    是她太过想当然,从未考虑过黎春风每一次来找她的辛苦,9267公里,或者根本不止,因为黎春风总是在很多地方飞来飞去,所以每次来找她,都是刚刚结束工作,想必已经有很多疲累,却还需要乘坐那么漫长的飞机、高铁,最后站在她楼下……


    说是翻山越岭也不为过。


    但黎春风从来不说。


    也不用这件事来充当天平中的砝码,以获得邱一燃的愧疚,心疼,逼她尽快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邱一燃也紧紧回拥住她,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


    “对——”


    只说了一个字,就被黎春风打断,“说你爱我。”


    邱一燃话被堵住。


    听到这句话,她失神片刻,又收紧双手,很轻也很顺从地把那声“对不起”换成,“我爱你。”


    大概是她很听话。


    黎春风很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背脊,停了一会,才问,“回去以后会不开心吗?”


    邱一燃没想到黎春风会第一时间这么问——就好像,比起这些浪费掉的精力和时间,她最在意邱一燃开不开心。


    “不太会。”邱一燃说。


    却又相当郑重地补充,


    “不过我还是不能保证,可能也会失落,沮丧,因为会碰壁,毕竟也还是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黎春风大概懒得说话,又拍了拍她的背,充当回应。


    “但也会开心,愉悦,骄傲,感到安全……”邱一燃又轻轻地补充,“因为你在我身边,会给我带来很多好事。”


    黎春风“嗯”了一声,“那会想从我的身边逃跑吗?”


    声音像是试探,“就像上次那样?”


    其实邱一燃现在最不应该做出什么承诺的。


    她已经推翻过很多次自己年少无知时做下的承诺,也因此惹得黎春风产生很多伤心,怨恨。


    但她还是尽量想给黎春风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的。”


    黎春风没有回答,像是无法确信。


    邱一燃想了很久,觉得好像真的无法在现在就填平黎春风的所有不安,只好采取极端的方式,


    “如果真的再发生那种情况的话……”


    语气很真心,“你就直接把我关起来吧。”


    大概这件事被她说得很理所当然。黎春风听见之后笑了下,很不明显,等笑完了,才“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然后两个人又都安静下来。


    仿佛在一地狼藉中间,最需要暂停时间来共享的,就是拥抱。


    “黎春风。”想了一会,邱一燃还是喊她,语气有些紧促,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昨天还说在考虑,今天就那么突然让你带我去巴黎,不问我为什么总是那么反反复复的吗?”


    听到她的问题,黎春风从她肩上抬起脸来,与她稍微分开,在变得昏暗起来的夕阳里看她很久,突然问她,


    “不是说爱我吗?”


    邱一燃愣怔。


    黎春风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让她与她对视,又摸了摸她有些湿润的眼角,才淡淡地笑,


    “这就够了。”-


    很久以前,邱一燃不太相信“爱迎万难”这句话。


    因为对她而言,很多问题都是从爱里产生的。于是她曾经很坚定地做出抉择,也始终觉得,只要抛却爱,就可以同时抛却痛苦。


    在那段时间她甚至认为,相信这句话的人,可能只是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难题。


    而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原来是不相信的她自己,没有相信过真正的爱。


    于是她这次决定试着信一次。


    坦然接受去到巴黎可能会遇到的难题,也坦然接受在这种境况下黎春风给予的爱。


    这边修补好的家具和补好的墙皮裂缝也不算浪费,在听到她打算退租之后,那位腿脚不太好的房东,将多余的押金和房租都退还给了她,还多给她退了半个月的房租,用以补贴她在这部分垫付的金额。


    邱一燃将这部分钱还给了黎春风。


    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也不能把墙缝补到一半就撂挑子不干,所以在黎春风因为工作先离开后,邱一燃还是在茫市多留了几天,将那几个师傅喊了回来,决定有始有终,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一边是房子的事情,一边是车。


    7516。


    这辆出租车陪了她很长时间,虽然有些暗淡,也饱经风霜,将她从茫市载到巴黎,又十分辛苦地坚持将她载了回来……所以想到要卖出去,邱一燃还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那天。


    要将车交给梦巴黎公司回收之前。


    她将雪饼留下来的那片白纱取下,很规整地收了起来,夹在某本杂志里面。


    最后还颇为拘谨地靠在车边,请求对方帮她与这辆车拍了张稍带模糊的合照,最后,有些难过地将7516以折旧的价格抵了回去。


    是在黎春风从茫市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大概是怕自己离开后邱一燃突然反悔,黎春风当晚就已经帮她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其他要带上的琐碎物品,像是当作人质一样,直接寄去了巴黎。


    邱一燃理解黎春风的想法,没有对她的行为有多抗拒,选择乖乖配合。


    只是她没想到。


    她在房子里收拾一些冬天衣物的时候,黎春风进书房帮她收拾一些精贵物品,却很精准地将她那个文件夹翻了出来。


    黎春风向来直来直去,但这次貌似却没有直接翻开来看,而是先拿了过来,懒洋洋地靠在门边,问她,


    “这是什么?”


    邱一燃猝不及防回头。


    就看到黎春风手里那本沉甸甸的文件夹——那是她这几年剪下来、保存起来的杂志封面。从最开始的一张两张,到现在已经快要装满整个文件夹,也从最开始没什么国际知名度的本土杂志,到现在集结“全球四大”的时尚圣经,甚至到“开年刊”“闭年刊”,堆叠在一起,份量看起来都有些重。


    当然,全都是黎春风。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邱一燃试图维持冷静,“你先放到书房,我等下自己来处理就好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足够镇定,没有一丝慌乱。黎春风也相信了她的话,很漫不经心地点头,说了声“哦”。


    邱一燃放下心来。


    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太在意,也为了让黎春风不要产生多余的好奇心,她甚至又很自然地背过身,继续去将那些厚重的冬季衣物打包。


    当然。


    背过身后,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


    竖起耳朵,去听身后黎春风的动静——她怕黎春风还是忍不住好奇,翻开那本文件夹。


    但黎春风没有什么动静,她好像并没有从门边离开,而是又有些随意地晃了晃手中那本文件夹——


    因为实在是太厚重了,也有很多页,所以稍微晃一晃,就有窸窣的声音传到邱一燃耳边。


    于是邱一燃愈发紧张。


    整个人的呼吸都被提了起来。


    手里那件外套也折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终于忍不住。


    悄悄咪咪地回头看——


    便陡然对上女人笑意弥漫的眼梢。


    她呆住。


    “为什么这么在意?”


    黎春风靠在门边,手里是那本沉甸甸的文件夹,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语气十分闲适,“不是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邱一燃被抓包,干巴巴地挠了挠下巴,“确实不是很重要。”


    黎春风挑了下眉心。


    又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夹。


    邱一燃怕她把里面剪下来的封页给晃出来,眼睛紧紧盯着,目光也跟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简直像咬住鱼钩的笨鱼。


    直到黎春风不晃了,将那本文件夹稳稳地拿在左手里面。


    邱一燃才略微放松绷紧的下巴。


    又觉得被黎春风拿在手里实在不是很安全。


    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很掩耳盗铃地提出请求,


    “黎春风,你把它给我吧。”


    目光极为诚恳,像是在请求最平常的一件事。


    其实这时候她觉得黎春风已经发现了端倪。


    但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这么眼巴巴地看着黎春风,希望黎春风能善良地将这件事忽略过去。


    或许是她的请求起到作用。


    黎春风被她看了一会,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还是很没有办法地将文件夹还给她。


    邱一燃将那一本沉甸甸的文件夹拿在手里,才彻底心安。然后对上黎春风隐在阴影里的目光,又主动说,“这本不要放在快递里寄,我自己放在行李箱里带过去。”


    说着,她还把自己空空的行李箱拖过来,摊在地上,把那本厚重的文件夹放进去,最后拉上拉链,甚至还上了锁。


    很大张旗鼓的样子。


    邱一燃自顾自把东西藏好,想到自己晾了黎春风蛮久,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开口解释,“其实很重要。”


    “就这么重要吗?”黎春风反问。她在门边的阴影里面看她,表情很模糊,“还怕我寄快递的时候给你弄丢了。”


    “嗯。”邱一燃说,“很重要。”


    她不知道黎春风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怪异,思考了一会,还是选择说实话,“因为里面很多东西现在都买不到了,丢了的话,会很麻烦。”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黎春风追问。


    邱一燃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语气,她觉得黎春风可能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想要听见她明确地说出来。


    可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她没办法说,明明已经和黎春风分手,却还是稍带阴暗地观察黎春风的一举一动,才会将这些年黎春风所有上过的杂志封面都偷偷剪下,甚至还仔仔细细地保存起来。


    只好有些愚笨地看着黎春风。


    黎春风也看着她。


    过了一会,她像是在这个时候很难被她的眼睛注视着,过来抱住了邱一燃,像是抱怨,


    “笨蛋。”


    她质问她,像是已经有些生气,“就那么难回答吗?”


    邱一燃慌张地张了张唇。


    却听见黎春风率先开了口,“为什么要藏起来?”


    这句也像是抱怨,“害我差点发现不了。”


    看来还是发现了。但听上去不太严重,没有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黎春风拆穿她拙劣的隐瞒,邱一燃反而放松了些,拍了拍黎春风的头发,轻轻地说,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再把爱藏起来了。她在心里补充-


    “我知道你会很厉害。”


    这天晚上,两个人收拾行李出了一身汗,又很不讲究地靠坐在墙边休息。


    邱一燃很真诚地跟黎春风说,“所以买文件夹的时候,特意买了店里最大的一本。”


    语气有些遗憾,“结果现在还是把它装满了。”


    又有些骄傲,甚至还温和地笑笑,“是你比我想得更厉害。”


    黎春风过来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捋了捋她头发上不知道从哪里粘到的碎屑,手指微凉。


    邱一燃笑着眯了一下眼。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黎春风慢慢把手收回去,也听见黎春风突然问她,“你害怕吗?”


    邱一燃嘴角的笑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敛了敛嘴角,看见在灯光下侧脸温暖的黎春风,很诚实地回答,“怕。”


    黎春风点点头。


    脸挨近她的脸,微微蹭了一下,毛绒绒的头发擦过她的耳际。


    她很体贴,没有追问。


    邱一燃开了头,没有再觉得自己的恐惧那么难以启齿,便继续说了下去,“要是我回了巴黎也还是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她像是在问黎春风,实际上只是在问自己。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指。


    邱一燃靠在墙边,看见她们两个挨在一起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又问,“要是我努力拍了很多照片,发出去没有回应怎么办?”


