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难融》 1. 「黎无回」 罕见的大雪天,路滑得像融了一地惨白的芝士。 车牌尾号7516的出租车上,某位乘客坐在后排,从上车起心里就发怵—— 这年头残疾人还能跑出租车? 还没把这事想明白呢,突然听到“啪嗒”一声,乘客惊醒——哦,是这残疾司机将左转向灯打开了。 松了口气。乘客目光落到方向盘搭着的那双手上—— 这残疾司机是个女的。 手腕从深色毛衣袖口探出来。 露出来的手背皮肤很白,腕骨和指骨很细很长,十指完整。 至少看上去不像个残疾人。 乘客发誓自己不想搞歧视那一套。 但一上车,她就瞄到了副驾驶后面贴着的司机残疾标识。 第一感觉,可惜了。 上车前她迎面看见了司机的脸,第一印象挺漂亮挺周正一张脸。 与收到短信订单信息中的姓名也相配,叫…… 邱一燃。 但问题是上面标着本车司机五级残疾,到底是哪残疾了? 乘客下意识就再去瞄。从后排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见司机右侧半身—— 一眼望过去,对方很瘦,大雪纷飞的天,穿了厚外套厚毛衣,但看上去还是很瘦,那么厚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仅靠着那身骨撑起来。 但全程都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双腿自然搭在座位下。 比那些只会输出吹牛的男司机好多了,车上也干干净净的。 人这不是看着挺好的吗? 乘客越来越为那“五级残疾”感到可惜,目光忍不住再往上移,结果猝不及防,就从后视镜中对上这残疾司机的眼睛—— 那是生得很温存的一双眼睛,睫毛很淡,但又很长。 却偏偏让人想起某种植物,从内往外呈现出某种没有攻击性的丧意。 邱一燃。 乘客再次想起了这个司机的名字,突然又觉得这个名字和这双眼睛不那么相配了。 “酒店就在前面了,在这里停吗?”后视镜中,邱一燃的视线只停留了几秒钟,就礼貌性地移开。 “哦,好。”后排的乘客回过神来,“再往前面些吧。” 邱一燃轻声应下。 正准备往前面开,突然又听到后排传来有些急促的一句—— “等等!你先在这里停一下!” 邱一燃只好将车靠边停下。 车还没停稳,乘客火急火燎地摇下车窗。 扑簌簌的雪从外面撞进来,打着卷儿,糊了她们满身。 寒风刺骨。 邱一燃骤然被呛得禁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带出几口紧促的白气,肺被刺得痛,但更痛的是其他地方,停车得了空闲,她伸手去揉酸痛的左下肢。 冷不丁又听到后面乘客冒出一句, “你认识她吗?” 邱一燃揉下肢的动作倏地顿住。 她不得不抬起头,隔着玻璃,顺着乘客伸出身子往外去拍照的动作去望。 酒店对面,那是整个茫市最高的一栋楼,在街道狭窄的落后小城,称得上是鹤立鸡群。 而就在这栋楼上。 有个横跨二十层楼的巨幅广告位,此时正放映的某个高奢品牌的羽绒服广告—— 镜头推远又拉近,广告中的女人典型的眉压骨凌厉浓颜,天生的亚麻色卷发,大而上翘的狐狸眼。 动作简洁明了,向这座城市敞着那张又冷又媚的脸,仿佛一眼就能贯穿所有经过她的人。 “黎无回,国际超模。”后排乘客拍完照,关了窗,人也缩回了车里, “我朋友特别喜欢她,这栋楼不是刚建起来吗,没想到卖出去的第一个广告位就是她,我得拍张照给我朋友看看。” 从窗外吹进来的寒风停了。 邱一燃的视线也从车窗外收回来,她迟钝地松开揉腿的手,疼痛骤然便像从骨头缝里洇出来似的。 良久,她往自己手掌上哈了口热气,蜷缩着的手指终于能动了,便重新发动了车,摇了摇头, “不太认识。” “不太……认识?”乘客没反应过来——认识就认识,不太认识…… 那到底是认不认识? - 送完这单,天色已经暗沉得像吊满了墨水袋子,邱一燃没拉到几个客人。 只好收了工,去常去的那家饭馆吃饭。 饭馆已经热火朝天,胡子拉碴的男人挤坐在一堆,身上混着烟味和炒菜味。 12元一位随便吃的盒饭,味道好,锅气重,茫市的出租车司机都爱来这吃。 邱一燃自觉自己并不娇气,但只在里面坐了会就昏昏沉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干脆端着餐盘,拖着自己今天格外胀痛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外面很冷,寒风像腐烂的冻疮那般弥漫。她走出去,靠在车门边上,掰开筷子,饭菜一出来就已经凉了,咬在嘴里很硬。 她没因此产生什么情绪,只是每口就多嚼几下,然后再去揉自己的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恶劣,她今天腿疼得厉害。 “怎么?”有人从饭馆内推门出来,声音飘到她面前,“腿又疼了?” 是卫子柯。和她一样,也是个出租车司机,和她关系算是比较近。 “你说你这腿,穿鞋穿得不合适要疼,冬天太冷了要疼,下雨了要痛风,多走几步就得多揉揉,否则……否则那啥就还磨得疼……” 卫子柯说着就坐到她旁边来。 视线在她腿上停留两秒就收回,像是不敢多看下去似的。 给她递了个热水袋,叹一口气,“就没想过做个别的营生?” 邱一燃接过卫子柯的热水袋。 使了些力道,按在长裤外自己快要疼到麻痹的小腿上,好脾气地抬头笑笑,“也做过别的。” “哎我刚灌的热水,你别这么用力按,烫!烫!”眼见着邱一燃捏热水袋的手指关节都发白,卫子柯连忙伸手去拉她。 “不碍事。”邱一燃躲开了,没听卫子柯的劝告,反而又将热水袋在小腿上按得更紧了些。 热水的烫瞬间跃过橡胶和布料,灼到她小腿上,反而像在剐去她被损耗掉的皮肉。 “多烫一烫,”她笑着对发愣的卫子柯解释,“就没那么疼了。” 卫子柯哑口无言。 她知道自己犟不过邱一燃。 这个人虽然身体不好,以至于看上去总是显得丧气和疲倦,一副好说话的表情。 但实际十分倔强,谁也说不听。 沉默了一会。 卫子柯看邱一燃被热水袋和长裤捂紧的小腿,又看她费力地嚼着冻硬的米饭,还有那餐盘上凝结的红油。 再去看对面那栋熠熠生辉的大楼,静了良久,突然出了声, “你说像那种人,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活成我们这样,稀里糊涂的有一天算一天?” 听到卫子柯这样说,邱一燃在风中仰头。 寒风扑面,夜灯闪烁。 风将她的头发吹散在雪夜中,她又看见整个茫市最高的那栋楼。 那栋楼有多高呢? 不知具体数字,只知是别市投资商的大手笔,只知她高到整个小小的茫市,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 今天邱一燃开车经过无数次。 也总是能看到广告里的女人穿着高档的羽绒服,反反复复地俯视着经过她的每一个人。 无论在哪里,都看得到。 “你就说那广告里的女模特,超模,这种人还会有什么烦恼啊?”卫子柯注视了一会,自娱自乐式地说, “那超模腿疼了,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抠抠搜搜地用个热水袋敷吧?小病小痛也肯定都会有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吧?” 邱一燃没搭话,低眉顺眼地按着热水袋,烫感的确有压过疼痛的效用。 “也不知道超模平时都吃些什么,”卫子柯说完扒了口饭,差点没吐出来,于是又一抹嘴巴,很嫌弃地说, “反正是不会在大冬天吃被冻硬了的米饭。” 热水袋终究还是凉了,痛感缓慢而剧烈地释放出来,使得邱一燃神思飘忽。 她速度很慢地嚼几口发硬的米饭,揉着自己的腿,后面都没再说话。 也没再抬头看那广告里的超模。 - 和卫子柯吃完饭,邱一燃开车回了自己的住处。 外面还在下雪,车停在临街楼下,她习惯性地返头去后排,查看有没有乘客遗落的物品。 结果还真在前后排夹层摸到一本杂志。 费力拿出来后。 她盯着杂志的封面人物好一会,那是张怼大脸的封面照,经典的伦勃朗光,连女人唇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和粘到的雪泥,今天下雪,不少乘客上车就带着雪,这会已经融化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2|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杂志不少地方已经被濡湿。 邱一燃拿出纸巾,仔细擦过每一页的融化水渍,擦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停下来。 这是杂志对黎无回的专访。 一共有十七个问题,中英双语,销量极高的高端杂志,黎无回的专访占据了极大的篇幅。这一页的问题已经是第十二个—— 【Q12:你会怀念过去的自己吗?】 【黎无回:怀念?我觉得这个词太珍贵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怀念的。我就是没有资格去怀念的那一个。而且到最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需要move on的。】 很标准、却也很真实的答案。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清醒,不会沉溺过去。 邱一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停在了尾页的下一个问题上—— 【Q13:那之前Ian那件事呢,现在你也完全move on 了吗?】 她手指顿住,细微地颤动着。 第十三个问题提出后,这一页却没有答案。最底行标有提示,黎无回对这个问题的作答在另一页。 邱一燃阖了下眼,没有往后翻,而是将杂志放在了副驾驶。 她住的是临街商铺上的出租屋,冬季深夜寒冷得阴森。 这会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影。 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在公交站牌后面徘徊,被光影盖住,很不起眼。 邱一燃坐在车里,盯着那个影子发了会呆。 打开车门,她听到临街KTV里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女声瞬间溢满她的耳朵。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邱一燃左腿吃力地撑在地面上,好似踩在刻骨的冰刀子上,钻心的疼痛又从小腿处传上来。 她去后备箱拿了双拐。 撑在又湿又滑的路面上,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径直略过了那个公交站牌下的影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邱一燃走上二楼,将双拐靠在墙边,撸起左脚裤腿,很生硬地撸到膝盖上。 膝盖以下的细金属杆露了出来。 这是一截假肢。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 麻木地将接收腔从自己腿上拆下来,残肢便光明正大地敞了出来—— 只到小腿二分之一长度。 整条残肢皮肤都很粗糙,红肿,擦破了皮,似乎还因为天冷受冻产生炎症,肌肉萎缩成小团,像吞噬空气而蠕动着的虫。 任何人日日夜夜对着这截残肢都会觉得可怖。 连邱一燃自己也不例外。 她紧紧盯着,嘴唇抿得发白。 年久的出租屋从来都阴冷。 像坚硬颗粒疯狂钻进骨缝中,没盖住的膝盖逐渐泛起了鸡皮疙瘩。 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气。 放下假肢去开灯,结果一个踉跄—— 没能站稳,天旋地转间她直接摔在床边。假肢和拐杖都被她撞落,也横七竖八地滚落到地面。 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倒在冰冷阴干的地面上。 邱一燃有些没缓过来。 木讷地转了转刺得发疼的眼珠子,发现自己视野正朝着出租屋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 也是凑巧,下一秒她就眼睁睁看见一颗石子从楼下被扔进来。 叮铃哐啷地,砸到窗框上,最后从她的假肢旁边滚落,狠狠砸向金属支撑杆,似乎要将上面刻的那句话砸得七零八落—— /Ian,You’re here,I’m here/ /Ian,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邱一燃木然盯着这句话。 楼下KTV中,嚎天动地的女声不知疲倦地唱着那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啪嗒。 又有一颗石子从楼下被砸了进来。 黑暗中邱一燃像被拍打上岸的某种海底生物蜷缩在地面,看着自己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看着一颗又一颗的石子砸落进来。 最后她干脆阖紧眼皮,不去听,也不去看。 即便她知道那是黎无回。 那个五年前初见时就光明正大欺骗她利用她,三年半前却又在她截肢后痛不欲生时抱紧她、在她颈间淌满眼泪、在她假肢上刻上那句情真意切的话…… 以及此时此刻出现在她出租屋楼下、朝这扇破窗户一颗又一颗地砸石子的…… 不该再来见她的人。 2. 「黎无回」 起因是在三个月前,邱一燃遇见了个怪事。 每到晚上,就有人往楼上扔石子。 她住的出租屋是在半开发的住宅区中,最靠外的那栋楼。 一楼是商铺卖纸钱卖棺材卖爆竹,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开业的KTV,总是有不同的声音唱着撕心裂肺的情歌,二三四楼是租户。 二楼租金最便宜,因为底下是个纸钱店。 她就住在二楼。 一开始她以为是临街附近的叛逆小孩,而自己上楼下楼也都不怎么方便,便没去管。 直到后来连续几天。 都有零星几颗石子扔上来,有的扔得很准,能正好砸在她窗框上,有的扔不准,但还是能砸得窗户下面丁零当啷响。 她便撑着拐杖下楼去看。 但她下楼动作慢,等到了楼下,又没能抓得到人。 第二天她收工晚,决定守株待兔。 但奇怪的是,她不想抓人的时候,做怪事的人天天来。 等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人了,却又等一晚上都没能等到人。 而恰好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二楼那扇破了没修的窗户,再没有石子被扔上来。 她以为这件怪事就此作罢。 但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怪事又出现了。 这次她推开窗户往下看,看到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看得出来是个女人。 这次女人没逃,没避开,就站在对面那间夜巴黎旅馆下,隔着一条窄马路直直望她,像是故意在等她出来似的。 可也就那么几秒钟,很快便一晃而过。 等她杵着拐杖匆匆忙忙地赶下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片空,只剩下夜巴黎那盏灯在闪烁。 那次她站在那盏灯下怔了许久,险些误以为那是一个不该再来见她的人。 也让她觉得自己多可笑,那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茫市,是座街道狭窄的小城,纵然贯穿全程的出租车公司叫梦巴黎,纵然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叫作“水巴黎”“夜巴黎”的旅馆酒店……于是因此被戏称为“假巴黎”,但终究不过是廉价的山寨品。 而那个人,只会在真的巴黎。 但她没想到,真的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不记得是从哪天起,她开始在心底确认,站在出租屋楼下朝她住处那扇破窗户扔石子的人……一定就是黎无回。 不记得是从哪天起,扔石子的女人不躲了,不逃了,甚至站得更近了。 她不知道黎无回到底是怎么找到她,也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要出现。 每一次,邱一燃都会捂紧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但她偶尔不小心瞄到。 总是能看到黎无回被风拂乱的发,漫不经心的目光,毫无血色的薄唇。 站在楼下,只是那样看着她。 不跟她说一句话,也不做其他任何事。只是慢慢悠悠地朝她窗户扔石子。 到了深夜,夜巴黎门口总是开一盏橙黄霓虹灯,色彩饱和度很高,晕到空气中像是整轮橙色太阳。 黎无回有时整个人都被罩在其中,像个一碰就会飘得远远的影子。 黎无回眉骨鼻骨生得立体,轮廓美得浓烈又凌厉,只要稍微上一点妆都会显得很浓,光源和阴影总是能在她脸上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邱一燃对此感触最深。 二十五岁以前的冬季她们总在巴黎度过,温带海洋气候舒适宜居。 记忆中她们做完之后,也总是开一盏这样暖黄色调的光,胸口贴后背地挤在那张狭窄沙发床上拥抱,侧躺着盖同一条羊绒毯。 每一次,邱一燃都十分迷恋地用手指去描摹黄调光影在女人轮廓中留下的印记,热,凉,触感极为奇妙。 而每一次,女人虽然犯困,但也都会半眯着那双上翘的狐狸眼,配合她的无聊举措。 有时实在被她惹烦了,就会扯她脚踝挠她痒痒,等她笑得受不住了。 女人就会从身后很紧很紧地抱她,长而蓬软的卷发扑到她脸上。 很恶劣地用尖瘦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她肩窝,懒洋洋地说, “邱一燃,心平气和接受惩罚的人最了不起。” 有时投影中电影播映到笑点,女人也会在那样的黄调光影中笑得风情万种,白皙肩膀上的细带都微微发颤。 却总是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笑点之际突然吻她,然而等她想要继续吻下去时,却又将她的脸掰向投影墙,无辜而狡黠地眨睫, “邱一燃,看电影中途不走神的人最最了不起。” 充当惩罚的挠痒痒、中途走神的电影、紧密到骨骼嵌合的拥抱…… 印象中那张沙发发生过许多事,那条羊绒毯总是充溢着两个人的气味。 但那时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她们中间都开着盏黄调灯。 于是后来,邱一燃为那个女人拍的第一组照片,也开着一盏这样的灯。 -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KTV中残破不堪的女声遥遥飘出来。 此时此刻这个罕见的大雪天,窗外闪烁的也是盏暖黄色的路灯。 出租屋内寒气逼人,地板凉到像是散发着铁锈味。邱一燃蜷缩在地面,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雪。 等扔进来的石子声停了。 她展开裤脚,将自己左腿残肢整整齐齐地盖起来,试图用手肘撑着床边站起。 却因为体力不支和身体僵硬,刚用力,一个踉跄—— 再次人仰马翻。 屋内动静颇大,廊前感应灯被震得猛然亮起来。 就在下一秒。 啪嗒—— 停了许久的石子声又出现了。 啪嗒—— 邱一燃微微喘着气,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裤腿,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啪嗒—— 廊前感应灯熄灭,楼下的石子扔得越来越急了。 啪嗒—— 黑暗吞噬着呼吸,邱一燃半跪在床边,撑着床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 啪嗒—— 邱一燃呼吸凌乱地打开灯。 最后一颗石子扔到窗框上,又飞速地落了下去,之后停了。 邱一燃对着窗户发了会呆,截肢后她的情况不算太好,残肢被磨损到疼痛是常有的事,她也总是因为疼痛而思绪变钝。 过了会,她缓过来。 拄着拐杖去了浴室,用滚烫的热水冲过,又上了药之后,她稍微好受些。 关了灯,裹着冰冷的被子缩在了床上。 石子声又出现了。 只扔了一次,扔得很轻,没能扔进来,甚至到墙边就落了回去。 大概是黎无回已经喝醉了。 邱一燃让自己不去理会。 她翻了个身,看到了自己呼吸在空气中飘出的白气,原来已经是这么冷的冬季了。 再翻了个身,她看见窗外飘飘洒洒的雪,鹅毛片,比她刚刚回来时变得更大。 她紧紧闭上眼睛。 突然——马路边传来酒瓶砸碎在地面的声音。 接着,是几道破口大骂的声线,混杂在一起,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但从语气能听得清,是几个醉汉,嘴里还在用方言骂着些什么。 第二个酒瓶砸碎的时候,那几道声线变得更加激烈—— 邱一燃突然翻身从床上起来。 拿起放在床边的双拐,踏出出租屋,冷风扑面,楼道高耸恐怖。 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3|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撑着双拐,在地面杵响声控灯,然后艰难地踏下每一层阶梯。 每一次,邱一燃都试图不去听不去看。 可每一次,邱一燃也都会忍不住,拎起旧外套,慢吞吞地撑着拐杖下楼。 捡起女人随意扔在路旁的高跟鞋和包,送喝得摇摇晃晃的女人上出租车。 直到这一次—— 茫市的冬季下了大雪,气温降至零度以下,邱一燃蹒跚着来到楼下。 入目就是满目惨白的雪。 以及满地狼藉的绿酒瓶碎片,洒在雪地上的淋漓鲜血,触目惊心。 以及熙熙攘攘围在树下争执吵闹的一群人,有男有女,正围着正中间的那个人谩骂些什么。 汗水一刹那间就被逼出来,从背脊上滑落成最可怖的虫痕。 雪落到鼻尖上,发着刺骨的凉。 邱一燃呼吸急促。 雪地里发出紧迫的沙沙声,她奋力杵着拐杖,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声音, “Ian。” 音量不算大,却足以刺破所有嘈杂,灌到她耳朵里。 那一瞬间所有汗液都倒流。 冷却下来,粘稠地淌在发烫的后背,将邱一燃的所有感知能力都凝结。 她喊她Ian。 这个很久都没有人喊过的符号,截肢后邱一燃不再喜欢的符号。 但她一出现,就将她躲到这里再也不提的符号脱口而出。 邱一燃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她没理由责怪她。 这个女人就是有那么直来直往,从不轻易满足任何人想要避讳伤口的愿望。 远处的争执似乎失了声,有警车赶过来,变成一出荒诞默剧。 身后的黎无回没有继续往她这边走,声音却很清晰, “你不打算回头看看我?” 这就是三年后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邱一燃佝偻起来的残肢僵得发疼,撑在双拐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麻。 她不回头。 却在空气中闻到了反转巴黎的气味。 气味总是先于大脑感知记忆。印象中这个女人也很喜欢喷这款香水。 其实这是一款甜调的果香香水,但对方总是喷得很少,于是淡而不俗,飘到鼻子里的味道很轻很轻,却又莫名的,混着点自带的发香,能让人记得很久很久。 过去这么久,她还是没有换香水。 “邱一燃。” 雪夜中,黎无回第二次在身后喊她,换了称呼,靠近了些,也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你不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受伤吗?” 黎无回说话语速通常会比较快,夹杂着冷调,通常没什么感情,像巴黎的雪。 邱一燃还是回了头,于是她得以看清,那真的是黎无回。 站在雪地里,在飘摇的雪中注视着她,完整无缺没有受伤,生着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的一张脸,能让她眼睛也跟着发疼的…… “黎无回。”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用怎样的语气喊出这个名字。 也没有力气去看黎无回听到这声称呼的表情。 而黎无回在一声不轻不重的笑之后,静了两秒钟,语速突然变得极慢极轻, “你别这么喊我。” 夜班巴士冷白车灯划过,公交站牌上滑过最新的羽绒服广告,像这场对峙终于拉开序幕。 站牌内的黎无回红唇黑发,笑容冷媚,性感到无边无际。 站牌外的女人停在飘摇雪幕中,脸庞被光源分割得七零八落,遥遥看她, “我根本不叫黎无回。” 女人眸中冷意浓厚,映出她们之间没有人可以忽略的事实, “最清楚这件事的人,不是你吗?” 3. 「黎无回」 黎无回是后来取的艺名,她本名叫黎春风。 初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二零一九年的圣诞节,她们的自我介绍环节来得比较迟——她说她叫邱一燃,她说她叫黎春风。 她眨眨眼,说邱一燃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刚刚好,她喜欢连名字都像会愿意为爱孤注一掷的女人。 她笑得不行,说黎春风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刚刚好,她喜欢名字听起来温暖可靠的女人。 女人笑眯了仍旧洇着醉意的狐狸眼,说原来我们从名字开始就很相配。 春风一燃。 不轰轰烈烈爱一场,那也太可惜了。 “黎小姐。” 二零二四年,雪下得似乎比那年还要大,或许曾经的邱一燃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称呼这个女人。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她阖上眼皮,不去看黎无回对此有何反应,“雪下大了,你该回去了。” 话落,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双手用力地撑着拐杖往回走。 她像个逃兵,哪怕手中唯一的武器是她窘迫混沌的根源,但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 “邱一燃。” 黎无回在她身后喊她,仍旧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这次邱一燃并没有理会,甚至越走越急,脚边扬起的雪尘越来越多。 但人着急了平衡就没掌握好,于是走了几步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之际—— 雪尘飞扬,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女人将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帮她撑住慌乱之际差点失衡的拐杖。 而她第一感觉是触目惊心的凉,像个死去很久的人。 但等她自己站稳之后。 那双冰凉彻骨的手便松开了,安静地垂在腰间。 她们都不说话,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 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率先开口,尤其是在这个难堪的小插曲后。 “你的假肢呢?”直到邱一燃手上残余的体温消失,黎无回才再次出了声。 这个问题原本很亲密,适合发生在关系亲近的人之间。 可按照她们如今对彼此生活没有任何参与度的关系,听上去就很像是质问。 纵然黎无回故意将声音放轻了些。 “不舒服,刚刚取了。”邱一燃垂眼,注视着自己右脚鞋尖上粘着的碎雪。 以及黎无回两只高帮靴上粘着的雪。 “你……”黎无回似乎是还想顺着往下说些什么。 “我要回去了。”邱一燃打断了她的话。 她闷着步子往前走。 却看见刚刚争执的那一片人已经散开,有几个人被抓走,有几个围在一起看热闹的往这边走过来,嘴里似乎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些什么…… 几个人中有个人指着公交站牌上的黎无回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一伙人齐刷刷地往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和那伙人的目光对上,邱一燃停住脚步,下意识地返过身,想去提醒黎无回。 却也在那时重新撞上黎无回的视线。 黎无回模特出身,身高出众,而她也差不了几厘米。 两个人视线总是一平齐,就像击剑运动员手中的剑那般交锋。 “邱一燃。”大雪纷飞的夜,黎无回定定地注视着她,“你送我回去吧。” 其实邱一燃完全不想要面对清醒的黎无回。三年前分开时她警告自己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心软,于是最后那一面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那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黎无回。 雪夜因为那一伙人将黎无回认出而变得重新嘈杂起来。 邱一燃压低声音,没有答应黎无回的要求,“有人走过来了,你快回去吧。” 话刚落下,就听见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往这边靠近。 黎无回显然也发现了,第一反应是倾身往邱一燃这边走过来,“你先过来。” 而雪天路滑。 邱一燃走路不便,走了几步差点又滑倒。霎时间她脱口而出, “你别过来!” 于是黎无回真的没有走过来。 她在离她几步远时,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硬生生地在原地驻足。 天旋地转间—— 邱一燃用尽力气将两边拐杖插进厚雪中,才勉强站稳。 站稳后她短促地舒了口气。 再抬头时,便对上那双直直盯着她,几乎要将她贯穿的眼。 幸好,幸好。 黎无回没有像刚刚那样过来扶她,也没有再一次像个救世主那般降临拯救她的狼狈。 而是定在原地。 隔着雪幕寂静地望着她,也没有问她什么。 此刻邱一燃连脊背都在颤抖,她几乎是在用全身力气撑着两边的拐杖。 但她莫名觉得,在这种时候,黎无回比她更像那个被沉重压着的弱者。 窒闷的对峙没能持续太久,等那群人快走过来之际。 黎无回才又低着脸。 从站牌后拐去了邱一燃那辆黄色出租车停的位置,站在副驾驶车门边。 再抬头,遥遥地望着她,像示弱,像请求, “邱一燃,我开不了车。” - 在车上氛围比想象中安静。 只不过上车时,黎无回看到了邱一燃之前放在副驾驶的杂志—— 封面人物是黎无回的那本杂志。 邱一燃后悔几个小时前将它随手放在副驾驶,但如今被黎无回看到,她也只能说, “客人的遗留物。” 或许是她的解释比提问还要来得快。 黎无回听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信。 停了很久,才又说了一句,“这个采访中有人向我提起你的事。” 邱一燃没想到黎无回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毫不避讳。 以至于她的沉默反而显得像是她在为这件事而心神不宁,“我知道。” “你知道?”黎无回反问,却又很快自己回答了,“你看过了。” “擦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邱一燃没否认,“客人的杂志湿了,我总要替她擦干净再还给她。” “那你看完了吗?” “擦到的地方就看了,没擦的地方就没看。” “你看到我说什么了?” “……还没有。” 黎无回不说话了。 车内瞬间只有雨刮器的声音在响,邱一燃以为她睡着了。 黎无回一喝多了酒就会睡觉,不管在哪里都会直接倒头就睡,倒是不发酒疯。 “你刚刚在楼上怎么了?” 等车拐过路口后,黎无回的声音重新出现,却已经带了几分勉强支撑的醉意。 邱一燃直视着前方车辆的尾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怎么了?” 黎无回没有给她回答。 直到碰上红灯,邱一燃才意识到对方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去看副驾驶。 正好车停在个宽敞的路口,对远处那栋高楼上的广告位一览无遗。 那本杂志被放在了车前。 黎无回双手抱臂,头靠着窗,紧紧闭着眼,凌厉冷艳的五官被远处巨幅广告中闪烁的光源模糊得晦暗不明,像梦。 远一点像梦,近一点也像梦。 红灯停了,车灯游离。邱一燃移开目光,重新发动车,车辆驶出去。 她听见旁边的黎无回突然吐出一个字, “灯。” 什么灯? 邱一燃差点又踩了刹车。 然而车已经开了起来,她不敢分心再去看黎无回。 黎无回比刚刚清醒了些,但仍旧语速缓慢,“你上去后一直没有开灯,之后过了两三分钟,你门口的感应灯突然亮了,但你屋子里的灯还是黑的……” 邱一燃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僵了僵。 “邱一燃,我怕你再出事。” 黎无回的声音再次飘过来,清晰分明地传到耳边。 然而下一秒,那个忽远忽近的梦终于醒了。 因为邱一燃听到她轻笑一声,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拽着人回到那个最残忍的现实, “可我又实在恨你。” 邱一燃握紧手中方向盘,指关节泛着白。她还是像从她们见面起表现得那样,不看黎无回,看路,看路上的车灯。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细枝末节,在她这里都比黎无回更值得关心。 黎无回却盯紧邱一燃的侧脸。 头部的晕沉使她视野模糊,但她还是能看清邱一燃右眼角下那颗泪痣。 印象中她在动情时尤其喜欢亲吻这颗泪痣,因为邱一燃总会在那时落泪。 以前——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感性的人,所以每次都会笑弯着眼捧邱一燃的脸,试图分辨出邱一燃为什么要哭。 此刻——她们一个坐在驾驶座,一个坐在副驾驶,中间隔着游离的车灯和滞闷的空气,而她也还是试图分辨出邱一燃在想什么。 以前——邱一燃总是将侧脸贴紧她掌心脉络,紧闭双眼始终不看她,睫毛却都被泪水打湿。 此刻——邱一燃也始终直视前方,始终不看她一眼,睫毛被黑沉的阴影盖住。 某种意义上,从前现在都一样——她在看她,也知道邱一燃知道她在看她。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说话,郁气沉沉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4|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脸被高密度的车灯切割得四分五落。 等过了这个路口,才很轻很轻地说出一句, “还有一段路,你睡会吧。” 黎无回闭上眼,笑了一声。 看来才过去三年不到,邱一燃就已经忘了,她喝了酒直接睡觉会犯偏头痛。 - 等黎无回再醒来时,车就已经到了她住的酒店楼下。 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路口人来人往。直到黎无回下车,邱一燃都始终维持沉默,后续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和她见面后,强撑着开了一路的车,邱一燃似乎是已经累极了。 甚至等黎无回刚下车。 她就迫不及待地开走了车,在原地扬起一片残留的雪尘,连短暂客套的告别都没有。 黎无回倒是看了邱一燃不止一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邱一燃眼中看到什么。 但再次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纵然过去这么久,邱一燃仍然认为当初执意要离开她的选择最正确不过。 或许连一秒钟都从来没有过怀疑。 邱一燃一向如此,说是一意孤行也好,倔强傲气也好。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尽管她现在已经是黎无回了。 雪没有停,黎无回到酒店房间,她住的楼层很高,足以俯视整座城市。 她没有开灯,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高楼上自己的身影反复播映。 她不知道邱一燃每次看到后作何感想,但她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很多开心和愉快。 然后她打通了梦巴黎出租车公司电话。 接通后,夜班值班接线员问她是否需要派单。她停了半晌,说, “我想知道车牌尾号7516的司机,是什么时候来你们公司的?她这期间一直没有离开过吗?” “您好,是这样的,关于司机的信息我们不能随便透露的。”大概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接线员瞬间紧张起来, “请问您是需要投诉吗?” “不,我不是要投诉。” “那您也不是需要派单……您……”接线员的语气有些踌躇,不是派单,不是投诉,她似乎感觉到黎无回的问题很私人, “这部分的信息我们肯定不能随便透露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建议是——” “我是她的妻子。”黎无回截断了接线员的话,“也不可以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去。 接线员那边许久都没说得出话来。 黎无回突然想起这是在国内,于是又补充, “或许是我搞错了。” 然后她径直挂了电话。 然后的然后,她又打了一通过去,这次换了一个接线员,却还是得到相差无几的答案。 电话挂断又拨通,最后又回到最初那个接线员那里。 这次接线员沉默许久。 叹一口气,悠悠地说,“这位客人,7516已经来我们梦巴黎开了两年车了,她做事比别人都认真,和客人也从来没闹过什么纠纷,从来没有收到过投诉,我们在给她派单前也都会向客人说明她的状况。如果您对她有什么意见的话,也可以通过电话留言告知您对她的不满之处……” 这位接线员听起来很维护7516。 黎无回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说了声“谢谢”。 接线员说7516已经来了两年。 但实际上邱一燃却离开她三年,那还有一年时间,邱一燃又去了哪里? 黎无回无从得知。不管是那一年,还是那三年。 挂断电话后,黎无回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她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突然想起每次邱一燃送她回到酒店的车程,总是要比她去的路程要久很多。 而刚刚她在车上睡着时,朦胧中也吹到了不止片刻的风。 她喝完酒从来不发酒疯,只会头晕,会想睡觉。但如果就这么直接睡过去,第二天必定会犯偏头痛。 于是每一次她醉了酒。 不管是冬还是夏,邱一燃都不让她入睡到第二天,哪怕她困得不行了,也一定要带她都兜几圈风,夏天热就把车窗开大一些,冬天冷就开条小缝,稍微吹一吹帮她醒酒。 每一次,她也一定要这样才能醒酒,才能在第二天睡醒后好过一些。 黎无回站在黑暗中,忽然想起自己带着刺说完那句“恨”再睡过去后—— 期间几次晕晕沉沉地睁眼,都看见邱一燃那边车窗外和酒店附近相差甚远的街景…… 以及在下车后,从车窗敞开缝隙中瞥见的,邱一燃苍白脆弱的侧脸。 邱一燃还是带她醒了酒。或许连这一点也从来都没有变。 4. 「黎无回」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夜晚让人心力交瘁,邱一燃回来后梦见黎无回。 梦里是在三年前的巴黎,也是个平安夜,也下了雪。记忆中那场雪下得尤其大,让整个巴黎显得惨白如同死灰,像失去所有颜色。 邱一燃站在雪中,撑着双拐的手被冻得僵硬,每一次呼吸都极为艰难,像是在抢夺上帝手中的空气。 寒风像碎刀片,狠狠刮过她左腿下面的金属支撑杆,而她对黎无回说—— “黎无回,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那是她第一次喊她黎无回,也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其实在这之前,她从未设想过她和黎无回分手时会是什么场景。 后来她回想起,总觉得老天太残忍。 偏偏就下了雪,偏偏就是平安夜,偏偏,就和她们初遇那天的巴黎没有什么分别。 离开巴黎后,她也无数次想起过这天,想起那时黎无回看向她的眼,想起那时的黎无回在冬天总是穿得很少,经常都只是一件薄款的大衣—— 但那天黎无回穿的大衣颜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栗子一样的棕色。 颈下还围着条厚绒围巾,像春天那样的绿色。 黎无回半张脸被围巾挡住,却仍然要固执地绷紧下巴,也仍然美丽得不可方物。 而黎无回对她说了什么? 她也一样记得的。 她记得那天漫天风雪,黎无回睫毛上落了碎雪,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紧她,无比清晰地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你以后还是会看见我,会想起我。” 她也记得那个时候黎无回没有哭。 或许分手对这个女人来说只是件小事,被分手的难堪大过于悲戚。 于是回忆中黎无回在大雪纷飞中眼圈泛红,也极有可能只是邱一燃的错觉。 “你听到巴黎会想起我,闻到这种香水味会想起我,看到下雪会想起我,只要用你现在那条假肢走一步路就会想到我,不管你在哪里,你都会看见我。” “你一分钟会有五十九秒钟想到我,你在路边看到的广告牌十个当中会有八个是我,你遇到的人里一百个会有八十个跟你提到我的名字,你会反反复复地想起我,看见我,你这辈子都躲不开我……” 雪下大了,在肩上落成白。 邱一燃没等她说完就转了身,在厚雪中留下一串脚印。 而身后黎无回最后那句话说得像是对她恨之入骨,像是最恶毒的诅咒, “邱一燃,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如愿以偿。” - 再次听到这句话后,邱一燃醒了。 那时天已经亮了,临界马路嘈杂得像刚杀过猪的菜市场,但出租屋内还是灰蒙蒙的,郁沉得像是被闷在罐头里。 她盯着天花板,很久很久,都没能缓过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都没梦见过黎无回,也没想起过那一个平安夜了。 现在想来。 如果分手时那么难堪,如果当初说想要天天看见黎无回的是她,分手时却说再也不想看见黎无回的那个人……也是她。 那昨天黎无回说实在恨她,也算是没有说错。黎无回向来敢爱敢恨,或许这也是当初她会爱上黎无回的原因。 只是她没想到,到现在,黎无回仍然还恨她。 即便那情有可原。 邱一燃没能在床上缓多久。 怀念过去是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资格去做的事情,早高峰是短程单最多的时刻。 她下了床,残肢处仍旧有些肿胀,但好在昨晚用热水敷过又敷了伤药,比昨天情况稍微要好些。 只是走路仍旧有些跛。 假肢穿戴上去后磨得残肢有些痛。但她不可能轻易因为这种情况就将生活停摆。 更何况,整整三年半过去,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步行节奏。 截肢后她走路仍然不太自然,稍微仔细一点的人,就能看出来她左小腿无法自主活动,尽管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复健,以及力量训练和日常训练。 但假肢再先进、再接近人的正常步态,也先进不过人正常的身体部位,每次走路都是需要用残肢来带动支撑。 也就是说,从三年半以前那场车祸醒来后起,她就永远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走路。 不仅如此。 穿脱假肢也成为她生活中比正常人要多出的一个必要步骤,出门前,回家后…… 甚至是买鞋要考虑假肢适配是否舒适,是否不会影响到残肢,买裤子要买宽松的,认识一个新的人,总要多出一个比常人需要说明的地方。 积极的人看见她的腿,总会劝慰她,缺半条腿而已,她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但只有她知道。 她比正常人少了些东西,也多了些东西。光是要让自己去努力靠近所谓的正常人,就需要耗费十倍气力。 出门前,邱一燃掀开裤脚给假肢穿鞋,忽然又看见了那句话—— Ian,You are here,I''m here。 她愣了半晌。 然后将裤脚一点一点放下了。 - 邱一燃出门,跛腿走到车上。 还没发动车,却又瞥见被放在副驾驶的那本杂志,手中动作顿了下来—— 遗漏的那位客人在今天早上联络了她,短信来说请她帮忙保管,今天晚点会过来拿。 还真让黎无回说对了。 时过境迁,如今她用这条假肢随便走一步路,在车上随便捡到一本杂志……全都是黎无回。 只要她还活着,就都会想起黎无回。 邱一燃将杂志收起来,想要放到自己这边车门的收纳空间中。 但还没放进去。 就瞥见封面上的黎无回。 她想起黎无回昨夜大大方方的态度,鬼使神差地,再次翻开了这篇采访—— 【Q13:那之前Ian那件事呢,现在你也完全move on 了吗?】 邱一燃紧紧盯着尾行的这句话。 良久。 还是往后翻了过去。 看到后一页黎无回的答案时,她发了怔。 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突然有人打开车门上了车,在后排说了声去十字坡。 于是她魂不守舍地将杂志收起来。 一整天都没再翻开过。 到晚上,公司平台给她派了个单,从茫市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到高铁站。 黎无回住的那家酒店。 看到起点时邱一燃没由来地叹了口气,觉得当初黎无回说的话未免也太灵验。 但她也没觉得下单的人是黎无回,公司派单机制基本都是随机的。 不至于那么巧。 正好,遗漏那本杂志的客人也在酒店附近。于是她们约好在酒店楼下拿杂志。 一路堵车,刚到酒店楼下,入目车灯拥挤,邱一燃就看见周围几辆出租车都接满了客往外走。 昨天遗漏杂志的那个年轻客人站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5|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窗边接了杂志,连忙说了几声谢谢,说自己要是弄丢了会被朋友骂死,说完后,往里看她是个空车,顺势就问了一句, “我在这等了半小时都没打到车,师傅你能送我去趟瓷器城那边吗?” 邱一燃委婉拒绝,“我是来接人的。” “明白明白。”年轻客人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直打不到车。” 邱一燃笑笑,没接话。 要接的人还没上车。 她在酒店接客通道那等。 而那位年轻客人,就拿着显目的杂志在她车边打网约车,一边等,还一边跟自己朋友发语音,说杂志拿到了。 距离很近,而张小乐也毫不遮掩,于是邱一燃不用费力,就能听见她们的语音内容—— “张小乐,要是丢了你就给我死!” 名叫张小乐的年轻客人撇了撇嘴,一边翻杂志一边发语音, “放心吧你,丢了我也丢不了你的黎无回,谁让你鸽了我先回去还忘带了的?” 大概翻到杂志采访了,张小乐努了努嘴,又发了条语音问过去——这个Ian是谁。 这句话透过车窗,闷闷地传到邱一燃的耳朵里。她发了条短信给接单客人,说自己就在接客通道等,但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那位住在四星级酒店的客人没有回复。 她只好放下手机。 集中精神去看车窗外来来去去的人,仿佛充耳不闻。 而外面的声音还是陆陆续续地传过来。 张小乐先是噼里啪啦地在屏幕上敲了几下,然后又对着手机屏幕里发了几条语音—— “哦,是个摄影师。好像还挺厉害的,十九岁就在巴黎出了名呢。” “哦,你别解释了——我知道她和黎无回是什么关系了。有人说黎无回还没出名的那个时候她就给黎无回拍了组照片,放在自己的摄影集里面是吧。” “还说后来她们又明里暗里合作了很多次,最开始黎无回没名气的时候,很多工作都是那个Ian推荐黎无回去的?真的假的啊?” “如果是真的,那不就是类似于……伯乐那种?” 这句话飘过来,有些刺耳。邱一燃低垂着眼,沉默地降下自己这边的车窗。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来,她有一秒钟的如释重负。 木然地揉了揉左腿。 看向郁白色的天,路边车辆的鸣笛声和发动机声能稍微盖过那边的声音。 “那那个Ian到底出什么事了?”张小乐问完这句,久久没得到那边的回复。 没能再听到这个刺耳的名字。邱一燃舒了口气。 而车外的张小乐在这时跺了跺脚,冷得厉害了,又敲敲车窗,微微探头,可怜巴巴地问, “师傅你能不能跟你要接的那个客人商量商量,让我拼个车?” “我打网约车这么久也都打不到,我从上回就看出来,你人真的最好了,车上还香香的……” 嘴甜的人出门在外总是有优势。邱一燃有些无奈。 还没来得及开口。 忽然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道清晰熟悉的女声——“不好意思,请让让。” 尤其礼貌的语气。 而刚刚还探身在和邱一燃搭话的张小乐,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还说了句“好的好的”。 结果下一秒。 邱一燃转过头,还没看清车外站着的那位女客人,就看到张小乐抬头,瞪圆眼睛,尖声说了句“我靠——”。 5. 「黎无回」 雪还没融,街道两旁堆着飘摇的白,被压出一道道车辙,扬起纷飞雪尘。 邱一燃不发一言,木着脸开车从酒店接客通道驶出。 副驾驶的黎无回双手抱臂,冷帽盖住大半张脸,没什么表情地闭目休息。 两个人全程没有对视,没有任何交流。 只有坐在后排的张小乐,面无表情地对着手机噼里啪啦地狂敲,按键音笃笃笃笃地充溢着车厢。 刚刚黎无回还是答应了拼车。 或许是因为在上车前她看到了张小乐手中拿着的杂志,也听到了张小乐说要拼车的那句话,于是她在坐上副驾驶后,看见张小乐迟迟不动,竟然主动问了句——要不要拼车? 张小乐惊慌失措地说了声谢谢,上车坐到后排,就咬住腮帮子强逼自己控制住表情,开始噼里啪啦地敲着手机。 一直到现在。 她闷头敲手机,实在是因为从上车起车内就沉默得可怕。 不是那种陌生人没话讲的那种沉默,而是一种类似于明明每个人都有话讲,但却都蛰伏着不想先开口的沉默…… 她怕要是她再不发出点动静。 这辆车就能直接噼里啪啦地烧起来。 关键前排这两人一个司机,一个乘客,按理说不会有这种古怪的氛围。 但前者起步前连句确认乘客手机尾号都不问,后者上车后连句确认自己去哪儿都不说。 那她们怎么知道自己接没接对人,坐没坐对车啊? 更何况,黎无回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可是平平无奇的茫市。 旅游业在省内都排不上号,出了省往外说“茫市”都没人听说过,连个机场都没有到这来还得坐高铁…… 张小乐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还是决定主动出击,“黎……” 只开口吐出一个字,但先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却是邱一燃。 张小乐越发觉得古怪了。 但邱一燃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改成直视前方,突然提了一句,“是去瓷器城,对吧。” “对。”张小乐下意识点头。 然而也就是在邱一燃话刚刚落下之际。 她看见一直闭目休息的黎无回终于睁开眼,似有若无地往邱一燃那边瞥了眼。 停了几秒。 才望向张小乐,“有什么事吗?” 张小乐赶紧把手中杂志往前排递过去, “黎老师我朋友特别喜欢你,你能帮她签个名吗?” “好啊。”黎无回很利落地答应了,垂眼接过杂志, “不过不用喊我老师,直接喊我黎无回就好了,我也从来没教过别人什么。” “直呼其名不太好吧。”张小乐嘟囔着。 “有什么不太好的。”黎无回看着邱一燃,“我倒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对我直呼其名。” 红灯起步,邱一燃沉默地将车驶入车流,始终不说话。 黎无回收回视线,翻了翻手中杂志,问张小乐,“你朋友希望签在哪一页?” “封面就好。”张小乐眼巴巴地看着,然后左右看了看,又匆忙往自己包里翻了翻, “完了,我好像没有带笔——” 话还没说完。 她就听见邱一燃说,“我这里有。” 话落,邱一燃就从自己车门那边掏出支笔,沉默地递给了黎无回。 黎无回很自然地接过,在手中转了转,眯着眼看了会,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你随身带笔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邱一燃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颤了颤。 张小乐不敢吭声——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从上车起氛围就那么不像普通的乘客和司机了。 但之前她分明问过认不认识,当时邱一燃说的可是不太认识,这又是怎么回事? 等黎无回签完名,把杂志递回来,张小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原来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 “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张小乐更糊涂了。 然而在这之后,邱一燃动了动喉咙,黎无回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两人没有对视,没有交流。 下一秒,却又十分自然地再一次撞到了一起—— “她是我常客。” “她才是老师。” …… 张小乐假装很忙地翻着杂志,“哈哈哈,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然后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敲着手机。 邱一燃“咳”了一声,望向车后排的张小乐,强调,“是常客。” 黎无回很自然地随后补了一句,“也算是老师。” “……”话已经说出口,邱一燃没办法地点头,“对。” 黎无回轻笑出声。 然后又回到之前闭目养神的姿势,“嗯”了声,“教开车的。” 听到她这么说。 邱一燃往右看了眼,目光在黎无回紧闭双眼的脸上停留几秒,默默移开了。 却也没有反对。 “所以你来茫市……”张小乐手中动作停下,看了眼聚精会神开车的邱一燃,又看了眼在副驾驶休息的黎无回,灵光一现, “是来学驾照的?” - 车很快开到了瓷器城,张小乐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没想到黎无回是个这么有趣的性子,后面还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了些学驾照的趣事,她还以为像那样的人,会倨傲到不可一世呢。 她恨不得跟黎无回一块坐到高铁站去。 下车走了两步,之前一直没回她消息的朋友甩了条视频链接过来。 她点开。 时代久远,视频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出,这是某个国外时装周某场走秀视频的截取片段,时间显示是二零一四年七月,十年前—— 场景设置在户外。 烈日沙滩,海面波光粼粼。 被截取的那个女人身型高挑。一边是沙砾折射红日的沙滩,另一边是如同玻璃珠子般翻动的海浪。 她从两者之间穿梭过来。 像某种逐渐张开枝桠的植物,枝繁叶茂。 这是一种带着傲骨的、年轻的、坚韧的女性特质。 张小乐下意识以为是黎无回。 但仔细一看,根本不是,而且已经是十年前的视频了,其中女人比现在的黎无回要年轻得多。 难道这就是那个Ian? Ian不是什么天才摄影师吗?怎么还有走秀的视频? 张小乐好奇地从视频中截了张图,放大,想要看清视频中人的脸。 然而还没等她看清。 一张时尚周刊杂志的封面图,又被甩了过来,甚至还是她手中黎无回上的这本杂志,只不过也是十年前的刊期了—— 上面是个年轻女人。 眉眼之间看起来青涩而剔透,眼角生着颗泪痣,年轻到鲜活而铮铮。 封面上印着各种夸张的介绍字眼,然后是两句很显目的中文介绍—— “我觉得我只是个偷眼看世界的人。” “只不过我偷来的那双眼睛,恰好能被更多人看见罢了。” 看到这张脸后,张小乐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她反复揉搓眼睛,看见的,仍然是同一个人。 这…… 不就是那个残疾司机吗? - 邱一燃开车的时候异常专注。 永远坐姿端正,永远目视前方,也永远双手紧握方向盘。 这大概是那次车祸带来的后遗症。 自从再看到邱一燃之后,黎无回总是习惯性地盯着这个人看。 坦白来说,如果她的记性能够稍微差一些,如果她不是对这张漠然的脸恨之入骨…… 恐怕如果再在路上看见邱一燃,她都没办法认出来。 她没想过一个人在三年内相貌会变化那么大。从前的邱一燃自信张扬,拥有一种坦荡而周正的美。 而如今,邱一燃眉眼间死气沉沉,孤独寂郁,像某种生长在冬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植物。 “我没想到你会再重新考驾照。”良久,黎无回先开了口。 邱一燃像是在走神。 沉默了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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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如融化的太阳被行星引力拖得陷落,又像海洋,静谧而宽广地裹住整个车厢。 副驾驶上的女人紧闭双眼,即便被灰色冷帽中的糟乱卷发遮住大半张脸。 也仍能看得出脸色是没休息好的倦态,皮肤白得像是被太阳回避的人,连唇色都是不太明显的红。 “黎无回。” 邱一燃轻轻出声。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黎无回如此反感她喊这个名字。 可是如今,她却只能喊得出这个名字。 仿佛她根本不愿意如黎无回的愿,只愿意做黎无回最反感她做的事情。 很多时候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她觉得她们之间无论如何都不该有怨恨。 或许究其根本是当初她们爱得不够,才会被很小的一件事击败。 黎无回没有睁眼。 也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邱一燃犹豫间伸出了手,想要去推醒黎无回。 但鬼使神差地,她看到黎无回脸上粘着的一根睫毛。 就在眼皮上。 触手可及的距离。 她先是强迫自己避开了视线。 停了两秒。 却又忍不住再次看过去—— “邱一燃。” 就在这个时候,黎无回突然出声打断她。 邱一燃的手指迅速蜷缩了回去。 恍惚间她用力碾磨指腹。 再装作她的慌神从未发生,侧头去看黎无回。 不知为何她看着这样的黎无回忽然有一阵心悸。“什么?” “你知道吗?” 黎无回正靠在车枕上,侧脸上落满的暖黄车灯忽明忽暗,格外粘稠。 她仰起脸,睁开眼,定定注视着远处建筑上大片的白。 声音被风声揉得很模糊, “今天巴黎下雪了。” 6. 「黎春风」 “今天巴黎下雪了?” 二零一九年,邱一燃二十四岁。 平安夜,巴黎漫天风雪。 她接到了姨婆林满宜从国内打过来的视频电话。十四岁前她一直在国内,林满宜是她的抚养者。 “嗯,很大。”邱一燃仰头,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风吹得直往她身上扑。 她像个刚到这座城市的新奇小孩,将摄像头带着在周围环顾一圈, “十年了,巴黎好像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冷不冷?”电话那边的老人不习惯视频电话的使用方式,脸都没完全露出来,只露了半张苍老的脸和耳朵上的耳罩, “冷就多穿点,别以为自己还年轻就逞强!” “不冷。”邱一燃笑,给林满宜展示自己颈下围得紧紧的绿格纹围巾, “您给我寄的围巾收到了,正戴着呢。” “我看看合不合适……”林满宜在镜头里凑过来,眯着眼, “给你和无意一人定了条,她那条是红色的。” 邱一燃配合地仰起头。 全方位地展示自己颈下那条围巾有多厚实,“正合适。” “还行。”林满宜的评价很简洁,她向来很少直截了当地夸人,这已经是她最不吝啬的评价。然后她用她的老花眼盯着邱一燃好一会,怀疑地说,“你今天有什么好事吗?怎么笑嘻嘻的?” “这么明显吗?” 邱一燃笑弯了眼。 看着书店内在摄影专柜来来去去的人影,“我的摄影集今天上架。” 林满宜“哦”了一声,“那是值得高兴,我等会让无意给我也订一本。” “不用。”邱一燃说,“我刚刚已经买了给您寄到国内去了。” “也行。”林满宜没反对。见她实在高兴,表扬了一句,“出息了。” 却又适时地提出提醒, “但要戒骄戒躁,别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林满宜是个退休老教师,嘴上不饶人是老毛病,但并不过,也不至于打击她的积极性。 在邱一燃十九岁成名,众多夸奖和赞誉,众多她在那个年纪不该拥有的东西一股脑地朝她涌来,令她迷茫之际,也是林满宜一句话一针见血,适时地将她拉了回来。 “嗯,知道。”邱一燃虚心接受林满宜的教诲。 林满宜没再说什么,跟她聊了聊苏州的事就挂了电话。 之后,她收起手机,心里计算着,在她这通十三分钟的电话里,这间书店里有二十五个人路过她的展柜,有二十四个人拿起过她的摄影集。 她已经为这个成绩感到满意。 至于最终购不购买,不重要。 她转身决定去下一家书店。 而就在她刚转身之际。 肩膀突然被撞了下。 骤然间—— 对方手里的东西四分五落地砸下来,砸到她脚上。 冰凉的液体瞬间泼到腿上,她皱了眉。 然而下一秒,撞她的人匆匆忙忙地去捡地上的书。 她弯腰帮那人捡了几本。 那人却拿了书就跑。 很没礼貌。 邱一燃不太满意地看了眼自己裤腿上沾到的咖啡渍。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她不打算计较。 摸了一通没在自己身上找到原本该随身携带的手帕,于是找零售店买了纸巾。 她十分耐心地—— 将左腿裤腿上沾到的咖啡渍擦干净,反复清理,最后看着自己勉强算干净的那截小腿,没所谓地说了声, “好吧,没关系。” 这个冬季虽然雪下得又大又厚,但奇怪的是,并不冷。 大概是因为巴黎的雪也总是伴随着圣诞节,五彩缤纷,像白色的热巧克力。 明明是雪,却很温暖。 逛完六区的几间书店,天已经黑了。 街上圣诞氛围浓厚。 街灯黄澄澄的,像一颗颗南瓜联结在一起,然后慢慢融化,淌在每个人的脸庞上。 邱一燃抱着棵刚买来的盆栽圣诞树,准备去寄宿家庭的Olivia新居参加温居宴。 Olivia已经在电话里催得厉害。 邱一燃急匆匆地踩着雪,脚步飞快地跑过几条街,才勉强拦下路边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停下来。 她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护着盆栽圣诞树钻了进去,却没注意到与此同时——另一边车门也响起了关门声。 回过神来的时候,气还没喘匀。 她已经隔着圣诞树感觉到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于是她连忙扭头去道歉,“不好意思,我——” 话没说完,身上的雪扑簌簌地往下落,圣诞树上的彩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热的,飘飘的。 迷离,忧郁,却又风情万种的岩浆。 她原本很擅长和人对视,很多人说她的眼睛生得不适合当摄影师,因为太温存。 可她自己从未对此有过任何感觉,温存的眼睛长什么样?她不知道。 但这次,她遇上了让她用最快速度移开视线的一双眼睛。 并且觉得这是圣诞灯加上刚刚尽全力奔跑的作用——以至于她觉得即便是匆匆一眼,那双眼睛仍旧盘踞在她视野中。 “我下车吧。”邱一燃语速飞快地说完这句话。 下一秒就闷头抓紧车把手。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扭动,车就已经匀速启动了。 她愣住。 去看前排司机。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她,法语,很无辜的语气,“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邱一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街景快速移动。 在巴黎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她极少有过这种局促不安的时刻,连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机会都错过。 “那就拼个车吧。” 这时,旁边的女人恰当地接了话,下一句就换成中文,“反正都是中国人?” 声音听起来像喝了酒。 但不是很多,一点点,慵懒的迷离感。 “谢谢。”其实当时,邱一燃觉得跳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抿着唇,再没更多话讲。 而女人也没有再找她搭话。 这让她松了口气,却不小心弄掉了圣诞树上挂着的一个小礼物。 噼里啪啦地,滚落到脚底。 她抱着圣诞树,不太好捡。旁边又像是坐着个大佛,于是她左右为难。 最后。 旁边靠着车窗的女人忽然轻笑一声,接着,便懒洋洋地帮她弯下腰去捡。 邱一燃很拘谨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在人直起腰前,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结果在女人起身时她手掌心中收到的—— 却是一条绿格纹手帕。 她抱着圣诞树发怔。 “你刚刚是跑过来的吗?”女人生着双格外迷人的狐狸眼,这会笑得弯起来。 却又恰到好处地给予她关心,用手指点了点她手中的手帕,“要不要擦擦汗?” “不用。” 邱一燃缩了缩手指,隔着手帕的接触已经让她觉得有些痒,然后又将女人递给她的手帕还了回去。 之后就转过视线,腰背挺直地目视前方。 她抱着怀里的圣诞树,忽然觉得幸好自己买下了这棵圣诞树。 余光中,她能透过圣诞树的枝桠,看到女人顿了两秒。 然后将手帕收了回去。 没再说话。 生气了吗? 邱一燃也不太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不自然,刚刚是不是太生硬了?明明对方也是好心。 也许她应该先说句谢谢。 然后再说不用? 心思胡乱地来来去去。 她稍微斜了下视线,思考自己要不要再补一句谢谢。但看过去,却发现女人似乎正靠在车枕上,闭目休息。 于是邱一燃不说话了。 但也松了口气。 至少这个女人是闭着眼睛的。 于是,她看了眼前面的司机,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后排的动静。 然后。 她再次隔着圣诞树枝桠,隔着圣诞树上小小的黄灯,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是被光影偏爱的一张脸。 也是一张一旦入目,就永远盘踞在我视野中,无法抽离的脸。 ——后来她在她的影集里这样描述这个女人。 而当时,她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好像并没有看清女人的长相。 也好像并不记得女人的鼻子和嘴巴长在哪个位置。 她呼出一口气。 之后,借整理圣诞树枝桠的动作,她又看了一眼。 奇怪,她再回头—— 还是记不住。 一段拼车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这样看了多少次,只知道到最后她先到了,女人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到那时才如梦初醒。 为自己盯着人看的行为感到羞愧。 于是,等车一停。 她就匆匆忙忙地抱着圣诞树挤下了车,甚至在雪地里跑了几步,那种不太舒服的心悸才缓下来。 只是,等她缓下来后。 她倏地发现——身后似乎没有出租车再次发动的声音。 有时候人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反应。 明明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明明大衣兜中,Olivia催促的电话已经打了一遍又一遍。 鬼使神差,她还是回了头。 “哎——拼车的。” 雪片扑过来,洋洋洒洒地被风吹开,吹成卷儿。身后,那辆出租车仍停在原地。 而出租车里的女人。 也正将手搭在出租车车窗上,向外敞着那张慵懒迷离的脸,笑眯眯地望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 邱一燃的脚步动了下,踩雪的沙沙声都被放大。 出租车里的女人懒懒打了个哈欠。 大概是见她一直站在原地,很大方很慷慨地朝她招了招手。 邱一燃抿着唇,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不走。但还是往出租车那边走了过去。 等她慢吞吞地走近。 女人却在车窗上撑着脸,半眯着眼盯她,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邱一燃问她。 女人却突然笑了,“你去哪?” 邱一燃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寒暄,但她还是答得坦诚, “就在这附近,给我朋友去温居。” 女人“哦”了声,然后突然歪头,“那我跟你一块去能有酒喝吗?” “你说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是自己理解错误,下意识地低了头,想要再听清一点。 但女人看着她,不说话了。 却又忽然伸手过来—— 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7|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燃后退一步。 而她的围巾恰好在这时飘起来,快要打到女人的手,她有些局促地往里收了点。 却闻到了某种甜而淡的香水味。 再抬眼—— 是出租车里的女人,正在很认真地将她刚刚掉下来的小礼物,重新挂到圣诞树上。 邱一燃呼吸滞住。 此刻她们的距离已经离得极为近。 她甚至感觉,雪扑簌簌地从她的围巾上,吹到了女人的脸上。 “难道你真的只是想拿回这个?” 挂完礼物,女人顺势将手肘搭在车窗上,脸枕在上面,柔软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睫毛,“还是说……” “我的搭讪方式很老套?” “什么?”邱一燃再次愣住。 她们隔着棵圣诞树相望。 而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摇摇晃晃的绿色枝桠,白色的雪,以及黄调的暖光。 女人仰头望她,“可我刚刚都还没有喊你……” 上翘的眼尾笑得无辜,却像调情, “你怎么就已经回头了呀?” 坦白来讲。 这种感受极为新奇,极为让人不知所措。就像是她被一瓶酒吸引得停住了脚步…… 而刚好就有人给她递来了开瓶器。 于是,原本今天异常局促、甚至奇怪到有些怪异的邱一燃。 在愣了半晌后。 尝到了自己唇边落到的雪的味道,好像是甜的,所以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等笑完了。 她才像是找回了原有的自己。 温吞吞地看向一直望着她笑的女人,呼出一口气,很诚恳地说, “有的,有酒可以喝。” 后来这一晚发生的许多事情,邱一燃都不太记得。 但她记得这个夜晚不太寻常。 她记得她真的把女人带去了Olivia的新家,也记得她们共饮完一瓶Olivia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酒。 还记得后来她们两个又摇摇晃晃地从Olivia家出来,在蒙马特高地吹雪风。 一边醒酒,一边对着这座陌生城市,用这个城市听不懂的中文,在风里迎着车灯大声高喊——我要征服巴黎…… 然后一起觉得丢人,一起笑得不行,弯着腰都直不起来。 再后来,她们去了一家在唱《妈妈咪呀》的酒吧里再次喝醉,在陌生人群中间挤来挤去,听到有人讲安纳西爱情桥的故事,又一起不知道坐上了哪辆车,真去了安纳西找爱情桥…… 在这之前,邱一燃完全不知道,原来两个人一个晚上可以做这么多事,可以说那么多无边无际的话—— 她们甚至讨论宇宙中有没有外星人。 结论是邱一燃觉得有,和她一起的女人也觉得有。 她还说她讲话有种混血的腔调。 而她说对,她就是混血,巴黎混假巴黎。 邱一燃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假巴黎。 那个女人却仍旧笑眯着那双眼睛,很认真地说,有啊,你没去过怎么知道没有。 邱一燃问,那假巴黎在哪里。 女人摇头,说不知道,但既然人的心有真有假,那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个假巴黎的吧。 …… 这个平安夜,她们做了很多事。 也真的做了。 最后,她们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邱一燃觉得灯光太亮,太刺眼睛,于是睡梦中跑到了地板上。 而那时女人枕在床沿边上,在她头顶哼着首歌,很轻很轻的鼻音。 很随意,淌在房间里像蜂蜜流过。 她的头发如海藻般,散落在她脸上,飘飘摇摇的,有很淡很舒服的橘子味道。 朦朦胧胧间。 脸上飘摇的头发离开了,弄得人很痒,却又觉得空,邱一燃睁眼—— 房间开着盏暖黄的、很暗的灯。 女人肩带细细一条,和背心叠在一块,显得特别性感,特别是从肩到下颌这块的线条,以及背肌中间凹陷下去的那一块。 女人背对着她,嘴里还是懒散而柔软地哼着那首老歌,掌心掐握住她左脚脚踝,指腹懒懒摩挲着她那处皮肤上的孔雀翎纹身,似乎是为此感到新奇。 低着长卷睫毛,突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两个人认识多久才可以结婚啊?” 其实邱一燃一向觉得,每个人都是疯狂的,只是有程度的大小分别而已。 她十四岁起就在巴黎游荡。 见过这么多人,也拍过那么多人,却从未遇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 分明说话直接,做事也直接,眸子里写的野心也足够直接。但…… 就是那么与众不同。 邱一燃坐起来,用手指轻轻拂过女人唇边那颗痣,触感很奇妙,令她思考了半晌,笑得很真诚,回答得也很真诚, “在我的选项里,这应该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是个程度问题。” “所以呢?”女人侧过脸,手掌心捧过她的侧脸,让她与她在黄色光源里对视,眉眼似乎带笑,“你觉得什么程度才可以?” 其实邱一燃一向觉得,每个人都是疯狂的,只是有程度的大小分别而已。 当然也包括她。 于是她们真的跑去结了婚,在认识的第十七个小时后。 而二十四小时后。 酒醒的邱一燃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从头到尾是为了利用。 7. 「黎无回」 很久以后的后来,她也问过黎无回,为什么见第一面就提出来结婚这种事? 黎无回当时感冒了。 晕晕沉沉间回答得很随意——因为那天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啊。 纵然她语气十分敷衍,可能病严重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但邱一燃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答案。 就像结婚那天。 最初她也没有怀疑过黎无回的别有用心。 当然,那个时候巴黎并不存在黎无回。而邱一燃,也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 她们的自我介绍环节来得很晚。 是在她们跑到市政厅登记结婚填写表格时,才发生。 那时工作人员发的笔没了墨。 于是邱一燃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很认真地填写着表格上的相关内容。 填到一半。 才发现女人一直在撑脸盯着她看,而面前的表格一字未动。 “怎么了?”邱一燃沉吟片刻。 想了想,很冷静地套上笔盖,将自己手中的笔放下, “没关系。来之前说好的,随时都可以反悔。” “没有。”日光苏醒,外面仍旧飘雪,市政厅人来人往。女人将她放下的笔重新拿起来,“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随身带笔的人。” 原来是因为这样。 邱一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现在除了我以外,还会有随身带手帕的人。” 女人撑着脸看她,似乎是觉得她的应答很有趣, “看来我们对彼此还不是很了解?” “好像是。” “那你就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女人狡黠地眨眨眼,十分不客气。 邱一燃却笑了——从结婚开始自我介绍,她没做过这么特别的事情。 她清了清嗓子,主动伸出一只手去,“你好,我叫邱一燃。” 女人因为她的话扭过脸,像是在憋笑,但又憋不住。 于是上翘眼尾的笑顿时像春天蔓延,等笑完了,又转过脸。 目光含笑地盯她。 轻轻握她伸出去的手,掌心和手指都很柔软,很刻意学她的语气, “你好,我叫黎春风。” 甚至松手之前,还用手指在她掌根处挠了挠。像挑衅,又像不经意。 但有些凉。 以至于邱一燃在那一刻觉得有些可惜,或许婚结不成,她也应该握久一些。 至少能让对方的手在握过自己的手之后变暖一些, “没关系,你也还是可以反悔——” 她还没说完。 就看见女人已经将笔盖取下,低头在那张空空如也的表格中写下第一处内容—— 邱一燃,她的配偶。 这对邱一燃来说,当然也是一种极为新奇的感受。 而女人似乎也对此和她感受类似,停笔之后,盯着表格中一栏许久,才轻启红唇, “邱一燃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刚刚好,我喜欢连名字都像会愿意为爱孤注一掷的女人。” 邱一燃笑得不行。 她接过笔,在自己表格中一笔一画地填下另外一个名字。 收笔后,笑望着女人,说, “黎春风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刚刚好,我喜欢连名字听上去温暖可靠的女人。” 于是女人笑眯了那双仍旧洇着醉意的狐狸眼,说, “原来我们从名字就很相配。” 那时同性婚姻登记的流程很快。因为不被国内承认,于是她们提交的材料比异性婚姻要简洁许多,流程也很简单。 结束之后,已经是圣诞节的晚上了。整个巴黎五彩斑斓,塞纳河在迷蒙中晃到她们两个脸上。 邱一燃忽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圣诞节就多了一层意义,是她和一个人的结婚纪念日。 记忆中她们这个圣诞节过得异常温暖,几乎没感觉到风雪的侵蚀和寒冷。 再醒来后,邱一燃仍然是躺在地上。 酒店房间里烧的篝火很暖,火光噼里啪啦地,映在她脸上,很舒服。 接连两天的疯狂,让她在这个圣诞节彻底过去之后,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迷茫间张望—— 那么冷的天,她看见个穿吊带长裙的女人,光脚站在覆盆子红的地毯上,卷发飘摇,倚在窗台边上吹风。 绿纱窗帘和女人裙摆一同被风吹得飘起来,晃得视野模模糊糊,像生着绒绒毛边。 “黎……”邱一燃还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也记得她们结了婚。 她觉得她并没有在醉酒状态下冲动做出这个决定。并且相信这个女人应该也同样如此。 倚在窗台边的女人没有回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而是又轻轻哼起了那首不知曲调的歌。 缓而慢的旋律让邱一燃觉得好受不少。 意识慢慢回笼,她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坐起来之后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 或者说是一本影集。 而封面是一张黑白摄影。 她清清楚楚记得—— 当时她坚持只用一个人和一束光来完成这场拍摄,于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而在是否选取这张照片当作封面的争执中,她和编辑据理力争最后终于通过。 《她的理想国》——这是她的第一部摄影集。 看着影集侧面的英文字母,以及封面右下角的署名,邱一燃越发觉得头昏脑胀起来—— 她记得这两天并没有跟女人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跟这个女人提起过她是谁…… 那她的影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醒啦?” 女人的声音忽然飘过来,没什么语气,像一阵令人捉摸不透的风, “桌上那杯蜂蜜水是给你准备的。” “好……”邱一燃发现自己喉咙艰涩。 她有些迷糊地去喝女人给自己倒的蜂蜜水,喝了半口忽然想起昨天她头晕时女人渡给她喝的水,似乎比现在甜得多。 她不是说非得让对方喂给自己喝。 只是她作为摄影师和这么多人打交道,能较为迅速地感知到不同人的状态变化。 不过…… 既然给她准备了蜂蜜水,应该是她太敏感了吧。 这么想着,邱一燃抿了口蜂蜜水,又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女人—— 对方仍是懒洋洋地倚在窗台。 像一只冷媚的猫。 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愉悦而轻盈地盯着她,眉眼也仍然带笑。 “你不冷吗?”邱一燃问。 然后就在房间里搜寻她们丢在四处的外套。中途她差点被衣服绊倒。 女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背靠在窗台,双手抱臂,慵懒而散漫地盯着她笑。 邱一燃抿着唇。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风刮过来,将女人身上的味道刮到她鼻尖——和她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她捡起外套,温吞吞地走过去,给女人披上。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将她心中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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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圣诞节过后,巴黎的雪很久都没有融。而从那天起,邱一燃在巨大的教训中彻底明白一个道理—— 要小心眼尾上翘的女人。因为她们通常很会骗人。 - “我不知道。”邱一燃说。 今天,二零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号,巴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个长着狐狸眼的女人再次找上门来,问她知不知道今天巴黎下了雪。 “原来今年巴黎的雪下得这么早。”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或许早一点,晚一点,也和五年前圣诞节的那场雪并无不同。 只是她已经不在巴黎了。 邱一燃漠然看着车外忙忙碌碌的每个人,看清高铁站那硕大的“茫市”两个字,甚至那上面的红漆还掉了半个字。 但至少黎无回不该再来这里。 “黎无回。” 沉默许久,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哑,“你该下车了。” 黎无回没有任何回应。 “黎无回?” 邱一燃看过去,才惊觉黎无回不是不回应,而是不能给出回应—— 靠在副驾驶的女人面色惨白,呼吸紧促,冷帽外的鬓发都已经被汗水沾湿,打成卷儿,紧贴在脸边,像是已经因为某种病症痛得昏过去。 身体瞬间快过于大脑反应。 邱一燃迅速解开安全带,踏出车外的那一刻腿发着软差点没摔倒。 寒风像刀子刮面,涌入残肢胀痛处。 她忍痛一瘸一拐地拐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心急之下差点上手,但最后却也只敢推一推黎无回的肩, “黎无回,你怎么了?” 黎无回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唇色都迅速变得惨白。 焦急中邱一燃愣怔两秒。 之后猛然关上车门,再一瘸一拐地上车,将车加速开往医院。 车在满天雪尘中疾驰。 邱一燃从上车起就觉得呼吸困难,她死咬双唇,去看副驾驶上脸色惨白的黎无回。 她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发觉,后悔自己刚刚还下车浪费时间,质问自己为什么才像是被从三年停滞的时间中拽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黎无回的老毛病犯起来时会那么痛苦。 8. 「黎无回」 黎无回痛经是老毛病了。 她的状况通常比常人要严重得多,吃止痛药有时没用有时又没用。 好几次,邱一燃在半夜紧赶慢赶送她去医院,都眼睁睁地在车上就看着她痛到昏厥过去。 可偏偏,就算到了医院,也仍然是要做一大堆检查。 那时,黎无回总是脸色白得像张被撕裂的白纸,每次都吐得像是要把身体内的所有内脏血块都掏空。 而邱一燃总是在慌乱中,浑身颤抖地扯着医生的白大褂,不讲礼貌,不平和,不得体地要求她们能尽快给她使用止痛剂。 而黎无回稍微好点了,也总会像之前那样,伸出掌心来捧她的脸。 让她与她对视。 像是安慰,像是反过来在缓和她的情绪。 那时黎无回总是会脸色苍白地笑起来,指腹刮过她泛红的眼圈, “痛的是我,你哭什么?” 而邱一燃总是控制不住眼泪,甚至会滴落到黎无回的掌心,她没办法与这样的黎无回对视。 于是她总是低着睫毛,答非所问,“因为你的手太凉了。” 后来邱一燃联系在国内的林满宜,拜托她寻着有名老中医开了方子。 然后又联系渠道找药材。 自己买了个中药锅,熬得自己天天出门一身中药味,想方设法去喂给不爱吃苦的黎无回。 再后来,黎无回这个老毛病总算好一些,直到邱一燃离开巴黎之前,都没闹到去医院的地步。 可如今…… 邱一燃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了。 她看着副驾驶上始终没有清醒、甚至是浑身开始发颤的黎无回,倒吸了口凉气。 她来不及去想更多,只得踩紧油门。 不到十分钟后,车在医院门口停得乱七八糟。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生。” 不知道黎无回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识。 邱一燃扔下这句话。 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踩到地上时左腿传来一阵尖锐的胀痛。 她管不了太多。 拖着自己在此刻变成累赘的左腿,快步地踩着要融不融的雪,往医院里面走去。 雪天路滑。 她走不快,便用手撑扶着腿弯处,硬生生地拖着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延绵的痕迹。 医院门口人声熙攘,像离她很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气喘吁吁地在分诊处找来个护士,护士一听情况,连忙招呼其他人去拿担架。自己则连忙跟她出门去停车处, “患者什么情况?”护士的步子很快,几步就超过了邱一燃。 “晕过去了,喊她没回应,应该……”邱一燃几乎是费尽所有力气才跟上,却还是落后一段路,“应该是……痛经。” “痛经?”护士不一会就走到车前,已经是她追不上的距离,“你确定吗?” “我……”邱一燃艰难地跟上去。 看到护士打开车门。 黎无回惨白病态的脸又从中敞出来。 “我好像……”邱一燃愣住,“我没办法确定。” “小姐,小姐,你听得见说话吗?”护士没注意到她的停滞,俯身拍着黎无回的肩,“听得见给个回应!” 黎无回被拍了几下都没有反应。 整个人像是痛得极其厉害了,拧紧眉心,冷汗几近湿了满张脸。 邱一燃焦急地走过去, “黎无回,我们到医院了,你醒醒——” “痛。”黎无回终于有了反应,她费力地吐出一口气,像一滩正在融化的雪,蜷缩在车座上,将手掌缓缓伸出来,“痛……” “她说痛。” 邱一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 慌乱间抓住黎无回的掌心,冰凉刺骨。回头冲着护士,无措地说,“她说她很痛。” “担架还没来。”护士回头看了眼,然后很冷静很残忍地对邱一燃发布号令, “来,你个子高,和她应该差不多,先把她背进去!” 却像劈天盖地的一刀。 足以让邱一燃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愣着干嘛?”护士催促她。 “我……” 听到护士焦急的语气,邱一燃费力地往前挪动步子,“好。” 她左腿残肢往前动了一下。 而假肢却没能被她拖动,像被人用力锤进原地的钉子。 左手仍然被黎无回无意识地握得很紧。 她空洞而茫然地停住脚步。 而偏偏,这时原本一直昏睡不醒的黎无回,却又往座位里蜷缩了点。 她失去血色的唇轻轻分开,很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 却没能说完。 因为迟迟不来的担架终于出现,还带着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来!让一下!” 车门边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下一秒,邱一燃就被身后涌过来的几个人挤开了。 黎无回的手猛然从她手中滑落。 她下意识抓了一下没能抓住。 自己反而踉跄几步,扶着车边才勉强站稳。 只得是滞缓地站在原地,看着黎无回被抬上担架。 眼睁睁地目视这群脚步凌乱而有力的人,将她飞速推离她身边。 不知道是离得近,还是因为她的五感在这个雪天忽然变得极为优越。 以至于她完全能看清黎无回在被抬上担架时满脸冷汗,也能听清黎无回紧闭双眼时说的那句话—— “邱一燃……我好痛。”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来,飘飘摇摇的,像碎刀片,落在邱一燃的鼻尖。 她在雪地里独自站了会。 摸了摸鼻尖上快融化的雪,一瘸一拐地拖着胀痛的残肢跟上去。 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她都差点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她这条残肢,总是在黎无回面前时,才最显窘迫。 - 黎无回在疼痛中梦见邱一燃。 三年前邱一燃离开那天,她时隔两年半再次痛经进了医院,后来她就总在疼痛时梦见邱一燃。 这次梦见的是五年前的平安夜,她们初次见面后—— 壁炉里的篝火不动声色地燃烧,圣诞灯扑闪扑闪地眨眼。 邱一燃穿得很温暖,吹的萨克斯曲调很温暖,看向她时笑起来的眼睛也很温暖。 黎无回微醺,软绵绵地瘫在沙发上,看邱一燃和她那位名叫Olivia的朋友吹萨克斯。 一曲完毕。 邱一燃有些含蓄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放下手中萨克斯。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29|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之后洗了手,坐过来,手里拿了个苹果在削皮,像个展露才艺过后又变得拘谨的孩子,“好了,演奏之前说好我们不要谈论这件事。” “很棒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谈论?”黎无回笑眯着眼,不承认自己有提前跟她说好,“这是你的爱好吗?” “不。”Olivia在一旁搭话,“这是她的职业。” “她瞎说的。”邱一燃似乎很不认同,皱了皱脸,却又很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我的爱好不是这个。”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爱好……”邱一燃低头削苹果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过不久,她削完一条完整的皮,扔垃圾的时候不小心将苹果皮掉到鞋尖。 她捡起来,将苹果皮扔进垃圾桶,然后像是突然才想起来,“啊——” 邱一燃孩子气地用鞋尖踩了踩地面。 然后将手中削完的苹果递给她,冲着她的笑也很孩子气, “我半个月跑一次马拉松,这算是爱好吗?” ——然后黎无回从梦中惊醒了。 那一刻她心跳很快,像是整颗心脏被挖出去过又重新塞进来似的。 汗液从额头和腰背滑落下来。 她才意识到自己出了那么多汗,像是在梦中被彻底烤化。 那她这是在哪儿? 黎无回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看起来像是在医院的急诊病房,但整个病房左右都没有人。 她口干舌燥想喝水。 动了动手发现自己在打点滴,然后她就看见邱一燃—— 似乎是怕打扰她休息,病房的灯都没全打开,只开了一盏,灯光便显得昏暗而闭塞。 而邱一燃,就侧靠在这一排病床对面的墙边,像是睡着了,身前摆着一大袋药,以及几瓶被用过的外用伤药和棉签。 邱一燃佝偻着单薄的腰,左手搭在小腿上,裤腿卷起来。 像是刚刚才擦过药在晾干。 病房空无一人,光线很暗。 黎无回看了邱一燃许久才移开视线。 她想给邱一燃倒杯水,却还是在勉强撑着下床之后,就看见了—— 被邱一燃拆下来的那截假肢。 很细,很硬,冷冰冰地靠在墙面上,像一截从树上砍落下来的枝干。 人怎么能依靠这种东西来支撑整个身体?想必邱一燃也是痛得不行了,才会在外面拆开。 她说她爱跑马拉松。 ——黎无回没办法不想起这件事。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惺忪的一句, “你醒了?” 黎无回下意识回头。 那一瞬间邱一燃的脸隐在黑暗中,于是她第一时间看见的—— 便是邱一燃那截像被光线分割的小腿,裤管是空的,像被吞噬的黑洞。 而邱一燃在光影中凝视着她。 和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或许甚至什么都没有想。 就足以让黎无回的视线无法回避,死寂而麻木地被钉在十字架上。 然后轻而易举地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并且永远无法磨灭的事实—— 那场让她截掉小腿的意外,是因为她才发生的。 9. 「黎无回」 黎无回久久没有回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被钉在树干上灼烧的鬼魂,对外却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她从来都未为此感觉到痛苦。 邱一燃垂下眼。 目光在自己空落落的裤管上停留几秒。 她不避开黎无回。 和从前一样,拿起一旁放着的假肢,将接收腔裹住残肢处红肿的褶皱。 冷冰冰的假肢被她完整地穿戴上去。 将裤腿放下。 将裤脚边沿都理得整整齐齐。 然后再抬头直视着黎无回,重复了一遍,“你醒了?” 黎无回仿佛这才如梦初醒。 目光瞬间移开。 整个人再次隐入晦涩光影中,恍惚间在周围晃了两圈,“我……” 声音听得出来是疼痛过后的干涩。 “你好些了吗?”邱一燃问。 尽管光看黎无回的表情和状态,她就已经知道对方的疼痛应该已经是被止住。 邱一燃稍微放下了心。 过去给黎无回倒了杯水,“你的东西都放在旁边的外套里。” 说着,她就想绕过去帮黎无回拿。 “不用。”黎无回脱口而出。 邱一燃不得不停住脚步。 黎无回沉默地张了张唇。 推着吊瓶支架走过去,拿了外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她的腿上, “你呢?你好些了吗?” 没想到黎无回会问。邱一燃怔了片刻,坐回去,靠在墙边笑了笑, “刚刚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去挂了个号,找我之前的医生,给开了药。挺好的。” 她说的是真话。 黎无回也听得出来是真话,点了点头,没有去看她的腿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不久,两三个小时。”邱一燃回答。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黎无回忽然脸色一变,连忙去问,“怎么了?” 黎无回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而是迅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蓝光映在苍白的脸上,看得出来其中信息繁杂。 但黎无回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接收并处理好了所有信息。 接着,看到自己手上碍事的吊针,便十分果断地喊护士过来给自己拔了针。 哪怕护士劝她那瓶水刚吊上去,她也直接拒绝,之后戴上冷帽穿上外套,仓促地拿着东西准备往外走。 而当这一切都处理完之后。她才抬头看见邱一燃—— 像是这才反应过来邱一燃在似的。顿了两秒,说,“我得走了。”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还没恢复血色的唇,看着黎无回匆忙之下裹进去的糟乱卷发,看着黎无回病态中仍然美丽慵倦的脸……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或许看到刚刚的场面,她是该责怪黎无回将自己好不容易替她养回来的身体再次搞坏,也该劝解黎无回把身体放在第一位。 但是,但是。 没人比她更能明白,黎无回当初是多么想要抓住这一切。 “我送你。” 所以邱一燃只是这样说,“现在不好打车。” 黎无回对此没有提出反对。 大概她们两个在这个方面从来都默契,早就决定永远以这件事为重。 从医院到高铁站的路要十五分钟以上。黎无回重买了张高铁票,时间倒是不急。 上了车,黎无回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的费用我会补给你。” “好。” “你想通过平台还是其他方式?” “平台吧。” 不知残肢是不是被磨得厉害,连神经都连着痛,邱一燃没忍住揉了揉腿。 然后黎无回突然说了一句,“脱下来吧。” 邱一燃怔住。 她以为黎无回从上车起就双眼紧闭,“什么?”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 透过车窗上倒映的影子望着她,“不是不舒服吗?” 邱一燃沉默。 她没办法否认这件事,“不用,反正很快就到了。” 或许是连自己都被病痛折磨得狼狈不堪。黎无回没有嘲笑她的嘴硬,“还是经常不舒服吗?” “没有。”邱一燃否认。 然后就从车窗倒影中瞥见黎无回明显像是不信的眼神。补了一句, “而且这么久过去,都习惯了。” “习惯?” 黎无回望着车窗上邱一燃的倒影。 她不知道邱一燃究竟是怎么习惯的,如果可以,她希望邱一燃也能教一教自己。 然而邱一燃并没有看她。 于是她再次闭上眼睛,停了片刻,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怎么来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邱一燃自己也恍惚。她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街景,两年多时间,那么小的一座城市,已经从陌生变得像是会在这里死去。 “不知道。”邱一燃说,“当时随便走走,就到这里来了。” “那为什么要留下来?”黎无回追问,像是十分不理解她的选择,“就算当初你不愿意留在巴黎,为什么不回苏州?” “不知道。”其实留在这里是邱一燃也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吧。” “没有人认识是那么好的事情吗?”黎无回的声音从侧旁飘过来,从那些廉价而粗糙的街景中掠过,很轻很轻, “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假巴黎。” “我也没想过。”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初遇那天,黎无回和她说的基本都是假话。 黎无回既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外星人,也不相信安纳西爱情桥的故事。 不管是带她说我要征服巴黎,还是带她去酒吧听《妈妈咪呀》……那天的相遇,可能都只是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 但她没想到—— 如今她们两个,竟然又真的在当初对方随口一说的地方重逢。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邱一燃问,她想不通黎无回究竟到底是怎么凭空出现。 “不知道。”对此,黎无回给出的答案与她类似,“路过吧。” 邱一燃点点头。 她相信黎无回说的是真话。既然她有可能是因为路过来到这里,那黎无回也有可能。 也许世上就是有那么巧的事情。 邱一燃这样想着。 遇到下个红灯时她注意到黎无回又许久没有动静,转头去查看黎无回的情况—— 对方从上车起就维持同个姿势。 像是在补眠。但脸色看起来确实是恢复了些,也没再像刚刚那样冒出大量冷汗。 邱一燃松了口气。 但她又瞥见黎无回手背上的两条白色胶带,边角都起开。 而女人手背的毛细血管从薄得像纸的皮肤中透出,看得出来是明显被冷到。 邱一燃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而黎无回像是发现了她的视线,忽然睁开了眼。 恰好红灯停了。 邱一燃迅速避开视线,停了两秒,却又伸手去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 余光中,她看见黎无回直接将那两条胶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130|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从手背上撕开了。 撕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手背上被扎针弄出的青紫不是自己的皮肤。 于是邱一燃忍不住问出口,“你很忙吗?” 忙到连多吊一瓶水的时间、多睡半个钟头的时间都没有? 黎无回似乎有些疲累。 但听到她的话反而像是被提醒,拿出手机查看情况, “我明天有个登山服广告要拍,在瑞士,今天晚上必须赶上飞机。” “在雪山?” “嗯,”黎无回貌似体温很低,手指都冻得发白,手背的青色血管也很明显。 但她还是一边敲着手机,一边说,“所有人都在等我,我不可能不去。” 这么冷去雪山? 手上还带着止痛剂的针孔、刚刚还痛经痛到晕厥过去……现在去雪山? 穿这么少去雪山? 邱一燃几乎就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而那时正好遇上一声剧烈的鸣笛,将她从中惊醒—— 于是她不得不接受她们不再并肩的事实,自己也无法再轻而易举说这些越矩的话。 “后座是医生给你开的药。” 邱一燃指节用力扣紧方向盘,“等下别忘了拿。” 黎无回因为手机里的信息蹙眉,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邱一燃的话。 过了很久,才说了声“好”。 后续的路程,邱一燃没再说话。 到站后,也没有要再下车送人的意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车的正前方。 黎无回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片刻,又在她蜷缩在车座前的腿上停留一会。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 她们每次分开,邱一燃都会在车窗旁搭着手,目光含笑地注视着她远去,偶尔还会解开安全带下车,给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 她记得在冬季这个人身上总是很温暖,有种篝火般的气息。 再看下去就赶不上高铁。黎无回不得不收回目光。 推开车门下了车,路边人影憧憧,寒风刮过来。 黎无回拉下冷帽。 她去后座取医生开的那一大袋药,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却愣了神—— 因为她以为的那一大袋子药里,还有两包艾草贴和暖宝宝。 “可能没什么用,该吃止痛药还是得吃。” 雪风下落,落在黎无回的耳朵上。而邱一燃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 “但天气凉,你……你的手也那么凉,总归是不能就这么让它一直凉着。” 车厢内光影灰暗,风不要命地往里吹着。黎无回低着脸,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邱一燃走后,她总是任性对待自己被邱一燃养好的身体。 也许那时是有想过这是对邱一燃的报复,可后来过去那么久,她也就习惯了。 习惯。 她总以为习惯就是这个意思,习惯不好,习惯疼痛,习惯没有邱一燃。 而现在邱一燃一出现。 却又不费吹灰之力打破她的这种习惯,让她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习惯曾经也是这么好的东西。 “知道了。” 雪从背后被吹落到睫毛,润湿了眼眶。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叫嚣不停,催促她赶快离开这里。黎无回拎起了那一大袋,关上车门。 “黎无回。” 她转身,却又听见身后有车门响,是邱一燃匆忙奔下了车,在大雪纷飞中往她这边奔了几步,又勉强停下,在她身后喊住了她。 雪夜中,语气像怅然,却又像心存侥幸, “你……应该过得很好吧?” 10. 「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转身,像是没有听到。 又像只是在雪中停留片刻,将一场空留给邱一燃,当作回应。 今夜寒风尤其刺骨。邱一燃目送黎无回走进高铁站,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点。 直到白色雪花飘到眼睛里,她彻底找不到那个小点,才驱车离开。 路过茫市最高那栋楼时。 她再次看见那个横跨二十层楼的广告位在反复播映。 这次是个珠宝广告。 但仍旧是黎无回—— 自来卷卷发被拉成黑直,广告屏中的女人笑容满面,低着那张慵懒媚态的脸,红唇吻过指间珠宝。 远处广告屏中光影跳跃,跃到邱一燃郁气沉沉的脸庞上。 她靠在车边,将厚外套裹紧。 然后便从手机上看到一分钟前收到的打赏,金额比她来去车费和医药费要高得多。 以及那一句顾客评价—— 【快点回去吧。】 她让她快点回去。 邱一燃没有遵循这句售后评价的劝告。她在寒风中抬眼—— 是远处广告屏中光鲜亮丽的女人,是不断从她身侧飞驰而过的一列列高铁。 她不知道黎无回到底在哪一列上。 所以,她只是花了整个晚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一列又一列的高铁,将她带离她的身边。 是啊,她都已经是黎无回了,也得到了当初自己那么迫切想要得到的一切。 又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 - 在瑞士的拍摄结束后。 黎无回去米兰拍了个杂志封,又到上海看了个秀,回到巴黎时已经是十二月。 二十四岁那年她成名,本就已经不太年轻,不是模特的黄金年龄。 三年来她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抛弃了自己所能抛弃的一切,忙得脚不沾地,很少长期住在某个城市。 而她如今在巴黎的住处,也不过是个长期付费的酒店套房。 出去一趟,养在套房里的金鱼又死了。 被她雇来照料的人在电话里对她道歉,她说没事,再养一条就好了。 冯鱼过来找她的时候,新的金鱼已经放进清洗过的鱼缸。 冯鱼是她刚出道时就认识的同期模特,那时她们在巴黎合租一间公寓。 后来冯鱼先搬了出去。如今冯鱼早就退役,成了富太太,和法国妻子刚从非洲度蜜月回来。 刚从非洲回来,冯鱼晒得像条黑鱼。 一进门就热情地抱住她,然后就看见她鱼缸里的新鱼,撇了撇嘴, “养一条死一条,死一条养一条,你也真是锲而不舍。” 黎无回懒洋洋地瞥一眼在鱼缸里游动的鱼,她并不是没有花心思,也并不是出于故意,但不管是雇人来照料,还是自己在时照料,又或者是专门挑选最好养的品类…… 到最后,被她养过的鱼,结局都不太好。 她不明白为什么。 这也不是冯鱼第一次说她,大概是出于同类相惜。 巴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黎无回对冯鱼说,“我见到邱一燃了。” “你不是早就见到了吗?”冯鱼叹口气,“已经四个月了吧,你,黎无回,脸被印在销往全球杂志上的模特,每个月都跑到前任楼底下扔石子,传出去都要被人讲笑话听的。” “她不一样。”黎无回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当作个笑话,“这次也不一样。” “你和她说话了?” 黎无回“嗯”了声,“但她似乎不太想要见到我。” “当然了。”冯鱼似乎旁观者清, “当初本来就是她甩的你,现在又怎么会还想要见到你?” 轻飘飘的话落下来。黎无回没有说话。 冯鱼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一针见血,悄咪咪地瞄一眼黎无回—— 对方没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 只是坐在毛绒地毯上,抱着膝盖,卷发阴影盖住半张脸,仰头,盯着鱼缸里游离的鱼。 整个人轻飘飘的,甚至嘴角还带笑,似乎并没有因此受伤。 “你又喝酒了?”冯鱼关切地问。 黎无回却答非所问,“我知道。” “什么?”冯鱼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是她甩的我。”黎无回说这种话时也是轻飘飘的,也在笑。 低着声音,飘飘悠悠地。 仿佛不在意,又仿佛对如此浓烈的爱与恨毫无办法, “也知道她不想见到我。” 哪怕我已经是黎无回了。 - 冯鱼走前欲言又止。 黎无回却恢复正常,脚步平稳地送走冯鱼。这个晚上她只吃三粒安眠药。 两个小时之后她入睡,然后梦见母亲鲁韵。 大概是邱一燃离开的几个月后,鲁韵因病去世。 那段时间鲁韵精神状态极其不平稳,她们的关系已经弄得很僵,甚至对彼此恶语相向。 起因是鲁韵想要独自回国度过最后一段时日,但黎无回那时登上那场大秀不久,没能答应鲁韵的要求。 原本只是小事,只是她们关系本就尖锐,平时也是各活各的,从不干涉彼此。 那是个阳光普照的下午。 病房内被阳光晒得很温暖,黎无回给鲁韵削苹果,她不会削苹果,所以皮削得断断续续的,而整颗苹果被她一削,就变得很小,像个奇形怪状的几何体。 削完后,她递给鲁韵。 鲁韵那时习惯戴针织毛线帽。记忆中她那头中靓丽乌黑的长发稀疏得只剩几缕,平坦光滑的皮肤上也布满褶皱。 于是她不愿意摘下帽子,不愿意照镜子,也不愿意出门晒太阳,更不愿意看见黎无回那张和她年轻时如出一辙的脸。 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美丽了。 鲁韵接过她给她削的苹果,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汁水从牙齿中溅出来。 然后—— 鲁韵突然把咬了一口的苹果狠狠砸了过来。 直直地,毫不留情地。 正砸到黎无回眼角,砸下来的苹果肉四分五裂。 汁水淌下来,混杂着额角的钝痛。 黎无回轻笑一声,鲁韵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对她发脾气。 她蹲下去清理地面时看到阳光——原本那天天气很好的。 而鲁韵似乎因为刚刚那一砸费尽力气,气喘吁吁地、恨恨地盯着她, “我要离开这里。” 黎无回擦自己眼角淌下来的汁水,耐心地回应,她不可能让这种状态的鲁韵一个人回去, “等我下周结束就陪你走。” 鲁韵不依不饶,“我不要你陪,我要自己一个人走。” 黎无回顿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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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无回不记得那天究竟是怎么结束,也不记得那天再站起来后自己的膝盖有多痛。 只记得鲁韵最后甚至对她用上哀求的语气,但在她不同意之后又反复挠抓她的脖颈,最后自己累极了,不情愿地被她抱得紧紧的,却还是语气厌憎地对她说, ——“难怪她腿都断了都不愿意留在你身边!” ——“是不是跟你纠缠过的人,到最后总是要死一个你才肯罢休?” ——“还是说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放过我?” 黎无回不说话。 她抱着鲁韵,嗅着鲁韵身上的气息,像很小的时候做的那样。 “黎无回。” 最后,鲁韵这样喊她,快要累睡着前,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 “没有人敢爱你,你活该。” - 黎无回是被这个梦惊醒的。 使用安眠药入眠时她总是多梦,也总是被惊醒。 那时天还好黑,酒店套房好安静,她都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然后她才在恍惚间发现——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连为她取名的鲁韵都已经在喊她黎无回。 黎无回下床。 小心翼翼地喂了金鱼,冰箱里空空如也,她连个奇形怪状的苹果都没办法给自己削。 她没有开灯。 面无表情地拿了个生姜出来,削了皮,送到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 恍惚间她拿出手机—— 冯鱼刚在社交软件上更新照片,背后是一棵亮着灯的圣诞树,她被很多人围在中间,笑得很开怀。 空气里很暗,生姜的气味和味道刺得人眼睛和口腔都很辣,黎无回麻木地吞到胃里。 还有十七个小时,就是国内的平安夜。 五年前的平安夜,有人给她削了个苹果。三年前的平安夜,这个人抛弃了她,像过往所有抛弃她的人一样绝情。 从那以后她开始憎怨平安夜,也对这个人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也许鲁韵说得对,她这个样子,没有人敢爱,她活该。 可她还是在吃完生姜后买下回国的机票。 因为是平安夜。 而她希望有人能再给她削个苹果。 11.「黎无回」 这是离开黎无回后的第三个平安夜。在邱一燃看来,这和之前两个并没有什么两样。 六点起床,她照例洗了个热水澡。 过去一个月,她残肢处的磨损红肿终于恢复一些,不至于每走一步都磨得痛。但反复疼痛是常态,医生叮嘱她平时得多注意保养。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穿戴好假肢,动作很慢地下了二楼。然后就收到卫子柯每一年都准时发来的提醒—— 一定要记得吃个苹果,做我们这行不能不重视这个节日。 邱一燃没有在平安夜吃苹果的习惯。 对她而言很多事她都不想去在意,节日也早就和过往普通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分别。 照例从早忙到晚。 开着车到处接客、拉客,偶尔瞥见路边摆的杂志摊上有张风情万种的脸…… 她没来得及给自己买苹果。 原本是热闹繁杂的节日,打车的人多,高铁站外,写字楼外,都挤满了打不到车的人。 但纵然打不到车。 上车的人看清那贴着的残疾标识,多半也就下了车。 最后能撑下来坐她车的,大部分也都是短程才敢坐。 来来去去,直到晚上九点。 她送了个客人到高铁站。然后就干脆在高铁站附近等单。 这时才瞥见有个面包店外面摆着包装精致的苹果,她鬼使神差地推动车把手。 而也就在她刚刚推动之际—— 车门忽然被急匆匆地敲响。 有个穿得很厚实的乘客在外面很着急地问了一句,“您能出来帮我搬下箱子吗?” 邱一燃的手在车门上停顿片刻。 看着乘客在外面呼出的白气,还是打开了车门, “好,您稍等。” 车门推开,冷风刮面。 她将左腿踏到地面上,用力牢牢撑住,动作很慢但很平稳地下了车。 尽量掩饰自己脚步的一深一浅。 走到车后打开了车后备箱,然后又去接乘客的行李箱。 再走过去—— 那乘客却突然将行李箱猛地移开了。 邱一燃缩了缩手指,动作慢半拍地抬头。 而刚刚脸色焦急的乘客大概是目睹了她下车的全过程,这会视线还在她左腿上怀疑般地游离。 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行李箱,像是生怕她活生生抢走似的。 好一会,才尴尬地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打别的车吧。” 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变得冰冷,邱一燃点了点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不过今天这里很难打到车——” “没事,你不用说了。” 这位乘客打断了她,然后竭力拖着行李箱飞速离开了她这辆车的所在范围。 然后像是后怕似的。 急匆匆地上了辆在高铁站外拉满人才开走的黑车。 那句“您可以往那边走一点”——断在了喉咙里。 邱一燃靠在车边,全程注视着这位乘客上了那辆车,才收回视线。 这种事情是常态,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无论今天是不是节日,也都没有分别。 再次瞥见面包店外那些包装精良的苹果,她没了任何想要购买的心思。 尽管从前她很喜欢平安夜。 也会提前买好圣诞树在家里布置,十四岁初到巴黎,平安夜那天她在陌生家庭坐一晚上,听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安静地坐着削苹果皮。 后来她甚至养成习惯。 在这天一定要削一条完整无缺没有断裂的出来,才可以入睡。 