    很不自信的语气,


    “要是有回应,结果发出去得到不好的评价怎么办?”


    “要是所有人都说,我已经卖不出去好的价钱的话,怎么办?”


    “要是……”


    到这里,她停顿半晌,在膝盖上擦了擦自己手心的汗,才一字一句地将最后一个问题问出,


    “我让你也失望的话,怎么办?”


    话落。


    她手指蜷了蜷。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也挨紧她的脸,没有说话,像是只是用沉默来安慰她。


    邱一燃当然也没有指望黎春风能回答这些她自己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懂得感恩,知道在这种时候,黎春风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已经很好。


    但。


    就在她以为黎春风不会开口说些什么之际,黎春风突然出声了,


    “我现在住的房子很贵。”


    “什么?”邱一燃错愕地抬起眼,还以为自己听错。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抬起脸,在晦涩光影中看她,也对她笑,“它是,以前有一个人为了把我留在巴黎,让我搬进去住的。”


    深邃的五官被模糊,多了层她不常展现的柔软,


    “那个人为了把我骗进去,在我要走的那天还绞尽脑汁对我说,那间房子在十五区,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塞纳河,生活便利,装修很新,还答应让我搬进去之后住主卧……”


    听到黎春风将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重复,邱一燃很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毕竟她当时慌不择路,的确说了一大堆啰里八嗦的废话。


    而黎春风却伸手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不是很信她的话,问她凭什么这么做,然后她跟我说……”


    邱一燃愣住。


    她下意识低下目光想要逃。


    可黎春风不让她逃,她轻轻捧过她的脸,很温柔地让她与她对视,静静看她很久,才缓缓说出那一句,


    “我相信你。”-


    或许命运真的是回旋镖。


    处在黎春风曾经处于的位置,再听到这样的话,邱一燃才明白黎春风当时的感受——


    这个人好奇怪。


    明明她处于低谷,眼前没有任何一点希望,也麻木很久,丧失信心。


    但是。


    却有人相信她。


    而且是坚定不移地相信。


    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受,她想不通为什么黎春风会有这样的自信,以至于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这个人有些天真,也过分单纯,竟然选择相信一个手里没有任何底牌的人。


    但。


    因为这个人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实在太不可动摇,也太迷人了。


    她没有办法不再去试一次。


    也没有不办法感到心动,为这句话,也为这个人。


    在处理好茫市的所有事情,彻底离开这里之前,邱一燃还是跟卫子柯见了一面。


    那时她的车已经卖出去。


    卫子柯听说了之后,那天早上早早赶过来接她的行李,也顺带把她送去高铁站。


    上车之后,邱一燃将洗好的照片交给卫子柯,自己却没有打开去看一眼。


    或许是想到这辈子可能都再见不到这个人。


    那天两个人都有些感伤。


    也都没说什么话。


    最后卫子柯犹豫许久,在她下车之前,还是咧开嘴笑了笑,跟她说了一句,“我和我姑母都愿意成为你的模特。”


    邱一燃呆住。


    卫子柯咳嗽一声,


    “那啥,你之前不就是弄什么影集,然后去拍各种人的故事吗,我那天看到了,本来还想着收一本的,但听说是绝版,好贵……”


    “哎,说偏了,总之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你都要走了,毕竟是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吧,在这边也没什么可以帮你的,只能把我自己贡献出来了……”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正你之后看看我们的照片,要是需要的话,就直接大大方方用吧,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邱一燃笑出声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怕卫子柯说这些话回去要多想,于是又不笑了,让自己显得正式一点,才补充,“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一定正式邀请你们当我的模特。”


    “行。”卫子柯听见这话稍微安下了心,又提醒,“那你之后要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在这边,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


    卫子柯也点了点头,像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安静了下来,最后又看着高铁站发了会呆,嘟囔了一句,


    “巴黎,好远啊。”


    邱一燃心思也有些沉,勉强地笑了下。


    卫子柯却没所谓地朝她笑了笑,“我这辈子可能都去不到了。”


    还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不过幸好,托你的福。”


    语气听不出到底是可惜多,还是得意多,“我还能交上了一个在巴黎的好朋友。”


    邱一燃有些说不出话来,其实她这辈子也没交过多少真心的好朋友,但她足够幸运,因为在她身边的朋友,都对她有百分百的真心。


    卫子柯大概有些不一样。


    是她在最艰难时期交的那个朋友。


    “你也好好保重。”在明知可能不会再见面的离别面前,语言其实很苍白,“以后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


    邱一燃这么说,就绝对不是空话。


    卫子柯“哎”一声答应下来,有些郑重地喊她,“邱一燃。”


    “嗯?”她应了。


    卫子柯沉默片刻,开玩笑似的说,


    “以后你厉害起来了,不会忘了我这个小地方的朋友吧?”


    邱一燃说,“不会。”


    卫子柯松了口气,“那就好。”


    车已经开到了高铁站,她们没耽误太久。


    卫子柯帮邱一燃把随身的小行李箱拎了下来,又将她送到出口,在她刷证进站之前,朝她挥了挥手。


    “邱一燃,你别害怕啊。”


    在她转身之后。


    卫子柯又用宽慰的语气冲她喊了声,“三十岁重新起来去追梦的,大有人在。”


    邱一燃回了头。


    看见卫子柯被高铁站外的人群淹没,却还是很高兴地昂起下巴,很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像是怕她看不见似的。


    邱一燃笑了出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挥手过去。


    卫子柯又挥了很久,在她进站之后,整个人缩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最后一句话也说得很模糊,


    “行了,走吧。”


    这是她和卫子柯见的最后一面-


    一个小时后。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带着一个行李箱,以及胸腔中那颗沉甸甸的心,登上一列驶向遥远城市的高铁,两个小时后,她会正式登机,踏上这趟相当漫长也相当艰辛的路程。


    已经许久没有乘坐过高铁这种交通工具。


    她进入站台后有些茫然,甚至还紧赶慢赶,上错了车厢,最后花了好些力气,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买的是靠窗的位置,而靠走廊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


    工作日的高铁车厢人不多,她慢吞吞地把行李先放到行李架,然后走过去,礼貌地麻烦坐在外面的那位女士让一下。


    这位女士戴着口罩,还戴着顶鸭舌帽,将上半张脸都盖住,低着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就不太自然地站起身来。


    给邱一燃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邱一燃盯着她看了一会,低下头盯自己的鞋尖,慢半拍地说了声“谢谢”。


    女士很僵硬地点点头,不跟她说话。


    邱一燃抿唇,走进去落座。


    女士也重新坐回她旁边的座位,拉了拉脸上的口罩,表现很安静,全程不说话。


    过了一会,高铁发动,高铁站像被河里的一块石头被留在原地。邱一燃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发了一会呆。


    旁边的女士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摘帽子和摘口罩。


    在这之前——


    邱一燃突然转头。


    眼角发红地抱住了这位装作不认识她的女士。


    被突然抱住的女士僵了好一会。


    才慢慢回抱住她,揉了揉她的肩,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然后低着声音说,


    “邱一燃,你真是的。”


    第83章  或许今晚会是个好的契机。


    “我这次可能不能陪你太久。”黎春风说。


    邱一燃不说话。


    很安静地抱紧黎春风, 整张脸躲进她胸口,呼吸温热。


    黎春风瘦,但不是那种极度不健康的瘦, 她时常锻炼身体,做普拉提,跑步,游泳……总之比没有精力去运动的邱一燃体魄健康许多。


    以至于她抱起来是柔软的, 又是坚韧的, 身上总是微微发凉, 但抱一会又会慢慢变热起来, 消耗, 也接纳邱一燃身上多余的、灼痛的热意。


    或许人如其名, 她像春风,既带着冬季残余的薄凉,又带着春日新生的温暖。


    “怎么不说话啊?”头顶传来黎春风放得很轻的声音,打断邱一燃飘忽不定的思绪。


    女人将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带着已经缓缓变热的体温,横在她身后,慢慢将她环紧。


    邱一燃在黎春风怀里摇摇头。


    她喜欢黎春风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甜, 但又微微泛苦,让她在迷茫无措的路上感觉到安稳,也平定她的情绪。


    什么话都不说,也可以抱很久。


    黎春风大概感受到她的情绪。


    没有再追问, 而是也微微用下巴蹭了蹭她, 有些孩子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不开心的时候就躲起来不见光。”


    轻轻呢喃, 像是在很不客气地嘲笑她,“像个小孩子一样。”


    手上却还是将她抱得更紧。


    高铁平稳向前,路过某个极为漫长的隧道。


    黑暗弥漫,世界寂静,她们隐在其中无声相拥,直至整列高铁迎来亮光,变得通透而明亮。


    乘务员推着零食车经过,列车恢复喧闹。


    邱一燃才吸了吸鼻子,与黎春风分开,问,“你怎么会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便看到黎春风直直盯住她的目光,有些腼腆地抹了抹眼角,“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有点伤感。”


    黎春风过来揉了揉她发红的眼角,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所以和你的好朋友好好道别了吗?”