Olivia那时就总开她玩笑——说她大概是天生的艺术家,因为有强迫症,对一条苹果皮都有如此执拗的要求。 她对后半句并不否认。因为她的确对自己的很多事都有着执拗。 她追求纯粹和完整,想要的事情如果够不到百分百,那她宁愿抛弃全部。 ——邱一燃盯着自己缺失的左腿,始终平静地想。 茫市的冬季很单调很阴沉,连平安夜都不会显得温暖。 对面面包店不知何时关门。 已经有店员走出来收走在外面零星摆着的苹果。 等了十多分钟,仍然没有人过来打车,邱一燃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准备上车。 今天没有下雪,也不温暖。 然后她就看见黎无回—— 圣诞街灯像热带香槟那般游离,女人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穿着密不透风的烟囱领大衣,烟灰色衣领盖着下巴,双手插在衣兜里,看起来穿着很温暖。 似乎是刚从高铁站走出来,却又不知道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黎无回。” 邱一燃迟钝地反应过来,声音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 即便在车那边的女人面容模糊,但她坚信自己不会认错。 站内站外人影晃晃。 黎无回站在阴影里久久没有动。 像梦,像一戳就破的水面,像静止许久的一面镜子。 就在邱一燃几乎要把这当成某种幻觉时,面前的黎无回突然动了—— 女人身影一晃。 像是要往她这边走过来。 而后却迅速转身扶着墙往垃圾桶走去,单薄的后背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什么重量而用力佝偻着。 然后黎无回突然开始干呕起来。 “黎无回。” 邱一燃快步奔过去。 她已经能听见黎无回艰难的呼吸声,也已经能看见黎无回细瘦的背骨微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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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过的,你可以直接用。” 之后。 邱一燃没有一丝犹豫地收回了手。脚尖转了个方向,似乎是想要离去。 却又在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 鞋尖在地面上打了个转,重新转向黎无回,“二十四号,你今天……” 嘴里的话变得迟疑,“你是又开始痛了吗?” 之后在黑夜中停了半晌,才喊她, “黎春风。” 12.「黎无回」 记下黎无回的生理期日期,对三年前的邱一燃来说是日常习惯。 因为黎无回总是痛经。 于是她比黎无回更害怕这个日期的来临,早早便会算着日子—— 夏天会提前将冰箱里所有的冰块都清空,不让黎无回偷偷在喝酒时加冰块,然后将黎无回的酒壶偷走灌满热水…… 冬天会将黎无回从被子里拽出来,在人半梦半醒间喂人喝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水,至少提前一周喝,这个月就会没那么痛…… 当然她认为这并不值得被当作美谈。 因为她相信这种事并不少见,普通到对所有相爱过的人而言都一样。 只是她想不到—— 如今这个习惯竟然瞒过她的大脑再次复苏。 “你没事吧?” 沉默过后,邱一燃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将其认知为不好的、需要被抛弃的习惯。 比起她犹犹豫豫的问题,黎无回的回答却足够直接, “如果我说我没事,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 邱一燃发怔,“什么?” 黎无回没说话了。 或者是说她说不出更多话了。 她没想到邱一燃竟然这么轻易就喊她黎春风,更想不到在这之后,她更多的不是如愿之后的心满意足,而是茫然的虚无。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让邱一燃怎么对待她,才能让她稍微好过一些。 “黎——”许久都没等到她应答,邱一燃再次出声,那句不合时宜的称呼却压在了喉咙中,“要不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胃中翻涌稍微停歇下来。 “不用。”黎无回撑着墙,空白地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还没有到需要去医院的地步。” “你……”邱一燃上前一步,那一瞬间她很想问——那你要到什么地步才需要去医院。 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个句式很强势,不适合她和她如今的关系,于是她不得不再次顿住。 黎无回这个角度只看得见邱一燃的影子,覆在墙边,很细很长,也很瘦。 人怎么可以连影子都变瘦变沉那么多?像烧干的木,没有一丝生机。 “我没事。” 黎无回这么说。 她攥紧手中绿格纹手帕。明明没有用到,却也没有要还给邱一燃的意思。 然后—— 她径直地走向邱一燃的车,坐上副驾驶,透过潮润车窗,隐隐约约地注视着她。 邱一燃对此毫无办法。 她静默地走过去,上车系上安全带之后,没忍住又问了一句, “你确定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别送我去医院。”黎无回否决了她的提议。 邱一燃再次试图说服她,“但是你这样——” “可今天是平安夜。”黎无回打断了她,“我不想在医院度过。” 静静地望向她,声音在车外游离灯光中变得迷离而虚幻, “现在你连这个要求都不可以帮我实现吗?” 那至少也不应该在这里度过,你应该在巴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邱一燃本该这么说。 但那一刻她看到黎无回的眼睛。 她很难说得清那其中有什么,或许是与日俱增的怨恨,或许是三年来无数次病后被她错失掉的孤立无援。 但无论是什么,她也很难再说得出这句话。于是她垂了垂眼,轻声说,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黎无回摇了摇头,“一般到了这天你会做些什么?” “我?” 邱一燃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我不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转悠,接客,送客,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节吗?” “一般不过。”邱一燃说,“没什么好过的。更何况在这里,平安夜也不是什么人人都会过的节日。” 离开巴黎后有一段时日她记忆力变得极差,每天睁开眼甚至不记得到底在过哪一天,又怎么会有心思去过节日? “那就这么做吧。”黎无回突然说。 “什么?”邱一燃的思绪被打断。 黎无回已经没有在看她了,而是看向窗外的街景,连视线都很安静。 停顿良久,才缓缓地说,“走你平常会走的路,做你平常会做的事。” 因为我想知道。 - 不知道黎无回到底想要去哪里,邱一燃开着车在街道上游荡。 车上黎无回的状态似乎要比刚刚好上不少,没有再干呕,也没有脸色发白。 这让邱一燃稍微安下心来。 然后她又想起一件事,“上次的医药费没那么贵,你给的打赏金额太多了。” “是吗?”黎无回说,“我不知道到底多少钱。” “我等会找现金返给你吧。” “不用。” 现金,邱一燃摆明是想划分界限。 可邱一燃想做什么。 黎无回偏偏就不想让她做成什么,“就当作预存的车费吧。” “预存车费?” 邱一燃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难道黎无回还要坐她的车很多次? 虽说黎无回四个月前就出现。但那时她太慌乱,太不知所措—— 她以为只要发泄完对她的憎恨和责怪,黎无回迟早会从这里离开的。 毕竟那时她单方面离开,对黎无回而言太难堪。 她没想过三年过去,黎无回还会有发展成为她固定乘客的打算。 就在她迟疑之际,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我想去那里看看。” 邱一燃抽出思绪。 才发现黎无回视线所停及的地方,正是茫市最高的那一栋楼。 而那里恰好又在轮流播放几家广告。其中就有黎无回的最新代言——某个汽车品牌。 邱一燃将车开到这栋楼下。 正好便碰上黎无回的广告影片播映结束,又要等个来回。 车内视野有局限,她们下了车。 这是条正在建设中的商业街,除开这栋楼外,街道整体圣诞氛围浓厚。 中央喷泉处还搬来了棵巨大的圣诞树。 有三层楼高,上面挂满礼物和彩灯,似乎正在筹备什么大型活动。 她们还没等到黎无回的广告出来,刚下车就碰上有两个年轻人走过来,指了指对面亮着灯的圣诞树,小心翼翼地问, “你好,请问可以帮忙给我们拍张合照吗?” 相机伸向的方向是邱一燃。 大概是因为黎无回此刻神色恹恹,脸又大半都埋在衣领中,看起来生人不近。 圣诞前夕,街灯温暖。 这对年轻人的请求极其普通。她们表情期盼,大概也没想过会被拒绝。 邱一燃却因为这个简单的要求而僵在原地。 她紧紧盯着送到自己面前来的黑色相机,很普通的型号,很常见的品牌。 却像无数积聚在一块的恶虫。 密密麻麻地爬到她的视野中,蔓延到她的指节缝隙。 她动了动僵硬到几近开始发抖的手指。 顾及到黎无回在身旁。 实际上她并不想在她身边呈现出无力,正打算去接过—— “我……” “我来帮你们拍吧。” 黎无回在她之前接过了相机。 甚至在她错愕之际。 就已经举了起来,很利落地给还没准备好的两个人连拍了几张。之后又指导着两人摆动作,在冷风中给两人拍了十几张。 结束之后—— 两人连忙说了谢谢。 接着就接过相机去查看,然后非常满意地感谢了黎无回,并且提出, “你们在这也站半天了吧,要不要给你们两位也拍张合照?” 两个人的视线在她们身上热情而好奇地游离。 观看完全程,邱一燃仍然还有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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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一燃看着广告屏右下角的那一行字,这样想。 移开目光后她看见黎无回的侧脸。 纵然此刻脸色苍白。 黎无回也很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在广告屏中的身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也没有一丝游移。 于是邱一燃想起—— 这是这个广告片今天首次公开,或许黎无回也是初次看到。 邱一燃始终记得五年前的平安夜,黎无回站在高地大喊“我要征服巴黎”的那一刻。也许那个夜晚的确有冲动,也有欺骗。 但她仍然认为,至少那一刻她在黎无回眼中瞥见的百分百渴望和期盼,都不是假的。 事到如今——她仍然能在黎无回眼中瞥见那种“百分百”所存在的迹象。就算黎无回本人都否认,她也不觉得是自己看错。 广告片播放完毕。 明亮光影转为暗,黎无回始终盯着屏幕没有动。 邱一燃率先移开视线。 发现不知不觉起街道开始洒雪,这个平安夜原本没有雪,恍惚间她无意识地出声, “黎无……” 却又在漫天纷飞的人造雪花中顿住。 原来雪是假的。 而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称呼黎无回才最合适。 黎无回却因为这一声呼唤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广告片产生效用。 她这次没有对这声称呼进行质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邱一燃靠在车边的腰背发麻,使她动弹不得。于是她顿了片刻,长长地舒出心中窒闷许久的气体,状态轻松地笑了笑, “你就这么讨厌黎无回这个名字吗?” 她看向她,白色雪花从她们相交的视线中落下来。邱一燃轻轻地说, “因为是我给你取的。” 13.「黎无回」 黎无回是艺名。 ——邱一燃给黎春风取的艺名。 大概是在截肢之前的一段时间,黎无回原本打算重新签约,那时希望几乎触手可及。 她跟新公司面谈过好几次。 某一次回来后,迷迷糊糊地将自己被冻到的脸压在邱一燃颈下,不知是在做梦说梦话,还是说认真的。总之她跟邱一燃说—— 公司让我取个新名字。 我想了想,还是你帮我取吧。 要像你这样的,像孤注一掷,不撞南墙不回头。 后来因为邱一燃截肢,这件事翻来覆去地就耽搁了。 再后来,邱一燃和她分手,临走前却还是为她取了这两个字。 无回。 ——永远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留任何退路,也永远不要回头。 这大概算是临别前的祝愿。 至少在那一刻,邱一燃是真心的。 但她没想过—— 这个名字后来真的会频繁出现在路边的广告牌中,成为各个品牌的全球品牌大使、全球品牌代言人…… 就像她也没想过——黎无回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平安夜和记忆中都不一样,没有下雪,却比记忆中寒冷得多。 像一张曝光过度的过期胶片。 她们被定格在胶片中央,站在巨大的圣诞树下对视,眼睛中间飘着毛茸茸的人造雪花。 三年过去,她终于问她就这么讨厌这个名字吗? 而黎无回毫不留情地说,“嗯,因为是你取的。” 邱一燃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个答案。 但她不否认问出这个问题那一刻,她仍旧心存侥幸——如果她们不会变成这样彼此怨恨的关系就好了。 至少别把她那时唯一能给出的祝愿当作报复。 邱一燃低垂着眼。 她忽然感觉自己被拽进了海底漩涡,口鼻都被闷在滞涩海水中。 然而就在这时,黎无回的声音贯穿沉闷漩涡,清晰地飘到她耳边—— “所以我当初才会用。” 平静,没有情绪,像在讲述一个事实。 邱一燃怔住。 她紧紧地攥住手指,抬眼去望。 黎无回已经没有在看她了,而是将下半张脸埋进烟灰色衣领中,脸部轮廓淌着黄澄澄的光,像一幅静止的油画。 “可我现在很后悔。” 后悔吗?的确是该后悔的。邱一燃想,如果是自己,如果是她用了前女友取的名字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每个人都只喊我黎无回。” 人造雪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明明没有温度,却让黎无回觉得冷。 她不喜欢这样的雪,直接将口鼻都埋进衣领中,低着睫毛,很轻很轻地说, “而我很讨厌这样。” 因为她们每喊一次,就会让我想起你一次,让我想起我自己是抛弃了什么,又是彻底失去了什么,才能成为如今的黎无回。 听到黎无回说后悔,邱一燃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 她只是愣怔着,像被这场人造雪堆起来的一个雪人,在沉默中等待被融化。 “邱一燃。”直到黎无回再次出声喊她,贴在衣领后的唇微微分开,“下雪了。” 再次望向她,在缱绻的白气中询问, “我想再吃个苹果,可以吗?” - 邱一燃去买了苹果。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拒绝黎无回用“可以吗”这种语气提出的请求。 出来的时候她顺便买了把水果刀,黎无回今天不太开心,她能明显觉察出来。 苹果和刀都是她去买的。 黎无回没硬要跟着她去,这让她再次察觉到变化。因为从她截肢以后,黎无回就将她看得很紧,很多事情都不让她单独去做。 包括去楼下扔垃圾、过马路,甚至是洗澡洗头这种本该她自己完成的事情…… 邱一燃能接受自己已经不是个健全完整的人,但却不能接受这种不健全已经使她不能照顾自己。那时她一度很糟糕,对黎无回发了很多糟糕的脾气,也不能接受黎无回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自己。 为此,那段时日她们闹出许多矛盾和争吵,关系时好时坏。 那几乎是两个人最艰难的一段时日。但她们也并没有在那时分开。 邱一燃本该因此而去相信——爱迎万难是真理。 但她还是没有。 带着清洗过的苹果和刀回来时,邱一燃看见黎无回正坐在秋千上。 那是活动广场边缘的两个单人秋千。除了黎无回之外,另一个秋千上是个小孩。 二十七岁的黎无回和小孩节奏相同,大衣拖在地上,荡得慢慢悠悠地,好像还在侧头闲聊。 邱一燃温吞吞地走过去。 她走得慢,有个人比她先走过去,是个一直拿着手机在路上一直徘徊不前的,像好奇,最后终于走上前去,一边举着手机,一边光明正大地问——“你是黎无回吗?” 而黎无回懒洋洋地点头,说——“谢谢你,因为我花钱就是为了整得像她。” 语出惊人。 那人惊愕地抹了抹脸,像是实在是接不上话,尴尬地搓手走了。 坐秋千的小孩眨巴着眼,歪头问,“那黎无回是谁?” “如果你见过她,肯定会觉得她是你见过最漂亮的人。” 黎无回说这种话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孩“咦”了一下,露出脸很皱巴的表情,“那你见过她?” “嗯。”黎无回一本正经地说,“每天都见。” 邱一燃笑出声。 广场嘈杂喧闹,这声笑原本极其不明显,也很快就被她止住。 但还是被黎无回听到。 她几乎是下一秒就回了头,眯着上翘的狐狸眼看清了邱一燃,然后又将脸挨在秋千绳上,对旁边的小孩小声说了句什么。 小孩恍然大悟,昂起下巴看向邱一燃,稚气十足地喊了一句, “黎无回,你果然很漂亮!” 邱一燃发怔。 但小孩喊完这句就被家长喊走了,没来得及说更多,路过她时又十分热情地跟她说了声“黎无回拜拜!” 邱一燃哭笑不得。 秋千空了个位置。 她走过去,慢吞吞地坐下来,有些疑惑地问黎无回,“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就说黎无回来了。”黎无回将瞎话回答得很轻易。 “骗小孩要遭报应的。”邱一燃叹一口气。 “我没骗她。” 邱一燃哑然失笑,“好吧。” 苹果和刀都洗过了,她也没闲着,慢吞吞地削着手中的苹果。 已经许久没做过这种细事,天气又冷,她动作很慢,也很小心翼翼,她还是不想将苹果皮削断。 但旁边的黎无回似乎很放心她手中拿着刀。 看了一会,就不知从哪里拿出酒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扁平的款式,没什么特殊设计,黑色,但能看得出来很旧,很明显是以前常用的那个。 黎无回是个恋旧到极致的人。 这是她分离焦虑的表现形式之一,分离对她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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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黎无回必须让自己足够健康,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成为支撑起她们两个的那个人。坦白来说,那时黎无回也为她改变了许多。 “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喝。”这是黎无回给她的答案。 那你不开心的次数多吗?——不知为何,邱一燃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她只能匆匆削完手中的苹果。 递给黎无回时她瞥见对面的圣诞灯扑闪扑闪,让她想起过去很多个温暖的平安夜。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语气拘谨地加了一句, “平安夜快乐。” 尽管她们的关系并不适合这一句话。 黎无回接过她手中的苹果。 手指和她的指尖擦过,冰凉的体温,让她匆匆移开,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 手帕给了黎无回,她在自己身上找纸来擦手,着急之间她听见旁边传来咬苹果的声音—— 咬得很轻,牙齿碰撞果肉,但似乎只咬了一点点,就停住了。 于是邱一燃莫名滞在原地。 手上的苹果汁黏黏腻腻地往下淌,她突然懊悔自己刚刚没有多挑选,于是转头去问, “不甜吗?” 黎无回没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用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捧着那冰凉的苹果,顿了半晌,才又轻轻咬了一口,说,“邱一燃,其实你是个很守信用的人。” 邱一燃蜷缩的手指松了开来。 “你以前不是说过吗?” 空气中散发着苹果清香,黎无回低垂着睫毛,然后忽然笑了, “只要我不开心的时候来找你,你都会很乐意削个苹果给我吃。” 邱一燃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让自己维持呼吸。 其实黎无回完全说错了,她是个最不讲信用的人,也是个不值得被原谅的背叛者。 “因为我们是平安夜遇到的。” 黎无回轻轻地说。 之后她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这个苹果,其实很甜,但她吃完以后仍然觉得自己口中无味。 或许的确,很多东西都改变了,人也好,事也好,都不会按照她的意愿停留在原地。 纵然她如今仍旧对此感到迷茫,不知道改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邱一燃。” 黎无回将视线落在远处,飘飘地笑,声音却像是承载着今夜以前的所有重量, “我过得不好。” 14.「黎无回」 白色雪片缓缓飘落下来。邱一燃低着眼,死死盯着自己围巾上的绒绒雪片。 “你怎么会过得不好?” 邱一燃努力让自己不去眨眼睛,因为害怕眼泪会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黎无回却没有再回答了。 邱一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抬头,却发现黎无回好像已经睡着了。 秋千还在晃晃悠悠,而秋千上的女人却已经紧闭双眼,睫毛上、脸上、头发上……都落满绒绒雪片,像一场晃晃悠悠的冬日旧梦。 “你睡着了吗?” 邱一燃问。 却没有再得到答案。 于是那一刻,她突然前倾——僵直的背像失去支撑那般松垮下去,却也终于得以呼出那一口窒闷在胸中的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 坐在秋千上的女人忽然往前倾倒。 于是邱一燃慌乱中急忙倾身,伸手却只拽住了黎无回的袖口—— 抓住之后她松了口气。 之后再费力地拽住黎无回,借着秋千绳的力让自己站起来,小心谨慎地走到那边。 结果没走几步。 紧接着,手上传来一股力道。 她一下被拽得很紧。 再反应过来之际,就眼睁睁看见黎无回俯身倒了下来,像个被推倒的保龄球瓶。 那一秒钟她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扶—— 一阵甜淡的风裹在呼吸之中,像天罗地网那般扑到鼻尖。 邱一燃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腰际最柔软的位置一下被撞了个满怀,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还没来得及站稳—— 黎无回便径直栽到了她的腰间,将脸埋进她的腰腹处。 在这之后。 黎无回甚至又顺势将双臂攀到她腰间,像是多年习惯再度发生那般自然。 她揽住了她的腰。 邱一燃怔住。 她不记得像这样的场景,已经多久没有发生过。 热的吐息,长的卷发,意识模糊的女人……全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邱一燃僵直地向前伸着两只手。 费力地长呼出一口气。 她确认自己是清醒的,这不是梦。可她还是不敢去触碰黎无回的腰背。 可她自己的腰却被女人双手紧紧环住。 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半分,而距离这么近,她才能闻见黎无回呼吸间隐约的酒精味。 不是说是石榴汁吗? 她感到困惑。 余光中去瞥随意倒在地上的酒壶,其中半透明液体缓慢流淌。 原来真的是酒。 原来黎无回又骗了她。 邱一燃觉察到难过。 她低眼,注视着黎无回蓬乱的头顶,有一瞬间她很想伸手去抱住黎无回……可她还是竭力忍住。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挖出一个窟窿,却用某种固体状态的酸性物质去填补。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主动提出分手的人,都会和自己一样心存侥幸,希望被分手的那个可以过得好,以填补自己苍白无力的愧疚。 她不打算为自己争辩什么,既然主动选择分开,就意味着她一定是因为痛苦而胆怯,宁愿选择抛弃。 人造雪不知不觉中停了,邱一燃不记得这个夜晚她到底这样站了多久。 只记得最后,她将醉倒的黎无回扶稳,靠在秋千绳上,然后再弯腰,用假肢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冰冷地上,一只手扶着黎无回,一只手去收拾满地的苹果皮—— 那个时候她发现,尽管她再小心翼翼,可苹果皮还是被她削得四分五裂。 于是恍惚中她再抬头。 黎无回睡得很安稳,或许是酒精发挥效用,她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印象中自从她截肢,黎无回都许久没睡得像现在这般安稳过。 那时邱一燃喘出一口气。 撑扶着自己的残肢站起来,替黎无回拂了拂肩上的假雪,而后再轻轻地说, “你只是还差一点,就能Move on了。” - 黎无回记得这个晚上。 尽管后来记忆都模糊。 因为她骗邱一燃那是石榴汁,实际上其中还倒了半小瓶她从便利店买来的威士忌。 于是她能记得。 在她狼狈地开诚布公,承认自己过得不好之后。邱一燃久久没说话,而她自己却像是刻意回避,或者说是在强撑中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再有意识时。 她还是靠在那个秋千边,昏昏欲睡。而邱一燃却像是刚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上带着凉的气息。 那时—— 她以为邱一燃会带她上出租车。 再像之前一样迫于责任送她到达之后,再毫不留恋地离开她身边。 但她等了许久,都没发现邱一燃有任何动作。 模糊中她睁眼。 便看到,邱一燃正弯腰,身上、肩上落满假的绒绒雪片,像个很脆弱也随时会融掉的雪人。 但是她能看清—— 邱一燃在很仔细地给她捻走她身上、脸上和肩上的雪片。 最后是她的睫毛上。 她匆匆闭上眼。 便感觉到邱一燃的手指碰了上来,带着刚清洗过的、很淡的、苹果清香。 让她有些痒,却一片一片地,替她捻走睫毛上的假雪片。 等所有雪片都被捻走之后,邱一燃还是没有动静,甚至坐到一旁,静静地等着什么。 等什么?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30372|1559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便看见邱一燃锤腿的动作停下,怔忪间问她,“醒了?” 于是她终于能想起来。 对现在的邱一燃而言—— 她可以替她捻身上的雪花,可以静静守在她身边等她醒来。 但一旦她不醒来,一旦她无法自主行走,那么邱一燃没办法独立带她去任何地方。 尽管从前,从一群颓丧绝望的人中精准地找到黎无回,再将喝得烂醉的她背回家喂她吃解酒药……对邱一燃而言,都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 车开到酒店后,黎无回用力掐紧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维持清醒。 之后在邱一燃沉默的视线中离开。 邱一燃的车还是走得那样快,似乎对她毫不留情。 等车声终于在背后消失。 黎无回终于松开自己被掐红的掌心,她上到自己所在楼层,头昏脑胀,有一阵意识模糊,再恢复过来时—— 她发现自己蹲在套房门口。 没能进去。 大概是觉得冷,她用大衣从头到脚都裹住自己,萎靡不振地低着头。 蹲在角落里,像朵刚刚长出来的阴郁蘑菇。 “你是在面壁思过吗?”有道稚气的声音传来。 很熟悉的声音。 黎无回模糊间抬头,便看见有个被家长牵着的小孩,正好奇地盯着她。 是那个坐秋千的小孩。 黎无回费力地认出之后,再次低头,摇摇晃晃地盯自己的鞋尖, “我为什么要面壁思过?” 小孩松开家长的手,几步跑过来,背着手围着她绕了一圈,最后和她一块蹲下,面对着墙壁,板着脸说, “因为你骗人。明明你才是黎无回。” 黎无回笑了。 她慢悠悠地抬眼,瞥一眼小孩发皱的脸,点了点头, “我的确是黎无回。” 小孩不高兴了,“骗小孩是要遭报应的。” 黎无回晕头转向,笑吟吟地扯了一把小孩下撇的嘴角, “可是我没骗你啊。” 小孩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对醉鬼说的话很费解。 黎无回眯眼想了想,她反复思考,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骗人。 于是,这个夜晚,她蹲在套房门口,抱着膝盖,一句一句地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黎无回来了。” “她是给黎无回取名字的人,是黎无回这个名字涵盖意义的全部来源。” ——“如果你见过她,肯定会觉得她是你见过最漂亮的人。” ——“我也的确,每天都会见到她。” 黎无回紧紧盯着钱包夹层中那张皱巴巴的合照,十分合理地想。 22-30 第22章 【我后悔了】 邱一燃终于看见了黎无回。 二零二四年最后一天, 她原本想开车回出租屋,却不知不觉再次开到高铁站附近。 那时高铁一列列离开,又一列列抵达, 她在穿梭的高铁列车外听完整个播客,听到黎无回对每一个在听播客的人说——新年快乐。 之后她又在这里停留许久,才驱车离开。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天,仿佛中了魔咒, 她都会驱车到高铁站附近徘徊。 就像她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那般。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想等到什么, 想看见什么…… 直到她此刻转身, 看见黎无回。 人潮拥挤, 将高铁站衬托得很繁华, 它原本简陋到只有两个检票口,此刻却像是离别电影中搭好的一幕。 而黎无回始终注视着她。 这个时候她感觉,这个人很像海平面中明亮的灯塔,照亮她无法辨析的方向。 黎无回从这些人群中缓慢浮现, 穿过很多人,挤过很多人,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然后走到她面前, 目光下落, “你在这里等我?” “算是吧。”邱一燃没办法否认。 毕竟黎无回从来都直言不讳,连句寒暄和伪装都没有。 “那如果我再也不来了呢?”黎无回今天穿得和她们初次见面那天很像。 看起来不太厚的棕绒大衣,墨绿色开衫毛衣。 敞着领口,没有戴围巾。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问邱一燃, “难道我不来你就打算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不会。”邱一燃摇头, “等几天就不等了。而且,我也不算是在等你。” 她简洁地说完, 然后环顾四周,“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在高铁站徘徊的那几天,邱一燃以为自己不一定是在等黎无回,不然她为什么没想过打电话联系对方? 可等真正看见黎无回的那一秒,她发觉自己的确有话要说。 她们来到站外新建的某个公园。 这天的阳光很漂亮。 很多人都跑到公园晒太阳,人们将自己晒干,储存能量,撑过这个难捱的冬天。 她们在其中行走,影子变成最不起眼的细细两条。 邱一燃的步子仍旧比常人要慢上几步。 中途黎无回像是发现这一点,不经意地问,“腿还痛吗?” “今天不痛。”邱一燃说。 “那就是过去那几年痛过很多次了?”黎无回敏锐地抓住她的漏洞。 邱一燃滞住脚步。 她低着眼,觉得自己也没有欺骗黎无回的必要, “有时候吧,但不频繁。” 说着,像是为了自证,她稍许加快了脚步。只是这样左腿裤脚快速摆动着,看得出其中很空。 她稍一低头——便发现这个漏洞,于是忽然因为窘迫而沉默。 窘迫不是因为残缺,是因为已经过去三年,她还是试图在这件事上逞强。 “走慢一点吧。”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窘迫,黎无回在身后喊住她,“我走不快。” 邱一燃知道自己的逞强还是被黎无回拆穿。 等黎无回走上前来,她强调,“你不用特地照顾我。” “谁照顾你了?”黎无回否认,“我冬天容易脚冷,难道你不知道吗?” 邱一燃下意识去看她穿的短靴,“那是因为你冬天睡觉还喜欢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 话说到一半,她心悸地停住。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现在应该说的话。 她再次强调自己要牢记这一点。 然而下一秒,她就对上黎无回微微眯起来的视线。 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继续说啊?”黎无回轻笑,“你怎么不说了?其实我现在也还是喜欢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 邱一燃不说话了。 注意到旁边有空了的长椅,她温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黎无回也跟着她在旁边坐下来。 风刮着太阳,落到她们两个腿上。邱一燃思忖片刻,还是主动开了口, “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连你都知道了?”黎无回说这句的时候也在笑,像是完全不为此感到受伤, “我在大庭广众下被泼了桶冰水,还被拍下来到处传播最后上了热搜的事情。” “我之前……车上有几个客人,她们在讨论这件事。”邱一燃说着顿了几秒,才有些犹豫地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泼你?” 实际上她第一时间就看到这条消息,但新闻里并没有通报太多。 媒体和舆论的视角很狭窄,都将这件事的关注点落在受害人黎无回身上,而并不是“加害人”。因为“加害人”是素人,所以需要被保护。 这几天,邱一燃也有好几次想过去打电话询问状况。可她每一次拿起手机,却又都放下——就像过去三年,每当她知道黎无回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所做的那样。 黎无回为人处事张扬直接,这也为她招惹来了许多本不该来的麻烦。 “大概是因为我是坏人吧。”黎无回冷不丁说。 “什么?” “既然她不喜欢我,厌恶我到要往我脸上倒冰水的地步……” 黎无回眯起眼,像被太阳晒舒服了的猫,就像是在叙述某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就证明我在她的视角里是坏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邱一燃皱眉。 她不太能接受黎无回这个结论。 然而黎无回却没等她继续开口,就先说了一句,“我没事。” 日光泼到眼皮上,邱一燃喉咙像是被固体化的阳光堵住,她低着睫毛,知道自己的表情恐怕变得不太好看。 黎无回却突然笑了,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在巴黎让我过得不好的事情,比你看到的要多得多。” “邱一燃。” 黎无回明明嘴上这样说。 却又像是为了让她不要继续说这件事,又主动提起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那你要每件事都要来问一问我吗?” 邱一燃口舌发涩。 三年过去,黎无回的确是变了很多。 以前,邱一燃总觉得自己在对关于黎无回的事情上无所不知。 而如今,黎无回就在她面前——而她的笑容下包含着太多她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的东西。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为黎无回做些什么,她也没办法真的如同黎无回所言,每件事都去插手。 于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远处山丘中有列高铁飞驰而过,划开她们的沉默,她才缓缓开口, “从巴黎出发,转机两次,又从省会坐高铁才能到。我没想过,你竟然还愿意过来这么多次。” “我也没想过。”黎无回说,“从巴黎出发,转机两次,又从省会坐高铁才能到……” 然后看向她,她们中间隔着太阳下像是在发光的灰尘, “你为了离开我身边,宁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躲着。” 邱一燃怔住。 她没想到黎无回会这样反问。 也没想过,她听到这句质问,竟然也没有感觉到多沉重,更多的只有迷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的,那时候好像脑子里装了很多事,又好像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就已经到了这里。” “9267公里。”黎无回突然说。 “什么?” “离巴黎9267公里。” “只有9267公里?”邱一燃呢喃,“原来也没有我想得那么远。” “其实很远。”黎无回笑,“因为这只是直线距离。” “也是。”邱一燃说。 “你听到了吗?”在邱一燃沉默之际,黎无回又开了口。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列车声响呼啸而过,太阳似乎要沉到她们眼皮上,隔着那些单薄到像是在摇晃的日光,黎无回径直地望向她,然后一句一句地说,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都会永远爱我。” 几乎是在黎无回开口的那一瞬间,邱一燃就强迫自己避开了视线,她没有办法听着这些话,直视黎无回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黎无回播客中说的内容,当然,也是她们当初的结婚誓词。 是了。 黎无回不是躲着藏着的人。 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必定要让对方知道,哪怕将对方刺得鲜血淋漓。 邱一燃不知道重新听到结婚誓言时,到底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她勉强提起嘴角,被空洞的痛苦所裹挟的表情,有没有让黎无回觉得好过些。 但她的确是听到黎无回笑了。 在她将自己的掌心掐得发红以后。 黎无回笑了一声,很轻很轻, 不像是大仇得报,也不像怨恨被发泄,而像是一种空白的虚无。 “既然当初结婚能这么虔诚……”然后,她对她说, “那么离婚至少也应该再认真一些。” 黎无回用眼神刺痛着她,“不是吗?” “这几天我也有想过,”邱一燃掐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艰难维持平静,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是对的,当初我是做错了,我不应该抛弃你。” 听到邱一燃承认自己做错,黎无回并没有觉得有多好过。 当时每一个知道邱一燃离开她的人,都劝她,分手永远都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她同意,也不需要她接受。 但黎无回就是固执地觉得——她和邱一燃之间,就是不能够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 “我应该和你好好结束,把所有我欠你的事情都做完,或许这样,我们之间才不会闹得这么难堪。”邱一燃像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决定全盘托出。 然后她脸色苍白地看向黎无回,语速很慢地说,“所以,我愿意跟你去巴黎。” 这个决定对邱一燃而言很艰难。 ——黎无回比任何人都更深知这一点,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如释重负。 “但是,”说到这里,邱一燃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我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黎无回却注意到她空落落的裤管,突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第一,路途中所花的一切费用都平摊。”纵然这件事很荒诞,邱一燃的思绪却很清晰。 但黎无回却没有马上答应。 邱一燃也知道黎无回在犹豫什么,主动开口, “这几年我在这里开销不大,而且我平时不怎么花钱,所以其实……其实是有点存款的,你不用担心我。” “而且……” 她说得很慢,也几乎不容置疑, “而且我们毕竟是去离婚的,没必要让你独自负担所有费用。” 黎无回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耳朵,她知道在这件事上邱一燃有多想要跟自己划分界限。于是她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同意,“可以。” “第二,到了巴黎,我们就直接去离婚,绝对不拖泥带水。” 未知的旅途很漫长,邱一燃不希望在路上发生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于是她需要在出发之前下定决心。 这不是要求黎无回。 是要求她自己。 听到她这条要求,黎无回也笑了,然后没有犹豫地点头同意, “可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三,”邱一燃终于抬眼直视着黎无回的眼睛,为了表示这条要求的重要性,她甚至用上了第三人称, “无论路上发生什么事情,黎无回都要保证,率先以自己的生命优先,绝对不要为了救邱一燃牺牲自己。” 毕竟是开那么远的车,途径那么多国家,她们又只有两个人,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邱一燃之前之所以不想答应,就是觉得这个选择太疯狂,面临的危险因素也更多。更何况,她们之前的那次事故就是在旅途中发生。 所以,她不希望如果再次发生那种事情——黎无回为了让自己不亏欠她,在那种时候抛弃自己的性命。 当然,邱一燃希望这只是她多想。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对于她的多想,黎无回的回答很直接。 说完之后,她看到邱一燃像是仍旧不太心安的表情,于是补充,“但如果发生……” “我尊重你的第三条意见。” 三条意见都说清楚,邱一燃松了一口气,“那我们——” “不过这些全都是对我的要求。”黎无回打断了她,“这不太公平吧?” 邱一燃愣住,“那你有什么要求?” “很简单。”黎无回说,“无论发生什么状况,吵架也好,闹翻也罢,都不可以半途而废。除非死亡,否则都一定要到达终点。” 这确实符合黎无回的想法。邱一燃沉吟片刻,刚想点头—— “不对。” 黎无回却又推翻了之前的说法,“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带着你到终点。” 她说得很直接,也不避及什么,“啊——还有……” 状态很轻松,“或者是我死了,你也要带着我回到巴黎。” 这句话听着有些可怕。 但邱一燃觉得,或许黎无回真的能做出来。只不过她还是希望—— 她们能完整无缺地到达巴黎,并且干脆利落地离婚。 “好吧。”邱一燃答应了下来,然后又继续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再说吧。”黎无回并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反而反问她,“你就这么想要和我离婚?” 这句话落。 黎无回能看到邱一燃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回答,却又在其中飘忽游移,于是干脆选择沉默。 以前的邱一燃从不会出现这种反应,像是被关在罩子里,情感和思维都变得极为迟钝。 黎无回不想看到邱一燃变成这样,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邱一燃能回到从前。但过去几年的经验表明,她从来都对此无能为力。 她们就像已经走进一个迷宫,于是在其中变得彷徨无措。迷宫将她们完全变成另外的模样,使得她们从亲密无间中生出不满,自责,甚至互相憎恨……她们溺在其中,却又始终找不到出口。 黎无回看着邱一燃,她的确怒其不争,又怨其残忍,但每次看向邱一燃落寞灰败的眼,她的怨和怒就都会变得不彻底起来。 于是她阖了阖眼,“你应该都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出发之前我再来找你。” “你要走了吗?” 邱一燃从慌乱中缓过来,她记得黎无回不久前刚从高铁站走出来, “你不是刚刚才到高铁站吗?” 黎无回“嗯”了声, 然后她在阳光下站起来,影子盖到邱一燃的影子。 “我也需要准备很多事。” 邱一燃了然—— 要抽出一个月甚至以上的时间完成这段旅程,黎无回要处理的事情,只会比她更多。 她知道黎无回要做这样的事情同样也很困难。于是她没多说什么,只沉默着送黎无回进入高铁站。 那时她再次意识到从这里离开,黎无回要坐一个多小时高铁,再转机两次,才能回到巴黎。 目送黎无回离开后,她打开车门,却收到一条短信—— 【我的酒壶忘在酒店了,你有时间能帮我拿一下吗】 酒壶? 所以黎无回是专门过来拿酒壶的? 那她刚刚为什么不说自己要去酒店? 邱一燃迟钝地想—— 如果刚刚黎无回提起的话,她是完全可以再送她去一趟酒店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手心一振,下一条短信蹦了出来—— 【反正我们会再见面】- 她们之后就都没有再见面。 邱一燃去酒店拿了黎无回的酒壶,然后就开始为这一趟荒诞的旅途做准备。 她在这段时间先去看了医生,确认只要中途得到足够的休息、养护,在出现意外状况时及时治疗,她的情况还是能支撑这么漫长的自驾旅途后…… 她放下了心。 再之后她很担忧地去看了自己的账户余额,其实两年下来她的存款也不算多,以她这个身体,开出租车根本赚不了多少钱,而且平时的医药费开销就已经很大。 这两年在这边,她根本存不下来多少钱。现在这点余额,就算和黎无回平摊,恐怕也不够。 犹豫间。 她不得不拿出了另外一张卡,这是她从来没有用过的。 是当初她出国之前,林满宜偷偷塞给她的卡——里面是从她住到林满宜家里起,她父母每个月给她打过来的生活费。那时她才知道,她在林满宜家里住了那么多年,而林满宜从来没动用过里面的一分钱。 再后来,邱一燃自己能赚钱后,就把在出国初期用的那笔费用全部填了回去。 只是现在…… 邱一燃愣愣看着里头的余额。 她心思沉沉,把银行卡退了出来。 然后就开始准备车的保养,给公司的报备以及各种入境资料。 她们打算从新疆霍尔果斯口岸出境,然后从哈萨克斯坦到俄罗斯,途中经过好几个欧洲国家,最后再到达法国。 其中涉及的出入境资料很多。 于是在出发之前,邱一燃还在茫市过了个除夕。 除夕夜,卫子柯邀请她去吃年夜饭。 这是卫子柯每一年都在做的事情,只不过邱一燃直到今年才答应。 卫子柯和她姑母住在城郊的自建房,邱一燃提着果干八宝粥和红参上门,被卫子柯姑母热情地送还了一箱牛奶和沙糖桔。 来到茫市之后的头一次,她在这里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饭后,卫子柯姑母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们跑到河边等着看除夕烟花。 “我可能要出趟远门。”犹豫再三,邱一燃还是说了。 “出远门?”卫子柯在剥花生,听到这话,琢磨了一会,笑起来, “我就说你怎么今年突然愿意过来和我们吃饭了,原来是要走了啊。”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邱一燃解释。 “行了。”卫子柯摆摆手,让她别解释,“所以你要去哪?” “去离婚。”邱一燃言简意赅地说。 她原本以为,卫子柯听了这话会很惊讶。可没想到,卫子柯竟然只是点点头,“我就知道。” 她一口气把剥了的花生塞进嘴中,噼里啪啦地嚼巴着,头上的兜帽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上次你问我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是跟我那天在你家楼下看到的那个女人吧?” 卫子柯一针见血。 邱一燃自己却迷茫,“你都知道?” “看你最近的状态就知道了。”卫子柯语气轻松。 河边风大,吹得兜帽扑簌簌作响。她侧脸,便看见邱一燃郁气沉沉的眼—— 其实能和邱一燃认识,也实属偶然。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太孤僻,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平日里死气沉沉地躲着人,不和任何人产生联系,像是飘到这里来的一片落叶。 后来偶然间她看到邱一燃的假肢,又觉得这个人真可怜——腿都断了还跑到这里来,像是被人抛弃了,又像是自己抛弃了谁,只身来到这么个小地方,仿佛全世界只有这里才能容得下她。 大概是几个月前,卫子柯送客,到邱一燃家楼下,原本想上楼去打个招呼,也想看看邱一燃是不是又不开灯像个鬼影那般在屋子里坐着。 结果刚一下车—— 她就看到邱一燃扶着个女人坐在树边,然后将出租车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再捡起女人的高跟鞋和包,将昏昏沉沉的女人送进出租车。 那时她问邱一燃这是谁。 邱一燃一瘸一拐地踏着水洼,低头随意笑笑,跟她说——算是朋友,分过手的那种。 从那时起,卫子柯就知道—— 邱一燃大概是快要离开这里了。 “我很高兴。”回忆结束,卫子柯很欣慰地说,“你能离开这里。” “离开?”邱一燃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离开这里,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 “你还要回来?”卫子柯不太理解,“这里有什么好的,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冬天冷夏天潮,像我们这种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的人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我觉得这里很好。”听到卫子柯贬低自己的家乡,邱一燃笑起来,但她的脸色被河风吹得很白,于是笑容也显得很苍白, “生活很平静,没有什么压力。” “这种平静有什么好的?” “这种平静,已经是让我觉得最不痛苦的一种方式了。”邱一燃轻轻地说。 接着,像是警告,或者是承诺那般,她又强调了一句, “总之,我会再回来的。” “如果你想要平静,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出远门跟她去离婚?”卫子柯不解地问。 邱一燃觉得卫子柯很敏锐。 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自己和黎无回之间很混乱。 而这种混乱并不是出于她们的分开,而是出于当初那场事故—— 事故让邱一燃被截肢,却也让黎无回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场事故改变了太多,也让本来应该纯粹的她们之间,多了很多剪不清理还乱的东西。 分开之前,邱一燃试了无数次,想要解开这团乱麻,想要回到从前。但每一次,她都以失败告终。 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办法解开。 以至于她们如今分开三年,中间隔着十几个国家,也还是牵扯着那场事故的遗留物。 “她总是觉得亏欠我。”良久,邱一燃终于开口,回答卫子柯的问题, “这种想法会让她很痛苦,不管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我分开。” 她注视着黑沉沉的河,瞳仁同样也很黑,像是能看清一切却始终都无能为力。 于是才变得那么痛苦, “而且她本来就是不擅长也不愿意接受分离的人,分离对她来说是背叛,但她同时又没办法不对我感到亏欠。” “所以她很矛盾,所以她现在过得不好。” 然后邱一燃笑,语气明明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而我的目的,是为了让她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不再为我感到亏欠,然后彻底接受我已经背叛她的这个事实。” 就像当初她为她取的那个名字那样——无怨无悔地走自己的路,不要再因为她而回头了。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河边的烟花已经放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在空中,将整个茫市映得光怪陆离。 卫子柯却瞠目结舌。 她原本以为连邱一燃自己也不清不楚,才会在跨年夜看到那则离婚新闻时那么痛苦。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 原来邱一燃是什么都清楚,甚至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导致自己那么痛苦。 “那你们之前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吧。”顿了半晌,卫子柯试探着说,“都已经分手了,还愿意长途跋涉去离婚。” “而且还愿意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 “是吧?” 邱一燃有些迟疑,像是在思考,最后终于落定结论。 烟花也在这时在空中炸开。 五颜六色的光落到她脸上,映得她颓丧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光彩。那时,她才像是很真心地扬起嘴角,很真实地在笑, “其实我一直觉得,在彻底承认对方是爱人之前,我们先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你说这些都太复杂了,我没爱过,听不懂,总之,不管你最后回不回来……” 时间应该到了。卫子柯一边说一边跑到河边,将自己抱来用以“开财门”烟花爆竹,全都一并点燃,然后一边跑,一边冲她喊, “新年快乐!” 更多更灿烂的烟花在天边炸开,像调色板中炸开的粉墨。 那一秒钟邱一燃摸到自己兜中的酒壶,于是她看着天边,很真心很虔诚地攥紧酒壶,然后向这个新年许了三遍愿, “新年快乐。” 都是同一个愿望,都是同一个人- 巴黎的除夕很冷清,黎无回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便听到冯鱼说, “国内这个时候应该都已经开始放烟花了吧?” “可能吧。”黎无回漫不经心地应。 她不明白冯鱼为什么在这种日子也要抛弃妻子过来找她,好像她是个需要照看、否则就会自缢而亡的孤寡老人。 是国内的除夕夜,即便时差差个七小时,巴黎的中餐馆也在中午就开始火爆。 她们没去凑热闹,只在酒店吃了几道索然无味的法国菜。 几个小时后黎无回将自己放到跑步机上。 冯鱼百无聊赖地瘫在地毯上,看她对着玻璃窗大汗淋漓地跑步,顺便欣赏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美丽倒影。 “说真的,我都有点想邱一燃了。”冯鱼突然说。 黎无回没有停下来,仍旧匀速地跑动着。 “以前她在的时候,就算有时差,我们过除夕不会这么冷清吧?我记得她还挺喜欢学做菜的,特别是中餐。” “如果她在,我们这时候应该刚刚吃上饭,你备的菜,她下的锅,我洗的碗……” “然后她和她那一大家子人视频,我们也插进去,听国内的爆竹声……” 说到这里,冯鱼仰头喝了口葡萄酒,像是感慨,像是惋惜, “其实她原本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 黎无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喝多了。” “是吗?”冯鱼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真有些头疼起来, “所以你真的要先飞回国,然后再和邱一燃一起开车来巴黎离婚?做这么麻烦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她回来?” 说实话连她都不明白,黎无回这次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和邱一燃离婚。 有人说——亲密关系维持健康的前提是不畏惧分离。但在黎无回这里,似乎从来就不存在分离这个按钮。 她不接受她母亲鲁韵在生命最后想要与她分开独自面临死亡,也不接受冯鱼在某一年试图放弃巴黎搬回国内,更不接受邱一燃的离开。 她偏执,不认输,总是要抓紧所能抓紧的一切,哪怕鲜血淋漓。 她恨每一个离她而去的人,也从不肯放过每一个离她而去的人。 冯鱼也曾经劝过黎无回很多次——不要再念念不忘,不要再看到某个相像的人影就跑回去找,也不要再恨下去,到头来也只是折磨自己。 但都没有效用。 “其实我有时候回头想想,都会觉得是我害了你。”冯鱼抽出思绪,或许是除夕的葡萄酒使得她变得惆怅, “如果不是我,当初你也就不会……” “不会什么?”黎无回截断她的话,但却又自己回答了,轻笑一声,“你想多了。” 冯鱼愣住。 “你想多了,冯鱼。” 黎无回重复一遍。 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庞半明半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就算当时没有你,我也还是会爱上邱一燃。” 她说这句话时很平静,像是已经完全接受这件事。 以至于冯鱼都忘记问一句——那现在呢。 “所以你这次……” 冯鱼犹豫间开口,“是为了让她回到你身边?” “不。”关于这件事,黎无回却否认得很坚决, “我是真的想和她离婚。” 这的确出乎冯鱼的意料。 因为她一直以为——只有当黎无回和邱一燃中间死掉一个,黎无回才能彻底放过邱一燃,她们才能结束。 “当然,也想让她回到巴黎。” 巴黎冬季华灯初上,黎无回没有笑,声音很飘, “哪怕是没有我的巴黎。”- 假巴黎是个五线开外的小城,除夕夜的烟花爆竹经久不息,持续到了凌晨。 邱一燃这天晚上没能入睡。 想到不久后可能要出远门,于是她干脆起来收拾行李。 考虑到她的腿部状况,以及中途会发生的意外状况,计划是一个月内完成的旅途,但又涉及到这么多个国家,于是她收拾出来的行李很多。 肯定没办法全都带上车。 于是她只能在收拾完毕后又开始精简。 这件事让她几乎将出租屋内搅得乱七八糟,甚至翻出了本不应该在这时翻出来的东西—— 一枚戒指。 她们结婚本应该有对戒。 只是那时太着急,两个人也都没能想起来这件事。 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耽误。 直到最后她出事,大概也是出于这个想法,黎无回不仅在她的假肢上刻上了那句话,还补了这枚戒指给她。 她本该因此相信黎无回的爱足够浓烈,可她当时太过痛苦,于是总是难以分辨,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弥补和愧疚。 如今再翻出来的那一刻,邱一燃心跳迅速加快,这枚戒指就像是座压过来的回忆大山,牢牢地箍住她的血肉骨骼,使得她在这瞬间动弹不得。 她几乎是用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立即将那枚戒指丢得远远的—— 然后很艰难地喘了两口气。 又很困难地在光线昏暗中的出租屋内翻找。 无论如何,这是曾经她有过爱,也被爱过的证明,她不该就这么丢掉。 可惜戒指本来就是很小的东西。 扔出去后。 她翻了很久,几乎是将狭小出租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搬出去过一遍。 最后,出租屋外爆竹震天动地,她趴在床底,终于够到那枚很不起眼的戒指。 那一刻她终于得以放松,背脊上的汗凉了一大半,却还是将手中戒指抓得紧紧的。 然后电话就响了。 她手忙脚乱,灰头土脸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所有的家具行李都在灰尘中等待清理,她找到手机,接听电话——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人说话。 和上次的情况一模一样。 邱一燃怔住,眼皮上有汗淌下来,刺痛她的眼睛,而掌心里终于被她找回的戒指也硌得她发疼。 她没去看号码,就先出了声, “黎春风?” 这句话传过去,这边的爆竹声猛然炸了一下。而黎无回也终于在那边给出回应,像是一定要等她先喊她, “你们那边在放烟花?” 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 “你喝酒了?” 虽然这么问,但邱一燃还是靠到窗边坐下来,将手机开成免提—— 去收窗外的烟花声。 国内春节流行在凌晨放烟花爆竹迎接财神爷,虽然这几年大城市已经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不少小城市并没有对此管得很严格。 从前她们在巴黎,跟着国内的时间过除夕,等邱一燃吃完晚饭打视频给林满宜,也能听见回老家乡下过年的林满宜那边有隐隐约约的爆竹声。 这是她们每一年在巴黎过除夕的背景音。 爆竹声到了,年也就过了。 电话里,黎无回久久没有出声,像是喝了很多酒。也许她明天早上起来,都不会知道自己打过这通电话。 这么想着,邱一燃本不打算说话。 而这时候,黎无回却主动出了声,“你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吧。”邱一燃看一眼满目狼藉的出租屋,再次询问,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再过两天吧。”黎无回说。 “过多久?”邱一燃忍不住问,像是她对这件事从来都很急切。 “你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出发?还是很心急想和我离婚?”黎无回这次并没有生气,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耐心地回答, “但不管你怎么想,还是过完这个春节再说吧。” “为什么?” 问完这一句,邱一燃才反应过来——也许是黎无回这些天有事情需要处理。 她不该多问。 结果黎无回却回答了, “因为我不想在以后的每个春节,都还要想起和你离婚这件事。” 很直接的话,也不回避什么,“会很累,也很辛苦。” 邱一燃却因此失了声。 “今年就算了,已经会因为这件事过不好了……”爆竹声此起彼伏,让电话里的黎无回声线显得很飘, “但以后还有这么多年,都得过好,不是吗?” 邱一燃沉默不语。 她没办法对黎无回提出任何反对。 “所以你耐心等等吧。” 爆竹声逐渐变小了起来,邱一燃攥紧手中的戒指。而电话里,黎无回又说, “哪怕你很想尽快和我离婚。”- 这天晚上邱一燃很难睡好。 一是因为爆竹声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彻底停下来。 二是因为,她想到那通电话里,她最后和黎无回说的话—— 电话持续了很久。 中间有一大段压抑的沉默。 到最后,邱一燃终于忍受不了,于是她不得不选择挂电话。但挂电话之前,想到现在已经是乙巳蛇年,于是她还是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新年快乐。” 但黎无回却在收到这句祝福后,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很坦然地接受。而是说, “再说吧。” 好像她不确认自己这个新年能否过得快乐。 这句话使得邱一燃整夜难以入睡——她辗转反侧无数遍,总是想起过往的黎无回。 她记得黎无回原本是个很擅长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人—— 纵然那时她穷困潦倒,失意落魄,但她会教邱一燃跳踢踏、跳恰恰。 甚至还教会邱一燃喝酒划拳,有几次邱一燃醉得晕晕乎乎,睁开眼还看到黎无回一边狡黠地笑,一边在她脚踝上系红绳。 那曾经是邱一燃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她从没想过黎无回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她同样醒得很早,因为被清晨的爆竹声吵醒。之后邱一燃干脆蜷缩在床上,不知道又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很浓厚。 她终于觉得自己睡够,起来收拾自己,最后拉开窗帘—— 大年初一,春节当天,临街弥漫着烟花爆竹燃烧过的红纸,像灰烬,又像新生。 太阳浓烈,光晕波动。 像梦一样,她看见黎无回。 黎无回就站在楼下,穿大衣系围巾,脚边一个行李箱,像要出远门,也像她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有很多人经过她,出门拜年嘴里全是吉祥话的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玩甩炮的小孩,路上熟人碰到之后绵延不绝的交谈…… 春节很热闹,合家团圆的景象变成背景板。 而黎无回孤身一人,浮在那些景象中,始终遥遥地看着她。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邱一燃甚至以为是自己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昨天凌晨她们通电话。 明明黎无回还在巴黎,过了一天不到,黎无回就站在她面前。 她稀里糊涂地,想黎无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过来的—— 直到楼下的黎无回眯着眼看了她一会,然后忽然掏出手机,在手机上打着字。 邱一燃的手机却在这时突然振动起来。 邱一燃愣怔着,拿出手机,便从手机上看到刚发过来的短信—— 【睡醒了吗?】 这当然是来自站在楼下的黎无回。 邱一燃下意识去瞥黎无回。 黎无回仍然站在那里,整个人都被阳光笼罩住,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低着头在手机上敲打着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将手机收起来,然后再抬头看向邱一燃。 毫无意外,她们的视线在新年第一天的余波中冲撞,在日光下融成粘稠的胶状物。 紧接着,有四条短信连续发到邱一燃这边,震得她手心发麻—— 【我后悔了】 【我还是想让你在以后的每个春节都想起我】 大概是信号原因,前两条和第三四条之间停顿了两三秒钟—— 【因为这个春节我仍然在恨你】 【所以你永远也别想忘记】 第23章 “所以你就当这是我对你的报复吧。” 邱一燃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会在新年第一天出发去离婚。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像黎无回这样总是出尔反尔。 邱一燃下了楼,走到黎无回面前, 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被那一句“恨”刺痛到。 她只是说,“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是她在下定决心答应去离婚之前,就在内心中要求自己的事—— 尽快地,好好地离完婚。 不管是路线, 还是她的决心, 都不要产生任何偏离。 黎无回却不说话。 她静静地打量着邱一燃, 目光像道撕开的疤, 从上至下地将她刮过。 “我们要现在就出发吗?”邱一燃不得不再问黎无回。 黎无回却突然笑了。 像是已经看透她, 于是觉得她此刻自认为无比坚决的决心十分可笑, “先去吃饭吧。” 留下这一句话,然后也不等她。 黎无回自顾自地转了身,拖着行李箱,箱轮在潮湿路面留下一道辙印。 邱一燃没有办法。 只能跟着这道辙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开车带你去市中心吃吧。”邱一燃走得慢, 但黎无回这次没有刻意等她。于是她匆促地跟上去,在她身后喊, “这里可能不太符合你的胃口……” “没必要。”黎无回已经停到一家餐馆下面, 很随意地选择, “就在这里吃吧。” 这是附近唯一一家在春节仍然开门的廉价餐馆,姐妹档口,价格公道,叫青苹果大饭店。实际上, 整个餐馆却只摆着五六张桌子。 她们坐在摆在外面的那桌。 大年初一, 客少菜也少,点什么什么都没有, 只有餐馆老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了声恭喜发财。 邱一燃笑笑,回了声恭喜发财过去,最后点成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其实可以去市中心的那些连锁饭店,”等老板去忙之后,她才跟黎无回解释,“就算是大年初一,大点的地方备菜也会更多。” “没什么必要。”黎无回穿一身昂贵的衣服,坐在油污满墙的店面,却仍然不以为意, “反正我去那种地方,也只是吃这些菜。” 邱一燃犹豫,“毕竟是春节。”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就是因为是春节。”黎无回却像是听懂了她没有说完的话,“才更要在这里吃。” “为什么?”邱一燃没明白。 “在这里可以看得到你家……”提到“家”这个字眼,黎无回似乎觉得有些不适,于是改成了, “可以看到你住的地方。” 邱一燃愣住。 她下意识就顺着黎无回的话去望—— 这里的确离她住处很近,看得到她楼下那个纸钱店,看得到好春光KTV的大招牌,也看得到她们一路过来,黎无回的行李箱在路面上留下的那一道辙印。 不过只要一场雨,辙印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以后,只要你走过这条街,再看到那个叫作好春光KTV的招牌,哪怕是看到那楼下那个公交站牌,又或者是你从这里路过,明年春节再和这个餐馆老板说了声恭喜发财,甚至是只要看见餐馆老板的脸……” 不由自主。 邱一燃思绪跟着黎无回的声音在这条街道流转。 最后流到黎无回这里。 她失魂落魄。 “就都会无法避免地想起我,你会想起在这一年春节,和你在这家青苹果大饭店,吃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的,和你说这番话的人……” 而黎无回却垂着睫毛,毫不掩饰其中的目的性, “是我。” “或许这会让你很痛苦,但应该持续不了多久,迟早你都会忘记。” 邱一燃喉咙发涩。 “但我还是想让你记得久一些,毕竟我是个坏人。” 然后黎无回忽然笑了, “所以你就当这是我对你的报复吧。” 听到黎无回这样说,邱一燃几乎想要立即离开,可她还是强逼自己坐在她对面。 因为她想起,分手那天黎无回也和她说过相同的话,只不过那时她太自负,没等黎无回把话说完就转了身。 现在她认为自己就应该坐在黎无回面前,完整地把这段话听完,也承受住黎无回的所有怨恨。 她是真的很希望,黎无回能彻底离开她。 于是她只是脸色苍白地低头听着。 但她仍然不敢看向黎无回的眼睛,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黎无回价值上万的行李箱——上面沾满了爆竹燃放过的碎屑,水污,以及在地面滚过的黑油。 这让她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并不单纯因为这些痕迹。 她知道这可能就是自己如今面对的生活,而黎无回却像是那个昂贵的行李箱,前途坦荡,本来不应该沾上这些污渍。 于是趁上菜之前。 邱一燃突然起身走开了。 她去隔壁杂货堆满的商店,买了包像是快过期的酒精湿巾。 匆匆忙忙再赶回来的时候,却又没能拿出来。 因为菜已经端了上来。 而黎无回却看到她口袋中没拿出来的消毒湿巾。 又看到她盯着木桌不说话。 她们两个都看得出,这张木桌因为油污而变得黑漆漆。 也知道邱一燃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黎无回问她,“你平时也会为自己这么做吗?” 邱一燃一怔。 蜷缩在兜里的手指缩了缩,“什么?” “都不会为自己做的事情……”黎无回望向她,像质问, “为什么要为一个即将和你离婚的女人做?” 而就在这个时候,最后一道蒸鱼被餐馆老板端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雾气在她们眼皮中间飘,她们由此产生一段怪异而良久的沉默。 或许是错觉,邱一燃觉得自己眼角被雾气烫得很痛。 之后,黎无回却又收敛了语气,拿了两双筷子出去,过了碗里的热水烫了烫。 递给了邱一燃。 像是忍耐,又像是示好,很轻很轻地说, “我的意思是,对自己好一点,对别人差一点,也不会让你变成坏人。” 邱一燃低着眼,觉得自己的眼睛大概被雾气熏得更红了。 不只是因为黎无回说让她对自己好一点,而是因为—— 黎无回果真如她想象的那般痛苦。 以至于刚说过要报复她,对她生气,之后又像是怕自己吓到她一样,对她说让她对自己好一点。 邱一燃缓了很久。 眼角的酸涩始终都没消下去,最后她强忍着抹了抹眼,才说, “我知道了。”- 按理说,两个人三道菜,是不太多的分量。 但她们两个人都已经吃完,三道菜还剩了大半。 出于职业习惯,黎无回吃得很少。 但她没想到,作为算是体力劳动的出租车司机,邱一燃比她吃得更少。 “为什么就不吃了?” 话落,黎无回突然发现,自己又忍不住用那种语气了—— 像怨恨像质问,却唯独不像关心。 这会让人觉得她很恶毒。 “你多吃点不可以吗?” 这句也像是质问。 黎无回意识到,于是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像关心,没有带那么多刺, “毕竟还要开那么久的车。” 她夹了块糖藕给邱一燃,像所有会互相关心的人做的那样。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她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偏偏连这种事情都没办法辩解。 于是最后又干脆静默。 很勉强地吃了她那块糖藕,之后又在黎无回的视线下夹了几筷豆腐和鱼,像是嚼蜡那般吞了下去。 不出所料的。 等黎无回将几个行李箱运到车上,再回来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头闷在里面,像是在呕吐。 她真的太瘦了,以至于这种时候,连厚厚的外套都瘪下去。 而餐馆老板像是被吓到,一脸惊慌失措地帮邱一燃拍背。 直到看到黎无回跑过来。 餐馆老板才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站在一旁,看着难受的邱一燃,面露难色,“要不给你们退钱?” “没关系。”邱一燃强撑着说, “我只是吃得稍微有点多,我的胃本来就不好,吃一点就吐。” 看到餐馆老板愣住的表情,她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们大过年的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我知道也不是你们的饭菜有问题。” 她经常从这里路过,看到餐馆老板把菜洗得很干净。 她知道这对姐妹出门在外做生意不容易,否则也不会选择在过年期间还开门迎客。 更何况,刚刚餐馆老板还送了她们两个橘子。 因为是过年。 “我知道不怪你们。”邱一燃说。 听到邱一燃还是在说这种话,黎无回其实应该生气,但不知为何她那一刻很冷静。 她只是让餐馆老板离开。 而邱一燃这时候却又弯腰吐了几下,眉头紧锁,像是很痛苦。 黎无回沉默地在邱一燃旁边蹲下来,她想到餐馆老板刚刚给邱一燃拍背的动作,或许这样会让邱一燃好受一点。 于是她很笨拙地抬起了手,却又悬在了空中——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将手放在邱一燃背上。 她怕邱一燃推开自己。 也怕自己刚搭上去,邱一燃就消失掉了,像被烧干的灰烬,风一吹,就磨灭了。 而她抓不住,像之前发生过很多次的梦。 所以黎无回只是虚虚地抬着手。 她不敢去碰邱一燃。 却努力睁着眼,想要透过那薄薄的红色塑料,去看清邱一燃的每一个表情。 中午时间,街道两旁的房屋仍有在燃放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她们蹲在角落,像两个无处可去的人。 “我去给你买瓶水。”最终,等邱一燃终于觉得好受一些,黎无回这样说。 然后她快步离开。 好像看到这样的邱一燃令她感到很痛苦。 等黎无回走后,邱一燃收拾好自己的呕吐物,觉得吐出来之后好受不少。 她艰难地掏出自己刚刚买的湿纸巾,擦了擦嘴,擦了擦脸和手…… 她不希望黎无回看到自己这个模样。 很难看。 缓了几分钟,她想撑着自己的腿站起来,但她刚吐完,还有些费力。 撑了两下,一个踉跄。 而这时,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瞬间加快,有个人几乎是飞速跑到她面前,然后再气喘吁吁地停下,缓了好一会,朝她伸出了手—— 手腕从袖口探出,手指细长,但是却被冷空气冻得发红。 邱一燃低着脸,不说话,眼眶却再次被寒风吹得发疼。 “别逞强。”兴许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黎无回警告她,却又补充, “我蹲这么久也会腿酸。” “不只是你,也不只是我。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 邱一燃垂下眼,听着黎无回为她找补,她却无端地觉得难过。 但她还是攥着黎无回的手腕,站起了身。那一刻她感觉到黎无回的手很凉。 她站起来,没能说得出来话。 只是默默地走去,扔了垃圾。 然后在风中呼出几口窒闷的气,再回头,就看到黎无回拿着瓶水在原地等她。 “我没事。” 走过去,她的第一反应是解释,“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吐完之后就好多了。” 她语气轻松,像是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黎无回把水递过来,面色很沉,“为什么知道自己吃不了那么多还要吃,我说两句就要吃,难道你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我还会逼你吃吗,邱一燃你是傻子吗——” 话没说完。她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强逼自己阖了下眼, “总之,我也没有要报复你到这个程度。你如果想要靠折磨自己来让我好过,那你最好不要这样想。” “我没有这样想。”邱一燃将水接了下来,慢吞吞地喝了口,并没有再为自己争辩。 她只是将水瓶攥得很紧,轻轻地说, “我突然想起有东西忘了拿,你先上车等我一下,可以吗?” “你今天还能开车吗?”黎无回问。 “刚刚只是吃多了有点不舒服,吐了之后就完全没事了,还没到不能开车的地步。” 邱一燃向她解释,像是特别怕她误会自己在逞强,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如果有状况,不用你说,我会自己提出休息的。” 也像是,特别害怕自己的残缺会使得她对她有所误会, “我知道这种事不能逞强。” “那你要拿什么?”黎无回的语气听上去仍然不太好,“我帮你去。” 说完之后,她甚至已经要往楼上走去。 “黎无回。” 邱一燃喊住她。 黎无回顿住脚步——因为她喊的是黎无回。 风吹过邱一燃空落落的裤管。 她看着黎无回的后背,佯装轻松地将手插在衣兜里, “我想自己去,可以吗?” 黎无回转过身来,看着邱一燃尤其执拗的双眼,忽然笑了, “邱一燃,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她扔下这句话。 却还是转身去了停车的位置。 走到车边,她看到邱一燃已经上了楼。 女人动作很慢。 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尽力在走着,然后慢慢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像过去几个月她看到的那样。 她不明白邱一燃既然有存款可以用,为什么执意要住在二楼,也不明白邱一燃为什么在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情里,最后选择当了最不适合的体力劳动…… 就像她不明白,邱一燃因为她而断掉了腿,却又那么义无反顾地要和她分开。 等邱一燃消失在楼道中。 黎无回回到了车上。 副驾驶。 刚坐上去,她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这辆车和她之前坐的不一样了—— 应该是用洗涤剂彻底清洗过一遍,内饰比平时还要干净整洁,气味也很清爽,闻起来是橘子味的洗涤剂,后排还放置着颈枕和叠放起来的被子。 甚至连座椅都有了变化,比之前更软,上面还系了个腰枕。 还有个圣诞老人的车挂。 黎无回拿下来闻了一下,橘子味,像是用香皂雕刻的。 这会让整个车厢都变得清晰。 她将车挂放了回去,又翻开了前排的收纳空间—— 毫不意外,其中所有的物品都被整理过,放上了旅途中必要的资料。 以及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物品,像蒸汽眼罩、耳塞、口罩和一些小饼干小零食。 黎无回从其中找出了自己常吃的那款姜黄人小饼干。 很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咸口的。 她很喜欢吃。 所以每次邱一燃出差回来,或者是在她出门之前,都会在她衣兜里偷偷放上几个。 所以邱一燃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怕自己因为控制体重太过而低血糖晕倒。 黎无回在车里往楼上瞥了一眼,不知道邱一燃是忘记拿什么东西这么久。 她突然想起自己留给邱一燃的戒指。 当然,她没有想过邱一燃这时候是去拿戒指。 毕竟她们是去离婚。 黎无回没有心存侥幸。 她收回目光。 却又在前排收纳空间里,找到了另外一个让她意外的物品。 但她没来得及细细研究。 就看到远处楼道里,邱一燃终于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黎无回将找出来的东西迅速塞回去,心跳尚未回复,她却又看见邱一燃路过她所在的车,走到了另一边—— 这个下午的阳光已经阴沉了下去,有个老人担着担子,在公交站牌那边摆了两筐红枣,佝偻着腰,满面沟壑。 邱一燃走过去,看得出来步子是一快一慢。 但她走到老人面前。 挑选红枣时还是很礼貌地蹲了下来,和老人平视着,微笑着说了几句话。 黎无回再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邱一燃从头至尾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自己站在高处那么久,却从未因此染上过不好的习惯,也从不愿意低眼去俯视人。 因为俯视和被俯视,都同样让邱一燃感到痛苦。 如今也一样。 即便邱一燃根本已经不算在高处。 黎无回坐在柔软舒适的车里,盯着那边邱一燃的一举一动。 那边,邱一燃已经买好了红枣。 付了钱给那位像是眼盲的老人,而后她又像刚刚那样,想要像个正常人那样轻而易举地站起来。 只是她迟迟没能站起来。 像是蹲得太久腿酸。 明明对任何正常人来说,这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她却因为残缺,反而总是对自己那么严格。 其实说到底邱一燃是个尤其骄傲的人。 黎无回看得很细,所以她没有错过邱一燃在此刻变得不好的脸色。 有一瞬间,黎无回已经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去帮忙,但却突然在这一刻想起—— 自己每一次站在邱一燃面前俯视她时,邱一燃目光中闪过的痛苦。 但如果她要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就必须自己站着俯视她。 这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悖论。 所以黎无回只是将手搭在车门上,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然后,她看着邱一燃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佝偻着自己脆弱的背,完全用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直到黎无回自己的掌心都被掐红。 和茫市下雪的那天晚上,她往邱一燃窗户里扔石子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天夜晚很冷,是黎无回来到这里的第五次,她喝了很多酒,站在楼底下。 看着邱一燃将车开回来。 看着邱一燃从车后拿出双拐下了车,然后径直地路过她,上了楼…… 她知道邱一燃在那一刻就已经认出了她。但邱一燃还是抛下她上了楼。 她痛恨邱一燃对她的忽视,但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释出自己的痛恨。 所以她只能无力地看着邱一燃门前的廊灯,亮了又灭,最后陷入黑暗。 很久都没有动静。 她知道,邱一燃肯定知道她站在楼下。 但屋内的灯一直都没有亮。 邱一燃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开灯? 又为什么装作没有看见她?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廊道前的灯却突然亮了,而屋内的灯仍然黑着—— 于是她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会让她惶恐害怕的事情,她开始疯狂地往楼上扔石子,像电影里不被爱的人那样。 因为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 可楼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真正的石沉大海。 所以她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跑上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准备上楼的那一刻,屋内的灯却突然亮了。 黎无回猜测,是邱一燃之前摔倒,此刻又重新站起来。 她停下步子。 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但又始终无法确定。 于是过了半个小时后。 她还是上了楼,又在黑漆漆的门口,像只游魂那般站了半个小时。 确认邱一燃在屋内活动自如才离开。 但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就像她之前来到这里的很多次,站的很多个半小时一样- 也像此刻。 黎无回注视着邱一燃提着红枣,脚步很慢地朝她走过来。 她忽然产生一种感觉,或许邱一燃是小心翼翼探出洞穴的寄居蟹,畏惧外面的世界,畏惧自己不够强大,然后轻易被击败。 所以宁愿待在潮池和岩石下。 而黎无回深知自己是将岩石揭开的那个人,也是将邱一燃硬生生拽出来的那个人。 她完全不留余地,在她原本已经变得平静安详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突然说那些恶言恶语,突然带着恨意去折磨她…… 对她而言,她应当已经变成最恶毒最邪恶的坏蛋。 而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黎无回就知道自己无法挽回。 于是她只能假装自己乐意成为坏蛋,并且愿意孤注一掷带来的惩罚。 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是。 这段路邱一燃走得不算太慢。 正好是黎无回低着眼,一口一口吃完一块姜黄人饼干的距离。 “嘭——” 车门开了。 有像雪的气味,很冷,没有攻击性,却很快就会融化。 “你买了红枣?”黎无回若无其事地说。 邱一燃上了车,带着一身的凉气,然后很含糊地应了一声,“对。” 然后,她将那一大袋红枣,放进两个座位之间的收纳空间, “路那么长,你没事的话,都可以在车上吃一吃。” 说完这句,她将自己刚刚从楼下拿来的东西,递给了黎无回。 ——是她那次让她帮忙拿的酒壶。 黎无回差点忘记这个酒壶的存在,明明她之前根本寸步不离, “我还以为你是上去拿什么东西。” “我刚刚忘了。”邱一燃解释,“要是不记得了会很麻烦。”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 像是完全不想让黎无回以后再次回到这里。 于是黎无回笑了起来。 “也是,毕竟我以后不会再过来了。”黎无回轻轻地说。 然后就去接酒壶—— 然而接过来之后却出人意料。 “热的?”黎无回有些意外。 酒壶在手掌心里来回滚了滚,被冻得发红的体温像是在复苏, “你又在里面灌了热水?” 邱一燃“嗯”了一声,她反过身去系安全带,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今天不是29号吗?” 然后将安全带卡进卡扣里,隔着那一大袋红枣…… 终于温吞吞地抬眼看向她, “你的生理期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此时此刻,邱一燃很真诚地对黎无回表示这个距离可以有的关心。 但她并没有发觉,车上导航界面已经有了改变。 因为刚刚趁她不在。 黎无回已经擅自更改了她们第一个夜宿的终点—— 原本第一个夜宿点是在另一个方向。 但她却改成了她们说好要去度蜜月的那个城市,离这里很近。 只是那时她们谁也想不到…… 如今却因为她们离婚才有机会路过。 黎无回的手被烫得暖暖的,从前邱一燃也总是会这么做,偷偷将她酒壶里的酒换成热水。 这一刻她望着邱一燃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选择无比正确。 “嗯,差不多了。”黎无回说。 然而寄居蟹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坏蛋黎无回刚刚做了什么,她只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很单纯地松了口气, “那正好可以吃点红枣,也可以多喝点热水。” “我不喜欢吃红枣。”黎无回很故意地说,“如果你是给我买的话,那你白买了。” 她让自己表现得像个顽皮孩童。 因为这种时候邱一燃会管她,会包容她,会很像个对她无可奈何的年长者。 尽管她们只差两岁。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爱吃?”邱一燃微微皱起了眉。 “嗯。”黎无回很不客气地说,“因为吃起来像橡皮。”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果然,邱一燃很无奈,不由自主地对她用上了这种语气, “我又没有把它当归黄芪煎煮在一起,它本身又没有什么怪味道,而且还很甜,哪里吃起来会像橡皮……” 那是黎无回做了一万个梦,都很难再听到的语气。 于是她紧紧盯着邱一燃,不愿意错过邱一燃此刻的半点表情。 但恐怕,连邱一燃自己都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有所变化。 她只是觉得黎无回有些奇怪。 明明是在看着她,却像是在怀念什么,以至于眼睛里有太多落寞和悲戚。 “你怎么了?”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看向黎无回,“你怎么还不系安全带?”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有些担忧,甚至倾身过来,却又十分克制,维持了二十公分以上的距离,才问, “还是说你突然也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邱一燃的眼睛,黎无回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在这一段路也势必会用尽各种手段去逼迫邱一燃—— 让原本躲在这里享受平静的她,去做很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所以她不希望邱一燃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没事。”黎无回强忍着情绪说。 就像她也从没想过让她得知,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当黑暗中寄居蟹邱一燃独自一人,终于很普通地站起来打开灯那一刻—— 全世界只有坏蛋黎无回,最为她感到高兴。 第24章 “无论怎么样,坏人都是我。” “苏州?” 导航屏幕上, 被定为终点的城市赫然在目。 邱一燃点火的动作突然停下来。 “反正路过也是路过。” 黎无回说。 她反过身去系安全带,看不到是什么表情,但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正好可以去看看你姨婆,不好吗?” 邱一燃沉默,掌心压紧方向盘。 “怎么不说话?”轮到黎无回来问她,语气很直接, “也不开车?” “为什么突然要去看她?”邱一燃忽然觉得喉咙干涩。 她能感觉到黎无回在看着她。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黎无回轻笑一声, 并没有因为她此刻变得煎熬的表情而有所收敛, “当然是因为想看看她, 也想让她看看现在的我。” 邱一燃直视着前方不说话, 她知道黎无回是故意这样说。 “毕竟她那个时候对我很好。”而黎无回停顿两秒, 声音被压得极轻,“而她去世我都没有去看她。” 邱一燃攥紧手指。 黎无回在笑,却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因为你不让。” “因为我们当时已经分手了。”邱一燃很安静地说。 “错了。”黎无回否认她的话。 邱一燃眼皮颤了颤, 她并不明白黎无回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当时你要和我分手。”日光下,黎无回的睫毛和头发都像是在发光。 语气像极了恨,又像只是日光太烈带来的错觉, “而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 邱一燃艰难地张开唇,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黎无回解释—— 分手从来都是单方面决定的事情,不需要被分手那一方的同意。 至少对别人而言是这样。 “不过,”像是知道她打算说什么,黎无回先开了口, “现在我同意了。” 她没有再看着邱一燃, 而是直视着茫市狭窄的道路, “所以我想最后去见她一面, 也不可以吗?” 或许是黎无回的目光没有在停留在她脸上,邱一燃终于觉得好过一些。 黎无回给出的理由足够合理。 当初林满宜在世,也的确是对黎无回很好,在邱一燃提起黎无回痛经的事情之后,也是林满宜始终念叨着这件事。 后来林满宜因病去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她还拼了命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讲了很多事情,问邱一燃—— 小黎现在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们本可以也成为感情很好的长辈和晚辈。只是时间太短,她们还没来得及见面。 时隔三年,回想起林满宜离开以前的那段时日,邱一燃仍旧觉得痛楚彻骨。 同样,那也是她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时日,于是,她都没能有足够的精力,好好陪林满宜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对林满宜始终是觉得亏欠的。 也许黎无回才是正确的。 归根结底是那时的邱一燃太过自私,导致她没能和林满宜见上最后一面。 等她们去巴黎离婚以后,黎无回的确可能再没有机会去看林满宜。 静默地思考了半分钟。 邱一燃缓了几口气。 确认自己足够冷静,才终于发动了车,她没有更改目的地,而是朝着导航规定的路线开去。 注意到车辆终于发动,黎无回的目光在导航上停留了几秒钟。 确定了终点没有更改,她看了眼邱一燃完全没有表情的侧脸。 她想果然。 她深知自己的做法很激进,势必会让邱一燃感到很辛苦,说不定还让邱一燃后悔答应她的请求…… 但她太了解邱一燃,知道只有用这种方式,邱一燃才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黎无回并不因此萌生退意。她阖上双眼,反而如释重负, “我先睡一会,到了叫我。”- 茫市离苏州并不远。 路途平稳的话,大概三四个小时就能到。 还是在邱一燃把车开得很平稳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的状况,她开车时很谨慎,也很小心。 正常人出事故可能情有可原。 但如果是她,哪怕只是很小的剐蹭,都会让人难免联想到她的腿。 她不希望有这种事发生。 特别是在黎无回面前。 这个下午有个好天气,太阳,蓝天,在路上赶着回家的人们…… 她们这辆明黄色的出租车从这些景象中慢慢驶出一条路,登上高速,像朵会移动的向日葵,里头有且仅有两颗孤独的瓜子。 再下高速的时候—— 肉眼可见地,城市景观逼到眼前,看得出要比茫市繁华得多。 记忆中的街景一晃而过。 邱一燃说不出自己此时想起的是幼时美好的记忆,还是三年前那段被痛楚裹挟的记忆,于是她更加谨慎地攥紧方向盘。 只是车还没开到墓园,她们就被堵在了路上。 大概是因为大年初一。 车再次像排队的蜗牛那般停了下来,邱一燃双手扣紧方向盘,恍惚地直视着车外的车水马龙。 就在这时,黎无回却突然出声,“你害怕了吗?” 邱一燃愣怔。 她侧脸去看——才发现黎无回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 女人半靠在车窗边,眉眼间被黄昏笼罩着,一半阴影,一半明朗。 “你醒了?”不知为何,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知道黎无回大概率昨晚没有得到好的休息,从巴黎赶到茫市,最后又在她出租屋楼下等了那么久。 不知道每次那么漫长的路程,黎无回都在想些什么? 黎无回“嗯”了一声,“你新换的座椅很舒服。” 邱一燃静默一会,“正好新年,公司给所有车都换了。” “是吗?”黎无回笑了声,“那你们公司服务还挺好的。” “还会在车里放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欲盖弥彰,“这是我顺手买的。” “年货。”她补充。 不过她很快又想,其实这种程度的关心根本不需要解释。 因为她真心觉得—— 就算她们在这段路程中是散伙人,但同样也需要并肩前行。 黎无回“哦”了声。 她并没有再揪着姜黄人小饼干不放,而是又将话题回到了那件事上, “你害怕了吗?” 邱一燃手指僵了僵。 而恰好—— 这时排成长龙的车队开始往前挪动。她踩住油门,好一会,才否认, “我没有害怕。” 黎无回没有立刻反驳她,大概是不想在这种时候仍然对她施以打击。 但黎无回笑了。 这笑声不太明显,不是嘲笑,不是讥讽。但其中意味却很明显。 ——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但黎无回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她又阖上了眼。 大概是没有足够的精力与邱一燃纠缠这件事。 车像乌龟往前挪动着,马路嘈杂喧闹。 邱一燃也没有再提起任何话题,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这段路实在太过漫长。 当再次停下来之时,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林满宜的生前—— 林满宜是个和蔼但严肃的老人,邱一燃在她的教养下长大,并没有感觉到亲情的缺位。 她记得,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经常扯着嗓子和所有骗她没有爸妈的大人说一句话——别人有爸妈,我有林满宜。 林满宜自己是个教师,但不会因为她直呼她的姓名而生气,但会因为她直呼其他老师的姓名而大发脾气,罚她三天不准吃晚饭。 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林满宜就教她先写自己的名字,再写父母的名字,最后再写林满宜的名字,不是因为要记那对不爱她的父母的恩,而是要让她记得—— 她母亲邱云,父亲魏繁,姨婆林满宜,她不是没有根的人。 甚至,后来在她三年前几乎是奔逃回国的那段时日,哪怕她浑浑噩噩,林满宜同样也包容了她,接纳了她。 林满宜从来没有放弃将她教导成一个积极自信的人。 而现在—— 她却要用这副面貌去见林满宜。 “你就是害怕了。” 黎无回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内出现,将邱一燃的思绪从过往中抽出。 她如梦初醒。 看见车前挤得密密麻麻的车辆,以及快要泼到眼皮上的黄昏。 恍惚间,她看向副驾驶的黎无回——黎无回仍旧是阖着双眼,没什么表情。 像是刚刚没有说过话。 邱一燃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她轻声问了一遍,但没有得到回应。 副驾驶的女人仍旧懒意沉沉。 邱一燃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原来真的是她的错觉。 而就在她打算转过头去时,黎无回却又突然再次出声, “邱一燃,你为什么害怕?” 邱一燃瞬间顿住所有动作。 到这个份上,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黎无回看穿,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车辆重新前进,她很轻地说,“或许是因为愧疚吧。” “就因为你的腿?” 黎无回问, “还是因为你失去了之前拥有的一切,或者是你没有成为她期望中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看到邱一燃逐渐隐在黄昏中,变得模糊的脸,放慢了语气, “所以你很怕去见她,怕她对你失望?” “应该都不是。”邱一燃摇头。 “那是为什么?”黎无回很执拗。 “大概是——” 邱一燃有些犹豫,她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语速慢了下来, “因为我还是没有站起来。” 将真正原因说出口之后,邱一燃长长舒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内心中滞闷有过片刻的放松。 但很快又被千斤重的水淹没。 “其实这个世界上因为事故截肢的人有很多,数也数不清,我不是这其中最严重,最无能为力的一个。” “相反,当时我还很年轻,也有足够支撑我治愈伤痛的金钱,还有支持我的家人,朋友……” 甚至是爱人。 邱一燃没有将这个字眼说出来——因为光是想到,就已经在灼烧她的心脏。 于是她只是看着车外来来去去的人,装作轻松地笑着, “很多人的情况都不如我,但她们仍然都能在这种事情发生后,重新站起来,忘记事故带给自己的不好,甚至还能成为鼓舞很多人的榜样……” 她低眼沉默。 像是连呼吸都被车流吞走,以至于很难将话说完,停顿了很久,才说, “但是我没有。” 而我本应该,不那么轻易被打倒。 “这大概是,最令她失望的一种方式吧。” 黄昏渐渐沉了下来,邱一燃希望自己说起这件事时语气足够轻松, “毕竟已经三年了,而我身上还是没有一点变化。” 这段路程开了很久,在这之后,黎无回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是不是黎无回也在对她失望,如果真的失望,她其实很高兴。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去离婚的。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她们之间裹着黄昏下漂游的空气,她终于听到黎无回说, “嗯,我知道了。” 很平淡的语气。 邱一燃感觉自己应该感到愉快,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产生这种感受。 她木然地攥紧方向盘,再次跟着前方的车停下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黎无回却又开口了, “你别怕。” 很简洁,也很明了的三个字。 邱一燃呼吸凝滞。 “因为你只需要把这一切都怪到我头上,就可以了。”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反正也是我硬要让你去的。” 隔着暮色,黎无回看向她,停顿了好几秒。 像是在谨慎措辞,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也害怕吓到她, “无论怎么样,坏人都是我。” 语气很小心。 以至于邱一燃眼眶发热,她很想去反驳黎无回,但喉咙却堵住。 然而下一秒,座椅上传出衣料摩擦皮革的声音。 是黎无回看着她,稍微倾身过来,像是要像以前一样—— 用掌心捧住她的脸,让她的眼泪掉到她的掌心里。 但邱一燃却又下意识地闪躲。 匆促间她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自己发热的眼眶。 于是黎无回的手悬在了空中,甚至被迫地、难堪地在空气中停了很久。 这让邱一燃同样觉得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说什么可以来解释这种局面。 她的思绪和行动都十分迟钝,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唇, “我……” 黎无回慢慢收回了手,重新将头靠在座椅上。 她不看她了,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所以邱一燃……” 邱一燃红着眼眶,后知后觉地看过去。 黎无回明明像是在生气,却又放软了语气,仍然愿意哄她, “你别怕,知道了吗?”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句话,甚至都没有多少温情,却让邱一燃险些再掉下泪来- 邱一燃并不认可黎无回的话。 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够了解黎无回。但有些时候,她觉得她可能比黎无回更清楚她自己在想什么。 不管是当初截肢,还是这一天来看林满宜。 都不该怪黎无回。 黎无回是个目的性和驱动力都很强的人,从来都是。所以她不吝啬让自己成为坏人,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或许在应下这个决定之前。 邱一燃就已经清楚她的目的——她在想方设法让她回到巴黎。 这或许是黎无回弥补愧疚的一种方式。 但却是邱一燃完全不想要的。 或许这很可耻——但逃避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唯一活路。 她们身处天平两端,并且都深知这一点,于是都在为自己和对方不断增减砝码。 而改变路线去看林满宜——大概就是黎无回砝码中增加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车上的小矛盾,一直到抵达墓园以前,她们都没有再说话。 车停到墓园附近后。 邱一燃才想起—— 大年初一,来上坟祭祀扫墓的人比她们以为的多很多。 附近几家祭祀用品店的鲜花香烛纸钱,都供不应求。 而她们到的晚,找了几家店才勉强买到白菊花和纸钱。 但提在手里仍然有些简陋。 邱一燃越发觉得愧疚,于是上山的路她走得很慢,因为她很害怕走完这一段路。 害怕让林满宜目睹她的不堪。 所以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 上山的路人山人海,即使太阳已经快落山,但仍然有很多人带着或平常或哀伤的表情走这一段路。 邱一燃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是最为此感到焦虑的一个。 但黎无回还是对此有所察觉。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在邱一燃身旁,陪她走完这一段极其困难的路。 苏州比茫市大得多,人也多很多。 黎无回下车后就戴上围巾半遮住自己的脸,很低调地在人群中行走,但还是不免被认出—— 几乎是还在半山腰。 就有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往黎无回这边瞥过来,眼神里充满着跃跃欲试。 甚至还有目光瞟到了邱一燃的脸上,然后其中一个“咦”了声,像是对她也觉得眼熟。 苏州很大,大到有人能将当初在巴黎年少成名的摄影师认出来,也不足为奇。 而邱一燃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只是闷着头低头行走。 于是黎无回走到了她旁边,挡住了所有人投向她的视线,并且暗自加快了脚步。 而邱一燃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她走得很快,越快到就走得越快。 终于,快要走到林满宜墓前,她的心脏几乎都被提了起来。 只差三个位置。 “你等等。” 黎无回突然喊住了她。 邱一燃停住脚步,慢半拍地回头,“怎么了?” 黎无回穿过方正的墓碑,朝她走过来,然后看着她,眼神在暮色下很模糊。 “怎么了?”邱一燃问。 “别躲。”黎无回说。 “什么别躲?”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微微垂眼,然后忽然朝邱一燃伸出了手—— 那个时刻的光线很浓稠,邱一燃在黎无回眼中也看到了很浓稠的东西,以至于她真的忘记了躲开。 直到女人的手指落到了她的后颈,若隐若现地擦过她颈后的皮肤,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熙熙攘攘的春节,很多人赶到墓园,来探望自己的朋友、亲人或者是爱人,或者是与自己的朋友、亲人和爱人一同前往。 在这样的背景下。 她在给她整理衣领,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举动。 就好像,她还是她的妻子。 ——这个想法冒出来,邱一燃第一时间感到慌乱。 她失魂落魄,没办法不往后退。 “别动。”黎无回在这个时候警告她,“难道你想这样去看她?” 邱一燃不得不停住脚步。 她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因为在车上太久,风尘仆仆导致衣领蜷缩,“我也可以自己来。” “没有必要。”黎无回说。 她很快就放开了她,和她保持在了恰当的距离,没有情绪地质问, “只是帮忙整理衣领而已,陌生人之间都可以做,离婚之后就不能这么做吗?” 邱一燃被说得哑口无言。 但她注意到“离婚”两个字,是黎无回压低声音说的。 而黎无回却不管她,径直上前了几步,自顾自地找到了林满宜的墓,将手中的白菊花放在了墓前。 然后,静静地站立在墓左边。 她给邱一燃留了个位置——可以并肩的位置。 邱一燃在原地顿了半晌,走过去,站在了黎无回身旁。 周围不停有人来来去去,也夹杂着各种谈话声和哭声。 但她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像在林满宜面前对峙。 意识到这种氛围太过沉闷。 邱一燃很勉强地扬起自己的嘴角,对林满宜正式介绍, “姨婆,她是黎春风,你之前在视频里见过的。” 这大概是林满宜第一次亲眼看见她们两个并肩,以至于她没办法跟林满宜说——她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 她有一秒钟的自私,不想让林满宜知道——最后连黎无回也都被她推开。 恐怕林满宜得知后会对她更失望。 听到她这样说,黎无回像是回过神来,并且完全察觉到她的想法,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话, “嗯,我是黎春风。” 也很简洁地介绍自己,“跟您姨孙女结婚的那个女人。” 同样也没有提起离婚的这件事。 邱一燃低垂着眼。 她没有想起,她手中还拎着从山下买来的纸钱香烛。 因为她到了林满宜墓前就不知所措。 于是她拿在手里,迟迟都没有动作。 很多时候她身体和思维都比较钝。 直到—— 黎无回主动接过她手中的纸钱香烛。 邱一燃终于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要不还是我来——” 话没有说完。 因为黎无回并没有理会她的阻止,已经半跪在林满宜的墓前,低着脸,点燃了纸钱香烛。 “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黎无回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看她。” 火光在傍晚燃烧,她抬眼看向她,很轻地补充了一句, “毕竟我一直是你的妻子。” 邱一燃的话吞了回去,她知道黎无回的意思—— 就算她们现在要去离婚。 但也没办法否认,五年前她就已经成为她的妻子。 没等她回话,黎无回就又回到了她身边,肩膀擦着她的肩膀。 这种时候,她表现得不像比她年小两岁,而像个很周到的晚辈,也像个很体贴的妻子。 “过来拜年要磕个头吗?” 黎无回突然问,“按照你们这边的习俗,我这个身份。” “……我来就可以了。”犹豫过后,邱一燃这样说。 说着,她艰难地弯下腰,给林满宜磕了第一个头。 但她没想到。 即便她这样说,黎无回还是跟着她,很正式地给林满宜磕了三个头。 有一瞬间邱一燃想阻止——记忆中黎无回很少做这种事。 但她看到黎无回被风吹得鼻梢泛红的侧脸,以及微微抬起的下巴…… 还是沉默了下去。 她不该阻止黎无回的心意。 况且邱一燃自己动作都很慢,每一次跪下再起来,对她来说都很困难。 但黎无回却也没阻止她。 所以,蛇年的大年初一,她们只是并排着给林满宜磕了三个头。 磕到最后一个—— 邱一燃弯着腰,很久都没能直起身来,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麻木。 而黎无回也完全没有催促她。 只是在旁边耐心地注视着她。 其实邱一燃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和林满宜说些什么。 说她抛弃一切独自生活了三年? 还是说茫市很冷,她遇到很多不怎么友好的人,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所以那截残肢萎缩得很可怕,连她自己都害怕看到……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觉得委屈。 她觉得愧疚。 因为她在离林满宜这么近的地方,这三年却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而这次来看她—— 也只是因为她仍然想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所以不得不去跟黎无回离婚。 她觉得自己很不对。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邱一燃额头和眼睛都发红。 她低着脸。 不想让黎无回看见自己的窘迫,“我们走吧。” 她说走,但其实却像逃。 直到往外走了好几个墓。 她才稍微缓下来。 胡乱地抹了抹自己被风吹得很疼的脸,语气很轻地对黎无回说, “谢谢。” 无论如何,黎无回那么恨她,却都仍然在配合她的那一点自私。 “你别谢我。” 黎无回说,“我只是也不想在你姨婆面前当坏人。” 邱一燃眼眶发红。 “当然……” 黎无回注视着她通红的眼睛,从自己衣兜中拿出手帕,递了过来, “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其实你是被我逼来的。” 邱一燃沉默接过黎无回的手帕—— 还是和当初在巴黎那样,黎无回习惯用手帕,一尘不变的绿格纹,买了很多条。 黎无回钟爱绿格纹。 有一次她甚至很诚实地向她表明——是邱一燃当初戴了绿格纹围巾,所以才被自己注意到。 其实这又要归结于林满宜。 因为当初那条绿格纹围巾,也是林满宜从国内寄给邱一燃的。 邱一燃忽然觉得今天没有白费。 的确,她应该让林满宜看一看黎无回,也应该让黎无回看一看林满宜。 这个加注的砝码,是黎无回赢了。 邱一燃擦了擦眼泪,将手帕攥在手中,“我洗完了再还给你。” 黎无回收回目光,“随你。”- 天色已经发暗,她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但才走到墓园门口,邱一燃就隐隐约约看见—— 有一堆人在离她们不到十米外的地方驻足,视线像粘稠的膏药,在她们身上游离。 或许是错觉,她甚至感觉到有目光粘在她腿上。 那一瞬间邱一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像是从天而降的大山压在她胸口。 “黎……” 她竭力维持冷静,想要去提醒黎无回快点离开,却又被自己的残肢拖住。 她不得不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此刻又成为负累。 因为她无法跟黎无回一同尽快离开。 “黎春风。” 她改成喊这个名字。 然而就在下一秒—— 她的手腕被突然抓住。 黎无回将她一把拽过,发丝擦过她的耳旁,掌心盖住腕心脉搏,影子盖住她的脸。 那一刻她心跳极快。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树荫下。 而黎无回已经站在她身前,将自己颈下的围巾取下来,一圈一圈地绕在她脸下,然后压着声音说, “你先下山等我,不要过去。” 第25章 “骗子。” 邱一燃躲在树荫下, 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 这种举动其实很私密,让她感觉满世界都是黎无回的味道—— 一点点残余的反转巴黎,车上橘子味的香挂, 还有这个女人自带的发香,以及残留的体温……混在一起很奇妙,像云,飘在天上的云。 此刻却很近。 像是云落到了她的呼吸里。 邱一燃屏住呼吸。 刚刚, 她已经低着头, 路过将黎无回围住的那一群人。 没有人觉得她奇怪。 因为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戴着围巾闷着脸的残疾人。 只要离黎无回远一点, 没人会知道她是谁, 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到底在躲着什么。 于是她没走多远, 就躲在树荫下观察情况。 这群人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可怕, 大概率只是一群喜爱黎无回的年轻人。 可能之前就将黎无回认了出来,但看见黎无回进了墓园,就只是在门口等着。 等黎无回出去,她们才鼓足勇气围上去, 跟黎无回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 邱一燃听不清内容。 但她仍旧有些担忧—— 因为前不久,黎无回才主动爆出之前有过一次婚姻,后续如她所料, 关于这件事的舆论并没有很快停歇, 而黎无回对此也没有任何其他回应。 如果…… 如果最后被发现,那个结婚对象是她,而那时黎无回又正处于无名时期,这件事又会给黎无回带来多少不必要的猜测和污蔑? 越往下想, 邱一燃越觉得心悸, 这种感觉就像是口鼻都被闷在皮革中,让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也许是她的想法还是太单纯。 以为这次去巴黎离婚之后, 就能结束这一切。 但却从来没想过—— 这一路上她们会遇到什么,去到巴黎又会遇到什么,在那些未知因素中有多少会对黎无回产生不利? 邱一燃惶惶不安。 下意识地——她十分痛苦地看了眼远处被围在中间轮廓模糊的黎无回。 咬了咬牙。 趁黎无回没有往这边望,她狠了心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山下奔逃。 然后焦急地上了辆出租车,像是特别怕自己会后悔似的,对前排的司机说, “请你帮我尽快离开这里!”- 邱一燃好像再一次抛弃了她。 ——黎无回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有那么迟钝,或许根本原因是她太自信。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中就认为,邱一燃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她。 三年前也是一样。 她没想过邱一燃会离开得那么决绝,彻底消失。 现在她用“好像”—— 是因为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还对此感到茫然。 但的确,邱一燃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等黎无回和那群喜爱她的年轻人分开,她才发现邱一燃并没有联系她,也并没有告知她自己现在正在何处。 黎无回只好给邱一燃打电话。 但对方并没有接。 那时听到电话中漫长的嘟嘟声,她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以为邱一燃只是没有听到电话。 黎无回一边打电话,一边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回到山上,在墓园里找了几个来回。 却都没有发现邱一燃的踪影。 这个时候她才变得稍微有些着急起来,顺着她们来时的路,下山,路途中也没有发现疑似邱一燃的踪影。 山脚下停着很多接客送客的出租车,人群很吵,每个人身旁都有着另外一个人的陪伴,只有她像发了疯一样在奔走。 有个好心人看见她在找人,并且表情很焦急,就拿着自己刚刚捡到的那条围巾过来找她,问她是不是在找这位戴围巾的女士,然后开玩笑地说—— 是看见有个戴围巾的女士冲上出租车,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所以围巾都掉了。 黎无回接过那条散开的围巾,控制不住有些手抖,但还是很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等好心人离开之后,她站在路灯下很久,像是失去所有感官能力。 所以,她闻不到围巾上熟悉的气息,也看不见围巾底部绣着的拼音字母。 她将整条围巾翻得仔仔细细,因为她想要找到一个证据—— 证明这条围巾不是她的那条。 而好心人口中冲上出租车像是在逃离恶鬼的那位女士——也并不是邱一燃。 但她失败了。 这就是她的围巾。 被人目睹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的、于是发了疯地逃离的那位女士…… “邱一燃。” 黎无回很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朝她走过来的女人顿住脚步,隔着几棵银杏树,遥遥地抬起头,失魂落魄地望向她。 “黎无回。” 远处的这个女人这样喊她,然后继续迈着步子,往她这边走过来。 黎无回没有动。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围巾,觉得自己突然生了一场热病,眼睛和口鼻都被熏得很痛,几乎无法呼吸,也看不清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如果是邱一燃,为什么要突然跑到她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是邱一燃,为什么跑走了还是要回来? “对不起。”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邱一燃很真心。 每一次呼吸也都很艰难,但她仍旧撑着嘴角的笑,轻声重复, “对不起。明明我之前已经和你约定好了,不会轻易反悔的。” “为什么没有走?”黎无回低着眼,问。 “其实我刚刚……”邱一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承认自己的软弱和不堪, “本来真的打算要逃走的。” “为什么没有走?”黎无回又重复了一遍,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因为,”大概是走过来的一路都在吹风,邱一燃的鼻梢很红, “我发现,你给我戴上的围巾好像被我不小心弄掉了。” 黎无回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然后我就下了车。” 邱一燃努力回忆自己刚刚几分钟内发生的状况,她描述得很简单,因为她发觉那么多事情回忆起来,她能记住的很少, “我发现我的手机被冻关机了,身上也没有钱,司机师傅大概觉得我很奇怪,因为只开了一百米不到,但她还是很好心地让我走了。” “所以呢?”黎无回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回来的路上,我想,”邱一燃望着黎无回沉甸甸的瞳仁,一字一句地往下说, “如果我那个时候还待在巴黎,那这样的事情应该会发生很多次吧……” 我想从你身边逃开,并且一次次伤害你的事情。 “不过这次不一样。”邱一燃笑。 为什么不一样? ——黎无回本想这么问。 但看着邱一燃通红的眼睛,和被冻得很红的鼻梢,她已经知道邱一燃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因为我们是去离婚的。” 邱一燃还是说了出来。 尽管她说出来的时候口齿都发涩,但她没可能回避, “所以,最起码,我得兑现我答应下来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不对。 原本在山上,黎无回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盖在她脸上,独自去应付她不想面对的事情和人。 但可耻的她,却在这种时候逃走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脸面对黎无回,回来的一百米路程很短。 她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回赶,希望不要被黎无回发现她的懦弱和自私。 但是她太慢了。 黎无回还是发现了。 她只能承认自己的不堪。 黎无回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来对她施以同等程度的伤害,都可以。 但是黎无回没有。 黎无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很久,很久,像是在试图理解她刚刚说的一切。 光是这样的眼神,就已经让她觉得煎熬。 “黎无回——”她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 “知道了。”黎无回却打断了她的话。 然后很耐心地走到她面前,影子盖住她的影子。风刮过来,银杏树的落叶往下飘。 像云朵那般的气味再次裹过来,像张大网,将邱一燃裹住。 视野变模糊—— 黎无回背对着飘落的银杏叶,垂眼瞥着她,重新展开手中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帮她围上。 动作很小心。 像怕自己的手很凉,冻到她。 所以完全将手藏在围巾背后,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邱一燃红着眼睛。 黎无回将她颈下的围巾围得高高的,厚厚的,几乎要盖住她的下半张脸。 “邱一燃。” 系完之后,黎无回的手收了回去,她站回原来的位置。 冷空气吹动银杏叶。她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圈白气, “你下次别这样做。” 隔着沉到眼皮底下的浓稠黑暗,她看着邱一燃,语气像警告,也像冷然, “这样的事有第三次的话,我绝对再也不会原谅你- 语速很快地扔下这句话,黎无回就转了身。 她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 像是很生气,却又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不想发到她身上。 她没有等她。 邱一燃知道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 她低着眼,感觉到有液体从自己的眼睛里面滴落下来。 她胡乱地抹了抹眼,感受着围巾的温暖涌了上来,包裹住她原本失温的皮肤。 眼睛却仍然发涩得厉害。 她明明很生她的气,却又愿意为她戴上围巾。 这反而让邱一燃觉得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踩在黎无回的影子跟上去。 但她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的黎无回停了下来。 “怎么了?”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走上前去,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她刚走到黎无回的位置,就僵在了原地。 因为许无意站在拐角的甜品店处,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两个快要融掉的冰淇淋。 看到她们两个。 许无意似乎比她们还要意外。 她先是将视线停留在前面的黎无回脸上,像是很意外地,喊了一句,“春风姐?” 然后又才看清黎无回身后站着的邱一燃,直接愣在原地,“姐?” 大年初一,刚从山下下来的许无意举着两个冰淇淋,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许无意是林满宜的外孙女,算下来,就是邱一燃的表妹。 不过她们从小基本一起长大,所以许无意一般都直接喊她姐。 后来邱一燃出了国,她们很少见面。 于是邱一燃对许无意的记忆,就总是停留在十四岁那一年—— 她出国前的那天晚上,八岁的许无意闹着要跟她睡,结果大冬天把她被子哭得差点结冰,第二天许无意的眼睛也成了核桃仁。 邱一燃笑着给核桃仁许无意擦眼泪。 许无意扯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对她说——姐,你要记得我。 后来她在国外,也经常和许无意通电话。于是许无意也知道—— 她的表姐邱一燃,有个十分漂亮的模特妻子,听说很会骗人,叫黎春风。 再后来,邱一燃断了腿,许无意又为她哭成了核桃仁,对她说——姐,我相信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最后一次见面,就是林满宜去世后。 不过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邱一燃对那段时间的很多事、很多人都记忆模糊- 许无意手中的两个冰淇淋已经快要化成水了,她匆匆忙忙地找到垃圾桶扔了。 又快速地跑回来,掏出纸擦了擦手,像是不敢相信那般眨了眨眼, “真的是你们两个?” 邱一燃匆忙地擦了擦自己还发红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印象中丁点大的许无意突然变得那么大,所以很感慨。 还是因为,她一直害怕见到许无意,或者是见证她过往的任何一个人。 才宁愿待在茫市,维持自己平静却又无望的生活。 “对,我……”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我们来看姨婆。” “你们两个一起来的吗?”许无意看到她们两个站在一起,表情看起来很雀跃, “那外婆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我刚刚去看她还说怎么看到了那么新鲜的花呢,我还以为是她的学生……” 那时回到苏州,邱一燃并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她和黎无回已经分开的事情。 而当时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她的痛苦,便也基本都没有问过她,只是在暗地里猜测。 思来想去,邱一燃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应该让许无意不要再误会,“其实我们——” “我们顺便来度蜜月。”黎无回截过了她的话。 邱一燃顿住。 她诧异地看向黎无回。 “啊——”许无意恍然大悟地拖长声音,“原来是这样,我记得你们当时结婚都没度蜜月是不是,听说当时刚结完婚就大吵一架?” 说着,她的目光在黎无回和邱一燃身上转了转,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高兴。 因为曾经因为事故一蹶不振的表姐,能够重新鼓足勇气出门度蜜月——在她看来,这也许就是回到从前的预兆。 更是所有家人都希望的事情。 黎无回表现得坦坦荡荡,“嗯,所以我们决定从今年开始补回来。” 她都已经这样说。 邱一燃没可能去拂她的面子,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许无意笑了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那你们住哪里?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家住?正好我放假没人陪,一个人住老房子害怕,因为我妈去省外出差了……” “不用——”邱一燃下意识拒绝。 “好啊。”黎无回答应得很利落。 “耶!”许无意跳了起来,很不客气地挎起黎无回的胳膊, “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哈!” 她从黎无回那边探头过来,笑嘻嘻地对邱一燃说, “反正你们家的事都是春风姐说了算。” 邱一燃想说自己可以在外面住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看一眼黎无回。 黎无回只轻飘飘地回给她一个眼神。 意思像警告,也像威胁——你欠我的。 邱一燃安静了下来。 刚刚的确是她惹黎无回生气,现在不管黎无回突发奇想到底要做什么,她都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她们在外面吃了饭之后。 就真的跟着许无意回到了老房子——在十四岁以前,邱一燃生活的地方。 老房子离老城很近,从小巷子里穿过去的某一家,还是楼梯的旧楼房,顶层,三室一厅,打开窗户能看到一大片脊角翘立的灰黑屋顶。 从前,一间房住林满宜,一间房住许无意的母亲许雪,一间房住许无意和邱一燃。 她们的房间是那时比较流行的木质上下铺,床宽一米五,邱一燃睡上面,许无意睡下面。 她们挤在这张上下铺里,聊着自己年少时的烦恼和心事,各自长大成人,最后像脱巢的鸟那般飞向自己的人生。 邱一燃和许无意都走了这么久,林满宜也还是留着这个房间没有动。 老家具和老房子都总是散发着童年和记忆的气息,这反而让邱一燃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她并不想怀念从前的自己。 不过她们一路过来,发生那么多事,已经心力交瘁。 到老房子后,邱一燃异常沉默。 但许无意似乎和黎无回聊得很开心,两个人在阳台上有说有笑地说着些什么。 于是邱一燃先去洗了澡,然后又躲在自己以前住的房间里,偷偷用热毛巾给自己敷腿—— 医生说,如果她要进行这么长时间的旅途,最好每天都要注意残肢的状况。 如果发生红肿发炎,需要马上停下来,上药,去医院,等恢复好再继续。 今天才第一天,路途也没有很遥远,倒是没有发生这种状况。 但邱一燃还是给自己打了盆热水,拆了假肢下来,然后用热毛巾揉敷着自己的腿。 每天都要看到残肢和接收腔连接处的萎缩皮肤,她已经习惯,但有时候还是会想——如果她能和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能爱人就好了。 注意到门外有动静的时候,邱一燃第一时间放下裤腿—— “谁?”她问。 门口的人并没有直接开门进入,而是又停了一会,才说,“是我。” 黎无回的声音。 “进来吧。”邱一燃松了口气。 即便她这么说,黎无回也没有立刻打开门进来,而是又刻意在门口等了几秒钟,才慢慢地推开门。 “我以为你又逃走了。”这是黎无回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也是洗完澡过来的,穿着睡衣,刚吹完头发不久,身上隐隐的发香比白天更浓烈,表情看上去也更散漫。 然而她进门之后。 先是瞥了一眼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 接着。 黎无回便直接将她摆放在旁边的假肢拿走,摆放在了上下铺的上铺。 再很不留情面地说, “我今天晚上就睡上面。” 她应该已经很不信任邱一燃。 邱一燃愣了半晌,之前她们已经说好,一人睡一个房间。 许无意还很奇怪,问她们为什么要分房间睡。邱一燃那时还很尴尬地解释——因为她晚上要起夜,怕吵醒黎无回。 而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无回把她的假肢抢走,然后很安静地说, “其实我不会逃了。” “这件事谁也说不准。”黎无回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 “毕竟你出发之前也对我这么说。” 邱一燃沉默。 “那你把我的假肢拿走,然后去铺好的大床睡吧。”良久,她终于开口, “你比较高,这里可能睡得不舒服,而且被子也不厚。” “听说你以前就是睡上面?”黎无回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已经在铺床, “我想试一试睡在这种床上面是什么感受。” 邱一燃还想要试图说服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很快,黎无回已经铺好了床,踩着阶梯睡了上去,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听得出来黎无回说话仍然带刺。但邱一燃并没有被刺痛到。 因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就像是二十七岁的黎无回,突然声势浩大地入侵了她的童年时期,和她萌芽新生的青春期。 于是黎无回这样的话,在她耳朵里也变得幼稚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耐心解释。 黎无回好像已经很累,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还是说你真的又想要丢掉我?” 今天的事的确是邱一燃做错。 她盯着黎无回垂落到床边的卷曲发丝,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什么,于是又轻着声音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不过再怎么需要划分界限,睡上下铺也不至于是什么大事。 邱一燃叹了口气。 把自己刚刚在用的热毛巾和热水收拾好,关了灯,睡进了下铺。 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今天……”再次翻了个身,邱一燃盯着顶上黑漆漆的木板,没忍住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问我为什么要说我跟你是回来度蜜月的?”黎无回大概知道她迟早要问,轻笑, “你不就想造成这个假象吗?” 邱一燃呼吸滞住。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你过得很好,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所以让她们不要担心你。” 透过那层薄薄的木板,黎无回的声音飘落下来, “哪怕实际上,反而是你把每个人都抛弃了。” 邱一燃突然感觉自己难以呼吸,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不只是她知道黎无回想要做什么,事实上,黎无回也从来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 她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最底层的逻辑,永远都瞒不过黎无回。 “更何况——” 黎无回将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的确是还没离婚,我也不想解释这么多。让她知道我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恐怕会更麻烦。” “反正以后,这都是你自己需要说明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自己是因为懒,所以不想管,于是干脆配合她演戏,将那道被揭开的伤疤再次遮盖起来。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 新年的第一天就过得那么漫长,这是她们两个都没有想到的。尽管这也才是她们这场离婚旅途的第一天。 以后的每一天,恐怕都会很艰难。 因为她们之间,的确是还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清算。 “黎无回。” 想到这里,邱一燃鼓起勇气说,“我不会逃,你可以睡得舒服点。” 但黎无回没有回答。 她像是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均匀。 邱一燃没有再说话。 她屏住呼吸,也闭上了眼睛,但可能是今天情绪起伏太大,她很久都没能睡着。 老式上下铺的床都有个缺点——那就是只要一方翻身,就势必会影响到另一个人。 所以邱一燃忍了很久,都没翻身。 最后,她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压到胸前来的黑暗,还是没能忍住—— 很小心,很慢地翻了个身。 大冬天她将自己逼得满头大汗。 成功之后她舒了口气,却又听到头顶有声音飘下来, “你也可以睡得舒服点。” 邱一燃失神,“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不是。”黎无回否认,声音听得出来很疲累,“我没有睡着。” “为什么睡不着?” 这样问黎无回的时候,邱一燃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有媒体报道黎无回前两年过度服药进医院的事情,也有黎无回两年前遭遇母亲离世的事情。 全都是邱一燃不在她身边时,发生的事情。 “你……”没有听到回答,邱一燃从中挑选了一件试探着去问, “我们这次要顺路去看看你妈妈吗?”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黎无回的母亲鲁韵,最后到底被埋葬在哪里。 这都是她错过的。 “我不去看她。” 尽管声音听起来精力不济,但黎无回的拒绝很坚决。 “为什么?”邱一燃觉得困惑。 印象中,黎无回和鲁韵的感情并没有这么差。 甚至鲁韵也跟着黎无回在她十八岁那年就来到巴黎,只是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一起。 这对母女很奇怪,明明联系很紧密,却都偏要各自生活,像是和对方生活在一起就会吞掉自己。 “因为她也抛弃了我。” 停了很久,黎无回才回答。 她用的是“也”。 足够让邱一燃哑然。 尽管她并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来都知道,对黎无回而言—— 抛弃是死罪,所有抛弃者都需要受到最生不如死的惩罚。 “可是她都去世了,也不能原谅她吗?”邱一燃鼻尖酸涩。 黎无回“嗯”了一声,“不能。” 很平淡的语气。 却像雪崩那般砸在了邱一燃的心底。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房间太黑了。 “其实我也想不通,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快死了,却还是要抛弃我。” “她跟我说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去死,因为不想在死之前还看到我的脸,当然不止是我,她不想看见任何人……” 回溯起那段过往,黎无回的语气很轻松,像有投影在她脑子里播映,而她只是观看那段精彩剧情的观众。 说到最后,她甚至还笑了起来, “她问我,是不是跟我纠缠过的人,到最后总是要死一个,我才敢罢休。” “还说,是不是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放过她。” “最后,她跟我说没有人敢爱我,也是因为我活该。” 冬夜的黑很烫人,黎无回一字一句地说完那些自己听过的话,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很奇怪,不过或许当时鲁韵早已料到这一点,才会对她说这种话。 而邱一燃久久没有说话。 像是无法承载包含着恨意的话语,也不知道该如何用现在的身份来安慰她,或者……也因为她对鲁韵的态度而胆怯。 归根结底,鲁韵没有说错。 她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难怪所有人都要逃离她身边,难怪到头来她留不住任何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想到这里,黎无回蜷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得很紧。 她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呼吸像是被一面墙吸进去,然后又推回来。 她无力地闭了闭眼,双手将自己环住,突然笑了, “或许她说得对,是我活该。” 说完这句,她彻底闭上眼睛,强逼自己陷入像是溺水般的黑暗。 黑暗中久久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连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 像是两个人在玩谁的呼吸被听见谁就会先死掉的游戏。 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夜始终难以入睡。 黎无回紧闭双眼。 就在她快要彻底陷进黑暗时,邱一燃的声音再次出现,轻得像是梦语, “她说得不对。”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墙壁上用彩笔画的两颗小云朵,一朵黄色,一朵蓝色。 不知道是多少岁的邱一燃,还给两颗云朵都画上了很傻很天真的笑脸。 “黎春风?” 黑夜浓厚,邱一燃似乎是没有听到她出声,又喊了她一声。 不过这次却突然换了称呼。 “你睡了吗?” 黎无回不讲话。 伸手戳了戳那两颗小云朵——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和小时候的邱一燃产生心电感应。 然后奇迹发生,时空逆转,那年巴黎的圣诞节还没有过,她和邱一燃仍然在相爱。 “她骗你的。” 床下,邱一燃再次强调。 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大概是为了让她听起来不像安慰。 喘气的声音却很像是哽咽。 之后又憋住呼吸停顿了很久,才完完整整地说完那一句话, “明明,全世界有数不清的人在爱你。” 这句话隔着木板传上来,不由分说地嵌合进骨头里。 黎无回眼眶发烫得厉害。 手指蜷缩了回去,声音却轻得像落水的鸟,很久以后才从喉咙里溢出来, “骗子。” 第26章 与其瞒心昧己,倒不如光明正大。 骗子。 二零一九年的巴黎, 当时的黎春风觉得——这个人眼中就明晃晃地写着这两个字。 但邱一燃并没有这样说。 或许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或许是出于年长两岁的经验。 她只是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困惑,装作镇定自若, 却差点又被地上的衣物绊倒。 最后拿着所有衣物和遗留品,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 就好像,她才是那个需要心虚的骗子。 “嘭——” 门被很大力地关上,只留下一阵冷尘。 黎春风笑了。 她心平气和地关上窗户, 在床头地毯坐下来, 端起那杯并没有被喝的蜂蜜水。 抿了一口。 太甜。 她微微蹙眉—— 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喜欢喝这么甜的东西来解酒, 昨天晚上还一直顶着被酒精熏红的脸, 喝一口就皱着眉, 让她多加蜂蜜。 黎春风将水杯放下。 又拿起柜上的摄影集, 很有耐心地翻阅起来。 “嘭——” 紧闭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带着一阵急切的风。 黎春风勾起唇角。 匆匆开门的人却没有进来。 只是很拘谨地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也没有开口说话。 愣愣地看着她。 黎春风不得不将手中摄影集放下, 看向去而复返的邱一燃—— 对方正愣怔地站在门口。 大衣卫衣在慌乱之下穿得乱七八糟,绿格纹围巾将柔软黑发凌乱无序地缠在颈下。 下眼睑还因为昨天的醉酒反应,稍稍泛着点红, 下巴的弧度绷得很紧。 她看上去很委屈, 于是很孩子气地,不想跟她说话。 但是又想用眼神来对她施以指责。 可惜效果不佳,因为黎春风从来都不是擅长自我反省的人。 她甚至笑了起来。 撑着下巴和这人对视了一会。 终于,是黎春风站起身来。 慢悠悠地走过去, 在邱一燃紧紧盯着她的视线下, 伸了手过去—— 或许是出于惯性,邱一燃并没有躲, 只是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于是很轻易,黎春风的手碰到了邱一燃的衣领。 她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衣领。 又将她被夹在围巾中的发丝拿出来,细细理好,顺好。 邱一燃才微微侧着白皙的下巴,将脸从她手掌心中移开,十分别扭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 黎春风用掌心捧着她的脸,又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轻轻地笑, “我现在是你的妻子?” “你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件事。”邱一燃突然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黎春风靠近,鼻尖几乎要擦到邱一燃的睫毛。 她紧紧盯着她。 毫不退让,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邱一燃又不说话了,只是抿唇盯着她,估计下一秒就又会夺门而出。 “不要太生气了。” 黎春风笑了起来。 然后给邱一燃理了理耳边凌乱的发丝,狡黠地眨了眨眼,对她说, “注意安全。” 她像在送她出门,就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 XZF 而邱一燃也没有躲开,低垂着微微泛红的眼,深吸了几口气。 明明像是已经很生气,结果最后也只是扔下一句, “你的手太凉了!” “嘭——” 门再次被很凶恶地关上。 黎春风的手还悬停在空中,像是被抛弃了之后还没反应过来。 但她笑出声。 甚至因为笑得厉害,以至于都直不起腰。 说实话她没想到—— 十九岁就成名,在名利场混迹游荡的知名摄影师,会是这几天她看到的这样。 当然,她也没想到—— 在平安夜的这场雪中,她让出租车司机先停车不要走,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的时候…… 邱一燃竟然真的回头看她。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 她竟然成了邱一燃的妻子。 今天早上,她比邱一燃醒得要早,照例给这个人泡好甜得发腻的蜂蜜水。 可邱一燃睡得很沉。 于是为了维持入喉温热的温度,蜂蜜水被换了一杯又一杯。 黎春风百无聊赖,趴在枕头上,玩邱一燃的睫毛和头发。 这个人的睫毛和头发都很黑,也很亮,像婴儿。 大概是在做梦,邱一燃的睫毛在她手指下颤了颤。 像是察觉到不舒服,邱一燃将她到处做乱的手指拿下来,很自然地、也很紧紧地握在温暖的掌心里。 甚至迷迷糊糊地拿到唇边亲了一下,昏沉间,很含糊地说了一句梦语, “我愿意。” ——她们结婚时说的话。 黎春风在那一刻愣住。 而邱一燃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仿佛只是一句逃过大脑监控系统的梦语。 说完这句话,她就握着她的手,一起放到了被子里。 甚至是放在了自己心口上,很小心翼翼地护着。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掌心脉络连着心。 黎春风稍微动一动手指,都能察觉到这个人的心脏在自己手中,平稳地跳动着。 像信任。 不讲道理,轻易就托付。 于是黎春风开始意识到——她真的和这个人结婚了。 然后她问自己—— 在二十二岁最穷困潦倒的这年遇见邱一燃,是不是原本就是老天安排给她的机遇? 她已经错失掉了模特的黄金年龄,以后还会有像这种从天而降的机会吗? 邱一燃是意气风发的摄影师,和很多商业品牌都有合作,周围的人脉资源想必是她这辈子想尽办法都无法接触到的,而她是落魄无人听闻,甚至是被烂经纪公司拖累到失业的模特…… 她以后会忍得住不利用邱一燃吗? 闲竹赋整理 而邱一燃在彻底得知她的现状后,会忍得住不怀疑她吗?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道,黎春风在巴黎混迹这么久,被骗过,真心对待过友人却也被怀疑过别有用心,渴望过,也绝望过……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具备礼义廉耻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 黎春风垂下眼,十分狠心地将自己的手从邱一燃心口中抽出。 她盯着熟睡的邱一燃五分钟,又在冷风中吹了半小时。 最后在邱一燃温吞吞地朝她走过来,给她披上衣物时。 感觉到被吹得很凉的肩膀上瞬间被温暖包裹,她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与其瞒心昧己,倒不如光明正大。 当邱一燃犹豫间问她,是不是模特。 她说是的那一刻,在邱一燃眼中看到错愕和茫然。 像是刹那间的身体反应,她抢先在邱一燃唇角落下一个吻。 又像是下赌注,而她在自己心底打了个赌—— 赌或许有可能,无论如何邱一燃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们的结婚誓言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只不过她失败了。 那杯换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蜂蜜水,还是凉了。 黎春风有些遗憾地想。 闲竹赋整理- 邱一燃是逃走的。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这个女人的视野,一下楼就打上车,奔去找Olivia。 Olivia是个很乐意开玩笑的白人女性,是邱一燃学习摄影的启蒙者。 那时初到巴黎。 邱一燃还不知道Olivia是稍有名气的摄影师,是Olivia带她开始认识摄影,让她十四年那年就发现——她异常享受定格世界的瞬间。 那时Olivia告诉她—— 也许在外界眼中,她是一个矛盾的人,是一个倔强的人,或者自傲,但每当她举起镜头试图对准这个世界,她就会知道她是谁。 找到Olivia的时候,Olivia正在塞纳河边钓鱼。 清晨的塞纳河波光粼粼。 邱一燃坐在石墩上,失魂落魄的脸也被映得清晰分明。 Olivia不太会看脸色,问她, “你在平安夜认识的小女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邱一燃抿唇。 想要反驳,但突然想到她们昨天结婚时填写的表格,黎春风的确是比她小两岁…… 姓名和年龄应该都是真的。毕竟在市政厅也做不了假。 想到这里,邱一燃稍微好受一些,试图想要说服自己, “她只比我小两岁。” 她还不至于是被美色熏心的老女人,对方也没有仗着年轻的优势,就把年迈到脑筋转不动的她骗得团团转。 意识到自己冒出这个想法。 她又在心底默默道歉——因为她没有想要冒犯其他真正被这种方式欺骗的人。 “但我们昨天跑去结婚了。”邱一燃垂头丧气。 Olivia“哦”一声——这是她跟邱一燃学的语气词,但经常都使用得不是很准确, “那你的小妻子呢?” “……”邱一燃撑着下巴,鼻子被冷风吹得有点堵, “她说她是个失业模特。” Olivia又“哦”一声。 咬字很歪,听上去很像嘲笑,并且很不客气地进行总结, “原来被骗了啊。” 邱一燃用思想者的姿势坐在石墩上,两只手撑着脸,脸被挤得变了形。 “可能吧。”思想者邱一燃叹了口气。 “这事在这种圈子里很正常,”Olivia安慰她,然后耸了耸肩, “我都没想过你直到现在才被女人骗。” 邱一燃瞥她一眼。 “毕竟十九岁的你更好骗。”Olivia毫不心软地继续往下说, “别人说什么都答应,以为是签摄影合同,结果还被骗去走了场秀……走下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偷偷躲在后台掉眼泪,说自己完了,这下子肯定会被很多人嘲笑——” 没等Olivia把话说完。 邱一燃就直接捂住了耳朵,然后从石墩上面跳下来,闷闷不乐地说, “我走了!” “不过——”Olivia在她身后突然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吗?” 邱一燃停住脚步。 塞纳河水被太阳淋成金色,她有些困惑地看向Olivia,“好奇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结婚这个地步?” Olivia漫不经心地问她。 然后似乎真的钓到了鱼,于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线,一边跟邱一燃说, “按照正常的骗子思路——” “如果想要骗你,肯定要先拿到自己想要的,再跟你结婚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拿到就先结婚?” “而且一般骗感情骗钱的那些骗子,不都是谈谈恋爱睡睡觉就好了吗,有必要做到结婚这个地步吗?” 邱一燃思考半晌,说, “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而在国外登记的婚姻是无效的?” “但只要你们仍然在法国,那就是有效的。”Olivia提出反对, “现在她就是你的合法妻子,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再跟别人结婚。” 邱一燃愣住。 “还是说,”Olivia费力地将钓起来的鱼放到鱼筒,然后又看向她, “她有这个自信,觉得就算明目张胆地告诉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上当?” 自顾自地问完,Olivia眯着眼打量了邱一燃一会,叹了口气,落定结论,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邱一燃觉得自己应该很生气。 ——因为黎春风,也因为Olivia。 所以当时她才会扔下黎春风,自己一个人跑掉。 所以当时,她才会面无表情地冲过去,在Olivia笑眯眯地看着她的时候,将Olivia刚钓起来的鱼,又很幼稚地倒回河里。 但。 当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怒气冲冲地拆开围巾时—— 又想起不久前女人帮她围围巾时的触感,她想黎春风的手未免太凉了些。 她记得林满宜说过手很凉的人,大概率气血不足,老了会有很多痛病。 看到自己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时,她瘪了瘪嘴,红了红耳朵。 可撸起袖子,看到自己小臂处写着的一串电话号码时,邱一燃愣了片刻。 实在无法搜寻到关于这串电话号码的记忆。 但她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黎春风的电话。 想到这里,她直接走进浴室,很冰冷地打开了淋浴水龙头—— 冷水冲过皮肤。 她被冻得呲牙咧嘴。 逃出了浴室。 最后又紧紧抿着唇,忍着小臂凉意,很努力地用自己没有戴隐形眼镜的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辨出来,按在手机上。 没有拨出去。 存到通讯录的时候。 她下意识打下黎春风三个字,却又在犹豫间删除,最后改成了—— 坏女人- 这串早早存到通讯录的号码,被删删改改很多次。最后邱一燃几乎能背下其中每一个数字。 可直到二零一九年快要结束,她也没有打过去。 无数次。 邱一燃在工作间隙。 滑开自己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却又始终没能等到疑似于黎春风的消息。 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个拍摄日。她合作多次的模特经纪人魏停,终于在她无数次点开手机又熄屏后,忍不住问她, “Ian,你是谈恋爱了吗?” 邱一燃吓了一跳,相机都差点扔掉,“怎么可能?” 魏停叹了口气,“有时候主动一点才能被爱。” “我没有谈恋爱。”邱一燃很严肃地放下相机,很认真地对魏停说,“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主动的。” “你为什么这么夸张?”魏停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谈恋爱是死罪?” 邱一燃抿了抿唇。 又掏出黑漆漆的手机,点开通讯录中坏女人的那串电话号码。 想了想,按了删除。 她烦躁地将手机收回兜里,说,“反正和这个人谈恋爱就是死罪。” 她删了号码,因为她当然不会主动打过去。难道她还上赶着被骗吗? 邱一燃理所当然地想—— 这个骗子也太不尽职了,怎么还没从她这里骗走任何东西,就能这样晾着她呢? 不应该哄着她才对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放进衣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隔着衣料,缓缓地振动着皮肤。 邱一燃忍着没去看。 直到魏停都努起嘴巴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邱一燃这才从兜中掏出手机——那一刻她差点扔出去。 那分明就是她刚刚删除的号码。 她愣在原地。 “怎么不接?”魏停凑过来。 邱一燃想了想。 直接将还在响的电话重新放进了衣兜里,没有挂,也没有接。 直到电话自动挂断。 她昂了昂下巴。 魏停狐疑地盯着她,“你为什么突然要笑?” “我没有。”邱一燃压平自己的嘴角。 魏停眯了眯眼。 电话又响起来了。 魏停“呵”一声。 突然冷笑着直直戳着她的嘴角,“蒙娜丽莎,快点露出你的真面目!” 邱一燃努力缩着腮帮子,不让魏停发现任何端倪。 然后拿出手机,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没有人先讲话。 电话里只有很安静的呼吸声。 反而是魏停把耳朵贴过来,装腔作势地捏着鼻子说,“你好,这边是Ian的电话。我们摄影师在忙,你有什么事吗?” 邱一燃一把推开魏停挤在手机背面的脸。然后就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很熟悉。 绝对是那个女人没有错。 邱一燃躲开魏停,逃得远远的,然后将手机贴在自己耳朵边,不发一言。 “大摄影师。”电话里,女人终于出声,带着笑意,“你在忙吗?” “嗯,”邱一燃冷着声音,“挺忙的。” 赤诚的爱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咳”一声,“你有什么事吗?” “原来是这样。”或许是巴黎的冬季太缠绵。以至于黎春风的声音传过来,像贴着邱一燃的耳骨, “我以为是你不想看见我了。” 听上去像是委屈,但又有光明正大的笑意隐在其中。 邱一燃差点被树枝绊倒。 然后她站得笔直,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有人注意后,才绷着脸,说, “你的以为没有错。” 这句话应该足够狠吧?——邱一燃捂着手机想。 “这样。”黎春风说,“我明白了。”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不过,虽然你不想见到我,但我还是想向你提出邀请——” 电话里,黎春风继续往下说。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因为带着笑,所以语气很像在调情, “如果你今天有空的话,能和你的合法妻子见一面吗?”- 邱一燃把魏停推开,然后就收到了一串地址。 在巴黎十八区。 看到的时候她皱了皱眉。 因为这是巴黎著名的廉价区域,但安全极度没有保障,偷盗横行,实在混乱。 虽然邱一燃也是外国人。 但她从未考虑过在这里停留。 虽然她的父母已经各自组建家庭,离了无数次婚又结了无数次婚,使得她有着一箩筐的叔叔伯伯阿姨…… 但无论是在林满宜家住,还是在她出国初期,也的确是有着家里的经济条件支撑。 后来她成名,也赚了不少钱,把那些钱都还了回去,也足够支撑自己在巴黎的富足生活。 她没想过黎春风会住在十八区。 她原本没有想过要去。 但看到是在十八区后,她还是在结束当天的拍摄过后,赶了过去。 出乎意料。 当她赶到那间不太敞亮的公寓,看见黎春风后,她才明白—— 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很生气。 因为,当时她只是愣怔了片刻,拘谨地拿着自己带过来的红酒,说了句, “好久不见。”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她应该说更狠一点的话。 而且…… 又不是上门拜访,还带什么红酒? 邱一燃莫名觉得自己气势变弱。 而黎春风打开门之后,似乎也没意料到她还带了红酒,手在门上顿了片刻。 笑得上翘的眼尾直接眯起来,然后说了声“谢谢”。 又把门直接向她敞开, “你先进来吧。” 其实邱一燃不擅长独自上门拜访客人——她一直认为,房子是每个人的私密领地。对她而言,上门拜访就等同于入侵。 所以听到黎春风这么说。 她还是局促地攥着手中的红酒,很有分寸地,只是往玄关里迈了两步,就停下来问, “那需要换鞋吗?” 但刚问完,她就意识到不需要。 因为公寓内的东西很乱,到处乱扔的、五颜六色的衣物,地上还胡乱摆着几个大型纸箱,几乎容不下她下脚的地方。 而黎春风正穿着修身的家居服坐在其间,像是在收拾,又像是在准备扔东西。 “不好意思哦。” 黎春风很随意地找出一个发圈,将头发绑起来,然后昂着修长的脖颈,朝她眨了眨眼,“今天这么乱还叫你过来。” “你要搬家?”邱一燃关了门,勉强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是红酒没地方放,于是她只能不太礼貌地拿在手里到处张望。 “对,”黎春风倒是不像她这么讲礼貌,没安排她坐,也没倒茶给她,而是又自顾自地坐在地上那堆衣物中间收拾, “因为之前和我合租的同期模特回国了,她拜托我把她的东西帮忙寄回去。” “她回国,为什么要搬家的是你?”邱一燃没有错过那一个“对”字,觉得不解。 黎春风停住手中动作。 抬头眯眼看向她,什么都没有说。 却突然让邱一燃感受到自己的单纯——会找室友在十八区廉价公寓合租的失业模特,想必也无法独自负担公寓的租金。 “对不起。”邱一燃突然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黎春风说,语气很随意, “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当初说好要一起征服巴黎的,结果她刚回国没待几天,就突然跟我说,自己可能不会再过来了。” 说到这里,黎春风封箱的动作顿了顿,“剩下我一个人。”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仔细想想——那位合租室友的想法也能理解,毕竟一无所有,独自在巴黎生活的确是件很难熬的事情。 但她想起林满宜给她说过的一句话——不吃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于是她没有让黎春风去理解合租室友的困难,而是坐在沙发边角,小心翼翼地握着手中红酒,问, “那你要搬到哪里去?” “不知道。”黎春风低着头,“可能再随便找个人合租,或者住更便宜的房子,又或者……” “或者什么?”邱一燃想不到哪里还有比十八区更乱更廉价的住所。 黎春风停顿片刻。 垂脸避开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撩了下自己耳边的碎发,然后笑, “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话,我也应该回国了。” 邱一燃没有错过那一刻,黎春风眼中的落寞和不甘。 说实话她仍然带有戒心—— 也许这时的黎春风也是在欺骗她,或许装可怜就是这个女人最常用的手段。 她甚至希望如此。 那就证明——对方并没有像她以为得那么辛苦。 平心而论,她见过许多穷困潦倒的模特,这个圈子就是如此残酷。 但即便知道黎春风别有用心,她也仍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和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 “回国之后就不当模特了吗?”愣了片刻,邱一燃这样问。 其实抛开一切,邱一燃真心觉得——按照黎春风的条件,就算是在人山人海的巴黎,也不至于混得这么差。 这里是巴黎,是光之城,是对她们这一行来说熠熠生辉的地方。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一些。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黎春风轻笑, “在这个年龄结束,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吧?” 邱一燃张了张唇,她下意识想要劝黎春风,但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她不是黎春风,她不知道黎春风经历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黎春风已经坚持了多久 如果她在黎春风想要放弃的时候,说那种不继续坚持下去就太可惜的话…… 那未免也太轻飘飘了些。 于是她抿紧双唇,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不过在这之前,” 公寓采光不好,几乎没有阳光。黎春风在阴沉沉的光线里抬头,看了眼被她攥在手心里的红酒,停了很久,又移开视线, “我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你。” 说着,她抬眼直勾勾地看向她,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衣领被扯得开了些,于是锁骨处红痕若隐若现—— 这是邱一燃在上周不小心留下的,现在已经很浅,但还是被邱一燃一眼认出。 “什么问题?”邱一燃觉得自己快把红酒瓶捏碎了。 女人却叹了口气。 公寓光线晦涩,她不徐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影子彻底盖住她。 将红酒从她手中拯救下来,动作很慢地放到一旁。 邱一燃很谨慎地抿了抿唇—— 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公寓窗户上贴着彩色的玻璃窗纸,泼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但透过那些窗纸,就变成半透明的彩色飘带。 飘带摇摇晃晃,飘到她们脸上,模糊而潮湿。 这是个坏女人——邱一燃在心底提醒自己一万遍。 而坏女人黎春风—— 却坐在地上那堆色彩斑斓的衣服中间,懒懒将下巴枕在她膝盖上, “大摄影师。” 女人眼尾的笑像她们在浴室亲吻时的雾气那般弥漫,好像很真心, “所以你最后到底是会帮我?还是会跟我离婚啊?” 第27章 “我的妻子因为和我接吻晕过去了。” 这是个坏女人。 ——那一刻, 邱一燃心绪不宁地在心底将这句话念了一万遍,但仍然有无数个念头划过她的心间,令她不得不去思考—— 究竟是她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黎春风真的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还是这个坏女人太擅长做这件事, 早就写好剧本,在明晃晃地挖坑等她跳? 她试图从女人直视着她的眼睛中,分辨出她现在看到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但终究这间公寓光线太暗, 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分辨清女人脸上的神色。 而就在她还没给出回答时, 女人却突然出声了, “你很喜欢这个吗?”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结果黎春风突然埋在她膝盖上笑了。 笑声飘飘悠悠地。 混着她自来卷的发丝, 在她的膝盖上徜徉, 弄得邱一燃很痒。 发香如张大网那般扑过来, 邱一燃僵直着手指不敢动。 黎春风笑了很久。 终于懒懒从她膝盖上抬起头来,撑着下巴看她,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把它送给你。”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顺着黎春风的视线去望。 才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着一个圣诞雪球—— 这应该也是黎春风房子里摆件中的一个,雪球中间是一棵亮着彩灯的圣诞树。 大概是邱一燃刚刚被抢走红酒,慌乱之下找出来握在手里的。 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后, 邱一燃大惊失色。 原本她想将雪球直接扔开。 却又碍于教养。 想着不能随便扔别人的东西, 于是手忙脚乱间她拿着手中烫人的雪球,反而不知道摁到什么开关。 于是雪球内突然亮起灯来,也飘荡出旋律轻盈愉快的音乐——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hey” …… “离婚!” 终于很笨拙地找到雪球开关,按停快在她腿上跳起来的音乐声后, 邱一燃试图维持冷静, “当然是离婚。” 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她愣住。 接着,像做错了什么事那般, 她慢半拍地去看仍旧趴在她膝盖的女人。 “没关系。” 黎春风懒洋洋地撑着脸,将自己嘴角的笑意敛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话,离婚了也可以送给你。” “我……”邱一燃紧握着手中雪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黎春风,大概不怎么意外,离开她的膝盖,又回到之前那堆衣服中间。 女人像是被座五彩斑斓的山围绕着,被衬得像片很薄的影子,背对着她,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什么?” 由光束做成的彩色飘带不见了,邱一燃有些迟钝。 “我的意思是,” 光影下,黎春风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们什么时候去离婚。” 邱一燃刚刚脱口而出,还没来得及往后想。 她这会注视着黎春风的背影,拿着手中的雪球,不知道到底是该放下来,还是继续拿在手中。 “如果你想今天就去的话——”大概是没听到她回答,黎春风垂下了脸。 下巴连着脖颈处的皮肤都隐在阴影里,线条有种晦暗的性感。 “今天不行。”邱一燃打断了她的话。 黎春风手中动作顿了顿。 她还是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笑了一声,“为什么今天不行?” “因为——” 邱一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情急之下她看到了被她带来的红酒,下意识说, “因为这瓶红酒还没喝掉。” 这听上去有些无理取闹。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毕竟是我买来给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说法能否等到黎春风的认同。 以至于在说完之后。 她紧紧握着手中雪球,屏住呼吸等待着黎春风的反应。 像她们在结婚那一刻—— 她也是如此期待,从黎春风口中说出那句“我愿意”。 “你说得也对。” 良久,黎春风终于给出应答。 她动作很慢地收完最后一箱衣服,看着窗外,很轻很慢地笑了声, “不过最快的话,我可能会在下两个周就回国。” “这么快?”邱一燃讶然。 黎春风“嗯”一声,而后终于回头看邱一燃,在地上抱着膝盖,懒洋洋地眯着眼, “所以你要和我离婚的话,记得在这之前找我。” “我知道了。”邱一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而在这时候觉得胸中紧绷一口气,她环绕四周,“那今天——” “今天我该请你吃顿饭的。”黎春风接过她的话,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 修身裙的褶皱跟着往下垂,小腹处的弧度很美。她光脚踩在地毯上,拿起那瓶被她带来的红酒, “毕竟你也带了红酒过来。” “或者是说,”黎春风歪头看向她,“散伙饭?” “你要请我吃饭?”邱一燃突然想起今天是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 在这天吃散伙饭,大概也算是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她刚想点头同意。 结果黎春风又语速很慢地“啊”一声,上翘的眼尾眯了眯,像坦诚,又像某种正在预谋的报复, “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很穷的吧?”- 最后这顿发生在年末的散伙饭,还是由邱一燃在黎春风住处很小很窄的厨房里,做了土豆炖鸡、红烧鱼和醋溜白菜。 因为黎春风说自己很穷。 但她又表现得极度诚恳,仿佛实在是很想请邱一燃吃这顿散伙饭。 而邱一燃最近又恰好在认真学习新的中餐做法。 甚至恰好黎春风说自己不怕中毒。 于是她们打车去了最近的亚洲餐厅。 买到了新鲜的食材,以及豆瓣酱和各种调料。 逛超市的时候,看见邱一燃在各种区域如鱼得水,黎春风对此表现得十分惊讶,“你竟然还会做饭?” “你不会做饭?”邱一燃推着推车,很仔细地逛过超市内的调料区,听到黎春风这么问,她对黎春风的惊讶更加惊讶, “那你在这边都吃白人饭吗?” “食物不是只需要果腹就可以了吗?”黎春风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她真的这么想。 “……”邱一燃叹一口气,“你们模特都对食物这么没有欲望的吗?” 黎春风笑了,“那你们摄影师都这么热爱生活的吗?” “当然。”邱一燃没有犹豫, “如果对生活都已经没有爱了,那怎么能拍出来打动人心的作品?”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邱一燃在认真挑选着货架上的调料,她在很专注地思考—— 如果黎春风真的很穷。 那她这次可以多买几种调制好的调料,教黎春风做几种很简单但也很好吃的面。 但直到将精挑细选的调料放到购物车里,她才发现黎春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她在看着她,像只心思很沉的猫,在观察些什么。 邱一燃对这种直勾勾的目光感到不适,只能顺着自己刚刚的话往下说, “反正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作品,都一定是要先过了自己这关的。” “那你肯定也会有很多废片了?” “当然。数不胜数。”邱一燃觉得黎春风这个问题很怪。 “好吧,我现在才有这个实感——”黎春风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原来你真的比我大两岁。” “那不然呢?”邱一燃很无奈,“难道我很幼稚?” 黎春风“哦”一声,“你很成熟。” 说着,她把她放进购物车里的调料一包包又放上去, “那成熟的大摄影师——” 黎春风像是不经意地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你为什么要和我闪婚?” “因为——” 邱一燃眼神闪躲。 躲了几下却都被黎春风抓住。 她干脆直接开始睁眼说瞎话,“因为我当时喝醉了。” 黎春风“哦”一声,“喝醉了。” 她似乎对她并没有怀疑。 邱一燃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注意到黎春风此刻偷偷勾起来的嘴角。 因为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购物车突然空了很多。 她觉得很困惑,但是她没有发现端倪。 所以她只是又将黎春风放回去的调料包,又一一放回到购物车里。 但放了几包后她注意到黎春风的眼神。 黎春风站在她面前,拦住那辆被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叹了口气, “大摄影师,我跟你说过我很穷的吧?” “这些东西很多吗?” 邱一燃在购物车里扫视两圈,她是真不这么觉得。 但在黎春风的视线逼迫下,她还是很勉强地撤走一瓶醋,换成了小的。 然后就开始在货架前和黎春风大眼瞪小眼。 最后是黎春风拿她没办法,很随意地说,“算了,反正我也快回国了,就当最后一餐吧。” “之前还说有可能和其他人合租,或者是找更便宜的地方……” 邱一燃忍不住问, “怎么现在就直接打算回国了?” “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意思,”黎春风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没有因此感到任何落寞,“反正早就该Game over了。” 说着,黎春风就皱起眉。 她不知道邱一燃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预制调料,她是打算给她做预制菜吗? 但黎春风不是小气的人。 在巴黎生活多年,尽管巴黎对她极其残忍,但她仍然贯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法则。 于是当她们路过饮料区,她又往购物车里放了两瓶看起来很像是饮料的酒。 毕竟邱一燃不擅长喝酒—— 随便喝一点就会脸红得像红苹果。 但她没想到,等她们排完队,黎春风打算用她那张已经快爆了的信用卡刷时—— 邱一燃却抢了先。 并且抢着结账的表现很笨拙,看上去像是早有预谋要这么做。 因为邱一燃在排队的一路上,都一直挤到黎春风前面站着,生怕她抢先。 又一直找话题跟她说话,怕她发觉什么。 直到最后结完账,邱一燃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明明耳朵都急得有些泛红。 但等回过头来,还是装作面无表情地对黎春风说, “我有会员卡。” 甚至欲盖弥彰,“不用会很可惜。” 很冷酷地扔下这两句话—— 邱一燃就提着两大袋的豆瓣酱油面醋盐,直接转身离开黎春风的视野。 直到出了超市门口。 才彻底松了口气。 应该不明显吧?不会让说好要请客的黎春风觉得没有被尊重吧? 邱一燃有些心绪不宁地想- 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 听说巴黎很冷,但她们中间没有人这样觉得。 黎春风将自己乱糟糟的公寓收拾出一个角落,将那本买回来的《她的理想国》放到了行李箱最深处,她已经不打算将这本摄影集还给冯鱼。 邱一燃“嘭嘭嘭”地切完菜,“笃笃笃”地开完所有调料的盖,又“噼里啪啦”地在只能用电磁炉的厨房炒完三道菜,最后用黎春风的旧T恤隔热,端着热火朝天的菜上了桌。 她们挤在一堆乱得很糟糕的旧衣物旧家具中间,满身油烟味地吃邱一燃改良版的中餐,只喝完了半瓶红酒。 黄调暖光像太阳下沉。 邱一燃围着小熊围裙,喝红酒把脸喝得像湿润的覆盆子,很认真地处理着红烧鱼中的鱼刺。 黎春风撑着下巴,大概也喝得有点醉,突然对她说, “邱一燃,你这个样子,没有人来找你拍时尚大片。” 邱一燃把处理好的鱼肉夹给黎春风,看在她面前穿卫衣素颜戴高度数黑框眼镜的黎春风,说, “黎春风,你这个样子,没有人来找你代言新广告。” 然后两个人都捂着肚子笑起来。 这个夜晚,好像再没有那个始终在两个人心脏中间撞击摇晃着的天平。 于是她们不是知名摄影师和失业模特,只是凑巧在一起度过最后一晚的同伴。 饭后,还没来得及洗碗,黎春风突然把邱一燃拽了出去。 因为听说,香榭丽舍今晚有迎接新年的烟花秀。 不出所料,街上人群密密麻麻,各种肤色,白的黄的黑的,每个人都在空气中吐出湿润的白气,足以将整个地球淹没。 让地球变成一颗巨大的球型棉花糖。 她们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在人群末端能看到的烟花很小,像不同颜色的蜘蛛在天空爬行。 她们的身高在白人中间也没有优势。 原本邱一燃想就在人群末端看看算了,她对这种人多的场景并不是很感兴趣。 通常也不能沉浸在其中,很多时候她觉得吵,觉得头晕,所以她基本不看演出,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相比于这种场合,她更愿意在家里享受安静。 但那一刻当她侧过头,看清黎春风在璀璨烟花下的落寞侧脸时,她忽然有些难过——如果黎春风离开巴黎,那等明年结束的时候,还会看到烟花吗? 像是心电感应。黎春风在这时也看了过来,脸庞上映着五颜六色的光。 看见她愣怔着。 黎春风突然笑了,然后伸手过来,很恶劣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那一瞬间,眼底的落寞被笑意掩埋得很好, “看我做什么?看烟花。”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这种心情。 她心乱如麻地踮起脚,看了看前面纷乱嘈杂的人影,突然牵起了黎春风的手。 甚至是十指相扣。 因为怕走散。 黎春风在那一刻愣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然而下一秒—— 邱一燃就已经在拉着她,往汹涌如昆虫的人群前面挤来挤去。 她们虽然个子高,但其实都很瘦。所以像两条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长蜻蜓。 两只蜻蜓牵着手挤过很多人。 虽然困难,但还是能勉强在嘈杂炸裂声中往前进。 烟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人群中混杂着英文和法文的倒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Five!”“cinq!” 这么冷的天气,邱一燃的手心竟然出了汗,让黎春风原本在冬天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的手脚,在这一刻竟然出了很多汗。 “Four!”“quatre!” 周围的人像一堵堵让她们碰壁的墙,黎春风像个迷路的人,踉踉跄跄地跟着她的领航员邱一燃,在人群中很艰难地往前走着。 “Three!”“trois!” 她们穿过不同肤色的人群,快要挤到最前排,异国街头的语言乱七八糟,却唯独只有一句熟悉的中文,穿过这些嘈杂和烟花,准确地传进黎春风的耳朵里—— 是她对她说,黎春风,抓紧我的手。 “Two!”“deux!” 她们已经走到很前面的位置,凯旋门近在咫尺,路灯闪着亮,摩肩擦踵的人群拿起手机,整个世界都闹嚷嚷的,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闻起来却好像土豆炖鸡、红烧鱼和醋溜白菜。 “One!”“un!” 邱一燃突然转过身来。 她的卫衣兜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挤得盖到脸上,然后她一股脑儿地将兜帽扯下来。 噼里啪啦地,烟花炸开,她的脸突然敞在五颜六色的光下—— 脸颊还是被酒精熏得很红,双唇微微分开。 天空黑得像油,烟花炸得像万花筒。呼出的白气萦绕在她们眼睛中间,周围很吵,每个人都在说话,黎春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能隐隐约约地,依靠唇形猜测那四个字—— “新年快乐。” 因为在场的中国人很少。 所以原本是全世界使用人数最多语言的中文,却因此变成她们的密语。 黎春风捧着邱一燃的脸,很干脆地吻了下去。 果然,味道很像烤过的棉花糖- 结果邱一燃直接晕了过去。 这天晚上邱一燃喝得很醉,而且又是人很多的场合,那时她能挤到前排已经是坚持了很久,没让自己晕倒发生踩踏事故。 她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在Olivia家,昨天晚上的衣服没有换,衣物上都还有残留酒精的气味。 她很嫌弃地脱了外套,然后在外套中发现了那个圣诞雪球—— 黎春风家里的圣诞雪球。 她愣了很久,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Olivia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蜂蜜水,“醒了?” 邱一燃昏昏沉沉,接过Olivia手中的蜂蜜水,盯了半晌,很困惑地问, “我是怎么过来的?” Olivia说,“你的小妻子送你过来的。” 邱一燃费力地仰头,她对Olivia的说法进行很坚决的反抗, “你为什么一直要喊她喊成我的小妻子?” Olivia耸了耸肩,“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邱一燃晃了晃仍然有些胀痛的头,失魂落魄地说,“她叫黎春风。” “你要记得很清楚。” 邱一燃抿了口蜂蜜水,又补了一句,“因为她以后绝对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模特。” “你还是准备帮她了?”Olivia问她。 邱一燃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你怎么这么肯定?”Olivia觉得奇怪。 但邱一燃不说话了 Olivia看她魂不守舍,没有多问什么,走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变得很空,邱一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个圣诞雪球。 她不知不觉地摁了开关。 于是雪球中的圣诞树开始转了起来,轻松愉快的音乐声也再次开始播放——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听完一曲,她也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手中这杯蜂蜜水,然后又很迟钝地发觉—— 怎么Olivia也会帮她泡这么甜的蜂蜜水?- 离开之前——黎春风请Olivia为邱一燃泡一杯多加蜂蜜的蜂蜜水。 她没想到邱一燃会在那个吻之后晕过去。 甚至就这么软绵绵地,直接栽倒在了她怀中,头上还冒了很多黏腻的汗。 真的像个融化了的烤棉花糖。 ——这让黎春风当时在原地怔了很久,她当然想不到。 她想不到邱一燃会抢先结账,想不到邱一燃买那么多调料是为了教她做几种很简单也很好吃的面,想不到邱一燃会满头大汗地带她挤到前排看烟花…… 也想不到自己会吻邱一燃。 更想不到,邱一燃会在这个吻之后,那么彻底地晕过去。 这让她在原地像个傻子那般发笑,因为这个人总是给她很多意料之外。 明明她们欺骗,她们怀疑。 但似乎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不一般。 最后,还是一位站在她们前面的好心人,很费力地转过头来提醒黎春风, “你的妻子好像晕过去了?” 黎春风才回过神来,“啊——” “对,” 她笑出了声,小心翼翼地给邱一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轻很轻地说, “我的妻子因为和我接吻晕过去了。” 那时整颗地球棉花糖都在为二零二零欢呼,人群喧闹,烟花噼里啪啦地炸。 以至于后来回忆起来,黎春风始终觉得,这个吻像刚烤过的棉花糖。 之后,她背着邱一燃很艰难地从人群中离开,在犹豫间,还是将邱一燃送还给了Olivia。 ——因为这是在跟她闹离婚的妻子。 如果第二天又跟她一起醒来,邱一燃恐怕又会逃走。 但黎春风并不打算为自己这个吻解释什么。 至少目前,她们还是合法伴侣,接吻不违反任何法律。 在这一天过去后,邱一燃始终都没有联系过黎春风。 倒是黎春风给她打了个很多个电话,都没有被接。 可能邱一燃在躲她。 但黎春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在这期间,她接到了冯鱼在国内给她打来的电话。 其实在这之前冯鱼给她打了很多通,都被她拒绝。 体会过被拒接的滋味后,她接了冯鱼的电话。冯鱼在那边小心翼翼地说,“你真的也要回国?” 黎春风“嗯”了声,不知道是不是二零一九年她过得没有以前那么空,于是她想通了很多事, “其实你才是对的,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因为我胆子小!” 冯鱼变得焦急起来,“你干嘛好的不学要学我啊!” 黎春风叹了口气,“我不是学你,只是我们的情况都一样。” “不一样。”冯鱼听起来很坚决,“我们不一样。”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黎春风?我在出国之前就知道你了,也看过你拿奖那场的走秀视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羡慕你,真的,我能说我下定决心做模特都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你,甚至还有很多人可能也像我一样……” “谁知道来到巴黎之后你竟然和我签在了同一个烂公司?我给我妈打电话说这事,她一个在市场里卖鱼的都觉得很可惜!” 明明放弃的是她,冯鱼却比她本人还要激动, “总之,总之如果你之前在国内好好发展,在巴黎遇到一个好公司,绝对不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 黎春风觉得跟她说不通,“那都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冯鱼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 “冯鱼。”黎春风打断了她,语气很理智,完全没有意气用事, “我已经二十二了,就算再在这里死犟下去,结果也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冯鱼不说话了,但听呼吸却还是像憋着一口气。 “对了。”黎春风不想再为这件事吵下去,她转移了话题,“你之前让我帮忙买的那本摄影集——” “你给我寄回来吧,你要是自己带回来我不要!”冯鱼有些气急败坏。 “……”黎春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有买。” “什么?”冯鱼像是要跳到电话这头来,“你没买?” 黎春风“嗯”了声,很小心眼地说,“我带不了那么多,你就让代购帮你买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那本摄影集还是静静停在她行李箱下面。 她已经决定回国,这两天已经在整理所有的行李。 摄影集她决定带回去。 但之前她们省下钱来买的杂志就没有办法,只能都卖掉。 只是—— 她还留了一本。 因为那本杂志封面上是邱一燃。 杂志封面上印着邱一燃说过的那段话—— “我觉得我只是个偷眼看世界的人。” “只不过我偷来的那双眼睛,恰好能被更多人看见罢了。” 她的这双眼睛永远不会俯视别人。 永远都是平视,不知道鼓舞过多少个像黎春风这样的年轻人。 黎春风盯着这段话。 很久。 然后她突然将封面撕下来,夹到了那本很厚重的摄影集中。 冰箱里还有半瓶红酒——那天邱一燃带过来的。 厨房里还有几包调料——之前邱一燃结账,说好要教她做几道简单好吃的面,却也没有教。 黎春风自己很笨拙地试过几次,发现很难吃。 但她想了想,也还是将调料塞进了行李箱。 最后公寓里她淘来的旧家具、厨具和一些摆件,都能卖的卖,能扔的扔,彻底地整理下来…… 她发现原来她的巴黎只有一个行李箱那么大。 行李箱里装着一本摄影集,一张杂志封页,几包调料,和一堆轻飘飘的衣物。 回国前一天。 黎春风给邱一燃发了很多条短信—— 【我要回国了,你不打算和我去离婚吗?】 【我回国以后会换号码,以后你可能找不到我了】 【真的不见面了吗?】 【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生我的气?】 【对不起】 【我要走了】 …… 说出去恐怕都会被说是骚扰的程度,但仍然没有得到回复。 黎春风不知道邱一燃是不是直接把她拉黑了。 日子过得真的很快。 原先黎春风觉得,她在巴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很漫长,都难以度过。 但决心要回去,才发现原来这么快。 准备赶飞机的当天—— 她在巴黎十八区的公寓内坐了很久,即便是在十八区,公寓的位置仍旧不好,采光很差。 她坐在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沙发上,也还是没有在公寓内晒到充足的阳光。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淘汰的、郁郁不得志的蘑菇,手里拿着那剩下的半瓶红酒,没有喝,也没有倒掉。 想到这个比喻,黎春风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也这么有创作力。 然后她拖起行李箱,准备将自己手中的红酒放下,留在这里就当作个纪念,然后离开,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边是个陌生人,法国人,用法语跟她说,她预定的搬家车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到,询问她的公寓楼下是否有停车场。 这通打错的电话也很像是苟延残喘的挽留。 黎春风曾经被很多个这样错误的瞬间挽留,有房东太太端给她的某盘意大利面,有她和冯鱼在塞纳河边路过时看到的某一次广告拍摄,有她在兼职的那家炸鸡店多领的两百块奖金,也有邱一燃杂志上的那一句话…… 很多次,她因为这种小事被留下来。 但这次,黎春风很冷静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 而电话那边的法国人停了半晌,嘟囔着, “我没有打错啊,你是不是Spring女士,地址是不是在十八区?对了,还有,你的订单备注是——” 订单备注?黎春风怔住。 而电话那边的法国人似乎对订单备注内容感到很困惑,因为那是一句意义很混乱的法语音标,将它读出来的法国人无法理解。 但作为中国人的黎春风。 虽然有些费力。 但还是将那些法语音标,在脑子里自动拼凑成一句很别扭的中文, “黎春风,请你不要离开巴黎。” 那一刻黎春风觉得诧异,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有很着急的脚步声出现,停在门口。 她转头。 看见了邱一燃。 明明只有两个周没有见面,却又好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邱一燃好像瘦了一些,却也变白了。 她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直接跑过来的,柔软的黑发跑得很乱,鼻梢被风吹得很红,围巾散得很乱,还有些喘不过来气。 却努力地缓着自己的呼吸,站在门口十分诚恳地对她说, “搬去和我住吧。” 说完之后,邱一燃大概是松了口气,弯下了腰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咳了很久很久。 黎春风仍然怔在原地,没有反应。 而邱一燃缓过来后。 像是很后怕,也怕她没有理解到她的意思,所以直接跑过来。 喘着气将她手中红酒抢走, “黎春风,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离开巴黎。” 她紧紧地、用力地抱着那半瓶红酒,一字一句地说, “而且,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第28章 “被扔掉的东西,都很难堪。” 已经两周, 邱一燃没有理会任何来自黎春风的短信和电话。 二十四年来。 这是她在遇到难题时采取过最最最幼稚的举动。 逃避。 逃避可耻,逃避不对。她知道。 但她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魂不守舍,焦躁不安, 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被挖空了那般。 可她又不能去找罪魁祸首。 因为罪魁祸首骗了她。 而她知道,只要她去找罪魁祸首,不仅不能把自己被挖走的东西讨回来。 还会让自己心脏中央那块被挖得更空。 原本她以为——让她惴惴不安间选择逃避的,只有这一个选项。 直到黎春风说要离开。 前一天晚上, 她失眠到凌晨三四点。 当天, 她顶着快垂到脚底的黑眼圈, 准备像过去两周一样, 彻底忽略这件事。 她拿着相机在街上闲逛。 想靠太阳和塞纳河度过这一天, 却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一个人来人往的建筑, 这其中的每对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她看到一对新人在鲜花花瓣下笑靥如花地走出来。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站在市政厅门口—— 她和黎春风结婚的那个市政厅。 那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重复——不要,绝对不要那么老套去机场追人。 然后, 有个人拍了下她的肩。 她精神恍惚地回了头。 身后是个陌生的法国人。对方很惊喜地看着她,然后问, “你真的和她结婚了?” 邱一燃不明所以。 陌生人笑得开怀, “我是那天晚上载你们去安纳西的人, 你当时喝得很多,可能不记得了。” 邱一燃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张脸和记忆对上,“抱歉,我——” “没事。”陌生人朝她眨了眨眼, “不过我倒是对你印象蛮深刻的, 所以再次见面,很高兴。” 邱一燃抿了抿唇。 “啊, 你不记得了?” 陌生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因为当时我们赶到安纳西爱情桥已经快天亮,我本来以为你们是初次见面,结果你突然跟她求婚了。” “什么?” 邱一燃尤其艰难地理解着这句话。 关于平安夜那天,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很碎,也很短。 这个陌生人说,是她在安纳西爱情桥跟黎春风求婚,她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但,有些闪回的记忆片段,却似乎能佐证这一点—— 是在回来的路上,是凌晨。 路途坦荡,光晕摇晃。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躺在女人的膝盖上。 车内光线昏暗,女人耐心地给她理着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又像只很调皮的的猫,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睫毛,捏她的嘴唇和鼻子。 她觉得不适,皱了下眉。 反而惹得女人发笑。 不知道是在笑些什么?当时邱一燃觉得费解。 这反而让女人笑得更开怀了,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地。 笑完了,才又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 “邱一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邱一燃觉得喉咙很痛,她那时没发觉对方已经知晓她的名字,在她们在市政厅的自我介绍环节之前。 女人望了她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那段空白让邱一燃觉得很漫长。 她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女人的眼神中究竟有什么。 其实作为摄影师,她总是很轻易就能分辨每个人眼中的情感。 作为一个喝醉的摄影师也不例外,她很勉强地分辨,发现自己能在女人眼中找到悲观,凄怆,希冀,冷静,推算,权衡…… 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最终都可以归为一点——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邱一燃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女人的眼角,然后安慰她,“不要难过。有什么事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女人垂下眼,睫毛上像停栖着蜻蜓。 死去的蜻蜓。 “可能你不知道,”对方许久没有说话,邱一燃强调, “但其实我很厉害的。” “你的确可以帮到我……” 听到她这样说,女人没忍住笑出声,却没告诉她那个秘密, “但在这之前,我只要你别忘了就好。” “别忘了什么?” 其实邱一燃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落寞但又冷静的眼神看她? 而记忆太模糊,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所有细节。 只记得,当时—— 女人捧她的侧脸,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接着,便与她分开。 让她与她在黎明光线中对视,看她很久,才慢慢地说, “是你先跟我求的婚。” 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骨骼相抵,自来卷的发丝扑在她脸上,明明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味道, “你可以后悔。” “但你永远都不要忘掉。”- 但邱一燃终究还是忘掉了。 XZF 二零二零年伊始,她在巴黎街头愣怔着,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像一个在平静时刻冒出来的线头。 将被她遗忘的平安夜记忆全都一连串地拽起来—— 是她先开始的。 是她先醉酒,在安纳西爱情桥跟黎春风求婚。 黎春风才会在那天她醒酒后,突然问她——你觉得两个人认识多久才可以结婚啊? 最后她们才跑去结婚。 最后的最后—— 圣诞节变成她们的结婚纪念日,她认为是黎春风哄骗她去结婚。 原来从一开始,在邱一燃自认为完整的拼图中,就已经少了最首要也最重要的一块。 大概是看见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像魂飞魄散。不小心揭露真相的陌生人又补了一句, “所以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你的妻子了吧?” 话还没有完全落下—— 邱一燃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跑掉。 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飘起来,她飞快地打了出租车,不得体,不礼貌,一上车就要求司机尽快赶到机场。 但她不知道黎春风的航班是在什么时间,于是她同时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来预防她和黎春风错开的可能性—— 搬家公司。 直到此刻,她从机场赶到十八区,气喘吁吁地跑到黎春风的公寓,看到手里拿着半瓶红酒的黎春风,她才发现—— 她所以为的怕什么东西被偷走,根本不是她选择逃避的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罪魁祸首在等她离婚。 而她根本不想离婚。 于是,邱一燃将那危险的半瓶红酒抢过来,还喘着气,说, “黎春风,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离开巴黎。” “而且,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黎春风没有任何回应。 公寓这时候很空,也很黑。黎春风站在晦暗光线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 于是邱一燃紧紧抱着那半瓶红酒,很努力地注视着黎春风—— 因为她不太擅长诉说温情的话语,但很多人说她的眼睛生得很温存,像是会说话。 从前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此刻,她却只能将此当作救命稻草。 直到黎春风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一步。 “我的房子很贵!” 手足无措间,邱一燃脱口而出。 黎春风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邱一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在十五区,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塞纳河,周围有地铁六八十号线,一百五十平,三室一厅,有电梯,不用爬楼,装修很新。” “对了,我还有一台一百寸的电视机,有暖气电熨斗智能洗衣机智能窗帘,有间独立厨房,里面有烤箱洗碗机微波炉油烟机,你如果想要做饭的话,每天做了也不会满身油烟气,如果你不想做饭的话,我最近在学做各种菜系的中餐,湘菜川菜粤菜苏菜……” “你搬过去后,可以住主卧,主卧里有投影,还有单独的淋浴房和浴室,床垫也很舒服,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才选定的,如果你试了之后睡得不舒服的话,我们还可以去换……” 邱一燃绞尽脑汁。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说这么多话过,但如果黎春风再不点头同意,她可能会说到——自己也可以花钱再买套更贵的房子。 但黎春风只是静静地站在廉价公寓内望着她,很久,等她说得差不多了,才笑了一下,说, “所以你这是要做我的房东?” 邱一燃愣住,“不,不是。” 她没想到黎春风误解她的意思。 邱一燃抿紧唇,上前一步,先是摁住黎春风的行李箱,才稍微安下了心,强装镇定地说, “黎春风,其实我还算有钱的。” 黎春风没有说话了。 但她也没有松开行李箱,只是在晦涩光影里,静静地打量着邱一燃。 仿佛是想要看清她到底是不是一时兴起,像那天晚上的安纳西爱情桥一样。 “所以,我的意思是——” 邱一燃很艰难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话能够显得正式一些,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考虑过,就让你留在巴黎……我是想……” “最起码,我可以让你留在巴黎也没有那么辛苦。” “你凭什么?”在她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之后,黎春风突然开口问她。 “什么凭什么?”邱一燃愕然。 “我不是骗了你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十八区,我不和人合租都没办法留在巴黎,我在炸鸡店打工才能勉强留在这里,我依靠酒精度日,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难熬,因为没有机会,保不齐我以后还是会利用你,我会住在你的房子里骗你为我做很多事,保不齐我现在都是在骗你,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都只是我写的剧本……” 明明听上去是很情真意切的一段话,黎春风说得很随意,像是只要自己将这件事放轻,就不会从中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只要自己不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所以邱一燃,你是凭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说到最后。 黎春风甚至笑了起来,“你凭什么把我留下来?” “因为……” 其实邱一燃自己也有过很多次这种感受—— 最先开始来到巴黎时,她也产生过很多次这种疑问。所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种时候,问这些问题的人最需要什么。 所以,听到黎春风这么问,邱一燃反而轻松下来。因为她知道,黎春风要的,只是她本来就有的东西。 她为此感到庆幸。 也很笃定, “因为我相信你。”- 之后黎春风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中间划过很多稍纵即逝的东西——诧异,不理解,沉思,以及…… 解脱。 于是,趁黎春风精神恍惚期间,邱一燃很轻易地就将行李箱从她手中夺走。 甚至在搬家车到来之后—— 她又招呼着司机,将黎春风那只有一个的行李箱搬到车上。 最后,在那间空空荡荡的公寓中环视一圈,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搬的。 但邱一燃不是爱浪费钱的性格,找来那么大一辆搬家车,她很心疼,想要物尽其用。 于是她将黎春风放在门口准备要回收的,那两沓垒得高高的旧杂志,以及那张黎春风自己淘来的红绒布沙发…… 也都一并搬了回去。 黎春风对此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她只是沉默着,看邱一燃忙前忙后——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 最后,等沙发放到邱一燃一百五十平的房子里面,邱一燃看着不伦不类的搭配,坐在突兀的红绒布沙发上感受了一会,叹了口气, “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太小气。” “骗子。”沉默许久的黎春风突然开口。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春风抬眼,望着她, “不是怕我认生所以才硬要把沙发搬来的吗?还多给了司机搬大件的费用?” “不是。”没想到被黎春风看到给钱的后续,邱一燃摸了摸鼻子,“是因为不想随便乱扔东西,很浪费。” “也很难堪。”黎春风没有反驳她。 “什么难堪?” “被扔掉的东西都很难堪。” 黎春风回答得很漫不经心。 因为此时她在打量房子内部的环境。 而邱一燃看着黎春风的侧脸,那一瞬间本来很想问—— 既然觉得难堪,那你为什么扔掉那么多东西也要离开巴黎,你不觉得它们也会觉得难堪吗? 但她思考几秒后,就已经知晓答案—— 因为黎春风已经决定扔掉巴黎,也决定扔掉她自己。 对黎春风而言,这已经是最难堪的一件事。 所以邱一燃转移了话题, “我带你去主卧看一看吧?你把行李什么的收拾一下。” “你真要让我住主卧?”黎春风感到意外。 “当然。” 听到黎春风像是怀疑,邱一燃停下脚步,转身,很郑重其事地跟黎春风保证, “我不开空头支票,所以之前在那边答应你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就算有些现在没办法实现的,像给你做中餐,睡得不舒服给你换床垫这些,以后也全部都会实现。” “为什么?” 因为我之前忘掉了最重要的事情。 ——邱一燃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得出口,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提起这件事,对黎春风的自尊心来说是不是件好事。 她不希望黎春风误会,她是因为这件事才跑过来拦她。 “哪有什么为什么?” 邱一燃转了身,装作很轻松地说,“既然是我把你留下来的,那总归是要负责的,不是吗?” 扔下这句话,她就像是逃走似的,奔到了主卧,然后发现自己的很多东西都还放在里面。 手忙脚乱间,她把自己的东西都胡乱地扔出去,在几个卧室间来来回回地跑了几遍,包括她用过的被子和床单,也全部都给黎春风换成了新的。 黎春风看着她忙上忙下,等她终于松一口气时,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你不和我睡一张床吗?” 邱一燃被呛到,猛地咳嗽几声,才涨红着脸,很语重心长地喊了对方的全名, “黎春风。” “做什么?”黎春风靠在门框边抬眼。 “请你——”邱一燃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正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要对我产生任何误会。” “误会什么?”黎春风上翘的眼尾眯起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定义起来比较模糊,”邱一燃很严肃, “但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是金钱或者利益关系。” 黎春风“哦”一声,“所以你决定要和我分床睡。” 邱一燃被黎春风如此直接的话吓到,又连续咳嗽了几声,但是又没办法反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黎春风笑了起来,“你准备分多久?” 邱一燃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但黎春风却表现得最在乎这点。 她只能很含糊地给出回应,“反正,再说吧。” 黎春风继续问,“再说是多久?” “你很急吗?”邱一燃反驳。 “……”黎春风停了半晌,慢悠悠地说,“我倒是不急。只是刚结婚就分房睡……” 说着,笑了一声,“你很嫌弃我吗?” “当然不是。”邱一燃抿唇,“是想让你有个人空间,不要因为我给你提供住处就……就觉得寄人篱下什么都迁就我,我只是希望你住得舒服一些。” 黎春风“哦”一声,“所以你其实是想和我睡一起的?” “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头疼地抚了抚太阳穴, “总之,就等……等你在这里住习惯先。其他的事情,都再说吧。” 黎春风昂了昂下巴,“知道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左右看了看,现在才刚刚午后,没有到饭点,想到黎春风刚搬过来,自己也不好一直占用她的时间, “我们都先收拾收拾,或者你先休息?等晚点去吃饭,我带你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黎春风双手抱臂。 仍然在门框边打量着她。 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眯起来,不知道是在盘算些什么。 邱一燃独居很久,也不太适应有人盯着自己,尤其是黎春风。 她攥了攥衣袖,直愣愣地扔下一句, “我先睡了。” 然后“砰”地一声。 她将黎春风关在门外,躲进自己新的卧室房间里。 这么做之后,她又后悔—— 感觉像是自己把人哄过来,结果刚到家就对人家不耐烦。 这样显得自己很坏,也很没有教养。 邱一燃打开一条小小的门缝,探头出去,说, “黎春风,我没有后悔哦,我很乐意和你分享我的住所和所有空间。” 黎春风笑得不行,“知道了。” 邱一燃看着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大概是她看起来不够心安。最后是黎春风反过来安慰她,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你放心吧,我脸皮厚,搬进来就不会轻易搬出去的。”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又关上了门。 黎春风却在她关门之后,在门边停了许久都没进去。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张紧闭的门。 大概是某种心灵感应。 邱一燃又打开了门,探头出来,很认真地强调一句, “你脸皮不厚。” 黎春风愣住。 邱一燃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 “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很顽强的人。这种特质,并不叫作脸皮厚。而且应该被夸,因为只有很顽强很有生命力的人,才能这么辛苦但也坚持这么久。” 黎春风注视着邱一燃的表情。 她知道邱一燃说这些完全出自于真心——或许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或许是出于这个人总是积极地看待事情。 黎春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种人。但她有个问题很想问,“你以后考虑生孩子吗?” “什么?”邱一燃大惊失色。 “因为我觉得,”黎春风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奇怪,她沉思片刻, “如果是你,应该能把小孩教育得很好。” “这算夸奖吗?” 邱一燃被吓得脸色苍白。 “是。”黎春风很诚恳。 并且又加了一句, “因为如果是我,我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家长。” 邱一燃皱眉。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黎春风的夸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正式提议,但她仍然给出回答, “黎春风,我们不生孩子。” “……”黎春风挑了下眉,“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可以当你的家长。”邱一燃突然打断她的话。 黎春风怔住。 隔着宽敞公寓内的明亮阳光,邱一燃很正式地思考着这件事,然后说, “总之,如果有人欺负你,有人看不起你,你都可以告诉我。” 她躲在门里边。 大概因为罕见地说了“脸皮厚”的话,最后耳朵有些发红, “因为我在巴黎还算有钱的有人脉的,一般的坏人是惹不起我们家的。” 说到这里,她还向黎春风寻求肯定,“你知道吧?” 她说,我们家。 黎春风看着邱一燃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开玩笑。 她低着睫毛,轻笑一声,说,“我知道了。” 邱一燃这才放下心,“那你就,早点休息吧。” 说着。 邱一燃就关上了门。 后背贴紧房门,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又十分紧张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第一次说这种像是要跑去外面收保护费的话,她觉得很丢脸。 不知道黎春风会不会觉得她在装。 直到门外传来很微弱的一声门响—— 邱一燃才彻底放松下来。 然后稍微停了几分钟,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子里新搬来一个人,为了表示对这个人的尊重,她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 阳台的衣服收了半边,地板新拖了一遍,冰箱里空间整理出来留了一半……很多很多,像这种琐碎的事情。 对了。 还有那半瓶红酒。 想了想,邱一燃放进冰箱最不起眼的角落,并且决心再也不要打开。 等该整理的整理完。 邱一燃已经累得只能瘫倒在地,她坐在那张红绒布沙发上,终于放松了下来。 沙发是黎春风的。 上面自然也充溢着黎春风的气息。 据说当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中能安然入睡,那就证明这是爱。 ——这是在彻底入睡前,邱一燃脑子里突然浮现的想法。 但她不太相信。 她不相信爱发生得那么快。 爱明明是那么厚重那么深刻的东西。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来临? 但她已经失眠很久。 却在一个忙碌的下午,缩在一张旧沙发上,睡得很舒服。 甚至在潜意识中,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而就是在她半梦半醒间—— 她能感觉到,是黎春风从主卧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她面前,很久很久。 看着她。 摸她的睫毛,捏她的鼻子。 指腹轻点她的唇珠。 最后又坐在地毯上。 抱着膝盖像是很无聊,在她耳边说着些模模糊糊的话, “邱一燃,你不是要当我的家长吗?” ——当然。 “邱一燃,我们家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我好饿。” ——晚点我们下去逛超市,这次不买调料了。因为我们家算有钱的,不寒碜。 “邱一燃,你怎么还不醒?” ——我也不知道,你的旧沙发让我睡得很好。看来小气也并不是没有用。 “邱一燃,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 邱一燃在睡梦中想要一一反驳,然后她很努力地睁开自己沉甸甸的眼皮—— 房间内很挤,到处充斥着旧物,却又生着某种熟悉的气味,像某个孩童在十四岁以前的所有记忆。 光源昏暗得很闭塞,有个女人站在她床边,是边缘混沌的剪影。 “黎……” 邱一燃艰涩地发出声音。 床边女人在灰黑色光线中看她,很久,很久,让邱一燃觉得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才动作很慢地伸手过来—— 邱一燃努力抬起眼皮,想要看清女人的脸。 而女人也一直没有说话,却在快要碰到她的脸之前,却又很克制地停止。 最后,只是轻轻用指节刮过她的眼角。 “邱一燃。” 是黎春风的声音。 实实在在地。 邱一燃松了口气,“我们去吃饭吧,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听到她这样说,黎春风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在这之后收回手,目光在手指水光中停留很久。 才重新落到她脸上,很模糊很朦胧地注视着她, “你梦到了什么?” 邱一燃愣在原地。 女人发现了她表情的变化。 又用手背轻轻抹过她脸上变凉的泪水,盯了片刻,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邱一燃低着眼不说话。 手背摁在床边,骨节处的皮肤因为被拉得很紧。 因为她这时才彻底看清黎无回的脸,也终于彻底清醒,想起今天的日期—— 二零二四年,她们已经在苏州,在要去巴黎离婚的路上。 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黎无回了。 原来,她已经把黎春风扔掉了。 第29章 “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我没事。” 陈旧记忆裹住大脑皮层, 邱一燃别过脸,“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噩梦?” 黎无回仍旧站在床边盯着她,“你睡得不好吗?” 停了半晌, 似乎不太能理解她的话,“在你小时候的床上也会睡得不好?你对这里的记忆都是好的,还会做什么噩梦?” 邱一燃不说话,连呼吸也都很单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开灯, 这个小房间光线晦涩得像个小山洞。 而邱一燃是躲在山洞里的人。 她在床上蜷缩, 这让她原有的身体残缺被遮挡, 整个人变成灰色影子。 露出来的皮肤都苍白, 仿佛好几年来没有晒过太阳。 “你怎么了?” 黎无回却是那个强硬闯进山洞、想要将她拖出来的人, 必须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状态变化, “真的只是做噩梦?” 或许是出于急切。黎无回问完之后,还又上前了一步,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因为在这之后,邱一燃眼圈突然红起来。 黎无回不知道这个噩梦里究竟有什么, 以至于邱一燃在醒过来后那么难过。 但黎无回莫名有种直觉,罪魁祸首又是她自己。 黎无回垂着的手再次提起。 她想要再给邱一燃擦擦那些因为她而产生的眼泪。 可邱一燃却躲过去。 她坚决而漠然地侧身,宁愿面对着墙, 也不愿意去看黎无回。 然后, 一字一句地强调, “只是个噩梦。” 邱一燃竭力装作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可梦对现实的冲击力足够大。 于是,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在她脸上变凉, 变冷, 变瑟,像要活生生将她淹没。 不过幸好, 黎无回在这之后没勉强,没有很强硬地要求她转过头去。 没有让她感觉自己像条死去的、被人剥去所有的水鬼。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背后,凝视着她。 良久,邱一燃的情绪终于有所平复。 她胡乱地抹了抹那些变凉的眼泪,低着声音,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你先出去吧,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回答。 但她终于发出动静,像是转了身,却又在没走几步后停下, “如果,这个噩梦跟我有关,那你也把它怪到我头上吧。” 扭动门把手,语气很平静,“你别那么难过。” 最后甚至是笑了声, “反正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出来之后,黎无回看见了在门外站着的许无意—— 许无意正巧拿着喷壶在浇花。 看见她出来,很无害地朝她笑了下,“春风姐,你们也起得这么早啊?” 她表现得很正常,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她们在房内的对峙。 黎无回转身带上了门。 “她可能还要再睡一会。” 她跟许无意解释,“因为昨天做了噩梦。” 既然许无意装不知道,那黎无回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许无意点点头,很自然地接了话,“好久没回来过了,会有些认床很正常。” 黎无回也点了点头。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沉默弥漫。 许无意突然放下喷壶,给黎无回扯了张抽纸递过来。 黎无回怔住。 许无意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转了一圈,大概是示意她擦擦眼睛。 黎无回笑了声。 原来是许无意以为她也哭了。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掉眼泪,最多只是红了眼睛。 所以她没有擦眼泪,只是将那张纸垫在手心中间,挡住自己被掐红的掌心。 而这时候—— 许无意犹豫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眼黎无回。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黎无回示意她到阳台。 她们两个去到阳台,关上阳台上的推拉玻璃门。 已经是早晨,初生太阳笼罩着偌大的古城屋顶,攀爬到她们脸上。 许无意迟疑了一会, “春风姐,你们应该不是回来度蜜月的吧?” 黎无回“嗯”了声,“是去离婚的。” “离婚?”许无意面露惊讶,“你们现在还没分开?” 听到许无意这样问,黎无回很想回答“没有”,但她不能否认事实,“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是外婆去世之前,姐回国的那段时间?”许无意对此并不意外,思忖了一会,才说, “我就说姐那段时间那么不对劲。但当时她状况很不好,我们又不敢问,谁都没提起你的名字,也没人敢问,你到底会不会回来看外婆。” “是那段时间。”黎无回承认,“之后她在这边待了很久吗?” “这倒没有。”许无意摇了摇头, “外婆当时不是生病了吗?然后姐回国,就陪了外婆一段时间,可能半年?那段时间我还在备考,我妈总是出差,我们两个就没住在老房子里,隔得远,之后等外婆去世,我们再去找她,就发现她已经走了,还让我们都别去找她。” 半年。 和邱一燃在梦巴黎公司待的两年时间加起来,两年半。 还差半年。 黎无回觉得自己就快拼齐拼图中的最后一块,但毫无疑问—— 那消失的半年,抛弃掉所有人,躲避所有人的半年,是邱一燃最艰难的半年。 “当时我们还以为她有可能去找你了。”许无意又提起,“但后来……” “后来什么?”黎无回注意到许无意的欲言又止。 “后来,”许无意的语气小心翼翼,“你不是就突然变成黎无回了吗?” 像是对三年前的回忆也有些模糊。