    指腹很软,带着被刚刚拥抱捂热的体温。


    可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差点又想要掉眼泪。


    原本她只是有一点小伤感。


    但看见黎春风偷偷摸摸跟她到这列车里来,眼眶就一下子湿润起来。


    “道别了,是她送我过来的。”邱一燃稍稍缓了下来。


    不让自己一看见黎春风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卫子柯是我在这边唯一的朋友,人很好,帮了我很多忙,刚刚还一直让我加油,不要害怕。我很感激她。”


    黎春风听她把话说完,又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像是安慰,轻轻揉搓,“没关系。”


    黎春风没说什么“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这种话。因为她自己也很少有回过头去找的人。


    邱一燃情绪慢慢平复,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稍微有些低落地靠在黎春风肩上,脸很软地在黎春风肩头蹭了蹭,然后就看着车窗外的山景发呆。


    黎春风看她很久,并不希望她因为回到自己身边而产生任何一点伤感,却又希望,在她伤感的时候,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所以。


    她只好将邱一燃牵得更紧。


    在下一个隧道来临,列车陷入漫长黑暗之时,将自己曾经无数次想光明正大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


    “我在你身边。”-


    但黎春风并不能陪邱一燃太久。


    她已经最大限度地挤压工作内容,也省略很多自己的休息时间,几天连轴转下来没有睡觉,改成在路途中补觉,才偷得一段时间的间隙。


    到达转机的机场之后。


    邱一燃要搭乘前往巴黎的航班,黎春风则是飞往伦敦,参与某个品牌的夏季公开活动。


    于是黎春风十分担忧,在不同航班将她们分开之前,她一直都将邱一燃的手牵得紧紧的,虽然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绷得很紧,像是害怕邱一燃会再次走丢。


    “没关系。”邱一燃感觉到黎春风的紧张,捏了捏黎春风的手指,然后有些无奈地跟她重申一遍那个事实,“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黎春风瞥她一眼,微微皱眉,有些勉强地点了下头,“好吧。”


    像是并不怎么认同,但又没有办法。


    邱一燃歪头看了黎春风一会,突然抱住了她。


    走到今天,她们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离别,三年多前那次窘迫而不堪的,今年春天那次平静而痛苦的,到后来邱一燃再次离开巴黎那次别扭而苦涩的……长期的,短暂的,体面的,不怎么体面的,担忧的,不舍的……


    或许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次,因为她们是各自的恋人,也同时都是自己。


    到现在,邱一燃养成习惯,每次分开之前,都给黎春风一个拥抱,出于不舍,也出于……想要覆盖黎春风对于离别的痛苦回忆。


    或许这很难,但她会努力,也愿意为这件事花费很多时间。


    黎春风被她抱住。


    似乎也比之前的反应要自然一些,过了好一会,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也抬手回抱住她。


    “到了那边别害怕。”


    良久,黎春风发出声音,声音飘在她耳边,有些朦胧,“行李都已经寄到了,我会安排人帮你收拾。”


    邱一燃点了点头,“知道。”


    黎春风“嗯”了声,稍微抬了抬手。


    邱一燃以为她想要结束这个拥抱,便主动往外挪了一步。


    结果她刚有动作。


    黎春风又突然将她抱了回来,却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邱一燃放轻声音,“等下你的航班要飞走了。”


    黎春风说“我知道”,却还是很安静地和她抱了会,才和她分开。


    邱一燃和她对视,一时之间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叮嘱,但又不知道该挑哪一件先说比较好。


    于是抿了抿唇,只说了句,“我等你回来。”


    黎春风笑了,像这就是她最想要的那句话。


    机场光线明亮,她垂眼瞥向邱一燃,帮她理了理衣领,“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邱一燃点头,很柔和地答应下来,“你也是。”


    黎春风顿了片刻,看她一会,又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邱一燃愣住。


    黎春风像是会料到她突然呆住的反应,也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笑,于是过来捏了捏她的脸,“不马上去找工作也没关系。”


    又冲她笑了笑,“不去思考人生意义也没关系。”


    “不敢清洗底片去看自己拍的照片,不敢踏进那间暗房,也都没关系。”


    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很多只五颜六色的昆虫嗡嗡地飞在耳朵边。


    黎春风站在其中,穿很简单的白色罩衫和灰色长裙,还戴遮住脸的鸭舌帽和口罩,大概是在夏季里饱和度最不高的一个。


    但却又是最包容的一个。


    “邱一燃。”


    她喊她的名字。


    等她恍惚间看向她之后,又很明确地对她提出警告,“我让你回巴黎,不是为了让你回去吃苦的。”


    邱一燃不说话。


    黎春风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很不讲道理地补充一句,“你今年才三十岁,不必太着急。”


    邱一燃原本还有点魂不守舍,突然听见这句话又笑出声。


    ——她觉得黎春风才是那种会溺爱小孩的家长,归根结底,她们两个都不太适合养小孩,只适合当恋人。


    “我过几天就回来。”


    黎春风应该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不做……”


    最后又很耐心地问她,“知道了吗?”


    她们都很喜欢问对方这句话。也不记得到底是从谁先开始的,一定要问,也一定要得到那个回答。


    这天,看着格外郑重的黎春风,邱一燃也格外郑重地回答,


    “知道了。”-


    从这天起,邱一燃回到巴黎。


    大多数时候,巴黎的确是个气候宜居的城市,夏季不会太炎热,气温适宜,也不会让邱一燃的残肢感觉到很多不适。


    或许在从茫市踏上那列高铁时,邱一燃还相当焦灼,想到自己在巴黎可能会很久都没有事情可做就很不安。


    可与黎春风在机场分开后,她又突然觉得轻松许多,其实巴黎也只是巴黎,虽然闪闪发光,但就算她暂时发不出光,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黎春风跟她说,没关系。


    邱一燃就想,真的没关系。


    等候黎春风回来的那几天,她闲下来,发觉好像生活真的可以不必有那么多恐惧。


    她慢慢整理自己,整理了很多从国内寄回来的物品,将那间很大的房子填满,还穿着更换过接收腔的假肢,带着黎春风送给她的那台胶卷相机,去了很多自己从前待在这边都没有怎么去过的地方,听某些中国来的导游讲些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像个新来这座城市、觉得什么都新鲜,都跃跃欲试的游客。


    那天。


    邱一燃走多了路,有些累,再次路过那间书店,原本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腿,结果看到书店贴了招聘启示。


    她盯着看了一会。


    打通招聘启示上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她成为了一名书店店员,每天工作八个小时,负责整理书籍和顾客服务。


    薪水不高。


    但她很高兴,因为每天都可以看见摄影专柜周围有多少人流离,也可以观察到很多街边的人、店里的人。


    这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她觉得这是自己新找到的爱好。


    当晚。


    给黎春风打电话的时候,邱一燃向她告知了这个好消息。


    黎春风仔仔细细地听完工作内容,和上班要求,很关心一个问题,“远不远?”


    “还好。”邱一燃想了想,“我可以坐地铁上下班。”


    “好吧。”黎春风说,然后又提醒她,“巴黎的地铁很乱,你要小心,别被偷包,也不要坐错线。”


    邱一燃答应下来。


    黎春风有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有挂电话,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


    “黎春风。”邱一燃推开窗户,感觉到夏季温热的风吹在脸上,她声音很愉悦地说,


    “我很高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声音真的很愉悦,黎春风也笑了,


    “你高兴就够了。”


    她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并不轻松,但同事友好,顾客也对她没有很多刁难。很普通,但也可以让她暂时停下来思考很多,观察很多……也是在书店工作这么久,邱一燃才发觉,原来巴黎那么快,却也还是有很多慢下来选择去思考的人。


    大概是被其中气氛感染,邱一燃也没有急着去捡起过往,她仍然害怕,也仍然恐惧,不知道未来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会比较顺利。


    但和自己较劲这么长时间。


    她终于也试着将这些恐惧暂时搁置,直到自己汲取到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在黎春风要回来之前。


    邱一燃先收到了一个意外之人的联系。


    于是这天。


    邱一燃下了班,匆匆回家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在约定的时间,很准时地到达了约定会面的地点。


    是黄昏,塞纳河边某段路金光粼粼,许多闲散的年轻人在其中踱步,阅读,拍摄……有个女人原本背着身注视着塞纳河发呆,在她走近之后,像是有感应那般回过头来——


    风刮起来,她笑着冲邱一燃挥了挥手。


    是旺旺。


    她一个人-


    “Hey,她的中国好朋友。”


    这是旺旺说的第一句话。


    中文。


    比之前雪饼说得标准很多。


    可能是在邱一燃来之前,独自练习过很多次。


    旺旺背对着塞纳河,整个人披着一层金光,脸庞看起来有些模糊。


    于是她空落落的身影,也像是黄昏时发的一个梦。


    邱一燃停顿了很久,也恍惚了很久,才有些愚笨地发觉,和旺旺雪饼上次见面已经是四个多月以前……


    也发觉,自己总是喜欢把旺旺雪饼连着说。


    哪怕现在只有旺旺一个人。


    她慢慢走过去,有些勉强地冲旺旺扬起嘴角,装作惊喜的样子,用英文说,“好久不见。”


    她尽量不让自己展现出对旺旺是一个人过来的吃惊,以及悲伤。


    但声音听起来仍旧不够愉悦。


    旺旺大概也发觉,先是特别爽朗地朝她笑了笑,然后从那级台阶上跳下来,拍了拍她的肩,


    “别难过,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离得近了。


    邱一燃也才彻底看清——旺旺也瘦了很多,颧骨下的肉都凹陷进去。她原本就是白人,现在皮肤变得更加苍白,像是也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


    邱一燃多看了旺旺几眼,就有些难过,不敢再看,低下头盯脚尖,笑着说,“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巴黎找我?”