这段时间来经历很多的许无意有些不确定, “大概是吧,她从这里离开,和你变成黎无回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黎无回彻底明白了—— 在她是黎春风的那段时间,她的妻子是意气风发的摄影师Ian。 而当她变成黎无回之后,她不敢跟她离婚就从她身边跑掉的妻子,已经是邱一燃了。 天平两端的筹码换了个方向,也还是没有达到她们想要的平衡。 “她这几年有没有跟你们联系过?”黎无回问。 “没有。”许无意摇头,“当时她只留了封短信给我们,然后就直接换了号码。我们也找不到她。” 然后又说, “所以,你打电话说她这次和你一起回了苏州,我是真的蛮惊讶的。” 黎无回点头。 “春风姐。”许无意问起,“你们真的是去离婚吗?” “是。”黎无回没有犹豫。 但这么说完之后,她又想到这也许可能会被许无意误会—— 这样看来,在邱一燃陷入低谷时,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邱一燃。 但许无意脸上并没有露出很愤怒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皱了皱脸,然后就又舒展开了,并且表示理解,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黎无回垂着眼不说话。 “虽然我很希望你们还在一起,也很希望你仍然是我的春风姐,但我知道感情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姐的状况……” 说到这里,许无意又看向黎无回,她刚刚的确是听到了房间内的一切,也很准确地看到了黎无回关上房门后的状态—— 搭在门把手上用力到发抖的手,已经泛红的眼圈。 这都不是假的。 许无意今年已经不小了。 如果说三年前她还年轻。 除了为邱一燃伤心之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那今年已经有很多不同,她明白邱一燃这个状态不是轻易可以解除的,也知道持续下去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这既不是邱一燃想看到的,也不是黎无回想看到的。 所以站在家人的立场。 她只希望,不要连自己都给这两个人带来压力, “如果太辛苦了,放弃也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样说。 黎无回很意外,抬起眼来,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 “因为姐还有我们,无论如何我和我妈都不会放弃她的,今年我就已经研究生毕业了,有更多的余力、也会赚很多的钱来照顾她。” “所以你们离婚之后,请你一定一定记得联系我……” 许无意说着。 顿了一下,往里面瞄了一眼,才看向黎无回,压低了声音, “就像这次的情况一样。” 许无意不是偶然和她们在墓园相遇的。 原本,她今天也的确是去了墓园。但那时早就已经离开。 是因为接到黎无回的电话。 才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为此,还不小心拿走了同伴的冰淇淋。 因为那时,黎无回以为邱一燃跑掉了。 她很茫然。 她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找到邱一燃,于是她拨通了许无意的电话。 她知道邱一燃不只是在躲着自己,而是在躲着所有人。 也知道自己做了没有经过邱一燃允许的,甚至是欺骗邱一燃的事情。 但她不后悔。 即便是在邱一燃又突然回来后。 黎无回转身看见许无意真的赶过来,她明白这或许是契机—— 如果现在自己不拽着邱一燃见到这些人。 那么等她离开后,邱一燃又会要在自己的山洞里躲多久? 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而她既然已经是坏人了。 就算以后邱一燃得知真相,她在她心里变得再坏一点,被她多恨一些,也都没有关系。 “我明白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辛苦,你们两个都是。”大概是看她很久没有说话,许无意注视她的眼睛,说, “所以,无回姐,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干脆自私一点,去走自己的路,也都没有关系。” 黎无回思绪被从恍惚中拽出,她注意到许无意也换了称呼——从春风姐到无回姐。 她看向许无意和邱一燃并不相像的脸,突然笑了声,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你是她带大的吗?” 许无意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 黎无回明白这是没有猜错的意思。 “其实也不算吧。”许无意抿着唇, “就是姐比我大那么多嘛,我们又住在一起,她读过的学校我又去读,所以很多事情外婆管不到,姐就会管得多一点。” 不出黎无回的意料—— 虽然邱一燃比许无意大不了多少。虽然林满宜待邱一燃不知道多好,但毕竟不是亲生,毕竟也算寄人篱下。 在这种环境下。 邱一燃自然比同龄人更早熟,所以她身上有着一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气质——鲜活,宽容,恰到好处的骄傲。 没有人会不喜欢从前的邱一燃。 她在这边生活自然也会帮着管一管表妹,而与她在相同家庭环境下成长的许无意,也自然会受到她的影响,性子和她有点像。 “难怪。”黎无回呢喃着。 “难怪什么?”许无意貌似不理解。 难怪这种感觉就像是—— 以前的邱一燃,在劝现在的黎无回,放弃现在的邱一燃。 黎无回笑而不语,只是很轻很轻地说,“我会放弃的。” “等她回到巴黎之后。”- 邱一燃整理好情绪。 穿戴好假肢,鼓足勇气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餐桌上摆着早餐,几个餐盘被保温的饭罩盖住—— 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因为补课晚回家,或者去巷门口那群泥巴小孩里找到许无意再慢慢悠悠地牵回来,林满宜为她们留的饭菜一样。 掀开饭罩,是灌汤包和汤面。 热气腾腾地,扑了满脸。 应该是刚买回来不久。 不知道黎无回和许无意是在哪里,但这两个人应该是在一起。 并且在为维护她的自尊心而努力。 邱一燃眼眶发红地吃了半碗面,和两个灌汤包。 这已经是她饭量的极限。 本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吃完。 这时她接到黎无回的电话。 电话里。 黎无回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变化,像是并没有在生她的气, “留给你不是为了让你都吃掉的,只是想让你都试一试。” 她语气平静。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都很好吃。” 邱一燃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不要逞强。” 挂电话前,黎无回又叮嘱她,“吃完就下来吧。” 明明听起来是温情的话语。 却又十分刻意地加上一句话,将其冲淡为漠然, “我可不想车开到半路,司机又吐了。”- 邱一燃下了楼。 大年初二,风刮过来其中还有挂灯结彩的气味。 周围邻居家的门客喧噪闹腾。 有一家应该是头年正月迎新人,门口车来车往,正月团圆的景象像干燥的火星子,烧得蹦蹦跳跳地。 黎无回和许无意站在车边等她,两个人都被太阳笼罩着。 邱一燃停在门檐的阴影里,觉得太阳有些刺眼。 看见她出来,许无意冲过来抱住她,“春风姐和我说,你们度蜜月这段路还很远,所以要早点走。” 邱一燃僵住。 下意识抬头—— 黎无回站在不远处的太阳下,轮廓五官都被模糊得像是很遥远。 “主要是去霍尔果斯口岸那边,手续可能还要滞留。”邱一燃拍了拍许无意的背,对这个很粘自己的表妹解释,“所以在这边不能停太久。” “我还以为你们要至少过了生日再走。”许无意的声音听上去像快哭了。 “生日?”邱一燃很迟钝。 许无意僵了一下。 很久,已经像是在哽咽,“你的生日,不是已经快到了吗?” “我的生日?”邱一燃仍旧困惑。 她有些不知所措,看向在车边的黎无回,又问了一遍,“我的生日?” 黎无回原本抱紧双臂的手松开,垂落在腰边,“二月十五号,你的生日。” 邱一燃这才恍然大悟。 她看了看眼中像是为此感到痛苦的黎无回,又拍了拍在自己肩上像是很难过的许无意,低声安慰, “我只是记性不好,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要。”许无意松开了她,眼睛还是红红的,让她想起那个记忆中哭成核桃眼的小孩, “总之你结束之后,一定要再回来看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这种要求对邱一燃来说很难实现。她不知道到时候从巴黎独自离开,还有没有精力来面对许无意。 所以她只是很含糊地说,“再说吧。” “不行。”许无意紧紧拽住她的袖子,“你必须答应我。” 邱一燃求助地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适时地为她解了围,“她会再回来的。” 尽管这种方式并不是邱一燃想要的。 但看着眼睛越来越红的许无意,她也没办法拒绝得很坚决。 而就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与她对视,而后很果断地说, “我替她答应你,也替她保证。” 于是许无意便终于松开了邱一燃,盯着邱一燃的眼睛,很期盼地说, “那我就当春风姐替你答应了。”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但这样的局面,似乎没有她拒绝的可能。 她沉默片刻,就只说了句,“那就走吧。”- 这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她们的车重新往西开,路上下了朦胧胧的细雨。 从外往内看,车窗玻璃上映着两个湿淋淋的影子。 两个再次同路的散伙人。 似乎没什么闲聊寒暄的必要。 安静下来,邱一燃不可避免地想起今天早上的对峙。 时间过去这么久,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所以思考片刻,她主动跟黎无回说, “今天早上——” “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个?”黎无回却突然打断了她。 邱一燃愣住,“什么?”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眉眼间映着车窗外的雨雾。 然后她将车前的收纳空间打开,里面赫然装着一个圣诞雪球—— 那个原本属于黎春风,却又被邱一燃稀里糊涂间拿走,最后又出现在这段旅途中的,只要一按开关,就会唱“Jingle bells”的雪球。 “为什么还留着?”黎无回重复,然后又问她, “又为什么要带着它去巴黎?” 邱一燃停了半晌。 她集中注意力在车前的路况,只分了十分之一的思绪在思考这件事。 “收拾行李的时候看见了,就顺便带上了。”良久,她才说。 “所以你是打算还给我?”黎春风逼问。 邱一燃换了条车道,前后都没有车,很空旷。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着,也不怕我发现是吗?” “嗯。”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黎无回冷笑,“离婚是为了把我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 “不是。” 邱一燃否认,睫毛半盖住眼睑,“这不是你妈妈送给你的吗?” 声音很轻,“七岁的生日礼物。” 这句话出口,黎无回安静了下来。 邱一燃是很久以后才得知—— 原来自己当时从那间公寓随便拿的东西,是黎无回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当时很惊讶。 因为她想不明白,如果这个东西很重要,为什么黎无回会没有犹豫地送给她? 如果不重要,黎无回又为什么把七岁的礼物带到巴黎? “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还。”想了会,邱一燃又说,“但至少这个是要还的。” 车在高速上行驶,她的声音被风和雨吞得很轻, “毕竟我当时,也没办法去悼念她。” “所以你为什么不来?”黎无回紧盯着她,仿佛真的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邱一燃却没有再回答。 因为答案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因为那时她们已经分手了。 看到邱一燃的表情变得黯淡。 黎无回并不觉得有多畅快,明明她是那个带着刺带着恨带着怨的始作俑者。 她的确某些时候,想直接将所有因为细菌繁殖而变得腐烂的创口全都血淋淋地挑起来。 可她又总是于心不忍。 她很矛盾。 这种矛盾使她总是在邱一燃面前很恶毒,也总是咄咄逼人。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矛盾。 她像个在火山喷发时失去方向的迷路人,而邱一燃是她的司机。 她希望邱一燃能够帮一帮自己。 却又深陷泥沼,只能使得司机邱一燃与她同时陷入这种煎熬。 直到车在服务站停下休整,又重新出发,黎无回都没有再说话。 而邱一燃也没有再提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例如昨夜她到底做了什么噩梦,以及噩梦后为什么要流那么多眼泪。 黎无回当然是故意打断她的。 因为她极其讨厌邱一燃脸上露出那种类似于愧疚的神情。 也知道邱一燃并不想再提起那个噩梦。 或许黎无回是那个狠心坏蛋没有错,但这并不妨碍,她有时候也会愿意,为寄居蟹邱一燃挡住那片刻的阳光。 她不希望邱一燃自责。 她宁愿邱一燃来怪她,甚至是将所有脏水都泼在她身上- 或许是因为前一天养足了精力,车上两个人也没有因为什么事耽误。 除开必要的休整时间,第二天她们开了很久。 决定停下来找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在西安。 这同样是个近年来人口增长得很快的城市。这也就意味着,对这几年知名度迅速扩散的黎无回来说,同样很危险。 而不出所料。 进入城市地域后,就是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随处可见的广告牌、广告屏,以及在那些光彩溢目中,无处不在的黎无回。 邱一燃本打算小心行事,提醒黎无回戴好口罩。 却没想到,车在找好的酒店下停下来之后,黎无回却久久没有下车。 邱一燃是在下车之后才发觉的,她还以为黎无回是哪里不舒服,急忙退回去。 “你怎么了黎无回?” 结果邱一燃打开副驾驶,发现黎无回只是在望着对面,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于是她也顺着黎无回的视线,往马路对面去望—— 已经是夜。 但酒店附近就是商业街,仍旧很繁华。马路对面是一家灯火辉煌的商场,像上帝手中提着的一个灯笼,商场最外围,是某家连锁服装品牌的门店。 门店面积很大,在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而品牌的代言人黎无回,正在门店外的LED屏、以及门店内外的广告牌中,用她的眼睛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当然,也包括她们两个。 不知道黎无回是在看什么,邱一燃又关上车门,靠在车边,耐心地挡着黎无回的脸。 直到她突然听见黎无回出声,“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她侧过脸—— 隔着玻璃,黎无回的脸庞上映着光怪陆离的繁华。 车灯路灯都在为她打光,镜头是邱一燃的眼睛。 “什么赌?” “我和你同时走进那家店,谁先被认出来谁就输了。输了的那个要替赢的那个实现一个愿望。” 玻璃上沾着没有擦去的水雾。黎无回看向车外的邱一燃,她们的眼睛中间隔着流动的光影。 “你说什么?”邱一燃觉得是不是黎无回说反了。 她和她? 谁先被认出来? 模特和摄影师? 还是那家门店到处摆放着广告牌的代言人,以及早就落魄退圈、如今在国内完全没有知名度的摄影师? 毫无疑问。 对黎无回来说,这是个必输的赌局。 邱一燃犹豫着—— 她不相信黎无回会平白无故制定这种注定会输的赌局。 而且这件事实在太冒险。 但她的确有想实现的愿望。 于是她攥紧衣袖, “如果我赢了之后,愿望是我要换一种更快的方式去巴黎呢?” 她当然知道这会让自己显得很迫切。 但说实话,她只想尽快再躲到自己的壳子里面,再也不晒到任何阳光。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到底还会发生多少事。 而话落。 黎无回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她隔着水雾望她。 像个被雨水淋得很湿很湿的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然后黎无回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戴上兜帽,用围巾盖住自己的脸,挡住自己标志性的唇上痣,只稍稍露出那双又冷又媚的眼睛。 隐在黑夜里,很平静地对她说, “那如果我赢了之后,愿望是到了巴黎之后不离婚呢?” 邱一燃怔在原地—— 那一刻她的确慌乱,但很快她就平复下来,因为她觉得这并不是黎无回真正的愿望,或许这只是报复。 为了吓她,为了看她失控的表情。 看到邱一燃被吓到之后手足无措的神情,黎无回笑了—— 她知道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邱一燃也不敢冒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邱一燃在离开她这件事上有多迫切。 “你放心好了。” 黎无回嘴角的笑在雨夜弥漫,“我的愿望和这件事无关。” “只是单纯想打个赌,让路上没那么无聊而已。” 邱一燃抿唇。 她看不清黎无回提出看似必输的赌局的真正用意。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大概是邱一燃的表现过于谨慎,与从前差距太大,让黎无回有些失望。 她又再开口, “我赢了只需要你实现一个与这件事无关的愿望,你赢了就可以快点跟我离婚,而且你肯定知道你自己赢的几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黎无回向前一步。 在雨雾中盯紧邱一燃的眼睛,声音轻得像诱引,又像光明正大的激将法, “难道你连这都不敢尝试吗?” 第30章 “她笃定、骄傲,永远相信她所不相信的一切。” “你的愿望是什么?” 慌张间, 邱一燃问。 她仍旧十分慎重。 因为此刻黎无回离她太近了,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她几乎是将她堵在车边。 裹挟着雨雾的风很缠绵, 将她们濡湿发丝吹在一起,呼吸缠在一起。 属于黎无回的气息无处不在,湿漉漉地,洇进她的每一寸皮肤。 “你很怕我赢?” 黎无回在车前垂眼瞥向她。 长而卷的睫毛被打湿, 声音也像是沾上了水, “怕我赢了之后想尽办法缠着你?” “我没有这么觉得。”邱一燃转了转脚尖, 想要从这种类似于桎梏的距离中抽身。 而她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身—— 黎无回就很干脆地上前一步。 呼吸扑得更近。 她很轻巧地用靴抵住她的鞋, 拦在车边不让她逃。 黑色中筒薄底靴表面沾满雨丝, 贴紧宽松的棕色雪地靴。 也挡住她的去路。 邱一燃只好停住步子。 隔着湿漉漉的衣料。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截残肢几乎是贴紧女人的腿侧皮肤。 甚至体温都有所传染。 雨将女人的气息变得更加潮湿。 邱一燃低眼——她不跟黎无回对视, 却也终于愿意妥协, “如果我赢了,你真的答应和我换种更快的方式去巴黎?” 听到她这么说,黎无回笑了。 因为离得很近。 所以笑声几乎是像鱼那般钻进她的耳朵里。 而在这之后。 抵在她鞋尖的鞋终于移开一步, 让她得以再次喘息。 “等你赢了再说吧。” 留下这句,黎无回没说更多。 只是低着脸,淋着雨往对面的门店走去。 雨丝弥漫, 仍旧残留着那种潮湿的气味。邱一燃费劲地呼出一口气。 稍微缓了会, 也跟了上去。 相比于黎无回的全副武装,邱一燃没给自己做任何遮挡。 因为她不觉得—— 在一家黎无回代言的品牌门店,会有人略过黎无回,将她邱一燃认出来。 所以邱一燃只是沉默地走了进去。 然后开始思考, 等会黎无回被认出, 她们要如何从中脱身。 这件事还是太冒险了。 也许她不该答应黎无回。邱一燃皱着眉想。 而几乎是在她刚踏进去时,身后就传来一道谨慎的陌生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 她和黎无回同时停住脚步。 她们并没有一起走进来。 隔着十米之远的距离,就是为了等下好脱身。 但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当下—— 她们还是第一时间隔着汹涌人潮对视。 然后又同时收回视线,去在那么多喧嚣中寻找声源。 出人意料。 声源在邱一燃背后。 是位年轻女性,穿着打扮是常见的背包客,深吸了口气,表情小心翼翼地看着邱一燃, “请问,你是,你是Ian吗?” 邱一燃讶然。 然后她在人来人往中去寻觅黎无回的身影。 黎无回当然目睹这一切。 所以当邱一燃的视线很茫然地投过去时。 她只是很不明显地笑了下,然后转身,很低调地离开了门店。 留下邱一燃一个人。 以及满店广告牌中的黎无回。 共同面对着眼前这位无比期盼着她承认自己是Ian的年轻女性。 “对,我是。”邱一燃抿了抿唇。 “原来真的是你!” 背包客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我不可能认错!” 周围有好几个人路过,都狐疑地回头看了她们两眼,大概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激动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我?”邱一燃还没缓过来。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背包客说着,就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笔记本,然后又从笔记本里拿出那张夹着的纸,眼巴巴地望着她, “偶像,能给我签个名吗?” “偶像?”邱一燃有些不适应。 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那张纸接了下来,然后愣住——那是她之前拍过的杂志封面。 应该是从杂志上撕下来方便携带,但因为时间过于久,所以纸张已经很旧了。 封面这一页,是她十九岁时的脸,也是她接受采访时说过的那段话。 但翻过来,就是那张她拿到大赛金奖的摄影作品。 没想过能从其他人手中再次看到从前的自己。 邱一燃措手不及。 但还是在背包客十分热情的目光下,很勉强地签上了名。 之后背包客又邀请她合照。 她没有拒绝。 于是她们两个走到店门外。 背包客摁下快门,邱一燃很勉强地扬起笑容。 她们在身后硕大的广告牌面前合照。合照里的第三个人是黎无回。 背包客离开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了句, “偶像!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橘色的海 邱一燃没有给出回应。 她只是目送背包客离开。然后就往自己的车走去。 黎无回已经在车里等她。 她注视着她走过来的每一步,然后在她上车时送上一句, “你会愿赌服输吧?” 邱一燃思考了半晌,“你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把我认出来?” 车厢光线晦涩。 黎无回看着她现在才想明白的神情,突然笑了, “这个人刚刚过马路我就看到了,当时她手里还拿着相机,是你在那本杂志采访中提过的第一台相机型号。” “就凭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当然不。”黎无回说, “但如果加上她匆忙拉上包把相机放回去却从不小心里面露出来的摄影集边角呢?还有她的穿着,鸭舌帽的牌子,手里那个挎包的牌子和型号,也都和你在二十岁的某个视频记录中很类似……” 邱一燃发怔。 就算有摄影集…… 但,但她刚刚自己都没发觉那个背包客身上有那么多与自己有关的事物? 黎无回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就好像…… 她亲眼见过,并且反反复复地观看过她的过往一样。 “所以我赌,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你认出来。” 车外有辆大卡车开过,黎无回在喧嚣声中下定结论。 邱一燃喉咙艰涩,“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黎无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没有看着她。 而是注视着车外驶过去的车。 良久,才语速很慢地说出一句话,“邱一燃,以前的你是什么样,没有人能比我记得更清楚。” 她说这句话时很笃定。 好像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 邱一燃却始终愣怔着。 听到黎无回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愉快,还是该难过。 而承认这一点似乎让黎无回感觉很无力。所以很快,她就整理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将关注点转移到赌局上来, “所以最后还是我赢了。” 邱一燃静默。 她当然明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黎无回给她下的套。 但她没办法怪罪这一点—— 因为黎无回不仅是这场赌局的主持者,同样也是参与者。最后她赢了,下注的筹码是她对邱一燃的爱。即便这种爱已经是过去时。 “不过,我就是在骗你。”黎无回还是承认这一点, “因为我想要你的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愿望?”邱一燃轻轻地问。 “给我……” 其实黎无回早就想好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她希望邱一燃重新拿起相机,给她拍照。 这是她这趟旅途的目的之一。 为此,她的行李箱中甚至已经装好了要给邱一燃的相机。 可当她真正依靠卑劣手段赢得这场赌局之后,再去看邱一燃单纯迷惘的眼睛,她突然有些不忍心。 也产生惧怕。 或许她的目的展露得越快,就会将邱一燃推得越远。 于是话到嘴边,她低下眼,改成了,“你给我画幅画吧。” 据她所知,当初为了学习摄影,邱一燃也学习过美术知识,画幅画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也不会太直接去触碰到那段难堪的过往。 “画?”邱一燃很意外。 她没想到黎无回费尽心思想要赢得的这个愿望,仅仅只是一幅画。 “为什么是画?”邱一燃观察着黎无回的神情,“黎无回,我愿赌服输,你没必要——” “就画吧。”黎无回打断了她。 “什么画?”邱一燃只好反问。 “画什么,在哪里画,什么时间画,都由我来定。”黎无回说, “我想要你画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邱一燃张了张唇,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黎无回很快又说,“会在我们到巴黎之前让你结束这件事。” “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耽误你跟我离婚。” 这件事黎无回已经反复强调过——在路途中的任何事,都不会耽误她们到终点之后的目的。 其实黎无回也是个很守信用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 邱一燃听到之后也没有很轻松。她只是点了点头,呆呆地说了声“好”- 西安是她们从前都没有来过的。 她们下了车,去到提前订好的酒店,分别去了两间房间—— 像对貌合神离,却也是真正去离婚的妻妻。 这也让邱一燃觉得轻松。 至少她不需要将自己那截肌肉萎缩的残肢,再次裸露在黎无回面前。 但就在她洗完准备睡觉之前,房门还是被敲响。 她去开门。 不出所料,外面是黎无回。 这时邱一燃已经脱完假肢,裤腿空空落落地盖着。 她拄着从车上拿下来的双拐。 很茫然地看向门外的黎无回,“还有什么事吗?” 黎无回没有进来。 她只是在看到她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然后又打量着她房间里的状况。 最后将目光掠过她空落落的裤腿,毫不客气地将手伸出来,“给我。” “什么?”邱一燃糊涂了。 “假肢。”黎无回吐出这两个字。 邱一燃竭力向黎无回表明自己的决心,“我不会逃的。” 黎无回看着她笑, “现在在这件事上,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邱一燃没有办法, “其实如果我想逃的话,不用假肢也可以逃。” 但她还是从门前让开,让黎无回进去拿她的筹码。 “但至少,我不会让你带着假肢逃走。”黎无回瞥她,“这样我还能很快就能抓到你。” 邱一燃哑然。 黎无回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找到假肢后,沉甸甸地拿在手里。 看着黎无回丝毫不避嫌地将假肢拿在手中,柔软的手指牢牢箍住金属直杆。 邱一燃有些难为情。 三年过去,假肢早就成为她身体中的一部分,她的皮肉无数次粘紧接受腔,金属直杆是她的骨,支撑着她的身躯…… 这种感觉就像是—— 黎无回将她的腿把握在掌心里。 并且一整夜,属于她身体中的一部分,都会待在黎无回身边。 毫无疑问,等明天黎无回将她的假肢还给她,她再将其嵌进自己的身体中,黎无回的气息也会随之嵌进自己皮肉之中。 邱一燃既觉得有些耻辱和难堪。 但又因为这个人是黎无回,是她还没离婚的妻子,因为她们之间再亲密的事情都发生过,因为黎无回很坦然。 使得她心间多了几分难以启齿的游移。 “你在想什么?”黎无回突然出声。 邱一燃思绪被突然拽出。 她被吓得后退两步。 望着仍旧将假肢拿在手里的黎无回,抿了抿唇, “没,没什么。” 黎无回没有错过邱一燃有些发红的耳朵。 她眯了眯眼,不知道邱一燃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我明天早上会准时还给你的。” “……好。”邱一燃别开脸。 她不想看到黎无回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姿势拿着自己的假肢。 “不过……” 黎无回已经打开门,却又停止脚步,回头看她, “以后你也会让别的女人这么做吗?” “什……”邱一燃诧异,“你说什么?” “在我们离婚以后,”黎无回在黄调光影中注视着她, “你也会让别的女人这么轻易拿走你的假肢,因为你会给她做出保证,说你不会跑掉,所以她可能会抱着你的假肢睡觉……因为她不想让你跑掉。” 房间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地,黎无回的睫毛盖住眼睑,脸上半明半暗, “因为她爱你,而你也恰好也很爱她?” 声音却越来越轻, “哪怕这截假肢上面,是我写给你的话?” 邱一燃低垂着睫毛。 她有百分百的把握确定自己不会这么做,以后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但她不想要给出肯定的回答。 既然决定要离婚,就不要拖泥带水。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良久,邱一燃出声,这已经是她所能给出最心狠的回答。 “也是。”黎无回笑了,“或许以后我也可能会爱上另外一个截肢的女人呢?” 邱一燃低垂着眼皮不说话。 “早点睡吧。”离开之前,黎无回只留下一句, “如果晚上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门终于被关上。 邱一燃迅速松了口气,绷紧的背脊稍微弯了下来。 然后她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翻开被子——下面是她在开门之前,匆匆遮住的一本杂志。 封面是黎无回的杂志。 有着黎无回专访的杂志。 在那篇采访结束后,有杂志编辑做出的总结。编辑表示,在和黎无回接触过后,发现黎无回并不如传闻所言,并不是不爱与人亲近,聊天时很爱笑,也是个不会站在高处俯视人的人。最后,编辑对黎无回做出这样的评价—— 【她笃定,骄傲,似乎会永远相信人们所不相信的一切】 邱一燃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黎无回很守信用地将假肢还给了她。 她们在西安同样也没有停留多久。 就继续往霍尔果斯口岸开。 在路过最后一个国内商品齐全的大城市时,为了防止意外状况的发生,她们购买了帐篷用具,也补充了其他物资。 在新疆的某一处偏远营地,她们第一次使用了她们购买的帐篷。 年后的新疆冷得刺骨,她们的帐篷在湖边草原的某处。 呼一口气,白气很快散去,这天晚上可以看到很亮的星星。 搭帐篷全程是黎无回在做。 邱一燃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中,黎无回的很多生活技能都相当于无,因为这个人总是对自己很随便。 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帐篷成型后,黎无回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之前我想去野营,就学了。” “野营?”邱一燃问,“一个人?” “也许我是跟别人一起呢?” 黎无回反问,“也许我有一个很钟爱野营的女朋友呢?” 邱一燃沉默。 她知道这是黎无回在报复她之前的回答。 黎无回笑了, “你二十岁的时候不就做过这种事吗,一个人去野营。”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对自己之前的事了解多少。 从前黎无回从不提起这些。 而现在,黎无回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时间回溯,她亲眼见到了二十岁出头、活生生的邱一燃一样。 “有段时间我在学你。” “我学你去露营,学你给自己做中餐,学你养鱼,学你在外面买圣诞树回家布置圣诞节,学你学画画,又学你去花时间给别人拍照……” 草地里,黎无回背对着她,防风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发丝飘摇, “因为我想知道,是不是做这么多事就可以让自己强大一些。” 邱一燃盯着黎无回的后背,眼眶被风吹得很涩,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了。” 黎无回对此毫不避讳。 她将她的怨恨,她的怀念,她的痛苦……全部都明晃晃地摆在邱一燃面前, “大概是你离开后的半年?” 鲁韵去世后的一段时间。 几乎是一秒钟内,邱一燃就联结了被她错过的那些关键节点。 她当然知道黎无回那段时间很难熬。 “但最后无论我做什么,几乎都没有达成我想要的目的。” 黎无回说,“因为太恨你。” 她笑着在风里说恨,始终没有回头看向她, “所以越去学你做这些事,就越让我不好过,也越来越恨你。” “我知道……” 风将邱一燃的声音吹得很散,也将她的脸色吹得很苍白, “而且我当时做的那些事情,也都并没有什么用处。” 黎无回没有再答复。 很久,她终于在风声里回头,然后很平静地对邱一燃说,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愿望?” “对。”邱一燃揉了揉被风吹红的眼睛,“你现在就要画吗?” “嗯。”黎无回说,“我突然想画了。”- 这是个风很大的天。 邱一燃拿出了之前在西安买好的画笔颜料——因为场地和车内空间有限,所以她的准备不是太齐全。 已经是傍晚。 天色暗下来,晚霞像被挤出来的苹果汁那般溅在山头。 黎无回坐在折叠的露营椅上,背后是草坪,明明还没画,脸上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颜料还是霞光。 邱一燃坐在她面前,拿画笔的手被冻得很僵。但她还是努力想要将每一笔落在该落的地方。因为她想要把黎无回画得漂亮一点。 不管最后黎无回要如何处置这幅画——她都当作这是自己最后可以为黎无回做的事。 “我可以提要求吗?” 在邱一燃大致用铅笔打出轮廓来后,黎无回突然出声。 邱一燃在自己手心里呼气,让自己稍微暖一些,“当然可以。” 她们的头发都被风吹得很狼狈。 像从她们眼睛中间生出的线,数也数不清,疯狂拉扯着,一进一退,无限制地飘向对方的眼睛。 “一定要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黎无回望着邱一燃说。 邱一燃将扰乱自己的头发束起来,整张脸敞出来让她舒服不少,然后她重新拿起画笔,“我尽量。” 黎无回的眼睛的确很漂亮,也是她的标志。整体很大,属于狭长类型,睫毛也很卷很长。 “像雪一样。” 在邱一燃思考着下笔的瞬间,黎无回又望着她说。 “什么?” 邱一燃的画笔顿住,她很诧异,以为是风声太差自己听错。 “要有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 大概是怕她没听清,黎无回语速很慢地重复。 “像雪一样?” 邱一燃复述这四个字,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打量黎无回的眼睛。 当然,像雪一样,只是一种抽象描述。 但其实黎无回的眼睛并不像雪——如果要让邱一燃比喻,那她会说,黎无回的眼睛很美,像燃烧的火,能刺穿一切。 但既然黎无回这么说。 她也只能尽量往这个方面去靠。 “眼眶周围有些凹陷,睫毛很淡,但又很长,瞳孔最好画成黑色的……” 而在她集中注意力落笔期间,黎无回又给出了几个描述性的词汇。 这让邱一燃落笔的方向越来越窄。然后忍不住问, “为什么是黑色的瞳孔?” 黎无回本人的瞳孔其实并不是纯黑色。比起纯正的东方人,她的瞳孔更偏向西方人的特征,是一种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很深很深的墨绿色。 但一旦被光打过去,这种如同宝石一般的绿色瞳仁就会变得很明显,也极为迷人。 这也是黎无回的特征之一。 让她的长相更偏向混血感。 “因为我觉得黑色的瞳孔很漂亮。”黎无回望着她说。 “好吧。” 既然是画,邱一燃也没有再多问。 “左眼尾再加一颗泪痣。”但下一秒,黎无回却又加了句。 这次邱一燃终于困惑地抬起头,她还以为是自己记忆又出了错,但事实上没有。 透过草原上飘荡的风和晚霞,她还是准确看清——黎无回的眼尾并没有泪痣。 “为什么要画泪痣?” 邱一燃松了口气,不是自己记错。但她还是这样问。 黎无回望着她,背后的晚霞融到脸庞下,然后微微眯起眼, “因为我想要这样画。” 很没有道理的话。 但邱一燃在暮色下望着黎无回。 却因此想到了杂志上那位编辑对黎无回的总结,的确和黎无回很像。 之后她并没有想太多,既然是愿赌服输,她就完全按照黎无回的想法来进行。 而且只是一幅画而已。 想到这里,邱一燃轻轻落笔。 便真的在画上的女人左眼尾上,点了颗泪痣。 帐篷营地还有其他旅客,陆陆续续地路过。虽然开春没多久就跑到新疆来旅游的人不是很多,但其中有好奇的,来看了几眼。但也没停留多久,就各自离开。 到后面,引起了注意,黎无回就将防风服兜帽戴上,脸上被阴影和晚霞全部盖住。 于是,最后,邱一燃基本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在画。 不过这对她而言并不算困难。 因为从前,黎无回的五官,被她用手指描绘过无数次。 那是她到死也忘不了的一张脸。 不过除了眼睛,黎无回对其他部位就没再多做要求。 完全让邱一燃自由发挥。 结束时天色已经很黑了。 邱一燃终于放下笔,发现自己手已经被冻得很僵。 “我画完了。”她对黎无回说。 但没有将画取下来,草原风大,多吹一会就可以完全晾干。 但等她收拾完所有画笔工具,她发现黎无回都没有出声。 于是有些茫然地抬头,“你不过来看一看吗?” 黎无回没有走过来。 她仍旧坐在两米开外的露营椅上,身后是燃烧的篝火,自来卷的偏棕色长发被吹得很乱,用某种模糊难懂的眼神望着她, “你不多看看吗?自己的画?” 邱一燃觉得黎无回很奇怪。 但听黎无回这么说,她还是低下眼,多看了画架上的画几眼。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再多看看。”黎无回的声音被风送到邱一燃耳边。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黎无回的要求,很耐心地注视着自己眼前的画—— 的确,在黎无回要求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后,这幅人像画走偏许多。 虽然五官和型大致都是按照黎无回来的。 但因为那双眼睛太不一样,以至于越看就越觉得别扭。 画上女人气质变得很柔软,不太像黎无回。 不过也有可能是邱一燃的技法不到位,才让这张画走了形。 “要不我还是重新给你画一幅——”邱一燃觉得愧疚。 结果话说到一半,却在抬头时突然顿住。 而她此刻的反应,大概就是黎无回想要的。 因为等她完全僵在原地。 黎无回反而笑出来, “看来你已经把她画出来了,我想要的感觉。” 邱一燃手指完全僵住。 她死死盯着画像上女人左眼尾的那颗泪痣,很久,才很艰难地抬眼去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也望着她。 她一直在紧紧盯着她。 硕大的风像刮刀一般吹过草原,也吹过黎无回的脸。 将她凌乱的发丝吹开。 她敞着自己轮廓分明的脸,注视着邱一燃, “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目光在风里与她紧紧相缠,然后轻笑, “邱一燃,你以为我在让你画谁的眼睛?”【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我觉得你在掩耳盗铃。” 有泪痣, 黑色瞳仁,睫毛很长,但很淡…… 这样的一双眼睛, 很像邱一燃。 或者是说,从前在巴黎的邱一燃。 或者更直接一点,这只是黎无回记忆中的邱一燃。 这一路过来,邱一燃的确间接地、被迫地直面过她的从前—— 在西安遇到的背包客, 以及刚刚被黎无回搭起来的帐篷…… 或多或少, 她在看到那个说很喜爱Ian的背包客, 以及听到黎无回说她二十岁时也会做这么多事时, 也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就好像突然发觉原来自己手中始终攥着个绳头, 她无意识地攥着绳头, 也无意识地往自己这边拉。 拉到最后。 却发现这根绳早已从中间部分被斩断,剩下那部分,她眼睁睁地看着变成尸体。 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但,这一切都远没有眼前这幅画来得直观。 明明画上的每一笔都由她自己落下。 但要经过黎无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 她才后知后觉—— 原来黎无回在让她画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已经无法认出从前的自己。 而黎无回无论如何也要进行这趟离婚旅途的目的也已经完全浮现—— 她在想方设法让她回到从前。 可这并不是邱一燃再有勇气去做的事。 三年前她已经鼓足勇气试过,从高处摔下来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事情,竭尽全力爬上去之后再摔一次之后也该认清现状。 她不想再有第三次。 “我不知道。”所以看着这幅不伦不类的画, 邱一燃只是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眼睛。” 她垂着眼。 知道黎无回仍旧在注视着她—— 用一种她无法揣测的眼神,像冷静,像宽容,却又像哀悯。 什么都没有说。 这反而让邱一燃更加无法呼吸。 于是她艰难地从肺部吐出一口气。 之后, 没有管颜料到底有没有被晾干, 就迅速将画架上的画扯下来。 就像是无法面对。 在黎无回走过来之前。 邱一燃已经将画纸直接卷了起来,画上女人被折叠, 颜料糊作一团。 “我之后再重新帮你画一幅。”邱一燃很勉强地对黎无回扬起嘴角。 “不用。” 黎无回将画从她手中拿过来,画纸卷成册,看得出来有的颜料已经糊在一起。 但她却盯着画纸背后洇出来的颜料,说,“就这幅吧,是我想要的。” “你都没看到,”邱一燃轻轻地笑,空着的手手垂落在腰边, “怎么就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因为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黎无回说。 邱一燃收画架的动作顿了一下。 像是已经无力应付她的试探,轻轻地留下三个字, “随你吧。” 就收着画架去了车边。 黎无回紧紧注视着邱一燃头也不回的背影。 看起来脚步似乎有些慢。 不舒服吗? 黎无回盯着邱一燃所有用左腿进行的动作——的确有些迟钝。 她想要分辨邱一燃此时有些不对劲的动作,究竟是因为在生她的气,还是因为腿不舒服。 她们从茫市出发,现在已经快要到国内边境。 一路上风雨不断,而邱一燃又不想在路途过多停留,所以她们停下来修养的时间都几近没有…… 黎无回不知道邱一燃现在的腿部状况怎么样。 因为邱一燃从来不让她看。 但…… 另一方面—— 这段旅途进行得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快。 原本她不该这么直接。 邱一燃刚刚的反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抗拒,闪躲,抵制。 可时间在一天一天消耗。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 最后让邱一燃最后只是空走这一遭,等离开巴黎时还是像一具行尸走肉。 甚至她应该更激进一点。 哪怕这会使得最后演变成邱一燃对她的厌憎、恼恨和愤慨。 黎无回攥紧手中颜料粘稠的画,很冷静地想- 黎无回就像是个刚割开病人皮肉、并且让她直面病瘤的医生,在观察病人的术后反应。 而病人邱一燃早已深知可怖病瘤的存在,却一直选取逃避作为首要法则。 如今只是瞥见病瘤很小很小的一端。 就已经让病人没有精力,再在这件事情上与医生进行周旋。 所以,在把画架放到车里之后,邱一燃就一直低头,躲避黎无回的视线。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已经离开了黎无回的视线范畴。 但还是能隐隐看见,远处营地的篝火在燃烧着。 周围很黑,却让邱一燃深感安全。 她对着山口,静了很久,终于吐出肺部中那口很长很长的气息。 有一瞬间她意识到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这里有这么多人,黎无回不会不安全,可能也不会注意到她的消失。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总是会有这么自私这么懦弱的想法?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邱一燃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从脚底升起,逐渐弥漫—— 因为这就证明,她早就不是黎无回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不知道到底在山脚下站了多久,平复好情绪后邱一燃转身—— 却又滞住了脚步。 “黎无回?” 她愣怔看着黑暗里隐着的女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黎无回就站在她身后。 两米之远。 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的位置。 夜色孤寂,女人静静望着她,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我不会再逃的。”猜想到对方是为了什么过来,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黎无回不说话。 她背对着远处营地燃烧的篝火,手上是一件很厚的登山服。 “晚上会冷。”黎无回朝她走过来,拿起手中外套示意了一下,“你忘记拿外套了。” “谢谢。”邱一燃说。 她伸手想要去拿那件登山服。 黎无回躲开她的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影子盖住她的影子,卷曲头发被风吹到她脸上。 像缠绵不绝的线,从她的皮肤和呼吸中钻进去。 “邱一燃。”黎无回动作很小心地将外套盖在她肩上。 然后像是怕吓到她。 又退后一步,才说,“这里很冷,我们回去吧。” 语气很耐心。 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包括她的左腿。 像在等待,又像个做错事在看大人脸色的孩童。 这就是黎无回的痛苦——被邱一燃直面过无数次的痛苦。 明明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没有做错,但面对邱一燃时她总是战战兢兢。 ——就因为那条断掉的腿。 她总是心甘情愿将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 尽管邱一燃强调过无数次,也解释过很多次,让黎无回不要这样做。 或许黎无回曾经也做过很多努力,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邱一燃不说话。 黎无回很固执地看着她,“把衣服穿上,穿好。” 邱一燃沉默地把衣服穿好,拉链拉紧,挡住半张脸。 黎无回松了口气,然后又继续往下说, “你还没有吃饭。” “也要早点睡觉。” 邱一燃笑,“那就回去吧。”- 她们只有一个帐篷。 因为车上容纳空间有限——为了保证之后穿过哈萨克斯坦的物资,她们已经将后排座椅都填满。 但帐篷内有两个睡袋。 所以也不算同床共枕。 吃完饭,她们两个在营地公用洗浴间内洗好,就回到了帐篷。 纵然不是一个睡袋,但也同属于一个空间。所以趁黎无回回帐篷之前,邱一燃就已经钻进睡袋。 她面对着帐篷布,背对着身后的另一个睡袋。 黎无回进来时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连呼吸都屏住,装作自己已经睡去。 但实际上,她对帐篷内的动静一清二楚—— 黎无回从外面拉开拉链,有寒冷的风和她身上的味道卷进来。 黎无回迈进帐篷,拉上拉链,回头站在原地,停留了大概几十秒钟。 又在帐篷内走了几个来回——像是在找些什么。 最后应该是找到了。 黎无回终于躺进睡袋,拉紧睡袋的拉链。沉默片刻,说, “灯可以关了。” 是邱一燃为她留的灯。 一直亮着,黎无回应该知道邱一燃根本没有睡。 邱一燃关了灯。 帐篷内陷入黑暗,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变得很突兀。 于是两个人同时停了几秒。 错开呼吸的节奏。 “不脱了吗?”黎无回突然说。 邱一燃沉默。 她大概知道刚刚黎无回找了几个来回都是在找什么—— 她的假肢。 “一天不脱也没有关系。”邱一燃在睡袋里说。 公共浴室人来人往。 她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面露出自己的残缺。 便只是匆匆擦了擦就离开。 而刚刚回来之后,她也没来得及。因为她不想在她脱到一半,黎无回就掀开帐篷布走进来,然后再次目睹最残忍的一面。 “脱了。”黎无回的声音闷在睡袋里,听起来很执拗, “除非你想明天腿烂掉,然后一个月都出不了境。” 虽然听起来很像恐吓。 但邱一燃知道黎无回没有说错。 她安静地拉开睡袋的拉链,没有开灯,准备在黑暗中脱掉假肢。 “你开灯。”黎无回背对着她,“我不会看你。” 邱一燃动作一顿。 透过黑暗,她下意识去看黎无回的睡袋——很明显,黎无回也背对着她睡,没有要往她这边看的意思。 邱一燃开了灯。 黄调灯源瞬间充盈着整个帐篷。 邱一燃很艰难地脱下假肢—— 皮肉骤然间敞在空气中,这让她终于觉得好受些,不再那么闷。 而黎无回也真的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邱一燃犹豫着。 从自己旁边的包里,找到能缓解摩擦的药,胡乱地给自己抹了一通。 就又钻进了睡袋。 帐篷另一边没有多余的空隙。 她不得不把假肢放在了她和黎无回睡袋中间的位置。 这种景象很直观,也很难堪——它像一个具象化的证据,证明她们之间会永远隔着那条断掉的腿。 趁着黑暗。 邱一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睡袋里的黎无回,很轻很轻地说, “黎无回,你不要怪你自己。” 黎无回没有给出答复。 像她之前每一次提出那么安静。 邱一燃叹了口气。 在睡袋里转了个身,睁着眼看紧绷的帐篷布,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中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该是黎无回转向了她这边。 邱一燃那一刻突然觉得,是不是人的背后真的有感应器。 因为她完全能感觉到—— 黎无回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刮过她的后背。 正就在她想要开口戳破难捱的黑暗时,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邱一燃。” “嗯?”邱一燃没有转身。 “你不要这么做。”帐篷外风声不停,黎无回的声音隐在其中。 邱一燃思维迟钝,她以为黎无回要说画的事情。 但下一秒她知道不是。 因为黎无回说, “离婚以后不要让别的女人碰你的假肢,碰我写给你的那句话。” 邱一燃失神。 黎无回没有说更多了。 女人大概是隔着那条假肢看她,不到一分钟后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呼吸很慢,声音被帐篷外的风卷到邱一燃耳朵里,听上去很疲累, “因为我会难过。” 陈年旧疤被撕开了边缘的位置。 邱一燃艰涩地挤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再撕开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背对着黎无回说, “那你离婚以后,也别总是还想起这条腿,更别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了。” 用相似的语气,“因为我也会难过。” 她说的时候极为忐忑,因为希望黎无回能答应她。 她们就像两个手握筹码在谈判的对赌者,只要一个提出要求,另一个则会更进一步。但谁也不肯先认输。 不知道黎无回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邱一燃屏住呼吸,等待着黎无回的审判。 良久,窒闷灰暗中再次出现黎无回的声音, “知道了。”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也听不出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邱一燃仍然为此松了口气,“早点睡吧。”- 这天晚上之后黎无回没有再提起画的事情,也没有强逼邱一燃用各种方式去面对过往。 第二天邱一燃醒来。 发现黎无回没有再在帐篷里,也没有再发现那幅画的踪影。 她以为黎无回还要再处理这幅画的事情。 于是在继续往边境开的一段路,邱一燃的精神状态都很紧绷。 因为她总觉得这幅画还没有结束。 但等她们终于到达霍尔果斯口岸,并且在其逗留数十天,交了大额押金,终于开着出境,开过哈萨克斯坦的无人区,准备前往俄罗斯的那段路…… 黎无回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就像是她已经彻底得到教训,并且在那天晚上接受邱一燃的提议,准备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段旅途。 但邱一燃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黎无回是个驱动力很强的人。 她顽强、自信,并且从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一切。 于是之后几天。 邱一燃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总是觉得心里有根隐隐约约的刺在挠。 她总觉得这并不是完全的风平浪静。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有时候她都想不管不顾,直接去问黎无回在想什么。 但每次又忍住—— 平静难道不是好事吗?而且也是她一直想要的。 怎么现在平静下来她反而待不住了? 每次想到这点,邱一燃又会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不要去多想。 在她的思绪来来回回间,黎无回倒是始终都保持得很冷静。 除了每天例行关心一遍她的腿以外,没再跟她提其他要求。 也很配合她的想法。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能在一个月内到达巴黎,结束这件事,然后彻底分开。 直到这天。 她们还在哈萨克斯坦境内,车在公路上出了问题,却怎么也打不起火。 前一天她们仍旧是用露营的方式度过夜晚。 而邱一燃是开了一段路到公路上才发现。 很奇怪,发现这个问题时她心中沉甸甸地,但并没有多意外——就好像,她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了。 在担忧之余她稍微平复自己的焦躁。 最近的城市离这里恐怕还有几百公里,她强迫自己保持耐心,在车里等着黎无回过来。 黎无回刚刚在后备箱整理刚收好的帐篷和其他物品。 这会又去了昨天扎营的地方,整理遗留物品。 这天是个好天气,哈萨克斯坦的天很蓝,透过薄薄的车窗—— 邱一燃能看清。 黎无回朝车这边慢慢走过来,背后是像油画一般的天,还有一览无余的绿色山丘,因为距离太远,所以连山丘都很矮。 像从虚化中变得清晰的人。 其实这段时间她们风尘仆仆。 黎无回早已抛弃了时髦完美的穿搭,基本就是灰色系的防风外套和中帮靴,素颜,甚至皮肤都被哈萨克斯坦的大风吹得很干,头发也总是被吹得很乱,没有精心打理过,所以显得越发卷,也越发蓬。 可这个时候。 邱一燃突然觉得黎无回很美,像大气而不胆怯,缓缓披上金光的大地之母。 这种感觉让邱一燃发了呆。 回过神来后,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稀里糊涂的穿着—— 那她大概是在大地之母光辉下被晒得缩成一团的干瘪茶叶。 很狼狈。 黎无回走过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车玻璃因为清晨水汽而变得雾蒙蒙的,邱一燃没看清。 直到黎无回上了车,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邱一燃, “你今天腿还痛吗?” 邱一燃还是没看清黎无回手中拿着的东西。 “不痛了。”她摇了摇头。 之前在霍尔果斯,她的腿痛了一阵,为此还在医院吊了几天针。 但口岸办手续也需要时间。 她正好休息了一段时间,重新出发时,腿已经好得差不多。 于是从那之后,黎无回每天的第一句话就是问, “今天你的腿痛不痛。” 而邱一燃也总是给出一样的回答,“不痛。” 像两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要完成指令才能够开启每一天。 今天也不例外。 原本邱一燃以为——她们会这样持续到分开。 但今天有一个特例——车坏了。 邱一燃还没向黎无回说明,她不确定车是不是真的坏了,又尝试着打了一遍火。 而此时,另外一个特例发生了—— 黎无回将手中拿着的东西递给了邱一燃,很简洁地进行说明, “生日快乐。” 邱一燃的动作完全停下来。 太阳融到她搭在方向盘的手指上,很烫,让她忽然想起—— 原来今天已经是她的三十岁生日。 三十岁。 原本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一件事。 如今却像是根落满灰尘的蜡烛,在不知不觉中就烧到了该到的地方。 邱一燃才突然觉得恍惚,她没想过自己三十岁这天会是这样—— 一大早就因为熄火停在公路的车,打了好几天吊针才勉强恢复的残肢,在陌生国土像个迷路的人那般疲惫…… 很蓝的天,很绿的山丘。美丽的黎无回,灰暗的她自己。 邱一燃手指扣紧方向盘。 “原本想要给你准备个生日礼物的。”大概是看她许久没说话,黎无回又主动开口, “但又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送什么都很难合适。” 她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所以干脆送这个了。” 邱一燃低眼—— 是那幅画。 那幅她给黎无回画的,却画上了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的画。 然后黎无回又送还给了她。 邱一燃沉默一会,脸被照过来的金色太阳照着,却仍旧郁白。 她手指抠紧画纸边缘,轻轻地说, “谢谢。” “你不开心了?”太阳从侧窗爬进来,黎无回注视着她的侧脸。 邱一燃深吸一口气,将画放在车门的收纳空间里,才慢吞吞地摇头, “没有。” 黎无回不说话,却仍旧盯着她看。 已经过去十几天。 邱一燃迟钝地意识到她们之间的对峙从来没有结束—— 仿佛医生黎无回又将创口缝补的线重新撕扯开,仔细观察病人邱一燃的愈后反应。 尽管在这场手术开始前,邱一燃从来没有签过同意书。 “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在黎无回的视线直视下,邱一燃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坦白在那幅画之后自己这些天所产生的感受, “你让我把那幅画画了出来,然后又说那是我的眼睛,也许只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你想要看到的影子。” 她有些迟疑,语气很轻,“就好像掩耳盗铃一样。” “掩耳盗铃?” 黎无回复述一遍,像是思考其中的意味,“你觉得我是在做这种事?” 问过之后,她又突然笑了,“我本来真的只是想让你画幅画的,但画的时候就是想到了,所以想让你这么画,留个纪念。因为从前你的眼睛很漂亮,很生动,看着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很笃定。” 声音放得很轻,“所以我也想让你自己看看。” 邱一燃不说话。 车窗玻璃上有很薄的倒影,她能隐隐约约看清自己的脸。 却能明明白白知道—— 漂亮、生动、笃定……这么好的形容词,没办法用在如今的她身上。 所以黎无回用的是“纪念”。 “那天,你还记得吗?” 黎无回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笑着往下说, “二零二零年刚开始,我说我要走了,你很久没有回我的短信,也没有理我。但是在我离开之前,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过来,跟我说你的房子很贵,让我一定不要离开巴黎,你会支持我到底……” “在那间廉价公寓里,你迫切地看着我、为我可惜、拼了命地想要挽留我……” 黎无回盯着邱一燃,似乎是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从前,然后说, “你觉得和现在的状况不像吗?” “嗯。”邱一燃盯紧前方开阔的道路,“不像。” 说着。 像是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她再次尝试打火,却又在反反复复的嘈杂声,以及失败后迟钝地意识到—— 车好像已经坏了,她没办法再次逃避。 这种无力感使她不得不将手从方向盘上松开,视线再度回到那幅被卷起来的画上。沉默片刻,说, “人都是会变的。” 黎无回始终注视着她,毫不逃避,“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 “所以你现在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邱一燃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像是被戳到痛处于是变得恼怒,她很平静地承认自己的难堪, “我早就不是那个会跑过去拦着你,会那么天真地让你不要离开巴黎的人了。” “现在的我,哪怕是回到从前,哪怕是你现在和我说想要抛弃一切离开巴黎,我也只会二话不说地让你离开,绝对不会拦着你。” “我知道。”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我知道你已经变了很多,也知道你和从前不一样。” “所以你不能也就像我说的这样,彻底接受这件事吗?”邱一燃语速很慢地说, “不要想着改变我,也不要想着用以前的事情触动我,更不要觉得我只要看到以前的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就能真的变回从前的我……你就不能让我们两个在这段旅途都变得轻松一些,好让我在结束之后直接离开巴黎吗?” “不能。”相比于她的踌躇和犹豫,黎无回的拒绝很直接,甚至还在这之后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跟我去巴黎?” 邱一燃低下眼, “无论你再花多少力气,又用多少手段,我也没办法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不会?”黎无回反问。 听到反问,邱一燃却思绪飘忽,突然又想起那句编辑对黎无回的评价—— 她笃定,骄傲,总是愿意相信别人不相信的一切。 包括邱一燃不相信的事物。 不要逃避,振作起来,重新站起来,不要害怕失败,变成从前的自己,做你以前擅长做的事情,不要躲在壳子里,看,外面的世界多美好,没有歧视,没有不平等,只要你强大起来,每一个人都会真心善待你—— 说出来多轻飘飘的话。 就好像,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截断了腿,还要坚强倔强地从低谷期中爬出来,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清楚……”邱一燃呼出一口气,双手死死扣紧方向盘,车没有动,她也像是找不到焦点。 良久,才很疲累地阖了下眼皮,“所以你别白费力气了。” 太阳从山丘升上来,将车内的场面看得一览无遗。 包括她们的对峙,她们的难堪。 邱一燃被太阳刺得紧闭眼皮,她不想再跟黎无回争论。 她知道黎无回仍旧在看着她,像是想要从中找到她的漏洞。 一时之间她们变成两个辩论手,在为了维护自己的议题拼了命地找证据。 正方议题是邱一燃可以重新面对挫败,回到从前积极乐观的样貌。 反方议题是邱一燃已经蜷缩进龟壳,并不想要再鼓足勇气面临痛苦的一切。 而在这之后,黎无回很轻很轻地笑了声,“邱一燃,你说了未必能算。” 黎无回像是有备而来,知道场面会闹得多难堪。也不会被轻易说服。 而陈述完所有观点的邱一燃变得很焦躁。 她睁开眼。 却又看到被她扔开的那幅画—— 这就像被黎无回撕开的一个疤,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邱一燃思维混乱。 于是又去打了遍火。 最后,她在坏掉的车和黎无回中间坐立难安。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的太阳太刺眼,最终邱一燃的眼眶边缘逐渐泛起了红。 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因为无力。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说了不算?” 她转头看向黎无回,情绪已经差不多被逼到绝境。 黎无回不是没有发现,在谈论这件事时邱一燃的状态变得焦躁低迷。 她看到邱一燃泛红的双眼,忽然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因为你只是在逃避。” 说完这句。 黎无回终于转移视线,看着向她们敞开的公路, “而我不想让你继续逃避下去。” “逃避不好吗?” 反正车也已经烂到了底。 邱一燃直视着前方望不到底的路,突然有种就这样停在半路破罐破摔的想法。 “那你五年前为什么不让我逃避?不让我离开巴黎?” 黎无回轻轻地问,“我当时问你,凭什么把我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让我逃避,你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跟我谈条件,为什么要跟我说你相信我?又为什么不肯放弃我?” 听到黎无回语气中的倔强,邱一燃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们的确都固执,拥有着相同程度的执拗,都不会轻易服输。 这也是她们曾经相爱,并且看见彼此的原因。如今却成为刺痛对方的匕首。 “因为人在不同阶段的想法就是会不一样的。” 邱一燃将既定的事实重复一遍,然后低着通红的眼睛,说, “你就没想过,逃避才是我现在想要的东西吗?” 黎无回静默了下来。 她像是很不能理解、也很不能接受邱一燃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这就是邱一燃的现状。 她已经三十岁了。 她不年轻,也不完整,甚至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丧失的勇气和自信。 她没有底气,害怕失败,害怕自己做不到。并且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而她之所以答应开启这段旅途,从一开始也只是因为—— 她想要黎无回也接受这件事,然后对她失望,最后彻底离开她。 所以她攥紧指尖,手掌心用力盖住自己的残肢。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却没有让她觉得多痛。 在这之后,邱一燃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 “我现在根本就不想重新站起来,也不想变回以前的自己。” “但是你突然出现,逼问我,刺激我,用各种手段裹挟我,一定要让我去面对我觉得难堪觉得不好过的一切……” “其实说到底,黎无回,你这么做也只不过是为了把我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样子。” “难道这就不是一种自私吗?” 这段质问的语气异常强烈。邱一燃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因为害怕被伤害,所以率先反过来指责关心她的人。 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 就可以让自己将要受到的伤害,率先一步转移到别人身上。 话落之后。 黎无回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她,眼神里的东西好像是难过,又好像是悲戚。 沉默像条长河那般横亘在她们中间,快要将两个人的喉咙都淹没,让她们变成两个溺水的人。 没有谁可以救谁。 邱一燃早就认清这一点。 她脸色发白,手也忍不住发抖。 然后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像是记忆卡了壳,又很徒劳地试了一遍打火。 却依然失败。 她用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脸,最后呆呆地靠在车背上。 才很迟钝地想起—— 在这个早上,自己原本只不过是想要跟黎无回说车坏了,她们得想办法。 现在不知不觉,话赶话,最后却变成了黎无回指责她逃避,她指责黎无回自私的局面。 “车应该是坏了。” 邱一燃喉咙干涩。 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又揉了揉太阳穴,说, “车上没有信号。” “我下车去前面看看可不可以打救援电话,你也先冷静一下吧。” 说完,她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关门之前,邱一燃停了很久,还是留下一句, “你……你不用下车,因为我不会逃走。” 旷野的风拼了命地刮过来,将她起伏不定的情绪刮落下去。 邱一燃拖着腿,步速很慢。 她举起手机艰难地走了几步,思绪仍然像从桌上滚落的线团—— 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找信号,也根本无法冷静地处理现在的状况。 只不过是想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尽快从情绪中抽离。 正在她努力平复期间,身后车门突然又响了—— “邱一燃。” 应该是黎无回也下了车。 可黎无回没有往她这边走,只是在风里喊了她一声,之后就停在原地。 飘过来的声音从身后拽住她,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掩耳盗铃,而就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 断断续续地, “我也只是很相信你呢?” 话落,邱一燃恛惶无措的脚步顿住。 因为那是五年前。 她迫切地想要挽留黎春风时,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相信。 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雨丝,湿漉漉地落在脸上,流到她嘴巴里的水好咸,好像眼泪。 邱一燃不发一言。 过了会。 她很困难地吸了下鼻子,抹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 第32章 迷路的羊,走散的她们 她们不是没有吵过架。 没有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另一个人的天造地设。 很多认识她们的人都说——邱一燃不像是年长两岁, 黎无回也不像小两岁。 她们都有自己犟的地方,甚至也和对方很像,有着同等程度的骄傲。 最后能爱到这个份上, 也不过是互相磨合加工才能契合的两个齿轮。 印象中吵得最严重的一次,黎无回直接摔门而出。 当然,时间过去太久,邱一燃已经不记得当时她们的具体吵架原因。 只记得当时她自己也气急了, 一天都没怎么吃饭, 从早到晚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但也很使劲地把自己的双手捆绑在喂鱼食的动作上, 这就可以让她不会去摸手机—— 也不会去看黎无回有没有联系她, 不会看黎无回有没有刻意发能暗示她在哪里的动态…… 反正, 邱一燃当时觉得自己没有错。 也绝对不会先认输。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整天,邱一燃最后甚至给家里做了大扫除,洗了两遍被单,提前买好了下周的菜, 还喂了三遍金鱼…… 天越来越黑,她无所事事,焦虑地抠着手指, 然后开始在电话里骚扰Olivia, 她要求Olivia站在她这一边,并且疯狂控诉黎无回在这件事上的罪状。 Olivia在那边“嗯嗯”点头,说,“的确是她做错了。” 邱一燃清了清嗓子, “当然。” 但她没想到, Olivia下一句就说,“那你就让她搬出去好了。” 邱一燃准备好的一箩筐说辞被吞了回去, 她嘟囔着质问,“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Olivia的语气很随意,“反正也是你的房子。” 邱一燃一下子严肃起来, “你以后不要这么说,也绝对不要像这样跟她说话。” 大概是听她的语气很冷酷。 Olivia开玩笑地说, “你怎么一副像是我下次还说这种话就要跟我断交的样子?” 邱一燃正色,“我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现在她的生气对象转移成Olivia了。 于是—— 她扔下鱼缸里一缸吃得饱饱的金鱼,拿起外套和围巾,径直跑了出去。 那应该也是一个冬天。 她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黎无回,也打不通黎无回的电话。 于是她只是焦躁不安地在她们常去的街道和地点找人。 她找了很久。 记忆中那时天都很黑了。 巴黎街巷弯弯绕绕,但灯光通常很亮,仿佛能点亮整颗地球。 就算是在黑夜穿梭其中,也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因为这里是宽广的光之城。 最后,几乎找遍所有她们去过的地方后,她终于想到一个还可以去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 但看到那个在楼梯上静静坐着的身影时,她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这里是巴黎十八区,是黎无回之前住的廉价公寓。 长长的楼梯很暗。 黎无回像是随意选了一处阶梯坐下,靠着栏杆,垂脸,低低地阖着眼皮。 头发毛毛躁躁地挽起来,身上还只是穿着白天出门时的黑色高领毛衣,很薄。 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光秃秃的树干。 邱一燃觉得鼻酸。 她突然觉得后悔和黎无回争吵——自己明明要大两岁,却从来没有年长者的宽容。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想偷偷给黎无回盖上外套。 但只走一步—— 黎无回就睁开了眼。 最开始是像只警惕的猫那般抬起头,看清是她之后,又冷静下来。 却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她。 邱一燃踏上阶梯。 这间公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空了许多,她的脚步声显得很突兀,像踩在只有一个音的钢琴上。 她脱了外套,给黎无回盖上。又脱了被自己围得热烘烘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给黎无回围上。 然后坐在黎无回旁边。 和黎无回一同凝视着很深很黑的楼梯,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天大概很冷,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在空气中都变成白气。 黎无回突然将她的外套脱下来。 邱一燃吓了一跳,想要把黎无回的动作按下。 结果黎无回瞥她一眼。 她瘪了瘪嘴。 松开了手指。 黎无回这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往她这边缩了一点,和她一起盖着。 又将她的围巾也摘下,在她们两个脖颈下绕了几圈。 这样还是会冷。 邱一燃能感觉到黎无回身上很冷,很努力地和黎无回抱在一起,好像只有两个人的身体嵌合后,才能抵御单调而冷酷的冬季。 于是她们变成两条刚吵过架的海带,却主动地、很笨重地缠绕在一起。 “因为巴黎太亮了。”海带黎无回吐出一口白气,然后说,“走到哪里都有光,只有这里会黑一点。” “亮一点不好吗?”另一条海带邱一燃觉得很困惑。 可移动的空间很小,黎无回艰难地侧脸,瞥她一眼, “黑一点更适合我,我也会待得更舒服一些。” 邱一燃觉得难过——是她没有考虑过黎无回现在的艰难处境,还跟黎无回吵架,让黎无回无处可去。 她将黎无回抱得更紧,“对不起,要是下次还吵架,你让我走就好了。” 黎无回摇摇头,脸贴紧她的脸,“是你把我留下来的。” 因为很近。 以至于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 “又怎么还可以还把我丢在那里?” 邱一燃说不出话。 良久,她吸了吸自己发堵的鼻子,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丢掉你。” 那时她说这种话的确是真心的,拥有着百分百的浓度。 而黎无回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先是惩罚性质地咬了她一口,在下巴那块很薄很少的肉那里。 邱一燃被咬得倒吸了口凉气。 结果黎无回又很无辜地伸出手,“给我。” 邱一燃摸不着头脑,“什么?” 黎无回眯眼盯着她,像只高高在上的猫。 邱一燃恍然大悟。 赶紧从自己外套兜里,掏出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并且很虔诚地双手给黎无回奉上, “是我错了。” 大概是看在那一大兜的姜黄人小饼干的份上,最后黎无回没有跟她计较。 黎无回拆了包装,先喂给她一个,然后自己就咔呲咔呲地吃起来。 黎无回吃东西的时候不会很注意形象,但也不至于很大口。大部分时候她都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 她吃掉一个。 就把吃完的包装袋塞给邱一燃一个。 等邱一燃两只手都装不下了,黎无回才轻抬下巴,说, “我原谅你了。” 那是黎无回很罕见地释放出自己的任性,不考虑为还没实现的梦想保持身材,不考虑任何人的想法,只一个又一个地吃下去,像个没有长大的孩童。 纵然后来已经不记得吵架原因是什么,但邱一燃始终对那个晚上记忆深刻—— 那是在巴黎,光之城,也会有照不亮的黑暗边缘,她曾经在那里和她缩在同一个外套中,揉了满手的姜黄人小饼干包装袋- 是真的下雨了。 雨很小,和一览无余的太阳被揉在一起,像太阳在往她们这边打一个很缓慢的喷嚏。 邱一燃停下脚步。 手机终于有信号了。 她木然地发现这一点。 然后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打了个给附近城市的救援电话。 挂了电话。 邱一燃回头,突然之间很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找手机信号到底走到了哪里。 现在的位置离车已经很远了。 周围景象很空荡,草原和山丘几乎连成一体,旷野的风无边无际,刮得她头脸生疼,她没看见她们的车。 也没看见黎无回。 甚至没看到任何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影。 这个发现使她彷徨焦灼。 连手机信号都时隐时现,刚打过救援电话,此刻信号又再次消失。 但她不敢继续往前寻找信号。 也不敢再多用手机,因为充电设备都还在车上。 这里是异国他乡,又是宽广危险的哈萨克斯坦。 稍有不慎,就不只是迷路这么简单。 心急之下,邱一燃只能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往车的位置走。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湿哒哒地淋在脸上。 旷野一望无际,山丘底下有还没融化的雪块,草原上有零零散散在游荡的动物。 邱一燃在其中独自行走,脸和脚都被淋湿,像只很小很小的蚂蚁,随时会被比她庞大十倍的生物不小心一脚踩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公路上。 看到公路使她安心。 公路在地域连绵不断,只要奔着一个方向,她就一定可以找到黎无回。 但问题是—— 到底是哪一边? 邱一燃站在一眼望不到底的公路上,很迷茫地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里的路太过于宽广。 她是能够大致确认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但就算是“大致”,也有可能出错。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想要百分百。 这种彷徨的、不能确认的感觉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就像是她迫切地想要打开一个网页,进度条却只加载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位置就永远停在那里,那种感觉使人很焦灼。 犹豫间,身上衣料被淋得更湿。 其他地方都还好,主要是她的残肢,如果淋上雨水会变得更糟糕,雨水如果渗透进去,会加大接受腔和残肢的摩擦。 考虑到这一点,就算再犹豫,邱一燃也选定了自己能够大致确认的方向—— 为了减少残肢受力,她尽可能减少左腿的动作,将自己身体所有重量施在右腿。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她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定下的方向走,但难免,心里觉得慌乱,脚上越来越急,也出现了摩擦的钝痛感,雨水在太阳底下飘落下来,她变成一条能拧得出水来的湿润毛巾…… 那么迫切,只是想要找到那个可以将自己拧干的人。 隐隐约约看见车的影子时,邱一燃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还是回来得太慢了些,也许黎无回又会以为她逃掉了,也许黎无回又会怪她。如果是这样,那之后每一天,当黎无回要收走她的假肢的时候,她至少也都应该心甘情愿一些。 离停着的车越来越近,邱一燃的步子也就越来越急切。 残肢处的摩擦和疼痛感也就越来越强。 她顾不上这一点。 只快步向车那边走去。 但等到只剩十米的距离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车里、车附近,似乎都没有人。 这种不对劲在她越来越近之后变成了恐慌。 真的没有人。 黎无回真的不在车里,也不在车附近,甚至没有在她的视野可及之处。 邱一燃慌张失措地走过去,开车门的动作像是要将车门直接扯断—— 可车里空荡荡的。 没有人。 疼痛使她只能趴伏在副驾驶,艰难去拉开前排收纳空间—— 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 资料,眼罩,耳塞,那幅被卷得皱巴巴的画,被她碰到亮着灯的圣诞雪球,很多很多的姜黄人小饼干。 太阳晒到眼皮,雨水也从眼皮滚烫地淌落。 邱一燃失魂丧胆地关上车门。 然后像个被丢掉的旧物一样站在车边,很迷茫很心悸地扫过四周—— 这里都是山丘和草原,几乎都是一眼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黎无回到底去了哪里? 细雨仍旧朦朦胧胧地落在脸上。 邱一燃紧促地抹一把脸。 她掐着自己大腿最痛的那块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环顾公路的两个方向。 一边是还未融化的雪景,另一边是荒芜平原。 她刚刚是从有雪块的那部分区域过来的,中途却都没看到黎无回的身影。 如果黎无回是生她的气,气她一声不吭就走掉,气她再次扔下自己,应该会直接往反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只是和她一样去找信号,那就可能会往两边的草原走,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离车太远,除非她像她一样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是去找她,那应该会往她刚刚来的那边走…… 但她刚刚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黎无回的踪影。 思虑再三。 邱一燃选择了自己刚刚来时的方向——即便这三个选择中,最后一个选项已经被事实排除掉,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但她还是选择了第三个。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百分百。 她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很迫切地告诉她,应该要往那个方向走。 她往有雪块的那部分路走去。 但很快她质疑自己的选择出了错误。 因为直到再次走到最开始的那一段公路,看见熟悉的地貌,看见远方矮平的山丘,她都没发现黎无回的踪影。 这让她觉得更加惊惶不安。 就在她焦躁恐惧地想再次往回去找期间—— 有一群羊忽然跑到了公路上。 它们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来,但集群很庞大,它们围挤着她,声势浩大,占据了她往回走的道路。 邱一燃抿了抿唇。 耐心地等这群羊过完马路,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她晃了晃视线,却因此注意到—— 离这边公路最近的一个山丘。 似乎有另一群羊翻了过来,那群羊中间,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应该是附近的游牧民族。 邱一燃停下脚步。 她迟疑地看向那个远处慢吞吞走过来的游牧民族,虽然语言不通,但或许,可以寻求帮助? 毕竟本地人应该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想到这里。 邱一燃便转换了方向,往那一群羊的方向走过去。 而刚刚从马路上经过的一群羊,似乎也跟她是同个方向。 或许本来就是同一群羊。 白色山羊渐渐过来围挤着她,踏着雪块和断裂的草,使她被围挤在其中,几乎寸步难行,无法再去往其他方向。 与远处那对羊逐渐快要汇合之时,羊群突然骚动起来,一个两个向前奔着,变得比之前更欢脱。 邱一燃小心谨慎地走在其中。 她拖着自己的腿,不让自己撞到羊,也不让羊群撞到自己。 与太阳纠缠着的细雨还在下,光线像粘在视网膜上的一层绒那般糊住视线。 她在金黄色的雨下努力睁开眼睛。 很勉强地高举着双手。 然后用自己出发之前学过的哈萨克语,跟远处的那个身影打着招呼。 远处身影很模糊,同样被白色羊群包裹在中间,仿佛只是个阳光下的剪影。 对方没有理会她。 像是没有听到,又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从绿色山丘上慢慢踱步下来,踩过旷野上残留的雪块,遥遥地朝她走过来。 这时邱一燃的腿已经很痛。 她没有精力去揣测对方为什么不给出回应,雨水淌在脸上,从睫毛淌落到眼睛里。她很狼狈地抬起手肘挡住过分刺眼的光线,动作很慢地往那边走去—— 直到羊群相汇。 隔着纷飞的尘,黄灿灿的雨,有个人在她面前停下步子,喊她, “邱一燃。” 邱一燃怔住。 她挡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下,视野里仍旧是山丘和原野。 光线适时挪开。 眼前的人变得清晰,像上帝在亲手为她的眼睛调整焦距。 那一刻羊群持续骚动,擦过她的残肢,她也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目—— “黎无回?” 哈萨克斯坦的疆域一望无际,唯独她们狭路相逢。 一群迷路的羊,终于将两个走散的人推向彼此- “你怎么会从山丘那边过来?”邱一燃呆呆地问。 “我来找你。”黎无回在持续骚动碰撞的羊群里说。 “找我?”邱一燃不太理解。 黎无回“嗯”了声。 她也已经被淋得很湿,整个人身上披着太阳,金光灿灿的,也湿答答的, “我看见你了。” 她对她说, “我看见你走到这段路之后,就在往山丘那边走。” “我还看见你翻了过去,像是故意躲着我一样。” “我……” 有一只羊擦过邱一燃的腿,她艰难地梳理着现在的状况, “我可能是在找信号,然后没注意我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截肢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痛苦,从那之后她的状态变得很不好。 不仅要忍受与假肢磨合的痛苦。 还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于是她的思维和行为都变得很钝,不像常人那般能迅速反应过来。 “这里很危险,你不要随便乱走,也不要随便想事。”即便是在陌生的哈萨克斯坦,黎无回也没有因此而责怪她。 她只是对她说,“以后就算是再生气,也请你冷静一点。” “可以走,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扔下我。但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以吗?” “我知道了。”邱一燃觉得鼻酸,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那我刚刚怎么会没有看到你。” “不知道。”黎无回摇头,说,“看到你翻过去,我也跟着你翻过去。” “但是……” 说到这里,黎无回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邱一燃看上去十分茫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此时看上去格外狼狈,双眼发红,鞋上沾满雪尘。 整个人湿答答地,像个快要化掉的雪人。 “但是,”黎无回简洁地说, “我觉得你既然在往这边走,就应该是不想一回头就看到我。” 说完,她就从自己手里掏出手帕,干的,递给邱一燃。 邱一燃发怔,她知道黎无回没有说错。 所以没有去接手帕。 黎无回等了一会,看到邱一燃也没有反应。于是干脆自己上了手。 隔着手帕—— 她终于有机会再触碰到邱一燃的眉眼,不是会碎掉的梦,是实实在在的,体温,轮廓,皮肤……这种感觉让黎无回很留恋。 但邱一燃的状态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 黎无回不知道如果自己过于贪心,又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所以,她只是在帮邱一燃擦了擦脸上的水之后,就将干净的手帕塞给了邱一燃。 然后轻轻地说,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总这样做,总是你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不给你自由,吵完架也跟着你不让你喘气,你跟人接触也会盯着你很怕你消失掉,这样做会让你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也会很窒息吗?” 她十分冷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却又在快速说完之后仍旧感受到不可言状的痛苦,很长很长地呼出一口气。 直到走到了邱一燃看不见的地方,背对着她,才将这段话彻底说完整, “所以等我从山丘翻过去,突然就找不到你了。然后我遇到这群羊,又重新翻了回来……它们让我找到了你。” 话落。 她没有去看邱一燃,只是垂着眼,声音很低地说了声, “走吧,先回车上再说。” 周围羊群分散又重新积聚。 或许它们也会吵架,也会分开,甚至也会在下一个牧场狭路相逢。 但是它们也会在痛苦时互相折磨吗? 或许当两只迟早会死掉的羊,甚至会比当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更好过一点。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逐渐走远的背影,十分麻木地想。 这次她没有让黎无回等太久。 很笨重地拖着自己的步子,跟了上去。 与那群闹腾的羊再分开,她们回去的一路都很沉默。 快要看到她们停在路边的那辆明黄色出租车时,邱一燃终于鼓起勇气,喊住了黎无回,然后说出那句她早在三年前就应该说的话, “对不起。” 她在黎无回的身后说。 黎无回顿住脚步,像是在等她,却也没有说话。 “对不起。” 邱一燃提高音量,再次重复了一遍。 无人公路很空旷,她的声音在风里被凸显出来, “黎春风,那个时候我不应该这么做,也不应该对你发那么多怪脾气。你没有做任何越距的、会让别人觉得窒息的行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好,你不要……” “你不要总是对我觉得愧疚,也不要总是反思你自己。你妈妈说得不对,她不是一个好的家长,是她骗你,是她太自私,所以把自己的痛苦转移到你身上,是她没有给过你很好的爱,是她没有教你怎么去爱人……” “从头到尾她都和我一样,不是一个好的家长。”说到这里,邱一燃几乎要哽咽得说不下去。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五年前是她跟那个一无所有的黎春风说—— 我可以做你的家长。 是她那么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但到头来,也是她那么自私地将她丢在了巴黎。 “但是……” 邱一燃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但是你给过我的爱,仍然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地方,也从来都没有一秒钟会让人觉得痛苦。” “我那个时候说的话,还有你妈妈说的那些话,你都不要当真——” 这已经是邱一燃所能说出最迫切的话。 她也很迫切地注视着黎无回的背影,想要让黎无回相信自己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 “你已经很好了。真的。” 风持续刮动着,公路仿佛无边无际。黎无回站在其中,变成一个很渺小很飘渺的影子。很久,她“嗯”了一声。 像是表示自己已经收到,却没有释出任何情绪,只是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我原谅你了。”- 今天的争吵,过往的责怨,仿佛在这一句轻飘飘的“我原谅你了”之后暂时告一段落。 关于那幅画,关于谁回避谁自私,也没有人再怪罪什么。 她们两个回到了车上。 等待救援。 衣物都被淋湿,她们不得不都换了一套,然后抱着睡袋缩在车里。 不知等了多久。 黎无回的耐心似乎耗尽,她又开始吃姜黄人小饼干。 一个接一个。 咔呲咔呲。 最后那些包装袋又全部堆在车前。 五颜六色的,像被装在车里的彩虹。实际上,天上也的确有彩虹。 因为雨停了。 太阳还在,周围零零散散的动物也还在。 阳光,草原,虚化的彩虹,奔跑的马,零散的羊,一辆停在公路上烂掉的车,两个散伙的人。 情绪消耗后邱一燃很累,她萎靡不振地阖着眼皮,并没有跟黎无回说自己的腿又开始痛,因为她不想让黎无回现在再多一个需要担心的事,只是很安静地忍着。 有很短暂的那么一秒钟,她突然又觉得她的三十岁生日也过得挺好的—— 很蓝的天,很绿的山丘,雨只下了一会就停了,她只迷路了一会就找到了路,有一群活泼的羊给她指路,黎无回和她吵完架却仍然在她旁边吃着姜黄人小饼干。 直到黎无回冷不丁说,“要是我们死在了这里怎么办?” “什么?”邱一燃诧异地抬起眼。 “不是很有可能吗?”黎无回反问。 然后说, “或许救援车辆找不到我们,我们在这里待到冷死。” 停顿一秒,语出惊人,“或者饿死。” 邱一燃皱皱眉心,“不会的。” 她强调, “这里离附近的城市不远,救援车辆很快就能赶到。” 黎无回“哦”一声。 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去。 邱一燃觉得困倦,有些抬不起眼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下沉。 而就在这时,黎无回突然又出了声,“那如果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你最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愿望?”邱一燃忍着腿部的疼痛,头昏脑胀地笑了笑, “我没有什么愿望。” “人怎么会没有愿望?”黎无回大概觉得她奇怪,“而且今天还是你三十岁生日,没有生日愿望吗?” “是真的没有。” 邱一燃靠在车枕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我之前就想过这件事了。” “之前?什么之前?”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过于消沉,使邱一燃想起之前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我可能活不到很老。” 话落。 黎无回咔呲咔呲吃饼干的声音消失了。沉默像大象一脚狠狠将她们的车踩扁。 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间说了什么,邱一燃笑了,然后很正经地解释, “黎无回,我没有任何想要自杀的想法,也不是得了绝症。” 大象把脚移开。 黎无回再次吃起了姜黄人小饼干。好一会,才迟疑地问, “那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之前跟我说,”邱一燃费力地掀开眼皮,看公路前方的旷野, “我才二十多岁,身体的损耗程度已经像四十几岁,容易生很多小病,吃一点就吐,精力也不是很好。” 她隐去医生强调的“心理消极”的因素,很平和地说, “她说再这样下去,说不准以后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稍微短一些。” 不过,当时听到医生这么说,邱一燃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她只是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所以说完之后,她又补了一句, “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毕竟我现在也才二十几……也才三十岁。”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而且小县城的医疗资源也不是很好,之前还听说有几个被误诊癌症的,估计这个医生也只是为了吓一下我罢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跟我留在巴黎?” 没想到黎无回的结论是这个。邱一燃费力地掀开眼皮,觉得黎无回是在开玩笑,缓解被她破坏掉的气氛。 所以她温和地给出了一个笑脸,至少今天,她和黎无回不要再吵架。 “因为巴黎太亮了。” 她想起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很适用于现在自己的处境,声音很轻, “会让我觉得很累,而我现在喜欢比较黑一点的地方。” 直到现在,位置交换。 邱一燃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时的黎无回到底有多痛苦,到底是克服了多痛苦的事听她的话留下来。 而自己是有多自私,才会将已经想要放弃的黎无回留在她身边。 而黎无回没有看她,像是默认,又像是不想和她吵架,所以只是直视着前方敞开的道路,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邱一燃觉得累。 没有再笑。 沉沉地缩在自己的睡袋里,这样会让她觉得温暖不少,也能稍微忽略自己腿中的疼痛。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后救援的车辆到底有没有来。 就在她快要入睡之前,她突然听到了黎无回的声音, “这种不靠谱的话也信?” 应该是说她说的医生的话。黎无回听上去有些生气,声线混杂着车外的风,嘲讽到有些冷然的语气。 “你是笨蛋吗?” 这句还加上了女人常有的质问。 邱一燃笑了起来。 笑的途中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于是黎无回又放轻了声音, “你是还冷吗?” 邱一燃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接近快要睡着的边缘。 但她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黎无回倾身过来,将自己的睡袋也裹住她。裹得紧紧的,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来气,却仍旧觉得温暖。 这上面有黎无回的气息。 可以让她觉得安心,放松警惕心的气息。 她像被放进羊水里的婴儿,忽然有了很安全的安身之所。 然后—— 她感觉到黎无回又伸了手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掌心在她额心盖住。 又松开。 最后像是松了口气,呢喃着,“没有发烧。” 但那一刻邱一燃却很想说——黎无回,你的手太凉了。不要再把你的睡袋给我。 只是她没办法出声。 后来,黎无回也很久没有动静。 她像是还维持着自己倾身过来的姿势,注视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拿着干燥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帮她擦过濡湿的发丝。 “笨蛋。” 黎无回大概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说了她一句。 然后离她远了些。 但最后,女人停了几秒。 却又伸手过来。 迟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发出一声很慢很慢的叹息, “生日快乐。” 第33章 完全不像新婚妻妻。 “生日快乐。” 邱一燃很真心地对电话里的冯鱼说。 然后电话里传来一句尖锐高亢的“啊——”。 尖叫声持续时间长达三十秒。 橘色的海 邱一燃呲牙咧嘴地堵住耳朵, 求助式地眨着眼睛,看向举着手机的黎春风。 黎春风朝她挑了挑眉。 这才将贴在邱一燃耳边的手机拿了回来,对电话里的冯鱼说, “谁让你一去不回的?” 明显是大仇得报的语气,像只狡诈的狐狸。 彼时,二零二零年初。 黎春风留在了巴黎。 她搬进“邱一燃很贵的房子”里,正式和邱一燃开始了“同居”生活。 这件事发生在某个早晨。 邱一燃正在厨房钻研中式清汤面的做法。 黎春风忽然打着哈欠, 从主卧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 邱一燃听到门响。 本想让黎春风来试试汤底的味道, 结果一转身—— 就看见黎春风正站在冰箱面前, 手搭在冰箱门上, 仰头喝着冰水。 自来卷的棕发蓬软地散在背后。 光着腿, 上半身随意穿的大T恤松松垮垮, 露了半边肩出来。 邱一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开视线——连那句“你不要在一大早就喝冰的”都没能说得出口。 她唇抿得紧紧的。 竭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刚下的那锅面上——白白胖胖,真好看,真美丽。 但她还是能听见身后的所有真相—— 黎春风关上了冰箱。 手指扭动着矿泉水瓶的瓶身,一种听上去让人不自觉挺起背脊的声响。 邱一燃动了动脚尖。 感觉到这时黎春风大概将双手背在腰后, 拿着水瓶。 水瓶里的水发出冲撞摇晃的声响,女人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很慢,却很轻, 仿佛一只在走路时仅有脚尖落地的猫。 在靠近她。 在观察她。 哒—— 是女人拖鞋轻轻落地的声音。 哒—— 邱一燃慌张间拿起筷子捞了一筷子面。 哒—— 邱一燃手忙脚乱, 将那一筷子面再次扔了进去。 哒—— 女人轻笑一声。 邱一燃清了清嗓子。 哒—— 女人的步子停在她身后,不到五公分的距离。 静静看着她,呼吸轻吐。 带着那种很自然却很熟悉的发香。 像是一个隔着空气却仍然亲密无间的拥抱。 哒—— 女人突然往她侧边走了一步。 哒—— 邱一燃绷紧下巴和背脊。 哒—— 邱一燃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对峙,侧身过去, “黎春风——”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骤然间耳朵上传来凉的触感。 因为黎春风突然拿着手机贴在她耳朵边上。 而她自己正垂着浓密的卷毛, 在阴影下瞥向她。 距离很近—— 她们的眼睛中间几乎只隔着沸腾的水蒸汽。 很适合接吻的距离。 邱一燃突然没了任何反应。 直到黎春风握住她的手。 当然——主要是握住她手中的筷子。 女人帮她捞了捞锅里快要煮到粘锅的面。 然后再次看向她。 眼尾的笑像水蒸汽那般洇进她眼底,对她用口型说着, “说——‘生日快乐’。” 人在遇到正在拨通的电话时,无论什么指令都会照做。 于是邱一燃呆呆地拿着手里的筷子,真的就很配合地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电话那边停顿的时间很漫长,才有个陌生女声问她, “你是谁?” 黎春风不说话。 于是邱一燃眨了眨眼,就开始在一锅面面前做自我介绍, “我叫邱一燃,是——” 话还没说完。 电话那边就传来尤其嘹亮的一句,“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呢?”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我是邱一燃,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 她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黎春风。 黎春风笑着跟她解释,“她叫冯鱼,是和我同期的模特。但一直很喜欢你,毕生心愿是让你帮她拍组可以带到墓地里的人生照片。她今天过生日,所以我带你跟她炫耀一下。” 解释得很坦然,也不掩饰自己“炫耀”的目的。 邱一燃恍然大悟。 但知道电话对面是谁之后反而开始害羞起来—— 这是黎春风的朋友,而且之前就还认识她。 她抿紧着唇,对着仍未挂断的电话,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慌张得像是被逼上了过山车。 大概是接受到她的信号,黎春风这时恰当提醒, “再给她说句生日快乐吧,她刚刚可能没听清。” 邱一燃松了口气,于是又很真心地跟冯鱼说了一遍, “生日快乐。” 然后就是那长达三十秒的尖叫。 邱一燃嘴角拉平。 黎春风将手机拿开,走出厨房去讲这通国际长途。 当然。 也松开了她原本握住邱一燃的手。 在邱一燃手背上留下自己手指的余温。 邱一燃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已经走开的黎春风—— 对方走到窗边,懒洋洋地背靠着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话。 看到她望过去,歪了歪头。 对她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邱一燃摇头。 然后收回视线。 发现面已经快煮干了。 她连忙捞出来,放进汤底,在厨房忙上忙下期间,她也没有错过黎春风在那通电话里说的内容—— “嗯,我和她住一起。” 邱一燃竖起耳朵,看来是在说她的事情。 “平安夜认识的。” 叙述事实的语气,没有解释多余的事情。邱一燃在心里偷偷加了一句——圣诞节结的婚。 “她挺好的,很……” 这句话说到一半,黎春风却停住了,像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似的。 邱一燃瞬间停止所有动作,甚至屏住呼吸。 耳朵都恨不得融在水蒸汽里,一起跟着飘出去。 她觉得黎春风大概会说她“靠谱”、“值得信任”……之类的。 再怎么也该有个“人不错”的夸奖吧? “可爱。” 黎春风盯着这个人瞬间绷紧的后背,笑出了声。 “可爱?”电话里的冯鱼怀疑人生,“不应该啊,她不是比我们大吗,而且我看她采访和纪录片都很正经很严肃啊,可爱?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有啊,黎春风,你这辈子还真的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别人吗?” 黎春风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就是可爱。” “噼里啪啦”—— 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了。 邱一燃故作平静地弯腰下去捡,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很掩耳盗铃地胡乱打开了两个橱柜,又乒乒乓乓地关上。 背对着她,耳朵红得很像被谁咬了一口。 黎春风又轻笑了声。 冯鱼在电话里大惊小怪,“你为什么夸着人最后自己突然要笑?” “……”黎春风眯了眯眼,“总之,你没有说错。” “没说错什么?” “她很好。” 听到这三个字,厨房里的邱一燃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 至于那一句…… 可爱? 邱一燃并不认同这件事。 她其实并不算是可爱的人。没有人这么说过她。 她盯着那两碗白白胖胖的面,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想。 而客厅里,黎春风像是要挂电话,一边说着,一边往主卧里走, “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是她本人。对了,她现在是我的……” “嘭——” 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门关了进去。 邱一燃皱眉,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因为她没听见最后的定义。 是房东?朋友?室友?还是……妻子? 黎春风会跟自己远在国内的朋友说吗,关于她们闪婚的事情? 想到这里。 邱一燃自己也头疼起来。 她还没有跟国内的林满宜和许无意说。许无意倒还好,知道了只会问她妻子漂不漂亮。 要是林满宜知道她在国外闪婚,还是和女人…… 应该会很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邱一燃发出了一声叹息。 原来两个人结婚,不是一件想象中这么简单的事情- 两碗面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邱一燃放下碗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今天她有个品牌的商业拍摄。 而黎春风也很配合地收拾碗筷,洗完了碗,同样准备出门。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然后又同时站起来。 从上至下地注视着对方。 黎春风帮邱一燃理了理围巾。 又趁机作恶,挠了挠她的下巴,说,“我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家。” “知道了。”邱一燃摸了摸下巴。 她很自然地将黎春风的外套拉链拉到快要到下巴底下,然后才舒展眉心,语重心长地说, “黎春风,冬天你要少喝冰的。” “知道了。”黎春风也应下来。 然后把邱一燃拉上去的拉链又偷偷拉下去一点。 这个女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邱一燃皱眉。 黎春风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要再帮我拉上去吗?” 邱一燃叹了口气。 还是上了手,将拉链拉上去,很纠结地选择了一个完美的位置—— 不会喇下巴,也不至于像黎春风那样一出门就钻寒风。 她很满意地收回手。 并且很郑重其事地对黎春风说,“就这个位置,今天一整天都不要移动了。” 黎春风低眼看了看。 莫名其妙地笑了声,然后又看向邱一燃一本正经的脸,叹了口气,“邱一燃,这一点也不时尚。” 邱一燃苦口婆心, “黎春风,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时尚远远没有保暖重要。” “你这个年纪?”黎春风歪头。 “不要小看两岁的差距。”邱一燃和颜悦色。 黎春风笑得不行,“知道了。” 邱一燃总算满意。 之后她们一起出了门,邱一燃打了辆出租车,去往繁华的市中心。 黎春风在拥挤街道拐来拐去,坐上地铁,去往自己兼职的炸鸡店。 出租车偶尔会路过地铁站,邱一燃就会在车里转着头看来看去,看是不是黎春风要经过的地铁站。 因为她已经将黎春风每天会经过的地铁站点记得一清二楚。 而另一边,从地铁站下来后,偶尔会在街道边遇到在拍摄的、大张旗鼓的团队。 黎春风就会昂起下巴,看看里面那个被相机挡住脸的摄影师是不是中国人,眼尾有没有一颗泪痣,会不会在看到她时笑得很开心。 这样的“同居”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周。 比起“同居”。 她们更像关系稍微亲密一些的室友。 一个住主卧,一个住和主卧只差几平米大小的卧室。 一个白天被光鲜亮丽的团队包围,另一个被油腻的鸡大腿鸡翅膀围挤。 晚上却又可能会挤在那张红绒布沙发上,看刚更新的奈飞剧集。 黎春风喜欢看恐怖悬疑。邱一燃喜欢看浪漫喜剧。 看恐怖悬疑的时候邱一燃躲在黎春风背后,看浪漫喜剧的时候黎春风默默给红了眼睛的邱一燃递纸巾。 所以她们家电视机里的观看记录很杂。 看完之后又会各回各的房间,互不干涉。 完全不像新婚妻妻。 