    “我之前搜到新闻了。”旺旺对她说,然后很自然地搂了搂她的肩,但很快又放下,“才知道你和小黎都是这么厉害的人。所以这次正好跟我妈妈来这里,就想问问看你们有没有可能现在还在巴黎,结果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说完之后,又重复,“幸好,幸好你们还在这里。”


    原来如此。


    邱一燃点点头,却没办法去问雪饼的事情,只好看着旺旺的肩发呆。


    “那也就是说,你们没有离婚对吗?”相比于她的沉默,旺旺似乎更有心情与她交谈。


    “离婚了。”


    邱一燃不知道怎么概括整个复杂的过程,“但是现在准备再结,只是预约的时间还没到。”


    听到前句,旺旺愣怔。听到后句,旺旺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邱一燃听见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应。


    旺旺沉默一会,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真好啊。”


    像是呢喃,又像是感叹。


    邱一燃不敢去问雪饼为什么没有来,也不敢看旺旺的眼睛,只好扬了扬嘴角,然后又去看摇晃的水波。


    反倒是旺旺自己,和她并肩看了会摇晃的塞纳河河水,过了一会,又主动提起,“她没有很不开心。”


    邱一燃哑然。


    旺旺大概是觉得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很好笑,自己笑出声,笑了一会,才停下来,慢慢地跟她说,


    “她把她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和我度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蜜月,还交了很多的新朋友,也受尽身边人的宠爱,所以那段时间笑容很多,最后到达一个很热很温暖的热带国家,过得很轻松。”


    邱一燃默默听完,不知道旺旺是故意语气轻松地说给她听,还是真的在说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说,


    “只要她过的开心的话,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表情很诚恳,眼眶微微湿润。


    旺旺开她玩笑,“你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有吗?”邱一燃掩了掩自己的眼睛,然后对旺旺有些勉强地笑,“可能是被风吹的。”


    旺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没有戳穿她的借口,而是说,“你是我来找的第一个好朋友。”


    然后又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她最为你们感到可惜。”旺旺很不经意地提起,“我记得有天下午天气很好,她让我翻之前拍的所有合照,看到你们那张合照的时候,我还发了会呆,不知道你们到底最后有没有到巴黎,结果她说她觉得这是她那些合照里把她拍得最漂亮的一张……”


    是雪饼会说出来的话。


    邱一燃笑了笑,没有打断。


    旺旺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她嘱咐我一定要来看你们一眼,看你们最后到底有没有离成婚……”


    还耸了耸肩,像是吐槽的语气,“你知道的,她一向好奇心很重。”


    旺旺在说这些的时候。


    邱一燃也终于去看她的表情——


    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沉重,在提起那些过往时,好像也是真的很轻松。


    好像雪饼的死亡,是需要很多悲伤,但是并不难过的一件事。


    于是邱一燃也跟着轻松下来。


    她不再用沉重的心情去看待这件事,而是认真听着旺旺诉说着雪饼的故事,好像雪饼真的就在她们面前一样。


    之后一段时间。


    她们两个人在河边慢慢吹着风,交谈一些近况。


    邱一燃说自己没有离婚,选择回到巴黎,最近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旺旺为她感到高兴,说自己准备先工作一段时间,攒钱之后再去旅游,又说了很多雪饼的事情,最后整个人都口干舌燥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邱一燃,


    “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不会。”邱一燃温和地摇摇头,“你可以跟我多讲一些。”


    旺旺松了口气,又张了张唇。


    看上去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又很久都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


    旺旺有些愣愣地看向遥远的河岸,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我可能要把这些事对每个人都说一遍了。”


    语气像是不太开心,“真麻烦。”


    邱一燃静静陪她在河边站了会,说,“我们都会很愿意听的。”


    旺旺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皱了皱脸,很久,才朝她露出一个笑,却没有说更多了。


    她安静了一会,然后翻出包,把自己提前洗好的那几张合照给了她。


    邱一燃接到手里,便看见——


    好几张合照里,她和黎春风都没有看镜头,那天风很大,几个人的头发都被吹乱,只有中间的雪饼笑得很开朗。


    “她说她自己这张最漂亮。”


    旺旺学着雪饼常用的语气,“才懒得管你们有没有看镜头。”


    邱一燃又被逗笑。


    旺旺适时补充,“那现在我们两个来拍合照吧?”


    说完。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又自顾自嘀咕着,“但小黎也不在巴黎,这次可能见不到面了。”


    “没关系。”邱一燃说,“以后你要是来巴黎,随时找我们。”


    “ok。”旺旺耸了耸鼻尖。


    然后就一边搂着她的肩,一边举起了相机——


    邱一燃对镜头露出微笑。


    “咔嚓——”


    画面定格。


    在旺旺离开之前,邱一燃又拿出自己那个看起来很不专业的胶卷相机,对旺旺说,“我给你在塞纳河边拍张照片吧。”


    她暂时没有动用自己以前收藏的那些昂贵设备,最近都只带那个胶卷相机出来,拍摄的时候也仍然没有什么目的。


    “就当留个纪念。”她对旺旺说。


    旺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甚至还很配合地在河边摆起了姿势。


    虽然有些夸张就是了。


    但邱一燃也还是一边温和地笑,一边慢慢吞吞地给她找角度,挪位置,最后在塞纳河边,为这位远道而来的俄罗斯朋友留下几张波光粼粼的侧影。


    当然,现在也还是看不到成片。


    拍完之后,邱一燃跟旺旺解释,“可能要等底片洗出来之后再寄给你了。”


    “没问题。”旺旺说,“随时都可以。”


    邱一燃点了点头,有些踌躇地停了半会,又说,“可能要很久。”


    风刮过来,旺旺在日落下笑得很开朗,“放心,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邱一燃也笑了。


    咔嚓——


    橘色的海


    她将这个画面也定了格-


    拍完这些照片之后,太阳已经溺进了地球另一边。


    旺旺说她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巴黎,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们两个都会变得更好,还希望能在她寄赠的相片中获得她和黎春风的好消息。


    这次的会面很突然,也很仓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次机会……于是分开之前,旺旺还是很简单地拥抱了邱一燃。


    最后,邱一燃注视着旺旺上了车。


    看着那辆车慢悠悠地开走,她独自回到塞纳河边,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她发消息跟黎春风说了旺旺来到巴黎的事情,她跟她说旺旺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提起雪饼。


    黎春风大概很忙,但也明白她的意思,过了很久才回复:【那你好好欢迎她了吗?】


    邱一燃想了很久,回过去:【她说很可惜这次没有机会见到你。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到时候洗出来就寄给她】


    黎春风回得很简略:【好。】


    邱一燃收起手机,心思沉沉地往家里走,没有急着坐车回家,而是独自一个人踱步很久,进入很多条弯弯绕绕的街,也从很多条狭窄小巷中走出。


    明天她不需要上班,所以时间不急,稍微慢一点也没关系。


    路过一间卖酒小店的时候。


    邱一燃有些心动地驻足。


    她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酒瓶,也看到其中漂亮精致的透明液体,想到黎春风明天就会回来,也想到黎春风最近好像都很乖地没有滥用酒精入眠。


    半分钟后。


    她主动踏进去,用自己微薄的存款份额,购买了一瓶度数不太高、价格也不贵的红酒。


    出来的时候,外面下了细雨。


    整个巴黎又被沾湿,变得雾蒙蒙的。


    很普通的一个下班日,街道上很多人都脚步匆匆,交谈着生活琐事。邱一燃也成为其中一员。


    她与某位远道而来的好朋友会面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买了瓶红酒,她将红酒藏在怀里,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准备等她的妻子明天回来后一起享用,当然,或许现在还是前妻,但她觉得已经可以提前改掉这个称呼。


    她一边躲雨,一边在心里想好,要在对方回来之前,把冰箱里所有的生姜都扔掉,或者炒菜用掉……


    不让她的妻子晚上进行偷吃。


    到家的时候,邱一燃整个人都已经被沾湿,像个被打湿的玩偶,湿漉漉地按密码开了门——


    玄关的声控灯自动亮起,她关好门,有些费力弯下腰去换鞋的时候,很突兀地看到鞋柜里面多了一双外出用鞋,少了一双拖鞋。


    像是某个开关。


    她看见鞋柜里的变化,也慢半拍地听见水声。


    淅淅沥沥地。


    从浴室的方向传过来。


    大概是她提前回来的妻子在洗澡。


    邱一燃突然对着鞋柜笑了起来。


    黎春风看见的话,大概会说她很傻。


    邱一燃换了鞋,又想了想,把怀里的红酒拿出来,仔仔细细地将瓶身上被沾的雨擦净,放到冰箱。


    关上冰箱门后。


    她很不放心,又将冰箱门打开,盯着里面那两瓶红酒看了会——一瓶是满的,另一瓶,永远都只会有半瓶。


    然后。


    她木着脸把冰箱里所有生姜拿出来,扔进垃圾桶。


    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浴室门口。


    声控灯暗下来。


    邱一燃左动右动,擦了擦身上的水,最后选了一个自认为很自然的姿势,靠在墙边。


    因为她决定在那扇门打开之际。


    给她的妻子一个拥抱。


    立刻,马上。


    她是这么计划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妻子最后是以这种姿态出来的。


    邱一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到底听了多久水声,总之,在她站得有些腿酸,甚至想放弃这个计划的时候——


    门响了。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门打开了。


    水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屋子里弥漫。


    邱一燃怕吓到黎春风,正在思考要不要放弃这个计划期间,黎春风已经从浴室里很随意地走出来——


    女人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转身。


    四目相对。


    邱一燃的目光很不小心地,落到黎春风因为不好好穿衣服而露出来的肩上。


    有些微妙地停了几秒。


    她动了动喉咙。


    慌乱之下改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却没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


    因为黎春风径直走过来,带着沐浴过后的香气和湿润,双手微凉地捧住她的脸。


    低眼吻住了她。


    设想好的拥抱变作亲吻,邱一燃始料未及,也只好配合。


    但又在意乱情迷时偷偷睁眼,看见女人被沾湿的眼睫毛,甚至冒出一个鬼迷心窍的念头——


    或许今晚会是个好的契机。


    第84章  “亲我的时候为什么心跳没有这么快?”


    这个吻带着湿意, 有点发黏。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一个刚刚从浴室里出来,另一个刚刚淋过雨, 所以越亲,身上的水分就都蒸发在呼吸里,疯狂往对方口腔里涌。


    持续时间也有些长。


    邱一燃背脊抵在稍微发凉的墙面,感觉自己像是泡在水里, 五脏六腑都泡得发皱, 只好努力扶稳女人的腰。


    分开的时候, 玄关的声控灯已经关了。


    只剩浴室淌出来的白炽灯, 但不够亮, 像一把半撑不撑的雨伞, 虚虚拢在门边。


    她们躲在这把雨伞侧边,光线很暗。


    邱一燃呼吸不畅,有些看不清黎春风的脸。


    光从左边淌过来,将女人唇边那颗不起眼的小痣照得足够清楚, 以及因为被邱一燃亲得一塌糊涂,所以微微泛红的唇周。


    只瞥了这一眼,邱一燃就呼吸有些紧促, “不是, 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黎春风还捧着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热水澡,手心有些发烫,语气很漫不经心, “活动延期了。”


    邱一燃有些木讷地点点头。


    目光在黎春风唇上那颗小痣上多停留了几秒, 又有些仓促地移开。


    结果又正好对上黎春风松松垮垮的衣领,大概是刚洗完澡, 她随便套了件T恤就出来,也没有整理领口,白皙的肩就这样明晃晃地敞出来,还因为刚刚那个有些突如其来的吻,领口变得更乱。


    猝不及防就撞到眼里。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目光又很匆促地往上移。


    可距离太近,看哪里都很像是在索吻。


    她躲躲闪闪,又想到自己刚刚那瞬间冒出的念头,瞬间面红耳赤,最后只好盯着黎春风濡湿飘卷的头发看。


    可下一秒。


    她就感觉自己发烫的耳朵被捏了下。


    邱一燃眼睛睁大。


    女人湿润的掌心又覆到她下巴上。


    脸被轻轻掰过去。


    她看见黎春风垂眼瞥向她,也看见黎春风好像在笑,“所以你躲在门边是想做什么?”