邱一燃不知道这种关系算不算正常,但她有时候觉得如果这样过下去,那也算不错——不涉及任何利益,也不涉及任何人的自尊心。 这次巴黎的冬季也好像没有那么单调。 这一天的拍摄结束。 邱一燃照旧拿着相机在街头闲逛。 除了目前签的商业拍摄合同以外,有空她也会在街头闲逛寻找自己的拍摄对象。 她始终认为——只有热衷于观察生活,才能拍得出好照片。 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经常漫无目的,没有特定路线,所以经常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在哪里。 其实巴黎的冬季,天也时常是灰色调,但它不像其他欧洲国家那么阴郁,因为夜晚街道上总是有很漂亮的灯光,在柏油路上覆上一层黄调水光。 所以显得稍许温暖一些。 邱一燃是在自己的镜头里发现黎春风的。 对方穿着炸鸡店统一的制服,衬衫,围裙,工作用的贝蕾帽,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又冷又媚的眼睛,但还戴着黑框眼镜。 邱一燃眯了眯眼睛。 镜头里—— 黎春风正顶着细雨过马路,这么冷的天气,她就只穿着炸鸡店的制服在外面跑来跑去。 虽然…… 她穿起来的确是个高腿长,比别人都漂亮很多就是了。 但这就是证据。 ——黎春风对她阳奉阴违,说绝对不会拉下拉链结果连外套都一整个脱掉的证据。 邱一燃气得牙痒痒。 然后将镜头移开,对准炸鸡店的招牌,推近,定格,拍了下来——地点。 又对准自己的手机,咔嚓,拍下一张——时间。 哦,对了。 还有犯人——黎春风。 邱一燃直接带着镜头去找人。 却发现刚刚的马路空了,只有几辆奇形怪状的车开过去。 镜头在雾蒙蒙的天晃了几圈,没找到人。 难道是她看错了? 邱一燃茫然地拿下相机,自己在原地左右转了两圈,只看见路两边的书店炸鸡店和各种美食店,真的没看到刚刚穿着制服的女人。 她不死心。 街头车辆一辆接一辆地滑过去,她站在原地,低头查看自己刚刚拍下来的照片。 一张张翻过去。 终于,在刚刚她拍下的炸鸡店招牌的照片里——她看见照片角落的路边,有一双纷纷踩过去的鞋。 没错了。 黎春风的鞋。 今天早上当着她的面,穿上的那双鞋——很单薄的一双高帮帆布鞋。 周围人太多,炸鸡店里人也很多,鼓鼓囊囊地挤在一团。 邱一燃肉眼找了几圈。 却还是没看到黎春风在哪里,于是重新举起相机,对准炸鸡店的招牌。 以招牌为圆心。 以黎春风的身高为半径。 晃了两圈。 雨雾弥漫,镜头拉近又推远,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匆匆滑过—— 反复确认不是。 终于,在炸鸡店内看到一个疑似在其中穿梭的身影。 邱一燃推近镜头—— 终于得以看清那个在炸鸡店穿梭的人影。 虽然模糊。但是…… 却不是黎春风。 邱一燃失望地调回焦距,取景范围扩大,炸鸡店的整体露出来—— 有个女人赫然从角落出现。 她戴贝雷帽,眼睛被黑框眼镜挡住,站在炸鸡店门口,双手插在腰边围裙,站姿随意,冲远处的她挑了挑眉。 就已经足够抓人眼球。 咔嚓—— 慌张下邱一燃摁下快门。 女人就此被定格—— 背景是黄调巴黎,女人站在炸鸡店门口,脸和镜头间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玻璃上用红色字体写着“Merry Christmas”,所以她的脸被那句过期的祝福分割成不同色块。 这是她给她拍的第一张照片。 很漂亮,但从构图方面来看很不完美。 邱一燃低头看看,不太满意,于是举起相机想要再拍一张。 而镜头里的女人看见她的动作,将脸侧到另一边笑了一会,再次看向她。 眼梢还挂着笑。 然后很随意地在玻璃上吐了口气,在雾蒙蒙的玻璃上一笔一画地写—— “大、摄、影、师。” 邱一燃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然后愣住。 因为黎春风写的是中文。 而这里是巴黎。 于是玻璃上的字,轻而易举就变成她们的密语。 邱一燃始终没有摁下快门。 手中的相机像是被凭空绑上了一条线,而线的另一头在黎春风手中,完全被她牵动。 隔着玻璃。 相机取景边缘线很缓慢地擦过女人美丽的脸部轮廓。 黎春风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脸上始终笑吟吟地。 邱一燃觉得奇怪。 又将镜头推得更近。 取景范围几乎卡成了大特写的位置,黎春风的长相其实是属于大的那一种。 拉得越近。 就越能让人感觉到她那种大气而明艳的美。 镜头像被绳索牵引,一点点滑过黎春风的五官—— 黑框眼镜下大而媚的眼睛,立体的直鼻,恰到好处的唇,唇边那一颗细小的痣…… 黎春风突然将“大摄影师”那四个字擦了。 邱一燃怔住。 镜头里,那片被擦干净的玻璃,马上变得雾蒙蒙的。 隔着那块朦胧不清的玻璃,黎春风直视着她。 细长手指再次刮过玻璃,慢悠悠地写上了两个字, “过来。”- 邱一燃拘谨地走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黎春风的工作场所。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很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如果她这次表现不好,会让店长和其他同事不看好黎春风。 所以她全程都很有礼貌地保持嘴角微笑,对经过的每一个员工都持有亲切的视线。 点单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才没有将整本菜单都点下。 只留了两个单品没有点——洋葱圈和菠萝派。 因为她讨厌洋葱和菠萝。 纵然她只是想着点好打包之后请客给自己的合作对象使用。 但依然没有任何一颗洋葱和菠萝能从她的名下被请客出去。 点完单后。 她就坐在座位上,像个初次走进网吧的青春期女孩,木着脸看炸鸡店的员工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最后黎春风给她端上来的只有两个餐盘——炸薯条和鸡米花鸡翅拼盘。 以及一杯她没有点过的热牛奶。 邱一燃端起热牛奶抿了一口,对此表示百分百的谅解, “是店里来不及做吗?你可以让她们先做其他客人的。我等一等就好了。” 这会店里不太忙,黎春风坐在她对面,头上还是她很觉得很新鲜地、没有见过的贝蕾帽。 听到她这么说,黎春风将黑框眼镜摘下来,哈了口气擦了擦,然后叹了口气,“是因为我很穷,只能请你吃这些。” 邱一燃说,“我本来是想来请客的。” 黎春风“嗯”一声,“我知道。” 然后撑着脸看她,“但我今天想请你。” “不可以吗?” “可以。”邱一燃没有办法地点头。 又看了眼从她们身边路过的店员,好几个都在打量她。 于是她又回一个很友善的微笑过去。 几个人看向黎春风,几乎都笑得不行。 黎春风又叹一口气,在邱一燃面前打了个响指。 邱一燃回过神来。 “你再保持你脸上这种诡异的微笑久一点。”黎春风很冷静地说, “她们会以为是有人霸凌我,所以我富有且慈祥的中国家长赶过来给我撑腰。” “有吗?” 邱一燃摸了摸自己笑得僵硬的脸,然后又很疑惑地问, “而且撑腰不好吗?” 黎春风抬了抬眼皮。 “我小的时候,”邱一燃将自己友好的视线收回来,咕噜咕噜地喝着牛奶,撑着脸说, “不管是在上学,还是在工作,都觉得有家长来探望,是件很了不起很威风的事情。” “然后家长从外面买来点东西,我请客给所有人,然后看着我的好朋友、我的工作伙伴都吃到这些,我就会很满足。” “你小的时候?”黎春风把邱一燃的牛奶抢过去喝, “你小的时候就工作?” 邱一燃很优雅地擦了擦嘴巴,说,“比今天的我小,就是小时候。” 黎春风恍然大悟,“很有哲理。” 然后也学她撑着脸,笑眯起眼看她,“不愧是比我大两岁的人。” 邱一燃知道黎春风是在取笑她。 但她没有跟黎春风计较,只是在心底思考着自己的想法要怎么开口。 黎春风很过分地喝了一大半她的牛奶,又开始吃餐盘里的薯条—— 但吃薯条的时候,黎春风吃得很慢,两根吃了大概快有两分钟。 到最后也只吃了这么两根。 她一边吃,一边问她,“你今天怎么到这边来了?” “没怎么,”邱一燃说,“我就是随便走走,然后就看到你了。” 黎春风“哦”一声,没有再说更多。 她在看窗户外面。 邱一燃却悄悄注视着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便看到街角十字路口那边,有面很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人撑着脸,发质亮得像打了蜡,是一个服装广告。 做这一行,邱一燃自然能认出来——这是在全球都知名的模特。 然后邱一燃收回视线。 看向一身炸鸡店工作服的黎春风,觉得对方条件也差不了多少。 这绝对不是出自于某种被诠释为爱意的滤镜。 邱一燃很认真地想。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邱一燃迟疑地开了口。 “什么?” 黎春风这时才迟钝地收回视线。 不知道之前在想些什么。 她看向邱一燃的时候,眼底还有些残留下来的茫然。 “你明明条件很好,很适合做模特,在我看来,就算是在巴黎,你也应该能脱颖而出……”邱一燃的铺垫很长,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问题显得很直接, “为什么还会失业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又干巴巴地嚼了根薯条,不敢去看黎春风。 这是她们在结婚之后,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讨论这件事。 这让她们两个如同天平两端的身份,再一次明晃晃地被抬了上来。 但黎春风却因此安静下来,许久都没说话。 气氛变得沉默下来。 邱一燃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连忙找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我没跟你说过吗?”黎春风打断了她,语气听上去是平和的, “为什么我会来巴黎?” “说过吗?”邱一燃紧急搜寻脑海中的记忆。 她很害怕又像她们结婚的那件事一样,是她喝醉就忘记了。 看到她脸色变得不太好,黎春风反而笑了,“你很紧张?” 邱一燃转着手中的杯子,“我怕提到你不想提到的事情。” “还好。”黎春风说,“而且这件事我应该确实没跟你说过。” “所以是为什么?”邱一燃好奇地问。 “其实和大多数人一样。”黎春风撑着下巴,像是在回忆, “我之前在国内就是模特,十八岁的时候签了个经纪公司,在巴黎念完了服装表演专业。” 听上去是很顺利的经历。邱一燃点点头,没有插话。 “但……” 这个词通常意味着转折。 黎春风的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听上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我签了五年的合约,刚开始我也以为我的未来一片光明,会登上巴黎时装周,迟早会登上四大刊。” “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签的合同有问题,我们这一批从国内被签过来的模特都只能被分配到些小活,接触不到那些圈子。” “除此之外还要给公司交保证金,大部分时间入不敷出。当时我还不敢跟家里说。结果后来我妈妈知道了,她很厉害的,也很泼辣,一辈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没结过婚,她当时大概喝了酒,知道之后就去找当时骗我的那个经纪人,拿起他的红酒,往他头上砸了一瓶红酒,然后……” 说到这里—— 黎春风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牛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放下杯子,笑得很轻,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瓶红酒比我还贵。” 这是黎春风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这段历史,说完她才发觉—— 四年蹉跎的时间,说出来却连一分钟都不到。 说实话,她觉得这段历史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毕竟当初被骗来巴黎的是她,签下那份有问题的合同的是她,年轻气盛把所有事情想得太简单,没有看住鲁韵,让她去往上级头上砸酒的也是她自己…… 她没有什么好去怨怪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做错事,就是会有代价。 当初那批和她同期上当受骗的模特,除了冯鱼这个很傻很天真的以外,很多人都选择赔巨额违约金离开—— 因为她们有可以为自己青春期错误兜底的家长和后盾,所以青春对她们来说更珍贵。 鲁韵显然不是这种家长。 甚至在砸完那瓶酒之后,就又像前两年那样玩消失。 而对黎春风而言——她的青春,从来都贵不过那瓶红酒。 后来黎春风时常回想自己的过去,觉得这都是她该得的。 或许是出于某种倔强的自尊心,当这堆烂账陈列在邱一燃面前时,黎春风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局外人那般平静, “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完全失业,还是会有些小活可以接,但因为合同原因,暂时不能接公司之外的活。所以其他时间,我给客人送一送炸鸡,也挺好的。” 她隐去那些小活可能是好几个月一次的事实,也没有诉说自己在深夜里感受到的无力和煎熬,语气是真的很轻松。 她不是爱诉苦的人。 也不是爱咀嚼痛苦的人。 所以,她只是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的事都说完,把那杯原本是给邱一燃的热牛奶喝得一干二净。 之后黎春风意识到邱一燃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迟了几秒钟,总算想起这个人柔软的性子。 她想她大概会为她感到很难过。 这个人总是这样,很感性。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拍得出来每个人最有魅力的时刻吧。 所以她开玩笑地望向邱一燃,“你不会哭了吧——” 话说了一半就停住。 因为邱一燃的表情很严肃。 完全不符合她对这个人的刻板印象。 邱一燃没有笑,嘴角完全很平,也没有哭,只是微微皱着眉。 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黎春风问。 她将手中的牛奶杯扣得很紧。 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直接碎掉,然后将她的手心割得遍体鳞伤。 如果邱一燃在权衡利弊…… “我在想,”邱一燃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很平稳, “我应该可以为你找一名很厉害的律师。” “什么?”黎春风恍惚间松开了手。 杯子没有碎掉。 她也没有被割得遍体鳞伤。 下午的餐厅人来人往,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周围嘈杂得像是她来到巴黎的第一天。让她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 她听到邱一燃继续往下说, “如果当初签的合同有问题,那我认识的律师应该可以解决。” “但我毕竟没看过合同,可能没办法保证完全没有任何损失,因为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家公司还在这样运作,这就说明他们在这方面早有准备,所以可能找律师也有点棘手。” “不过也没关系。” 邱一燃思考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语气变得轻松下来, “大不了打完官司再稍微赔点钱好了,应该也不会太吃亏的。” 明明是在说这样自信满满的话,最后又皱起眉来,像是在为她感到很遗憾,所以很难过, “只是你浪费掉的那四年时间,已经没有人可以赔给你了。” “你的意思是,”黎春风尽量去理解邱一燃的意思,“你要帮我解约?” “对。”邱一燃没有否认。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眼,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邱一燃耐心地等了一会,又再次想起自己心底那个反复沉浮的想法, “对了,黎春风,你知道吧,我那本摄影集,《她的理想国》,里面的拍摄对象都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原本最后一个人物我不想要是我自己的,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上个礼拜我和我的编辑商量过了,这本摄影集以可能要再版……” “其实我还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很想为你拍一组照片,只是后来,后来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我反而把最开始要做的事忘了……” 说到这里。 邱一燃有些拘束地擦了擦手,然后将鸡米花鸡翅拼盘推过去。 很真诚地看向黎春风, “所以,你愿意成为我摄影集里的封面人物吗?” 黎春风终于抬起眼看邱一燃。 她在心里很理智地盘算邱一燃这样做的后果。但邱一燃大概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仍旧很真心实意地望着她。 她记得这种眼神——这种慎重而小心,却又像是有什么要溢出来的眼神。 在她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就出现过。 所以黎春风看着邱一燃的眼睛,突然间就笑了,“大摄影师——” 等笑完了,才很轻很轻地说, “你好像在跟我求婚啊。” 第34章 “我身上就是一堆烂账。” “求婚?”邱一燃愣了半秒, 第一反应是解释,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但这个解释似乎也很怪, 特别是在她们已经结婚以后。 思考间邱一燃又嚼了根薯条,决定重新梳理语言, “我的意思是,其实从见第一面起, 我就很想为你拍一组照片。这件事跟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关系, 可能现在我提起的时机不太对, 会让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黎春风静静望着她。 “但是——” 邱一燃努力想让自己的眼睛里表达出自己此刻真挚程度的百分之一, “我会把你拍得很美, 我保证。” 但黎春风还是不讲话, 很安静地握着自己手中的空牛奶杯。 邱一燃绞尽脑汁, “哦,对了,还有你的朋友, 她的合同我也可以请律师帮忙。” “还有,她是不是还想要我帮忙拍一组照片来着,只要她愿意, 我也可以……” “邱一燃。”黎春风打断了她。 邱一燃严阵以待, “嗯?” “你……”黎春风只说了一个字就叹气,香像是拿她没办法, “你如果遇到一个坏女人,账户里头的钱会被骗得一分不剩。” 邱一燃想反驳, “我——” “你不要开这个头。”黎春风很平和地打断了她, “现在你是帮我介绍律师来解约,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忙。但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 我可能就会越来越厚脸皮,会不断在你面前装可怜,卖惨,而你以后就会给我介绍新公司,就会利用你所有的人脉资源来帮我。” 邱一燃错愕。 “你不要那么单纯地想着,只要你可以给我这些东西就可以了……” 黑框眼镜起了雾,黎春风透过那层薄薄的镜片,直视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东西,比你现在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你失去的,也绝对会比现在更多。” 这一刻的黎春风很真诚——至少邱一燃是这么觉得的。 但也更加让邱一燃摸不到底。 如果黎春风并不想接受她的帮助?那为什么在她酒醒之后又要和她说这种话? 如果黎春风真的从头至尾就只是为了利用她?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堪? 她是在袒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深谋远虑的以退为进?又或者…… 没有计中计,也没有算计和利用。 这件事其实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纯粹。 只是因为…… “为什么?”邱一燃问。 “什么为什么?”黎春风表现得很坦然。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邱一燃问,“其实按道理,我们既然现在……” “是这样的关系,那在这些事情上帮你、支持你,也只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如果我在单纯无知的状况下帮了你,不是更好吗?” 黎春风注视着街头路过的人,每个人对她而言都很陌生。 她仍旧不属于这里,但…… 她看向邱一燃与她相同的肤色,“嗯,不好。” 邱一燃觉得困惑。 黎春风又看着邱一燃和她之间横亘的餐桌,这张餐桌不大,但却让很多东西都泾渭分明起来——她是穿着制服浑身油腻气味的服务生,而对方是穿着整洁、因为闲逛走错路才会出现在这里的行业翘楚。 或许从一开始,她们就只是上错车的关系。 黎春风不否认自己是享受当下的类型,所以才会宁愿选择将错就错,也要将那辆车继续开下去。 但现在她突然没有很想了。 所以她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是因为,目前,在你和这件事情上,我还是会选择会愿意为我点下一本菜单来为我撑腰的家长吧。” 她想让这辆车开向正确的轨道。 幸运的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因为她和邱一燃之间仍然算是平等的,没有涉及到任何利益纠缠。 邱一燃并没有想到这个方面。 听到黎春风这么说,她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仍旧对此浑然无知。 张了张唇,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就突然双手抱臂,盯着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摄影师是只要看见个漂亮女孩,都会想要给她拍照的吗?” 邱一燃的思绪完全被带偏,“当然不是!怎么会……” 她皱着眉,“我也不是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人,就会想给她拍照,或者是……” 抬眼看了看黎春风,声音低了下去,“想跟她结婚的好吧。” “知道了。”黎春风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相信她。 接着站了起来,双手插在围裙里,“今天我还要忙很久,你先回去吧。” 邱一燃的话还没解释完。 而黎春风却转了身,重新进入和自己穿着相同制服的人群。 甚至像是故意躲开邱一燃的视线,她对同事笑了下,微微侧开了脸。 留下邱一燃一个人。 剩下一个拼盘和一盘薯条。 邱一燃失魂落魄地坐在位置上,将薯条吃光,拼盘剩了不少。然后她起身心不在焉地拦住了一个服务生。 服务生友好地对她笑笑,“你这桌已经结账了哦。” 邱一燃迟钝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不自觉地问, “你们平时会很累吗?会不会遇到不太礼貌的客人,会不会……很辛苦……” 问到这里。 她看着对方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知道自己问的问题都没有意义。 于是又松开了手,礼貌地说了声“抱歉”。 离开时她依依不舍,又看了眼在二楼穿梭的黎春风。 她知道黎春风现在大概在避开她。 所以为了不打扰对方的工作,她有再多的话想说,也只能先回家。 而在二楼的黎春风,当然也看到邱一燃离去时可怜巴巴的身影。 她不知不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与她平时关系比较亲近的同事,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追求者?” “不是。”黎春风往外看了眼。 外面仍旧在下着潮润小雨,所以从炸鸡店离开后,邱一燃匆匆忙忙地上了辆出租车,很快就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是我的妻子。”她说。 “妻子?”同事很惊讶,“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所以你们这是……吵架了?” “不算吵架。”黎春风否认,然后犹豫着说,“只是之前上错了车,所以我想让她重新选择。” 同事露出很疑惑的神情,大概不理解她的意思。 黎春风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也没有再去看那段空荡荡的街道。 因为她希望,这次是对的车- 在车上,邱一燃收到黎春风发来的短信: 【我今天可能会很晚回家,你不用等我,直接睡觉】 即使是在不同的房间睡,她们也习惯等到另一个人回家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像只有两个人都在,才是夜晚。 但今天,黎春风让她自己先睡。这让邱一燃觉得不太好受。 她能感知到,在她提出这件事后,黎春风的态度有了变化。 这件事的确棘手。 邱一燃回复了一个“好”字。却又没能忍住,多问了一句—— 【那你是坏女人吗?】 发过去之后,她就很紧张地将手机攥在手里,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而相比她的犹疑,黎春风的回复很直接: 【我可以是】 邱一燃没有因为这句直接的回复而好受,而是叹了口气。 但两秒过后。 手机又在手心“嗡嗡”地振动。 一下。 是另外一条短信。 邱一燃再次拿出手机,忐忑不安地点开屏幕,看到黎春风又发过来了一条: 【也可以不是】- 回到家后,邱一燃照例还是做了两个人的饭菜。 她知道黎春风不会回来吃晚饭。 但她还是摆了两副碗筷,自己一个人索然无味地吃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处理这种关系。 one-night stand,闪婚,摄影师和失业模特……对她而言,单是其中的任何一种,都已经是十级难度。 但现在这三种竟然还叠加在一起,当然足以让她头昏脑胀。 她相信黎春风也是一样。 如果只是前两种关系都还好。 但关键在于,她们的职业有着极为普遍的合作关系。而更恰好的是,邱一燃现在就有着帮助黎春风的能力和资源。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衡,让她们中间始终存在着一个天平。 各自都在衡量,思考,增减。 稍有不慎,天平倾斜,就会使另一方陷入深渊,使这段关系断裂。 对邱一燃而言,她是高位者,要不要帮助黎春风,如果不帮黎春风看着黎春风这么辛苦地坚持,她能狠下这个心吗? 如果要帮,那她要怎么去帮助黎春风而不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复杂,让爱情循序渐进发生的同时不被她们之间可能牵扯的利益破坏掉,还要不触碰到黎春风的自尊心……对她而言是个世纪难题。 她甚至想——要是干脆她不是摄影师,黎春风不是模特,她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在平安夜那天晚上载了黎春风一段路……可能都会比现在好。 又或者——黎春风再干脆一点,狠下心来直接骗她,让她当个彻底的、无知的笨蛋就好了。 偏偏,黎春风又那么诚实。 然后她又想到身处低位的黎春风,毫无疑问,黎春风只会比她考虑得更多,思考得更多,在这段关系其中也只会比她更加难以自洽。 接到黎春风的电话时,邱一燃正在床上翻来覆去,而电话里是个很陌生的声音。 在很嘈杂的环境里说着法语,让她过去接人。 地址是一个爵士酒吧。 邱一燃胡乱地套上外套,飞速地赶到了那条昏暗嘈杂的街。 下车之后她跑得很快,走到酒吧门口之后她又迟疑—— 因为还没进门她就已经能感觉到,里面很吵,人也很多。门口都冒着人群的热气。 是她不喜欢的、甚至是讨厌的……陌生人吐息会吐到她脸上的地方。 上次在相似人群密度的地点,还是香榭丽舍的跨年夜,她最后几乎是直接晕了过去。 但黎春风在里面。 邱一燃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还是冲了进去。 这是一间地下酒吧。 进去之后,和她想象之中差不了多少,正在播放的音乐很吵,轰到耳边,震得她心脏都在很难受地颤动。 人也比她想象中得多很多。 灯光开得很暗,很鲜艳的红色,陌生脸孔挤成一堆,摇摇晃晃。 她从身材高大的白人间挤过去,一边擦着汗,一边保护着自己匆忙之下架在脸上的框架眼镜,努力在人群中搜寻着黎春风的脸。 她发现黎春风的时候—— 对方正趴在一张平桌上,极为难受地佝偻着背,背脊看起来就是薄薄的一片。 自来卷的长发很蓬软地散在腰背上,任由血红的灯光在发梢跳来跳去。 没有看到脸。 但邱一燃松了口气。 因为她知道,那一定是黎春风。 她从摇晃着、舞动着的人群中,一步一步地挤过去。 在那张矮桌旁边很艰难地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黎春风肩, “黎春风?” 黎春风没有回应,在桌子上睡得很沉。 像是醉得很厉害。 邱一燃皱着眉,看了看周围,也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不知道刚刚到底是谁帮忙打的电话。 人群的激情将空气点得很燥。邱一燃热得有些受不了,便直接将喝得烂醉的黎春风架起来。 黎春风个子高,但她也不算矮。 所以就算拖着个走不动路的黎春风,她也很快挤出了嘈杂喧闹的酒吧。 出来后寒风扑面。 她反而更好受一些。 然后又将自己的围巾给黎春风仔仔细细地围上。 反复确认没有漏风,才放心地蹲下来。 一只手扶着黎春风,让黎春风趴到她背上。 她站了起来。 黎春风比她想象得要轻很多。 明明是那么高的人,结果体重却那么轻。 意外过后,邱一燃觉得鼻酸。 这条街暂时没有出租车路过,有也很快被人抢走。打Uber她刚刚也试过,等不到车。于是邱一燃只能背着黎春风往外走。 她不知道黎春风到底喝了多少。 离酒吧越远,这条街就越发安静。邱一燃的汗也逐渐淌了下来。 黎春风头发很长,几乎垂落在她肩膀,颈下,呼吸也洒在她颈下,挤进她背上的皮肤,激得她凉掉的汗又反复蒸腾。 这个过程很煎熬。 不知道走了多久。 背上的黎春风有了动静,她像是终于透了点气,所以左右看了看。 然后很轻很轻地发出声音,“你来接我了啊?” “你醒了?”邱一燃松了口气,“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喝醉了。你知道是谁拿了你的手机吗?” “是我……”黎春风的声音听上去很难受,“让别人帮的忙。” “不认识的人?” “嗯,”黎春风晕沉沉地趴在邱一燃背上,声音断断续续地,“我跟她说……” “说什么?”邱一燃问。 但问完之后,她没听见黎春风的回答。 对方好像又直接睡了过去。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邱一燃费力地将背上的黎春风掂起来,她感觉对方的体重有一半都来自于酒精——毕竟印象中黎春风的酒量很好。 她们初识的那天晚上,不管邱一燃醉过去多少次,黎春风都是清醒的。 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喝这么多酒? 说着,她们拐进一条充盈着黄调灯光的街道,夜已经很深了,路上来往的人和车都很少。只有那一盏盏路灯,亮得像高温的固体岩浆。 这时黎春风突然拍了拍邱一燃的背。 邱一燃顿住,“怎么了?” 黎春风不说话,又只是轻轻拍她的背。 像是要下来的样子。 邱一燃只能将人放下。 下来后黎春风动作很快,迅速跑到一边,撑扶着墙,对着垃圾桶吐得稀里哗啦。 邱一燃愣了一秒。 连忙跑过去,很心疼地捋起黎春风垂落下来的头发,不让她吐到头发上。 又将自己身上的手帕掏出来,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 街道寂寥,两旁法式建筑高大宏伟。她们像游荡在街头的孤独剪影。 吐完之后,黎春风很难受地闭了闭眼,却又将站在她旁边的邱一燃拽到另一边。 让她背对着她刚刚吐过的污秽。 才接过她手中的手帕,擦了擦嘴。 邱一燃莫名其妙被拽到另一边,下意识的反应是想再继续过去。 然而黎春风只是将她死死摁在原地,然后将头靠在她肩上,很疲惫地说, “别看。”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到底让自己别看什么,但听黎春风像是悲戚的语气。 她攥了攥手指,终究还是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夜街的风格外凉,她看不到黎春风的脸,只能感觉到黎春风靠着她的重量越来越重,像是整个人都要滑落下去,变成一滩融掉最后消失不见的雪泥。 邱一燃忍不住想要转身。 黎春风却靠在她背上,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别看我。” 邱一燃滞住所有动作,“我只是想扶着你,这样你会轻松一点。” “嗯,”黑夜里,黎春风说出来的话被风吹散,“我知道。” “但我现在很难看。”就算是醉得一塌糊涂,她说这种话时也很冷静, “像一个快要烂掉的人。” “黎春风——”邱一燃再次试图转过身去。 “你看见了吗?”黎春风用手掌摁住她的背,很无力地轻拍两下。 像是在哀求她不要转过去,“我身上就是一堆烂账。” 轻拍的两下不重,甚至轻得像抚摸,很落寞。 却已经让邱一燃觉得难过,“不是的,你不要这么说。” “是真的。” 黎春风听上去还是很难受,但她笑着跟邱一燃强调, “你不要那么傻,不要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这个人随时会变的,可能一会说真话,一会又说假话,现在我都把真相摆在你面前了,你还说不信,还要上我的当……” 她轻轻用掌心抚过邱一燃的背脊—— 这个人连背影看上去都很容易心软,也很容易被骗。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地方吗?上次还难受得直接晕了过去。”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到巴黎起就一直在这种地方稀里糊涂地度日,我爱喝酒,也喜欢很吵的环境,上次带你去的那个酒吧和这个不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你,让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可实际上,就是只有这种地方才会让我觉得安全……” “说什么相信外星人存在也只是迎合你,其实我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每天能赚到多少钱就想着用这些钱来喝酒,在遇到你之前,我基本就是这么得过且过,其实我的人生已经遭透了……” 黎春风说的话像推开,“所以,你不用急着来救我。” 语气却像挽留,“多考虑一下吧。” “骗子。” 邱一燃突然说。 黎春风的手停住,她不痛不痒地笑了声,像是终于解脱,也像是事情终于发展到她预料中的节点,“嗯,我就是。” 这次邱一燃终于上对了车。 决定不和贵不过一瓶红酒的她走同一条路。 这么平静地想着,黎春风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往外走了几步,她听见邱一燃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论生老病死……” 是她们的结婚誓言。 这场婚姻来得太快,她们都没有准备。在誓词环节,她们仅仅只是交换过姓名。 于是,她们当时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到证婚人让她们宣誓之后,双方都彷徨,最后所能说出口的,就是最为普通的一段誓词。 和上一对新人的结婚誓词没什么不一样。 黎春风顿住脚步。 她不明白邱一燃为什么现在要说结婚誓词。 昨天像求婚,今天就像真的重新结婚吗? 异国他乡,街道人稀。路过的法国人大概不知道她们两个在说什么。 因为是中文。 而黎春风的身后,邱一燃深吸一口气,在黄澄澄的灯光下转过了身。 她注视着黎春风像是快要被风刮走的背影,将那段还没说完的结婚誓词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都会永远爱我。” 黎春风的脚步动了动。 “这不是你说的话吗?” 邱一燃将飘到路上的围巾捡起来,慢慢地朝黎春风那边走过去。 她的脚步声很重,在寂寥的夜里,每一步都像是踏破一层雪, “怎么现在,我只是比你以为得稍微有钱一点,你就不想要我了啊?” 她停在黎春风身后,语气很轻松,“黎春风,你怎么可以这么现实?” 黎春风没有转身,她似乎不为所动。 邱一燃没有因此被打击到,她呼出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如果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丢掉我,你绝对会后悔的。以后不管你有没有做模特……” “你都会后悔此时此刻的决定,每一刻想起来,你都恨不得在这个时候答应我,而且你还会在很多时候想——如果在这个时候我没有离开邱一燃就好了,她怎么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 她说的话像质问。 实际却是挽留。 于是黎春风终于笑了。 但这笑声极轻极轻,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可邱一燃还是听到了。 她松了口气,注视着黎春风的背影,继续说,“所以别等到以后再来后悔了,我们现在抓住机会来试一试吧?” “试试你到最后到底是会每个字都对我说真心话,还是会因为利益驱使而利用我?试试我到最后是会因为你得到更多东西,还是失去更多?试试我们……” 说到这里,邱一燃的眼睛开始发烫, “试试我们到最后,到底会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局?” 黎春风还是没有说话。 但站在她身后,邱一燃还是能听见,黎春风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也变得艰难。 “黎春风,我们再试一试,”邱一燃小心翼翼,几乎用上了祈求的语气,“好不好?” 这句话落下来。 黎春风终于笑出了声。 但她的笑声听起来很难受,像是从生长着刺的墙面突围,所以被分割得四分五裂。 等笑完了。 她很慢很慢地转过身。 在风里看着邱一燃。 大概是因为眼圈红得厉害,黎春风始终垂着眼,不让她发觉, “大摄影师——” 脸上的光半明半暗,仍旧随意到很轻松的语气,“你好像又在跟我求婚啊。” “如果我说是呢?” 邱一燃迫切地盯着黎春风的眼睛,她无比渴望黎春风能相信她的话, “如果我说,我真的是在求你不要离开我呢?” 而黎春风却避开她的视线,侧过脸,在风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 黎春风才又低着脸,然后将自己外套敞开的拉链,一点一点重新拉上去—— 是今天早上出门前,她亲手为她拉上去的位置。 当时邱一燃还对她说——就这个位置,今天一整天都不要移动了。 于是黎春风真的照做。 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们仍然要走同一段路,回同一个家。 这个动作几乎要让邱一燃落下泪来。 而陌生街道。 黎春风将拉链拉住,终于抬眼看着她,双眼仍旧发红,却无声地盯着她。 重新朝她伸出了双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春风站在黑夜里,伸出的双手没有收回,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过来背我。” 明明是像命令的话语,但看上去却像个等待被选择的孩童。 “我走不动了。”黎春风语速很慢,“头很痛。” 邱一燃双眼发涩,“那你刚刚怎么走这么快?” “不知道。”黎春风笑笑,“可能是怕再不走快点就晕在你面前?” 邱一燃憋着泪,“笨蛋。” 她这么说,却还是走过去,重新蹲在黎春风面前。 做足了准备。 但她没想到,黎春风很不客气地直接倒在了她背上—— 像是因为已经让她见过最狼狈的一面,所以彻底决定在她面前放开自己的任性。 导致邱一燃差点一个踉跄,带着黎春风两个人都摔下去。 但最后,她还是勉强撑住。 将人牢牢地背了起来,平稳地站住,甚至还又往上掂了掂。 感受着这人喝了这么多酒、却仍然算低的体温,邱一燃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帮着调养调养,她想以后最起码不要让这个人冬天过得这么辛苦。 而黎春风沉默了很久,等她迈开步子后,第一句话先问, “我重不重?” 邱一燃摇头,“你很轻。” 然后又问,“你是不是今天没吃晚饭?” 背上的黎春风没说话,只默默地理了理她的头发。 “肯定没吃。”邱一燃有了结论,但想着黎春风今天也辛苦,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给你煮面?还是蛋炒饭?” 她记得以前—— 一般她闹脾气离家出走回来,林满宜再生气也不会说她什么,永远都只会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没有和别人相爱过,所以只是学习着自己被带大的方式,去对待黎春风, “对了,我给你留了饭,这么一吵我自己都忘了。回家之后我给你热一热?还是你不想吃剩饭要吃其他的?” 黎春风玩她头发的动作停下来。 她趴在邱一燃背上,将她抱得很紧,只是很简洁地吐出三个字, “都可以。” “那就煮碗面吧,不要吃剩菜,而且你胃不好,吃面食会好受一点。”邱一燃认真考虑之后说。 黎春风“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邱一燃松了口气。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更加宽广的一条街道,路上各种颜色的灯也多了起来。 其实这时候邱一燃已经可以打车,只是现在,她突然想要多背一背黎春风,多和黎春风走一走巴黎的路。 须臾之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为黎春风做任何事。 这时她才萌生一种感觉—— 其实结婚誓词那看似轻巧、看似老套的一段话,被很多人说烂的话,直到现在都还在被很多相爱的人采用……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都会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或许这才是爱这个抽象词语,最具像化、最普遍的一种表现形式。 “邱一燃。” 巴黎的喧闹马路,黎春风突然出了声。 邱一燃险些没听见,“嗯?” 黎春风趴在她背上,传出来的声音很低,“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邱一燃笑,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记性很好?放心,只要你说,我绝对不会忘记。” 她想要将氛围变得轻松一些,因为巴黎是座很温暖的城市。 而黎春风没有笑,只是静静地拥她更紧,“是你把我留下来的。” “所以,” 那天,夹杂着夜风和呼吸声。 黎春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却还是准确地飘到了她耳朵里, “以后你都别想丢掉我了。” 第35章 “我们不会离婚。” 这天晚上气温很低。 回去之后她们两个都终于暖和起来。 邱一燃给黎春风重新做了碗面, 陪着黎春风在客厅吃完,又自己收拾了碗。 她让黎春风先去洗个热水澡。 黎春风问,“为什么?” 邱一燃正在将黎春风没吃完的面垃圾分类, 又将要清洗的碗放进洗碗机,“什么为什么?” “不是你做饭我来洗碗吗?”黎春风问。 “嗯,一般情况下是。”邱一燃心不在焉地说,“但今天是特例。” “为什么是特例?”黎春风像一本正待被翻阅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 邱一燃把围裙摘下来, 挂在跳跳虎挂钩上, 然后回头冲黎春风笑笑, “离家出走的小孩一般都有免死金牌。” 黎春风侧开脸笑了起来, “我是离家出走?” “当然, ”邱一燃靠在门边, “如果不是我去找你,你今天估计会外宿吧?” “这当然是离家出走。” 她理直气壮,语气却又慷慨大方,“但没关系。你是初犯, 可以原谅。” 说完,邱一燃又转过去,低头去收拾厨房的里里外外, “所以你今天的任务, 只要乖乖吃好饭就可以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收拾了一半。 便看见黎春风还站在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像是在观察她。 “怎么了?”邱一燃问。 “那要多少次?”黎春风很执着地问,“离家出走的话, 多少次才会不被原谅?” “嗯……”邱一燃摸摸下巴, 很有耐心地说,“三次吧, 不都说事不过三吗?” 说着,她又催促仍旧站在原地的黎春风,“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一换衣服。” 黎春风点了点头,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知道了。” 得到明确的答案。 邱一燃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收拾厨房。 而身后脚步声响了一会,又停下。 邱一燃也下意识地停下动作。 然后她听到黎春风突然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第一时间从厨房探头出来,“怎么了?” 她以为黎春风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黎春风却只是在客厅里望了她一会,又笑了声,摇头说,“没什么。” 进了房间。 主卧房门被关上。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但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收拾完厨房,邱一燃也又收拾着衣服,去另外一个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吹干头发,她打开浴室门,同时就听见一声房门响—— 水汽疯狂从浴室蒸腾出来,绕在周围,模糊间她看见黎春风正巧开门从主卧出来。 “你还没睡?” 邱一燃一边问,一边又回头去关上浴室门。然后再转头—— 下一秒钟看清眼前的景象,她慌里慌张地闭上了眼。 因为黎春风好像穿得很少。 大概是因为这个房子里的供暖系统很成熟,所以就算是大冬天,黎春风也总是光着腿,甚至光着脚,然后随便穿件松垮的T恤在房子里乱晃。 而邱一燃—— 尽管她已经和黎春风做过很亲密的事情,但……每次乍一看到这个女人这样随意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她仍然会觉得心慌。 手忙脚乱间她变身盲人在房子里摸象,动作十分怪异地扶着墙,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黑暗中水汽弥漫,在背上蒸腾出热意,她又听见黎春风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绝对是故意的。 邱一燃停住步子。 她面对着墙,然后小心谨慎地睁开眼,盯着白花花的墙面,打算等黎春风先进房间自己再走——至少这样不会让自己显得那么束手无策。 但黎春风显然没有尽快进房间的打算。 她打开了冰箱。 并且迟迟没有关上,然后很随意地从冰箱里拿出瓶冰水出来—— 拧开了瓶盖。 邱一燃直接冲了过去。 她很凶地把黎春风手中的那一瓶冰水抢走,又像是怕黎春风会过来抢,直接将冰水放进冰箱才安心。 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说, “黎春风,你真的要少喝一点冰的,这样下去你会老得快。” 分明是叮嘱的语气,警告的内容却又稍显孩子气。 不让喝冰的,因为会变老。 黎春风大概是早就知道她会过来抢,也没有在冰箱面前跟她抢来抢去,只是懒洋洋地将手倚在冰箱门边, “邱一燃。” 她喊她,却不主动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好像就可以看一辈子。 冰箱的光也是暖黄色调,像一个洞口,里面偷偷藏着太阳。 邱一燃的脸被太阳照得像发现新大陆的人,“黎春风,你不要总是以为自己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这样老了以后会后悔。” “你的口吻好老派,” 而黎春风很像跟着发现新大陆的人的猫,好奇而愉悦地倚在冰箱门前, “听上去真的很像大人。” “我就是大人。”邱一燃因为这句话而笑得不行,隔着一张冰箱门,她看向黎春风,耸了耸鼻尖,“不知道你到底在误会什么。” 黎春风“哦”了声。 然后很恶劣地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鼻尖。 邱一燃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 像只在努力往外面吐着泡泡的金鱼。而冰箱变成被泡泡充盈起来的透明鱼缸。 然后黎春风突然吻了过来。 嘴唇被女人柔软的嘴唇抵住。 邱一燃呆住。 手用力抠紧冰箱门不敢动,僵立在冰箱前像个突然被冻成冰雕的人,每个指节都在用力。 而黎春风显然早有准备。 她趁邱一燃没有反应过来期间,将那些金鱼邱一燃吐出来的泡泡,一个一个恶劣地戳破,又吞进去。 “嘭——” 冰箱门被迫关上,很沉默的响声。 而冰箱本身还被邱一燃在后退期间撞击了一下,里面发出一阵摇晃声。 邱一燃手足无措,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发着懵—— 她不明白黎春风怎么就突然吻了上来,但这的确是她们在“同居”以后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完全超出“室友”关系的事情。 但黎春风的吻很直接,几乎不能让她思考太多。 女人刚洗过的头发还因为过分直接的动作飘动着,落到她颈下、手指上、脸上,还带着她们共有洗发露的香味——像张大网,疯狂地、张牙舞爪地将她缠住。 邱一燃被亲得喘不过气来。 微微佝偻着腰,捧着女人的脸,与对方分开,后退一步喘着气说, “黎春风,你等一下——” 然后黎春风真的停了下来。 她自来卷的亚麻色长发被邱一燃无意识扒得有些乱,嘴唇周围也泛着一圈红,眼睛里还有挥散不去的迷离。 黎春风安静地平复自己的呼吸,没有说话。 邱一燃也在拼了命地呼吸。 一时之间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 此起彼伏,却又像埋下去的引线,一点就炸。 “我……” 邱一燃不敢再和黎春风对视,匆忙间她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脚放在哪,最后她突然将冰箱门打开了—— 而这时黎春风恰好想要倾身过来—— 动作撞到一起。 黎春风一整个人,都被邱一燃用冰箱门推了出去。 “……” 冰箱灯再次亮起来,黎春风隔着冰箱门,冷幽幽地看着她。 邱一燃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但现在她关也不是,开也不是。 “我,那个,” 邱一燃试图解释。 但慌张往冰箱里瞥一眼,冰箱里的水和饮料已经被她们刚刚撞得有些乱…… 莫名其妙地。 她抹了抹自己还湿漉漉的嘴巴,像个旋转木马那般僵硬地转过身去。 不看黎春风,看冰箱里的瓶瓶罐罐,然后瞥见在冰箱里放着的那半瓶红酒。 她慌了神。 急忙从那些东倒西晃的瓶瓶罐罐中,救出那半瓶红酒—— 是她第一次去黎春风家里,带去的那瓶红酒。后来她们说,不喝完红酒就不离婚。 于是这瓶红酒,永远都剩下这么半瓶。 “幸好。”邱一燃仔仔细细地检查手中红酒瓶,松了口气。 然后又将红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冰箱里被撞倒的其他饮料,她也看不过去,很莫名其妙地上手开始整理起来。 “邱一燃。”黎春风突然喊她。 声音很近,像是从她耳朵边上钻进去。 邱一燃又吓了一大跳。 侧目才发现—— 原来黎春风已经将冰箱门推了过来,隔着冰箱门,懒漫地撑着下巴看她,不知道是已经看了她多久,才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终于问她, “你为什么决定要帮我?” “帮你什么?”这不像是刚刚接完吻会说的话。 “明明知道我有可能是在骗你,却还是让我住在你很贵的房子里,又说要帮我请律师,还说要让我上你的摄影集……”关于这些问题,黎春风似乎要问很多遍才安心。 “首先,关于我的摄影集,不存在帮不帮,是邀请。我会给你该有的酬劳。其次,关于我很贵的房子,当时也说了,是我把你留下来的,我总归要对你负责,最后,关于请律师……” 邱一燃盯着冰箱里那半瓶红酒,想法忽然有些迟疑,但下一秒她就确定下来, “其实,假如你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在那天只是去喝了酒,去听了《妈妈咪呀》,没有去安纳西爱情桥,也没有去结婚,甚至也没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就算,就算我们只是在那个平安夜很平淡地分开,以后再偶然遇到,得知你的这些事情……” 越说下去,邱一燃就越释然。 最后,她甚至笑了声,像是茅塞顿开,发现这件事远比她以为得要轻松, “我也是一样会想要帮你请一名律师的。” 她说这些话完全是真心的,完全没有哄骗黎春风的想法。 而黎春风听了之后。 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只是又倚着冰箱门看了她一会,像是在观察她说的是真是假。 邱一燃想要黎春风也想通这件事,“所以——” 话说到一半就噤了声。 因为黎春风突然伸手过来,掌心捧过她的侧脸—— 将她的脸别过去。 让她与她在冰箱灯光前对视,让她看到她的眼睛。 “我不是你的朋友。” 良久,黎春风说, “如果你只是我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不会和你说这些事,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发现我是这样的人。” 邱一燃怔住。 “你听清楚了邱一燃。” 像她们结婚的那一天一样。 黎春风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垂,轻轻地笑, “我是你的妻子。” 她在暖调光源中,十分坦然地注视着她, “从一开始就是,而且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所以我还是会像刚刚那样直接不讲道理地吻你,也会穿成这样在你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还会动不动就喝冰水让你来管我,可能之后我甚至还会直接做在你看来更亲密的事……” 黎春风很直接地说,“因为是你自己要把我留下来的。” 更亲密的事? 邱一燃听到这里就已经捏紧手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我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却又试图维持自己作为年长者的冷静,“我当然知道是我们是结婚的关系,我只是这么一说——” “嘭——” 她的腿弯颤了一下。 是黎春风将她视作抵抗的冰箱门关上,很有魄力地让她被迫抵在冰箱前无处可逃。 邱一燃只能慌张抬眼,虚张声势,“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黎春风叹了口气,“时间是已经很晚了,所以今天晚上你还是决定要和我分床睡吗?” 听起来很包容的语气,像是她决定要怎么样都可以。 “我,我……”说实话邱一燃忽然想把头钻进冰箱里去。 但冰箱门已经被堵住。她没办法,甚至连视线都没办法转移。 只能与黎春风对视。 她动了动喉咙,“那就……” 黎春风忽然用手指住她的唇不让她回答,指腹在她唇珠上缓慢摩挲。 邱一燃彻底怔住。 黎春风隔着空气里的水分与她对视。 也不说话。 手指刮过她的下颌,拇指按落到她的耳垂后。 “我,”邱一燃很慌张地低下眼,盯着自己的拖鞋,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答案, “我都可以。” 黎春风笑了。 笑得很轻,“你是要我像刚刚那样直接吻你吗?” 女人将她低下的脸再次抬起,然后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再像上次一样与她分开。 上翘的眼尾里弥漫着笑意,像惩罚和报复,却又像在调情, “还是你要先吻我啊?”- 邱一燃直接吻了上去。 后来她回忆起来。 始终觉得自己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两件事都和黎春风有关。 第一件事,是在那个平安夜,在黎春风没有喊她之前,她就已经忍不住回了头。 另一件事,就是在这个晚上,在黎春风吻她之后,她没有真的把头钻进冰箱里,而是主动去吻了黎春风。 然后她们做了。 刚开始是在主卧里。 后来邱一燃迷迷糊糊地,想要去自己之前的卧室拿眼罩和耳塞。 结果黎春风抱着被子跟她过去,结果眼罩和耳塞拿到手里还没到一秒,两个人又滚到了侧卧的被子上,两团被子滚在一起,软绵绵地,和人团在一起,像散开的云朵那般。 之后说好要去清洗,于是又慢腾腾地跑到浴室里,开着花洒,卷曲的亚麻色长发和顺直的柔软黑发一同被淋湿,像海带那般纠缠在一起,热水和像雾一般的水汽蒸到亲吻里,两个人一齐变成被水浸满的云朵。 最后,邱一燃住了两三周的卧室,又在这个夜晚重新空了下来。 第二天她在主卧醒来,身旁睡着自己在法国的合法妻子,黎春风。 这件事很值得高兴。 她突然在心里思考她们要去哪里度蜜月,又想要在哪里过老年生活,听说北欧很适合养老。 但是太冷的地方天气阴郁,也会让人觉得心情不太好,而且黎春风容易冷,还是找个温暖一点的地方吧。 黎春风睡得很沉,她昨天喝了很多酒,此时此刻,她正把头都闷在枕头里,整个人都懒沉沉地,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因为她们的分床结束,就已经开始在计划她们的老年生活。 电话响的时候,邱一燃正想到她们七十岁去芬兰定居。 而黎春风昏昏沉沉间。 像是听到电话铃声所以很烦,直接将邱一燃抱了过去,将脸埋在她心肺之间听她平稳的心跳。 咚咚—— 邱一燃不知所措。 咚咚—— 好像是黎春风的手机在响。 咚咚—— 邱一燃低着眼,看见女人垂着的长卷睫毛,稍稍盖住清早有些泛红的眼睑。 咚咚—— 邱一燃伸手去碰了碰女人的睫毛。 女人眯了眯眼,将她的手打开,鼻梁抵住她的锁骨,嗓音干涩, “别动。” 咚咚—— 邱一燃笑出声来,“黎春风,原来你有起床气啊。” 黎春风半掀开眼皮,很困难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沉沉睡过去。 邱一燃笑得胸腔发抖,“像个小孩子一样。” 咚咚—— 黎春风将她抱得很紧,“嗯”了声,“邱一燃,你心跳很快,像……” “像什么?” 黎春风停了半秒,也笑了声, “像,很喜欢我一样。” 咚咚,咚咚,咚咚—— “你一大早清早就说梦话!”邱一燃睁眼说瞎话, “是你根本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完全听错了。” 电话在这时打了第二通过来。 邱一燃看着毫无反应的黎春风,没有办法地伸手去拿,拿到面前来后,她用自己的近视眼,很勉强地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鲁韵打过来的电话。”邱一燃隔着被子,轻轻戳了戳黎春风,“要不要接?” “不接。”黎春风很果断。 邱一燃挂断了电话。 刚想把黎春风的手机放回去,结果电话又振动起来。 “又是鲁韵。”她拿过来看了一眼,说,“真的不接吗?” 黎春风紧紧闭着眼皮,“不接。” 邱一燃只好又挂断,“鲁韵是谁。” 黎春风没有来得及回答。 因为电话又打了过来。 出于习惯性的反应,邱一燃直接摁了挂断。 但刚挂断,对方就又打了过来。 连续打了四五通。 “她是不是找你有什么急事?”邱一燃犹豫着问。 黎春风大概已经睡不着了,脸在她颈下蹭了蹭, “没有急事,只是她喜欢这么做。” 冷笑一声, “她可以不接我的电话,但只要我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会打到我接为止。” “为什么?”邱一燃觉得困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改变她。”黎春风说。 她是谁?——邱一燃原本想要这么问,但在脱口而出前又忍住。 因为黎春风看起来变得不开心了。 但没有很明显—— 她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头发散乱,紧闭着眼,懒洋洋地抱着邱一燃,听着她的心跳声。 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但邱一燃就是能感觉到,黎春风现在没有很开心。 并且是因为这通总是挂不断的电话。 邱一燃看着屏幕上持续不断的“鲁韵”两个字思索,“要不我帮你接——” “她是我妈妈。”黎春风忽然说。 邱一燃讶然,“你……你妈妈?就是,那个你说她一辈子没有结婚、还跑到你那个坏经纪人泼他一瓶红酒的那个?” 黎春风“嗯”一声,“我只有这一个妈妈。” 邱一燃更糊涂了——听黎春风的语气,她不像是和自己妈妈的关系很不好。 仔细回忆了一下,黎春风妈妈是会为了维护黎春风去给坏经纪人开瓢的人,也是会像这样很久都对黎春风不闻不问,但又要打电话打到黎春风会接的人…… 邱一燃踌躇之间发了呆,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和“母亲”这个角色相处太久过。 除了那张会每个月按时打钱过来的卡以外,她对父母都没有什么印象。 但印象中她听林满宜提过她父母的事迹,于是她知道她有很多个继父继母,而这两个人的生活永远鸡飞狗跳,也永远精彩纷呈。 现在是……黎春风的妈妈? 邱一燃刮过屏幕上的两个字,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不跟你妈妈姓?” 黎春风“嗯”了声,“我不跟任何人姓。” 邱一燃没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说她并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当然也有可能是她骗我的,因为我的样貌很明显,像混血。”罕见地,黎春风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和她说起这些事, “总之,上户口的时候听说可以不和父母双方姓,她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给我取了。” “黎春风……”邱一燃再次念出这个名字,“确实是挺好听的。” 听完这段故事,再看到屏幕上的“鲁韵”,她突然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一个听上去很不合格的坏妈妈,却给黎春风取了一个这么温暖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察到她的沉默,黎春风又问。 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在稍微敞开自己的伤疤时,同时也要通过反复询问来确认对方的想法。 “是这样……”邱一燃定下心神,“我觉得还挺了不起的。” “了不起?”黎春风不太理解她在说什么,抬起眼看她,“你说她了不起?” “不。”邱一燃摇头,然后很认真地注视着黎春风的眼睛, “我觉得你了不起。” 黎春风却突然不看她了,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不要这么无聊地安慰我。” “你不觉得吗?”邱一燃很诚恳地说,“你自己一个人一个姓。” 黎春风不说话。 “每一次别人喊你的名字,你都会知道,她首先喊的是你,不是谁的女儿。”说到这里,邱一燃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羡慕, “有的人一辈子使劲就是为了做到这件事,有的人三四十岁才开始追求自我,但你从一出生开始就这么做了,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你说真的?”黎春风狐疑地看向她。 “当然。”邱一燃真诚地点头,“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知道邱一燃不是为了哄她而刻意撒谎,黎春风叹了口气,说, “邱一燃,你是那种在遇到圆形的时候,会说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就是正方形的人。” 邱一燃歪了歪头。 黎春风解释,“说你遇到困境也会很乐观的意思。” “也不一定吧。”邱一燃很认真地思考,“也许之后我也会遇到让我没办法把圆看成正方形的事。” 黎春风摇头, “我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你完全变一个人。” 邱一燃张了张唇,还想再说。 而这时,电话又重新打了过来。她的注意力被转移,再次拿起手机, “你现在会不会稍微把这件事想得没有那么烦躁一点?” 说着,她朝黎春风眨眨眼睛,“至少她给你取的名字很温暖。” 黎春风眯眼盯着她,忽然笑,“那你帮我接。” 邱一燃顿住,“什么?” 黎春风很无聊地挠了挠她的下巴,像只在光明正大给她挖坑的狐狸, “说得那么好听,那你帮我接,看看她是坏人还是好人?” 又很狡黠地用下巴戳了戳她,语气很无辜,“反正你迟早会见到她。” “但至少,至少也不是现在,”邱一燃突然紧张起来,她本来就不太擅长与“家长”相处,现在还在床上,没清醒多久,就要和自己妻子的妈妈通电话…… 她怕她脑子一糊涂,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择日不如撞日。” 黎春风从来都不是扭捏的人,“既然婚都那么快结了,你还怕什么?” 就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邱一燃也仍旧有些犹豫。 而大概女娲在雕刻一个犹豫的她的时候,同时也雕刻了一个天生来克她犹豫的天敌黎春风。 下一秒—— 黎春风就已经将一直在吵闹的电话按下接听,然后贴在了她的耳朵边。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邱一燃用力屏住呼吸。 她还没突破自己内心的防线发出声音,电话那边就传来一道女声,“你是谁?” “……” 邱一燃下意识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其中疑惑的意思很明显——你妈妈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出来不是你的? 黎春风眨眨眼——大概是对此表示认同。 邱一燃没有办法。 听到电话那边的询问,她只能用自己生平最礼貌的语气开口, “阿姨,你好。” “你是谁?”鲁韵问得很直接,“和我女儿什么关系?” 邱一燃更困惑了。 她只是说了四个字,只是平平无奇的问好,就已经让鲁韵彻底警惕起来。 “我,我是……” 邱一燃绞尽脑汁,想要让鲁韵稍微不那么紧张。 但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忽然变成了木头,转都转不动。 “我”了好多次之后,她求助式地看向黎春风。 黎春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看一眼被鲁韵吓得很不知所措的邱一燃,还是将电话接了下来。 像刚刚那样。 黎春风很懒散地将脸埋在邱一燃胸口间,能听到邱一燃的心跳正在缓慢加速。 大概是因为紧张。 这么厉害的摄影师,竟然也会因为见家长而紧张成这样? 意识到这点,黎春风没忍住笑了出来,于是电话那边的鲁韵很快发现了电话在换她接听,很直接地问, “她是谁?” 咚咚,咚咚—— 黎春风挨近邱一燃正严阵以待的心脏,也很直接地说, “她是和我结婚的女人。” 咚咚,咚咚,咚咚—— 邱一燃的心跳更快了。 听到这句,她像是无所适从,想要干脆逃离现场。 但黎春风直接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自己的心口不让她逃。 浑身僵硬的邱一燃因为她的动作被安抚下来,乖乖地牵住她,待在她身边。 而电话里,鲁韵沉默了一会,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笑了声, “离婚吧,她和你不是一路人,迟早会抛弃你。” 她的母亲将这件事说得极为轻巧,语气也极为笃定,像是听声音就已经判断出来邱一燃是什么人。 这让安静的邱一燃有了动作。 她将黎春风的手抓得很紧,大概听到鲁韵这么说所以很委屈。 但还是很有教养地没有插嘴,只是拍拍黎春风的背表示自己的不同意。 而黎春风很平静,她当然知道鲁韵会这么说。 她以前和鲁韵保持同样的想法,当然也知道鲁韵的意思不是贬低邱一燃,只是在描述一个结局早已注定的事实。 她也知道她不应该说那种过度自信的话,彻底去相信一个人,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爱,这多可笑? 但黎春风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当她听着电话对面鲁韵的呼吸声,也听着邱一燃渐渐在她耳朵里充盈起来的心跳声…… 心底突然有种很可笑的想法。 而大概是许久都没看到她的回应,以为她因为鲁韵的话产生迟疑,邱一燃犹豫间想要松开她的手。 却又被黎春风扯回来。 那一刻她将邱一燃的手牵得很紧,也知道邱一燃的心跳在此时变得有多快。 但她仍然像个青春期索要爱相信爱、甚至在心底打定主意如果没有人同意就要去私奔的叛逆小孩。 和邱一燃十指相扣,对着电话那头的鲁韵说, “我们绝对不会离婚。” 绝对。 她用上了这个自己从来不相信的词,好像真的有那么义无反顾。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因为那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朝一日她也会耗尽所有力气,最后却不得不接受,自己能将邱一燃留在自己身边的唯一手段…… 是离婚。 第36章 “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 邱一燃猛然睁开眼。 头疼得像是被一场噩梦碾过去。 呼吸困难。 身体四处也很疼。 她很勉强地掀开眼皮, 十分疲惫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灯光是黯淡的黄,来源是绕在头顶横梁的电灯,灯丝像往她视网膜里钻的小黑虫。 天花板是尖顶, 周围都是由各种民族花纹绣成的厚布,一层一层地搭在一起,用以抵御外部的寒冷空气。 这是……哈萨克族的毡房? 多看了一会又稍微有些刺眼。 邱一燃阖紧眼皮。 撑扶着自己疼痛难忍的太阳穴,无意识地喊出了声, “黎……春风。” 声音很小, 像从喉咙里面溢出来的。 而且由于她思绪很钝。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几乎是在喊出声之后才想起来—— 自己是在去巴黎离婚的路上。 和黎无回一起。 那黎无回呢? 她记得她们的车坏在了公路上, 正在等待救援, 然后她因为太冷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邱一燃瞬间冒出冷汗。 黎无回现在会在哪里? 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邱一燃眼皮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 昏昏沉沉间一切都模糊,她努力撑扶着旁边的柜子想要站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 手肘被一双手牢牢锢住。 接着,那双手很直接地将她整个人都按了回去。 熟悉的触感。 只有这个人的手永远会这么凉。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被重新按到枕头上,然后才发现—— 自己是睡在像地垫一样的地方, 身上盖得很厚。只不过刚刚有些着急就胡乱把被子掀开了。 而黎无回就坐在她旁边的地垫上,抱着膝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女人背对着灯光, 所以看不清表情, 但看得清脸色有些发白。 应该也是今天吹多了风,长发已经干了,略微卷曲地贴在脸侧。 她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黎无回。”邱一燃喊出这个名字, 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黎无回沉默地注视着她,背对着光线, 脸部轮廓上淌着拙涩光影。 却不说话。 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 邱一燃发着懵,无意识地眨了眨眼,“黎无回,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说着,她又从枕头上微微抬起了头,想要去看清黎无回的脸。 “为什么要找黎春风?” 黎无回终于发出声音,不过听起来似乎也很困难。 邱一燃的头重新落到枕头上。 她很费力地张开干涩的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不可能看着现在的黎无回,说自己也总是在梦里想念过去的黎春风。 她们比谁都清楚,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算了。” 大概是清楚她不会说,黎无回笑了声,像自嘲, “其实我刚刚看见了,你一睁开眼就在找我。” “我担心你。”邱一燃没办法否认这件事,“我不想你有危险。” “我知道。”黎无回点头,“但我故意没有说话。” 邱一燃攥紧手指。 黎无回笑了起来,“因为我想看你要找多久,看你担心我、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要找我,我还挺开心的。但我又怕你真的走到外面去,然后我又看见……” “你终于看见了我,”说到这里,黎无回低着眼,“但看上去也并没有很开心。” 她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在找——黎春风啊。” 明明这是她自己的名字,咬字却特别模糊,像是陌生,又像是害怕稍微用力,就会扯出什么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来。 邱一燃喉咙干涩,“黎无回,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这个意思也没有关系。” 黎无回终于抬眼看她,笑,“如果你要怀念从前的我,不用避着,因为我也不会觉得很难过。” 邱一燃说不出话。 黎无回却对这一切接受良好,语气平静地开始给她解释现在的状况, “救援的车很久都没有来,你看上去很不舒服,正好有两个俄罗斯人路过,她们其中有一个是修车工,帮忙看了下,暂时修好了,但她们说我们最好去城市里更换零件。但当时雨又开始下大,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们现在附近牧民家里借宿。” 邱一燃缓缓点头,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 黎无回把她身上的被子盖回去,仔仔细细地将被角掖好, “这里的牧民都是群居,有个稍微懂医术的帮忙看了一下,你没有发烧,可能只是太累了,又淋了雨,所以在车里睡了过去。但……” 黎无回的话突然断在了喉咙。 “但什么?” 注意到黎无回的话语之间有回避,邱一燃直接问。 然而不等黎无回回答。 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但”字背后的端倪。 因为她看见黎无回旁边放着的伤药,以及那截靠在一旁的假肢。 邱一燃怔怔盯着那截被拆下来的假肢。 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腿。 黎无回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欲言又止。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把右腿蜷缩到和左腿一样的位置,轻轻地说, “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拆了我的假肢?”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怨怪。 也没有那一点残存的自尊心再次被暴露的愤恨,只有茫然和驽钝。 她在努力地接受、并且理解这种事情的发生—— 就像正常人生病了需要测体温一样,她晕倒之后第一时间要被检查的,就是她那条被留下来的残肢部位。 当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她也应当像其他能从中振作、并且走出来的人一样,接受她身体当中最丑陋的部位,会随时随地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暴露在自己曾经最亲密的人面前。 过去发生的事情永远没有办法改变。最后能被改变的,只有人。 比起她的反应迟缓—— 永远处在这件事另一个视角的黎无回,似乎比她更悲哀。 黎无回望着她,脸庞上被阴影深深地笼罩着。 好像已经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很多个世纪,才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然后试图来整理这件事, “我,你淋了雨,我怕,我怕你的,你的腿会感染,所以就只能拆下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总是说几个字就难以继续,像是害怕,又像是太过小心翼翼去斟酌自己的用词,所以显得战战兢兢。 “嗯,我知道。”邱一燃尽力笑着说,“这是必要的状况,我没有理由去怪你。” 她不知道自己苍白的笑容在黎无回看来很无力,也很勉强。 “是没有理由怪我?” 黎无回垂眼盯着她,她和她的眼睛中间仿佛隔着很多堵墙——关于保护,关于责怪,关于怨恨,关于逃离的墙…… 而她总是需要墙里面最精确的那一个答案,“还是不怪我?” 邱一燃错愕。 看到她眼睛里的迷惘,黎无回笑了,“那你还不如干脆就怪我好了。” 声音很轻, “把怒气发到我身上,这样反而会让我比较好受点。” 说着,黎无回干脆从地上站了起来,移开视线,像是再也没办法望着她的眼睛,“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自己来上药吧。” 她大概也有些不舒服。 走路的时候脚步也有些慢吞吞的。 “是不怪你。” 在黎无回掀开门帘走出去之前,邱一燃再次出声。 黎无回停住脚步。 “我不怪你。”邱一燃又重复了一遍。 她侧躺着,脸轻轻贴着枕头。 注视着黎无回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的背影,轻声细语地强调, “我不怪你,也没有理由怪你。” 她的态度很坚决。 而黎无回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只是站在门帘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然后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毡房内只剩下邱一燃一个人。 她不知所措地盯着被放下来的门帘。 门帘很厚,不透光,看不到门外的情景。 但她还是知道,黎无回并没有走得太远,甚至就只是站在门口。 她在用这种方式陪着她。 从出车祸起。 她就从来没有让她面临过——自己醒过来时会独自一个人的状况。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 她吃力地从床上撑坐起来。 看到旁边还摆着热水和热毛巾,以及刚刚黎无回旁边摆着的伤药,数量看起来比她自己带得还要多,堆了起来—— 看起来不是她自己带的那些,应该也不是这附近的牧民能有的。 应该是……黎无回自己带在行李箱里的。 这么远的一段路,经过的大部分国家又都是冬天。 黎无回只带了一个行李箱。 因为她们这辆车的空间不大,而路途遥远,补充物资不可少,像帐篷,汽油,备胎,防寒被之类的。 所以她们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行李,减免过后,连平时生活简陋的邱一燃,最后都还是带了两个行李箱,而黎无回只带了一个。 于是一路上—— 黎无回很多需要用的东西都是现买的,衣服这些都是到一个城市再去换一套新的,也不管丑不丑,搭不搭,黎无回都只是随意地穿在身上,一些必要的消耗品也是到城市里再去补充。 实在不方便的时候,她都只能省着用。 一个在全球都知名的模特,把自己折腾得那么狼狈,穿着一件拉链都坏掉的防风服到处跑。 拼了命地省下那么多空间来—— 结果却只是装了这些随时要准备给她用上的伤药。 邱一燃静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堆昂贵的伤药,忽然听到门帘外传来摩擦的拉链声—— 似乎是身上的拉链卡住了,所以门外的人只是徒劳无功地跺了跺脚。 邱一燃瞬间眼眶发红。 她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用那盆热水给自己热敷伤口,又从那堆昂贵的伤药中拿出一盒。 又掀开被子,揭开自己的裤子,等红肿蜷缩的残肢露出来,她拿着勉强,一点一点地上药。 中途她几乎无法继续下去。 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擦眼泪。 站在门帘外的人似乎发现这一点,第一时间发问,“邱一燃?” 邱一燃死死抵住自己的眼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顺畅, “我没事。” 门帘外的人安静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像是没忍住,又问, “是,是很痛吗?” 其实邱一燃没有那么痛。但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比她更痛。 邱一燃费力地摇了摇头。 却又慢半拍地发现,自己摇头外面是看不见的。 但就像是有心电感应。 隔着门帘,黎无回又自顾自地回答了,“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不痛。” “邱一燃,你喜欢逞强。”门外的人说着,笑了一下,“所以你要是实在痛得不行了,也不用承认。” “只要喊我一声就好了。” 邱一燃死死屏住呼吸。 “只要你喊我一声,”黎无回轻声重复,“我就知道你到底痛不痛。” 邱一燃彻底哭了出来- 但她死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门帘外的黎无回也没能等到她喊她,只是沉默地站着。 最后。 邱一燃平复心情,给自己上完药。 没有戴假肢。 拿起旁边的双拐,慢慢地驻着往外走。 那时黎无回听到她驻拐杖往外面走的动静,松了口气。又在她快要走近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主动说了一句, “你需要我先回避吗?” 黎春风原本不是这么贴心、懂得回避的人,她只会觉得心烦意乱,然后将一切腐烂的、绝望的东西都直截了当地挑明。 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黎无回让自己变成了这种人? 邱一燃不清楚。 但她知道原因很简单,从来都只是邱一燃。 邱一燃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肯定红得厉害,也很难发出顺畅的声音。 所以当黎无回这么问。 她只是不回答。 于是黎无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从门帘边走开了。 走远几步。 又留下一句, “这家主人今天杀了羊,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出来之后,勉强自己也要吃一点。” 话落。 停了两秒。 她清楚邱一燃大概是听到了,才脚步很慢地走远。 而门帘内的邱一燃。 在黎无回走之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鼓足勇气揭开门帘—— 是出乎意料的景象。 雨早就已经停了,几座毡房栖息在偌大草原上。人比她想象得要多,有穿着民族服饰的人,也有穿着毛衣高靴的人,围聚在毡房中间的一大片地,中间是一堆燃烧的正旺的火。 第一时间邱一燃去找黎无回。 黎无回去了那堆人中间。 她接了一碗主人家递过来的羊肉汤,正在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说着话——应该是刚刚提到的两个俄罗斯人中的一个。 但黎无回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有哪里在痛。 邱一燃安静地打量着黎无回,没有着急走过去。 如今和黎无回之间这样的距离使她更心安。 但她突然被拍了一下肩。 慢半拍地回头—— 也是一位白人女性,但头发偏棕色,应该是那两个俄罗斯女人中的另一个。 而且,这个女人头上还戴着飘飘荡荡的白色头纱,看上去马上就要去结婚,身上却穿着厚防风服和绒裤,十分不搭。 只稍稍瞥了一眼女人头上奇怪的头纱,邱一燃就很礼貌地收回视线。 而对方大概不介意她的打量,很热情地搂着她的肩,用带着弹舌音的英文跟她交流, “你终于醒了?” 邱一燃想起黎无回说——她们的车也是被一位俄罗斯女人暂时修好的。 “谢谢你。”邱一燃真诚地说。 “没关系。”俄罗斯女人摆了摆手,然后又伸出手来,像是要和她握手,“你是中国人吧?那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雪饼。” 邱一燃困惑地和她握了握手。 握完手后,雪饼又给邱一燃指了指远处的另外一个俄罗斯女人, “那是我的妻子,你也可以叫她的中文名,旺旺。” 邱一燃顺着雪饼指去的方向,遥遥地去望,视线却被拉到了黎无回身上——黎无回背对着她,脸有些看不清,但应该在喝羊肉汤。 其实黎无回应该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除了那些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恍惚间想。 然而下一秒。 雪饼很不客气地直接上手,搂着她的肩,让她转身去看黎无回旁边的另外一个人—— “那才是我的妻子,旺旺。” 邱一燃被迫转了个圈,看向旺旺旁边的……黎无回。 黎无回已经把碗放了下来。 没有再进食。 不知道是不是胃不舒服。 还是…… 邱一燃算了算今天的日子——15号,应该还没到时间。 她稍微放下心。 然后就和面前的雪饼面面相觑。 雪饼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摊了摊手,“所以这位中国来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我叫,邱一燃。” “邱一燃?” 雪饼发音很奇怪地嘀咕着,“你的名字不好听,还是我的好听。” 邱一燃表示理解,“你们是旺旺雪饼,很般配。” 雪饼朝她竖起大拇指,对她的夸赞表示满意,然后又很自来熟地问,“那你的妻子呢?” “我……”邱一燃愣住。 下意识又去看黎无回。 隔着遥遥火光,她能看到黎无回也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于是她迅速垂下眼,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叫黎春风。” “黎春风?”雪饼再次用自己奇怪的口音复述,然后说,“比你的好听。” 邱一燃原本想要更改——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别人说黎无回是黎春风。 但听到雪饼这么说。 她也不自觉地笑了,然后用英文解释,“她的名字很温暖,是‘春风’的意思。” 说完之后。 她下意识地去看黎无回。 发现黎无回正好也在看着她。 隔着燃烧的火光,黎无回貌似正在给自己旁边的旺旺介绍她的名字,口型有些模糊,但邱一燃觉得自己还是能辨清黎无回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的、妻、子? 她、叫、邱、一、燃。 她们在人声鼎沸中向陌生人介绍对方。 邱一燃收回视线。 “你知道吗?” 雪饼在旁边拍拍她的肩,一边揽着她往那边走,一边在嘈杂人声里说,“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 邱一燃魂不守舍地抬头,没听清雪饼的上一句话, “什么?” “她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很冷静很理智的女人,应该是那种……泰山压于顶而面不改色的……”雪饼说了句别别扭扭的中文,然后又换成英文, “但是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哭。” “哭?”邱一燃感觉很陌生,她不知道原来这个词还可以用到黎无回身上。 “对。”雪饼严肃点头, “蹲在路边哭得很伤心,像是她会死掉,或者是你快要死掉了一样。” 邱一燃彻底诧然。 她再次去看人群中的黎无回——对方恰好再次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又看了一眼雪饼搭在她肩上的手,最后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和旺旺说着话。 “你,应该是看错了。”邱一燃也收回目光,看着雪饼犹豫着说,“她不会哭成这样的。” “是吗?”雪饼被她说得也开始怀疑自己,挠了挠耳朵。 “而且,我们是去离婚的。”邱一燃强调。 不像是给雪饼强调,而是在给自己强调。 落下这句话。 她就驻着拐杖,闷着头往前走。 但雪饼显然很惊讶。 “离婚?”雪饼一路揽着她,此时她们已经快要走到人群边上,她压低声音问她,“你们要去哪里离婚?” “去巴黎。”邱一燃低声解释。 “那好巧。”雪饼小着声音说,“我和我妻子要去中国。” “巧在哪里?”邱一燃糊涂了。 “巧在我和我的妻子要去度蜜月。”雪饼理直气壮地说。 邱一燃沉默了。 但此时她才发觉—— 不知不觉间,雪饼已经把她带到了黎无回旁边。 她驻着双拐愣怔着。 还没反应过来。 雪饼已经亲热地抱着旺旺的胳膊,两个人悄悄咪咪地咬着耳朵。 于是她能看到—— 旺旺的蓝色眼珠中也逐渐显现出惊讶。 大概是现在也才得知,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进行离婚旅行的人。 新婚妻妻旺旺雪饼亲热地咬着耳朵。 黎无回旁边还有个空位。 邱一燃在原地停了半晌。 沉默地坐了过去。 雪饼的头纱在空中摇摇晃晃。 旁边的两个人都没有话讲,目视着在中间燃烧的火光。 离婚的实感变重。 直到黎无回终于有所动作,她给邱一燃端了碗羊肉汤过来, “喝点热汤,会好受一点。” 邱一燃接过,说了声“谢谢”。 然后两个人又没有更多话可以讲。 而旁边的旺旺雪饼话似乎很多,用着叽里咕噜的俄语,显得她们两个越发安静。 “雪饼说,”犹豫着,邱一燃还是问出了口, “她们看到你哭了?” 相对无言的沉默被击穿。 黎无回在像是快要把她们两个吞咬进去的火光面前,很冷静地问, “你希望我承认,还是希望我否认?” 虽然是选择题,但不用选择,邱一燃就已经知道——黎无回应该是真的哭了。 她缓慢地抬眼。 望着黎无回映着火光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你真的哭了?” 黎无回叹了口气, “我不是冷酷的雕像,走投无路的时候当然也会哭。” “也是。”邱一燃回过神来,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人不会哭呢? “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很着急。”黎无回又出声, “我只是怕你出事,但我又救不了你。” “黎无回……” “总之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黎无回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放在衣兜里的手指却蜷缩得无法伸直, “你不需要多想。” 邱一燃再次沉默。 好一会,才语速很慢地说,“我知道了。” 之后她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等主人家走过来关切地问她们有没有吃饱需不需要再杀一只羊的时候,笑着感谢着主人家的款待。 这天晚上的氛围看起来很好。 主人家很好客,杀完了羊还给她们提供休憩的场所,旺旺雪饼也玩得很开,完全忽视语言不通的环境,和几个同龄女性热热闹闹地跳起了舞。 中途旺旺还拿出相机,很仔细地去抓拍在人群中火跃的雪饼。 咔嚓—— 旺旺拿着相机跑到她们这边来,很兴奋地给她们看刚刚被定格的雪饼—— 背景是篝火。雪饼在人群中笑得很开心,连眼睛都找不着,头上的白色头纱鲜活灵动地飘着。在爱人的镜头里,她美丽动人。 “很漂亮。”邱一燃真心地夸赞。 “从镜头里就看得出来,”黎无回很简洁地说,“你很爱她。” 收到两个人的夸奖。 旺旺很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又很热情地问她们,“要不要给你们拍张合照?” 这个问题同时使两个人都沉默。 跳舞跳得满头大汗的雪饼蹦蹦跳跳地过来,把旺旺的手打开。 然后微笑着把旺旺扯过去,在旺旺耳朵边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旺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又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她们,最后指了指天,说, “今天天气不好,明天我们一起拍张合照吧。” 邱一燃以为旺旺是跟她们客气,刚想说不用,结果旺旺就又摇晃着和雪饼一起离开了。 她的话被堵了回去。 匆忙地和黎无回对视一眼。 “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黎无回说,“毕竟今天她们都很开心。” 邱一燃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的确这一天所有人都很开心。 包括黎无回。 大概是人多了起来,冲淡了她们两个独自相处时极为紧张的局面。 黎无回稍微放松了下来。 看上去没有像之前那般紧绷。 邱一燃发觉了这一点,她当然也为这样的黎无回感到开心。 只是没在这样热闹欢快的人群中待多久,她就再次驻着双拐回到了之前的毡房。 从人群中离开的时候。 黎无回正跟又跑回来的旺旺雪饼聊着天,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离开,声音顿了几秒钟,但也没有立刻站起来跟着她。 这让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最希望的事,就是黎无回可以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毡房里的灯被关了。 邱一燃不知道这种毡房里的电源开关在哪里。 自己没戴假肢,摸黑走路很不方便。 只能很勉强地在外面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摸索着回到了自己刚刚的地垫。 毡房里的保暖措施做得很到位,又刚刚喝完热气腾腾的羊汤和手抓饭。 倒是不怎么冷。 所以邱一燃只是靠坐在地垫旁的木柜,将自己刚刚用过的药盒理得整整齐齐。 再将属于自己的双拐和假肢,也都十分规整地摆放着。 然后静坐在黑暗里。 找出自己的手机时,她发现电量已经充足。屏幕上显示日期仍然是二月十五号。 她今天三十岁生日,知道自己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要度过。 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了很多变化,有着与二十多岁时完全相反的人生态度。 她已经又长大一岁,与之前乐观积极的自己越走越远。 突然之间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会控制不住消极负面的情绪,在人群热闹中会觉得惶恐不安,习惯性地躲到黑暗里面。 发着呆,看着那些距离她很远的热闹场景。 像某种只有待在黑暗潮湿中,才会觉得好受的苔藓植物。 直到黎无回掀开门帘。 带着黑暗世界之外的暖意,走进来,默默坐在她旁边。 她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又好像是在她耳朵边上说—— 没关系。 第37章 “我在你身边。” 坐下来后, 黎无回很久都不说话。 但她把自己那份被子也全部都团起来,一圈一圈地裹到邱一燃身上。 让邱一燃突然变成一颗被包得很紧的春笋。 邱一燃迷茫地眨眨眼。 黎无回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轻而慢地吐出两个字, “会冷。” 邱一燃停顿了片刻,说,“谢谢。” 说着,她很费力地将手伸到外面来, 把那些厚厚的被子解开。 “我不冷。”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黎无回按住她的动作。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看向她, “其实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什么?” 邱一燃叹了口气, 看着她被风吹红的鼻梢, 慢吞吞地说, “喜欢逞强,这一点都没怎么变。” 黎无回被她说中,沉默地收回了手。 邱一燃也没多说什么。 她只是解了一层被子下来。 也学着刚刚黎无回的动作,将黎无回整个人也团起来。 才安心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坐回去。 于是她们变成两颗新鲜春笋, 并排长在一起,共享这片黑暗。 厚重毛毡将草原的喧闹景象隔绝,却还是有欢声笑语和微弱火光从缝隙中飘进来。 邱一燃浸在黑暗里, 火光极其微弱地在她脸上跳跃。 黎无回注视着她。 突然想起从前—— 邱一燃有间暗房, 有时候她会为了洗照片在里面待很久,忙起来的时候废寝忘食。 而黎无回通常搞不懂邱一燃那些东西,她对摄影知识的认知几近等于无。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去,是邱一燃神神秘秘地捂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走到里面, 说要给她惊喜。 她没想到暗房里面会那么黑,也没想过冲洗胶片是件这么复杂的事情, 需要那么多个步骤,需要一张张地手工进行。 而那个状态的邱一燃,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不同于那个笨拙地抱着圣诞树快要戳到她眼睛的人,也不同于那个地穴酒吧中准确找到自己背着自己走出去的那个人…… 暗房里的邱一燃很特殊,就像是名为“邱一燃”的系列盲盒玩偶中的隐藏款。 她牵她走进这个红色世界,手心很热,回头看她的时候,眼睛中间隔着很多张晾挂着的相纸。 邱一燃戴框架眼镜,不笑,不皱眉,也没有任何表情,微微低头将底片拉出来,调配药水,调试温度…… 她在这件事情上的专注谨慎,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瞬间,直到光影和颗粒终于在显影液的作用下浮现。 暗房红色光线流淌,她们头挨着头,一同屏住呼吸,等待照片中影像一点一点从水色中浮现—— 那是黎无回。 邱一燃眼中的黎无回。 是她正式为她拍摄的第一组照片。 黎无回很久都没缓过来。 她从没想过—— 冲洗胶片会是一件这么奇妙的事情,也没想过,亲眼看着自己从中浮现,会是这种感受。 那时她还不知道—— 以后自己会成为将闪光灯和镜头视作空气的模特,会有此刻自己想也不敢想的摄影大师在暗房中反复冲洗她的脸,她随便拍的一张照片都会被成千上万个人看到…… 所以当时红色灯光游离,她只是抬眼看向邱一燃,恍惚间后知后觉, “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给我拍胶片的原因?” 而邱一燃。 也只是在晾挂着照片的暗房中紧了紧握紧她的手。 隔着红色光线柔软地看向她。 接着,很突然地侧脸过来,亲一下她的脸。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干嘛突然亲我?” 邱一燃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不说为什么。 神神秘秘地低了头,很严肃地对着满满当当在水池中流动着的黎无回。 结果没过一分钟,又突然过来亲她的嘴巴。 黎无回发着懵,“邱一燃,你——” 话还没说完。 脸突然被捧起来,又是一个很柔软的亲吻,落在她眼睛上。 之后是眉毛、鼻子、眼睛、下巴…… 总之。 最后邱一燃把她全脸上下都亲遍,捧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跟她说, “我果然很爱你。”- 其实直到现在,黎无回都完全没有搞懂,当时的邱一燃为什么能得出这个结论。 只记得再后来。 出了那场车祸。 邱一燃也还是总爱躲到暗房里面去,她不是在里面洗照片,也不是那么认真地调试暗房里的温度好让底片保持干净。 她只是安静地待在里面,抱着膝盖发着呆,什么也不做,或者什么也不想,就连暗房里那盏红色的灯也不开。 像一朵颓废阴郁的蘑菇。 黎无回曾经以为—— 只要自己悉心照料,只要自己有耐心,努力去灌溉营养和精血,蘑菇总有一天也会再长出来,去勇敢面对这个世界。 可后来,这朵蘑菇突然从她身边跑掉了。 让黎无回自己也变成一颗被抛弃掉的蘑菇。 黎无回抱着被子,在哈萨克斯坦的毡房里安静地想—— 今天是这朵逃跑蘑菇的三十岁生日。 她要把给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拿出来吗? “生日快乐。”黎无回突然说。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仿佛突然被抽出思绪。 邱一燃眼神有些迷惘,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又低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这朵蘑菇还是这么讲礼貌。 “不用谢。”黎无回说。 目光又落到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上,停了一瞬就移开, “那些药有合适的吗?” “都挺合适的。”邱一燃说,“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吗?” “算是吧。”黎无回说。 然后又解释,“不过还有其他的,在国内,没带过来,之后我会让许无意给你的。” 邱一燃愣住。 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们这次是要出关入关的,检查很严格。这也就意味着,黎无回早就准备好这些药物,还反复检查申报过,最后选取了这些可以带出关的,带在箱子里。 “太多了。” 想到这里,邱一燃又觉得鼻酸,“黎无回,我用不了这么多药。” “听说这些药止痛效果很好。” 黎无回说, “我记得你以前不总是会很痛吗?经常半夜都睡不着觉,穿不合适的鞋会痛,走多了路就容易抽筋,生理期还会引发痛得更厉害,还有什么神经性幻痛……” “其实那时候我就很想帮一帮你,但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现在—— 我终于让自己可以买得起很贵、效果也很好的药了。 “我现在稍微好一点了。”邱一燃不敢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离开我就好一点了?——黎无回很想要这么问。 但她还是竭力忍住。 她不想要在邱一燃三十岁生日和她吵第二次架。 于是她“嗯”了一声,“那就好。” 邱一燃呼吸声重了一秒,又很快努力憋住,又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反正我也只是想要让我自己好过一点。” 黎无回没看她了,语气轻了下来,“这些药不算多,以后你也可以用。” 邱一燃攥紧指尖。 “我说的是和我离婚以后。”黎无回将这句话说完。 然后轻轻地说,“我也还是可以在这些事情上帮你。”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回话。 她被浸泡在这种黑暗里,呼吸像沉进很深的湖泊中,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拒绝的话。 良久,她才很慢很慢地挪动了一下,然后发出声音,“再说吧。” “其实我今天原本还有一个生日礼物要给你。” 思考间—— 黎无回还是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她知道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以后就可能没有机会。 “你不是说……”邱一燃有些犹豫地看过来,“画是生日礼物吗?” “不是。”黎无回摇头,“画只是意外。” “那是什么?”邱一燃骤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如果是很贵重的东西——” 说到一半她停住。 因为黎无回拿出来的,是一个很小的胶卷相机。 掌心大小,黑色,比起专业相机,更像是个玩具。 邱一燃沉默下来。 “不贵重,是之前品牌方寄送过来的小东西,”黎无回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胶卷相机,“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的确是不好送什么贵重物品,但是送画你又要生气,所以……” 邱一燃掐紧掌心,忽然之间呼吸急促。 “邱一燃。”微弱火光下,黎无回抬眼看向她, “我给你拍张照吧。” “什……” 邱一燃掐紧的掌心松了开来,呼吸也有所平复,“你说什么?” 她没想到,黎无回只是说要给她拍照。 “我给你拍张照吧。” 黎无回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掏出一卷新的胶卷来, “我最近在练习给人拍照。” “为什么突然之间要练习这个?”邱一燃轻轻地问。 “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黎无回的回答很坦然, “之前也有个还不错的摄影师,夸我天分也不错。我记得当时她还跟我说——” 她在昏暗中准确捕捉到她的眼睛,然后笑着说, “说不定我从今年开始起步,三十岁那年我就也能在巴黎举办摄影展呢?” 邱一燃被说得哑口无言。 她没办法否认,这是她以前对黎无回说过的话——当然只是玩笑话。 如今却被黎无回拿出来堵自己。 “那为什么要拍我?”邱一燃试图拒绝,“我又不是什么专业模特。” “不是说了吗?生日礼物。”黎无回像是早就准备好措辞, “送太贵重的不适合,送你自己的画你又不想要,再加上我本来也打算练手……” 说着,她就拿起手中的胶卷相机对准邱一燃,自己躲在黑糊糊的镜头背后,很随意地对她说, “所以你就把这卷胶卷,当作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邱一燃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自己的脸。 过了一秒,她没听到任何声音。 这才意识到——黎无回可能连胶卷都没装进去。 所以也没摁快门。 “这么黑,有什么好拍的。”邱一燃无奈地放下手。 但黎无回没有把手中的胶卷相机放下来,她仍然举在脸上,透过黑黝黝的镜头,凝视着邱一燃。 从镜头后跑到镜头前。 邱一燃很不习惯。 瞥一眼举着相机的黎无回,又迅速收回视线,问, “你怎么了?” 听到她的问题,黎无回还是举着相机停了好一会。 才慢慢将手中相机放下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却又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是没想过,会是这种感觉。” “什么?”邱一燃没听清。 “没什么。” 黎无回摇头,彻底回了神,“我说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装胶卷。” 邱一燃抿唇,移开视线。 她防备心很重。 然而黎无回没有马上就向她寻求帮助,而是自己摸索了起来。 只不过环境太黑。 黎无回又是第一次上手,窸窸窣窣好一会,连放胶卷的地方都没找到。 听了半晌,还没听到黎无回成功把胶卷放进去,邱一燃叹了口气,忍不住出声, “这种相机一般都在侧面有开关,摁下开关后揭开后面,里面会有放胶卷的地方,直接按进去,然后把片拉一下,塞进去就可以了。” 黎无回动作停了一瞬。 接着。 她摸到相机侧边的开关。 摁了一下,揭开背盖,真的找到了邱一燃说的空位。 将胶卷拆开来,准备上进去—— 却又突然顿住。 她抬起眼,发现邱一燃完全没有往她这边看。 手上动作故意一滑。 胶卷掉到地垫上。 滚落到邱一燃身边。 正在缓慢生长的春笋邱一燃反应迟钝,低眼看清之后愣住,又慢半拍地看向黎无回,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不会。”黎无回说。 然后坦然自若地将手中胶卷相机伸出去, “邱一燃,你帮我装吧。” 邱一燃不讲话,静静地看她。 黎无回也不讲话,只是将手中胶卷相机往前伸了伸。 最终是邱一燃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 接过那个像是玩具的胶卷相机,捡起在自己身边的胶卷。 这两个东西到了她手里。 就像是肌肉记忆。 她全自动地将胶卷装到相机里,按下背盖,旋动着相机侧边的旋钮到正确的位置。 动作十分自然利落。 就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其实这本来就是极为简单的事情,从前做过成千上万次,只是后来被她避之不及。 直到利落地装完以后,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有着这种肌肉记忆,于是停下所有动作。 而黎无回看完全程,在她旁边问,“装好了吗?” 邱一燃骤然间回过神来。 慌慌张张地将相机扔给黎无回。 头快要躲到被子里面,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一句, “你可以用了。” “咔嚓——” 她这句话和相机声音是同时出现的。 这让邱一燃很疑惑地扭过了头—— 看到了在闪光灯后的黎无回。 黎无回像得了个什么新玩具,胶卷才装进去,就对着她拍了两张。 邱一燃躲在被子里,很努力地去挡自己的脸,也很努力地去说服黎无回, “你真的打算浪费这卷胶卷来拍我?” “那不然呢?” 黎无回再次举起相机,对准她,然后在黑黝黝的镜头背后,笑了一下, “还是你要来拍我?” 微带挑衅的反问语气。 瞬间让邱一燃噤了声。 她默默转过了身。 挡住黎无回的视线和试图窥探她的镜头,也挡住自己在这句话后忍不住颤抖的手—— 她这个样子再去拍黎无回,怎么可能? 邱一燃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那就随你。” 黎无回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躲在镜头背后,她反而得以捕捉到这个人身上的很多细节。 于是她终于得以理解邱一燃从前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镜头是一双极其深刻的眼睛。你想要看到什么,它就会告诉你什么。 你恐惧,它就会放大你的恐惧。 你大胆去爱,它就会反射你大胆的爱。 你小心翼翼,它也会变得畏畏缩缩。 所以当黎无回透过那个窄小的取景器去看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只有邱一燃。 邱一燃背对着她,躲她的镜头,躲她,躲这个世界。 黎无回视野忽然变得模糊,她呼出一口气,再去聚焦视线—— 春笋邱一燃,蘑菇邱一燃。 被她逼得很紧的邱一燃,总是不开心没有笑脸的邱一燃,跑掉之后又被她找回来的邱一燃,躲在被子里面被包得很紧不敢出来的邱一燃,想要很快和她离婚从她身边离开的邱一燃…… 咔嚓—— 毡房光线很暗,周围都是彩色花纹的布墙,邱一燃被小小的取景框装起来,好像再也没办法趁她不注意就跑出去。 咔嚓—— 邱一燃被闪光灯刺得眯起了眼,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她说, “黎无回,你不要再玩了。” 就算是说这种话,她的语气却仍然很平和,望着她的眼睛润润的,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湖泊……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黎无回没有理会邱一燃的要求,甚至很恶劣地笑了起来。 而在邱一燃没有办法地背过身去之后。 黎无回却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相机。 那里面是邱一燃亲手给她装进去的胶卷,她不敢浪费。 大概是察觉到她突然安静下来,邱一燃犹疑着喊了她一声,“黎无回?” 黎无回许久没说话。 她低着脸,很想拿出照片来看一看。但就算再没有常识,她也知道底片要避光。 所以她只是抬起掌心捂紧湿润的眼睛,低着声音说, “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 那时候到底是为什么,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邱一燃会跑过来亲她,又会跟她说那句话了。 原来邱一燃没有撒谎,镜头真的是一双极为深刻的眼睛- 黎无回没玩几张。 毡房外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 这是主人家腾出来的客用毡房。 除了她们两个以外,还有这两天受邀过来吃羊肉的客人,以及旺旺雪饼两个俄罗斯客人。 牧民没有城市生活那么讲究。 所有人都是睡大通铺。 很多个单人地垫排排放在一起,每个人都钻进自己的被子里。 已经是深夜,劳累的旅人都开始休息。除了旺旺雪饼,她们两个躲在一床被子里很轻很轻地咬耳朵,似乎在讨论和查看今天拍摄的照片。 她们两个好像要用尽生命的每一秒钟去和对方相处。 黎无回背对着新婚妻妻旺旺雪饼,注视着背对着她的邱一燃。 大概是今天也过度耗费了精力。 在所有人都进来之后,邱一燃也只是重新回到了被子里,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 原本黎无回想劝她再上一遍药。 但她知道—— 邱一燃肯定不会在这么多人的目视,尤其是自己的视线下,大大方方地去袒露自己的残肢。 所以黎无回只是将邱一燃的假肢放在自己枕头旁边,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 然后确认邱一燃睡过去,等身后的旺旺雪饼也终于安静了下去。 黎无回又睁开眼。 在夜深人静中坐起来。 抱着膝盖坐在黑暗中,注视着邱一燃。 她知道在车祸过后邱一燃的睡眠状态不是很好,睡得很轻,总是做噩梦,还总是容易被噩梦惊醒。 于是她耐心地等待着。 中途,她动作很小心地从自己那堆药物里找出记忆中最有效用的一个。 这些她都自己一一试过。 是她过去几年问遍很多个医生、以及一些饱受截肢疼痛的残疾者,好不容易才搜集来的。 她知道自己平时磕磕碰碰的小伤小痛比不上邱一燃被截肢的疼痛。 但她也只有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去搜集这些止痛药效很好的药物。 因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能够做好准备,那么以后等邱一燃回来,她不会再是那个没有办法帮助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与痛苦对抗的人。 可她没想到,等她有了准备。 却突然没有了身份。 最后,她只能把其中自己试过、觉得最有效用的那瓶,摆在邱一燃自己可以伸手拿到的地方。 邱一燃睡得还算熟,始终背对着她,脸被阴影盖住。 黎无回停了一会,倏地朝熟睡的邱一燃伸出手去。 她很想揭开邱一燃的被子,去看一看邱一燃的创口。 但就在她快要成功之际—— 邱一燃突然无意识地转过身来。 睡脸很安静地敞在她面前,睫毛很轻微地颤了颤。 