    邱一燃被捏住脸,只能有些含糊地解释,“本来只是想抱抱你的。”


    黎春风“哦”一声,“本来。”


    邱一燃话被堵住,“也不是本来。”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


    像是终于有所感觉,松开她的脸,接着很不在意地把自己斜松的领口拎得正了些。


    这个动作很不经意。


    但邱一燃还是跟着看了眼。


    然后又迅速意识到不对,她十分仓皇地移开了视线,却因此对上黎春风微微眯起来的视线。


    大概是沾了水的关系,那双上翘的狐狸眼此刻多了分冷的媚态。


    邱一燃抿唇不说话。


    黎春风慢悠悠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一下,“邱一燃,你为什么脸红?”


    邱一燃干巴巴地挠了挠脸。


    一时之间不知道把手和脚放在哪里。


    最后又瞥见那双带着笑意的眼,干脆破罐子破摔,鼓起勇气就要去吻黎春风。


    黎春风本来也十分配合微微低头。


    濡湿的长发已经落到她颈下,结果抬手要抱她的时候,却突然拽住她的领口。


    停了一秒。


    黎春风皱着眉把她推开。


    邱一燃相当茫然地眨眨眼。


    “你淋雨了?”她的前妻提出质问。


    双手抱臂,几乎不容她反驳,“去洗澡。”


    邱一燃有些委屈,原本她鼓起勇气的次数就不多,现在又被推开。但黎春风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很没有让她撒娇的余地,甚至还因为她进门这么久都没有去换淋湿的衣服像是有些生气。


    ——虽然不知道是在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就是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


    都应该她来哄。


    邱一燃思考了半刻,再次鼓起勇气,去主动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


    于是黎春风平直的嘴角才稍微翘了一点起来,语气也变得软和很多,“先去洗澡。”


    跟个小孩子一样。邱一燃在心里这么想。


    但她没有这么说。因为黎春风可能会更生气。


    于是邱一燃选择听从黎春风的安排,乖乖去洗了澡,洗了头,也把头发吹得很干。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


    她拄着双拐,便看见黎春风又在厨房里面忙碌。


    最近,黎春风似乎稍微爱上了做饭,当然,她还是不太愿意制作一些油烟气味很重的菜肴,大部分时候都只做一些没有油水的白人菜。


    外面似乎还在下雨,淅淅沥沥地,在房子里面也听得到。


    黎春风在家里一般不太讲究,她还穿那件松垮的大T恤,和短到腿根的裤子,T恤短裤看起来都已经洗过很多次,也不是什么大牌。当然,她脸上也还有那副邱一燃帮她修了很多次的歪腿眼镜。


    邱一燃看了一会她的背影。


    也听了一会雨声。


    并没有觉得很无聊,反而觉得可以这样看很久。


    然后。


    像是心电感应。


    黎春风突然扭头,与她对上视线,微微挑眉,“干嘛傻站在那里?”


    邱一燃笑笑,“因为好看。”


    黎春风先是皱了皱眉,大概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话。


    但看见她异常诚恳的目光后。


    在转头继续处理锅里的牛排之前,还是没忍住,翘了翘唇角,说她,“笨蛋。”


    邱一燃目光温和地笑了下。


    然后等黎春风转头不看她。


    她便撑着双拐,去打开冰箱,看见冰箱里没有一块生姜之后,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目光又落到其中静静摆着的那一瓶半红酒上。


    她想了会。


    又看了眼在厨房忙忙碌碌的黎春风。


    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


    然后。


    她将新买的那瓶红酒拿了出来,放在她用来拿东西的背包里,顺带还去杯柜那边拿了两个酒杯,又去其他柜子里面找了两根蜡烛出来……


    总之。


    在黎春风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时候。


    邱一燃也拄着双拐,十分费力地在客厅里面忙上忙下。


    黎春风大概也有所察觉,时不时回头,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


    邱一燃表现笨拙,每次都在黎春风往回看的时候,很僵硬地停下来,然后又朝黎春风笑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黎春风总是不太放心地眯眯眼睛,最后又只能转过头去。


    等黎春风不看过来了。


    邱一燃才继续,收拾餐桌,铺上红布,洗好酒杯,开好酒,找到烛台,点起之前路过某家纪念品店时买下的白色蜡烛……


    过程像是在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最后,黎春风慢悠悠地将牛排和那一锅浓汤端上来。


    邱一燃已经做好所有餐桌这边的工作。


    黄色烛光弥漫,桌面摆盘精致,还倒好了两杯醒好的红酒。


    但她保持得体的礼节,没有不等黎春风落座就先喝酒,也把双拐摆在桌边,始终坐姿端正,目光温软地迎接黎春风落座。


    一副很正式的样子。


    黎春风看到那杯被倒好的红酒。


    又看了眼还没喝酒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邱一燃,稍微挑了挑眉心,“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是不让你喝多了。”邱一燃解释,“但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喝的。”


    “所以今天是什么必要?”黎春风直勾勾地望着她。


    邱一燃卡了壳。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黎春风今天晚上的眼神过分直接,让她不敢看太久。


    “就……就欢迎你回家。”邱一燃左看右看,找到这个理由,但就是没有去直视黎春风。


    黎春风“哦”一声,“欢迎我回家。”


    好像相信了她的话。


    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


    但还是有些紧张,不太敢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只稍微看了眼女人在烛光后朦胧的脸,就快速挪开。


    余光中,她瞥见黎春风将酒杯端了起来,慢悠悠地仰头,抿了一口。


    于是邱一燃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喝了一大口。


    刺激的酒精入喉,有些浓烈。她十分勉强地吞咽进去,便听见黎春风的声音飘过来,


    “你是想在今晚跟我做吗?”


    邱一燃刚咽下去的酒又差点被吐出来。


    她没想到自己不太明朗的心思被发现,也没想到黎春风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


    按理来说,她们是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关系,她不应该这么手忙脚乱。


    可她实在是不好怎么回答。


    她的性子太过温吞,远不如黎春风直接。


    一时之间,邱一燃微微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相当含糊地,也瓮声瓮气地,从鼻子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嗯。”


    承认之后。


    不敢去注意黎春风的反应。


    她在自己这边忙来忙去,又切牛排,又喝酒,最后把自己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才总算好过一点。


    却也听见黎春风笑了。


    最开始是很不明显的,一声气声的笑。


    慢慢地,就演变成不加遮掩的笑,飘飘悠悠地,在她耳朵边上钻来钻去。


    邱一燃脸红得像是快要被蒸发出去,她有些迷惘,不明白黎春风为什么突然要笑,但又不敢去反驳黎春风,最后憋了一会,才问,“就这么明显吗?”


    “嗯。”黎春风喝了口酒,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明显。”


    邱一燃泄了气。


    突然觉得这顿烛光晚餐索然无味极了。


    黎春风大概是觉得她很笨,又没忍住笑出声。


    反正也已经被拆穿。邱一燃抬起眼去看黎春风。


    黎春风隔着烛光看她,目光含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邱一燃困惑地歪了歪头。


    黎春风半撑着脸,看她一会,又慢慢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捏了捏她的手指,好像是在哄她,


    “先吃完饭再说吧。”


    手指被女人温软的手指虚虚绕着,像是某种暗示。邱一燃耳朵发红,只好又低着头,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嗯”字。


    饭后。


    黎春风将残局收拾好,将餐盘收拾去了洗碗机。


    邱一燃也将餐桌这边收拾好,中途她看见黎春风去了卧室的卫生间,于是自己又跑到另外一个卫生间,偷偷刷了两遍牙齿。


    然后又在客厅十分踌躇地站了半天。


    才鼓足勇气踏进卧室。


    卧室的灯光开得很暗,一盏微弱的床头灯,黄灿灿的。


    黎春风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的地垫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脸枕在手臂上,视角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又或者是……


    邱一燃的假肢。


    大概是对邱一燃拄拐杖过来的动静有所感应,黎春风第一时间抬起脸来,眼神里的迷惘还未褪去,却还是对邱一燃笑了笑。


    “过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邱一燃抿了抿唇。


    走过去。


    停到黎春风的旁边。


    又有些不知所措。


    黎春风大概感知到她的不便,很主动地站起来,将她一支拐杖接过来,又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稳坐下来。


    然后。


    黎春风又坐在她旁边,抱着腿,歪头看她。


    邱一燃瞥到那截被放在旁边的假肢,想要去放起来,可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只好勉强压下自己内心中隐约的担忧。


    她不知道黎春风刚刚这么久在想什么。但也学着黎春风的姿势,抱着腿,坐在黎春风旁边,很安静地看她。


    她们面对面,在地垫上交错地坐着。影子叠起来,照在白色的墙上,就好像只有一个人。


    黎春风的右腿靠着邱一燃的残肢。


    中间没有间隙。


    邱一燃没有躲,只稍微缩了缩手指。


    黎春风穿短裤,整条腿都大大方方地敞出来,邱一燃还是穿长裤,努力盖住自己的残肢。


    对比有些明显。


    邱一燃低下了眼,耳边的头发跟着垂落下来,遮住她的侧脸,让她觉得有些憋闷,不太舒畅。


    像是对她的表情有所察觉。


    黎春风伸手过来,帮她把头发捋了上去,动作很温柔,仔仔细细,好像正在等待她开口说些什么。


    邱一燃抬起视线。


    便看见黎春风也正在凝视她,好像在笑,但笑容很淡,眼尾是黄色的暖光,看起来很包容。


    邱一燃揪紧手指。


    “你好紧张啊。”黎春风轻轻地说,脸枕在膝盖上,歪头看她,像只懒散的猫儿。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将腿靠在她那截残肢旁边,甚至还像个淘气的孩童,轻轻地撞了撞。


    邱一燃张了张唇,“我……”


    黎春风将腿挪开,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第一次的时候也是一样。”


    邱一燃怔住。


    黎春风又笑,眼梢弯下来,“出了很多汗,脸还红红的,而且还总是不敢碰我……”


    邱一燃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有些害羞,但又因为黎春风的表情看上去很包容,也格外柔软。


    所以莫名其妙地,她也跟着放松了些,抱紧膝盖的双手没有绷紧,低眼腼腆地笑,“总觉得蛮奇怪的。”


    “奇怪什么?”黎春风将手轻轻搭到她肩上。


    “我……”邱一燃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尖,“我之前没跟别人,就是……就是见第一面就……”


    她没把话说完。


    黎春风了然,手落到她脸上,捧起她已经稍微溢出汗水的脸,微微皱眉,“难道你以为我经常这样?”