黎无回悬在空中的手颤了颤。 那一刹那她屏住呼吸。 邱一燃并没有醒过来,她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下去。 白色月光下,眼睑似乎还泛着哭过的红。 她哭了? 又做噩梦了吗? 还是……又梦到我了。 我……又让她难过了吗? ——黎无回很平静地想着这些问题。 伸出去的手转了方向,去给邱一燃将被子掖紧了些。 收手时犹豫着。 还是没忍住,轻轻用指节刮过邱一燃泛着红的眼睑,触感是柔软的。 让她的手指止不住地蜷缩了起来。 “笨蛋。” 黎无回轻声说。 终于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蜷缩在衣兜里。 她没有去揭开邱一燃的被子,也没有偷偷去查看邱一燃的腿部状况。 她想如果邱一燃得知她又这样做,肯定会跟她生气。 因为从前她就总是在夜深人静去查看邱一燃的创口,然后偷偷给邱一燃上药。 还因为,邱一燃根本不让她碰她这条腿。纵然她们曾经亲密无间,没有不让对方窥见的任何一寸皮肤。 如今黎无回没有再做这种会推开邱一燃的事。 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改变—— 她还是想要窥探邱一燃的创口,无法容忍邱一燃有不想要自己参与进去的创伤。 无法忍受邱一燃对自己有任何秘密,无法接受邱一燃逃出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只是邱一燃说不喜欢这样的她。 她不得不忍耐。 不让这样的自己吓到邱一燃。 于是,她只是在黑暗里用力抠着自己的手指,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只要等着,等着就好了。 等邱一燃喊她。 只要她喊她一声。 她就能知道,她到底是需要她,还是要推开她。 反正她早就已经做好准备。 而就在这个时候—— 邱一燃忽然在睡梦中抖了一下,大概又是噩梦侵袭,她发出无意识的呓语,然后又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蜷缩着。 像被渔网捞住的一条鱼。 却在努力挣扎着些什么。 毡房里有人被这样的动静吓醒,几个来回的呼噜声都停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黎无回没有被吓到。 这样的场景她从前经历过无数次,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会让邱一燃好过。 从前黎无回几乎养成这种本能反应——在邱一燃做噩梦时,迅速清醒过来,然后将人抱在自己怀里,轻轻耳语,安慰。 但眼下,她似乎没有身份再这么做——如果邱一燃醒过来,发现她在抱着她,肯定又会将她推得更远。 邱一燃的噩梦还没有停下来,她止不住地呜咽着。 毡房里已经有其他人在半梦半醒间抱怨,半夜被吵醒的人都没办法控制脾气。 黎无回迅速坐了过去。 她捂住邱一燃的耳朵,不让她在惊醒之后听到这些声音。 同时也轻轻拍打着邱一燃的背,安抚着她在噩梦中的不安和恐惧。 邱一燃在睡梦之中瑟缩着,她埋着脸,身体缩得越来越小,像是很努力地尝试磨去自己的存在。 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没过多久,毡房内的其他人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静再次侵袭了过来。 黎无回很努力地拍打着邱一燃的背脊,试图让她稍微放松一点。 但邱一燃始终都没有放松下来。 她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背脊在黎无回的掌心下蜷曲着。 比常人少了半条腿,她缩起来也会显得体型更小一些。 像一只被壳包围着的小雀。 黎无回忽然觉得很不安。 她不得不凑近一些,想要去听邱一燃的心跳。 但她没听到心跳。 反而听到一声憋闷着的抽泣,从邱一燃的被子里很不小心地溢出来。 原来是邱一燃在哭。 黎无回怔住,她无法分清这是邱一燃在噩梦中的情绪溢出,还是邱一燃在清醒之后听到那些嫌恶声音的无地自容…… “邱一燃?” 黎无回喊她,然后笨拙地弯下腰。 这时才发现。 原来她轻而易举就能将缩成一团的邱一燃抱在怀里。 听到她的声音——邱一燃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乱七八糟地喘息着,像是在用极大的力气压抑情绪和哭声。 而黎无回几乎是跪在地上,冰凉的寒气像虫子那般钻进她的膝盖。 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将她抱在怀里。 “你不要哭。” 她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个雀妈妈那样。 竭力保护着对方那层很薄很容易被破坏掉的壳,很困难才将那几个字说出口, “我在你身边。” 第38章 “离我近一点你是会死掉吗?” 这天晚上, 陈雪饼半梦半醒间起来去厕所,走到半路突然被毡房右侧的画面撞到了眼睛。 是深夜—— 几乎没有光线,只有毛毡布缝隙中透进来的一点月光。 那两个声称自己是去离婚的中国女人, 睡觉之前明明隔得很远,就好像狭路相逢的仇人。 此刻睡熟了,却又瞒着所有人,在月光下紧紧抱在一起。 一个瘦瘦小小地蜷缩在里侧, 另一个在外侧, 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包裹着对方。 陈雪饼只晃了一眼, 就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 发现她不在身边的旺旺也迷迷糊糊地跑过来, 有些后怕地抱住她。 然后一扭头, 也看到了这两个人。 旺旺揉了揉眼睛,很茫然地问了一句,“这两个人不是说要去离婚吗?” 雪饼思索一番,看到邱一燃那条缺失的腿, 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得想办法帮一帮忙。” 话落,她们对视一眼。 然后又默契地收回视线。 陈雪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把邱一燃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到被子里面, 拿起来之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番, 然后很不小心,把邱一燃的手放到了黎无回的腰上面。 傅旺旺也跟着她一起围着这两个人转了一圈——把原本隔在这两个人中间的被子扯出来,再同时厚厚地盖在这两个人身上。 深夜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旺旺雪饼都逼出了一头大汗。 分头行动完。 这对新婚妻妻, 又把头很自然地凑到一起, 低头看着在睡梦中的离婚妻妻,用脑电波一起琢磨着是不是还可以过分一点? 结果她们还没琢磨出结论。 面前盖同一床被子的两个人, 忽然在睡梦中无比自然地往对方身上靠—— 邱一燃原本是缩着的姿势,被子盖上去之后,她顺势往黎无回怀里钻。 手搂住黎无回的腰,无意识地微仰着头,额头快要贴到黎无回的下巴。 黎无回也像是在被某种肌肉记忆调动,很自然地配合着邱一燃调整姿势。 她微微低着头,手臂护着对方的肩,将缩在自己怀里的人抱得很紧。 两个人的身体好像积木凹凸块拼凑在一起,合体变成一颗躲在壳里的、完整的蛋。 旺旺很想要“咔嚓”留念。 却被雪饼拦住。 最后这对新婚妻妻对视一眼,悄悄咪咪地退了出去- 不可否认,邱一燃睡了个好觉。 她没有丧失昨晚半梦半醒间关于噩梦和黎无回的记忆。 尽管这段记忆让她觉得难堪,可当时她却没有推翻一切重来的勇气。 她十分可耻,躲在黎无回的保护下,并且在黎无回的低声安慰下,艰难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这个夜晚她没有再做梦。 醒来后周围很吵,毡房外有人来来回回。迷迷糊糊间她掀开眼皮—— 然后就看见黎无回。 近在咫尺的黎无回。 女人的脸几乎就在她面前,棕色长卷发睡得乱七八糟,带着发香,扑在枕上,她的脸上,她们紧贴在一起的肩背上。 稍微再近一点…… 就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擦过对方皮肤的距离。 邱一燃几乎被吓到心悸。 她分明记得,昨天晚上她和黎无回并没有离那么近。 就算黎无回挪了位置过来低声安慰她。 到最后她们应该也没有睡在一个地垫、一床被子里面。 而现在…… 她们竟然互相搂着对方。 而她的手竟然搭在黎无回腰背上。而黎无回竟然无比自然地搂抱着她的肩。 她们在哈萨克斯坦的毡房中相拥而眠,仿佛从前在巴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毡房外人来人往的动静很大,黎无回应该还没有醒。 女人呼吸均匀地面向着她,睡脸很安静,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邱一燃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全身僵硬,十分困难地眨了眨眼,希望这可以是一个梦。 可毡房外的起早声让她知道不是。 放在女人腰背上的手僵硬地握成了拳。 邱一燃试图将手慢慢地收回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动作吵醒黎无回,然后以这样的姿势和黎无回面面相觑。 这个过程花了邱一燃几分钟的时间。 完成之后她终于松开绷得很紧的下巴。 却也还是大气也不敢出。 现在只要把黎无回的手挪开,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邱一燃屏住呼吸。 然后,蜷缩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自己的肩后。 快要碰到对方的手臂之时。 睡梦中的黎无回却突然有了动作,她的手突然从她肩上挪开了,接着很自然地放到邱一燃的背脊上。 邱一燃瞬间顿住。 因为黎无回的动作,她的头发和对方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脸被迫压到女人颈下,唇鼻几乎挨到女人喉咙最柔软也最敏感的那一处皮肤。 这让她越发不敢发出动静。 束手无策,变成一个被拥抱冻住的人。 而怀抱着她的黎无回大概还在做梦。 因为黎无回似有若无地发出一声叹息,用的是气音。 然后抱紧她,轻轻开始拍她的背脊,动作很轻柔。 这完全是一种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因为在昨天夜里发生过无数次。 只要邱一燃不小心抖动,或者是发生任何声响。 黎无回就会突然惊醒,或者自己还没彻底醒过来,就在半梦半醒间,呼吸疲累地轻拍她的背脊。 像从前很多个让两个人都彻夜难眠的夜里那样。 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竟然再次发生。 邱一燃忽然觉得胸口两侧都发麻,她用力平复自己变得湿润的呼吸。 她像只鹌鹑那般缩在厚被子里,能听到黎无回的心跳在她耳边很稳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 她闭紧眼睛。 额头却贴紧黎无回的颈,能感觉到女人最脆弱最柔软的脉搏,在她耳边跳动着,仿佛要触到她的耳膜。 而黎无回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清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柔软的掌心落到她紧绷的背脊—— 邱一燃不得不拉远距离,捂住自己凌乱的呼吸。 落在背后的掌心抬起来—— 她逼迫自己尽快从黎无回怀中逃离,不要产生对此任何贪恋。 掌心再次轻轻落下—— 空的。 邱一燃死咬着唇。 接着像是在躲什么恐怖物体那般,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接着手忙脚乱地拿起双拐,奔逃了出去。 掌心抬起—— 黎无回仍然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缓缓睁开眼,看见像只脱水鱼那般逃离自己身边的邱一燃。 掌心落下—— 空的。 黎无回手指缓缓蜷缩着。 掌心再次抬起—— 黎无回疲倦地闭上眼,整个人缩到空下来的那一边。 抬起的掌心最后落下——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 邱一燃在跑出去之后就冷静下来。 毡房外的人比她想象得要多,今天天气看起来很好,草原上阳光普照,本地人和旅客都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准备再出发。 有个人站在毡房边,看她突然拄着拐杖跑出来,被吓了一大跳,嘴里嘟囔着,然后又想掀开门帘进毡房。 邱一燃匆匆忙忙地拉住她。 对方又吓了一大跳,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气听上去并不是太好。 邱一燃抿了抿唇,还是用平和的语气跟对方沟通, “可不可以先不要进去,稍微等一会。” 她用的是英文。 对方没有听懂,语气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于是邱一燃又慌张地对对方比了比手势。这次对方似乎听懂了,很勉强地点头同意,比了个“十”的手势。 意思大概是可以等十分钟。 邱一燃松了口气。 撑着拐杖,鞠躬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帘,呼出一口气,在周围晃了晃视线,却没敢走太远,稍微走了几步,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她们停下来的车,也可以看到她们睡的那个毡房。 没到她争取来的十分钟。 黎无回就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拉链坏掉的防风服,手里拿着一瓶药,在人群中间很准确地找到邱一燃,朝她这边走过来。 那时邱一燃正捶着自己早上起来有些发麻的左腿,凝视着那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出神。 “怎么?是又后悔了?” 黎无回走过来,明明是质问,语气却很平静, “觉得要是没有答应我和我去巴黎就好了?” 女人的影子不由分说地盖过来,像压迫,像围堵。 邱一燃恍惚间晃了晃视线,慢半拍地摇头,“不是。” “那是在想什么?” 鲸木整理 黎无回低头注视她。 将手中的药递到她手里,不容置疑的语气,“等下上车再涂一遍药。” 邱一燃沉默地将药接过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 黎无回很干净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而且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天气这么冷,紧急情况下都是情有可原。” 邱一燃知道黎无回是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她攥紧手中的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反而更难过,说, “谢谢。” “没关系。”黎无回说。说完,停顿了一会,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不客气”,而不是没关系。 却没有更改自己的话,反而是又轻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 邱一燃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停顿了一会,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所以你刚刚在想什么?” 邱一燃反应过来,视线再次回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出租车上,迟疑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说, “你想要自己开车吗?” 黎无回却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下来,像是很意外邱一燃会突然之间提起这件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良久,她才用右手盖住自己的左手手背,用指甲刮了一下手背,才勉强用她习惯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回答, “因为我想让你重新面对,所以你也想在离婚之前帮我克服障碍吗?” 她不回避,很直截了当地挑明邱一燃的心思。 邱一燃本来也没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思。听到黎无回这么说,她没否认,“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你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还是这几天突然想到的?”黎无回没有再看车了,目光落到她头顶。 “有什么区别吗?”邱一燃不太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 “当然有。”黎无回说,“如果是出发之前你就这么想,说明你是一直都在为我着想。但如果是这几天,你就只是因为我的做法才产生这个想法,可能是想和我两清,或者只是……” 说到这里,黎无回双手交握得更紧,“想让我转移注意力而已。” 邱一燃注意到黎无回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 “我当然也希望你向前看。” 黎无回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仿佛在辨别她到底是不是在说真心话。 “我一直都这么想。”邱一燃很诚恳地解释, “并不是因为和你斗气,也不是因为你让我画画,你让我……让我上胶卷,我就想方设法赢过你,故意提起开车的事情让你也难受……” “其实我答应这件事就是想让你也走出来,而且这一路上我都一直在考虑,昨天我就想说了,最近的路段都比较好开,是大路,路上也没有什么车,算是比较安全的机会,我在……我在你旁边看着的话,不会有问题。” 听得出来邱一燃这段话是出自于真心实意,黎无回没有在中途打断她,而是在听完之后,轻笑一声,问, “你就能保证一定不会有问题吗?”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笑了起来。 “别说傻话了。” 黎无回知道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问完之后,自顾自地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在匆匆忙忙间翻上去的裤脚, “这件事关于你的安全,我绝对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说服。”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再自己开车了?”邱一燃抓住机会问。 黎无回的动作顿下来。 草原风大,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飘摇起来,有几绺甚至轻轻刮过邱一燃的鼻尖。 这像是某种引线,让邱一燃觉得眼角泛酸,“以后要是遇到必要情况怎么办?” 听到她这么天真的问,黎无回在飘摇发丝中抬头, “邱一燃。” 她背对着宽广的草原蓝天,凝视着她,轻笑着说, “你觉得是我一辈子不开车更严重,还是你一辈子没办法摁快门更严重啊?” 邱一燃被一句话堵住喉咙。 而黎无回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毫不客气地追问, “如果你可以躲在那种地方一辈子都不摁快门,那我为什么不可以一辈子都不开车?” 这个问题很直接,让邱一燃在错愕间终于彻底明白—— 她无法在这一刻说服黎无回。 就像黎无回也没办法凭借三言两语说服她。 她们都见证过对方曾经或许最辉煌或许最值得怀念或许最年轻的那段历史。 或许因为可惜,又或许因为愧疚,都希望对方能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变成以前自己见过的、所喜欢的那个人。 她说黎无回是掩耳盗铃,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面对这件事,她们仍然默契。 同时选择了最固执也最孤注一掷的方式。 却没想到却因此和对方狭路相逢,谁都没办法轻易妥协。 “我知道了。”良久,邱一燃终于说。 黎无回“嗯”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影子再次笼罩住她, “如果你没办法开车,我们可以再休息几天,等你完全恢复好,我不赶时间……就算你再想要跟我离婚,也不要在这件事情上逞强。” “我知道。”邱一燃低着声音说,“在这件事上我不会逞强。” 黎无回没再多说什么,催促她,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洗漱吃完早饭之后先去车上上药吧,我去收拾一下行李,顺便找主人家道个别说声谢谢,然后再来找你。” 大概知道邱一燃在这件事上特别敏感,黎无回也没有提出要帮忙上药的事。 留下这句,就转身走了。 邱一燃也没在原地待多久。 她像个突然之间被抽掉发条的机器人。 很机械地按照黎无回刚刚说的话,去洗完,中途和主人家再次道谢,之后就拿着药上了车。 大概是由于昨天淋了雨的关系,残肢部位有几处皮肤被雨水浸泡摩擦到。 今天仍然有些红肿,但没有到发炎的程度。看来黎无回的药是真的很有用。 邱一燃躲在车里给自己上了药。 然后就开始计划之后的路途。 为了确保之后的路程顺利不出状况,今天她最好不要戴假肢。 当然不戴假肢也不耽误开车,但如果她不戴假肢,肯定会被黎无回发现,黎无回想必是不肯轻易让她在这种状况下开车的。 就在邱一燃犹豫期间。 车门突然被敲响。 邱一燃抽出思绪,迅速将自己的裤腿顺下来,然后按下车窗—— 是陈雪饼。 她努力眨巴着眼,头上的白色头纱还在飘摇,“今天你们要开车走吗?” 邱一燃摇头,“还不知道。” “你们最好先是去附近的城市保养一下车辆。”陈雪饼提醒她, “不要就这么上路,否则很容易出状况。”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陈雪饼应该就是那位汽修工。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那位看上去高大沉稳的旺旺才是帮助她们的汽修工。 因为陈雪饼看上去太瘦弱了一些,比一般的白人女性个子也更矮一点。 “好,谢谢。”邱一燃对陈雪饼笑了下,然后在心里对自己的刻板印象感到抱歉。 “不用谢。”陈雪饼手撑在车窗上,笑嘻嘻地问,“其实我是想问,如果你们今天去城市,可不可以带我们一程。” “当然可以。”邱一燃脱口而出。 然而下一秒,她才想起有件事没有为陈雪饼说明。 于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犹豫地说,“不过你知道我才是司机吗?” “我昨天就知道了。”陈雪饼撑着下巴,朝她眨巴着眼,“所以你愿意载上我们吗?” “可以……” 邱一燃笑着说,然后摁了摁自己的腿,迟疑了几秒,却又问, “你们中间有谁可以开车吗?” “我可以!” 陈雪饼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又朝邱一燃竖了个大拇指,说了句别别扭扭的中文,“我的中国好朋友,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因为口音实在太奇怪,邱一燃笑得不行。 之后陈雪饼让她稍微等一下,说她们很快收拾好就过来。 邱一燃应了下来。 等陈雪饼走远,她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乱七八糟—— 上路之后从来没想到后排要坐人,所以她们那些暖被和一些必要物资都是直接放在后排可以拿到的位置。 现在旺旺雪饼两个要搭车。 邱一燃连忙下了车。 转到后排,把能收进后备箱的东西全都收进去。 最后后排座椅上空间被腾出来——却还剩下之前副驾驶盖过的一床暖被,她们用过的睡袋,还有大桶的饮用水。 邱一燃只能把这些东西都挤在一个座位上。 这时她已经累得有些气喘。 但其他人都还没来。 于是她间隙又瞥到副驾驶上放着的腰枕。 那是她给黎无回准备的。 因为黎无回腰并不是很好,以前犯病都总是难受得脸色苍白。 出发之前她就担心这么远的路,黎无回的腰会难受。 想了很多办法。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因为一路上黎无回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思来想去,邱一燃觉得怎么也不可能让雪饼开车,然后让旺旺坐在后排——毕竟这两个人看起来总是形影不离。 于是。 她先是抿唇,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毡房,发现没有人走过来。 稍稍松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下了车。 绕到前排。 将副驾驶的腰枕拿了下来。 然后在心里很诚恳地对旺旺说了声抱歉。 将腰枕放在了后排靠外的那个座椅上,调整好位置,她稍微放下了心。 结果猝不及防身后传来一句, “你在做什么?”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差点直接摔到了车上。 但就在这个瞬间—— 身后的女人迅速地伸手过来,牢牢箍住她的手腕。 她才惊魂未定地在车门边站稳,看向刚刚扶住自己的人—— 是黎无回。 邱一燃松了口气。 黎无回看上去是收拾了行李过来,手中还拿着邱一燃的假肢。 看邱一燃站稳后。 她先是将随身的行李包和假肢都一并放在车里,然后才狐疑地问,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心虚?” “没有。”邱一燃否认,手努力地把着车门保持平衡, “是旺旺和雪饼说要搭车,我想着收拾一下后排的行李。” 黎无回“哦”一声,目光绕了一大圈,停在后排座椅放置的腰枕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所以你把我赶到后排,是准备让谁坐你的副驾?” “啊?”邱一燃没反应过来,顺势就答了一句,“旺旺吧。” 黎无回眯了眯眼,看着邱一燃毫不掩饰也毫不愧疚的表情,气笑了。 邱一燃觉得站在车门边说话也不方便,就自己先上了车。 把假肢和行李包都挤在另外一个座椅的空间里,又把自己的双拐也放上去。 这时后排装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但她还是费了些力气,努力将后排空间挤大一些,然后有些呼吸不匀地看向车外的黎无回。 黎无回手还搭在车门边。 她没想到原来邱一燃也要坐在后排,而不是单独把自己从副驾赶到后面去。 一时之间,她沉下去的脸色还没恢复过来。 邱一燃以为黎无回是在介意后排空间很小,而且又要和她坐在一起。 于是尽量解释现在的状况, “因为雪饼说她来开车,我觉得可能还是旺旺坐副驾会更好一点。” 黎无回没说话。 邱一燃忐忑不安地问,“要不我坐前排,你和旺旺一起坐后面?” “不用。”黎无回答得很快。 然后就很利落地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两个人并肩坐在后排,和之前在前排各自一个位置的感受,是非常不一样的。 黎无回一上车。 邱一燃就已经觉察到,她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因为后排空间被其他东西占据太多。所以,她几乎是和黎无回肩抵着肩。 这种距离使她很彷徨。 左边是有些硌人的乱七八糟的行李,右边又是一碰就让她呼吸不畅的女人。 最后邱一燃只能选择将那桶饮用水抱在怀里,自己又尽量往其他行李那边靠。 而黎无回全程目睹她宁愿和冷冰冰的一桶水抱在一起也不愿意靠近自己的举动。 又被气笑了,最后干脆双手抱臂,冷着脸不说话。 还没出发,邱一燃就已经觉得煎熬。她沉默地抱着那大桶饮用水,像个很委屈也很木讷的木桶。 直到车内终于出现第三个人。 旺旺很自然地打开副驾驶,看到她们两个脸色不好地坐在后排。 她很开朗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上了副驾,“早上好。” 黎无回微笑了一下。 邱一燃勉强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看起来离婚感真的很重,随随便便都好像在生对方的气。旺旺捂着嘴巴笑得不行。 笃笃—— 突然之间,行李那边的车窗被敲了一下。 邱一燃费了些力气伸手过去,摇下车窗。 陈雪饼站在车外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然后摇了摇头。 “我的中国好朋友。” 陈雪饼叉着腰,指了指坐在后排的两个人,给出十分权威的解释, “你现在坐得太靠行李这边了,可能会让我们因为车两侧的重量差,导致翻车的。” 说完。 也不管邱一燃有没有听懂。 陈雪饼自顾自地跳上了驾驶位,然后和旺旺两个人,一边很有默契地开始系安全带,一边同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邱一燃—— 邱一燃愣住。 抿着唇看了一眼她和黎无回中间那条像是三八线那般的沟壑。 又看了眼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在看她,在看窗外的风景,双手抱臂,好像还在生气,又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恰好雪饼在前面说了一句,“那我要开车了哦!” 像是某种在应急状况下的自动反应。 邱一燃抱着水自动往黎无回那边挪了一点。 现在重量应该可以平衡好了吧? 她谨慎地想着。 而这时雪饼似乎注意到后排的动作,笑眯眯地发动了车,大声喊了一声“Let’s go!” 车顺利地发动起来,摇摇晃晃地驶向宽敞的大道。 没有翻车。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努力地抱着自己怀中的那一大桶水,好让自己不会在摇晃中倒在黎无回身上。 启程不久—— 雪饼旺旺在前排热热闹闹地唱起了歌,风声卷着太阳,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邱一燃浑身僵硬。 抱着那一大桶水像是做错事在被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她有些发懵地眨了眨眼——看向旁边的黎无回。 不知道怎么回事,车被开得摇摇晃晃,流经草原和蓝天,窗外阳光普照。 黎无回在车窗上撑着手肘,漫不经心地吹着风,像是还在生她的气。 以为自己听错。 邱一燃静默地垂下头去。 “笨蛋。” 她觉得这次没有听错,再次有些疑惑地看向旁边。 而黎无回低声骂她一句笨蛋,才终于气消。 转过头来,双手抱臂,在太阳下和她对视一会, “邱一燃。” 她很冷酷地将那桶水从她手里抱过来,放到自己身上,然后歪头看她,叹了口气, “离我近一点你是会死掉吗?” 第39章 “这样好看。” 陈雪饼开起车来自有一套。 邱一燃想不明白—— 这位来自俄罗斯的朋友, 到底是怎么把一辆小车,开成千禧年代长途巴士那种神龙摆尾的姿态。 中途有好几次。 车晃起来,邱一燃都没能控制住平衡, 不小心倒向黎无回那边。 而黎无回又很耐心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坐正之后再松手。 倒是也没有嫌弃。 只是…… 当邱一燃再次撞到黎无回的肩时,她木着脸被黎无回扶回座位。 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刚准备向雪饼提出—— 不如让她来开。 结果旺旺雪饼两个, 又很自来熟地连上她的车载蓝牙, 跟着躁动亢奋的音乐, 迎着太阳下的风齐声大唱了一句—— “Mamma mia!” 邱一燃的话被迫断在喉咙里。 总之前排这两个人就像沾了水的跳跳糖一样。 她总不可能也扯着嗓子大喊停车。于是本能去看黎无回—— 从上车起, 对方就靠在车窗闭目养神, 看起来很放松。 就算车辆摇晃, 而邱一燃总是不小心倒向她这边,她也只是没什么脾气地睁眼,然后将邱一燃扶正。 再次懒洋洋地闭目。 邱一燃不知道这一眼自己到底看了多久,只在前排旺旺雪饼又一句大声齐唱的“Mamma mia!”中突然惊醒。 之后她惊惧不安地发现自己一直在看黎无回, 迅速移开视线—— 低头盯着自己一只鞋的鞋尖。 但旁边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黎无回睡着了? 车还是摇摇晃晃地在大路上开着,旺旺雪饼扯着嗓子欢快唱到“My my how can I resist you”,太阳坐了滑梯溜到邱一燃腿上。 她攥紧手指, 在心里反复跟自己讲, 不要再去看黎无回。 但大脑还是在这一刻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她抬起了头。 出乎意料。 黎无回还是双手抱臂紧闭眼睛,但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一个很像黎春风,而不是黎无回的弧度。 黎无回也被迫跟着摇摇晃晃的车摇来摇去。 但看上去心情格外好, 在阳光下像一只被太阳晒舒服了的猫。 是因为旺旺和雪饼吗? 邱一燃在恍惚间失了神。 然后彻底打消想要和旺旺说交换位置的想法。 如果黎无回可以保持这样的轻松愉快久一些, 她很愿意被晃得颠来倒去,甚至想要请旺旺雪饼陪她们久一些。 “邱一燃。”就在这时, 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邱一燃躲开视线。 直视着前排的旺旺雪饼,掌心死死按住座椅维持冷静,“嗯?” “你今天开心吗?”黎无回轻声问她。 “为什么这么问?”邱一燃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因为今天很重要。”黎无回缓缓睁开眼,看向在她旁边努力维持平衡不碰到自己的邱一燃,“这不是你三十一岁的第一天吗?” 经黎无回的提醒,邱一燃才有些麻木地想起这件事。 二十七岁之后她对自己的年龄没有实感,好像她的时间从很早之前就停止了。 很多时候她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睁开眼之后,总要反应很久去想自己到底活在哪一天。 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以后会不会有变化。 “挺好的。”但此刻,看着前排旺旺雪饼极具感染力的笑脸,邱一燃真心地说。 旺旺雪饼像是听懂她的话,同时笑嘻嘻地从后视镜中朝她看了一眼。 邱一燃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路。 然而下一秒—— 车屁股就不小心歪了一下。 转弯期间邱一燃的头再次撞到黎无回的肩。 这次她没让黎无回扶,而是有些笨拙地再次坐正。 雪饼在前排不好意思地说了声“sorry sorry”。旺旺在旁边很配合地做了个“恭喜发财”的手势。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对中国文化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邱一燃抿了抿唇,没说话。 看到邱一燃坐稳,黎无回停在空中的手收回来。 她再次双手抱臂。 却有些突兀地笑出声来,似乎是看到她吃瘪反而心情很好,“那就好。” “为什么好?”对话被打断,邱一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因为我听别人说,只要一个人每一岁的第一天开心,以后的每一天,就都会挺开心的。” 听到黎无回心平气和地说这种话,邱一燃反而沉默—— 她忽然想起黎无回的生日,8月24日,车开得再怎么慢,她们那时也应该早就离婚了。 她也没有机会陪黎无回再过一个生日。 所以她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说,“你也会的。” 黎无回“嗯”了声,像是默认,没再说其它的- 车快开到城市边缘时,突然抛了锚。 陈雪饼下了车,在前面掀开车前盖,埋头研究了一会,最后灰头土脸地抬头,冲她们摇了摇头。 旺旺走过来敲车窗,跟她们解释,“还是之前的问题,但幸亏现在离城市已经很近了,打个救援电话,应该很快就能过来了。” 没想到这辆车还是坚持到了现在。邱一燃连忙说了声“谢谢”,然后就下车找信号去打救援电话。 这次她在电话里很准确地说明了她们的位置,对方在电话里连声保证没问题。 邱一燃松了口气。 挂完电话,转身就看见她那辆明黄色蓝牌出租车,停在蓝得像海水的天空下,三个人都抱着手靠在车边,金发棕发棕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她们低着头,在分享主人家给她们带上路的本地食物包尔萨克。 还在车中间留了个位置给邱一燃。 ——黎无回身边。 邱一燃慢吞吞地走过去。 填上那个空。 左边是陈雪饼,右边是黎无回。 黎无回把她那份包尔萨克递给她,“小心点吃,这个容易噎到。” 旺旺耸耸肩,指了指旁边的雪饼,“她刚刚就被噎到了。” 雪饼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又递了瓶水给她, “小心点,我的中国好朋友。” 和她们一起开了几个小时车。 雪饼现在的中文也算是突飞猛进。 邱一燃接过水和包尔萨克,发现撑在两边腋下的双拐反而没地方放。 “靠在车上就可以了。”黎无回提醒她。 邱一燃明白了黎无回的意思。 她单脚站立,稍稍倾斜,然后将自己的重量靠在车边。 将原本撑在腋下的双拐收起来。 正在思索放哪里比较方便。 黎无回很自然地接过去。 将她的双拐放在车尾,然后又返过头来提醒她, “要是觉得累就跟我说。” “不累。”邱一燃摇了摇头,咬了口包尔萨克。 结果一不小心,果然被噎到。 黎无回叹一口气,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将手里已经拧好瓶盖的那瓶水递给她。 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把水和食物都咽下去,才放心移开。 邱一燃缓下来。 又慢吞吞地喝了口水,结果就看见雪饼正在看着她们两个。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水瓶放下来,然后又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包尔萨克。 雪饼笑了起来,突然问,“你们两个为什么要离婚?” 这个问题让两个人都顿住。 邱一燃忍住转身去看黎无回的冲动,很勉强地笑了笑, “因为很多事情。” 关于她们离婚的决定,邱一燃没办法三言两语概括。 又怕雪饼继续追问下去。 于是转移话题, “那你们两个呢?结婚的契机是什么?” 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听起来很幸福的故事,不会冒犯到这对新婚妻妻。 结果旺旺雪饼大大方方地对视一眼,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等笑完了,雪饼才重新看向她,头上的白色头纱努力飘摇, “因为我得了癌症。”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也停止所有动作,往这边望了过来。 “就知道你们两个反应会很夸张。”雪饼耸了耸鼻子, “三个月之前查出来,我还有不到半年的寿命,然后她知道以后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蛋,没过多久她就跟我求婚了。” 旺旺“嗯”了一声,给雪饼理了理被吹乱的白色头纱, “结婚以后她说一定不让我吃亏,要给我留下很多很多回忆,所以我们就出来度蜜月了。” “你……”邱一燃努力理解着她们的话,“你们两个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毕竟这两个人一路上的状态实在太欢乐,还取旺旺雪饼那样的中文名到处自我介绍,根本没有一个像是绝症病人的样子。 不知道黎无回对这件事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惊讶。 邱一燃很想去看一看黎无回的表情。 可黎无回在她身后。 如果这时她侧过去看黎无回,大概会显得她很奇怪。 “我就跟你说,没有人会相信你得了绝症。”旺旺语气轻松,拍了拍雪饼的头。 “但事实就是这样。”雪饼突然将自己头上的假发拿了下来。 她自己的头发已经很稀疏,头皮看上去很可怖。 而雪饼却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形象,理了理假发上的白色头纱, “我得了绝症,快死掉了,我们吵很多架,最后决定也还是要度蜜月,要给她留下回忆让她一辈子思念我到死掉。” “我们说好不把我当绝症病人。” “所以她也还是会在我在她脸上画胡子的时候对我生气,甚至会在我本来就极为有限的生命里半天不跟我讲话,会同意让我在刚呕吐过之后就来给你们修车,会陪我一起做这种绝症病人不可能会做的事……” 亲眼见到陈雪饼摘下假发,露出自己苍白的头顶,邱一燃这才恍然发觉—— 其实陈雪饼的脸色已经很差了,只是因为之前有头纱和假发遮挡,再加上是白人,所以不怎么明显。 但现在。 看到陈雪饼实打实的绝症病人脸色,邱一燃忽然有些站不稳。 差点要这么摔下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 旁边有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扶住了她,让她没有软弱到在听到这个事实后瘫倒在地。 而下一秒。 黎无回朝她这边走近了些,不是很明显地撑着她的右手肘。 让她站稳。 之后黎无回停了几十秒钟,才缓缓松开手,发出声音, “你说你们也吵过很多架?” “当然。”旺旺点头,无辜到像是告状的语气, “当时她怎么也不同意跟我结婚,骂我打我,还说我是脑子有病才会跟绝症病人求婚,到后面还要给我相亲找别人来跟我结婚。” “她说她来当证婚人都可以,因为她马上就会要去见上帝,可以替我跟上帝许愿找到后半生幸福之类的……” “傅旺旺!”陈雪饼喊她的中文大名,有些生气地叉腰, “每认识一个新朋友,你都要把你之前受过的苦说一遍是吧?” 旺旺很委屈地从自己身上掏出镜子来。 雪饼翻了个白眼。 对着旺旺举起来的镜子,拿着假发左右看了看,戴上去仔仔细细地调整好位置。 终于满意后,才放心看向像是仍然没有缓过来的两个中国新朋友—— 邱一燃失魂落魄。 黎无回于心不忍。 “不过你们不要多想。”陈雪饼安慰她们。 摊了摊手,很无奈地说, “虽然我确实是得了绝症。” 然后和旺旺对视一眼,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没关系,爱情没有绝症。” 邱一燃惊愕。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从哪里学来的中文口号。 被吓得退后一步。 却也在打岔间减淡了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力。 她谨慎地在脑中组织语言。 试图说些什么让她的言语不会对这两个人产生什么影响。 而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她们有四个人。 但此时此刻站在地面上的,却只有四条腿。 她们都学她单脚靠在车边。 于是这一天—— 蓝天下停着的明黄色出租车边,站着的,是四个单脚的人。 而不是三个完整的人,以及一个残缺的人。 这个发现让邱一燃忽然停住所有动作,连呼吸都变慢。 而其他人却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 就像她们在这么做时,一开始也没有刻意向她说明—— 我现在和你一样了哦,所以你不用在意你和我们的不一样。 因为完全不刻意,所以都没给她逞强想要拒绝这种“接纳”的机会。 旺旺雪饼不猜测她在想什么,也不主动说明这件事,又开始聊起之后的旅行来。 她们说她们之后要去中国,问她们下个国家是在哪里。 黎无回轻轻地说,“俄罗斯。” 雪饼觉得很惊喜,“那正好都相反。” 她们从中国出发,下一站是俄罗斯。她们从俄罗斯出发,下一站是中国。 她们去离婚,她们度蜜月。 黎无回站在车尾的位置,完全注意到邱一燃的魂不守舍。 她完全让自己用邱一燃的姿势去站立,也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会是这种感受。 刚刚。 邱一燃撑着双拐去打电话。 她原本想要跟上去,却又想到邱一燃之前跟她说的—— 她的寸步不离会让她觉得窒息。 黎无回不想再让邱一燃产生这样的感受,她只能强迫自己和旺旺雪饼在原地等着。 却又无法安心。 最后明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大概往邱一燃那边看了几百次。 就好像她稍不注意,邱一燃就会彻底消失掉。 而旺旺雪饼大概注意到她的心事重重,等她再次收回视线之后,雪饼就突然抓住她,突然跟她说,“你用单脚站着试试?” “什么?”黎无回没反应过来。 “像这样。”雪饼靠在车边,抬起脚来,又朝她努了努嘴, “你也和我们一起试试。” 黎无回沉默。 她想这两个人应该不至于有拿邱一燃取笑的意思。 于是便也抬起脚来,靠在车边。 作为一个学习走路几十年的成年人,她单脚站立维持平衡当然不算困难。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自己以后一辈子都这么做,会有多痛苦。 “是不是其实还好?” 但这个时候,雪饼就突然蹦出一句,“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黎无回皱眉,她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会将这件事说得这么简单。 她正准备反驳。 旺旺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跟她说, “其实就算断了腿,她也还是她自己,也还是可以自己独立做很多事。” 雪饼很同意地在旁边点头, “不是你少看一秒钟,她的另外一条腿也都会断掉。” 事不关己的人当然说得轻松。 黎无回皱紧的眉心仍未松开。 但她不想和这两个人争辩,而是又控制不住地去看邱一燃—— 邱一燃在打电话。 她牢牢地撑着双拐,站在很蓝很蓝的天下面,周围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危险事物。 黎无回又看了看马路两边来来回回的车,仔细筛查,确认没有开向邱一燃那边的车,才稍微松开眉心。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旺旺和雪饼其实也跟着她一起在观察邱一燃。 同时也在观察她。 她看了多久,她们也就看了多久。 好一会,雪饼突然问,“你一直都这样做吗?” 黎无回没办法否认,“三年前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在……” “我们时隔三年才见面。” “难怪。”雪饼说,“难怪你之前哭成这样。” 黎无回不说话。 “她是不是……”旺旺望着那边的邱一燃,欲言又止, “和之前比起来性格改变了挺多的。” 黎无回“嗯”了一声,低着声音,“你怎么知道?” “这很正常。”旺旺说着,不自觉地看了眼雪饼, “经受生理性折磨的人,心理层面当然也会受到极大的折磨,更何况是截肢那么大的痛苦,所以性格有改变也是正常的。” 远处邱一燃似乎有结束电话的趋势。黎无回不得不收回了视线。 转头,却和正在观察她的雪饼面面相觑。 雪饼朝她友好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再怎么折磨自己,也不能替她承担这份痛苦。”旺旺眨着眼睛说。 接着,旺旺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下巴放在雪饼看起来厚厚的头发上。 雪饼转头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脸。 旺旺干巴巴地摸摸自己被拍红的脸。 朝那边走过来的邱一燃比了个“耶”的手势,又再次扭头,很真诚地跟黎无回说, “如果你想要陪她一起走过这一段路,就必须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宽容但是却不怯弱地接受这个事实。” “你自己先不要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甚至是完全抛之脑后,才能有精力让她也放下,然后和她一起面对这些痛苦。” 黎无回攥紧指尖。 她还是不认同旺旺的话。 旺旺注意到她像是有些固执的表情,又想起这两个人独自相处时的静默氛围,还是没忍住多嘴, “而且最好还是留一个出口吧,让自己允许对方做超出自己预期的事情,也允许自己和对方,到彼此视线范围以外的地方喘气。” “甚至要允许对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独自面对一些事情。不然到最后,你痛苦,她也痛苦。” “否则两个痛苦的人,花再多力气去叠加在一起,最后就都只是痛苦地分开而已。” 话落,她们身后有拄着拐杖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黎无回知道是邱一燃在走过来。 她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掐着掌心,很冷静地在对劝解自己的旺旺和雪饼说, “我们之间的事,不是你们这两天看到的那么简单。” “当然。”雪饼点了点头,然后和旺旺一上一下地同时出声, “因为爱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事情嘛!” 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老套中文台词。黎无回皱眉,刚想要转身。 雪饼已经拿出了主人家给她们的包尔萨克,分给她和旺旺, “你们毕竟是去离婚的,肯定会有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吧。”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是当事人。”旺旺也很自然地接过, “所以就当我们什么都没说好了。” 然后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一样,齐齐整整地转过身去。 黎无回接过包尔萨克不讲话。她突然很想问这两个人—— 所以到最后,她也要宽容而不怯弱地接受邱一燃下定决心要跟她分开…… 接受邱一燃比起爱她,但更不能容忍待在她身边这个事实吗? 但她没能问出来。 因为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带着拄拐杖的“笃笃”声。 很慢,但步子很稳。 有好几个短暂的瞬间—— 黎无回都很想回过头去,紧紧盯着邱一燃走过的每一步。 如果邱一燃在她的逼视下,再次刻意躲开她,她知道会很难克制自己的痛苦,然后用那种藏匿着痛苦和怨意的眼神盯着对方。 如果邱一燃没有躲开,低着眼闷头走到她身边,她才会稍微好受一点。但似乎这样,不开心的会是邱一燃。 直到下一次,下下次,很多次,周而复始。 她们已经在迷宫里反反复复,被那么多堵墙困住。 现在却突然有另外的人从迷宫外探出头来,耐心地告诉她—— 只有她的内心足够强大,才能将她也带出迷宫。只有她宽容而不怯弱地接受,才会不让两个人都像鬼打墙那般痛苦。 可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允许自己离开邱一燃的视线,也允许邱一燃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还要允许邱一燃做一些超出自己预期的事情。 甚至在她们这段难以剪断也难以理清的关系中,留一个出口供她们两个独自喘息。 可如果—— 如果当时的她真的能抛却所有,如果是她先不把邱一燃因为她而断掉腿的这件事看得这么重。 如果三年前她就给出过出口,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这些问题没有机会再有答案。 再怎么用力去想也没有意义。 黎无回失神地站在原地,没办法不因此去怀疑—— 会不会从一开始,将她们两个逼入迷宫然后将出口封死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忘记转身去看邱一燃。 却还是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在快要走近她以后停了下来。 大概是在犹豫。 黎无回阖紧眼皮。 正准备转身,去看邱一燃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邱一燃却已经做下决定。 她主动地、不避开地走到了她身边。 填补了她为她留的那个空位。 或许这一刻的邱一燃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也没有任何想法。 她只是打完电话走过来,看到有位置就站在这里而已。 却还是让黎无回愣了神。 她低下眼,头一次那么慌张失措,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手中的包尔萨克递过去。 压低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很困难地才发出声音, “小心点吃,这个容易噎到。”- “我们来拍个合照吧。”吃完包尔萨克,雪饼突然提起合照的事, “趁救援车来之前,正好这里的风景很好,拍合照应该会很漂亮的。” 邱一燃没想到昨天说的客气话今天真的要实现。 但想到之后和旺旺雪饼应该都很难再见面,她也没有拒绝。 不过等她做好准备。 旺旺却自顾自地拿着相机走开了,没有进入合照的视野。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雪饼又跟她们解释, “我们之前就说好了,她要给我们在途中遇到的每一个朋友,都和我拍一张合照,最后印成影集,留给她,当作纪念。” “以后她要是想我了,就再去全世界各个地方找这些朋友见面。” “那时候她自己再来拍和这些朋友的合照。这样我走了以后,她也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原来是这样。”邱一燃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在面向生命难题时竟然如此阔达。 邱一燃没忍住抹了抹眼角。 “哎呀,没事。”雪饼语气很轻松。 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站在她和黎无回中间,一边搂一个,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等下旺旺在那边喊‘旺旺’,你们就和我一起喊‘雪饼’。” 邱一燃明白这大概是相当于旺旺雪饼版本的“茄子”。 她点了点头,在风里看着在摆弄相机的旺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们是不是有谁特别喜欢吃旺旺雪饼啊?” “是我!”相机后的旺旺举起手来。 雪饼笑得东倒西歪,然后又转过头来跟她们说, “对,是她。所以你以后要是见到她,可以给她买一买旺旺雪饼。” “她会不会看到之后哭出来。”邱一燃试图开玩笑。 “那也没办法。”雪饼耸了耸肩,很严肃的语气, “毕竟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哦!” 邱一燃笑出眼泪来。 却又无意识地——隔着陈雪饼飘摇起来的头纱,去望另一边的黎无回。 她们的视线隔着白色头纱撞到一起。 很久都没分开。 像被太阳直射向地球的余波融在一起。 一秒,两秒,三秒…… 旺旺突然举起相机来, “你们准备好了吧,那我要拍了哦——” “等一下。”邱一燃轻声喊住了旺旺。 三个人同时往她这边望过来。 “我稍微整理一下。” 想到以后会被放到旺旺雪饼的纪念影集里,邱一燃突然有些慌张,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裤腿。 因为风刮得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她空落落的裤腿总是被风吹得飘起来,飘到一边。 看起来很怪异。 邱一燃抿唇,她突然为自己此刻无效的自尊心作祟感到沮丧。 但如果这时候蹲下去整理,又很不方便,估计还要耽误时间。 于是她想强压下去,然后让所有人继续。 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来,还没开口之际—— 黎无回却突然从陈雪饼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安静蹲在她面前。 影子盖到她的右脚脚尖,和她左脚下面的空。 她一点一点地给她理着裤腿。 其实这原本是一个很平常的动作,邱一燃却因此红了眼眶。 大概是被风吹的。 邱一燃低头,强忍眼泪。 在这个时候却又看到黎无回防风服上坏掉的拉链,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黎无回今天都一直敞着衣领。 也不知道冷不冷。 邱一燃眼眶发红,直直地伸出手去—— 将坏掉的那个拉链头掰了下来。 这个动作很生硬。 让几个人都意外。 黎无回顿了几秒,抬头看她。 邱一燃将掰下来的拉链藏进衣兜里,掌心用力摁着,吐字有些困难地说, “这样好看。” 黎无回没说话。 像是那一刻也被风吹痛了眼睛。 所以很快就低下了头。 她避开风,也避开邱一燃的视线。 继续拉直她的裤腿。 她在想办法,让她在照片里看起来像个完整无缺的人那样。 可是风太大了。 黎无回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只要一松手,邱一燃的裤腿就会被风吹得飘起来。 显得很怪异。 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没关系的。”邱一燃放轻声音,“我们站好拍照吧。” 听到她这样说,黎无回停了半晌。 还是固执地重复了好几遍无意义的动作,最后她不得不放弃。 可站起来那一瞬间。 她却别过头去。 趁所有人不注意,掌根很不明显地擦了擦眼角。 黎无回嗓音干涩地说,“那就这样拍吧。” 旺旺和雪饼刚刚都噤了声,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这会也都看见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 沉默了好久。 雪饼很努力地“哈哈”笑,“要不还是拍上半身就好了?” 旺旺背过身,偷偷捂了捂眼睛—— 她刚刚突然觉得黎无回很眼熟,于是用手机查了,发现邱一燃从前是个很有才华的摄影师,而黎无回最开始是她的模特。 “没关系。”邱一燃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也努力让所有人不要在意她, “就拍全身照好了。” 这天不知道为什么风刮得那么大。 她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所有人的脸,也想在其他人脸上找到支持自己的神情,有些无措地说着, “我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那就拍全身照吧。”第一个支持她的,是黎无回。 她站起来的时候很急,也很恍惚,像是快要摔倒那般。 所以没再回到雪饼另一边,而是站在了邱一燃这边。 于是现在合照的站位—— 就变成了雪饼和黎无回把邱一燃围在中间。 “对,”邱一燃很感激黎无回这么说,语气笃定了下来, “我没关系的。” 说着,她又想走到雪饼那一边去,毕竟雪饼才是合照的主角。 然而雪饼却将她按下来。 她不让她走到另一边去,而是就这么将她按在黎无回身边,很固执地说, “那就这么拍。” 话落。 像是怕她不同意。 雪饼火速对旺旺大喊了一声,“快拍!” 旺旺反应过来,直接举着相机,迎着风大喊了一声中文, “旺旺——” 于是镜头里的三个人或高亢、或惊讶、或冷静,齐声喊了一句, “雪饼——” 咔嚓—— 照片就此定格—— 哈萨克斯坦的冬季公路上,明黄色出租车前,三个年轻人穿着厚厚的防风服,被风吹得头发飘摇。 雪饼独自开朗,白色头纱在风中像一朵散开的云,她背对着马路后面的蓝天白云,笑得连眼睛都几乎要找不到,一只手揽着邱一燃,另一只手还在她头上比了个很准确的“耶”。 黎无回头发被风掀开,但她大而夺目的五官反而因此敞了出来,大概是因为旁边的邱一燃很慌张,她反而眼尾笑得翘起来,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即使穿得乱七八糟站在边上也仍然是最吸引注意的一个。 邱一燃则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头上是雪饼比的那个“耶”,旁边是黎无回快要飘到她脸上来的棕色卷发。 她匆匆忙忙地看向镜头,眼尾还有些泛红,茫然失措地像个被两个女杀手胁迫进来的路人,嘴角却仍然保持微笑。 因为此时的邱一燃仍然处在迷茫之中,所以她并没有发觉,在这张合照里面,黎无回稍微往前站了。 直到很久以后,旺旺独自消沉地从那么多合照中翻出这一张时,就会恍然大悟地发现一件事—— 在这三个人里面,有个人用视觉差骗过了镜头。 她用自己的右腿挡住她的左腿。 于是从合照里看上去。 就好像站在黎无回身后的邱一燃,同样也是完整的。 也好像是,她们本来就生长在一起。 但当时的邱一燃并没有看到这张合照。 她只是“咔嚓”声骤然响起之后,迷惘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就听见旁边的雪饼催促着旺旺,“再来一张!” 邱一燃再次没有反应过来。 而旺旺却和雪饼十分有默契,又对着风大喊了一声, “邱邱——” 邱一燃更迷茫了。 这次她们没有对好词,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 她就知道即使没对好也没有关系。 因为雪饼和旺旺突然笑起来,接着迎着巨大的风,高声喊了一句中文, “没关系!” “咔嚓——” 蓝天白云像西部电影片头,邱一燃仓促回头,被黎无回湿润的眼睛捕捉到。 照片再次定格—— 三个人的合照,两个人没有正脸。 第40章 “没关系。” 城市救援姗姗来迟, 把出租车直接拖到修车行。 她们和旺旺雪饼在合照拍完的地点道别。 旺旺雪饼说她们是背包游,一路上已经交过很多个朋友,接下来她们要尽快搭车去中国, 再之后去东南亚…… 总之她们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走遍更多国家,为之后独自一人重走这段旅途的旺旺,规划一个好几百年都走不完的路线。 听到雪饼说完她们的计划,邱一燃尽量笑着给出她这辈子最真心的祝福, “一定会的。” 雪饼走过来抱她, 身上有种暖烘烘的烤饼干味道, “我的中国好朋友, 很高兴认识你。” 搂住雪饼的背, 邱一燃这才有实感——其实雪饼已经很瘦很瘦了, 只是之前大家都穿得很厚,所以很难看出来。 但只是一个不太亲密的拥抱,这种感觉就已经很明显。 这个发现让邱一燃没忍住眼眶发热,“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不要难过。” 雪饼反过来安慰她, “多做好事的话,以后我们在天上见面。” “虽然那时候你是活到一百多岁的中国老太太,而我仍然像现在这样美貌年轻。” “但你不要为此觉得着急, 因为你仍然会是我的忘年交中国好朋友。” 邱一燃总是会被仍旧幽默的雪饼逗得笑出眼泪来, “好。” “对了。”雪饼像是又想起来一件事,“其实我之前一直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邱一燃笑着,“你应该不是那种会犹犹豫豫的人吧?” “也是。”雪饼嘟囔着,“就是之前, 我问你可不可以载我们去城市的时候, 你问我们知不知道你是司机。”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们会因为你的腿而拒绝搭乘, 也不跟你交朋友?” “也不是。”邱一燃迟疑,她想起之前那些看到残疾标识就转身下车的乘客,“只是觉得有告知的必要性。” “那就好。”雪饼松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我们的行为会让你对我们有误会。” “没有。”邱一燃摇头, “你和旺旺都很好,是我认识的第一对俄罗斯好朋友。” “那就对了。”雪饼语气轻快下来,“不过——” “不过?”邱一燃注意到雪饼的停顿。 雪饼叹一口气, “不过我们只是想要搭载一段路的过路人,你都会想要犹豫,都会问我可不可以接受你的腿。” “但是我的中国好朋友,”雪饼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跟她强调, “你永远都别忘记,在这段旅途中,你早就有了一名最忠实的、并且永远会全身心信任你的乘客。” “并且她一直都在你身边。” 邱一燃怔住。 而这时,雪饼和她道别的拥抱已经结束。她顺着雪饼的视线—— 看到了在另一边蓝色电线杆边上站着的旺旺,和黎无回。 之前雪饼说有话要单独跟邱一燃讲,所以这两个人都避开了。 现在这两个人大概也在说些道别的话。 黎无回漫不经心地和旺旺说着些什么,貌似对她们的视线格外敏感—— 邱一燃刚望过去。 几乎是下一秒钟,黎无回就已经抬起眼望过来。 城市街道织满午后阳光,波光粼粼,她们的眼睛中间有很多辆喧嚣的车开过去,将她们交汇的视线碾得粘在一起,一辆,两辆,三辆…… 黎无回眯了下眼,主动收回了视线。 “总之不管最后你们的结果会怎么样,不管离不离婚的,”雪饼低声劝慰邱一燃, “都记得,要对这位乘客好一点。” 邱一燃低下眼,轻轻地说, “我会的。”- 黎无回将目光从邱一燃身上收回来,便看到旺旺在看她。 她以为旺旺又要说些“过来人”的话。 结果旺旺只是双手插在衣兜里,跺了跺发冷的脚,然后很友好地跟她说, “我们今天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旺旺耸了耸肩, “毕竟人到了快死的份上,什么闲话都想说一说。” “你……”黎无回有些犹豫。 “哦,我没事。”旺旺摆摆手,然后十分做作地捂着胸口, “只不过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快死了……” 旺旺摆出一幅沉痛的表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精进演技,准备进军中国偶像剧圈。 但黎无回并没有觉得多好笑。 她盯着旺旺不讲话。 旺旺也安静下来。 她故作沉重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突然也低着头,吸了下鼻子,不讲话了。 黎无回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旺旺的语气恢复轻松。 “你说你们之前也吵很多架,都闹到要分开的地步,”黎无回觉得这两个人能走到这个地步,也十分不简单, “那最后又是怎么达成一致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旺旺很坦然地摊开双手。 “不知道?” “对。”旺旺点头,仔细回忆起来,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毕竟在这种事情面前,谁也没办法保证思路清晰。” “所以我当时也是稀里糊涂地,最后都已经准备要放弃,真的为了报复她要去跟别人结婚了,结果莫名其妙地,她就哭着把头发都剃掉来找我,然后我们就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就和好,最后就定下这个计划了。” “你是说,”黎无回觉得不可思议,“你什么都没做,她就主动回到你身边了?” “当然不。”旺旺否认她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当时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全部做过了。” 黎无回蹙了蹙眉——那怎么才能判定是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刚准备这么问。 旺旺却又先开口了, “因为说到底,爱就是一个很怪的东西啊。” 黎无回蹙紧的眉心松了开来——对这句话她尚且能够同意。 于是旺旺接着往下说了, “只要你顺其自然,它无论怎样都不会消失掉的。” 黎无回的眉心又蹙紧。 “但如果你逼得太紧,你越使劲,你越想要把它抓在手心里控制住,”旺旺看着黎无回,说, “它反而就越会被很多复杂的东西遮盖掉,偏偏就躲来躲去,让你找不到。” 她们这边说到这里。 那边雪饼已经结束和邱一燃的单独道别。她笑嘻嘻地跟旺旺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旺旺也高举着手挥了挥。 然后就兴冲冲地朝着黎无回说, “我们要走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继续问下去,“一路平安。” 旺旺和雪饼汇合到一起。 旺旺给雪饼理了理假发和头纱,雪饼很配合地眯起眼。 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俄语。 过了一会,两个背着大包的人都一起往人群里走,走了两三米远。 又都回头,高高举着手冲她们两个挥了挥,在嘈杂人群中大喊, “恭喜发财!”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真的到中国后,逢人就说恭喜发财,会有多受欢迎。 黎无回这样想着,往邱一燃那边走过去。 正好红灯亮。 她被迫停在马路对面。 隔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去看邱一燃—— 对方还在愣愣地看着旺旺雪饼走远的方向,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而这时,茂密人群中忽然又传出那两个人别扭的中文, “邱邱——” 很大声。 黎无回站在红灯下,去望刚刚两个人离去的方向,在嚷闹人群中只看见若隐若现的白色头纱。 “没关系!” 这句话从人群中准确地刺到她们身边,是中文,所以在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斯坦仍旧是密语。 黎无回停住脚步,看见邱一燃很难受地用手背挡住眼睛。 红灯停了。 黎无回攥住指尖,很迫切地想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小黎——” 走了几步,黎无回忽然停住。 有些诧异地去看向刚刚的方向,那抹白色头纱已经飘得很远了。 所以传过来的声音也遥遥的。 但她听到了。 邱一燃也听到了。 她眼眶发红地抬眼看向黎无回。黎无回也同时看向她。 她们在如影子般匆匆掠过的人影中对望。 都愣在原地。 也都同时听见那若隐若现、口音很别扭却很大声的一句—— “了不起!” 人群中,那两只高举的手挥了挥,最后落了下去,彻底消失- 黎无回从马路对面过来的时候,邱一燃正在很努力地平定自己的情绪。 直到黎无回停在她面前,匆匆跑过来的气息尚未平复。 她才攥着手中那绺轻得快要飘出去的白纱,呆呆地说, “这是……这是刚刚雪饼撕下来给我的,从她的头纱上面。然后她和我说,因为我是她第一个中国好朋友,才有这个待遇,一般……” 说到这里,她难以维持语气平和的状态, “她说一般人都没有。” 其实说到底,她们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这两个人让人记忆深刻一些。 但邱一燃本来就是情感充沛的一个人,她是摄影师,这是需要发掘每一个摄影对象情感,并将其百分百呈现给观看者的职业,所以她的眼睛要比其他人看到更多东西。 这是她曾经不可或缺的天分。 只是黎无回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个样子的邱一燃了—— 有着极为强烈的情感波动,容易被生活中很小很平常的事情所触动到,也会为很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掉眼泪。 她突然觉得遇到这两个人是种幸运。 同时她也觉得难以应对。 因为黎无回也已经快要找不到从前的自己。 于是她只是很笨拙地抬起手。 学着那两个人那样,拍了拍邱一燃的肩,轻轻地跟她说, “没关系。”- 车的修理可能还要几天。 她们需要在哈萨克斯坦多停留几天。 去到酒店后,邱一燃强迫自己进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她也还是没有开房间的灯,因为灯很亮,会刺得她眼睛很痛。 所以她只是坐在床边,愣愣地攥着手中那抹白纱。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快没有这种感受,像是被闷在罩子里的一个人。 大部分时候都麻木,待在一个人的世界,也很难感受自己到底处于哪种情绪中。 也像一个发条在停滞时间中转完了的人。 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力气。 所以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让所有她身边的人都不得不放弃她。 直到黎无回敲响她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 很有耐心,敲三下就停住。 没有像之前那样,不讲道理地破门而入。 邱一燃艰难地从床上站起身。 撑着双拐走过去,打开门。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黎无回怔住。 走廊外的暖光灯开得很亮。黎无回借此打量邱一燃的脸色—— 不算很好,但总算比之前稍微生动一些,难过和悲伤都摆在脸上,完全释放出来。 而不是被挡在沉闷的罩子里面,让黎无回看不见。 “要出去走走吗?”黎无回试探着问。 “去哪里?”邱一燃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面问。 “我们之后要去俄罗斯。”黎无回有很正当的理由, “听说那里现在雪很大,也很冷,所以我们需要买些更厚的衣服。”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敞开的防风服,想起之前自己掰下来的拉链头,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好。” “但你是不是还不能穿假肢?”黎无回突然想起这件事, “今天上药了吗?” “回来再上药也行。”邱一燃解释, “我不穿假肢,带着拐杖去,我们稍微出去走一会,应该没事的。而且反正之后也要在哈萨克斯坦多待几天。” 那你不要出门,我给你买厚衣服,你就在房间好好等着我——黎无回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邱一燃已经匆忙进去收拾起来。 她好像在害怕——如果自己动作不快点,就会被直接抛弃掉,然后被关在房间里面,安全而郁郁寡欢地等待着她。 黎无回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到底让邱一燃产生过多少次这种感受。 “我还有力气。” 察觉到黎无回许久没说话。邱一燃又转身跟她强调,语气有点着急, “黎无回,我跟你一起去。” 黎无回侧过脸,头顶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疼,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地说, “知道了。”- 这不是哈萨克斯坦的大城市。只是一个人口不多的中等城市。 所以她们在酒店附近,也只找到一家本地不知名的服装店。 这家服装店很大,却很空。 所以导购员对她们两个风尘仆仆的旅客很热情。 听到她们说之后要去俄罗斯,导购很热情地给她们介绍店内的保暖服装。 据说俄罗斯现在的气温普遍是零下十度到二十度,比这里还要低个十度左右。 所以她们尽量都往厚的挑。 黎无回平时是个在国际都有知名度的模特,出席活动或者去秀场,都是穿品牌方提供的高定。 有时候街拍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耳环……从头到脚会被迅速扒出同款。 但实际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挑过衣服,私服都是直接在不同品牌方寄过来的衣物中挑几件,随便搭一搭就穿出去。 所以,也很多人说,她背后有个专门给她找丑衣服来穿的人。 但偏偏,她有这个条件,把丑衣服也穿得好看。 所以现在—— 在哈萨克斯坦不知名的服装店内,她只是挑了两件看起来毛领很厚的羽绒服,一件灰色,一件白色,然后转过头问邱一燃, “哪件好看?” 邱一燃看不出来这两件有什么区别,但也很认真地看了一会,说, “灰色吧。” “那就灰色。”黎无回很随意地确定,将灰色羽绒服拿在手里。 然后把白色羽绒服塞到邱一燃怀里,“你穿这件。” 邱一燃下意识接过来。 还发着懵。 黎无回就又拿回去一起抱在手里,很自然地说, “你穿白色好看。” 说完。 也不管邱一燃到底认不认同。 黎无回已经将羽绒服交给导购,接着在店里很认真地选购内衬打底和毛衣。 她像是直接要在店里选购完一整套。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跟上去,“也不先试一试吗?” “不试了。” 黎无回又给邱一燃挑了一件毛衣和羽绒背心,很认真地都拿在她面前比对着, “你不是都说了灰色好看吗?” 旁边的本地导购大概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乐呵呵地看着她们笑,反复说着自己跟着翻译软件学来的中文,“好看,好看。” 邱一燃抿唇,“之后你把价格发给我,我转给你。” “可以。”黎无回答应下来。 她抱着手里的一堆衣服,全都堆进试衣间,放到人坐下来之后也可以轻松拿到的位置,再走出来,耐心地在外面等着, “你先进去试一试。” 听到黎无回答应会把账单发给她。邱一燃松了口气,这才答应下来,进了试衣间。 其实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试过衣服。也很久都没有过想要给自己买新衣服的冲动。截肢之后她对很多事情都失去欲望。 因为对她而言,这并不是安全的场所。 在她无法感到安全的场所,将那截残肢轻易裸露在外—— 并不是她能很轻松去面对的事情。 但此刻,在陌生的哈萨克斯坦,她似乎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黎无回会守在门外。 所以她只是在试衣间内按照顺序把那堆衣物换上,被绒绒的毛衣和羽绒背心保护得很舒服。 而且黎无回看起来虽然是随便从衣架中拿几件,但给她挑的尺码都很合适。 大概是还考虑到她这几年瘦了不少,特意为她挑小了两个尺码。 走出去时,在外等候的导购笑容满面,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好看,好看。” 知道这是导购的话术。邱一燃还是腼腆地说了声“谢谢”。 黎无回没像导购那样夸张。 只是过来给她理了理挤在毛绒兜帽里的头发,再稍微站远了些。 从上到下地打量。 黎无回很满意。 她在导购听起来像是很诚恳的连声夸奖下,轻抬下巴,不露痕迹地挑了下眉, “我都说了,你穿白色好看。” 邱一燃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你也进去换吧。” “急什么?”黎无回说。 之后,她又按着邱一燃这身的标准,给邱一燃多挑了几身内搭—— 袜子,保暖打底衣,绒裤,可以挡到耳朵的帽子,厚围巾…… 全都挑齐了。 自己再拿着之前那件灰色羽绒服,进去很利落地换完出来。 如邱一燃所料—— 黎无回穿灰色好看。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导购看见黎无回走出来。 举着手机点了好几下,反反复复地放着那句翻译过来的中文, “般配,般配。” 导购大概是误会了她们的关系。 邱一燃有点尴尬,刚想要解释。 黎无回却先开了口, “一个异国他乡的导购有什么好解释说明的,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再到来这里了。” 说的也是。 而且导购也没有再多说其它的,已经忙着帮她们去结账。 现在又特意跑过去解释,反而还会有掩耳盗铃的嫌疑。 想到这里,邱一燃没说更多。 她抬眼,匆匆看一眼这么久焕然一新的黎无回。 想了想,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夸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你穿灰色很好看。” 比之前多了一个“很”字。黎无回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 从服装店出来,她们已经大包小包。 本来想要直接回酒店。 结果两个人又路过像是一个本地市场一样的地方。 里面看起来人来人往,亮着像南瓜一样的灯串,两边都是小店小贩,卖着些廉价但小巧的东西。 反正车也在修,这几天都没有什么事,邱一燃觉得自己也还有力气。 她们不像之前那样急着赶路,进去逛了逛。 路过鱼市的时候黎无回停住了脚步。 鱼市不大,很狭窄的一个店铺,摆着满满当当堆叠在一起的鱼缸,鱼缸里面是花花绿绿、游动得很欢快的鱼类生物。 很多不常见的种类。 黎无回逛着逛着沉迷进去,像走进城堡的孩童。 等到她们再次路过鱼缸中两条像是在打架的粉色亲吻鱼时,邱一燃忍不住问, “你想养鱼吗?” “我一直在养。”黎无回弯着腰。 她像个要破坏两条鱼两情相悦的坏蛋那样,很过分地敲了敲玻璃。 然后双手抱臂观察两条鱼的反应。 但这两条嘴巴黏在一起的鱼,也没有因为地动山摇而分开。 “但我总是养不好。”黎无回盯着两条游来游去的鱼,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它们都活不久。” 邱一燃没办法弯腰。 于是她没办法去认真看里面的鱼,只能隔着幽幽水光,去看黎无回的侧脸。 然后不知不觉地走了神。 “邱一燃。” 黎无回突然转过脸来,很认真地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刻黎无回的表情很真挚。 她大概是真的要很想要养好鱼。 “可能是因为你太忙了,没有时间照料。”邱一燃给她找理由,“也不怪你。” “但是我记得从前,你也很忙,但还是能把鱼也养得很好。”水光粼粼,黎无回的脸上流露出困惑,“可为什么,我就做不到?” 邱一燃有些错愕。 她不记得这件事。 她是记得她之前也养过鱼,但她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会说她把鱼养得很好。 仔细想想——印象中被她养的那几条鱼似乎确实活了很久,直到最后她离开,也都好端端地在鱼缸里游动着。 但如果说真有什么诀窍的话? “我也不知道。”邱一燃思考过后,说,“我好像就是当时给它们随便喂喂食,换换水,按照卖鱼那个人教我的去做,而且有时候也会忘记管它们,有时候又会给它们喂很多,但它们最后还是游得很欢快……” 说到这里,邱一燃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在这件事情上帮到黎无回了, “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两条小鱼的生命力顽强一些。” “你是说,你没怎么花心思?” 黎无回不解地去追问,“它们就一直乖乖陪着你?”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邱一燃点头。 黎无回笑了,然后隔着摇晃的水波,喃喃自语, “顺其自然……” “什么?”邱一燃没能听清。 黎无回低了下眼,重新抬起眼看向她时,眼中的困惑消失了。 接着,黎无回摇了摇头, “没什么。” 然后就直起了腰。 有些可惜地注视着鱼缸里黏着嘴巴的粉色亲吻鱼, “这两条鱼看起来……” 突然笑了一下,“应该可以活很久。” “你要买它们吗?”邱一燃问。 “买不了。”黎无回回答, “我们是要出境的,没办法带鱼类这种活体生物。” “也是。” 邱一燃这才意识到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 “不过如果不考虑出入境,”黎无回似乎已经很干净地整理好自己的不舍, “我还真想在路上试试看,我可不可以养活它们的。” “在路上养?”邱一燃觉得黎无回这个想法很新奇, “放在车上?” “就在你车前面放个鱼缸?”黎无回歪了歪头。 笑了笑,突然也开始跟她说些没有道理的话来, “它们应该本来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如果多去这个世界看一看,是不是也会长命百岁?” “好像这样讲,也没有说错。”邱一燃没反对黎无回的天马行空。 “这样带到巴黎,”黎无回又自顾自地说,“我以后也会更有信心一点。” “有信心什么?” “有信心……”黎无回想了想,说,“以后我养鱼也可以养到它陪我很久?不会像之前那些一样轻易抛弃我?” “可能也会有信心……”说到这里,黎无回看到邱一燃有些迷茫的脸。 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没有把自己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 以后独自面对没有你的巴黎。 她不想让她们两个因为这句话又变得剑拔弩张。 最近两天,她们终于能稍微放下从前的事,像并肩前行的旅伴那样正常相处。 黎无回不想破坏掉。 因为这段旅途,时间原本就很短暂。 “没什么。”所以黎无回只是摇了摇头,对愣怔着的邱一燃说,“走吧。” 话落。 黎无回没有再对鱼市有任何留恋,也没说其它,直接转身踏了出去。 而邱一燃走慢几步。 又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里面的鱼。 老板看她们在里面逗留许久。 明显就是在犹豫要买的情况,过来热情地向她推荐,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 邱一燃犹豫间还是摇了摇头,对老板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说, “不用了,我们没办法带走。” 老板挠挠头,似乎没听懂。 邱一燃也摇摇头。可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多看了这两条鱼几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要离婚,也不一定非要针锋相对 回酒店的路上, 黎无回很安静,而邱一燃低头沉思。 以至于,当邱一燃慢吞吞地跟着黎无回的脚步, 发现她们两个站在相邻酒店房间门口,而黎无回正准备刷开房门时—— 才忽然想起那件事。 “对了,假肢还在我这里,”邱一燃习惯性地问, “今天晚上你还是要拿过去吗?” 廊前灯光半明半暗, 黎无回站在房门前, 动作忽然停住。 好似突然就因为她这个问题走了神。 “黎无回?”邱一燃喊了一声。 她忍不住有些担忧—— 因为黎无回从看到那两条买不走的亲吻鱼开始, 就有些不对劲。 “不用。” 良久, 黎无回终于出声。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滴滴滴滴——” 黎无回把房门刷开, 摇了摇头,“可能的确没有必要。”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还是跟邱一燃解释, “其实就算没有假肢, 你想跑的话,也还是可以跑掉。” 邱一燃愣住。 她不太清楚黎无回为什么突然之间改变想法,这种改变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还是尽快将这种无措压抑了下去, 轻着声音说, “我不会逃走的。” 黎无回“嗯”了一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身影陷入了黑暗。 “睡个好觉吧,黎无回。”在房门关上之前, 邱一燃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补了一句,“你都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黎无回还是没有出声。 但门也没有关上。 邱一燃心思重重, 有些机械地刷开自己的房门——难道真的是因为刚刚那两条带不走的亲吻鱼? 这么想着。 邱一燃准备迈进门的步子倏地顿住,撑着双拐,往黎无回房间门口移了两步,又问, “你没事吧黎无回?” “我没事。” 黎无回的声音从房间里面飘出来,“你也是,睡个好觉吧。” 话落,黎无回轻轻关上了房门。 邱一燃稍稍放下了心。 回到自己房间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刚准备推门进去,却又顿住—— 看了黎无回的房门一眼。 犹豫间。 邱一燃叹了口气,然后又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 撑着双拐。 她慢吞吞地往电梯那边走去- 进门之后,黎无回就接到冯鱼的语音电话。 冯鱼问她们现在到哪里了。 “还在哈萨克斯坦。”黎无回说着。 把外套脱了,换上了这家酒店鞋底很薄的一次性拖鞋。 她体质应该不太好。 冬天时脚本来就不容易感觉到温暖,踩在地上就像踩在冰块上。 “这么久了还在哈萨克斯坦?”冯鱼大惊小怪,“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是出了一些问题。”黎无回开了灯,有些刺眼地捂住眼睛。 再睁开眼—— 视线范围内没有邱一燃那截显眼的假肢,她空落落地走到窗边, “不过都解决了。过几天我们就会出发去俄罗斯。” “那差不多还要一个月才能到巴黎了?”冯鱼在电话里嘀咕着, “不过说实话你们能走这么久,我还蛮意外的。” “你意外什么?”黎无回心不在焉地问。 然后拉开窗帘—— 她突然怔住,觉得有根针直戳戳地往自己眼球上刺了过来。 “我还以为邱一燃早就逃跑了呢。” 冯鱼在电话那边大大咧咧地说,“毕竟当年离开巴黎她应该就做好打算,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我还挺意外她答应你,也意外她竟然这么久都没有逃跑……” 冯鱼的声音在耳朵边上飘着。 黎无回已经听不进去。她闭了一下眼,再缓缓睁开。 透过玻璃窗看到的仍然是同一幅景象—— 已经是夜,暖黄街灯照亮街道,邱一燃佝偻着腰,缩成一个白色小人。 她正在很努力地用双拐支撑着自己很瘦很疲劳的身体,几乎是要走一段路就歇一会,但她还是坚持从黎无回可控的视线范围中,一点一点逃走。 “我先不跟你说了。” 黎无回挂断冯鱼的电话。 很快速地往房间外走。 可这家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质量实在太差。 她心急,就走得踉踉跄跄。 结果不小心拌倒。 摔在像是冰块一样的地面,她没来得及管太多,又乱糟糟地撑着地面爬起来。 打开门的瞬间。 外面冷气扑面而来,她被刺得一激灵,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穿外套。 准备回身去拿外套。 结果刚拿上外套,就又突然停住了所有动作。 邱一燃是真的会就这样从她身边逃走吗? ——有这样一个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 如果邱一燃是这么迫切想要从她身边逃开,几乎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在她没有用她假肢当作威胁的第一天就抛弃她…… 那她再次跑过去把她抓回来,有意思吗? 门还没有关。 外面的风一阵一阵往里面刮着。 将黎无回刚刚被激出来的汗水吹得很凉,贴在背脊上,使她木然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面,逐渐变得冷静下来。 她红着眼睛。 将自己刚刚匆匆拿起来的外套再次放下,关上了门,动作很慢地走到窗户边上。 这个过程耽误了不少时间。 在有着正常双腿的黎无回,可以摔倒又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又折返回去拿外套、最后又停在原地打转的一段时间…… 楼底下的邱一燃反复停停歇歇,却没能走多远。 等黎无回再次回到窗边,邱一燃才走了不到十米远的距离。 她慢腾腾地停下来,口中不断喘出白色气体,像一只在人类世界行走的蜗牛。 而楼上—— 怕被敏感的邱一燃抬头时发现,黎无回关了灯,躲在窗帘背后。 紧紧盯着邱一燃缩成小点的身影,还是没忍住,手掌捂了捂湿润的眼睛。 这个笨蛋。 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有多差劲,却还是要趁她不注意往外走。 也不知道这么晚了,到底要去哪里- 再次停下来的时候。 邱一燃艰难呼出一口白气,然后不自觉地往楼上看了眼—— 酒店房间窗口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很多个小小的洞穴。 她费力地数了数,数到黎无回的房号时她松了口气…… 是黑的。 黎无回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这么想着。 邱一燃才放心地低下头,撑着双拐,一步一步地往刚刚的集市方向走。 就算是经过多年训练,依靠用拐杖走路也仍然比较艰难。 而且她的确这几年来没能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比较差劲,经常有些小病小痛。 对正常人来说无比简单的站立行为,对她来说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来支撑。 所以她必须集中注意力。 所以她不知道—— 当她闷着头慢吞吞地去往集市时,在楼上那个黑暗的洞穴,有个躲在窗帘背后的人正在努力观察着她。 等她走出她的视野,她才嗓音干涩地、悄悄地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声“笨蛋”- “笨蛋”邱一燃重新来到集市。 路过那家鱼市时。 老板以为她走回头路是因为后悔,又开始叽里咕噜地招呼她。 邱一燃还是摇了摇头。 在集市里茫然地转了两圈,半个小时之后又回到鱼市,给了两张老板当地的货币。 老板兴高采烈地要给她把鱼装起来。 她摇摇头。 将老板的动作按下。 然后在老板有些茫然的视线下,将两条被装起来的鱼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两条亲吻鱼在水里欢快游动。 老板不解地挠了挠头。 邱一燃笑笑。 然后就这样撑着双拐,在鱼缸前面,盯了半个小时。 彻底确保自己记住这两条亲吻鱼的特征。 她向语言不通的老板微微弯腰,很礼貌地致谢,之后就又离开了鱼市。 老板目睹这个奇怪的客人离开,稀里糊涂地把那两张钱收了进去。 然后对隔壁纪念品店老板说, “今天有个断了腿的客人,在我这里寄存了两条亲吻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拿。”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因为语言不通而被鱼市老板误解,她只是觉得,在人家店里耽误这么久,也需要付一点代价。 她从鱼市离开。 又在集市逛了两圈,才拎着一个小袋子回到了酒店。 这时候她已经很累,没有精力再注意其它。所以她也不知道—— 当她再慢吞吞地走回来时。 酒店楼上那个小小的黑黑的洞穴里面,这期间躲在窗帘后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黎无回,在她的身影出现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楼上楼下距离太远。 黎无回能看到邱一燃手中提着一个很小的袋子,但也看不清是什么。 不过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在意。 只要邱一燃回来了就好。 黎无回平静地想。 之后,黎无回盯着邱一燃一步一步走回来,从她能看到的范围内消失。 才走到门边。 坐靠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膝盖,耳朵固执地贴紧房门—— 耳朵温度也逐渐因为房间外面的冷空气而变凉。 黎无回不管不顾。 始终贴紧,隔着厚重的房门,她听到隔壁房门终于“滴滴滴滴”刷开—— 邱一燃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黎无回松了口气。 正准备起身。 可这时—— 外面的邱一燃似乎没有第一时间走进自己的房间。而是又犹豫着,往黎无回房间门口走过来。 “笃——笃——” 拐杖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在近到不能再近的位置停住。 黎无回屏住呼吸。 房间是黑的,邱一燃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是外出之后特意过来敲门问她的情况。 如她所料。 门外的邱一燃没有敲门。 但好像也没有其它动静,只是在她门口站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 “笃——笃——” 拐杖声音再次出现,慢吞吞地。 邱一燃离开了。 然后,厚重的“嘭”地一声。 是邱一燃的房门关上了。 黎无回刻意停了差不多有两分多钟,才又从地上站起来。 接着,她用自己僵到发麻的手脚,轻轻打开了房门—— 外面什么也没有。 黎无回有些意外。 那邱一燃刚刚在她门口站了那么久,是在做什么? 难道只是在看着她的房门发呆吗? 黎无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只好又将房门空落落地关上。 不过这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只要邱一燃没有在旅途中途逃走。 她就不需要担心。 黎无回有些疲乏地想着。 而且邱一燃也说得对—— 自从出境以来,她们在路上淋雨,最后车又出问题,的确都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的机会都少。 这天晚上黎无回没机会多想。 洗了个热水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得太干,她就沉甸甸地睡了过去。 大概邱一燃也跟她一样,在这一天睡得很沉,第二天很晚才出房门。 车还要过一天才修好。 她们在酒店楼下吃午餐。 饭没吃到一半,邱一燃打了个哈欠,看起来萎靡不振的样子。 “你昨天晚上不睡觉去做什么了?”黎无回直截了当地问。 邱一燃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看见你——”黎无回话说到一半顿住。 她不想显露自己又在偷偷监视邱一燃的事实,虽然她的确这么做了。 或许在得知她这样做之后。 邱一燃又会暗自讨厌她这种行为,但又因为不想伤害她而憋着不讲。 “我看见你一早上都在打哈欠。”黎无回改成了这句话。 邱一燃揉揉眼睛,“没有去做什么,就是睡得不太好。” “要换酒店吗?” 黎无回想起前天她们在毡房里,邱一燃半夜做噩梦时的呜咽。 她掐紧掌心,知道邱一燃绝不会答应和她一个房间。 所以离开她之后,邱一燃还是经常做这样的噩梦? “不用。”邱一燃摇头,“太麻烦了。” “反正换来换去也都是一样,”她跟黎无回解释, “昨天可能是因为第一天不习惯,今天就会好点了。” 黎无回的脸色稍微好一点,却又因此想起一件事, “我记得你以前只睡一个牌子一个型号的床垫,那现在在茫市要怎么办?” 听到黎无回这样问。 邱一燃沉默一会,木然地摇了摇头, “其实现在我对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感觉了,床垫?是房东在本地买的硬床垫,她说护腰,但我睡上去也没什么感觉。” 说到这里。 邱一燃又笑了笑, “而且你应该不知道,其实我也会吃菠萝和洋葱了。” 她像个小孩子为了展示自己的乖巧那样去汇报这件事。 但黎无回知道—— 这些或许听上去有些娇气有些要求的习惯改变,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邱一燃丧失了从前许多的坚持,小的大的,坏的好的…… 她像一个被疼痛腐蚀掉的人,为了隔绝痛苦,也隔绝掉七情六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黎无回忍不住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想——” 邱一燃思考的时候看起来很钝,像在努力转动自己脑子里的发条, “是有一次,姨婆去世之后吧,葬礼结束后我在路上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忽然觉得自己很饿了,然后点了份炒面,吃进去我才知道,里面有洋葱。也是奇怪,那天我发现吃进去也不会怎么样。” “从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花时间把洋葱挑走了,因为挑不挑走都是一样的味道。” 说到这里,她又冲黎无回笑笑,“菠萝应该也差不多,都是不知不觉就吃进去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吃什么食物、睡什么床垫,也都没什么差别。” 听邱一燃说完。 黎无回迟迟都没有开口。 她甚至像是丧失掉了呼吸,只是静静地低着眼睛,很久,才说,“以后还是挑走吧。” “为什么?”邱一燃有些糊涂了。 黎无回希望她挑食? “不管是菠萝,还是洋葱。”黎无回轻轻地说, “只要是你不爱吃的,以后都还是为自己挑走,就像我们每次吃饭,你总是点我爱吃的食物那样,也要为你自己这样做。” 邱一燃愣住。 “床垫也是。”黎无回低垂着眼,轻轻地说, “回到茫市之后,再给自己买好一点的舒服一点的,别随便租房子又随便用别人的,如果茫市买不到之前的那个牌子,就联系……联系许无意,不管怎么样,她都一定可以给你买到。” 邱一燃不说话,戳了戳餐盘里的炒饭。 “总之邱一燃,” 黎无回呼出一口气, “你要吃自己喜欢的食物,睡自己喜欢的床垫。” “如果你答应我能做到这点,” 说着。 黎无回像是怕邱一燃不同意,又十分生硬地以自己唯一剩下的那个筹码当作要挟, “我到巴黎之后才会同意跟你离婚。” 黎无回知道自己已经十分无耻,明明出发之前就说好,对离婚这件事绝不犹豫。而现在,路途还不到一半,她就已经在提附加条件。 可就算做出这样生硬的要求,她也不后悔——因为她已经没办法去管在邱一燃眼中自己会变成什么形象。 反正她都已经是坏蛋。 就算出尔反尔,也不过是其中最轻的一条罪责。 而出乎意料。 邱一燃并没有针对坏蛋黎无回所提出的附加条件提出反对。 她只是沉默良久。 然后点头同意,“我知道了。” 意识到自己嗓音干涩。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喝了口水,又揉了揉不太舒服的眼睛,跟黎无回解释, “我可能要回去睡个午觉。晚饭和明天的早午饭就都点到房间里,不出来吃了。” 看着邱一燃困倦到像是快要溢出眼泪来的双眼,黎无回勉强点头同意, “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通电话一直没有打过来。 直到第二天下午,黎无回才收到邱一燃的短信: 【车修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上路,你先准备准备,我去车行检查一下】 看到这条短信。 黎无回皱紧眉心。 从昨天午饭后开始,邱一燃已经连续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出过房门,也没有联系过她。 之前她有几次都想去敲房门。 可又想到邱一燃提前嘱咐她的话,以及之前旺旺雪饼的事,她每次走到门口又停住。 最后—— 她没有办法。 每次都只是将邱一燃暂时放在房门口,等待客房服务人员清扫走的垃圾直接拎走。 她像个准时准点的闹钟,来定点给邱一燃扔垃圾。 然后又趁机看邱一燃这一顿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有没有点自己爱吃的,还是随便按照酒店提供菜单上的第一行点下去…… 邱一燃大概不知道她的垃圾清扫员是黎无回。 而黎无回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像阴暗女鬼。 但她很快又说服自己—— 她又没有变态到去把邱一燃的垃圾全部囤积起来包围着自己。 于是她能知道—— 邱一燃真的有在试图听她的话,一共三顿饭,都有在认真选购自己的餐食,虽然食量还是很小,但最起码三顿没有随便点重复的,酒店那些推荐的餐食,邱一燃都有去试一试。 黎无回稍稍放下了心。 但又不知道邱一燃二十四个小时在房间里面忙些什么。 应该不会是真的一直在补觉。 反复猜测后黎无回得不出结果,这种失控或者有任何让她感到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其实没有改变,还是那么迫切想要知道邱一燃的一举一动。 只是在努力逼迫自己克制。 直到收到这条短信。 黎无回没忍住跟去了车行。 邱一燃似乎是自己到了车行才给她发的这条短信。 所以,等黎无回打着车到了那里,就发现她们的车已经修好摆在门口,并且也已经清洗过,干干净净得像重新生产出来的一头小黄牛。 邱一燃穿的是那身黎无回给她挑的衣服,白色羽绒服,羽绒背心,绒裤,能盖到耳朵上的帽子…… 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要厚一些。 她今天穿了假肢,没有撑双拐,绒裤裹住假肢和右腿,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差别。 黎无回下车走过去的时候。 邱一燃正在和修车行老板握手,然后结了帐,就自顾自地走到车旁边,从外套兜里掏出一缕白纱—— 那是雪饼留给她的。 邱一燃站在风里,帽子的耳朵被风吹得打来打去。 她将那缕被撕下来的白纱,小心翼翼地绑到了车左边外后视镜上。 然后松手—— 白纱跟着风轻轻飘动起来。 邱一燃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又伸手去把白纱加紧了一些。 像是怕白纱被风吹跑掉,对不起雪饼的心意。 所以她绑得很用力。 之后又特地观察了好一会。 才彻底松了松绷紧的下巴。 再转身的时候,邱一燃脸上还带着不太明显的沉重。 结果看到黎无回。 她眼底的沉重变成错愕,“你过来多久了?” 像是不意外黎无回会过来,只意外黎无回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在你系这缕白纱之前。”黎无回说。 她走过去,双手插兜,不去看那缕在风里飘荡的白纱,而是去盯着邱一燃的眼睛, “都已经系在车上了,为什么还是不太开心?” 黎无回问得很直接。 邱一燃愣了半晌,才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雪饼她们两个到哪里了。” 说着,她去看那缕在风中飘荡的白纱。知道黎无回并没有问,但她还是解释, “这两天我想了想,要怎么处理雪饼的心意,一直闷闷地放在包里感觉也不太好,要是拿着到处走,又怕放在兜里不小心什么时候就丢掉了。” “所以你绑在了车上?”黎无回问。 “对。”邱一燃伸出手去,碰了碰在风中飘荡的白纱,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当是为旺旺雪饼两个祈福吧,既然是她结婚的头纱,就希望她们两个能够在一起久一点。” 看来邱一燃真的是因为旺旺雪饼这两个人有很大的触动,悲伤也好,鼓足勇气来祈福也罢…… 这都是黎无回希望可以看到的。 这种感觉的邱一燃已经好久不见。 黎无回不自觉地多看了一会,等邱一燃像是下定决心,终于从这件事缓过来后,她才移开视线。 “会的。” 罕见地,黎无回也对这两个陌生人给出自己的祝福。 这是她以前从来都觉得矫情,也觉得没有意义的事。 吐出这两个字。 黎无回没有去看邱一燃有些意外的神情,自顾自地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开门的那一刻,她知道,邱一燃提前过来大概是有原因的—— 邱一燃提前整理好了车内的物品,又给车上喷了类似一种橘子味的香氛。 把黎无回之前用的腰枕放好,在前面的收纳空间里补好了一些充饥用的小饼干。 当然不是姜黄人小饼干。 因为哈萨克斯坦没有卖。 但黎无回已经很满意,然后她又抬头,看到了邱一燃新换的车挂—— 那是一条手工针织的车挂,不是之前的圣诞老人,是一个针织风铃,下面坠着两条被织在一起、一上一下的鱼。 粉的身体,黑的眼睛,橘的嘴巴,白的尾巴…… 是那两条带不走的亲吻鱼。 而还站在车门边检查白纱有没有完全系紧的邱一燃,没想到黎无回直接就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她甚至还没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太阳闪烁,邱一燃隔着车门,很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自己这两天因为打针织变得很痛的手,偷偷去打量在副驾驶的黎无回—— 黎无回的视线正对着那两条鱼。 很久都没有移开。 也很久都没有其他动作。 像是过了很多个世纪。 黎无回才缓缓伸出手,很小心翼翼地去碰了一下—— 这天哈萨克斯坦的阳光很充足,于是透着蓝天白云,那两条亲吻鱼的嘴巴轻轻碰到一起,是很清脆的风铃声。 像阳光和云朵在笑嘻嘻聊天的声音。 黎无回似乎对此感到很新奇,等风铃恢复平静,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去推了一下。 两条鱼的嘴巴碰在一起,风铃又叮铃铃地响起来。 闲竹赋整理 黎无回不知疲倦地推了好多下。 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蜷缩起手指,然后才隔着玻璃,看向还在外面站着的邱一燃—— 是有些好奇的眼神。 而邱一燃也才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黎无回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针织风铃看起来真的很不精致,完全比不上集市里某个摊主摆来卖的好货色。 虽然这已经是邱一燃反复拆了又打之后的结果。 看到黎无回并不讨厌。邱一燃终于放下心。 开门坐进了驾驶位,在黎无回的视线下,她有些紧张地抠着手中的方向盘, “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做,在酒店里也很无聊,所以随便打一打的。” 黎无回不讲话。 邱一燃又抿着唇,突然开始不自信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是很丑吗?” 她不知道黎无回在看到那两条鱼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但她猜测,自己花费那么多心思养的鱼一直死掉,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尤其是对分离视作背叛的黎无回来说,被反反复复地抛弃,应该是特别痛苦的事情。 但邱一燃并不想对这件很小的事情赋予任何意义,她只是希望—— 真的就像黎无回之前说的那样,带到这两条鱼去到巴黎以后,黎无回会有信心重新去养鱼。 她想就算她们已经注定是散伙人,也未必一定要在针锋相对中结束这段旅途。 要离婚,却也不是不可以真心去为对方着想,就像黎无回一直在做的那样,就像黎无回希望她吃自己爱吃的食物一样。 她也只不过是希望,离婚以后黎无回能过得好一些。 “丑就丑吧。” 所以邱一燃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仍然有些恍惚的黎无回说, “不过,这两条鱼应该永远不会死掉了。” 第42章 “看着我。” “邱一燃, 为什么要这么做?”车厢中很安静,黎无回轻轻地问。 为什么? 邱一燃缩了缩有些发麻的手指,她还真没有想过要去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看见了。” 黎无回微微抬头。 她脸上淌着那两条亲吻鱼的影子, 摇摇晃晃地,也像很多个缠绵的亲吻, “你让我睡个好觉,又自己跑出去, 我以为, 我只是一天没有拿你的假肢, 你就要从我身边跑掉, 还差点跑出去追你, 本来还想等你回来质问你, 这几天有好几次想起这件事,都差点对你发脾气……”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结果你是去做这件事。” 声音很轻很轻, “显得我好像真的很坏。” 邱一燃愕然。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的行为被目睹到。 停了片刻。 她将自己被磨到稍微有些发红的手指往方向盘底下藏了藏,才解释, “我没有逃跑, 就是去买这两只鱼的材料了。” “我现在知道了。”黎无回说。 然后她又用手去推了推那只亲吻鱼风铃, 歪头盯了一会, “这种东西应该很难做吧?” 风铃清脆的声音逐渐消失,黎无回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都没出房间?” “不难。”邱一燃欲盖弥彰, “我也没有花很多时间。” “昨天一直在房间是因为,我真的也有在补觉。” 黎无回看着她不说话。 邱一燃抿唇, 也不讲话。 黎无回叹了口气,“算了,你有好好吃饭就行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但是为什么?” 可黎无回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放下,又重新望了过来,眼神很像是困惑,“邱一燃,你为什么要给一个要和你离婚的女人做这种事?” 这个问题使邱一燃再度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鼓足勇气,反问,“你不也是吗?” 黎无回垂着睫毛。 然后轻笑一声,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让我对自己好,吃自己喜欢的食物,让自己尽量过得开心一点……”邱一燃尽量把自己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 “我都听进去了,而且也都想好,等回国之后要努力去做这些事情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那就好。” “而且在哈萨克斯坦停下来这两天,我也有想过……”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气, “既然我们打算和平离婚,并且很多事情谁也没办法说服谁,剩下的路还有一大半,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要像之前那样,总是说些赌气的话……” 话说到一半,她犹犹豫豫地看向黎无回——而恰好,黎无回也正在看着她。 大概这天的天气太好了些。 以至于在那两条被风吹动的亲吻鱼影子下,黎无回的眼神也模糊不清,让人难以看透。 邱一燃不知道她到底是心平气和同意她的想法,还是在压抑着不满,嘲笑她的天真。 于是邱一燃莫名其妙卡住了壳。 她直视着前方的道路,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这一刻她又想到,她们两个在旅途中都有想要迫切实现的目的。 要想和平相处…… 除非有一方彻底被对方击败。 而她自己还没有被击败,还没有服输的念头。因为她在说着这种话的时候,竟然想起了一件与自己观点完全相反的事, “你是不是问过我,我今年有没有生日愿望?” 黎无回“嗯”了一声,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我记得你当时说你自己没有任何愿望。” “现在有了。”邱一燃鼓起勇气说。 “什么?”黎无回像是有所察觉,知道她会提出不一般的要求,语气轻描淡写, “你先说,看在这两条鱼的份上,如果不难。我也许可以替你实现。” “黎无回,”邱一燃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些紧张地去看她, “要不之后的一段路,你来开车吧?” 几乎是话落的那一瞬间—— 车厢内的空气粘稠度都在一刹那成倍扩大,风似乎停止了,亲吻鱼风铃的声响也渐渐小了下去。 世界趋于安静。 黎无回低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谨慎开口补充,“这就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愿望,黎无回,你——” “邱一燃。”黎无回打断她的话,像是被气笑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是你三十岁的生日愿望……” 她看向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那两条鱼的影子, “你竟然还敢坐我开的车?” “如果我说我敢呢?”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邱一燃迅速接了话,然后又笃定地重复一遍, “我敢坐,你敢开吗?” 说完,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黎无回的答案。 