    “当然不是。”邱一燃有些着急地解释。


    但只说了这一句话。


    黎春风就没让她再说。


    像是惩罚,她捏住她的嘴巴,很孩子气地不让她继续往下说。


    邱一燃闷闷不乐,只好努力哼哼唧唧地继续解释,“我真的没有那么以为……”


    “我知道。”黎春风很好心地放过了她,但又没有完全放过,“毕竟你真的很笨。”


    瞥她一眼,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也真的很不会接吻。”


    邱一燃刚要反驳。


    黎春风又立马说,“喜欢咬人。”


    邱一燃变成哑巴。


    没办法反驳,只能缩了缩腿,然后又不小心碰到女人过分柔软的皮肤,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结果黎春风像是心情特别好一样,补充了一句,“但很可爱。”


    邱一燃有些疑惑地抬眼,才发现她们已经离得特别近,像是快要接吻的距离。


    黎春风睫毛微垂,捏了捏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现在也一样。”


    邱一燃愣怔。


    黎春风不说话,轻轻摸她的脸。


    她们在夜里互相依偎,也互相凝视,眼睛中间隔着黄灿光线。


    良久,她将手搭在她的残肢上,轻轻抚摸。


    然后问她,“还紧张吗?”


    女人掌心轻轻包裹住残肢。


    这是第一次,她在她清醒的状态下,直接碰触她最避之不及、平日里也总事遮掩起来的部位。


    邱一燃摇摇头,过了几秒,又点点头。


    黎春风笑了。


    邱一燃也跟着笑。


    其实她还是有点紧张,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好像又回到二十代,变成一个青涩慌张的自己,和黎春风重新认识一次。


    但看着黎春风笑,她又放松很多。不过在黎春风眼中,她看起来大概很傻。


    邱一燃抱着膝盖,歪头打量黎春风在光影下立体的轮廓,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漂亮。”


    黎春风仰头笑,“邱一燃,你好肤浅啊。”


    “但是是真的。”邱一燃在光影下微微抬头,她不太会说话,但还是尽力想把自己那个时候的真实感觉表达出来,


    “我觉得你很漂亮,又很大方,身上有种我在其他人这里都看不到的魔力,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抓住了。”


    平心而论,邱一燃在这个行业待了那么久,见过漂亮的人有很多。


    但没有一个是像黎春风这样,具有极大的情绪感染力,让她变成另一个疯狂一点的、大胆一点的自己,也让她像逢魔一般,做尽自己原定人生轨迹中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可就算是这样,当下她也并没有产生那种“命运”般的感觉,也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奇妙的感受。


    只是后来很多次回忆起来,总觉得理应如此。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没有遇见黎春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也十分庆幸,那天是自己拉开了那辆出租车的车门。


    尽管黎春风总是说,那个时期的自己落寞狼狈,混乱不安,拥有的东西很少。仿佛在她眼中,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一个阶段。


    但在邱一燃眼中——


    她坦率,狡黠,却又拥有无人可比拟的熠熠生辉。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漂亮并不只是外表上的。”邱一燃强调,“我是觉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不太清楚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便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


    “就是哪里都很漂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说完之后,她有些紧促地去握住黎春风的手,也看向黎春风,“总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黎春风却不说话。


    邱一燃只好又说,“我虽然肤浅,但也不是那么肤浅。”


    黎春风笑了一下。


    她微微低着睫毛,看她很久。


    掌心轻捧邱一燃的侧脸,在她唇角留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味道,只轻轻地贴了一下。


    邱一燃眼睛微睁。


    一下子攥紧衣角。


    但黎春风很快就与她分开了。


    距离缓慢拉远。


    她与她对视,她们的眼睛隔得很近,甚至能清晰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也好像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


    邱一燃动了动唇。


    黎春风注视着她,拇指刮过她溢出薄汗的鼻尖,“怎么一下子出这么多汗啊?”


    低着冷媚的眉眼,嘴角带笑,然后低声说,“你真是——”


    却没能说完。


    因为邱一燃已经佝偻着背脊,撑着地面向前倾。


    吻住了她。


    墙边,叠在一起的黑色影子摇摇晃晃地,像很多只扇动翅膀的蜻蜓在疯狂飞舞……


    渐渐充满整个房间。


    想必其中一定有一只断了翅膀的,与一只迷路终于回到家中的,展开翅膀,紧密拥抱,嵌进对方骨骼中的缺失部位。


    应该是最美丽的两只-


    从前,她们很喜欢在做完之后,头对头地躺着,但各自朝着相反方向,因为不会压头发,又能感觉对方特别近,又特别远,可以什么话都不用说,但同时,只要一侧脸,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接吻。


    这次也是。


    她们汗涔涔地躺在一起。


    微凉的脸抵住对方微热的耳朵,头发在床单上铺满。


    邱一燃有些走神地盯着天花板看。


    黎春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被濡湿的头发,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在想什么?”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飘过来,像是直接落到耳朵里面。


    邱一燃摇了摇头。


    又去贴了贴黎春风有些发凉的脸,然后看着天花板上灯光缓慢淌过的痕迹发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以为她也跟着自己一起发呆。


    过了一会。


    她感觉床边重量变轻。


    是黎春风突然下了床。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侧脸,看着黎春风随便从地上捡了件衣服穿,套进去,然后又光着脚在房间里面找来找去,最后好像是找到了,拿着东西重新回到她身边。


    ——是邱一燃给黎春风拍的那些照片。


    她们一直没开封,因为邱一燃不太敢看。


    但邱一燃也没想到黎春风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件事。


    她微微抿唇,撑着身子坐起来。


    结果下一秒——


    黎春风又将她按到自己腿上,让她枕着后脑勺,自己则将她整个人都圈住,还顺带着摸了摸她的下巴,


    “就这么看吧。”


    “好吧。”邱一燃只能很顺从地配合。


    她像只太阳晒舒服了的猫儿,瘫在女人腿上,也像躲进了安全级别很高的防空洞,只要不出来,就不会有任何害怕的东西。


    却也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她这些天拍了那么多照片,却一张都没看过,不知道会不会有很糟糕的情况?


    邱一燃屏住呼吸。


    等待着黎春风慢慢将棕色信封拆开。


    一沓相片落到黎春风手里。


    邱一燃心跳加快。


    眼巴巴地看着。


    结果黎春风突然不给她看了。


    黎春风把那一沓相片盖起来,然后很直接地将手放到邱一燃的心脏位置,甚至还戳了戳,很怀疑地问了一句,


    “亲我的时候为什么心跳没有这么快?”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只好又转头,去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木着脸,但又莫名乖巧,“下次跳快点。”


    “好吧。”黎春风压了压唇角,好像十分勉强。


    邱一燃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又抬头去亲了亲她的脸。


    黎春风这才放过她,将她的脸掰回去,也将第一张照片翻到她面前——


    猝不及防。


    邱一燃看见黎春风——


    照片里的黎春风。


    这大概是她重新拿起相机之后,给黎春风拍的第一张照片,是在那个没有看到极光的夜晚,光线模糊,黎春风兜帽被吹开的那一瞬间,脸也被拍得很模糊……


    总之很差劲。


    “拍得好看。”黎春风却说,然后又解释,“毕竟那天光线很差,设备也很差,情有可原。”


    邱一燃还来不及失落,就听见黎春风在很不讲道理地为她找补。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


    而大概是听见她笑,黎春风也稍微放松了些,然后又不想让她太在意,迅速翻开了第二张——


    信封里的顺序都是被打乱的。


    第二张,已经是在极光下,黎春风独自站在人群中,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画面仍旧有些模糊,极光没有被拍出来,但黎春风的眼睛很亮,在人群里也被拍得很突出。


    “好看。”黎春风对此作出重复的评价。


    这次的语气理所当然了些。


    邱一燃也跟着笑了一下,“到底是你好看还是我拍得好看?”


    “都好看。”黎春风这么说,很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又捏了捏她的耳朵,“还要继续吗?”


    “当然。”邱一燃说。


    黎春风“嗯”了声,像是奖励她勇敢面对,之后又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你很厉害。”


    邱一燃眼睛有些发酸。


    因为想起那天晚上极光下的黎春风。


    也觉得此时此刻的黎春风好像是真的高兴,也好像真的为她拍出普普通通的照片感到骄傲。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不想让黎春风觉得自己太爱哭。


    便只偷偷抹了抹眼睛,就又去看黎春风翻出来的第三张照片——


    那是后来,她在挪威的停车场里给她拍的那张。大概那时已经是她重新拿起相机的一段时日,因为练习过很多次,也拥有一位相当具有表现力的模特,这张相片已经有了简单的构图,光线也捕捉得很好,看上去也很清晰。


    看到这里,邱一燃才算是有些放松,觉得这勉强符合自己对这些照片的预期。


    也十分紧张等候着黎春风给出评价。


    结果黎春风说,“当时我在生你的气。”


    邱一燃哑然,绞尽脑汁去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自己当时并没有惹黎春风生气才对,便很谨慎地问,“为什么?”


    黎春风像是想到当时的感受,有些恶劣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因为你在表扬我。”


    邱一燃呼吸不畅,眨了眨眼,发出来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表扬你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是……”说到这里,黎春风顿了片刻,语气变得不太好,“等我可以自己开车了,克服这个障碍了,就可以放心地离开我,最后能没有任何负担地把我忘了一样。”


    “好吧。”邱一燃仍旧被捏住鼻尖,只好又张开嘴巴呼吸。


    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因为她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便拍了拍黎春风的背,充当一个道歉的拥抱。


    黎春风低脸,看了她一会。


    不翻照片了。


    她突然弯腰,给了邱一燃一个吻。


    邱一燃措手不及,但也只好仰头配合。


    等有些气喘地分开之际。


    黎春风弯下腰来,依恋性质地贴了贴她的脸,很固执地提出要求,“说你爱我。”


    邱一燃摸了摸她的头发,颇为顺从地说,“我爱你。”


    黎春风还不满意,玩了一会她的头发,又提出新的要求,“说你一辈子不离开我。”


    邱一燃笑,抵了抵她的额头,说,“一辈子不离开你。”


    黎春风“嗯”了声,也蹭了蹭她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很吓人的样子,“说你撒谎就天打雷劈。”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到底要让自己说多久,但还是很有耐心地说,“我撒谎就天打雷劈。”


    说完这句。


    她又做好黎春风要让她继续往下说的准备。


    结果黎春风不说话了。


    黎春风看着她。


    很久。


    房间里的光很微弱地闪了一下,她过来抱她,没有再问。而是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很轻很轻地说,


    “再撒谎就真的不要你了。”


    好像是威胁,又好像是委屈。


    让邱一燃觉得心里泛酸,也差点落泪。


    良久——


    她起身回拥住了黎春风,拍了拍黎春风微微蜷缩在她怀中的背脊,将最开始已经说过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我爱你。”


    因为这不是要求。


    第85章  坏蛋黎春风和寄居蟹邱一燃


    一沓相片看得很快, 结束以后,黎春风似乎意犹未尽,问, “还有没有?”


    邱一燃枕在黎春风腿上,有些犹豫地承认,“是还有一些,但是还没有洗出来。”


    黎春风“嗯”了一声, 又问, “是你在回茫市的路上拍的那些吗?”


    邱一燃点点头, “还有这阵子在巴黎拍的, 和今天给旺旺拍的那些。”


    黎春风不说话了。


    她静静地摸邱一燃的脸, 手指很顽劣地在她脸上跳来跳去, 眉毛,眼皮,鼻尖,鼻梁, 嘴唇,耳朵……最后,落到她的头发上, 很慢很慢地在其中穿梭。


    邱一燃仰着头。


    房间里灯开得很暗, 这个角度,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女人的眉眼,和平日里的视角是反过来的,让她觉得有些新奇。


    一时之间看入了迷。


    于是当黎春风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 第一遍她没有听清。


    “什么?”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说, 要不要现在把照片洗出来?”黎春风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


    “现在?”邱一燃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黎春风显然没有。


    她抚摸着邱一燃的头发,很不经意地提起, “家里不是有暗房吗?”


    邱一燃这才恍然大悟——


    是她的爱人在考虑时机,也在她身上耗费很多耐心,试图将时不时又躲回去的她,一点一点拽到普普通通的阳光下面。


    她的爱人有时横冲直撞,但面对她时又十分谨慎。


    “不愿意?”在她思考期间,黎春风又开了口,语气很随意,“不愿意就算了。”


    也给她留出逃避的空间,“反正房子是你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邱一燃认真想了想黎春风的提议,突然从黎春风腿上坐起来,说,“好吧。”


    黎春风愣了半晌。


    邱一燃笑了,然后又去亲了亲她的嘴角,很温和的语气,“我感觉我今天晚上没有什么睡意,可以试一试。”


    这是真话。


    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十一点,但她并不像往常一样到点就犯困,反而内心充盈,觉得自己可以在今天晚上做很多很多事情,甚至如果有人邀请,她还可以爬到很高去大喊我可以征服巴黎。


    就好像……


    和黎春风第一次遇见的那天一样。


    “真的?”黎春风看起来有些怀疑,并且提醒她,“去洗照片你今天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真的。”邱一燃点头,然后又自顾自推着黎春风下床,“快走,我们先去洗澡。”


    “好吧。”黎春风答应下来。


    邱一燃满意地挪到床边,下意识就要去拿双拐。


    结果黎春风突然说,“我来背你吧。”


    这真的像是在开玩笑了。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是去浴室,又不是去什么很远的地方。”


    “我想背你。”黎春风说,语气像个小孩子在要玩具一样。


    说着。


    她就已经在床边蹲了下来。


    微微佝偻着腰,薄瘦的背脊也弯下来,如海藻般的长发倾落,在邱一燃面前铺满。


    一副已经做好决定的样子。


    邱一燃觉得在家里还要背来背去,这有些夸张,但又拿她没办法,只好选择配合,挪过去,轻轻趴到她背上。


    黎春风将她抱稳,牢牢托着她的腿。


    然后很轻松地将她背了起来。


    视野陡然变高。


    邱一燃有些不安,只好更加用力搂紧黎春风的脖颈。


    但两个人头发都很长,这时已经缠绕在一起。


    黎春风似乎是被头发勒了一下,停了一会,有些呼吸不过来地说,“你稍微松一点……”


    邱一燃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松手,然后又有些愧疚地亲了亲黎春风的耳朵,


    “对不起。”


    黎春风停在原地不走。


    “怎么不走?”邱一燃有些疑惑。


    黎春风微微侧脸,语气似乎不太高兴,“你说呢?”


    邱一燃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她有些害羞地亲了亲黎春风的耳朵,然后把那句不小心说出口的“对不起”改成,“我爱你。”


    黎春风像是满意,终于慢悠悠地抬动步子。


    她光着脚,踩在地垫上,很轻松地背着邱一燃往浴室那边走。大概是为了让邱一燃适应,很短的距离,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以至于那一刻,邱一燃很安稳地趴在女人背上,看到晦涩光影里她们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忽然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她们现在已经很老很老。


    她已经撑不动双拐,穿戴假肢走路也费力,所以变成一个不太爱出门有些阴郁的老太太。


    而黎春风纵然热爱锻炼,体魄健康,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也没有办法背她走很久的路


    不过还是像年轻时候爱逞强,硬要背她,变成一个十分倔强的老太太。


    然后两把老骨头摔在一块。


    哎哟哎哟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又笑作一团。


    邱一燃突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黎春风听到她的笑声,问她。


    “没什么。”邱一燃摇头。


    黎春风“哦”一声,这时她已经慢慢将她背到浴室门口,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将她放下来之前。


    黎春风又说,“我很喜欢背着你走路。”


    邱一燃没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黎春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因为背着你,你就不会跑掉。”


    “好吧。”邱一燃帮她擦了擦冒出薄汗的鼻尖。


    她想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但自己又贪图这种感受,觉得被黎春风背起来的时候,自己会变成一个不用考虑太多的顽劣孩童,也不会感觉到自己断了腿,于是很多地方都不可以去。


    所以她坦诚承认自己的不高尚,对黎春风说,“其实我也喜欢被你背着走路。”


    她们站在浴室门口,影子到了很明亮的地方。黎春风听了她的话,先是“嗯”了一声,之后停顿了一会,轻轻地说,


    “我以后会背你走很久的路。”


    不像是什么承诺,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邱一燃紧了紧环住她的手,有些鼻酸地回应,


    “知道了。”-


    洗完澡后,她们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个人躲进暗房里面,紧张兮兮地等待着银盐沉淀。


    第一张显现出来的相片,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她们头凑着头,研究了好一会。


    才看清是旺旺。


    ——她冲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像个不擅长面对镜头的新手,不太自然地微笑着,脸上淌着暗房里的红影。


    邱一燃凑近去看了看,才发现旺旺身后的背包有一抹白色,被河边的风吹得缓缓飘摇。


    她愣了几秒。


    才看清那是雪饼之前的白色头纱。


    先前留了一小片在她这里。


    除此之外,貌似所有剩余的部分,都被旺旺系在了背包后面,随风轻轻飘动。


    大概是察觉到邱一燃变得有些低落的情绪,黎春风过来牵住她的手,轻轻出声安慰她,


    “过段时间把照片寄给她吧。”


    邱一燃点点头,然后又问黎春风,“你这次没和旺旺见到面,会不会觉得可惜?”


    “不可惜。”黎春风有些漫不经心地摇头,目光却停留在那张旺旺的相片上,很久,她笑了一下,说,


    “有的人也不一定非要见面,才能知道和她认识是一件好事。”


    邱一燃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的侧脸。


    红色光影下。


    黎春风看起来并没有真的因为这次错过有很多可惜,只是目光也在那抹很细小的白纱上停留很久,像是也为雪饼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悲伤。


    邱一燃去抱了抱她。


    黎春风也回抱住了邱一燃。


    两个人就这样躲在暗房里抱了一会,平复心情,也继续清洗剩下的照片……


    最后。


    清洗过的相片擦去水渍,密密麻麻地晾挂在头顶,像很多件干净的T恤衫晾在天台。


    她们一张一张看过去。


    也再一次路过那条从巴黎经往茫市的路,和邱一燃眼中的巴黎。


    将最后一张相片挂上去之后,黎春风盯紧邱一燃的眼睛,问,“你觉得怎么样?”


    邱一燃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些相片,又去看黎春风显得过分紧张的眼睛,笑了笑,迟疑着说,“不太清楚。”


    她的确渐渐失去了判断力,不太清楚这些相片到底是好是坏。


    “好吧。”黎春风说。


    然后又有些犹豫地启唇,“要不……”


    像是心电感应。


    她们在红色光线下对视,同时出了声,


    “试一下?”