将两个散伙人关在一起的车厢很窒闷,黎无回直视着陌生国度的宽阔道路。 她没有分任何一点眼神去看邱一燃的腿,侧脸看起来绷得很紧。 像是在努力遏制自己的痛苦,不让它波及到邱一燃, “你是不是以为,等这段路结束我带了两条永远不会死的鱼回去,等我发现自己也可以重新开车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声音也压得很低, “我就不会再想起之前的事,回到巴黎之后也就能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以后也不会再来纠缠你。” 其实从黎无回的视角来看,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邱一燃并没有否认自己的私心,“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不要那么痛苦。” 说出这句话时——邱一燃才彻底接受,她们两个在这段旅途的目的始终都是对立的。 邱一燃想离开,也想让黎无回过得好。黎无回希望她过得好,也希望她回到巴黎。 可她们两个现阶段根本没办法从那件事情中轻而易举走出来,也永远无法握手言和。 对邱一燃而言,这极度困难,所以她不想再去尝试。而她这阵子始终沉溺于自己的苦痛之中,一直都忽略那一点—— 对黎无回而言,这是她惩罚自己的方式,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要走出来。 “邱一燃。” 在邱一燃类似于悲戚的目光注视下,黎无回轻轻地笑, “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就算是你亲手做的,这两条鱼的面子也没有这么大。” 留下这句类似于残忍的话当作回复。 黎无回推开车门下了车。 这天她没有坐邱一燃的车回去,而是迅速打了辆出租车,很冷静地逃避现场。 而邱一燃则坐在车里,愣愣看着粉色的亲吻鱼风铃,独自消化了刚刚十几分钟的对话。 她没被黎无回的那句话刺到,只是有些恍惚,因为自己想要争取的和平相处,最终又以不欢而散作为结局。 回到酒店后。 邱一燃心事重重。 她脚步很慢地走到黎无回的房间门口,有好几次,都已经抬起手来想敲门,每一次,却又还是又无力地垂下了手。 就像前天晚上买完材料回来,她在黎无回门口站的那几分钟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也没想好,如果黎无回真的开门看到她站在这里,她要说什么。 思来想去,邱一燃只是叹了口气。 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说黎无回掩耳盗铃,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刻舟求剑? 她自己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又有什么脸面,几次三番来要求黎无回去完成? 但她不知道—— 就在她在她房间门口踌躇的那几分钟,黎无回也像前天晚上一样,坐靠在房门边,下巴放在膝盖上,屏住呼吸,听她的一举一动。 黎无回是后悔的。 她想—— 其实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对邱一燃说那么狠的话。 就算她只是希望,邱一燃不要妄想再来改变她。 而隐藏在内心中更深层次的一种希望则是——她不想让自己真如邱一燃所希望的那样,带着两条不会死的鱼回到巴黎,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之前没办法面对的一切…… 如果这场赌局中认输的是她。 邱一燃大概会很放心地离开她,也心安理得地离开巴黎。 如果她答应,她手中所剩无几的筹码又会少一个。 而她更加生气的一点不在于这件事,而更多在于—— 如今她能让邱一燃留在自己身边留久一点的方式,竟然只能是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 黎无回自嘲地想。 她抱着膝盖,听见邱一燃叹气。 就在她的门边,清清楚楚。 为什么要叹气呢? 为什么总是走到她门口来却又不敲门呢? 黎无回绷紧下巴。 而就在这声叹气消失几分钟后,黎无回收到邱一燃的短信: 【明天早一点出发吧,我看了明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好像会下雪,穿厚一点,戴上围巾,袜子也是……最好穿两双。】 没有提起谁来开车这件事。 黎无回拿着手机的手垂落下去。 没过几秒,手机又振动了一下。她抬起来,屏幕上是一条新短信: 【黎无回,对不起。】 几个字,在手机屏幕上很刺眼。 看着这一行字,黎无回并没有好受多少。她紧紧攥着手机,靠在门边低着眼。 没有回复。 过了漫长的几十秒钟。 她直接站起来打开房门,然后直接踏步出去,果然—— 如她所想。 邱一燃根本没有进房间。 而是木讷地靠在墙边,整个人被笼罩在暖光灯下面,拿着手机正在打字。 看到她开门。 邱一燃像是被吓到,慢半拍地放下还在编辑的手机,表情有些迷茫, “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看到黎无回的第一反应,是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到腰后面。 黎无回的目光侧了一下。 隔着邱一燃的衣角,她看清那是一个小小的袋子。 邱一燃注意到她的目光,安静了一会,像是被抓包有些尴尬。 徘徊了几步。 她还是将袋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我在路边看到的,顺便就买了。” 黎无回低眼去看—— 递过来的袋子中,是各种包装各种口味的黑巧克力。 从前黎无回只要不开心,或者烦躁,就会报复性吃姜黄人小饼干,没有小饼干的时候,黑巧是第二选择。甚至吃得嘴巴黑黑的,还要故意去亲邱一燃。 后来这也就变成一种稀奇古怪的仪式。 进行到亲邱一燃的环节,就证明她的不开心和烦恼都结束了。 久而久之。 邱一燃也养成习惯,不管去到哪里,都给黎无回搜集来当地有名的、好吃的黑巧。 就像现在一样。 “对不起。” 邱一燃看黎无回迟迟没有接袋子,又笨拙地把袋子往前伸了伸, “刚刚走到路上,听说哈萨克斯坦的巧克力很有名,我看到,就买了。” 像讨好,也像做错事所以在哄她。 黎无回眼眶发热,将袋子接过来,“笨蛋。” 她们又不是生活在查理与巧克力工厂的世界,走到路上谁都会谈论巧克力,而且路边上哪会有包装这么精致的黑巧克力卖的? 看到她不计前嫌地接过去,邱一燃终于松口气,语气柔软, “你不要生太多气,是我不应该这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黎无回不露痕迹地侧着脸,擦了下眼睛。然后低下头,拆了颗巧克力,吃到嘴里,十分冷静地问,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不明白邱一燃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总是那么喜欢反思自己,也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仿佛犯一点错误就要下十八层地狱。 “我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邱一燃的脸被灯照着,表情看起来很诚恳, “是我太自私了,明明我自己也没办法做到,却还是要求你去做。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也没有对你所处的位置感同身受。” “就好像以前,”说着,邱一燃垂着睫毛,轻轻地说, “我也总是因为这件事对你发脾气,还总是一味地要求你一样。” 她看起来很迷惘,可又像是很深切的忏悔。 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所改变,没有再那么敏感地想要回避之前的事情—— 甚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习从前的自己,在黎无回生气的时候给她买黑巧克力。 黎无回不讲话。 但是她在吃她送过去的巧克力。 这就证明她没有太生气。 邱一燃在心里这样想。 她也没有逼黎无回一定说一句“原谅她”的意思。 只要自己道过歉就不讲道理地让别人接受——这种行为在她看来也是一种霸凌。 邱一燃静静地看黎无回吃了两三颗巧克力,就打算回自己房间, “早点睡吧,明天我们早点出发。应该能出境到俄罗斯。” 黎无回撕巧克力包装的动作停下来。 她将第四颗巧克力放到嘴里,低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才终于吐出三个字, “知道了。” 邱一燃没再多说什么,进了房间。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谁开车的事情。 邱一燃本来就不是尖锐的人。 她的执拗和骄傲,都是被包在柔软的外表之下的。 很多时候她不想使劲去让别人做什么事,大部分时候想要达成某种结果,她采取的手段都是条件置换。 但“生日愿望”这一条件置换失败,她不想将黎无回逼得更紧。 但这天晚上她还是没有睡很好。 橘色的海 她辗转反侧。 思考是不是就算以后黎无回不再开车,不去面对那件事,也可以彻底从当年那场事故中走出来,不再对她感到愧疚? 她想要找到更温和的一种方式,让黎无回能够彻底放下她。 橘色的海 第二天,邱一燃起得很早。 大件行李在昨天晚上已经搬到车里。 和黎无回约好早上在停车场见面,邱一燃穿得很厚,把假肢藏在厚厚的绒裤下面,在看到她那辆明黄色出租车的时候,她揉了揉眼睛—— 视野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于是靠在车边的那个女人也变得清晰起来。 是黎无回。 天色还早,空气中湿冷冷的,让人感觉已经是有看不见的雪在飘动,黎无回穿着那天她们一起买的衣服,很厚,颈下也戴着很厚的围巾。 看来是真的有在听她的话。 邱一燃欣慰地笑了笑。 往那边走过去。 像是某种心电感应,黎无回这时也突然抬头。 她看见她,视线撞到她的眼睛。 却没说话,也没等她走近,黎无回又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邱一燃快要走到时,黎无回就自顾自地开了车门。 坐了进去。 邱一燃愣住。 停在原地,很久都没往前走。 直到黎无回降下车窗,侧脸在湿冷空气中显得很苍白, “别愣着了,上车。” 她催促她。 邱一燃也反应过来。 低头,擦了擦被雾气沾着的眼睛。 走过去。 先是将自己的小包行李放在后座,接着绕到一边。 打开车门—— 邱一燃坐到了副驾驶。 接着,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在主驾驶位坐着的黎无回。 出发之前,为了防止自己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她将黎无回的驾驶证和有关资料也打印下来。 但邱一燃没想过,原来真的会有机会用到。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黎无回坐姿很端正,她就好像只是一个暂时在驾驶位坐下的人, “这边的路比较好开,是个难得重新上路的机会。” 看到黎无回重新坐在驾驶位,邱一燃甚至比她还要更紧张。 鲸木整理 将快要跳到喉咙的心脏压下去,邱一燃才缓缓点头, “对,最近一段路都很好开,而且人口和车辆都没有国内和法国密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邱一燃才会反复提起这件事,因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或许黎无回以后都不会再到这里来。 但在旅途中,人的心境也通常会有所改变,甚至能去接受之前一直在回避的事情。 “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黎无回慢慢地说,也慢慢地抬起手,搭在方向盘上, “我可以先试一试。” “好。”邱一燃喉咙干涩。 她几乎没有呼吸,看着黎无回在慢慢感受着这辆车。 她知道自己今天必须是一个可靠的乘客。 “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雪。” 发车之前,黎无回低头看着方向盘,又强调, “如果中途下了雪,就必须换成你来开。” “好。”邱一燃很快答应。 只要黎无回可以去尝试,她可以答应很多条件。 “还有……”黎无回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她, “你要一直看着我。”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你之前说的,”黎无回轻抬下巴, “如果我开车,你会在旁边看着我,不会让我出问题。” 说完,像是害怕邱一燃不同意。她很快转移了视线,双手抓方向盘抓得很紧, “如果你不答应,我们马上就换位置——” 说着,黎无回就想要去解安全带。 “好!”邱一燃下意识去按下她的动作。 那一刻手心和手背不小心相接。 皮肤触感极为细腻。 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体验。 黎无回顿住所有动作,慢慢抬眼看了过来—— 她的手还按在她手背上。 意识到这一点。 邱一燃有些慌张地将手收了回来,却又再一次擦过女人的皮肤。 她蜷缩着手指。 收回视线后有些无措地左右看了看。等手心女人的体温逐渐散去,才强装镇定地说, “我答应你,一直看着你,一分一秒都不松懈。” 她没有意识到——她又把这种话说得很像是结婚誓言。 而黎无回却没由来地想到这一点。 她将手缓缓从安全带上松开,重新搭在方向盘上,感受着方向盘的回馈,才轻慢地吐出两个字, “可以。” 手心最后一点余温都散去。 邱一燃终于平复下来,也给自己系好安全带,再转过头来,原本想说“黎无回,你的手很凉”,也很想在黎无回开车之前多嘱咐她。 可两句话都被邱一燃憋了回去。 第一句话太亲密。而第二句话,又显得太不相信黎无回。 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看她。 而是很利落地点了火,放了手刹,直视着前方宽阔的道路—— 一秒,两秒,三秒…… 她发动了车。 很平稳,没有任何慌乱,也没有任何意外。 意外的人只有邱一燃,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黎无回答应她开车。 黎无回直接踩着油门上了路。 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意外。 就好像,提出这个要求的邱一燃,在旁边都只起到了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意外,等车平稳地上了大路,黎无回也终于松开绷紧的下巴,然后跟她解释, “昨天下午你进了房间,我自己有出来练习过。” “昨天下午?”邱一燃讶然。 她有些着急,“你一个人?为什么不跟我说?” 但很快恍然大悟。 她逼迫自己冷静,不要去因为自己的慌乱而去影响黎无回, “你是故意不和我说的?” 黎无回“嗯”了一声,“因为没有把握。” 她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就去开自己好几年没有碰过的方向盘? ——甚至是在邱一燃坐在副驾驶的情况下? 可邱一燃又似乎很希望她能做到。 所以昨天下午。 等邱一燃进了房间,黎无回带着那袋黑巧克力,去到了停车场。 车钥匙一直放在她这里。 所以她很顺利地坐在了驾驶位,发了半个小时呆。 吃了很多颗黑巧克力。 如果脂肪是一下子就能出现的东西,她可能昨天一天就要长胖几十斤。 但她没有长胖。 她觉得昨天下午自己把所有吃进去的能量低消耗掉。 她一个人,在停车场里面试了很多次,发车,停车,转弯,在彻底开上大路去试之前,有好几次,她都因为太谨慎而差点撞到柱子。 也很多次,她不敢往前开,害怕自己会擦到车,每次离别人的车还有很远,她就早早停下来,下车像个没有碰过方向盘的人那样谨慎地去查看情况…… 于是,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上车下车,独自一个人,开了一段不到一公里的路。 这个下午,她出了很多很多冷汗,整个人都变成湿漉漉的、快要融化的脏雪。 最后终于将车安全停回停车场。 黎无回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后很无力地蹲在地上。 全身都没有力气,很难受地捂着自己跳动很快的心脏,像是快要死掉。 昨天下午其实后来有下雨,她没有伞,也没办法让邱一燃来接她,然后看到她的狼狈。 所以她只是一个人蹲在停车场,捂着眼睛哭了很久。 最后站起来浑身都发麻,耳朵里面也又酸又痛。 这件事对她来说异常艰难,需要克服很多。这天晚上她甚至手抖心慌,做很多遍噩梦,重新梦到之前那场车祸,也梦到自己没做好这件事最后又出车祸。 这个夜晚,她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在黑夜里坐着发呆。 最后又逼自己睡觉。 再早早地起来,又反复地去尝试,深呼吸无数次,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 是不是真的可以去尝试,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这件事? 直到邱一燃早上下来。 慢慢吞吞地走向她那一刻,黎无回才终于确定答案。 既然决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我不想要有任何意外。” 车再次安然无恙拐过一个弯之后,黎无回轻轻地说。 邱一燃注视着黎无回之前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鼻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平复自己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的惊讶。 在她以为自己提出的要求很无理的时候,黎无回竟然瞒着她独自去练习了一个下午。 她无法想象——昨天下午,黎无回独自一个人到底发生了多少事?练习了多少遍,才会像今天早上一样开得那么稳? “可是为什么?” 在路变得越来越宽敞,周围也没有什么车辆的时候,邱一燃终于问, “你昨天不是还说,还说我没……没资格要求你做这件事吗?” 她将“自己没那么重要”换成了“没资格”。 “昨天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黎无回没有否认,“但你进房间之后,我突然又不这么想了……” 毕竟她的出尔反尔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只是在吃那些巧克力的时候,突然又想到——” 说到这里,黎无回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其实如果我真的可以做到这件事,并且让你亲眼见到……” 声音在车轮声里滚过去, “是不是也会让你更有信心,去做一些你现在不敢去做的事情?” 邱一燃彻底僵住。 “所以……”她心脏在这一瞬间被揪起来,声音变得极为干涩, “你会答应,是因为……我?” 她问得稀里糊涂,让这句话有了歧义。完整的意思应该是—— 为了让邱一燃面对从前,所以黎无回愿意去做那个迈出第一步的人。 而黎无回十分坦然地“嗯”了一声,“但没有关系。” 邱一燃突然觉得鼻酸。 她攥住指尖,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因为很容易变成哽咽。 “你现在不用着急。” 以为邱一燃是在无声表达抗拒。黎无回声音软下来,跟她强调,“也不用害怕。” 日光一点一点从厚重云层中射向地球。黎无回轻轻地说, “因为我还会证明很多东西给你看。” “而现在——” 明明,她才是主动面对自己懦弱的那一个,却反过来在哄邱一燃, “你需要做的就只是一件事。” “什么?”邱一燃很艰难地发出声音。 黎无回坐在三年来自己没有坐过的位置,没有一秒钟是能够彻底放松的。即便是车暂时因为交通信号停下来,她都会担心是不是忽然会有车撞过来。 不是只要坐上这个位置,人的性格就瞬间能改变,她也仍然有惧怕、有迷惘,也担忧自己最后的结果是做不好。 但她还是朝邱一燃笑着, “看着我。” 因为我会做得很好,并且让你亲眼看到。 第43章 “我们再去看一次极光吧。” 邱一燃沉默。 良久, 才喉咙干涩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有回更多话。 因为这时车已经驶入大路,她们在奋力往哈萨克斯坦边境开。 之前办理的是有时限要求的过境签, 而这几天她们已经在哈萨克斯坦耽误很多时间,算下来,她们必须在今天之内过境。 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俄罗斯。 从驾驶位换到副驾驶, 邱一燃也没有懈怠。 她让她看着她。 她也就真靠在车座椅上, 努力睁着眼睛, 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 其实邱一燃昨天晚上都没有休息好, 坐在不断往前驶着的车上也有些犯困。 但为了保证黎无回的驾驶安全, 她还是在坚持跟她搭话。 “你昨天下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练了很久吗?”邱一燃问。 “还好。” 大概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路况上,黎无回的回答很简洁,语气也很漫不经心, “其实这件事也没有我想象中难,几次就上手了。” “真的?”昨天下午没有注意到黎无回独自一个人去练车,邱一燃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真的。”黎无回语气笃定, “不信你也可以去试试。” “我试什么?”邱一燃呆怔。 黎无回不说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收回去的时候,刮过在前面收纳空间放着的胶卷相机。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叹一口气,“你刚刚还说让我不用着急?” 大概是黎无回已经或明示或暗示过好多次, 她现在对这件事的态度, 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敏感尖锐。 黎无回观察着她的脸色,语气很坦然, “我现在也没说什么。” 邱一燃抿唇。 然后去伸手,将副驾驶前面空间“嘭”地一声关起来。 动静有些明显。 像抗拒,又像表明始终抵抗的态度。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今天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的,像块湿漉漉的灰旧抹布罩下来。 隔着朦胧模糊的玻璃,邱一燃晃了一眼街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昨天下午是不是下雨了?” 她这两天都没睡好,一是在忙着针织亲吻鱼风铃,二是想着黎无回的事情。所以昨天下午回房间后,她的确是在补眠。 没能睡得太沉,混混沌沌间似乎也听到了雨声。 “是稍微下了一会。”黎无回说,“但是不大。” “那你练车的时候……”邱一燃恍然间去看黎无回,“没遇到什么问题吧?” “邱一燃。”黎无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突然喊她。 “嗯?” “你就这么担心我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黎无回突然笑了。 邱一燃僵住,刚想开口解释。 黎无回却率先出声了, “问我这么多问题,好像在担心小孩一个人去考试的家长一样。” 声音很轻,“担心天气,担心我是不是一个人,又担心我是不是练了很久,接下来是不是要担心我废寝忘食来不及吃饭……” 邱一燃的话被堵了回去,但她的确没办法否认,自己差一点就要问——黎无回,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准时吃晚饭。 平心而论,听到黎无回独自去练车,去面对那件连她都不敢去面对的事,邱一燃第一反应是后怕。 如果昨天下午,黎无回一个人出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我只是觉得——” 邱一燃还是努力解释,“如果昨天下午有一个人陪着你的话,你可能不会有那么辛苦。” “我没有很辛苦。”黎无回试图否认。 “黎无回。”邱一燃注视着她此时此刻仍然绷紧的侧脸,很认真地说明,“你知道,其实你也骗不到我吧?” 黎无回垂了下眼睫,不说话。 “不管这件事难不难,不管你有多强大,不管你表现得多不屑一顾……” 邱一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但我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像你嘴巴里面说得那么简单。” “所以呢?” 大概是她的语气很笃定,也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反驳,黎无回沉默片刻后笑了,微微抬了抬下巴, “拆穿我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辛苦了。”邱一燃回答。 黎无回的眼睫颤了一下。 邱一燃很真诚地看着她,“我只是想这么说一句话而已。” 话落的下一秒—— 车突然停了下来。 但停得很安稳。 不像是遭遇什么事故。 更像是司机出于谨慎先停下了车。 那一刻副驾驶的邱一燃还是下意识抬头,去看前方的道路——出乎意料,前方宽阔无车。 视线再回转—— 黎无回已经松开踩紧的刹车。 很冷静地重新发动了车。 像是察觉到邱一燃有些疑惑的视线,黎无回微微偏头去看了下车外的后视镜,头再转过来的时候,眼睑上被阴影盖住。 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早知道卖惨可以让你对我这么好,” 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语气随意到像是在说别人的糗事, “我就和你说我昨天下车后腿软蹲在停车场哭得很伤心了。” 邱一燃愣住,心口像是有什么突然被挖了出去。 “骗你的。” 黎无回趁路况宽松看了她一眼,好像还是在笑,“你不会连这也信吧?” 声音很轻,像嘲笑,也像撒谎, “傻子。”- 可惜傻子邱一燃永远无法再得知那个下午的真相。 即便她知道一定不会简单。 但黎无回并没有再回答这个下午的有关细节,之后,不管邱一燃如何追问,黎无回都始终回避,将其概括为一句—— 挺好的。 多轻飘飘的三个字,好像那个下午真的有那么轻飘飘。 邱一燃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天气预报似乎不太准,这天,直到出关,外面都没有下雪。 车辆检查顺利通过后。 邱一燃先回到车上,打算趁黎无回上车之前,稍微眯眼睡一会。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黎无回回来得比她想象得要快,几乎是刚一闭上眼睛,车前就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靠过来。 她不得不强撑着眼皮,看着黎无回上了车,然后迷迷糊糊地问,“要出发了吗?” 黎无回“嗯”了一声,系上安全带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你下午要开吗?” “不用。”邱一燃摇头,“你来开吧,我有点困。” 看邱一燃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哄骗她。黎无回点头,停了半晌,然后又说, “那你先睡一会吧。” “不用。” 邱一燃竭力让自己在座椅上坐直,“我没有很困,不是说好要看着你吗?” 黎无回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没办法否认—— 邱一燃能看着她,的确会让她在开车时稍微有安全感一点。 停了一会。 黎无回发动了车,轻声跟邱一燃解释,“这是第一天,我一个人还有些不太敢,所以你就辛苦一点。等明后天,我再来开的时候,你就可以在车上补觉。” “知道。”邱一燃困困地点头,强打着精神安慰她, “我会看着你的,你放心往前开就是了。” 黎无回答应下来。 也没时间多讨价还价。 出关时间紧迫,对俄罗斯会发生的状况还一无所知,订好的酒店在三个小时的车程之外,也不知道那边会不会下雪。 想到这里。 黎无回发动了车。 又看了眼在副驾驶稍微显得有些萎靡不振的邱一燃, “等会要是俄罗斯那边下雪……” “放心。”邱一燃声音听上去有些困乏,但还是给她打了剂强心针, “如果下雪,我们就换位置。” 听到邱一燃准确的回答。 黎无回放下了心。 原本她因为开车这件事精神亢奋,就应该让精力不济的邱一燃休息好。 但如果之后真遇到下雪的天气,不仅路滑,能见度还低,她这么久没碰方向盘,真不敢冒这个险。 不过幸好。 进入俄罗斯境内,一段路都算是开得顺畅。 仔细观察了路况。 黎无回看了眼坐在副驾驶上没精打采的邱一燃,想了想,说, “你现在可以睡一会,我一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用了吧……”邱一燃还是有些犹豫。 “睡吧。”黎无回劝她, “我胆子没这么小,放心,等你睡完之后醒过来,我们就已经到酒店了。” 邱一燃还是有些犹豫。 但架不住困意袭来,车又加满了油开足了暖气,她晕晕沉沉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 “那我,就,睡个十分钟,吧。” 断断续续地。 拖得还长。 像动画片里的某个角色。 黎无回笑出声来。 意识到之后,她又很快收声。 因为邱一燃一闭上眼,就睡得很熟了,呼吸稍微有些不畅,应该是有些鼻塞。 黎无回皱起了眉。 这个人不会是趁她不注意还是感冒了吧? 这么想着,她又往旁边看了眼—— 车上暖气开得足,邱一燃把外套脱了下来,盖在身上,脸也被暖风吹成了红苹果的样子。 应该不至于再冷。 黎无回稍微放下了心。 但她还是在心里想。 等到了那边的酒店,有空的时候,她要再给邱一燃买几件厚一点的衣服。 最好厚到,可以让邱一燃以后穿到北极去。 这个想法慢慢悠悠地冒出来,黎无回很快又在心里嘲笑自己——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以后。 她垂下眼,双手抓紧方向盘。 以后邱一燃无论是去南极还是去北极,都不会让她黎无回知道- 天气预报提醒的雪还是落了下来。 尽管她们这时已经到了俄罗斯境内。 一开始,黎无回还没有注意到,雪已经慢慢地飘落下来。 当前面的道路逐渐浮现出白色,而车玻璃上也慢慢也雪粒砸落下来时,她还以为是雨。 直到开起雨刮器。 她发现那是雪。 有一瞬间她恍惚——其实,雪一直是她很喜欢的意象。 特别是,当邱一燃在她身旁的时候。 她很喜欢雪。 但她却不得不因为雪而停下来。 最开始她看向在副驾驶睡得很熟的邱一燃,还有些不忍心,于是打算自己坚持。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她当作没有下雪就好了。 可大概是今天她给了自己某种心理暗示,雪下得越来越大的时候,她也越来越心悸,像是有什么虫子要从她血管中钻出来。 不得不停下车—— 黎无回深呼吸一口,去看在副驾驶的邱一燃。 停了半晌。 她将自己冰冷僵硬的手从方向盘上,十分艰难地摘下来。 然后捂了捂自己有些发胀的眼睛,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邱一燃?”她去看副驾驶的人,轻着声音,“下雪了。” 邱一燃没有回答。 她睡得很熟,脸色红润,整个人都缩在座椅上,盖着厚外套,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黎无回抿紧唇。 看了眼车外—— 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雪还在洋洋洒洒地飘着,这里是公路的无人区,她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没时间犹豫。 黎无回将自己的手在脸上暖了暖,然后又去推邱一燃, “邱一燃,下雪了。” 这次她提高音量。 而邱一燃迷迷糊糊间睁了一下眼,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却没应她,又马上阖上了眼皮。 这个反应很不对劲。 黎无回谨慎地意识到这点。 又将自己冰冷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贴,才去拍邱一燃的脸, “邱一燃——” 话在口中滞住,那一秒钟她意识到邱一燃的体温很不对劲。 黎无回缩了缩手指。 她用力掐自己的掌心。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去探邱一燃的额头,果然,发烫得吓人。 而这时—— 邱一燃又很难受地睁了下眼睛,声音嘶哑,“下雪了吗黎无回?” “你发烧了。” 感受到邱一燃皱紧的眉心,黎无回慢慢收回了手。 看了一眼车外,她很冷静地反应过来此刻她们的现状—— 无人区的俄罗斯公路,变得越来越大的雪,越来越窄的可见范围,因为发烧而脸色红润无法清醒的邱一燃,心悸慌乱到不敢继续往前开车的黎无回。 困局。 唯一可以掌控的变量,是黎无回自己。 “啊?”邱一燃很困难地撑着眼皮,她突然发现视野内的很多事情她都看不清。 尤其是——在她身旁,俯身过来,静静凝视着她的女人。 “我发烧了?” 她很迷茫。 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她只是觉得困,然后睡了一觉,就晕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然后开始出很多汗,睁开眼的视野也都变黑了很多——这大概是人在彻底晕过去之前的前兆,她很多次都痛成这样晕过去。 想到自己可能再次成为负累,她越发着急起来,想要挣扎着起来去查看现在的情况, “那下雪了吗?” 结果黎无回将她按下来。 然后又将她身上滑落的厚外套捡起来,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紧每个角落。 最后。 黎无回将自己止不住发抖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在了方向盘上。 “没有下雪。” 黎无回说。 其实邱一燃那一刻有所怀疑,但人在病糊涂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放下心防。 于是她因为黎无回笃定的语气,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只剩下黎无回自己。 她独自面临越下越大的雪,许久没有碰过的方向盘,以及能见视野相当窄小的公路。 她知道没有任何退路。 她必须将在发烧的邱一燃尽快送到医院,也必须保证她们两个安全无恙地从大雪中离开。 黎无回很冷静地思考着困局的出路,并且将这些视作为自己不要命都要去做到的事情。 阖了下眼皮。 深呼吸了好几分钟。 黎无回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点火—— 没有成功。 她呼出一口白气,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再去点火。 成功了。 黎无回绷紧下巴,踩下油门。 车成功地开起来,还是像刚刚那样,努力驶向终点。 雪片和雪粒不停地砸在车窗上,像是蝗虫疯狂地砸向她的脸。 黎无回双手抠住方向盘——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但不知道是她太紧张,还是天气状况变得太糟糕。 车只是刚开了几百米远,就突然熄火。 黎无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机械地重新点火,重新起步,结果还是失败。 第三次失败。 她变得焦灼起来,明明是按照步骤来的,为什么这辆车不听她的话? 为什么她的手和脚也都不听她的话? 一直在小幅度地抖动起来。 她为什么要逞这个强? 为什么不在出发之前就开始练车?现在让她们再次陷入这样的境地? 第六次,车成功起步却又再因为她操作失败而停在路上后。 黎无回焦躁不安,用冰凉掌心捂了捂自己的脸。 明明之前都没有问题,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突然她就做不到? 心急之下黎无回突然打开车门下了车。 寒风瞬间像恶毒的刀子那般刮到她脸上,从她全身骨骼削过去。 黎无回很难受地在车边蹲下来。 努力地喘着气,跟昨天下午在停车场的姿态完全一样。 像是一个被拔掉氧气罐的病人,努力在这个世界上汲取着氧气。 不一会,她肩上就淋满了雪,变成一个被堆在一起的雪人。 在快要被冻得全身发麻时,黎无回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之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转身的那一刻。 她突然看见了邱一燃的眼睛——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她们停在无人公路,车窗被淋得很白,雨刮器像个不倒翁那般要来晃去。 邱一燃躲在车里,很不明显。 她隔着飘来飘去的雪花,眼睛发红地看着她。 她一直在看着她。 视线撞到一起的第一秒钟—— 黎无回的眼睛就骤然红了起来。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变成惨白。黎无回低下头,竭力压抑着自己有些喘不过来的呼吸,很久很久,才终于打开车门,上了车。 她强装镇定和副驾驶的邱一燃对视。 双眼却在和她碰到一起后,无法压抑住地红透, “邱一燃。” 黎无回低下眼。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像个很倔强的孩童在面对庞然大物时终于承认自己的软弱,却又在很努力地朝她笑,掩饰自己的不堪和狼狈, “我做不到。” 很轻很轻的四个字。 飘在静谧的车厢里,很难堪,也很不安。 今夜的车厢尤其朦胧,像是有水汽在其中升腾。邱一燃很费力地仰了仰头。 她像是很难开口说话。 所以试图朝她笑一笑,但是只是稍微扯了扯嘴角,就呼出一口灼烫的气体。 “我们打救护车吧。” 黎无回很冷静地想起来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 说这种话时,她的眼角有很冰凉的液体落下来。 她没有擦,而是看着邱一燃,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说, “我打电话,让救护车来接你去医院。” 多可笑的一件事。 她们明明有车,她明明会开,但她却只能停在这里,让救护车来救她们两个。 直到这时,黎无回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这也是一种位置互换。 就像邱一燃永远也没办法背着她进医院大门一样,她也永远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像个正常人一样很冷静地开着车将发烧的邱一燃送到医院。 只是从前,这种情况都被黎无回用很强硬的手段避开。 所以她基本没有体会过这种无力。 而原本—— 这是邱一燃在看向她时,时时刻刻会产生的感受。 “好。” 但是,当邱一燃处在她的位置时,却只是很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眼睛也发红。 但她不避开,给她很宽容的选择,也一直陪在她身边,然后对她说, “没关系。” 明明是该尘埃落定,终于放松下来不必绷紧那根弦。 黎无回的眼睛却平白无故红得更厉害。 “我没事的。”邱一燃很难受地睁着眼睛,去安慰她, “我们可以稍微等一会,救护车会很快来的。” 黎无回不说话。 她死死低着眼。 再次抬头的时候,她拨通救护车的电话,冰冷的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她很匆促地看着窗外,试图很冷静地去解释现在的状况。 但语言不通,而且下大雪信号也不是很好,那边说的是俄语,还断断续续。 她听不懂。 只能用英文,将她们现在遇到的难题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那边仍然很茫然,直到换了一个会说英文的人过来接。 她已经解释了快要十几遍,这时候语气已经有些着急, “我都说她发烧了,很严重。” 那边很明显懵了一下,“只是发烧吗?还有没有别的状况?” “她发烧很严重。” 黎无回像个无法准确辨析指令的人工智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 “她很难受,所以我们需要帮助。” “只是发烧?” 那边的医护人员大概以为语言不通,黎无回没能理解她的话,用俄语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黎无回听不懂。 但她却因此莫名焦躁起来。 她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凉掉的汗,又反复用英文解释了她们的位置,状况,最后她攥紧手机,都归于一句, “她很难受,她很难受,所以求求你们,尽快过来。” 那边终于表示理解,但也跟她解释——因为她们现在的位置没有明确的坐标,而且大雪天车况不好,过来可能比较困难,让她一定要保持电话畅通。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沟通上。 黎无回挂断电话后却也没办法放松。 她紧紧盯着手机信号,很害怕大雪会将手机信号隔断。 也没办法在这时候去看邱一燃。 但她又需要为自己寻求一个支点,所以她紧紧盯着手机。 “黎无回。” 像是意识到黎无回的回避,邱一燃坚持要在她旁边发出声音。 黎无回不讲话。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脸庞上映着手机的蓝光。 但邱一燃晕晕沉沉间,也能察觉到黎无回的情绪很不安。 于是她还很固执地看着她。 就像出发之前答应的那样,邱一燃轻轻地和她说, “就算是因为很普通的发烧打救护车,我也没有很丢人。” 说着,邱一燃甚至伸出手去,将黎无回手中的手机抢过来,有些困难地说,“所以你别难过。” 黎无回被她抢走手机。 又低下眼去,不让她看她在这一瞬红得厉害的眼眶。 僵了好几秒钟,才说, “我知道了。” 邱一燃得到应答,终于好受一些,可喘气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 黎无回像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猛然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咬紧的唇, “你……你是不是在痛?” 几乎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黎无回眼角就有眼泪滑落下来。 而她似乎还对此浑然不觉,脸庞在窗外的大雪下沾着水光。 说实话,邱一燃已经很难再坚持维持意识清醒——发烧是炎症。 路途此刻才进行到一半。 她的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残肢反反复复地出问题,已经有了一定损耗。 而在这种情况下,炎症必然会带来连锁反应。 尽管她截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也因为她躲到其他地方,没有精力好好照顾自己,甚至有时候,她只能靠这种疼痛活着。 所以,如今她仍然会轻易感觉到疼痛。例如生理期因为激素反应所引起的钻心的疼痛,以及炎症反应,所引起的神经性的疼痛。 那是一种残肢以下的幻痛,就好像她那半条腿还在,并且很努力地想要往她的残肢里面钻进去一样,甚至就算如今残肢萎缩,已经不匹配,可那不存在的半条腿,却还在奋力往她的腿里面钻,甚至为了钻进去磨平她的残肢骨骼和皮肉,试图与其适配。 有好几次,她都疼得流出生理性泪水,却又在黎无回躲避她的视线之后,匆匆擦去。 而此刻。 她看到黎无回眼角缓缓淌下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恍惚—— 她缓缓伸出手去。 手指碰到黎无回发红的眼角。 软的,烫的,湿的。 邱一燃愣愣地盯着指腹上的水光,很久,才缓缓开口, “黎无回,我又把你惹哭了。” 黎无回注视着她。 像是有些不解,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在这时候的关注点是这件事。 邱一燃笑,“我还蛮讨厌的,总是惹人为我掉眼泪。” “你不要转移话题。”黎无回盯着她,目光缓缓下落,停到她的左腿上, “我问你,你是不是腿又在痛?” 邱一燃将手里拿着的手机亮屏,精神恍惚地掀了掀眼皮, “救护车快到了。” 没有正面回答。 黎无回却已经知道,邱一燃应该是已经痛得厉害。 她阖了阖眼皮,再睁开眼,视线却仍然停在邱一燃的左腿上—— 被厚厚的绒裤包着,那条腿貌似和正常人的没有分别。 但任何一个没有体会过这种痛苦的人,都无法与现在的邱一燃感同身受。 多痛一秒,对整个人的神经都是种像是被火烤电击的折磨。 黎无回再次阖眼,嗓音干涩,“救护车还要多久?” 邱一燃沉默地看了眼手机,“应该很快了。” “为什么还没有电话打过来?”黎无回继续追问。 她直视着飘落下来的雪,这个时候她突然又不是很喜欢雪了。 “可能是她们正在赶来的路上。”邱一燃安慰她。 “骗子。” 黎无回声线发抖。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再次点亮屏幕——那上面的信号格在五分钟之前就已经消失。 “邱一燃。”黎无回看着飘摇下来的雪。 “嗯?” 邱一燃痛得睁不开眼,泪水汗水从眼皮上缓缓淌落,刺得她连眼睛都很痛。 “我会带你离开的。”黎无回声音轻,但分量很重。 “什么?”邱一燃没有听清。 黎无回没有再重复。 她像是做好什么准备,再次系上安全带,然后又很深很深地呼吸了一大口。 “我会带你离开的。” 黎无回踩下油门,再次重复。 像是彻底下定决心。 邱一燃忍着疼痛睁眼,人在极度疼痛的时候,看到的场景都是时黑时亮的——就像她脑袋里面有一个灯的开关,按一下,视野也就亮一下。 于是。 她看到的黎无回,也是时亮时黑的,像一个无法让人分辨清楚的梦。 她没有力气再阻止什么。 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到底要往哪里开。但她知道,现在的局面很危险—— 大雪、发烧、丧失信号的手机,以及能见范围很低的路。 “黎无回。” 于是,她强撑着清醒,要在自己睡觉之前,说完自己想说的, “你记不记得,出发之前,我提的第三点要求。” 视野里的黎无回时亮时黑,一会变成黎春风,一会又变成黎无回。 但无论是黎春风,还是黎无回,女人始终都绷紧着背,态度也很坚决, “别说傻话。” “万一,”邱一燃声音很轻,“我是说万一,万一这场雪真的比我们想象得更大,万一我等会不小心睡过去,万一我们的车在我睡过去之后出了故障,万一你也觉得冷,觉得害怕,觉得我们快死掉了,开不动了,你一定要自己先跑出去,然后再找冷静的、能理智思考的人来救我,知道了吗?” “没有这个万一。”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很笃定。 邱一燃注视着她的侧脸。 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看多久。 “听到你这样说,我还挺有信心的。”邱一燃说。 黎无回的脸色缓和下来。 邱一燃闭了一下眼睛,又继续开口,“但我还是想你答应我。” “没有这个万一。”黎无回重复,语气很固执。 “你可真是倔强。”邱一燃叹了口气,“而且也总爱出尔反尔。” “知道就好。” 车再次无缘无故地停了下来,不知道是遇到什么状况。 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也多了很多彷徨和不安,但她还是竭力压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 “和我做交易,就是很不划算。” “所以——” 在邱一燃意识快要沉底之前,她知道她们的车没有再开。 而黎无回朝她看了过来,侧边的车窗外是白茫茫的、被雪洒满的世界, “你一定要在睡醒之后,找我讨回来。” 最后,黎无回朝她扬起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一字一句地将警告吐了出来, “知道了吗?” 邱一燃没能回答。 因为她终于痛晕了过去。 完全没有任何意识,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究竟到了哪里。 没有做梦。 不是睡觉。 是晕。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 在自己晕过去之后,一个人的黎无回到底有多害怕,又有多慌乱,最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知道,当她再次惊醒的时候—— 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还是很沉,像发着烫,被灼烧过,最后又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抛过来,砸进身体里面一样。 视野还是时亮时黑。 邱一燃竭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坐在车里,第一时间不是去看路,是去看旁边—— 不是空的。 第一反应,邱一燃有些失落,她宁愿黎无回这时候已经抛弃自己和这辆车,跑出去。 第二反应,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黎无回的确还在车里。 女人趴在方向盘上,佝偻着的肩膀在抖动,卷发垂落在肩头,发梢也在跳动。她看起来,似乎是在…… 恸哭。 这个念头跑出来,邱一燃吓到不行。 她惊慌无措中猛然咳嗽起来,像身体里面有个鼓风机在疯狂往外面吹。 来不及去想更多,她挣扎着起来,去拍了拍驾驶座上黎无回的肩, “黎无回,你不要怕。” 声音在炎症反应下很嘶哑,像是从地狱中被折磨了一通又被送上来。 而原本还在发抖黎无回,早在她咳嗽的第一时间就僵住。 而在她灼烫的掌心覆上背脊之时,黎无回仓促地抬起脸。 然后撞到她的眼睛。 黎无回双眼通红。 接着,从上至下将她看了一遍。 黎无回像是缓过来,才低头,胡乱地抹了抹自己脸上变凉的泪水, “我之前喊你,喊了很多下,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醒?” 声音断断续续地,像后怕,又像质问。 邱一燃明白过来,第一反应是道歉,“对不起,我——” “傻子。” 黎无回打断她的话,用手背擦了擦自己仍旧发红的眼睛, “这种事为什么是你来道歉?” 邱一燃卡了壳。 她以为她们已经被困在某场大雪中,无法走出,以为又遇到什么绝境,疼痛和炎症还在折磨着她,她的反应很慢,也很钝。 “但你的确需要道歉。”黎无回又突然说。 邱一燃糊涂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黎无回却伸手过来。 这次没有回避,她轻轻擦了擦她脸上变凉的泪水,即便双眼通红,却仍然是那般笃定的语气, “因为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绝对没有万一。” 邱一燃怔住。 她下意识去看车外—— 才发现,她们的车是停在一个庞大明亮的建筑外,已经不是在无人区荒凉无路可走的公路,甚至好像就是医院。 夜色中的红十字很明显。 所以…… 黎无回真的开车带她来了医院?在下大雪,手机没有信号,甚至是在邱一燃昏睡过去的状况下? 黎无回真的克服了自己的障碍,真的说到做到,并且让邱一燃看到了? “你不相信我。” 在她仍旧发着懵的时候,黎无回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车厢内显得几乎不容反驳,“但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错误。” “所以你要给我道歉。”似乎很理直气壮的语气,但又因为刚刚哭过,所以反而显得像在闹脾气。 “嗯。” 邱一燃笑了起来,她又想起了被用来描述黎无回的那句话——她笃定,骄傲,并且永远相信很多人所不相信的一切。 她知道,现在在那件事情中需要move on的那个,就是自己。 这个认知使她生出很多无措、害怕和迷茫,但她还是像很宽容的家长那样,很真心地给予被值得嘉奖的小孩夸赞, “你好棒啊,黎无回。” 邱一燃昏昏沉沉地躺在车枕上,很为黎无回感到开心。 说完这句,她晃了眼外面飘洒的大雪,又咳嗽了几下。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 “你先别说了。” 黎无回立刻阻止了她,听起来鼻音有些重, “我先下车去叫人,你在这里等一等,不要自己下车,也不要吹到凉风。” 邱一燃点头,说“好”,但是又没能发出声音来。 意识又沉了下去。 但能感觉到—— 黎无回打开车门下了车。 黎无回匆匆忙忙地淋着雪跑进医院门口。 黎无回从医院门口又跑出来,身后还有一大堆乌泱泱的人。 邱一燃笑了一下。 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车门被打开,冷风刮进来,她被一股脑地抬到担架上。 陌生的人群使她突然有些慌乱。 恍惚间睁开眼。 满世界都是雪,有雪片飘到她的眼睛,逐渐融化,她看到黎无回的眼睛。 稍微放松了些。 但进了医院大门后,担架周围人很多,围着她水泄不通。 她不敢直接睡过去,就算躺在担架上,也捂着自己的腿完全没办法放松。 慌忙之间又去找黎无回。 而像是心电感应。 黎无回的视线也在下一秒钟从缝隙中挤进来。 与她缠在一起。 却又在一个拐弯后——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冲散。 邱一燃呼吸艰难,再次有些不安地扭头去看。 这次她发现。 原来黎无回又跑到另外一个缝隙,也正在寻觅她的视线。 这一刻邱一燃好像忽然感觉不到痛,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她们像捉迷藏,躲猫猫。 在陌生的世界寻觅对方的存在。只有看到对方的眼睛,才能获得稍许安全感。 这一段路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在这之后。 邱一燃被从不同的担架和床换来换去,在陌生的医院推来推去做检查。 她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她知道可能自己的假肢要被直接拆掉,裸露在很多人的视线里。 也知道,在这个过程里,黎无回也一直在她旁边,跟着她的床跑,却又像是怕她在陌生环境感到害怕,于是在她的手试图往空气中抓些什么之时—— 黎无回义无反顾地握住她的手。 手心很凉,但是又很滑,因为出了很多冷汗。纵然是个大雪天,一般人不会出这么多汗的。 邱一燃费力睁开眼。 发现每个人都正在低头看着她,蓝眼睛绿眼睛,还有…… 黎无回的眼睛。 假肢被毫不留情地拆下来,邱一燃动动手指。 黎无回牢牢抓住她的手。 有汗水从眼皮上淌下来,邱一燃说不出话,朝黎无回扬了扬嘴角。 看见她在笑,黎无回表情变得奇怪,好像是快要掉眼泪但是又竭力撑着。 所以她只是在很多个陌生脸孔中,用那样奇怪的表情注视着她。 好似害怕她抛弃自己离开,也害怕她意识不清醒之后会出现什么问题。 黎无回将她抓得很紧,并且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突然问她, “邱一燃,我是不是可以有奖励?” “奖励?”邱一燃觉得奇怪。 “嗯,毕竟我做到了这么厉害的事情。”黎无回低着眼睛。 这时已经有很多个与她们肤色不同的人围过来,叽里咕噜地讨论着些什么。 邱一燃听不懂。 眼皮渐渐往下沉,也几乎要看不见,周围很吵,每个人都在抢先说着话,是叽里咕噜的俄罗斯语,全都涌到她的脑子里面。 但隐隐约约地,邱一燃还是听见了—— “等你病好了以后。” “在去巴黎离婚之前……” 而在那些很嘈杂很忙乱的陌生语言中,有一句中文,很清晰也很准确地传到她耳边,像是努力压抑着哽咽, “我们再去看一次极光吧。” 真是的,黎春风,你为什么老是出尔反尔。 第44章 “黎春风,我爱你。” “我想去看极光。”黎春风在视频通话里说。 “极光?” 大概是巴黎苏州之间的距离真的隔得有那么远, 信号很差,邱一燃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在屏幕上卡得很模糊。 她左右晃了晃脑袋, 视频通话里的自己晃出了重影,“为什么是想去看极光?” “不知道。” 黎春风那边天气似乎很好,晚霞在她背后融成彩色巧克力,她歪了歪头, “可能是小时候听我妈讲过?” “你妈妈?”邱一燃蹲在路边打了个哈欠。 她现在还在国内, 刚刚给林满宜过完七十大寿, 到现在时差都还没完全倒过来。 她这几天都精力不济, 困得不行。 而黎春风正好因为那场官司有很多事情需要收尾, 再加上碰上冯鱼也再一次来到巴黎, 没能和邱一燃一起回国,只是在视频电话里面给林满宜贺了寿。 彼时,二零二零年,八月。 邱一燃说过的事情没有忘, 她给黎春风找来一个很好的律师,这个律师了解情况后,从三月开始准备这件事, 前阵子给黎春风和冯鱼解决了合约问题。 而邱一燃这次回国, 也很谨慎地,等林满宜过完七十大寿之后,彻底出了柜。 于是,今年七十一虚岁的林满宜, 在七十大寿第二天, 所有宾客都散尽之后—— 才得知之前在巴黎打视频通话给自己贺寿的那个漂亮女孩,是自己姨外孙女的妻子。 现在, 林满宜正躲在房间里面,捂着胸口独自生闷气。 这一天,周围邻居都看见,林老师家那个据说在国外很厉害的姨孙女邱一燃,在林满宜七十大寿一过完就被赶出家门口。 邱一燃没事可做。 蹲在马路牙子上给黎春风打视频通话,以增强自己的底气。 想到黎春风好像也快要过生日,她问黎春风有没有什么很想要实现的生日愿望。 没想到黎春风的生日愿望是去看极光。 “所以你妈妈跟你讲过什么极光的故事吗?”邱一燃问。 “其实也没什么。” 黎春风已经下了班。 她现在在一个人举着手机散步,身后的巴黎变换着色调,很美丽。 “就是有一次她喝多了酒,”黎春风眯了眯眼睛, “突然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事,爬过雪山,去过俄罗斯,去过非洲,也看到了极光,还跟我说,看到极光的人都很幸运,会一辈子幸福。” “这样看来,”邱一燃思考了半晌,“看来你妈妈不结婚也是有好处的嘛,生活好像很精彩。” “……” 说完这句,邱一燃意识到对面并没有给出回应。 她瞬间卡了壳。 意识到视频通话里黎春风眯起来的眼尾很危险。 “当然结婚才是不二选择。”邱一燃很诚恳地解释,“没有比结婚更好的事情了。” 黎春风冷“呵”一声,“我看刚刚是你的真心话。” “怎么会呢?” 邱一燃反问的语气很笃定,甚至还叹了口气, “你这样误解我,我也会很伤心的。” 不像是说漏嘴在哄人。黎春风眯起来的眼尾终于松了开来。 之后倒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跟她很生气,而是漫不经心地解释, “但她是个恋爱脑,年轻时候被男人骗,后半辈子就开始骗男人。所以她说她看过极光,说这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也不知道是不是骗我的,毕竟她总是谎话连篇,在我面前也很爱演戏,看上去运气也不太好。不过……” 说到这里,黎春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坐下来,微微仰起的脸上面淌着夕阳, “可能听那些话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就算知道被骗但还是当了真,所以一直还蛮想去看一看极光的。” “那我们得等你明年生日再去了。”邱一燃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今年等我回巴黎,应该就来不及了?而且之后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不过明年我提前准备的话,应该可以在你生日的时候赶上,而且你不是最近拿了驾照了吗,我们可以自驾去……” “邱一燃。”黎春风突然打断她。 邱一燃眨眨眼睛。 黎春风很无奈的样子,“你的执行力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强?” 邱一燃有些困惑。 “不是我说我想,就一定要去做的。”黎春风给她解释。 “可是你都想了,为什么不去做?”邱一燃也解释自己的观点。 黎春风停了半晌,“有些事情不一样,就像看极光这种事,有可能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有可能哪一天我想做的事情就变了。所以你不要我随便说什么,你就想要为我实现……” “为什么不?”邱一燃糊涂了。 “因为……”黎春风卡了壳,“你不是说要当一个好的家长吗?” “所以呢?” “好的家长一般不会溺爱。” “哦。” “所以一般来说,这种奖励都是有条件的。” “所以……” 邱一燃很严肃地抬了抬下巴, “要是明年黎春风到了二十四岁的话,我们就去看极光。” “……”今年二十三岁的黎春风没有话讲,不出意料,她明年肯定不会是二十三点五岁。 “我怀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听进去了啊。”邱一燃很真诚地说,然后又叹了口气, “不过黎春风。” “嗯?”黎春风在那边抬起视线,只有下巴对着她。 邱一燃对着这截白皙的下巴,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很认真地说, “在我们家里,想要被实现生日愿望,都是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的。” 黎春风怔住。 “而且在每个家里不都是这样吗?”邱一燃解释,“不需要你成为很厉害的人,不需要你拿到什么成就,也不需要你先达到什么条件拿到兑奖券之后去兑换生日愿望,毕竟生日愿望这种东西,一直都只是恭喜你又长大一岁而已。” 说到这里,邱一燃看到黎春风像是走神的表情,有些紧张兮兮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又讲了很多年轻人不爱听的大道理。 于是赶快闭紧了嘴巴,回到具体的事情上面来, “所以,等你明年过生日,我们就去看极光。” 她把这件事说得像是必须要走的人生计划。 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主动联系鲁韵的黎春风,在此刻,忽然很想要给鲁韵打个电话过去,然后很笃定地说—— 有人要带我去看极光了。 而你当初说她迟早会丢掉我,是你说错了。 “知道了吗?”大概是见她许久没有说话,邱一燃又在视频里强调,“我们必须去。” “知道了。”黎春风感觉在邱一燃身边待久,自己已经被训练成一只应答虫。 因为邱一燃总是在很多事情上面征询她的意见——知道了吗?你知道吧?你知道不? 然后应答虫黎春风问邱一燃,“所以你姨婆这边现在要怎么办?” “她……”邱一燃有些犹豫,抬头看了看她们家的窗户,叹了口气, “这次她应该要很生我的气了。” 平心而论,邱一燃有些摸不准这次林满宜的态度。 其实从小到大,林满宜没怎么生过她的气。这次应该也是很生气了,才会自己躲到房间里面,不跟任何人说话。 但对于七十岁的林满宜来说—— 知道邱一燃在国外和同性闪婚,并且在整件事快要过去一年才告诉她,应该是一件很伤心,也很不能接受的事情。 “不过我会把她哄好的。”邱一燃不想让黎春风担心。 “真的?”黎春风微微皱眉, “她不会把你关起来,之后就不让你到巴黎来了吧?” 邱一燃左右看了看—— 是拐来拐去的小巷,和蠢蠢欲动想要上来打听她到底犯了什么错的老邻居。 “不会。”邱一燃发出一声很慢的叹息。 她只会把我赶出家门,并且她已经这么做了。 但邱一燃没有这样说——她不想黎春风隔那么远还担心她。 黎春风在视频那边还想要说些什么。 忽然—— 老房子楼上传来很大嗓门的一句—— “姐!外婆让我喊你吃饭了!” 是许无意。 并且很快就噤了声,像是说错话被大人打了头。 邱一燃捂紧手机听筒,往上看—— 林满宜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户,叉着腰站在那里, “吃饭!” 二零二零年八月,因为出柜被赶出家门的邱一燃,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拿着给黎春风打电话的手机,直起自己蹲到发麻的腿,在周围老邻居的热情讨论下,老老实实地爬了六层楼,回家吃到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走到门口,电话还没来得及挂断。 许无意悄悄开了道门缝,探头出来,给电话里有些紧张的黎春风偷偷摸摸地打了声招呼,很勇敢无畏地发出反叛宣言, “春风姐,我永远支持你!” 黎春风说要听听林满宜会不会打邱一燃,所以电话没挂断。 邱一燃踩着薄薄的拖鞋进门。 坐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夹菜。 林满宜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然后忽然来一句, “邱一燃,你九个月不要跟我讲话。” 被喊了大名,还提出这种要求,邱一燃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林满宜却没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着,“这半年我不会接你的任何电话,你也不要回来看我,不要给我买任何东西,我不会再给你寄任何东西过去……” 邱一燃想要反驳。 许无意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X然后又晃着椅子凑到她这边来给她提示, “因为你结婚的事也瞒了外婆九个月。” 邱一燃恍然大悟。 林满宜很生气地“哼”了一声。 许无意又晃着椅子坐了回去,神情严肃,好像一根没有任何偏向的中立线。 “林满宜,”邱一燃放下筷子,“你还真是斤斤计较。” “我就斤斤计较怎么了!” 林满宜生气到差点把筷子甩出去, “我看你真是出了国就忘了家里了,不仅瞒着我结婚,还……还……” 说到这里,林满宜抹了抹眼睛, “两个女人结婚,也不知道在社会上要被别人怎么看,以后老了,两个人什么保障都没有。” “哎呀,怎么哭了哦?” 看到林满宜竟然开始抹眼泪,邱一燃有些慌乱,匆匆忙忙地起了身,想要去抱抱林满宜。 林满宜不让她抱,躲到一边生闷气。 邱一燃碰了一鼻子灰,和许无意对视一眼。 许无意瘪了瘪嘴巴,对她做了个口型,“你惨啦……” 然后就瞬间被林满宜抓到。 许无意又老老实实地闭紧了嘴巴。 “姨婆。” 就在这个时候—— 邱一燃身上突然有另一道声音跑出来。 林满宜狐疑地眨了眨眼睛。 邱一燃知道是一直在通话的黎春风听到全程。 她对着林满宜眨了眨眼睛。 然后老老实实地把手机掏出来,接着又跑到另一边,蹲在林满宜面前举起手机。 于是。 七十岁刚过完的林满宜,在生日第二天,就看到自己好不容易回国的姨外孙女像犯了很大错误一样蹲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手机,手机上是另一张自己昨天还称赞过漂亮的脸。 两个人的脸摆在一起,都很真诚地看着她,像拍结婚照一样。 林满宜看不惯。 但她不好去打手机里的黎春风。 只好狠狠打了下邱一燃,但也没有下狠手,只拍了下肩。 打完了,才吸了吸鼻子, “真是的,害别人家里好好的漂亮女孩和你结完婚,现在这么晚了都没办法回去,在外面吹冷风听我国际长途,还要来受我这份气。” 邱一燃装作被打倒。 身体歪了一下。 然后又像海浪一样把手机举回来。 而黎春风在电话里,又喊了一声,“姨婆,其实是我骗她去跟我结婚的。” “才不是。”邱一燃在这边反驳。 “她说不是。”林满宜理直气壮地指了指邱一燃。 她知道邱一燃虽然有时候单纯,但绝对不会是忘记保护自己的小孩,毕竟也在国外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吃亏,早就被骗得一干二净。 “反正,我们结婚的事情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黎春风说着,然后又笑起来,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去闪婚了,两个人都很冲动,所以之后都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没有很快在一起。现在……” “现在也是我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她才下定决心要和你讲。我想,她之所以会瞒你那么久,只是为了保护我。” 邱一燃摸了摸鼻子——她不知道黎春风怎么会知道她的想法。 其实从鲁韵那通电话发现她们结婚之后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要什么时候跟林满宜说这件事。但那时黎春风自己的状况也很糟糕,她们还要应付官司。 如果她跟她说黎春风是还需要打官司的失业模特,那保不齐林满宜会对黎春风有偏见。 所以—— 她只是想让黎春风稍微做好准备,再去面对这件事。 回国之前,还特地征求过黎春风的同意。 不过,黎春风梳理起这件事来,的确比小心谨慎的邱一燃来得更加真诚。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隔着屏幕也打不着。 林满宜憋着一肚子气,和屏幕里的黎春风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干脆又背过了身去。 邱一燃跟着她一起转,转到林满宜前面,再次举着手机,两双漂漂亮亮的年轻眼睛又都摆在一起,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看。 林满宜叹一口气,“我是担心你们两个,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又抹了抹眼睛,“我刚刚也去了解了,说是国外合法,但又有什么用呢?国内又不合法,大家听了都要笑话的,而且你们两个以后又都是要上杂志上新闻的,别人随便讲讲有的没的,你们都会很辛苦,也很容易被误会。” 刚刚,邱一燃很正式地跟林满宜介绍,黎春风是一位很厉害的模特,也是她刚结婚不久的妻子。 林满宜活了七十年,对社会上的坏人坏事见得多了。 难免会想到坏处去。 “不会的。”邱一燃小着声音,蹲在地上仰头,给林满宜擦了擦眼泪。 她知道,这对成长在传统社会的林满宜来说,始终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姨婆,现在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不会笑话了。” “就是。”看局势要有转变,许无意终于敢凑过来,抱着膝盖帮腔, “现在大家磕cp都来不及了,只会一口一个磕到了磕到了,哪里还会笑话。” 林满宜不讲话,不知道是有没有相信她们两个。 “姨婆。”黎春风又在电话里出了声,语气不卑不亢,却又比平时听起来要更柔软一些, “你知道吗?我妈妈之前也是和你一样的态度,她只是听邱一燃说了几句话而已,就马上跟我说,让我们离婚,因为她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邱一燃迟早会扔掉我……” 听到这里,林满宜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像是有些不服气,看了眼邱一燃, “你在外面说了什么?她妈妈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邱一燃委屈地耸了耸鼻尖。 林满宜有些不满,“我都没有这么说她家小孩。” 黎春风笑了起来,“但我没有答应她。” 林满宜“哼”了一声,“那还差不多。”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 “我跟她说我们绝对不会离婚。”黎春风又补充, “因为我们对上帝发过誓了。” 因为邱一燃是蹲在地上,让黎春风的脸面向林满宜,所以她看不到黎春风的表情,只听到黎春风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到她耳边,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我都会爱她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像她们又结了一次婚,在林满宜面前。 于是那一刻,她能亲眼看到—— 连紧紧绷着脸的林满宜,都有那么几秒钟的短暂动容。 再次听到她们的结婚誓言。 邱一燃有些害羞,又有些鼻酸,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和黎春风一起面对着林满宜。 “这件事,不会因为我是女人而有所改变。” 在所有人不知不觉屏住呼吸的情况下,黎春风再次出声, “而且姨婆,你知道吗?其实女性平均寿命更长,正好我们两个都是女人,意味着在没有意外状况下,我们的寿命长度是相差无几的。 邱一燃愣住。 “而我又比她小两岁。”像是想到了什么事,黎春风突然笑了起来, “等她老了以后,我可以照顾她。而且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好好照顾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只要还活着,我是真的……” 声音很轻,分量却很重, “可以爱她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最后一句话落。 邱一燃眼眶发红—— 她知道黎春风现在应该很着急,因为黎春风一个人在巴黎,身边没有任何支撑,只有一通信号断断续续的电话,搞不好什么时候还会因为林满宜生气而挂断。 所以黎春风只能很努力地通过这通电话,陪在邱一燃身边,展示自己的决心,也和她一起面对这些事。 邱一燃决定回去一定要马上给黎春风一个拥抱。 而说完这段话后,客厅里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讲话。 最终是许无意捂紧嘴巴,像是快哭了,“好感动哦。” 邱一燃也眼睛通红。 林满宜恍惚间看着这几个年轻人,蹲的蹲,坐的坐,在电话里的在电话里,都那么迫切地盯着她。 她已经活到七十岁。 知道这几个人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陪在她们身边的肯定不会是自己。 “真是的。” 沉默很久后,林满宜没有办法地擦了擦眼泪, “显得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 邱一燃知道林满宜这是松口的意思。 她松了口气,站了起来,抱了抱这几年来变得瘦小的林满宜,也很想要哭。 但最后还是憋住眼泪,将头挨在林满宜头旁边,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这天晚上,电话挂断后。 黎春风还是很担心独自一个人在国内的邱一燃。 她不知道自己隔着一通电话去跟林满宜说那些话,是不是很没有诚意。 思来想去。 黎春风还是购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她没有过这种体验,也不知道对邱一燃那样的家庭而言,出柜是不是会需要三堂会审的事情。 如果是那样。 她怎么也不可能答应让邱一燃一个人去面对。 机票买在第二天下午。 期间鲁韵有打过好几通电话过来,她都没有接。 上午炸鸡店还给她排了班,为了机票钱,她不得不去上。 虽然她和邱一燃已经结婚。 但她也没有软弱到让邱一燃养她,很多事情都分得很清,而且…… 之前的合约彻底结束,她也是应该可以鼓起勇气去做一些新的事情。 不过,这都要等她从国内回来之后了。 这天,黎春风在后厨炸鸡米花的时候,突然有同事进来敲敲门,说, “有人找。” 黎春风以为是冯鱼,冯鱼因为官司结束再来到巴黎,拿着在广州那边卖鞋赚的一大笔钱,已经和邱一燃见过,还豪言壮志说要东山再起。 结果却总是跑到她兼职的炸鸡店,用她的员工价喝很大杯的冰可乐。 黎春风一边解围裙,一边往外走。 路过匆匆擦过去的人,一盘又一盘的炸鸡腿鸡翅鸡尖菠萝派,她抬眼,看到店外有个人模模糊糊地站着—— 是夏季末尾,阳光充足,空气通透,蓝天白云打在玻璃上,波光粼粼,店里人太多,还需要排队,那人风尘仆仆,拎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戴着顶鸭舌帽,却正昂着头,隔着玻璃努力往里面张望。 看到黎春风的那一秒。 邱一燃笑得眼睛眯起来。 然后左看右看。 大概是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这边。邱一燃在玻璃上使劲哈了口气。 手指很小心地从袖口探出来,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先是有些害羞地画了颗爱心。 她整张脸都被爱心框进去。 然后又在爱心里面左看右看,再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地写—— “黎春风,我爱你。” 因为是中文。 所以店里店外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能看懂。 当然,除了爱心那种国际通用语言。 于是眼尖的几个同事已经开始起哄,引得有顾客也开始往那边看。 巴黎是座将爱视作浪漫的城市,对相爱的人总是很友好。 黎春风侧过脸,笑得不行。 察觉到有人在往这边看,邱一燃有些慌乱,大概没想到自己还是暴露,第一反应就是抬起袖子去擦—— 结果看到黎春风的眼睛后。 邱一燃又犹豫,像是很害怕被她误解自己很胆小,于是硬着头皮去迎接所有人的目光。 玻璃上的爱心没擦掉。 黎春风笑完了。 放下自己摘下来的围裙,很直截了当地走过去。 推开窗后,外面气温稍微有些高,空气中浮动着热气,还有几个往她们这边看的顾客。 黎春风用很快的速度穿过外面摆着的桌子,以及很多道在她们身上停留的视线。 她走进那个被爱心画着的圈里面,给了邱一燃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店内同事起哄嘈杂,所有人都看到外面天蓝得像油画,云像棉花糖。 她们在油画和棉花糖下面抱在一起。 两个人被玻璃上的那颗很小很小的爱心圈住。 “我差点以为你要被关在家里了。”黎春风笑说, “还买了机票打算回国去救你。” 邱一燃也抱住她,拍拍她的肩,然后在她耳朵边上,答非所问, “我也很想你。” 她好像很明白—— 黎春风那句很随意的话里面,其实都只有这一个意思。 第45章 这就是身为妻子要做的事情 这次从国内回来之后, 邱一燃变得忙碌起来。 而且还老是神神秘秘地。 一个人躲在工作用的房间里,每天到很晚才会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 黎春风也很忙,她没有急着辞去炸鸡店的工作, 而是一边打工,一边试着联系从前自己合作过的一些工作。 虽然已经成功恢复自由身,但她在巴黎待了四年多,做过的与模特相关的工作都很杂, 还都和她之前解约成功的旧公司是一丘之貉。 说来也可笑。她说自己在巴黎当了四年模特, 到最后在这里, 基本没有什么可利用的资源。 冯鱼的处境和她相似。 这天, 黎春风下班。 她们照例结束一场看上去就没有结果的面试, 两个人在巴黎街头闲逛, 仍然漫无目的地很迷茫。 冯鱼叹一口气, “原来就算是解约成功,我们也不能马上征服巴黎啊……” 黎春风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想得那么简单,“至少现在已经迈出第一步, 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的。” 她的语气很平和,也没有任何抱怨。 冯鱼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乐观?” 黎春风卡了壳。 好一会, 才歪头过去问,“有吗?” “有啊。”冯鱼很笃定,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我才不过回国几个月而已, 结果等我回来, 你就跟大变活人似的。” 黎春风不语。 冯鱼掰着手指头,细数黎春风的罪状, “以前你发了工资,第一时间是留好买酒的钱,现在你发了工资,第一时间是要留钱去买某个摄影师参与的杂志。” “以前你晚上根本不想回家,你说家里很冷很黑,但外面很亮很温暖,现在你和我逛个半小时就想回家了。” …… 一一列举完好几条罪状。 冯鱼狐疑地盯着没什么表情的黎春风,“怎么?是现在巴黎的灯不够亮了?巴黎的酒不好喝了?” “是你想多了。”黎春风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冯鱼“呵”一声,直接抓包,“哇,你十分钟内看了十五次手机!” “……”黎春风双手插兜。 不理会冯鱼快要戳到她脸上来的手指头,很耐心地解释,“我怕回去太晚她会以为我在外面乱来。” “而且她拍的东西,我作为她的妻子,肯定是要多支持支持的。” “有必要支持到自己刚发完工资,口袋里就掏不出十欧?” 冯鱼对她刚刚的蹭喝行为提出质疑。 “你错了。”黎春风很冷静地反驳。 冯鱼盯着她。 黎春风叹一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在冯鱼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示, “是十一欧。” 冯鱼冷笑一声,“黎春风,你记得自己之前怎么说她的吗?” “不记得。”黎春风把钱装回去,然后睁眼说瞎话, “我哪里说过她坏话?” “真是的。”冯鱼说不过她, “我要是你,早就开开心心吃软饭了,自己都这么穷了,还省着钱买登她照片的杂志,那杂志销量又跟她一个摄影师没有关系……” “你说得对。”黎春风很敷衍。 “算了。”冯鱼嘟囔着,“反正怎么说你也听不进去。” 黎春风不说话。 冯鱼沉默了片刻。 盯着她们两个黑沉沉的影子。 像是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却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一句, “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肯定会在这件事情上也帮你。那你现在……” 说到这里,冯鱼又停了片刻,像是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也不至于连十欧都掏不出了。” 黎春风停下脚步,垂着眼睫毛,盯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我有这么可怜吗?” “先说好啊——” 冯鱼害怕黎春风误会,迅速解释,“我可没有要趁机占你老婆便宜的意思。” 她摸了摸鼻子, “只是我觉得吧,这事也不丢人,这个圈子本来就是人脉和资源大于一切,就算我们签经纪公司,不也是靠公司和经纪人资源交换?” “这两件事比起来不就差不多吗?” “你现在是她的妻子,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一不偷二不抢,她的不就是你的嘛,而且现在她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底气。” 黎春风皱了皱眉,刚要解释。 手机响了一下。 冯鱼闭紧嘴巴,没有再说了。 黎春风看了眼手机,又有些惊讶地看向冯鱼。 冯鱼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之前投的一个独立设计师,突然约我们现在去见面。”黎春风皱着眉说。 “我们?”冯鱼有些疑惑地指了指。 黎春风点头,“对,我们两个。” 这是个不算很有名气的本土独立设计师,最近在征集符合个人风格的模特,用以在即将到来的小型秀场展示自己的服装。 但对于现在的黎春风和冯鱼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机会。甚至在没有解约之前,她们的公司都没有给她们联系过这样的机会。 如今—— 黎春风只是刚以个人名义把她们两个的资料发过去,这个设计师就很快响应。 让人不得不怀疑其目的。 这种事情她们在这个圈子里见得不算少,想来想去,她们两个还是不愿意错失这次机会,在路上一边商量对策,一边准备好随时报警。 快到约见的酒吧之前。 冯鱼还在嘴里嘀咕着,“估计是个骗子,我们先见一见,如果不对转身就跑!” 黎春风“嗯”了一声,思考了半晌,“不过我确实是有投过资料,先去看看吧。” 她们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更何况是在巴黎? 有点名气的独立设计师,突然就在投过去的海量资料中一眼相中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刚从前公司解约的小模特?然后约她们在酒吧会面? 黎春风不信她运气会有这么好。 她自觉自己运气不佳。 唯一的那么一点,都已经用在遇见邱一燃这件事上。 但出乎意料。 在酒吧约见她们的,的确是那位设计师本人。 甚至对她们态度十分友好。 全程表现得对她们的条件十分满意,像是如果她们愿意的话,都可以直接签约,送她们去今年年底的秀场。 这让一路警惕的冯鱼摸不着头脑。 黎春风也暂时没能摸清对方的目的。 直到会面快要结束之前,这位设计师像是不经意地提起, “听说你们两位刚从前公司解约?” “对。”黎春风没打算隐瞒这件事,“因为之前合约有问题。” “我明白。”设计师点头,抿了口酒,嘴角提着笑,“所以你们两个……” 细细打量着她们两个,“是谁跟Ian关系不浅?” 黎春风掐紧掌心。 冯鱼还稀里糊涂地,没搞清对方在这个时候提起邱一燃的目的,“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设计师解释, “我有熟识的人在你们之前的公司,也听说替你们解约的律师,和Ian之前有过好几次合作,关系很亲近,而那位律师基本不会打这种小官司,所有我就自作主张猜测,你们两位中,肯定有或者不止一位和Ian关系很好……” 说到这里,设计师看到冯鱼和黎春风都突然沉默起来,笑了一下, “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她似乎对把握这两个从未有过这种机会的小模特胸有成竹,很有底气地说, “只是希望可以通过这件事,和她达成合作。” 冯鱼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黎春风喝完了之前这位设计师倒给她们的酒,停顿了很久,忽然笑了, “什么合作?” “当然,是私下里的。”设计师轻咳一声,“比方说……” “她明年的商业拍摄合同?或者,她能基于这件事,把我引荐给我需要的人?例如一些比较知名的,和她合作过的模特之类的……” 冯鱼也沉默下来。 黎春风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酒杯。 “换句话来说……” 设计师看到这两个人像是很不能理解的表情,以为这两个中国人没有听懂,便将话说明白了一些, “我希望她可以为我提供一些机会。就像我此刻在为你们提供你们难以凭借自己去获得的机会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设计师不相信这两个模特还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资源置换,在这个圈子里不过是最常见的事情。不过……看这两个模特略微有些迟钝的反应,不会是和自己猜测的完全不沾边吧? “所以……” 良久,黎春风终于出声,夜间酒吧金碧辉煌,吊灯悬在她头顶,光线淌满她的侧脸,她的语气很平静, “你其实是因为她才回我邮件的?” “不然?”设计师困惑地摊开手, “难道你们两个以为自己很贵?值得我耽误时间和你们单独会面?还请你们两个喝这么贵的酒?” 对方的语气足够坦然。 就好像这个圈子里的人,被用“贵”和“便宜”来划分,是最便捷的一种方式。 贵的酒,不算太贵的设计师。 昂贵的模特,便宜的模特,最便宜的黎春风。 黎春风忽然笑了。 在这之前,她受过的冷眼冷遇,绝对不会比这少。甚至更过分的也有。 巴黎从来不是她的光之城。 相比之下。 这里更像是一座需要做交换的当铺,她拥有的是什么,到最后得到的,也只会是与之相对应的东西。 只是现在…… 在对黎春风的价值衡量上,头一次有人这么明确地把邱一燃扯进来。 这种滋味,可比黎春风之前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难受多了。 以后呢? 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要跑出来提醒她—— 你黎春风想要拥有的东西,都必须靠邱一燃的牺牲来给你换到? 出乎意料,当这个事实初次摆在眼前,黎春风并没有多意外,也没有多愤慨。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从一开始,在将邱一燃认出的那一秒钟,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只是当时她还不屑一顾,觉得这是所谓的“机会”。 而现在。 当这么血淋淋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感觉到难堪。 “呸!” 而就在她开口之前,在旁边忍了很久的冯鱼终于站起来身来。 黎春风还没反应过来。 “呸!”“呸!”“呸!” 冯鱼就已经连“呸”了好几声。 然后,她一口把这位设计师要付钱的酒喝光,怒气冲冲地指着设计师的鼻子, “你以为你算老几?” “我他爹的都还没占上这个便宜,你就腆着脸来占便宜了?” “不要脸!” 后面还跟了几句脏话。 而且因为冯鱼骂的是中文,所以这位法国本土设计师并不是很能听懂。 最后—— 趁设计师还没反应过来,冯鱼一把将还在发愣的黎春风拽走,信誓旦旦地说, “以后等我们火了,绝对不给这个人好脸色看!” 扔下这句气昂昂的话。 冯鱼就直接拽着黎春风跑了出去,最后两个人起码拿着包跑了几百米,才停下来。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扶着电线杆,腿都有些站不稳。 稍微缓下来,冯鱼仍然有些不忿,还想大骂那不要脸的设计师几句。 却又在看见黎春风后,突然又将所有话都憋了回去。 黎春风还在咳嗽。 她拎着包蹲在路上,注意到冯鱼的视线,抬眼看过去。 便发现冯鱼欲言又止的表情。 黎春风靠在电线杆旁旁边,很随意地笑了一下,像感慨,又像自嘲, “这个巴黎,真是没什么意思。” “早知道被人看不起是这种感受。”冯鱼叹一口气, “我之前就不该和你说让你去吃软饭的。” 黎春风“嗯”了一声,“以后别说了。” 她当然知道业内很多事情都只不过是资源互换。公司和公司之间,公司和个人之间,个人和个人之间……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如果—— 她真打着邱一燃的旗号,用邱一燃的资源去给自己换未来,最后她又能用什么来还? “算了。” 冯鱼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她从来都看得比较开, “就当我们今天没见过这个烂人了。” 她很自然地把包搭在黎春风肩上,恶狠狠地说, “我就不信只有这种人才能喝到很贵的酒!走!我请你!喝它个昏天暗地,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前她们两个也没有少碰壁。 而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是她们在这种状况下安慰自己的人生法条。 但是。 黎春风瞥了眼像是要去酒吧宣泄所有不满的冯鱼,很罕见地说, “我该回家了。” “什么?”冯鱼大惊小怪。 黎春风说, “你自己也别去喝,别仗着年轻乱用身体。”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冯鱼过来探了一下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说些老人话? 黎春风把她的包从自己肩上拿下来。 又将她搭到自己额头上的手挪开,略微皱着眉,警告她, “我已婚,你还是稍微有点边界感。”- 邱一燃在书房整理资料的时候,不小心睡了过去。 然后灯突然黑了。 她瞬间惊醒—— 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发现黎春风站在房门口。 女人靠着门框,背对着客厅的光线,整个人被照得像个朦胧的影子。 邱一燃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春风不回答,只是盯着她。 邱一燃觉得奇怪,“黎春风?” “邱一燃。” 黎春风喊她一声。 才又慢悠悠地把抱紧的双手放下,然后很冷静地问了一句, “你最近在出轨吗?” “什么?!”邱一燃大惊失色,差点被空气呛到。 “因为你很奇怪。” 黎春风眯眼看了看她,然后走过来,弯下腰,从背后抱住她,脸贴在她的颈下,很不明显地蹭了蹭, “总是不和我待在一起。” “你喝酒了?”邱一燃拍了拍黎春风的脸,很担心地问, “怎么会说这种胡话?” “一般不都是从这种细节开始的吗?”黎春风埋在她肩上,鼻尖蹭过她的右颈,声音被压得很低, “先是借口自己工作忙,其实是躲在书房里面和别的女人视频打电话,到后面就总会在睡觉时间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结果有一次彻夜不归,到后来天天不回家,最后就会在你手机里面发现蛛丝马迹,衣服上面也会有别的女人的口红印……” “等一下!” 再这样下去大概会被编到床上抓奸的地步。邱一燃有些头疼地黎春风的奇思妙想。 她转过头来,捧着黎春风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黎春风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像淌着绵绵的酒精。 邱一燃没忍住亲了她一口,然后又很认真地解释, “我只爱你一个。” 黎春风眨了眨眼,尖瘦下巴很恶劣地戳了戳她的掌心, “那你怎么证明?” 邱一燃忽然觉得整件事开始棘手起来——要怎么证明爱?这似乎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 而就在她迟疑间—— 黎春风突然将她的脸扭过去。 和她在蓝色电脑光前面,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吻,几乎让她没有办法呼吸了。 黎春风才肯松开她。 然后又将她抱得很紧,将脸埋在她肩上,像是要咬她一样。 可最后,又只是轻轻舔了舔她的肩。 邱一燃迷迷糊糊地。 但也感觉到黎春风的情绪不太对,努力从意乱情迷中挣扎清醒。 微微喘着气,很担心地问, “你怎么了黎春风?” 黎春风不讲话,但眼睛还是湿润润的。 邱一燃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突然皱起眉来,“是不是外面有谁欺负你?” 其实能得到邱一燃这句话就够了——黎春风想。 然后她在邱一燃肩上摇了摇头,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 “所以,大、摄、影、师……” 下巴一动一动地,像个在她肩上待着的木偶, “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这种明显的方式,让邱一燃都察觉到。但她没有追着黎春风不放,只是又拍了拍黎春风的头,像是在很蹩脚地安慰她。 “你最近和前公司的事情不是结束了吗?”在黑暗的房间里依偎了半会,邱一燃没有催着她开灯,而是很耐心地问, “你有没有什么新打算?” 没想到正好邱一燃今天就会问这个问题,黎春风有些犹豫,她并不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知给邱一燃。 邱一燃知道后应该会比她更生气吧。 黎春风漫不经心地想。 然后又很随意地玩着邱一燃黑软的头发,好像自己在对待这件事情上很轻浮。 所以也不会因此感觉到任何伤心, “还没有。” “还没有?”邱一燃有些疑惑。 她明明有好几次都听到黎春风接面试电话,只是后来都没有听到结果。 “不过也没关系。”邱一燃说,打了个哈欠,说的话比冯鱼听起来还没有由头,“你快要有新工作了。” “嗯,会的。”黎春风知道邱一燃安慰人的时候总是很有底气。 不像她这么敷衍。 “是真的。”邱一燃强调。 “知道了。”黎春风亲了亲她的下巴。 她知道邱一燃不会不经过她同意,就擅自做出决定,所以也不担心邱一燃是不是帮她联系了什么人。 “按照我的经验,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最后肯定是会有回复的。”结果邱一燃很认真地跟她解释。 “什么经验?”黎春风终于察觉到有不对,从邱一燃肩上抬起脸来,“什么回复?” 邱一燃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突然站起来。 她把在椅背后抱着她的黎春风按到椅子上坐着。 然后自己从黎春风背后绕过去。 邱一燃把下巴放在黎春风头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像放在外面的俄罗斯套娃。 开了电脑。 她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是同一种洗发露的味道。 电脑里面—— 是邱一燃最近正在忙的事情。 已经花了有一个周的时间。 她用邮件的方式联络了很多人,包括黎春风之前的经纪公司,还有黎春风之前参加比赛的主办方,很仔细地将黎春风过往的相关工作搜集到,包括照片,视频,甚至之前在国内的走秀视频,还有黎春风个人的相关资料,全都整理好,一一排好版,然后整理成一份很精简的个人印象集。 做这件事,完全是基于邱一燃自己曾经那些投稿过千次万次的经验—— 就算是投照片,投作品集,也不是一张照片发过去就完事,还需要介绍中心思想、主题、拍摄视角……总之也需要做一大堆文字工作。 曾经失败过百次千次,邱一燃也无数次更改过自己的投稿内容,知道怎么改才更能突出主题,甚至现在也会知道不同品牌不同杂志会更偏爱哪种风格,从而去加大被选片人看到的可能性。 如今,她将这些经验,又全部都运用到黎春风的事上来。 虽然模特和摄影师要投去的东西不太一样,但抓住重点之后,其实也都可以把这份经验利用起来。 “还没完全完善好。” 邱一燃一边滑动着鼠标,给黎春风展示,让她检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边跟她解释, “不过很快了。而且你别怕等得久,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往那些杂志啊、品牌啊、比赛啊,都投了很多很多份作品集,最后才终于得到回复,这种事情,都是只要有第一次,过不久就会有第二次的……” 邱一燃大概能知道黎春风今天晚上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不开心,但她不希望自己触碰到黎春风的伤心事,她只希望,自己可以给黎春风力量。 ——这就是身为妻子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但她在这件事上又很谨慎——因为她们两个的身份很敏感,她不知道怎么帮助黎春风,才会让黎春风不会觉得她高高在上。 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视角不一样,就会有很大变化。 哪怕在她眼里看来是帮助的事情。 一不小心,也有可能变成站在高处的“施舍”。 解释完之后,黎春风很久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屏住呼吸,然后用下巴戳了戳黎春风, “黎春风,你有因为我做这种事不开心吗?” 她很紧张,就像等待被审判。 而黎春风静默了很久,才有所动作。 她把手放在她拿鼠标的手上,反复滑动着看了看,很久。 定在一张自己十七岁时走秀的照片上——十七岁的黎春风还没完全长开,轮廓虽然立体,但五官都不如现在大气,还有些青涩,眼睛里面还有看向镜头时的率直和倔强,那时候,她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二十三岁时仍然一事无成。 盯着看了一会,黎春风忽然问, “你看到这张照片,是什么感受?” “我?”邱一燃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成考试题,她很谨慎地盯着看了看,然后很真诚地作答,“挺有生命力一小孩,估计在心里想——‘我要征服全地球’。” 黎春风被她逗得笑出声来,用光标戳了戳电脑里那个十七岁的小孩。 沉思片刻,认真回答,“不过话糙理不糙,我那时候确实是在想,我十七岁就已经这么厉害,以后应该会更了不起。” “你还蛮天不怕地不怕的。”邱一燃对此做出评价。 然后又拍拍她的头, “不过确实了不起,一个人在巴黎坚持这么久。” 黎春风对此并不表态。 她安静地翻到下一张,那已经是黎春风稍微大一些的时候—— 那时候她已经来了巴黎。 还在很认真地完成前公司的工作,交了几百块妆发费用,结果做着很简陋的、奇奇怪怪的造型,妆都是自己和冯鱼两个人为了赶场匆匆忙忙学着化的。 她不知道自己和在场的其他模特不一样,最后只能得到十分之一的费用。 也不知道,再过不久,自己就会被彻底埋起来。 只不过邱一燃把这张照片做了黑白效果,对比度曝光度都拉到一个刚刚好的程度。于是这张照片,和黎春风自认为难堪的回忆对不太上。 很神奇。 邱一燃凭借一己之力,具象化地,把黎春风难堪腌臜的过往变成高级选项。 黎春风盯着照片看了一会,“那这张呢?” “以后大概会成为名模黎春风在成名前吃苦耐劳的奋斗史。”邱一燃眼睛都没眨一下。 黎春风笑得不行。 邱一燃现在大概知道黎春风想要做什么。她从后面抱着黎春风,一张一张地滑过去,然后每一张都给出自己的感受, “孤注一掷的腔调。” “一张冲击力很强的脸。” “很适合某个杂志今年的开年封。” “我一直蛮想找个这样感觉的模特的,可惜那个时候不认识你。” “所以黎春风,你什么时候答应当我的模特?” …… 或许是有些夸张,但邱一燃可以保证——一字一句都出于真心。 如果说她之前只是有那么一种抓不住的感觉,觉得黎春风很适合做这份工作。 那现在,当她搜集到这么多资料,看到黎春风从意气风发,一点一点被蹉跎成颓废姿态,她为那过去的五年觉得难过,也觉得可惜。 可是,可是。 这都不妨碍—— 她将自己客观放到摄影师身份上,对模特黎春风坚韧不拔的特质予以赞赏。 她发誓这完全与她们的婚姻关系无关。 在翻到最后一张时,黎春风沉默了很久,终于出声, “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邱一燃摸摸她自来卷到有些毛茸茸的头发,“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她说的是实话。 如果黎春风在之前五年什么都没有做,对前公司安排的那些廉价工作不屑一顾,因为不高级就很不认真去对待…… 那现在,她能整理出来的东西,就不足以支撑完成这份投稿。 “我是认真的。”黎春风说。 她看到——虽然这份文档没有完善好,但邱一燃已经在抬头署好联系人和电话。 全都是她自己。 这其中没有任何关于Ian的踪影。 电脑屏幕黑下来。 黎春风盯着屏幕上的倒影——是站在她身后、很努力地在注视着她的邱一燃。 是她的妻子邱一燃。 而不是高高在上,俯视她的……摄影师Ian。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开始。 明明黎春风仍然一事无成,除了邱一燃之外什么都不算拥有。 明明她们两个都是在书房里面,在一块小小的屏幕面前,穿着睡衣和睡衣。 黎春风却忽然感觉自己已经在什么全球模特比赛的领奖台领奖。 然后绞尽脑汁,也忍不住去说着些情真意切的感言,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不知道,我一路走过来已经发生这么多事。”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让自己往前看,所以很多时候都很迷茫,因为不知道前面哪一条路比较好走,也不知道要怎么可以再往前面走。” 邱一燃耐心地站在黎春风身后,听着她将这番话,不笑她小题大做,也不打断她。 而是很柔和地注视着她。 “但现在我知道了,偶尔往后面看一看的话,其实……” 黎春风从黑掉的屏幕倒影里看着邱一燃的眼睛,很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我还蛮不错的。” 听到她这样很不客气地说,邱一燃也笑了起来。 书房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是客厅里的光,透进来,淌在她们两个侧边。 电脑屏幕上是两张笑得很开怀的笑脸。 被誉为光之城的巴黎到处都很亮,两个年轻人躲在一起独享角落里的黑暗。 “你很棒。” 这天晚上,邱一燃贴住黎春风的额头,很诚恳也很笃定地说, “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第46章 红色卡车撞上来 “不过, ”邱一燃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黎春风抬脸看她。 女人睫毛像是被泪水打湿了,加上稍微有点醉意, 眼睛中的迷离忧郁被释放到恰到好处的程度。 时机永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邱一燃眯眼认真思考了几秒钟。 很果断地牵起黎春风的手,很用力地十指相扣, “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黎春风稀里糊涂地跟着她。 结果看到她突然跑到房间里面,很认真地为自己挑选外出的衣服, 忍不住问, “这么晚了我们还要出去?” “昂——”邱一燃整个人都埋在衣柜里面, 看起来很忙, 最后终于给黎春风选定一套衣服——很随意的基础款大T恤和牛仔长裤, 是黎春风平时也会穿的风格。 她把衣服裤子都一股脑地塞给疑神疑鬼的黎春风, 才笑眯眯地捧着黎春风的脸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神神秘秘地去回答黎春风的问题, “秘密。”- 其实是这份资料中还缺少一组公式照。 这是每位模特用以展示自己的正式照片,而不是那些用以展示服装、珠宝和任何其他物品的商业照片。 所以公式照的拍摄。 一般不需要花里胡哨的妆容和服装, 只需要模特在自然状态下展示自己。 据邱一燃所知。 前公司为黎春风拍摄的公式照也很简陋,如果不是黎春风条件好,应该都很难被捕捉到她的个人色彩。 而现在那份公式照也不能再用。 她决定自己来给黎春风拍摄一组公开的公式照。 正好, 也与她影集中想要呈现的理念不谋而合——她的理想国。 这个概念中缺一个黎春风。 刚刚好。 这个夜晚, 一举两得。 但邱一燃没有将自己的私心告知黎春风,她只是跟黎春风说,她们要去拍一套公式照。 ——让模特摒弃所有杂念,从而在面向镜头时收放自如, 是邱一燃每次按下快门之前要做的事情。 不过这次属于是她多想。 黎春风在镜头里的表现力比她想象中要好太多, 自然,不做作, 有着原生态的美丽,却又极具冲击力,仿佛一望就能贯穿镜头外的人…… 深邃的熠熠生辉。 拍摄过程中,摄影师与模特的互动沟通十分重要,两者之间擦出的火花,能够让拍摄过程更加顺利,也更能激发模特的情感呈现。 邱一燃不太喜欢很正式很一板一眼的拍摄,如果时间充沛,她宁愿在自然的相处过程中进行拍摄。 她们来到的地点,是黎春风最熟悉的地方——T台。 只不过除了邱一燃以外,今夜的模特黎春风没有其他观众。 黎春风没想到邱一燃会带她来这里,进来之后看到空旷的场地,有些意外。 说来也可笑。 这几年,她总对外介绍自己是模特,其实很久都没登上过T台这种地方。 而显然,她们来到的T台,应该是刚刚结束过一场不算小型的秀,很多道具、椅子和彩带都堆得到处都是,还没来得及清理。 “这个场地的经营者之前和我有过一次合作关系。”邱一燃解释, “所以之前我就跟她提过要借来用了。” “本来是说好过几天的。但今天我们来得比较急,所以场地还没收拾完。”说着,邱一燃就忙着摆弄起T台下的椅子来,她很认真地从各种视角去考虑拍摄空间的饱满度, “不过也正好,这样还自然。” 话落。她意识到黎春风没有说话,于是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 才发现对方仍然站在T台下。 整个人很安静,被晦涩光影笼罩着,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仿佛停顿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黎春风轻轻伸手,去摸了一下T台。 然后才笑了声,像是呢喃,“原来是假的啊。” “什么是假的?”邱一燃以为出了什么问题。 “大家不都这么说吗?”黎春风大概仍然有些醉意,抬起那双迷离的眼望向她, “对于舞者而言,舞台是可以蹲下来亲吻的东西。与之相对应的,对于模特而言,触碰T台也会让人心跳澎湃。”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邱一燃歪头,“那你刚刚有心跳澎湃吗?” “没有。” 黎春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没什么感觉。” 说着,她很随便地坐了上去。 这个场地的T台很高。 纵然是身高优越腿长有极大优势的黎春风,坐上去后,腿也没有碰到地。 黎春风像是对这种体验感到很新奇,在空中很孩子气地晃起了腿。 晃了一会,她眯着眼睛,去看正在忙上忙下调试光源的邱一燃, “为什么突然带我来这里?” 从后台射出的光源很直。 邱一燃躲在那盏黄调大灯背后,像是身体里面嵌合着一个完整的太阳。 她尝试着为黎春风调试到合适的光源,也很认真地回答黎春风的每一句话, “因为这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这时候她貌似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光不多不少,打在黎春风的侧后背,像淌下来的橘子汁。 “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上过T台了。”黎春风很想要看清在光后面的邱一燃,这是邱一燃第一次为她正式拍摄,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在正式工作状态下的邱一燃, “这里怎么会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终于确定打光位置和效果。 邱一燃从那盏大灯后面很有活力地跳下来,慢慢地朝她走过来,自己也被那盏灯射出很长的影子。 直到走到黎春风身边。 她背光的脸也终于变得清晰。 于是,黎春风能看清邱一燃脖颈上挂着的相机,她感觉到好奇妙。 因为这样,邱一燃和平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真的好像个很厉害的摄影师了。 当然,她也能看清—— 她的妻子邱一燃朝她走过来,脸上始终挂着很笃定也很骄傲的笑, “迟早会的。” 黎春风不知道邱一燃哪里来的这么强大的自信,相信她以后一定会很厉害。 后来—— 她这组照片被广泛传播的时候,总有人问她是怎么看待Ian。 每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黎春风都会无法避免地想起这个瞬间的邱一燃,为她在很黑很黑的现场点亮一盏灯,在直射过来的黄调光线中走过来,然后跳下T台,仰头看着她笑的邱一燃…… 每一次,黎春风给出的答案都一样—— 她笃定,骄傲,永远相信她所不相信的一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 那些采访总是出于各种原因,曲解她的话,将这几个形容词用到她自己身上。 而那天—— 是她第一次,与邱一燃用摄影师和模特的身份相处。 那场拍摄很顺利。 顺利到几乎不像是正式拍摄,像是邱一燃为了哄她开心在闹着玩儿。 因为邱一燃一直在夸她。 她还记得,最后。 邱一燃也坐到T台上来,跟她一起在虚无的光源下晃着腿。 一边摆弄着相机,像是很满意今天晚上的成功,一边又很好奇地侧脸问她, “如果你以后真成了很有名的模特,那个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黎春风说。 “那就快想想。”邱一燃催促她,脸上淌满光线,“趁现在还有时间。” 黎春风歪头。 有些奇怪地盯着她,“你怎么一副好像从未来回来的样子?” “真是的。”邱一燃叹一口气,摊了摊手,“没想到秘密还是被发现了。” 说着,她很幼稚地在黎春风头上比了个打枪的动作,还在直射的光线下吹了吹自己的两根手指,很语重心长地和她说, “告诉你算了吧,其实我就是三十岁的邱一燃,我费尽千辛万苦从未来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模特,全地球上的人都爱你。” 黎春风没有办法不被她逗笑。 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头倒在她肩上,自来卷的头发毛茸茸的,扎得她耳朵有些痒。 邱一燃自己也笑了起来。 等笑完了,她揽了揽黎春风的肩,然后又开始很认真地选片。 每次拍到自己觉得好的照片,她都会很着急,很迫不及待地想要导出来看,也恨不得马上选出来发到外面去。 而那天—— 黎春风软绵绵地倒在她肩上,笑了好一会,才突然说, “大概是会想要抱抱你吧。” “嗯?”邱一燃正沉浸在相机里的黎春风身上,没有太顾忌到自己身边的黎春风,应得有些走神,“什么?” “我说——” 大概是为了报复她的走神,黎春风很故意来亲她的耳朵,惹得她发痒,却又在她耳尖缩了缩后,很好心地重复一遍,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很厉害的模特了,最想要做的事情,是来抱抱你。” 邱一燃很怕痒。 一边缩着去躲黎春风的报复,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板起脸,清了清嗓子, “好吧,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黎春风又笑了起来。 她今天晚上是真的很开心。 看到黎春风笑到眯成一条线的眼,邱一燃却将选片大事放了下来,拿出手机,突然打开了邮箱软件,摸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编辑了一条定时邮件—— 【发件人:Ian。】 【收件人:Spring女士。】 【发送时间: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九点整。】 【主题:恭喜黎春风女士成为名模,祝以后路途坦荡,青云直上。】 【发送内容:看到这封邮件的黎春风女士,请你过去抱抱邱一燃。】 她编辑的时候很认真,像是这封邮件很正式。 而黎春风懒懒把下巴压在她肩上,眯着眼睛看她编辑完全全部内容,问,“你为什么可以定时这么久?” “嗯?你不知道吗?”邱一燃操作一遍给她看,“本来可以定时发送两年内的邮件,但只要像这样,先选择最远的那个日期,然后切换到农历,把时间定到最远的那个腊月三十,取消,再重新去定时,就可以定时四年,反复操作的话,可以定时发送一个世纪以后的……” “看不懂。”黎无回的回答很直接。 XZF “那我再给你看一遍。”邱一燃很有耐心。 但是在黎无回的眼里,她就只是在说些啰里八嗦的话,这样,这样…… “不想看,太复杂了。”黎无回说,又懒洋洋地问, “为什么是圣诞节?” “好吧。”邱一燃把手机收起来,然后理直气壮地解释, “因为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样的话比较方便,而且你那天就需要给我两个拥抱。” “那为什么是明年?”黎春风懒懒地摸了摸她有些发红的耳朵。 “因为今年可能太赶了。” 邱一燃解释,“我不想你因为这封邮件有什么压力。” “明年就不赶?”黎春风突然觉得邱一燃有些自信过头了。 “明年绰绰有余。”邱一燃这么说。 然后她就直接定下来,按下定时邮件的发送按钮。 再一板一眼地对黎春风说, “没得商量,就明年圣诞节。” “你要跟谁商量?”黎春风没明白邱一燃这个逻辑。 “跟这个巴黎没得商量。”邱一燃很严肃地说,“它必须在明年圣诞节之前被黎春风征服。” “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邱一燃的笃定传染,黎春风竟然也真的有种明天她就会登上全球最瞩目T台的自信,然后她努了努嘴, “那为什么是九点?” “因为九点我一般去外面跑步,你正好眯着眼睛像只鬼一样地醒了。”邱一燃解释,“这样你就可以在我出门之前像只鬼一样过来抱我。” “……”黎春风眯了眯眼,“意思是无论怎样我都得像只鬼一样是吧?” 邱一燃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好像真的是哦——” 话音未落。 黎春风突然倾身吻了过来。 邱一燃被这么突然的吻吓了一大跳,相机都差点摔到地上去。 黎春风的吻来得很直接,并且总是那么直接,让人措手不及。 她被女人自来卷的长发扑了满脸,刚想要睁眼却又被轻轻咬了一口,像是对方在责怪她的不专心,于是她只能扶着女人的腰。 挺直着背。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回应着这个吻。 但她不知道。 匆忙之间她的相机垂落下去,快门按钮被撞到—— 咔嚓—— 照片定格。 那天,黄调光源从她们身后射过来,像黄灿灿的雨。 她们坐在T台边缘。 影子晃晃悠悠地靠在一起,像靠在一起的两把雨伞。 因为她只知道,那天她们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吻,好像整个世纪都快要在这个吻里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吸引力法则。 印象中。 就是从这天开始。 黎春风的模特生涯开始有了起色。 邱一燃给她整理好的个人资料、拍摄的公式照都很具有特色,很难不被从人山人海中注意到。