    只是一个大胆,另一个犹豫。


    两个人的声音撞到一起,然后又都笑了起来。


    “怎么办啊黎春风……”大概是暗房太狭窄,太昏暗,邱一燃笑完了,又捂着自己稍微加快的心跳,喃喃自语,“我好像,真的还想要试一次看看。”


    黎春风牵住她的手,这次没有说什么“为什么亲我的时候心跳不加快”的话,而是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太阳穴。


    在她恍然间望过去时。


    在那琳琅满目的相片下看她很久,最后伸手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尖,对她说,


    “那就试一试。”-


    要在三十岁重新出发去做梦,其实还蛮难的。


    但如果,有一个全心全意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爱人,好像就没有那么难。


    邱一燃没有很莽撞地直接辞去书店的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做梦。


    而是白天在书店工作,晚上回家就将自己拍摄的照片整理起来,也多留意网站上的摄影投稿,以及从前她参与过的各种为新锐摄影师设立的赛事,也留意不同主题的摄影展,而休息日就穿戴着假肢在很多不知名的街巷去逛,仍旧也像从前那样,寻找自己新的拍摄对象……


    这也让她渐渐发觉一种变化——从前走过无数遍的路,当她穿戴着假肢重新走一遍,看到的就是不一样的视角,关注点不一样,看到的人也不一样。


    她为这个变化感到惊喜,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去发掘。


    但并不急着去将那些照片投出去。


    而是享受现阶段的松散和闲适。


    她没有什么目的性,只像个新学摄影的愣头青,遇到什么自己觉得合适的人,就上去搭话,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拍摄对象,并且花费时间与自己的拍摄对象相处,跟拍她们的日常生活。


    她拍了很多张废片,用了很多胶卷,清洗液,相纸……将一张张相片晾挂在书房里面,每天花费很多时间去观察,研究。


    她只是试着将这件事重新捡起来。


    真正将三十岁之后的第一组相片投出去,已经进入巴黎的秋天。


    这天。


    窗外飘起橘黄色落叶,当时邱一燃穿温暖的毛衣,颇为紧张地坐在书房里面,准备向某个不太起眼的小比赛投稿——


    发送时要填写参与人的名字。


    她在本名和Ian之间犹豫许久。


    最后。


    她看向在客厅进行普拉提训练的黎春风——窗帘拉起来,微微透光,女人微抬着脸,下巴到肩颈的弧度很漂亮。


    黎春风在努力为年底的一场大秀做准备,这是她时隔很久的一场大秀,也有外界传闻说她即将退役,想必有很多目光都会定在她身上,试图找出她的弱点,再大肆宣扬。


    但黎春风从不胆怯,敢于应战。


    邱一燃在书房里静静地看了会。


    最后,她看向变得有些暗的屏幕,也看向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深呼吸一口,在参与人姓名那一栏填写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赤诚的爱


    Ring。


    发出去后,她如释重负地关上电脑,接着走出去,为黎春风洗了一小盆蓝莓。


    然后就坐到沙发上。


    看着黎春风的背影发呆,时不时对看过来的黎春风笑一笑,又在心底研究今天晚上的食谱。


    这个下午过得极为普通,像往后的很多个下午一样。


    是在无数个普通下午中的一个。


    她们向市政厅提出的申请正式通过,也终于到了去登记的预约时间。


    她们没有大张旗鼓,邀请很多人来参与,只是手牵着手,慢慢散着步,到不想走的时候,就打了辆出租车,前往市政厅,重新领到了那本Livretde Famille。


    于是。


    她们再次变成了对方的合法妻子。


    不必在介绍对方的时候,十分别扭地说上一句“前妻”。


    也是在同一个下午。


    邱一燃回到家,就收到一封新邮件,她匆匆看了一眼,发现邮件抬头写着的是——


    【Ring女士,恭喜你成功入选……】


    她滑到最后。


    发现是之前投稿的某个人文摄影展给的回复——


    她发过去的照片被选用了。


    “邱一燃?”黎春风突然喊她。


    邱一燃愣怔抬头。


    便看到黎春风已经打开了投影仪,拿着两个手柄,懒洋洋地躺在沙发里等她。


    投影墙上是她们上次快要打到结局的游戏界面。


    音响里已经传来声响。


    黎春风微微昂着下巴,看她,又拍了拍沙发边,慢悠悠地催促着她,“过来。”


    邱一燃笑了。


    她说,“来了。”


    她将手机熄了屏,取下假肢,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慢慢吞吞地撑着双拐,走到沙发面前。


    把双拐收起来。


    坐下来。


    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女人怀里,看到游戏界面,又有些迷糊地歪头问,


    “我们是不是已经快打到结局了?”


    邱一燃没有马上就把收到回复的事情告诉黎春风,她打算等晚饭时间过后,给黎春风一个小小的惊喜。


    “嗯,快了。”黎春风说着,很习惯地将下巴压在她肩窝里,将她一整个人都抱住。


    邱一燃回到巴黎这么久,之前欠下的那些双人存档,都被她们打得差不多


    现在只剩下一个游戏还没打到结局。


    邱一燃看了眼窗外的天。


    秋日阳光的饱和度会高很多,像榨汁的橘子,看起来下午才刚刚开始。


    “那今天应该可以打到结局了。”她轻松地说,又往黎春风怀里靠了靠。


    黎春风用腿撞了撞她的腿弯,漫不经心地问,“今天这么冷穿短裤?”


    “冷吗?”邱一燃专注地点开游戏界面,睫毛上落满投影蓝色的光,侧脸很像一只很认真盯着屏幕的动物,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我觉得还好。”


    黎春风说“哦”,“还好。”


    然后把摆在旁边的毛毯扯开,抖落,盖到她们两个身上。


    邱一燃顺势抬起手,让她帮忙盖。


    黎春风盯着她看了一会。


    接着又很自然地将自己的腿缠在她腿上,还有些恶劣地蹭了蹭。


    邱一燃有些脸红,拿着手柄用手肘推了推她。


    然后又忽然僵住。


    像是推到了什么不该推的地方。


    黎春风盯着她不说话。


    邱一燃憋了一会,努力装作自己看不见她的目光,但黎春风盯人的时候真的很直接,也可以很久都不懂得收敛。


    她没有办法。


    只好又扭了扭头,去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


    像是在哄人,“打游戏。”


    “好吧。”黎春风勉强扬起唇角,也勉强放过她。


    秋日下午容易打瞌睡,游戏没打多久,邱一燃就有些精力不济,整个人皱巴巴地缩在黎春风怀里。


    荧幕上的小人也慢慢不再动了。


    那时已经是最后一个关卡,没了邱一燃的帮助,黎春风手忙脚乱,打完之后才发现,邱一燃控制的那个小人已经定格很久。


    可游戏已经结束,出现结算界面。


    黎春风只好放下手柄,静静地注视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邱一燃。


    邱一燃不动。


    她就也不动。


    很久,直到一阵微风吹拂过来——


    邱一燃像是突然惊醒。


    整个人一个哆嗦,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


    游戏结束界面仍在反复播映,黎春风在变得昏暗的暮色里抱了抱她,说,“打完了。”


    邱一燃刚开始还有些懵。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失落地眨了眨眼,“我错过了吗?”


    黎春风想了想,说,“但我还没有存档。”


    “那要不……”邱一燃有些迟疑,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任性,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再陪我打一遍?”


    “可以。”黎春风说。


    “那我再去洗点覆盆子。”邱一燃说。


    然后就自顾自要下去。


    黎春风没拦她。


    她安静地看着邱一燃下了沙发,看邱一燃撑着双拐,慢慢腾腾地从沙发背后绕过去,走到厨房,很自然地将残肢放在无障碍设施上,心情很愉悦地为她清洗着新鲜的覆盆子。


    或许从前,她会连洗水果这种小事都不让邱一燃自己去做。但现在,她已经慢慢学习放开空间,注视着邱一燃去做一些不需要她帮忙的事情。


    邱一燃洗水果很久,中途还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起刚刚自己打瞌睡的事情,便跟她保证,“这次不会再睡着了。”


    黎春风笑,没有因为邱一燃错过她们圆满的结局而有任何不满,很宽容的样子,“没关系。”


    她对她说,“反正我们还可以再打很多次。”


    她想,她很愿意陪她从头再来一遍,回到故事尚未发生的时候,角色一和角色二重新认识,花费很多精力,再次达到相同的完美结局。


    “好吧。”邱一燃摸了摸鼻子,鼻尖上沾到了些水。


    但她很快又转过身去,仔仔细细清洗覆盆子,不让黎春风再看。


    黎春风觉得可惜,只好看她的背影,然后又像是有些无聊地问了一句,“邱一燃,今天几号?”


    “9月12号。”邱一燃先回答,然后又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洗完覆盆子,关了水,扭头看了黎春风一眼,才终于恍然大悟——


    她想自己大概还是犯了大错。


    只好将洗净的一筐覆盆子双手呈上。


    黎春风看她一会,才下了沙发,过来接她的覆盆子。


    邱一燃先喂她一颗,又鼓起勇气在她嘴角亲了亲,不太习惯地用着哄人的语气,“知道了,结婚纪念日。”


    于是两个人嘴角都沾上了新鲜的覆盆子气息。


    黎春风考虑到她们今天刚刚结婚,实在不应该因为小事吵架,但又实在不爽,有些勉强地说了一句,


    “下次再忘就别和我说话了。”


    说着,她接过覆盆子,懒洋洋地躺到了沙发里面。


    邱一燃跟在她后面,语气有些无奈,“黎春风,你好爱记仇。”


    黎春风懒得回答,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


    邱一燃也走了过来,但没有很快回到黎春风怀里,而是先在沙发前转来转去,将纸巾和垃圾桶都拿近,还很看不惯地收拾了一下另外一张沙发里边边角角的物品……


    这天阳光很好,从窗户里淌了进来。


    黎春风躺在沙发上看邱一燃,她看她在暖黄日光和脸色投影里交错,也看她因为刚醒过来有些皱皱巴巴的衣领,有些乱的头发……


    荧幕上闪现两个角色在过往的精彩片段,也浮现她们在其中遇到每位好朋友的精彩现状,游戏里的每个人都有了精彩纷呈的结局。


    熟悉的气味裹到鼻腔。


    黎春风眯了眯眼皮,懒洋洋地展开双臂。


    邱一燃重新回到她怀里,还顺带着打了个很迷糊的哈欠,侧过头问她,“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黎春风抱紧邱一燃,将下巴压在她脸下面,感受着她柔软的呼吸,颇为懒散地说,“哪里都可以。”


    因为不管从哪里开始,结局都是坏蛋黎春风,和寄居蟹邱一燃幸福地……


    “黎春风。”邱一燃出声,打断她正在为她们编造结局的思绪,“游戏开始了。”


    略带提醒的语气,“你别走神。”


    好吧。


    黎春风注视着邱一燃微微垂着的睫毛,却还是忍不住有些走神地想——应该还有春笋邱一燃、蘑菇邱一燃、女巫邱一燃……


    总之。


    故事的最后,黎春风和邱一燃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结局。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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