后来邱一燃又爱屋及乌地给冯鱼也拍摄了公式照,帮助冯鱼也准备了这份资料。 最开始,就像邱一燃所说的那样,投出去的很多份都石沉大海。 但后来,渐渐开始有了回复——当然,回复中也有很多是拒绝。 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能够得到准确回复的拒绝,比石沉大海好太多了。 邱一燃每次都会很认真地研究回复内容,并且做出针对性的修改,再发出去。 二零二零年年底,黎春风开始有了新工作,是正式的、签合同的、不会让报酬被其他人吞掉的,能够让她回忆起来也不觉得难堪的工作。 大概是那一年的平安夜。 她们玩真心话大冒险,邱一燃很老实地跟黎春风坦白了一件事—— “对了。” “上次你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有人来找她讨债,她没办法应付下去,只好来找我帮忙。我就偷偷跟你之前的经纪人见了一面,赔了那瓶被你妈妈砸坏的酒。” “你经纪人把我认出来了,然后问我跟你什么关系?” “我就只好和她说……” 说到这里。 已经喝晕过去的邱一燃突然栽倒栽黎春风怀里,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是你的新经纪人。” 这怎么是需要被责罚的事情? 那天,黎春风看着喝醉了的邱一燃,很久,玩她的头发,刮她的鼻子,像个刚认识的人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厌这个人的眉眼。 然后她在心里想—— 其实邱一燃说得没错,她本来也该算作她的新经纪人。 只是…… 黎春风刮了刮邱一燃的鼻子,在她耳边提出警告, “以后不要再给鲁韵收拾烂摊子了,不然她会赖上你。” 邱一燃瘪了瘪嘴。 大概是晕得厉害,乖乖点头,举了四根手指头起来,向她保证,“我发四!” 黎春风笑得肚子痛,然后就把这一天的邱一燃全部拍下来留作纪念。 毕竟一本正经的大摄影师,平时总是跟她装沉稳,看到这种黑历史大概会咬牙切齿。 黎春风也是在那时起,才发觉自己喜欢人的时候很幼稚,喜欢惹对方生一点气,也喜欢对方用家长的语气来管一管她。 比她大两岁但有时候也会幼稚的邱一燃,刚刚好。 时间过到二零二一年。 黎春风的工作机会变得比之前更多,在社交软件上受到的关注也更多。 邱一燃的影集成功再版,封面变成了最近冒出头的小模特Spring。 有人开始猜测她们的关系不一般。 更有的消息传出来—— 这组照片,是Spring在出道以前就开始使用的公式照。 说Spring之前来到巴黎被烂公司骗了很多钱。 是Ian帮她联系那些品牌。 是Ian帮她牵线搭桥,让她有了现在这些工作机会。 人们对情感八卦的编排,总是具有百分百的激情,强过其他一切。 有好几次,邱一燃都想出来否认。但最后,都被黎春风拦住。 因为黎春风觉得。 事情还没有往离谱的方向猜测,还算是与事实搭边。 不至于要那么严肃地进行否认。更何况,出来否认之后被拍到,也会愈演愈烈。 于是外界对她们的猜测越来越多。 后来,又有业内的人看到不算有名气的模特Spring总是去探班Ian,并且举止亲密,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加以佐证。 但两个人都没有解释过。 因为没办法解释,没办法否认她们相爱,也没办法向所有人证明—— 她们的爱很纯粹,从来不夹杂任何直接利益。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情。 黎春风倒没有因为这件事觉得很伤心。她如今已经对这个圈子的认识更深,知道舆论和媒体都只会先确定结论,然后再去寻找可以证实结论的细枝末节,最后将一切敲定,不容当事人辩驳。 倒是冯鱼很为她们抱不平, “要是这么说,我不也是Ian帮拍的公式照,还和她关系很好总是去探班吗?” 黎春风总是听到就叹一口气,“那你和她结婚了还隐瞒起来了吗?” 冯鱼一下子没话说了。 黎春风没再说其它的。 她知道,要想堵住人的嘴,只能靠实力。 而现在—— 她那些新的工作机会,尽管让她不至于像之前那般穷困潦倒身上连十一欧都没有,但显然还不足以支撑她站在邱一燃身边。 而这些声音,是她从决定站在邱一燃身边起,就应该承受的。 日子在滚滚而来的工作机会中过得很快,黎春风开始面见新的经纪公司—— 在这个圈子里光靠单打独斗还太难了些,如果能签新的、有资源的、靠谱的经纪公司,那自然比现在的状况要好。 有家经纪公司看中她颇具特色的东方面孔,建议她可以取个更具有东方色彩、并且能有记忆点的艺名。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本名就足够。 因为邱一燃说过——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名字。 可回来的路上她又思考—— 如果她想要在这个圈子里爬得更高,太过温暖的名字是不是反而没有记忆点? 想了想,她决定回去让邱一燃帮她想。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鲁韵的电话。 这时鲁韵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她。 鲁韵一辈子活得自由自在惯了,就算是跟着她来到巴黎,也基本不和她见面。 就好像当初偷她身份证不让她来巴黎,像个疯子一样那么拼了命要离她近一些,结果只是为了放风筝,而不是为了与她亲近。 电话接通,鲁韵首先就是问,“你现在在哪里?” 黎春风皱了皱眉,不太喜欢鲁韵这种劈头盖脸的语气, “在巴黎,怎么了?” 鲁韵停了片刻。 忽然没有由来地说了一句, “这几天先去别的地方吧,做什么事都小心一点,也不要走平时会走的路。” 这个电话没头没尾。 甚至很快就被挂断。 但黎春风却还是经此回忆起一件事——在她还在国内读高中的时候,也接过一通类似的电话,当时她没明白发生什么,照常做着自己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直到她的班主任似乎也接到鲁韵的电话,很着急地把她叫出来,上上下下地检查一通,最后十分谨慎地说, “你妈妈说她被威胁,你最近可能会有危险,这几天都老师送你上下学好了。” 当时的黎春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久以后她才从鲁韵的只言片语中组织好真相—— 这辈子活得自由自在的鲁韵,在外面似乎因为感情事惹到了什么人,而那个人以鲁韵夹在钱包夹层里的女儿照片当作威胁,扬言鲁韵如果再不来见她,那就小心她女儿。 当然,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发生。黎春风在班主任的保护下,很安全地度过了这一个周。 所以后来鲁韵又装作一副早就猜到的样子,带她出去喝饮料,然后掰着自己花里胡哨的手指头,跟她说—— 男人都是虚张声势,总是放些没有用处的狠话。你不要信。 时隔好几年,再次接到类似的电话。 黎春风不知道这次情况是不是一样。 回去的路上她都在皱紧眉头,思考到底要不要真的避开。 到家之后。 她洗完,小心翼翼地上了床,从背后抱紧邱一燃。 说实话她有些心慌意乱。 但抱到邱一燃之后她稍微心安一些。 而邱一燃睡得迷迷糊糊地。 却还是被她弄醒,半梦半醒间过来抱她,应该是也刚刚洗过澡,身上有很好闻的沐浴露气味, “今天和新公司的会面怎么样?” 都已经快睡着了,却还是在担心她。 “还可以。”黎春风简洁地说,然后又抱紧邱一燃,将脸放在邱一燃颈下, “不过新公司让我取个新名字。” “取名字?”邱一燃打了个哈欠,“为什么要重新取名字?” “说是最好能有记忆点一些。”黎春风解释,“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很年轻,必须抓住机会。” “黎春风没有记忆点?谁说的?”邱一燃嘟囔着,大概是有点起床气。 但又没舍得发到黎春风身上,所以全部撒向那间自己没见过的公司, “明明是这么温暖的名字。” 黎春风笑了起来。 她喜欢邱一燃这种随时随地维护自己的感觉。 “我想了想,还是你帮我取吧。”黎春风抱住邱一燃,轻轻地说, “要像你这样的,像孤注一掷,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很喜欢邱一燃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黎春风,那就要和邱一燃很像。 邱一燃又打了个哈欠。 然后迷迷糊糊地拍了拍她的肩,不知道有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待办事项,应答的声音很飘, “好。” 这个字发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 但因为黎春风将脸贴在邱一燃颈间,所以很轻易就听见—— 邱一燃在说这句话时声带的细微震动。 这种震动让她觉得安心。 但也再次思考起鲁韵的那通电话来,想了好一会,她还是十分保守地提出自己的计划, “我们明天就出发去看极光吧。” 离黎春风生日只差三天,事实上,邱一燃已经在筹备她们去挪威的极光计划——提前一个月就做好攻略,准备好驾驶资料和签证。 基本上这些准备都已经差不多,只需要出发。 八月份的极光很少见,但她们还是想要试一试。 但原定的日期是在黎春风生日当天。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为什么突然要改日期,糊里糊涂地睁开眼, “不是说好三天后吗?” “是这样没错。”黎春风抱紧她,抬了抬下巴,压到她的胸口,听着她很平稳的心跳。 “但我这几天正好有空,我们还能在路上稍微多玩一会,可能我们自驾到挪威当天也不一定有极光,提前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在我生日当天看到极光?” 黎春风将整件事说得天衣无缝。 向邱一燃隐瞒了鲁韵的那通电话。 因为极有可能又是像之前那次一样,鲁韵惊弓之鸟。但黎春风还是十分谨慎,准备按照鲁韵的嘱咐,暂时离开巴黎。 她很坦然地觉得,整件事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可怕。 所以暂时没有告知邱一燃。 因为目前,她暂时不想让邱一燃知道——她的母亲鲁韵是这种不太善良的、因为活得太自由会经常惹祸上身的人。 而她黎春风,从小就是在这种不安稳的环境中长大。 不都说耳濡目染吗? 况且她们的开始本来就因为这件事比较敏感。 于是黎春风隐瞒了一部分背景。 而邱一燃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于是她很认真地思考了自己最近的安排,觉得有可以挪动的空间,便欣然答应下来, “那我们就明天出发吧!” 她答应后。 黎春风貌似松了一大口气。 整个人也没有绷得那么紧了,只是仍然抱着她, “那我们今天早点睡觉。” “好。”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但她没有多问。 只亲了下黎春风额头。 然后在夜间凝视了有些睡不安稳的女人好一会,目光柔软,说, “晚安。”- 第二天她们准时早起。 准备好,收拾好行李。 在一个不是高峰期的时间,她们将邱一燃那辆很小很可爱的敞篷版minicooper开了出去—— 这是邱一燃送给自己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很漂亮的奶油色,在太阳下像是蛋糕冰淇淋,她不准Olivia在上面喝饮料,只唯一容许黎春风在上面吃会掉渣的姜黄人小饼干,并且为自己的爱车取名为五号,因为她认为所有人听到后都会觉得很酷。 上车之前,原本走向驾驶座的邱一燃,忽然停了下来,她看向黎春风, “你要来开吗?” 黎春风很早之前就已经拿过证,只是后来又忘记。 所以去年就已经开始跟着邱一燃重新练习,在邱一燃买来五号之后,她也经常开着五号在巴黎逛来逛去,给邱一燃买她很喜欢吃的冰淇淋。 所以偶尔也会被拍到—— Spring大摇大摆地开着Ian的车去探班。 这次,黎春风犹豫了一会,还是将钥匙接了下来,她想,她来开的话,可以稍微绕一下路,不走平时会走的路,也规避风险。 因为是黎春风开车。 邱一燃在副驾驶很放松。 她连上蓝牙,在车上放很吵闹让人心情很好的《妈妈咪呀》,戴着墨镜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脸上。 而主驾驶的黎春风。 似乎一个早晨都绷得很紧,直到车开出她们熟悉的主城区,才稍微放松下来。 遇见红灯,她很谨慎地将车停下来,这时才抽空去看邱一燃—— 结果发现。 邱一燃似乎已经因为早起困得不行了,整个人很萎靡不振地缩着。 但很可爱。 像一滩融在副驾驶的猫。 明明戴着很酷的墨镜,但又因为犯困显得很乖。 黎春风不自觉地笑起来。 邱一燃被她笑醒,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极光来了吗?” 黎春风也戴着墨镜,眼梢在墨镜后弯下来,“再睡会吧,顺利的话,你下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极光了。” 这天天气很好,太阳刺眼到像是可以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听到黎春风故意这样说,邱一燃用力低了一下头,从墨镜缝隙中来看她。 却又好像被光刺到。 于是呲牙咧嘴地闭上了眼睛,打了个哈欠,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困倦, “那我岂不是得睡几十个小时了……” 话落。 红灯结束。 黎春风扭过头去看路,太阳光从墨镜缝隙中刺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脸。 稍微缓了一会,邱一燃眯着眼睛,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身后响起催促的喇叭声。 黎春风对邱一燃笑了一下。 视线再次转到主路中央,也在这时发动了车,直直地开进十字路口。 就是在这一秒钟—— 骤然间左边路口有辆很嘈杂的跑车驶出,直直地向她们这边开过来。 黎春风当机立断。 往右边狠狠别了一下方向盘。 那一刻车轮在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地面发出剧烈摩擦声。 却顺利躲开疾驰的跑车。 黎春风有些心悸。 墨镜从脸上稀里哗啦地掉落下来,她来不及管更多,脸色苍白地去查看邱一燃的状况。 那一刹出于惯性—— 她们的车在很短的时间内转了很大一个弯,车轮也发出巨大的尖锐的摩擦声响。 但却仍然没有停下来。 邱一燃很迷茫地摘下墨镜,在剧烈的嘈杂声和风声中很缓慢地去看向黎春风。 她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在她背后,有辆巨大的红色卡车正在以一种无法回避的时速冲过来。 她只能看到—— 驾驶座的黎春风突然面露惊恐,仿佛放慢动作那般猛打方向盘。 还没完全清醒的邱一燃思维和行动都很迟钝,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这么吵,她的思绪还沉浸在黎春风那句“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极光”的玩笑话里面。 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黎春风看向她的表情那么惊惧。 但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邱一燃突然起身拥抱了黎春风。 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却抱得十分用力,像是要把整个人都碾碎。 也像是在这一刻就有极为强烈的预感,知道自己可能在这之后会失去她。 换句话来说。 当时,在并没有看到那辆红色卡车的情况下,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邱一燃就已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并不强大的身躯挡在了黎春风和那辆卡车之前。 就好像完全出自于…… 本能。 很久以后的后来——直到得知鲁韵得了绝症,黎无回仍然没办法不去怪罪对方的那一通电话。 她曾经在梦中反复经历这一天。 经过无数次推演,最后得出那个唯一可以被证实的结论—— 这件事绝非完全偶然,而是早已环环相扣,将她逼向那个结局。 整个事情发生中没有任何一环,是跟她无关。 二零一九平安夜的一场雪,她爱上邱一燃。鲁韵早就说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没有听,她跟邱一燃说自己的生日愿望是想要去看极光。 鲁韵突然打那通电话给她,结果她深思熟虑,决定跟邱一燃说提前去看极光。 看极光那一天,她又自认为很谨慎地换了位置。 换了自己平时不会走的路,却又在出城之后放松警惕,打了那最后一下方向盘。 跑车司机不认识鲁韵,否认自己是出于主观故意,在入狱之前说自己只是喝了酒想兜风,绝对没有想到会造成这个后果…… “嘭”—— 红色卡车撞上来。 邱一燃冲过来拥抱黎春风。 邱一燃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四分五裂。 主驾驶的黎春风腰椎打上三颗钉,副驾驶的邱一燃截掉小腿。 是她自作聪明,把灾难带给邱一燃。 第47章 “等你出院以后,我们买机票吧。” 俄罗斯的大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黎无回愣愣盯着床上的邱一燃。 她突然有些分不清,这和那场车祸后的场景有什么区别。 三年前。 不,现在是三年半以前了。 那时, 也是黎无回先从昏迷中醒来。 因为刚做完腰椎手术无法下床,躺在病床上的每一秒钟都很难熬。 她昏昏沉沉。 时不时醒过来,时不时又睡过去。 不知道邱一燃在哪里,没有人告诉她, 也没有人帮她离开那张病床。 过了很久以后。 有个身上插着很多管子的人被推进她所在的病房, 那个人乱七八糟的, 昏迷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但左腿小腿下面是空的。 光是看着, 黎无回就觉得心惊肉跳。 等一群围着这个人的医生护士走出去, 她精力不济地瞥了一眼,才看清这个人长着和邱一燃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发现让黎无回糊涂了。 她顾不上自己还不能下床,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插着的管子,拼了命地将乱糟糟的自己撑起来, 结果一下子摔到地上。 那个时候她不觉得痛。 摔到地上,也要用手撑在地上往旁边那张床爬。 她站不起来。 却也因此失去视野。 很费力地去仰起头,却也只能看得到床上人空落落的左腿。 最后黎无回痛得脸色苍白。 浑身冒汗, 像条被剖解的鱼那般瘫倒在冰凉凉的地面。 直到有个人在病房门口顿住, 然后快速走过来将她扶起。 黎无回抬起眼,忍着疼痛说一声“谢谢”。 然后突然停住,因为她发现这个人是Olivia,也不知道Olivia看向她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悲伤。 这时她对那时最后的记忆。 因为她当时直接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身上的管子更多了,疼痛几乎像太阳逼近一般将她湮没, 这使她动动手指都极为困难。 但即便她已经是这样没办法自理的情况,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鲁韵,也守在床边使了极大的力气按着她不让她动,用极为残忍又极为冷静的声音警告她—— 如果再摔下床,别说当模特,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站起来。 黎无回说不出话,她没办法挣脱将她摁住的鲁韵,也没办法像刚刚那样下床,她身上唯一从麻痹中挣扎出来的器官是眼珠。 所以,之后的好几天,她都只是被困在床上,拼了命地转动自己的眼珠,偏着视线,想要再去看一眼旁边病床上的人。 直到某一天。 她终于等到邱一燃睁开眼睛,她们隔着很多交错的医疗设备和管子对视,很用力地对视,也很困难地从汲取着氧气。 像两个大脑被植入新的身体的人,转动着眼珠和对方交流,就这样在晒不到太阳的病房过完一整个夏天…… 那一年,她们没有看到极光,也彻底错过黎无回的生日。 到后来。 黎无回渐渐能下床,走动,她慢慢能坐在邱一燃病床边,每天能花三四十分钟的时间,凝视着始终背对着她的邱一燃。 大部分时候。 邱一燃都像现在一样,睡得很安静,不吵不闹。 她没有在意识到自己失去什么之后,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也没有去责难任何人。 表现得像是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件事。 所以黎无回只是很安静地陪着邱一燃,她甚至一度很自信地认为—— 只要她给她时间,或许就连对这种天都要塌下来的事,邱一燃都能接受良好。 因为那时黎无回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她只是觉得—— 她会一直在她身边,而邱一燃也迟早会振作起来,她们还是会一直在一起。 但事实和她以为的不一样,事实是那断掉的一条腿从此以后横在她们中间,改变了邱一燃,也改变了她自己。 而可笑的是。 直到现在,如今再坐在病床边,注视在昏睡中的邱一燃,等一切都从她生命中翻滚过去之后,黎无回才像是再次回到那个时候,然后彻底惊觉—— 原来不过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因为她那个时候绝对想象不到,即便截肢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半,如今一场小小的发烧,都仍然可以将邱一燃折腾成这个样子。 而任何一个拥有正常双腿的人,都永远没办法感同身受这种痛苦。 急诊病房里的医生来来去去,给邱一燃做了各种检查,忙碌间还用语速非常快的英文夹杂着俄文,问了黎无回很多她不清楚的事情—— 例如邱一燃的腿上一次发炎是什么时候,邱一燃最近在服用什么抗生素药物,邱一燃上次更换假肢接受腔是什么时候,邱一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黎无回每次都只是空洞地张了张唇,然后发现自己连一个问题都没办法准确回答。 所以,最后她只是很努力地拽着医生的袖子,像她这几年在医院看到的很多个表情麻木的家属所做的那样,于事无补地说上一句, “求,求求你们救救她。” 她没发现自己本能地使用了中文。 于是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忙碌中的医生没有理会她在此刻多余的要求,很多个人路过她,最后有个好心的护士为她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 “只是发烧而已,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死的。” 黎无回捂着肚子说了声“谢谢”。 护士点了点头。 本想离开,却又重新蹲下来,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她正不停溢出冷汗的脸, “这位女士,你的脸色也不太对劲,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黎无回摇摇头。 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哪里在痛,“没有。” 护士抿了下唇。 但急诊科总归忙碌,她说没有,对方也没有再管她,被喊走了。 于是黎无回,就只是很安静地守在邱一燃病床边。 邱一燃很久都没醒过来。 中途,有个好心的白人老太太,给黎无回倒了杯热水过来,她接下来,然后就要去给昏沉沉的邱一燃去喂。 白人老太太拦住她。 表情像是很不忍心,对她做了个手势,“给你的,也要照顾好自己。” 黎无回愣住。 对方又提醒她,“但是有点烫,要小心。” 黎无回又极为勉强地说了声“谢谢”,自己匆匆抿了一口,她感觉不到对方说的有多烫。 但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邱一燃。 她还是用棉签沾上了水,等了几秒钟,才去给烧得嘴唇干燥的邱一燃润了润唇。 不知道为什么。 在做那些繁复的检查时,邱一燃还有意识,但没过一会,她就烧得厉害。 整个人的体温几乎是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昏迷不醒。 这大概是她截肢后常见的后遗症之一,因为各种因素身体耗损程度大,所以即便是对常人来说很容易恢复的小病小痛,对她而言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熬过去——这在两三年前更常见。 白人老太太在旁边看了一会。 她看到黎无回只喝了一口水就没再喝,像是完全忽略掉自己的生理需求。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两个年轻人会搞成这样,叹了口气,给黎无回留了条干净手帕,摇摇头走了。 黎无回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她还在用棉签沾水给邱一燃润着唇,动作很小心,仿佛邱一燃嘴巴上也有什么一碰就会流血的伤口一样。 按道理来说,邱一燃现在应该很难受,刚刚用了药,又在吊水,她似乎稍微能好受一点,但眉心还是无意识地皱起来。 脸色在白色枕头上也被衬托得愈发苍白,脸颊上的肉虽说在这几年早就变少。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因为在路上也很辛苦,而且因为黎无回饱受情感上的折磨,又瘦了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做噩梦? 不知道……这个噩梦是不是又跟她有关? 黎无回平静地将棉签扔进垃圾桶,然后又想—— 毕竟,是她让邱一燃再次躺在病床上的。 不过…… 黎无回在自己手上很用力地哈了口气,然后又用刚刚那杯水将自己的手捂热,再搓了搓,在自己脸上贴了贴检查会不会凉,才去将邱一燃连着吊针的手背放进被子里。 然后。 她再把自己慢慢变凉的手拿出来,慢慢垂落在床边。 不过反正邱一燃会怪她的,也不只是这一件事- 深夜的急诊科异常忙碌,黎无回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了多久,但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医生护士总是因为各种事情经过这里。 每有人经过一次,她就拽住人,不嫌累地问一句, “她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退烧醒过来?” 没人能给她准确的答案。 于是每一次。 黎无回又都很有礼貌地松手,让医护人员离开,再去很费力地仰头,查看点滴状况。 直到。 有个护士路过,提醒她,“你还没有给她按摩残肢吗?” 黎无回思维鲁钝到没反应过来。 护士抿了抿唇,看了会,稍稍掀开了邱一燃的被子—— 于是。 那一截残肢直接暴露在黎无回的视野中。 第二次。 黎无回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移开视线,她别开脸,冷汗从下巴很大颗地淌落下来,像拉长的线那般,慢慢淌到她领口。 滴湿她的毛领,让她很不好受。 “保养得不太好。” 大概是看到她像是不敢目睹一样,那么仓促地背过身。 护士提醒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满,像是责怪, “肌肉萎缩得比一般情况下更严重,现在的接收腔和残肢也不是很合适,接收腔比残肢稍微大一些,应该在更早之前就要更换的,但没有换,所以她现在走路都不是很方便。” “特别因为现在是冬天,这边天气又不好,再加上硅胶套不是人的部位,也很难暖和起来,她应该会觉得很冷。” “作为家属,这一点应该要注意到的。目前来看,她的残肢没有什么伤口,也没有破皮红肿,应该就是属于幻肢痛。” “幻肢痛没有外伤药可以用,也没有很标准的治疗方法,大部分都是出于神经和心理因素,你不要光看着,要帮她多按摩按摩,尽量去减轻她的疼痛。” 说到这里。 在给邱一燃按摩的护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转过头来,提出质问, “你真的是她的家属吗?” “我……” 黎无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对方说的是还算标准的中文,但每一个字,她都要花很多时间去理解,就好像她的脑袋被人挖走了一部分脑部神经。 她背着身。 腰佝偻得很厉害,像是被烧干的一个人,吐字也很困难, “我是她的妻子。” “妻子?” 护士重复了一遍。 听起来像觉得她没有担负起这个身份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语气也有些不好, “既然都已经截肢好几年了,这些对于截肢病人来说最基础的知识,你应该要比谁都清楚才对。” 黎无回很长时间内都说不出话。 “抱歉。”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安静,身后的护士收敛了自己不太满意的语气,跟她解释, “我也是因为有家属是截肢病人,所以说得比较多一点。” 黎春风还是没有说话。 她甚至好像没办法继续呼吸。 这位好心的护士也没办法一直给邱一燃按摩下去,她本来就是因为家属截肢,看到邱一燃之后才会有些于心不忍,过来给邱一燃按了一会,没过多久急诊室就推进来几个新的病人,于是,她不得不盖上被子往病房外走。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突然拉住她的手—— 护士有些疑惑地回头。 却又在看到脸色极度苍白的黎无回后大惊失色, “你怎么了?” 黎无回摇头,用极大的力气忍着痛,几乎再没有其它力气来说话, “麻烦能不能,给我一颗止痛药?”- 幻痛的形式很多样。 像钻孔一样,像针扎一样,像被火烧一样,像被用工业化的机械手臂,以成吨的重量直接将整条腿压瘪一样…… 邱一燃都一一感受过。 她说不清是哪种稍微好一点,因为大部分时候是几种形式的疼痛不断在切换。 所以在忍受这种疼痛的时候,她没办法不冒出一些消极悲观的念头。 但好在,那种时候她也总没有力气去实施这种念头。 只要再多坚持,等她稍微好转起来,她又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那么长,还是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于是。 她就是在这种循环往复的蹉跎中,慢慢变得思维迟钝,记忆功能退化,情绪系统麻木,感知能力萎缩—— 这大概也是医生眼中所认定的,她心理消极,很多时候都丧失主观能动性。 但同时,那位医生也说过—— 这也像一种自我训练的方式,她将自己慢慢磨平成可以忍受痛苦的样貌,就不必被侵入大脑中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摧毁。 所以。 当邱一燃再次因为这种疼痛以及发热,不受控制地晕睡过去时……她觉得自己不是完全沉下去没有任何感受。 而像是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里面,听不到、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但是。 她知道黎无回在自己身边。 同样的,她也很担心黎无回。 她被隔绝在罩子里面,很清楚地记得黎无回的生理期快要到了,想要提醒黎无回要注意休息,想要问问黎无回有没有带止痛药……也很清楚地能感知到—— 有人将她的被子掀开来。 残肢暴露在外。 她没办法挪动,没办法拒绝。 于是,只能很难堪地,让对方替自己按摩着残肢部位。 这的确是会让她没有那么痛。 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以前不管痛成什么样,她也从来不让黎春风替她做这种事。 甚至很多时候,她都不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黎春风,因为她和自己的感受之间都隔着罩子,也就跟黎春风之间隔着罩子。 但很快。 替她按摩的人走开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感觉到—— 有人将她的腿盖了起来。 这种行为使她感到安全,终于绷得不那么紧。 然而—— 也变得更痛了。 她不得不将眉心皱得更紧。 她明白,像她这种病人很难搞,会让守在她旁边的人很辛苦也很无力—— 因为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她隔着罩子,很真心地向守在她身边的人说了声“抱歉”,也不知道罩子外面的人可不可以听得到。 不过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心电感应。 在这之后。 她感觉到,有双很温暖的手伸进被子里面,刚开始很谨慎,不敢碰到她。 只敢一点点去尝试。 用蜷缩起来的手指,慢慢去碰到她萎缩起来的残肢。 邱一燃皱了下眉。 残肢上的触感瞬间消失了。 邱一燃痛地“呜咽”起来。 那双手的主人顿了片刻。 似乎很犹豫。 不过最后,她还是将手轻轻覆在了她萎缩的肌肉上。 残肢萎缩以后很难看。 绝对不会是整齐的平切面,而是逐渐萎缩聚集在一起的肌肉,很粗糙,像虾蟹类动物很丑陋的壳缩在一起,保护着里面的神经组织。 邱一燃的腿不自主地侧了一下。 躲开对方的手。 试着帮她按摩的女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困难地说了一句, “你听话。” 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邱一燃在罩子里面,也变得有些慌张,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那么悲伤。 但她潜意识中不想要让这个声音的主人变得悲伤。 所以她很努力地不去避开。 于是对方在再一次触碰到她之后,很顺利地学着之前那个人的动作,帮她按摩起来。 没有之前那个人那么流畅。 反而有些笨拙。 但也就是因为这种笨拙,邱一燃反而觉得自己没有很难堪。 没有那么抗拒。 不过她能感觉到…… 这个人按一会,就离开一会,再回来的时候,手又会变得温暖一些。 是去暖手了吗? 还挺麻烦的。 邱一燃沉沉地想着。 但也在这样的一来一回中,渐渐消去了疼痛。 之后彻底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邱一燃醒过来,用力睁开粘合起来的眼皮,第一反应是去找黎无回。 病房里人很多,熙熙攘攘,很多张陌生面孔朝她看了过来。 她咽了下很干燥的喉咙,在低下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黎无回—— 女人沉甸甸地趴在她床边。 整个人用一种很难受的姿势佝偻着,像是一个僵硬的木偶。 邱一燃怔了片刻。 很困难地从空气中呼吸了几口氧气,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看了眼天花板,又去看床边的黎无回。 也不知道黎无回有没有在睡。 邱一燃动了动有些僵木的手指,她想要去碰一碰黎无回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看看黎无回的体温到底是不是正常的……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有退烧,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很痛,也很麻。 所以,就连这种简单的动作,她都花了好几分钟才完成。 最后—— 手指终于触碰到黎无回眼尾处的皮肤,她愣住。 没有发烧。 但……很凉。 就好像是——在她睁开眼睛不久前,黎无回还在为她流眼泪。 这个认知使得邱一燃呆住。 手没能收回来。 甚至像是本能性的—— 她蜷缩着指节,给闷着脸的黎无回擦了擦眼泪。 但奇怪。 她发现怎么擦都擦不完。 黎无回就像一个湿漉漉的人,在无休无止地往外溢出水汽,永远不会被擦干。 尽管邱一燃很努力。 可比黎无回的眼泪最先消失掉的,是黎无回的睡眠。 她给她擦了这么多次眼泪。 黎无回像是终于有所察觉。 微微动了一下睫毛。 那一刻邱一燃有些心慌,很快地收回了手指,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屏住呼吸。 两三秒钟过后。 黎无回终于很费力地直起了身体。 她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也在流眼泪。 先是吸了一下鼻子。 然后再低着脸,双手胡乱地捂了一会脸。 沉默片刻。 才逼自己清醒过来,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 她低着眼,去看邱一燃的手有没有因为在被子里面乱动而回血。 回血了。 ——邱一燃和黎无回同一时间发现了这个事实。 同一时间的下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去看对方。 视线撞到一起。 邱一燃缩了缩还沾着黎无回泪水的手指,有些欲盖弥彰地说, “我刚刚,不小心扯到了。” 黎无回低了下睫毛。 她没说什么。 只是默默等邱一燃回血的手缓过来,再轻轻拿起来地放回到被子里面。 自己则侧过脸。 很乱七八糟地用手背抹下眼睛。 平静地吸了口气,再转过脸来看邱一燃,“你还痛吗?” “我好多了。”邱一燃努力去看黎无回的眼睛,但她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在避开自己的视线,所以有些着急起来,“你呢?应该后面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黎无回很快速地否认。 “真的?” “嗯,真的。”黎无回解释,“我后面就一直在这里等你醒过来。” “那就好。” 邱一燃很轻易地相信了黎无回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刚醒来,人过于放松。 她自顾自地说着, “因为我刚刚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不是生理期到了,还担心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自己都这样了,还担心我?”黎无回终于抬眼看她,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邱一燃愣住。 她开始使用自己所习惯的沉默,但仍旧有些慌张。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黎无回的眼泪。 良久。 邱一燃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出声, “所以,你之前突然说,要再去看极光,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时兴起而已。”黎无回给她掖了掖被角,声音很轻,“你当我没说吧。”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不作声。 但邱一燃注意到——她给她掖被角的动作,却在这之后神经质地重复了好几遍。 邱一燃默不作声。 直到黎无回慢慢地收回手,说, “邱一燃,刚刚有个护士说你的腿保养很不好,萎缩速度比一般人要快,而且要换的接收腔到现在也都没有换,她还说……”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 像是要很努力地压抑着什么,才能继续往下说, “还说你在这么冷的地方应该会很冷,而且走路也很不方便,所以以后,你要经常给自己按摩,虽然现在幻痛很难解决,但只要你多练习,多给自己暗示,也可以骗过大脑让自己不那么痛,还有,以后有些小病小痛都要去看医生,去检查,不要刻意忽略自己的感受,不要去很冷的地方,也绝对不要去很热的地方,要去温暖的地方……” 邱一燃听得有些糊涂。 怎么她睡了一觉醒来,黎无回的前后行为就这么不一致? 但她也没有插嘴。 黎无回说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她像一个终于认输的人那样。对她笑了笑, “总之,你普普通通地活着,就好了。” 邱一燃没有说话。 她很安静地注视着黎无回。 “邱一燃。” 黎无回喊她,又像是难以面对她安静的眼睛。 所以低着头,干脆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才说, “我放弃了。” 她的意思是—— 在她们这场不清不楚地博弈中,她已经心甘情愿成为输家。 邱一燃很费力地理解着这段话。 她醒过来不久,没办法得知在她睡过去的期间,黎无回一个人独自面对了什么。 也不清楚,到底是出自什么原因,才让那么倔强的黎无回都选择认输。 但她明白。 在让黎无回很多次像现在这样选择退让的原因中,绝大部分都是她。 “等你出院以后,我们买机票吧。”黎无回又说。 说出这句话之后,花了很久时间,她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将自己脸上变凉的泪水都擦掉。 将自己的掌心都掐出好几道很深很深的印痕,声音几乎颤抖到让她自己都游离在外, “你想要跟我离婚的话,就在这里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等你完全不痛,完全好转,然后,然后我给你买机票,我给你换好接收腔,我给你买好床垫给你寄回去……” 意识到自己说下去会说更多没有条理的话,因为邱一燃值得她担心的、放不下的地方仍然很多,黎无回抹了抹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拖泥带水, “总之,我们尽快把这件事结束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纠缠你,到时候,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其实黎无回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也都是邱一燃在出发之前想要得到的。 事情如果能真的这样简单结束,邱一燃应该会比以后要轻松。 但是她听黎无回说完。 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很忽然很苍白地笑了一下。 “真是的。” 黎无回低着脸不看她。 邱一燃轻轻地说,“黎春风,你太容易出尔反尔了。” “嗯。”黎无回没有否认,也没有抬头,下巴也绷得很紧,“我就是坏蛋。” “不过,” 邱一燃低着声音说,“这次我不能什么都依着你了。” 黎无回像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猛然地抬起脸来,很用力地很迷茫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去吧。” 说出轻飘飘的两个字时,邱一燃几乎可以预见到以后的惨重代价。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她攥紧指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到最后,却还是没忍住,一字一句地对黎无回说, “我们去看极光。” 黎无回没说话。 她下巴仍旧绷得很紧,似乎是对她这个行为很难理解。 “也不是为了别的。” 邱一燃又笑了笑, “黎无回,我没你想得那么傻,也没以为得那么坏,永远只顾着自己。” “就像我们出发之前说过的,要好好结束,不要不明不白,你当时还和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就算是我们当中谁死了,都一定要带着对方走到终点……” “走不到也没关系。” 黎无回打断了她的话。 语气很冷静,“反正都要离婚了,承诺不承诺的,都无所谓。” 邱一燃脸色苍白地皱起了眉,声音很轻,“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黎无回没有马上回答。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从唇里很用力地吐出一个“嗯”字。 邱一燃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会,整个人看上去很萎靡不振,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么久的远门了,这是我最近唯一一件很想要做到的事情。” 换作出发之前,邱一燃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坚持要走下去的会是自己, “所以我们就按照你之前说的,去看极光,然后开到终点再分开吧。” “可是你……” 黎无回张了张干涩的唇,“想要做到的事情,不就是和我离婚吗?” “我是要和你离婚——” 邱一燃突然强调,“但在这之前,也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黎无回愣住。 邱一燃攥紧被单,低着声音说,“毕竟这是你那时候的生日愿望,三年前没看到也就算了。” 黎无回不出声了。 邱一燃又继续往下说, “但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你鼓起那么大的勇气,重新面对之前的一切,突破了那么多自己逃避、自己害怕的东西,开车送我来了医院,你说要给我做个榜样,也成功做到了,现在你好不容易才提出来再去看一次极光,而我却故意忽视你在这件事上所付出的努力和力气……” 说到这里。 邱一燃很艰涩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连这次,也都还是没能让你看到极光的话……” 她强忍泪水。 终于抬眼看向黎无回,很勉强地扬起自己的嘴角,声音很轻很轻, “我是不是,就太坏了啊?” 第48章 “我很少见你哭成这样。” “但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可能会有歧义, 邱一燃又连忙解释。 她并没有把“看极光”这件事,当成自己在结束之前要给出去的安抚。 她只是很想陪黎无回完成这件事。 不是最后的晚餐,也不是道别仪式。 “我知道。”黎无回说。 邱一燃松了口气, 看来黎无回并没有误会她的意思。 “但邱一燃。”黎无回再度开了口,“你不要因为我在这件事情上有心理压力。” 说这句话时她视线压得很低。 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些什么, “反正, 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病房里熙熙攘攘, 每个经过她们的人表情都很焦急。 邱一燃沉默了片刻。 她知道黎无回说的没有错, 又紧了紧攥在手里的被单, “就是因为以后都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轻轻地说, “所以才要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做完, 以后才不会后悔,不是吗?” 黎无回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问题。 仍然那样低着视线。 脸庞被光打得半明半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十秒钟之后,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 突然笑了一下, “邱一燃,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她重新抬头望向她, 表情像落寞, 也像无奈, “明明之前,说要用一种更快的方式去巴黎的,也是你。结果现在我答应了, 你反而又不让了。” “我……”邱一燃卡了壳。 她攥紧手指。某种意义上, 她的确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我只是不想留着什么事情不做完, 到时候可能会更加拖泥带水。” 其实邱一燃的体力并没有完全恢复,说这番话时她仍然感觉意识昏沉,却还是努力撑着自己的眼皮,想要去看清黎无回的表情。 她觉得疑惑。 黎无回一向目的性和驱动力都很强,不会轻易自暴自弃。 而如今,想要终止这段旅行的人,竟然变成了黎无回。 这反而使得邱一燃难过起来,不是因为她们要更快分开,而是因为她为这样的黎无回感到难过,知道如果事情结束在这里,她自己的确会重回平静,而黎无回却很难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是这样吗?” 黎无回再次出声。 很平静地打断邱一燃的思绪。 但大概是觉察到她的决心,黎无回也没有再与她争辩, “那就等你好了再说吧。” 得到黎无回算是松口的应答,邱一燃终于放松了些。 她也没有再跟黎无回争辩,眼皮都有些打架,但又不敢再像刚刚一样睡过去—— 这是异国他乡,她不想要让黎无回再次一个人。 所以她只是安静地枕在枕头上。 也不说话,也不闭眼。 很木讷地睁着眼睛,偷偷摸摸地去看黎无回。 却又在黎无回看向她之后。 很呆地移开视线,去看自己吊瓶里的水往下滴。 “你继续睡觉。” 黎无回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状态,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还在发烧的人,在死撑着些什么?” 说着,黎无回又摸了摸她的手,然后就微微蹙起眉来,“怎么这么凉?” “是吗?”邱一燃木然地眨了眨眼,她自己倒是没察觉到。 “觉得涨吗?” 黎无回仰头看了看支架上的点滴状况,想了想,还是调慢了些。 坐回去的时候,又忍不住嘱咐她,“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和我说。” 邱一燃点了点头。 有些犹豫地闭上了眼皮,没过几秒又睁开,语气有些担心, “黎无回,你要不要也睡一会?” 今天晚上发生这么多事,不只是邱一燃,黎无回肯定也消耗了很多精力和情绪。 一直撑着不休息怎么行? “你睡吧。” 黎无回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疲态,“我看着就行。” “如果你不睡觉,那明天谁来开车?”邱一燃问,然后又仰头看了看那一大瓶的注射液体,“应该还要一段时间,你要不也先睡一会?” “等你睡了,我就眯一会。”黎无回耐心跟她解释…… 邱一燃张了张唇。 原本还有话说。 可黎无回双手抱臂,露出不容置辩的表情,“闭眼。” XZF 语气几乎是像命令。 像是条件反射,邱一燃立马闭上了眼皮。 大概是药物作用,几乎是眼睛一闭上,睡意就十分不客气地袭来。 邱一燃头昏眼花。 这次却睡得不是很安稳。 因为她能感觉到黎无回正在注视着自己,又或许是出于潜意识里的担心,她感觉自己睡了过去,却又像是飘在空中的,没过多久就突然像是梦魇般惊醒。 而就在心悸气喘间—— 有只手从床边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以一种安抚的节奏。 很温柔。 大概是梦魇的连锁反应,邱一燃不由自主地颤了下背。 那只手举起来,停了片刻。 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很舒缓地安抚着她,还伴随着黎无回带着疲倦的声音, “怕什么?” 女人打了个很轻很不明显的哈欠,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 “我在你身边。” 很简单的一句话。 说过很多次。 每一次,都让邱一燃觉得鼻酸。 这次也仍旧没有意外。 她吸了吸鼻子,竭力往床边挪了挪。 于是拍背的手突然停住了。 黎无回以为邱一燃还没有睡醒,睡梦之中都在表达对自己的抗拒。 她停顿了片刻。 慢慢将手蜷缩回去。 准备等邱一燃睡沉一些再去给她按摩,却又听见邱一燃闷着声音,说,“睡上来吧。” 黎无回怔住。 以为对方没有听见,邱一燃又往床边挪了挪,然后又喊了她一声,“黎无回。” “你睡上来吧,这边还有空间。”邱一燃轻声重复,又有些局促地解释, “天气这么冷,你这样一直坐着也不是办法。” 床边的黎无回还是没有动静。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又多说了一句,“而且你的腰也不好,坐一晚上明天会很累。” “合适吗?”黎无回听上去有些迟疑。 “这是特殊情况。”邱一燃强调,“你不用这么在意。” 就算她们已经确定是散伙人,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保证身体健康,让对方得到充足且能算舒适的休息,也不能算作越界。 黎无回叹了口气,“我是说你的腿。” 邱一燃僵住。 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又不是外伤,没问题的。” 又解释,“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很痛了。” 说着。 邱一燃侧过了身,将左腿搭在了右腿上面,为黎无回留了半张床的空间。 同时。 她也没忘记——将自己吊着针的手留足空间,就不会被轻易碰到。 这样总够了吧? 邱一燃有些忐忑不安地想着。 但床边的黎无回还是没什么动静,貌似是还在犹豫要怎么说服她。 邱一燃想了想,很固执地说, “如果你这样一直站着不动,我今天晚上也会保持这样的姿势睡觉。” 终于被她用这样的理由说服,黎无回没多说什么,只又伸手——给她调了调滴液速度。 然后就脱了外套。 很小心很谨慎地躺到了病床上。 单人病床原本就已经十分狭小,她们两个虽然瘦,但个子都很高,缩在一张病床上本就没什么空间。 但她们互相背对躺在一起,中间还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像是都特别害怕压到对方似的。 尤其是黎无回,她几乎快要掉下去,好像是怕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就会弄断邱一燃的另外一条腿。 所以就算是睡到床上来,她也仍然小心翼翼环着双臂,只盖一点被角。 ——这是她们分手前那段时间的常态,连睡觉都没办法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黎无回。”翻来覆去地睡不下去,邱一燃忽然又提起,“你今天哭了很多次。” “我知道。”黎无回在她背后说,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快睡吧。” 她有些刻意地回避她的问题,“不要说那么多话。” 邱一燃噤了声。 却没有闭上眼睛。 她睁着眼,看了一会病房玻璃窗外飘着的大雪,有些迟疑,却还是开了口, “我很少见你哭成这样。” 而且是几次三番,一天之内流了那么多眼泪。这和邱一燃从前认知的黎无回有很大的区别。 而黎无回没有再给出应答。 呼吸均匀。 像是睡着了。 邱一燃闭上了眼睛,呼出一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而就在她以为黎无回已经睡沉的时候,黎无回却又开口了, “我知道。” 很轻的三个字,隐在嘈杂的病房里,几乎快要听不见。 邱一燃还没有入睡。 注射药剂中的止痛药物使她神经上的疼痛减少很多。 “你以前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迟疑间,邱一燃再次询问,“为什么?” “以前?” “嗯。”邱一燃低着声音说,“就在我……我刚刚截肢那段时间,你都一直在安慰我,支持我,没怎么像今天这样哭过。” 她很少见地主动提起当年截肢的事情。这在她们之间,一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就好像谁主动提起,谁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当时所有人看到我都很难过,也害怕在我面前说错话,所以基本上是一和我眼神对视,就眼睛红红的,连话都不敢怎么说。就连冯鱼也是,那时候流了很多眼泪……” “只有你,基本上不怎么因为这件事流眼泪。” “不知道。”很久,黎无回给出回答,声音听上去很漫不经心, “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哭吧。” “为什么要这么觉得?”邱一燃眉头皱得很紧。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黎无回没有回答。 邱一燃却因此变得更难过。 她望着窗外那场大雪,忽然想起了巴黎的雪,她们在巴黎的雪里相遇、相爱,最后再分开。 最后的结果不算好,但雪依然很美。 邱一燃忍不住又继续问下去,“那你今天为什么哭那么多次?难道你现在就有资格了?” “嗯。”黎无回的回答很干脆,“因为你抛弃了我。” 邱一燃怔住。 “所以你有错。”黎无回似乎自有一套能说得通的逻辑, “我就可以哭。” 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心话,“因为现在我是受害者了。” 更像是为了让她不要追问下去,所以用一种玩笑的方式掩饰自己的真心。 邱一燃沉默下来。 “快继续睡吧。”黎无回有些疲惫地劝她,“不要再说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邱一燃抿了抿唇。 按道理,她现在不应该再打扰黎无回的睡眠,也不应该再说下去。 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还是鼓足勇气地说了那句, “可我不是受害者。” 黎无回没出声,呼吸声却停了半拍。 邱一燃知道她没有这么快睡着,“至少,从来都不是你的受害者。” 黎无回没有回话。 “黎无回。” 邱一燃喊她,在夜里一字一句地强调,“当年那件事情,我们都是受害者。” 话落,她屏住呼吸。 等待着黎无回的回应。 但令她失望的是——就这么过去了两三分钟,黎无回都没有再回话。 就好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 但邱一燃知道—— 黎无回没有睡着。 她只是没办法给出她想要的回应。 在当年那场意外事故中—— 黎无回坐在驾驶位,为了避开那辆跑车很用力地扭了最后一次方向盘,结果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见那辆卡车撞向她们…… 直面撞击与背对撞击的情况差别很大。 所以当年她所留下的创伤,从来都不比邱一燃少。 而邱一燃对这件事同样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没再发生其他事。 邱一燃一觉睡到了天亮。 那时黎无回已经没有睡在她旁边,而是拎着药袋和一堆检查单从哪里回来。 看见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黎无回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松了口气, “看样子烧退了,等下再测个体温。” 邱一燃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那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差不多了。”黎无回给她倒了杯病房里的热水,盯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下去,才说, “昨天的检查结果差不多都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幻痛应该也是因为发烧。” “我猜也是。”邱一燃喝了口水,轻松地说,“只是发烧而已。” “你很得意吗?”黎无回突然问。 邱一燃呆住。 握着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叹了口气,像是怕吓到她,语气放软了很多,“只是发烧?” 邱一燃抿住唇,不说话。 “就算是有两条腿的人,发烧严重的话也可能会死掉的。” 黎无回又耐心地跟她解释,“这种事你应该知道吧?” 不知道为什么。 听到黎无回说“就算是有两条腿的人”,邱一燃突然觉得这种说法蛮好笑——就好像,有两条腿的人才是怪物。 “邱一燃。” 在她发呆期间,黎无回又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感觉这个人没有在听,于是又强调,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邱一燃回过神来,有些笨拙地喝了口水,又匆匆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 从医院踏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很厚,把这个世界堆得很白。 俄罗斯的雪是在她们常居纬度中很难见到的。所以一走出去,邱一燃还有些茫然。 因为大雪把在外面停着的车都盖住。 就算她们的车很显眼,但乍一看,都很难第一时间找到。 “你在这里等我。”黎无回对穿得厚厚的邱一燃说, “我去把车开过来。” 刚刚出来之前。 黎无回已经把能包在邱一燃身上的东西,都包在了她身上—— 围巾、帽子、耳罩、自己的围巾、从车上拿下来的毛毯,还有她带着毛领的兜帽,也都直接盖了上来。 穿完以后,邱一燃沉默了很久,感觉自己抬手都很困难,就好像一个被种在土里还没被拔出来的笨萝卜。 她知道黎无回是出于好心,但还是很温和地表达自己想要反抗的勇气, “黎无回,这样我会看不见。” “你不用看见。” 黎无回很不客气地将毛毯在她腿上缠紧,让她感觉自己又往地里扎深了几分, “病人没有意见权。” 于是现在—— 病人邱一燃很难独自行动,就算是想要逃跑,也都没有机会。 因为医生黎无回独自去找她们的车了。 邱一燃就只能尽量让自己旁边一点,不要拦着医院大门口。 然后又很费力地抬起头—— 去透过毛领兜帽下的视野,寻找黎无回的踪影。 但她没想到。 只是稍微低一下头,黎无回就不见了。 晃了几眼都没找到黎无回的身影,邱一燃有些慌张—— 这是她躲到茫市之后,第一次这么彻底去面向外面的世界。 又是在陌生国度。 医院门口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目光都在她脸上来来回回,她有些不适应。 所以她很努力地寻找着黎无回。 兜帽下的视野一片雪白。 邱一燃很茫然地晃了晃视线,终于,在几辆车的中间看见了黎无回。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调停过,医院门口的车停得很整齐。 黎无回穿得很厚。 这么远的距离也几乎看不到脸,但邱一燃几乎是一眼就看到她。 那一刻邱一燃松了口气。 而黎无回似乎也很担心她,所以基本上是走几辆车,就回头看一眼。 雪堆得很厚很白。 她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邱一燃呼出一口白气,很笨重地抬起手往那边挥了挥。 黎无回在车中间停了停,也高高地朝她挥了挥手。 邱一燃又做了个催促她去找车的手势。 黎无回没说什么。 转过身,又在被雪堆满的车里面去找她们的车。 昨夜的雪实在下得太大了,而且两个人又都慌张,实在想不起车停在哪里。 邱一燃也眯着自己的近视眼,和黎无回一起找了起来。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中,找到了她们的蓝牌,邱一燃很高兴地从兜帽中抬起头,想要挥手告知黎无回。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 有个人从她身后很不小心地撞了过去,力道不算重,但足以让她一个踉跄。 她本来就没戴假肢。 这会正撑着双拐。 被这么轻轻一撞,差点直接摔到地面。 花了很大的力气重新站稳,她气喘吁吁,侧过头去看刚刚撞她的人—— 是个卷发的白人青少年。 对方浑身酒气,撞完她之后,吹了个口哨,很敷衍地弯腰说了声“Sorry”,然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对她做了个什么手势。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也很茫然。 她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看表情她知道其中不好的意味大过好的意味。 她有些缩了缩腿。 兜帽又低下来,盖住视野。 这时候,她却听到一句标准的中文, “滚!” 是黎无回的声音。 邱一燃匆匆忙忙地抬起脸。 便看见黎无回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着车过来,下了车,并且就站在她旁边。 大概是看到了这一幕,黎无回一把揽过她的肩,脸上的表情像是很生气,却又在极力地遏制着自己的怒火,语气很不好地对刚刚撞她的人说了几句俄文。 邱一燃愣住。因为她听不懂。 那撞到她的人也愣住。因为他听懂了。 但黎无回没等到她们两个都反应过来,又语速很快地说了几句夹杂着中文的俄文。 卷发白人大概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开始指着她们的鼻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黎无回不管他,表情很不好看。 但她还是很冷静地挡在邱一燃身前,紧紧地护着邱一燃上了车。 期间,不知道是不是有听懂那卷发白人的话,黎无回一边揽着她,一边回头朝那边怒斥了几句。 邱一燃人还有些晕,又因为全身都很厚没办法往那边看,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们的车已经飙了那卷发白人一脸的雪尘。 而邱一燃自己—— 已经被黎无回系好安全带,像个笨萝卜被一整个种到了副驾驶。 她抬了抬帽子,有些谨慎地去看黎无回生气的侧脸。 直到从后视镜里瞥见那白人被雪尘扑了满脸,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 黎无回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下去。 她看上去没有那么生气了,却仍然轻蹙着眉心,去打量仍然有些迷茫的邱一燃, “你没事吧?” “没事。”邱一燃摇头,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际,黎无回就已经在维护她,“所以他刚刚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黎无回停了片刻。 像是想起这件事又快要开始生气,却还是没有在她面前发脾气,最终支持沉默了片刻,才语速很慢地说, “我不想说给你听。”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 却也因此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歧视的手势,只是黎无回并不想让她得知。 她吸了吸鼻子。 又瞄一眼黎无回蹙紧的眉心,说, “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你以为得那么生气。”黎无回绷紧着下巴说。 “真的吗?”邱一燃不信。 黎无回不说话了。 邱一燃又好奇地问,“那你刚刚和他说的是什么?”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安静了一会,才说,“之前旺旺教我的,她说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到。” “脏话?”邱一燃想到了这个可能。 “嗯。”黎无回说。 邱一燃不说话了,也不追问了。 她很沉默地盯着车窗外的雪,好像这个话题已经过去。 结果过了半晌。 邱一燃没忍住,突然笑了一声。 显然,车厢安静到可以识别是谁在笑。黎无回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你笑什么?” “没什么。”邱一燃很老实地摇头,不让自己再笑, “只是基本没听过你说脏话。” “没有吗?”黎无回反问。 很仔细地用自己退化的记忆功能回忆了很久,邱一燃回答,“没有。” 关于黎无回的事情,她都花了很多力气去让自己记住,并不存在遗漏的可能性。 “那还蛮奇怪的。”大概是情绪已经从刚刚的小冲突中过去,黎无回的语气也轻松下来,“因为我一直是这种人。” “什么人?”邱一燃有些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没回答。 只是侧脸,看了她一眼。 再很随意地将目光收回去, “可能是认识你之后,你莫名其妙说要当我的家长,我才装得比较乖。” 邱一燃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黎无回的意思,没有再多说什么。 黎无回以为这个话题应该是真的结束,就安静地开起了车,也没有再主动提起什么话。 而邱一燃看着窗外,静默了好一会,又没忍住喊她, “黎无回。” “什么?”大路已经请扫过,但黎无回还是集中注意力在开车的事情上。 “你之前和我在巴黎生活的时候,”邱一燃很谨慎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吗?” “什么意思?”黎无回像是不太能理解她的话,车速也慢下来。 “就是……”邱一燃想了一会。 最近发生太多事,邱一燃总是很容易回忆起从前—— 曾经她一度认为。 她和黎无回过去那段恋情,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应该很完美。 因为她们很少发生激烈的争吵。 就算是有小吵小闹,也都被邱一燃认为是正常相处中的摩擦。 但似乎…… 这完全只是因为,邱一燃始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来都忽略了很多黎无回在那段过去中所做的努力。 “我的意思是——” 如今,换了个位置,邱一燃才能将这件事看得更清——曾经的黎春风,要一直待在她身边,不躲避,不逃跑,到底是花了多少力气。 “在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终于措辞好,邱一燃轻轻地说, “你曾经有过一秒钟的时刻,是不能做自己的吗?” 她这样问。 黎无回却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听上去很心不在焉, “如果你把时间精确到一秒钟的话,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没有的。” 像是在开玩笑。 “也是。”邱一燃很勉强地笑了笑。 “别多想了。”黎无回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整件事说清楚, “刚刚只是在和你开玩笑而已,我也不是什么很凶很坏的人,没有在和你玩史密斯游戏。” “我知道。”邱一燃没有否认这一点——她知道黎无回从来都没有自己说得那样坏。 黎无回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 她听到邱一燃又问了一句,“那你为了讨我喜欢勉强过自己吗?” 黎无回慢慢踩住了刹车。 说实话这个问题问出来,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明白—— 有用力去讨邱一燃喜欢过吗? 她好像没办法很直接地否认这些。 而就在她犹豫期间—— 邱一燃低着脸,发觉自己鼻子和眼睛都很酸。但她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因为我的身份,有过很多落差和被误会的委屈吗?” “我身边那些不太善良的视线,让你难受过吗?” “在我面前,你强颜欢笑过很多回吗?” 问到这里,邱一燃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没有底气。 尽管黎无回没有给出一个回答,但她想自己差不多已经能知道答案—— 其实那段感情,从头到尾,都是黎无回付出的比她更多。 她从来没有切身处地去体会过黎无回的心情。 所以最后,当天平倾倒,当她变成处在低位的那一个人时,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 “黎无回。”邱一燃看着窗外的雪景,也许是身处异国他乡,她感受更深,才会想起之前的事情。 但说到底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她也不想让这些问题变得沉重起来, “你不要在俄罗斯撒谎哦。” 听到她这么说,黎无回才笑了,“那要是我在俄罗斯撒谎会怎么样?” “不知道。” 邱一燃低着眼睛,说了句乱七八糟的,“大概俄罗斯也会伤心吧。” 黎无回没有因为她这样说就笑她。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给出回答, “客观上有。” 就算已经做好准备,但听到黎无回真的这样说,邱一燃还是觉得难过。 就好像外面的雪全部都朝她淹了过来,疯狂涌入她的口鼻之中,深入肺底,堵住她所有可以流通的气管。 她没办法透出一点呼吸。 直到,黎无回又在她旁边说,“但主观上没有。” 邱一燃攥紧的指尖麻了麻。 她不去看黎无回,也不太理解主观和客观的区别,“这是什么意思。” “邱一燃。” 车早已经停了下来。 黎无回在车厢里注视着她,很真诚地给她解释, “其实你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家长。” 邱一燃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没有说话。 “所以。” 而在她身后,黎无回的声音很柔软,像是被窗外的厚雪盖住,又像是在哄她,让她不要陷进自责的情绪里面, “就算有那些客观情况存在。” 邱一燃眼眶发红。 “但主观上……” 她们的车停在无人问津的俄罗斯马路,黎无回轻轻地说, “那个时候你给我的爱很多,对我来说,已经完全覆盖那些客观情况了。” 说完结论之后。 黎无回也没有继续开车,而是很安静地注视着邱一燃。 邱一燃突然很感谢这一趟旅行里发生的事情,也很感谢黎无回将她从茫市拽出来,逼她面对过往的一切—— 如果不是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黎无回和她在一起时有客观上的委屈,也有主观上的努力。更永远不会发觉,有她错过的很多东西。 这就好像是一趟毕业旅行。 让人更好地认知到自己在那段关系中的问题,也让人更直接地认清自己。 邱一燃努力睁着眼。 她不让自己又很不争气地落下眼泪来,压着呼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知道了。” 她按照习惯这样说。 这就像是她们的暗号,只要一说,对方就会明白,话题应该终止了,不要再戳穿“我”的狼狈和逞强。 可这次——黎无回却没能按照她们的“暗号”,将所有的话停止在这里。 黎无回又叹了口气,“哭什么啊。” 然后慢慢伸手,从她侧边递出一条绿格纹手帕,语气像是抱怨, “成天哭来哭去的。” 邱一燃不吭声地接过手帕,盖在自己润湿的眼睛上。 黎无回有些犹豫。 最后却还是隔着厚厚的兜帽,伸了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也不知道等结束之后,你是不是会再瘦掉十几斤眼泪。” 邱一燃吸了下鼻子。 从玻璃窗上看到女人很薄很模糊的倒影,似乎是在笑,但有一点还是很明显—— 客观上黎无回不爱哭,不常流眼泪。但主观上,她今天眼睛肿得像泡泡鱼。 第49章 “难道你想要和我接吻吗?” 从医院开车出来后。 考虑到昨晚两个人都很疲倦, 她们没开太远,退了之前订好的酒店,在这座城市临时找了个酒店, 决定在这边待几天,等邱一燃彻底病好再出发。 黎无回拿着她们的证件在大堂办理入住的时候。 邱一燃待在车里,病怏怏地靠在车窗边上。 天气很冷,车玻璃上弥漫出潮润雾气, 很厚的一层, 人在里面变成色块, 脸和表情都很模糊。 但邱一燃还是看见—— 黎无回不知道和前台谈论到了什么, 忽然很奇怪地回头, 往这边看了一眼, 表情很模糊,以至于显得像是在认真考虑着什么事。 邱一燃揉了揉眼睛。 黎无回就又已经回过头去。 直接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没看她了。 邱一燃犯困地打了个哈欠,栽着头眯了会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黎无回就已经走到车边来。 “笃笃——” 她用指节敲了敲副驾驶这边的车窗。 邱一燃慢吞吞地降下车窗,色块变成清晰的人。 灰色羽绒服,蓝色冷帽。 棕色卷发, 皮肤白皙, 嘴唇红润,但眼睛也红肿的黎无回。 “下车吧。” 黎无回提醒她,“我们先回房间,会有人帮我们停车。” “好。” 邱一燃下了车。 整个人还是穿得厚厚的, 连身都不太好转。 晕晕沉沉间, 她看见黎无回去了后车厢,也慢吞吞地跟着去了。 黎无回打开后车厢门。 邱一燃凑过去帮忙。 结果没走几步, 被一把拽开。 因为她穿得太厚活动不开来,人又迷糊,脸差点直接撞上去。 等她站稳后。 黎无回才放心地松开她,去搬她们两个的行李箱。 中途邱一燃还是想上手去帮忙。 但黎无回直接又把她拽远几米,很恶劣地故意把她放在离车很远的位置。 于是等她自己慢吞吞地走过去—— 黎无回已经完全把行李箱搬下来,在地面上平稳地推动着。 脸色坦然,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转过身来,淡淡瞥她一眼, “走吧。” 却又好像没忍住,补了一个字,“熊。” 走吧,熊。 黎无回自己这么说完,但又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甚至在路过邱一燃的时候。 她还一边勾着嘴角,一边很恶劣地拍了拍她厚厚的兜帽。 熊邱一燃突然被拍了一下,不说话,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却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黎无回,其实你有时候很幼稚。” “我今年也才二十八岁。”黎无回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没有很成熟。” 邱一燃没提出反驳。 现在,她能感觉到黎无回稍微有点像从前的黎春风了。 但转念一想——或许人的本性本来就没那么容易变,只是很多时候都会被那些复杂的事情遮挡住。 要是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就好了。 鲸木整理 恍惚间,邱一燃的步子慢了下来。 直到走在前面的黎无回也停下来,很耐心地问她, “怎么了?” 邱一燃才瞬间抽出思绪——眼前仍然还是黎无回,二十八岁的黎无回。 很多发生过的事情都无法挽回,包括那次事故,以及事故之后发生的一切。 邱一燃摇摇头,“就是有些走神。” 然后摒弃自己可笑的游移,再次跟了上去,“刚刚办理入住的时候有什么事吗?” 黎无回不说话了。 “因为你突然回头看我。”邱一燃补充。 “这你都看到了?”黎无回问,“我还以为你在休息。” 说完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答了,“没什么事。” “那就好。”邱一燃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很安静地跟着黎无回进了电梯,来到七楼,左拐八拐停在一个房间门口。 黎无回刷开了房门。 然后就停住步子,很耐心地把着门,像是要等她先进去。 邱一燃觉得这个房间应该是自己的,往里看了看里面的环境—— 比起之前入住的酒店房间。 这里更像个一体式的一居室,有卧室,有浴室,也有厨房。 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番,邱一燃就伸出手去接房卡, “看起来还不错。” “嗯。”黎无回像往常一样把她的房卡递给她,“是还不错。” “那你今天也好好休息。”进房间之前,邱一燃叮嘱, “我会自己看着吃饭的。” “再说吧。”黎无回答得漫不经心。 “也行。”邱一燃感觉黎无回有点累,便也没拖着她说太多话,“那就到时候手机联系。” “也可以。”黎无回表情很正常。 该说的都说了,邱一燃也没再多耽搁,从黎无回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慢慢地推进去,放在窗边比较空的位置,再打算回去关门—— 才发现黎无回也推着行李箱跟了进来。 “还有什么事吗?”邱一燃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 黎无回没说话。 只是把手中抱着的假肢放到了桌上,然后又走过来,把窗户关紧了些。 应该是要确认房间里面的一些事情。 邱一燃恍然大悟,然后就抱着拐杖,耐心地等她检查完房间内的所有细枝末节。 然后等黎无回终于将所有都检查过一遍并且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才又催促她, “你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个人也能搞得定。” 黎无回没有马上回话。 她的视线还在房间里检查着些什么,但手已经搭在了行李箱上。 邱一燃以为她终于能放心走。 然而下一秒—— 黎无回却将自己的行李箱,也推到邱一燃放行李箱的位置。 两个不同颜色的行李箱并在一起。 邱一燃糊涂了, “你要把你的行李箱放在我的房间?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不。”黎无回否认,“我要放在我的房间。” “那你现在放在这里……”邱一燃突然卡住了。 房间空调已经变得暖和起来。 黎无回很自然地将外套脱下,露出其中修身款的浅灰色低高领毛衣。 她在床边坐下来。 腰腹肩颈的线条都很美。 然后微微撑着手,扬着下巴,很冷静地对邱一燃说, “这几天我要睡在这里。” 邱一燃反应迟钝地指了指自己,“那我睡哪里?” “你也一样。”说着,黎无回甚至拍了拍床,好像在“同床共枕”这件事上很随意,“这么大的床,两个人睡足够了。” 邱一燃滞了半秒钟。 这才想起黎无回刚刚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原来不是没有理由。 想到这里。 她慢慢舒展开不自觉中皱紧的眉心,对黎无回刚刚的沟通表示谅解,“是酒店里面没有房间了吗?” “不是。”黎无回很利落地否认,“是我只开了一个房间。” 邱一燃愣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为什么?” 黎无回注意到她的动作。 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但也没跟她计较, “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原来是这个理由。 邱一燃蹙了蹙眉,手紧紧搭在行李箱上攥着,温吞吞地张了张唇, “其实——” “没有其实。”黎无回打断她的话, “你连睡在车里都能突然发烧痛成那样,现在刚出院,随时都有可能再突然发烧,怎么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面?” 邱一燃愣住。 好像已经没地方可以反驳。 她犹犹豫豫地瞥一眼在房间里存在感很强的大床,很快又低头紧紧盯着鞋尖,刚想说些什么。 黎无回又直接来了一句, “你不接受也没办法,因为证件都在我这里。” 邱一燃被这样一句话堵回去,像个发条被卡住的木偶,“我也没有不接受……” “那就是接受了?”黎无回挑了下眉。 邱一燃张了张唇。 事已至此。 她现在不可能把黎无回赶出去,说你再去开一间房——因为我绝对不跟你一起住。 没必要对黎无回那么坏。 况且,昨天晚上在医院病床上,她们挤在一起,彼此之间也都没什么越矩的举动。 现在这么大一张床。 都可以让两个人翻来翻去不碰到对方了,怎么还会有问题? 想到这里,邱一燃呼出一口气,没让自己表现出更多不属于成年人的扭捏。 僵着脸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昨天都挤在一起睡过了。”黎无回眯着眼看她,“今天这么大一张床,你还怕什么?” 邱一燃迅速否认,“我没有。” 黎无回“哦”了一声,倒也没一直拉着她讨论这件事, “你要先睡觉还是先洗澡?” “我先洗个澡吧。”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往床上坐, “昨天闷出了蛮多汗的。” “那你不要洗头。”黎无回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说,“这么久都没吃东西,你应该只能吃点清淡的。” 不洗头? 邱一燃皱了下眉。 她看了眼正在认真选购食物的黎无回,并没有同意。 但黎无回似乎心思都在点餐上,并没有管她,好像只是随便说一说。 所以邱一燃默不作声地收拾衣物准备进去洗澡。 结果进门前。 黎无回抬头瞥了她一眼,又叮嘱,“别洗头。” 邱一燃没答话。 她收拾东西洗完澡以后,觉得不洗头会很难受,于是又匆匆忙忙地找了个板凳,坐下来洗了个头。 然后就在吹风机的轰轰声里,很掩耳盗铃地跟外面的黎无回解释, “我衣服打湿了,吹一下。” 黎无回没理她。 不知道是不是听不见,还是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做。 这让邱一燃安下心来。 她靠在墙边,把自己的头发反反复复地吹了好几遍,却又因为犯困,最后自暴自弃地收好吹风,再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水汽从浴室里瞬间弥漫出去。 她推开门,看到黎无回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床边靠坐着,视角像是在看窗外的雪,或者是放在桌上的…… 假肢。 邱一燃怔住了。 黎无回大概走神得厉害,没注意到她已经出来。 她背对着她。 佝偻着肩,抱着膝盖,卷发垂落在肩上,像一个很落寞很单薄的影子。 视线正前方,是那截假肢。 那截永远不可以被忽略的假肢。 金属支杆上还攥着那句情深意切的话。 邱一燃骤然失去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不知道黎无回这样看了多久。 直到黎无回忽然伸出手去—— 似乎是想要将那截假肢拿在手里,去认真看一看。 却不知道又是想起了什么,手悬停在空气中,慢慢收了回去。 将脸紧紧埋在膝盖里面。 黎无回在以一种很难受的姿势将自己圈住。 好像惩罚,又好像无措的孩童。 邱一燃忽然有种感觉—— 也许在之前那么多个夜晚,将“害怕她逃跑”当作借口收走她假肢的黎无回,也是在房间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去独自面对那段血淋淋的历史。 她惩罚了自己多久? 又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惩罚自己多久? 这都是邱一燃所不知道的。 邱一燃沉默间重新走回浴室,轻轻关上门,再重新打开门—— 这次她有点故意。 甚至装作自己没拿稳拐杖一样,笨重地戳了戳门,门因此被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于是黎无回也被她惊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来。 房间灯只开了一盏。 她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眼神里还有未散去的落寞和怅然。 但很快又低下眼。 让自己恢复平静,重新抬眼看向她,这个时候她仿佛又已经是那个强大而无坚不摧的黎无回,“洗完了?” “对。”邱一燃拄着拐走过去。 她像是不经意地清理桌面,将假肢放在很旁边的位置,至少是黎无回的视野看不到的位置。 才有些故意地说,“水还蛮热的。”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很忙。 都没发觉自己偷偷洗头发的事情却也因此被黎无回发觉。 等回过头—— 看到黎无回风平浪静的眼神时。 邱一燃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 然后避开黎无回过于直接的目光,还在试图圆谎, “就是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一点,刚刚已经用吹风机吹过了。” 黎无回没说话,也没过多责怪她。 只突然站了起来。 然后指了指桌上放着的还没揭盖的几个食盒, “先过来吃点东西吧。”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下意识地还后退一步。 “邱一燃。”黎无回再次看到她像是被吓到的动作,很无奈地开口, “我是那种因为你在生病期间洗了头发就会把你杀掉的人吗?” “……” 好像也很有道理。 邱一燃松了口气,安心地在小桌边坐了下来。吃饭的小桌下面有地毯,所以她直接坐在了地毯上。 黎无回点来的食物是热气腾腾的卷心菜汤、饺子、荞麦粥和苹果蛋糕。 开盖的时候,卷心菜汤还是热的,喝一口下去很舒服,让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热汤下肚,邱一燃终于好受不少。 喝了几口。 又把盖子盖上,打算等黎无回出来的时候再喝。 但汤冷掉肯定不好喝。 她想要去喊黎无回快一点喝掉。 结果黎无回就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吹风机。 邱一燃愣了半拍。 黎无回就已经拿着吹风机走了过来。 “黎无回,你快过来喝汤。”知道对方想做什么,邱一燃催促她,“等下汤冷掉了。” “你先喝你的。”黎无回走到她后面,找了个位置插吹风机, “冷了我就再点一份。” 邱一燃扭过头去看她。 黎无回又很不客气地把她的头直接别过去,“吃你的。” 女人手指微凉,戳在下巴上很软。 邱一燃耳朵发烫。她有些慌乱地抬手,抹了下脸上残余的体温。 又转过头去。 看见黎无回插好吹风机准备给她吹头发。 她抿了抿唇,想让黎无回也跟她一起来吃饭,“我刚刚已经把头发吹得很干了。” 黎无回坐到她身后来。 带着浴室水润的气息。 又伸手过来,直接把她的脸又推过去,“拿远点吃,等下会掉头发。” 话落。 她已经不等邱一燃反驳,开起了吹风机,细细地给她吹起头发来。 大概也是怕吹到食物里面去。 黎无回没开大风力。 又用手指缠绕着邱一燃柔软的黑发,不让她的头发到处飘,就这样慢慢地吹着。 吹风机轰隆隆地响着,暖风打在头发上和颈下。 邱一燃拗不过黎无回,没再多说什么,转过头去很安静地吃着东西。 沉默了好一会。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提起, “黎无回,我掉头发比较多,你等下看到不要觉得奇怪。” 黎无回的动作却因此停了几秒钟。 “但都是正常的。”害怕黎无回又多想,邱一燃解释,“是营养不良。” “那你为什么营养不良?” 相比于她的谨慎,黎无回的问题很直接,警告性质地扯了扯她的头发,“邱一燃,你该反思一下。” “是。”邱一燃承认, “我以前可能确实是这样,有些自暴自弃,也没有花心思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这句话时是笑着说的,因为不想让黎无回来安慰她。 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之后。 黎无回为她的情绪、她的逃避、她的胆小……都已经担负太多后续责任了。 她想在这件事结束以后,让黎无回能够彻底放下这些事。 但她还是听见黎无回说,“不怪你。” 邱一燃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在暖烘烘的风里想了很久,说,“也不怪你。” 但或许是吹风机的声音太大,她这句话被掩盖。 以至于黎无回好像没有听到,甚至直接把吹风机的提高了一档。 邱一燃因此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让黎无回改变这种固执的想法。 而像是不想再让她提起来,黎无回一边给她吹着头发,一边语气平和地转移了话题, “你最近,习惯这种洗澡方式了吗?”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仍然在给她吹着头发,大概是怕有没吹干的地方她等下又受凉,所以检查得很仔细,手指在她发丝间很慢很慢地穿梭,像格外小心的亲吻, “不是和以前的洗澡方式不一样,所以不太习惯吗?” “而且外面的酒店也基本没有无障碍设施。”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缺失一截小腿,无法正常站立,而洗澡时又没办法撑着双拐或者是穿戴假肢,所以即便是像洗浴这种日常活动,她也不是能很方便地进行。 在巴黎那段时间。 她从医院回家以后。 黎无回就已经给她准备好专门的无障碍设施,但她那时对那种专业化的硅胶设施都难以习惯,就算能艰难地独立洗浴完,但也经常因为之后穿脱衣服和裤子,把自己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或者直接很难堪地摔在地上。 更别提在这之前—— 她根本无法独立洗浴,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瘫软在椅子上,被人照料。 但现在…… “其实稍微找条椅子撑着腿就可以了。”邱一燃解释, “习惯了就没什么不方便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黎无回将吹风机关了,像是坐到她身后来,所以传到她耳边来的声音很清晰,“后来摔过吗?” “也摔过。”邱一燃坦白承认,“但那个时候还好,没觉得多痛,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怎么习惯的?”黎无回追问。 她像是想要将所有鸡毛蒜皮都挖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反而静默了一会,才开口, “因为自己一个人,摔了也就摔了,不会马上有人紧张兮兮地冲过来,看见我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所以,我也就不会因为难堪,就很害怕下次洗澡摔在地上,害怕下次还是这样被……被人闯进来看到。那下次洗澡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这件事那么紧张。” 语气很轻松, “而且也不会马上有人过来扶我,所以我也可以靠自己慢慢站起来。” 其实就算是回忆起那段时间的事情,她的记忆还是像被蒙上了一层罩子,可以记得一些片段,记得湿淋淋的头发打在脸上的痛感,记得浴室湿漉漉的地板上沐浴露的气味,但对那些片段里自己拥有的情绪感知不是很清楚。 所以,说完那段习惯的过去之后,她也只是没所谓地笑了笑, “大概就是这么习惯的吧。” 黎无回却不讲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她好像在很艰难地接受这个事实——就是因为抛弃她,邱一燃当时才会好受一些。 “不过都过去了。”注意到黎无回的安静,邱一燃安抚她, “现在基本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把这种话说得足够诚恳。 就好像过去三年,她从来没有因为截肢产生过任何痛苦。 但黎无回并没有相信她的话,盯了她一会,慢慢吐出两个字, “骗子。” 邱一燃被直接戳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眼皮,但也没有底气反驳,毕竟她也是刚从医院出来。于是她把汤的盖子揭开了,很干巴巴地转移话题, “吃饭吧,黎无回。”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坦然,黎无回真的坐了过去,低着脸,喝了一口汤。 再抬起眼,看见她有些迫切的眼神,轻轻地说, “好喝。” 邱一燃松了口气,把还冒着热气的汤往那边推了推, “那你多喝一点,不要等它凉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又静静地喝了一口,咽下去,才问,“那你从这里回去以后……” “是不是会比之前更习惯,也过得更好?” 邱一燃愣住。 她能感觉到——黎无回最近的攻击性没这么强了,似乎也是在很努力地接受被她抛弃的这件事。 这就是邱一燃一开始想要的。 所以她从恍惚中抽出思绪,攥了攥指尖,轻轻地说, “会的。”- 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邱一燃就困得厉害,眼皮都开始在打架。 但她还是强撑着等黎无回吃完。 中途,黎无回让她赶快去睡觉。 她摇摇头,没有同意。 黎无回皱着眉,“你怎么总是在这种地方发犟?” 大概是困得迷迷糊糊,邱一燃的下巴都已经戳到锁骨,也混混沌沌地答了一句,“因为不太想让你一个人吃饭。” 黎无回顿住。 邱一燃头猛地栽了一下。 昏昏沉沉地掀开眼皮,然后对眯着眼睛的黎无回很无害地笑了一下,解释, “因为在我们家里,只有犯了错的小孩才会一个人吃饭。” 说完以后,她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像是没有意识到—— 从前的她才总是习惯说这种话,像个家长一样。 黎无回蜷缩了手指。 低头吃了一口饺子,然后看着饺子被自己咬出的月牙缺,问, “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嗯?”邱一燃有些茫然地抬起眼,“什么?” 她像是已经不记得了。 就好像那是一句迷糊不清的梦语。 梦醒之后就丧失所有记忆。 “算了。”黎无回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就加快了吃饭的动作。 邱一燃揉了揉眼睛,“黎无回,你慢点吃,我没那么着急。” “我吃完了。” 黎无回努力嚼完最后一个饺子,“你去睡吧,我还要洗澡。” 邱一燃看了看桌上剩余的食物,确认黎无回没有吃得很少,也真的是吃完了。 才放心地打了个哈欠, “那我去睡觉了。” 说着,她就直接滚到了床上。 这家酒店的床并不是很舒服,有些过于软了,人一动,动静就特别大。 所以即便是困成这样,邱一燃也没能完全睡沉。 她像是生着很多个触角,所以能很清晰地感觉到—— 黎无回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 黎无回蹑手蹑脚地收拾衣服去洗澡。 黎无回洗了头发,把浴室门关得紧紧的,用最低一档吹风吹了不到十分钟的头发。 黎无回带着沐浴露的香味,湿润,吹风机吹过的暖融走过来…… 黎无回躺在了她旁边。 床陷落下去的那一瞬间—— 邱一燃意识立马清醒了不少,触角都顿时收了回去。 在黎无回很坦然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期间,她就已经翻来覆去好几次。 现在,黎无回躺了上来。 她只能背对着黎无回,手扒在床边,整个人只占了三分之一不到的位置。 但她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整个人腰背都绷得很紧。 黎无回从上床之后就没有出声,呼吸很均匀地躺在她旁边,躺在床的另一边,像一团重量很轻的棉花。 邱一燃绷得太紧,反而有点累。 所以翻了个身。 翻到正面。 她眯眼看了眼天花板,听到黎无回的呼吸声似乎变近。 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再次很局促地翻了个身。 侧躺着,背对着黎无回,正对着窗台。 这个距离使她舒服不少,没有像刚刚那么紧张。 就是要一直这样保持同一个姿势,人比较累。 而就在她忍不住再翻身的时候,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难道你想要和我接吻吗?” 邱一燃惊得咳嗽起来,“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想和我接吻,或者是做……”黎无回的停顿很自然,拖得稍微有些长。 声音很懒,像是已经睡了几分钟,现在已经醒过来,“反正就是做些其他的什么事。” 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卷曲的发丝飘落到她的背脊上,弄得她很痒, “那为什么你一直翻来覆去的?” 感受到床垫被女人翻身动作所带出来的短暂绷紧又陷落,邱一燃卡了壳。 她当然知道黎无回是故意的,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让她吃瘪。 但,但。 除了浑身僵直以外,她暂时没找到很好的反驳。 “不是。” 邱一燃抱住双臂,有些紧促地为自己解释,“我没有,我就是突然和别人睡,有点不习惯而已。” 黎无回“哦”了一声,“既然不是的话,那就自然一点睡吧。” 轻而慢地笑了一下,“别把这件事搞得那么紧张。” “知道了。”邱一燃这么说。 然后她很自然地将双手贴在腰旁边,很自然地睡成了一根很长的筷子。 又以一种很自然的姿势微微昂着下巴,去催促黎无回, “你快点睡吧,别管我。” 黎无回没说话。 像是背对着她已经睡着了。 邱一燃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黎无回刚刚的调侃使得她破罐破摔起来,就算是保持着这种僵硬的姿势,她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她也就不知道—— 她以为睡过去的黎无回,在这之后又睁开眼睛,坐起来,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 先是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继续发烧。 才叹了口气。 然后微微蹙着眉,很为难地伸出手去—— 将她略微有些僵硬的手脚扯开。 手放到旁边。 叠在一起快和被子一起拧成麻花的腿也放下来…… 直到给她调整了一个很舒适的位置,黎无回才微微舒展了眉心。 慢慢地收回了手。 却还是不小心。 碰到那截空落落的裤腿,触感很空,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像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那般,黎无回沉默着将手缩了回去。 即使已经过去那么久,她还是没能习惯这件事。 可邱一燃一个人,又是怎么独自习惯的?就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吗? 房间拉紧窗帘,光影晦暗,开着空调,这是很适合睡觉的环境。 但黎无回就这么干坐着。 她静静注视着睡过去的邱一燃,视线很久都没有移开。 如果被邱一燃知道的话,可能会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人睡着的脸有什么好值得看的?还一动不动盯那么久? 黎无回从前也一直这么觉得。 因为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只要自己睁开眼睛,永远能看到邱一燃睡着的脸 甚至到最后都会不知不觉看厌,这一点她们也会和所有结过婚的人并无不同。 她从没想过这件事会成为奢望。 所以这天,她偷偷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第50章 “邱一燃,我带你出去玩吧。” 邱一燃的病还是没好全。 之后在酒店的好几天, 她都是昏昏沉沉地待在床上,睡觉,发烧, 吃退烧药,退烧,幻痛……反反复复。 一场对普通人来说很小的病,把她折腾得差点丢掉半条命。 在这件事情上。 黎无回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没有让邱一燃一个人住。 甚至是在入住的当天。 她就很敏锐地发现—— 邱一燃睡过去后迟迟不醒, 一摸额头, 才知道这个人又发起了低烧。 身体怎么会变得这么差? 以为好了结果又反复? 黎无回来不及问这个问题。 她翻箱倒柜找来退烧贴, 给邱一燃贴在额头上。 刚开始稍微有点效用。 体温降下来。 邱一燃还起来吃了点东西, 顶着白色退烧贴, 安慰她说自己没事,休息一晚上就好。 但到了晚上。 黎无回迷迷糊糊地往旁边一摸,才发现她只是稍微眯那么一会眼睛而已,邱一燃的体温又开始上升。 于是又像是惊醒般的翻身起来。 将邱一燃的人被子盖好, 又匆匆忙忙去烧热水,准备给邱一燃喂药。 期间—— 黎无回有些恍惚地用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 几天的劳累下来, 她也没休息好。 她不知道如果邱一燃一个人在茫市, 遇到这种事情要怎么撑下去。 直到热水烧开。 黎无回才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走到浴室。 冬天的凉水像刺到骨头里的刺。 黎无回接凉水洗了把脸。 又站在洗手台拍了自己的脸很久,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再去倒热水,兑矿泉水, 先自己试好温度, 再去给邱一燃喂药。 但邱一燃人晕得厉害。 好几次—— 黎无回好不容易把退烧药喂进去。 邱一燃自己却又很艰难地佝偻着腰,吐出来。 后来又因为进食太少吐不出什么东西, 只吐出一点水。 吐完之后又像是才稍微好受一点,病怏怏地倒在床边,然后很勉强地对黎无回笑。 像是要安慰她,让她不要太担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种时候黎无回很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邱一燃好过一点。 但印象中这种时候。 生病的人吃橘子,嘴巴里和胃里会稍微好受一点。 所以—— 趁邱一燃终于把药吃进去,沉沉地睡过去期间,黎无回匆匆忙忙地拿着外套出门,在陌生的俄罗斯城市找来各种品类的橘子。 她之前没来过俄罗斯,不知道俄罗斯在这个季节会不会也有橘子卖,所以她只是像无头苍蝇那般在周围的大超市里面找。 不过,也真的找到了。 回来的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着急,袋子破了,橘子一个一个地滚下去。 黎无回只好一边护着怀里剩下的,一边很艰难地蹲下去,将那些橘子一个一个捡回来,捡到最后一个的时候。 她突然愣在原地。 俄罗斯的建筑和面孔都很陌生,她蹲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 就很无措地抱着怀里的橘子,左右看了看,鼻梢和眼尾都被风吹得通红。 因为她发觉—— 自己抱着那么多橘子没办法站起来,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也没有人可以帮一帮她。 因为那个无论怎么样都会赶过来帮她的人,连自己也在生病。 最后黎无回还是把那些橘子带了回去。 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把那些珍贵的橘子包住,自己穿着毛衣跑回去。 因为很久以前她生病,也是邱一燃跟她说,生病的人吃橘子会舒服一点。 可邱一燃并不知道——在她浑浑噩噩这几天,还发生了“橘子”的故事。 但她对橘子的记忆尤深。 吐过的人嘴巴里通常会很苦,喝再多水也于事无补。 她刚吐过,正处于所有感官都难受的状态。睡梦间,突然被喂了口清甜爽口的橘子。 人是懵的,但嚼了几口,发觉稍微好受一点,于是又很顺从地张开嘴巴。 橘子果肉又喂了进来。 她很费力地嚼着,吞下去,又很勉强地撑开眼皮—— 便看见发丝凌乱,鼻梢因为冷而通红,像是从哪里很着急地跑过来的黎无回。 邱一燃突然觉得有些鼻酸——冰天雪地,异国他乡,她知道黎无回要这样照顾她,要这样去外面给她找来橘子,是多困难的事情。 她嘶哑着声音,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哦。” 大概是看到她终于能说出话来,黎无回松了口气,继续剥了瓣橘子,给她送到嘴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连那些须须都给她拆得很干净。 邱一燃昏昏沉沉地将橘子果肉吃下去,断断续续地说, “本来,本来你一个人在陌生国家就已经很难了,还要让你照顾我一个病人。” “别说这种话。”黎无回说。 “我生起病来的时候有多麻烦,我自己知道的。” 虽然头重脚轻。 但邱一燃还是坚持把这句话说完, “总是这痛那痛,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还吐得到处都是,让你给我清理那些……” 说到这里。 邱一燃很缓慢地吸了一下鼻子,她想起这几天自己吐来吐去,黎无回还要给自己清理那些吐出来的东西,更加觉得抱歉了,很难受地重复一遍, “对不起。” “邱一燃,” 给她喂完最后一瓣橘子,黎无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是什么道歉型人格吗?” 很直接,也很不客气的语气。 像生气,又像恨铁不成钢。 邱一燃怔住。 她太晕了,几乎看不清黎无回的脸。 只能看到黎无回坐在床边,微微低眼,俯视着她,很久,那双狭长的、笑起来像狐狸的眼尾也是红红的。 她忍不住伸手—— 去碰了一下。 还是湿润的、柔软的触感。 而在这之后—— 黎无回迅速地偏了一下脸,避开她,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把她举起来的手放下去。 再低头看着她。 很久。 像是有些于心不忍,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对病人太凶。 黎无回说,“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快点好起来。” 很克制地停了片刻。 又声音很轻地补了一句,“让我快点看到极光。” 邱一燃努力朝她扬起一个笑。 但没再说出什么话,就已经头晕目眩地再睡过去。 这一睡,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但也就是从吃了橘子这天开始,她慢慢好转,不再反复退烧,但人还是不怎么精神,每天睡眠时间长得有些过头。 黎无回开始还很担心。 后来发现她真的没再发烧,只是人软绵绵地,还没恢复精力,也就没多吵她。 只是到了饭点,就会硬拉着她,让她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勉强吃完一点东西。 又让她一颗一颗把药吃完,才让她继续去睡。 就这样在酒店房间过了几天。 邱一燃的精力也终于恢复了一些,睡的觉没那么多了,能吃下去的东西也比前几天多了。 但黎无回决定还是让她多休养几天,不要病刚好就跑出去吹风。 结果跑到摩尔曼斯克,还没等看到极光,自己又病倒。 最近俄罗斯几乎是被冰雪包围。 邱一燃没对黎无回这个决定提出反驳,她知道自己生起病来有多耽误时间,所以也想让自己快点彻底好全,再重新出发。 在邱一燃养病期间。 黎无回也没有闲着,除了时刻观察邱一燃的状况以外。 其他时间,她在做极光攻略。 这天,邱一燃从很长时间的午觉中睁开眼睛,就看见黎无回俯身在那张小桌上—— 女人背对着她,像是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着些什么东西。 旁边开着盏不影响睡眠的小灯。 她自来卷的头发很随意地绑起来,修长脖颈下还有几绺逃跑的碎发。 还戴着框架眼镜。 邱一燃懵懵地靠在床边,看了一会,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种很让人安心的气息。 黎无回当然没有喷香水,用的基本也是酒店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和邱一燃用的一样。 但多了一个人生活,房间里的气息都会不一样。黎无回的气味像海洋,不是咸,是很干净很沉稳,却有点发苦的气味。 但黎春风的气味是浓烈的,风情万种的、慵懒的……像热带海滩上的阳光。 想到这里。 邱一燃又觉得自己蛮好笑——不知道是在对比些什么。 她低了头。 吸了吸仍然有些发堵的鼻子,扶着墙,下了床。 动静不明显。 但沉浸在做攻略中的黎无回,却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歪头, “醒了?饿不饿?” “不饿。”邱一燃摇头,刚拿起双拐,有些无奈,“我又不是大象,一天吃五六顿。” 黎无回没接她的话。 看她刚睡醒连外套也不穿,就拄着双拐往这边走,蹙了一下眉,“把衣服穿上。” 命令式的语气。 明明房间里有空调,而且她自己也没穿。邱一燃好脾气地“哦”了一声,“你继续,我不打扰你。” 黎无回“嗯”了一声。 大概是没想到邱一燃会连穿外套这种话都不听。 又低头,跟一个联系好的向导打起了电话沟通。 邱一燃没穿外套。 她想了想,觉得如果不穿等会黎无回会骂她。 所以她很谨慎地拄着拐杖。 然后把被子抱下来,包在自己身上,像截春笋一样。 她在房间里有些无聊地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拉开了窗帘,看了看窗外的雪…… 站了一会。 邱一燃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正在低声打电话的黎无回—— 说的是英文。 其实黎无回说起英文来很好听,没有像说中文语速那么快,所以会稍微显得柔软一点。 邱一燃听了一会。 忽然又看到黎无回的眼镜—— 还是五年前的那副黑框眼镜。 黎无回很恋旧,所以她一般不会随便更换自己的随身用品。 即便这副眼镜的眼镜腿已经有点歪。 虽然架在她的脸上。 像是特意设计的时尚单品就是了。 黎无回的眼睛生得大而媚,戴框架眼镜也遮挡不住她微微上翘的眼尾。 反而会显得她有种内敛而张扬的矛盾气质。 不知道自己盯着看了多久。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邱一燃才发觉—— 黎无回已经打完电话。 她在黄调台灯下,懒洋洋地撑着脸看她,却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有没有看到她一直在看她。 “我……” 邱一燃抽出思绪。 避开视线不去看黎无回,木着脸地摸了摸鼻子, “你的眼镜腿怎么是歪的?” 很正当也很谨慎的一个理由。 说完之后。 邱一燃又去看了眼黎无回,发现对方还是像刚刚那样看着她。 她又匆匆地移开了视线,挠了挠下巴,有些没话找话, “其实眼镜腿还挺好修的。” “看这么久就是在看我的眼镜腿?”黎无回终于出了声,她眯了眯眼, “邱一燃,你很无聊吗?” “是有点吧。”邱一燃没否认,很老实地说,“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会,没马上说话。 “不过保险一点也可以。”怕黎无回误会她又是因为想快点离婚才这么说,邱一燃又解释,“我也不想再拖后腿。” 黎无回这才“嗯”了一声, “今天晚上睡觉之前再量个体温,明天如果正常的话,那后天就出发。” 邱一燃顿了半拍,答应下来,“好。” 黎无回没再说话,又低着头查阅着什么资料。 在房间里待了那么多天。 除了睡觉就是吃饭。 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邱一燃的确也是有些闲的。 但看黎无回这么认真地在为极光做准备,也没有想要跟她讨论的意思,邱一燃就也没去打扰,刚睡醒又睡不着。 她干脆就这么抱着被子坐在床边,把双拐收起来,整齐有序地放在床边。 然后就看着窗外的雪发起呆来。 人发呆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邱一燃。” 出神间,她突然听见黎无回喊她。 下意识地去拿旁边的双拐,然后才侧头,有些疑惑地问, “怎么了?” 她像是随时准备要站起来的样子。 黎无回的视线在双拐上停留几秒钟,才移开,重新落到手机屏幕上。 比较不经意似的,提起,“你现在有什么爱好吗?” “爱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邱一燃第一反应是迷茫。 注意到邱一燃的反应。 黎无回有些鼻酸,也几乎都没办法继续下去,但她还是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意,“我是看你一闲下来就很无聊。” “也还好。”邱一燃说,“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有事情做,所以爱好……” 说到这里。 她停下来,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说, “我没有什么爱好。” 大部分时间她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而且很多地方都没办法去,哪里会有精力去培养爱好? 而现在这段时间好像是被她偷来的—— 完全闲下来,不是为了强迫自己走出去去当出租车司机,也不要改画,甚至也没有哪里在痛在生病…… 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起来。 所以当黎无回问她这个问题。 她只是在很坦诚地回答完之后,又解释,“反正三十岁的人没有爱好,也很正常的。” 然后对黎无回很友善地笑了一下,“你继续吧。” 然后的然后—— 邱一燃又继续去发呆了。 像她之前在茫市闲下来的所有时间一样,沉闷,麻木,平静。 但安全。 不会有危险,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 邱一燃看着窗外白色的雪,仿佛又心甘情愿地回到了罩子里面。 直到黎无回冷不丁冒出一句,“邱一燃,我带你出去玩吧。” 邱一燃错愕地侧过脸。 黎无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慢慢将歪了腿的眼镜摘下来。 黄色台灯光线四溢。 像一层隔在她们中间的透明罩子。 她撑着脸,目光紧紧地抓住她,而后轻轻重复一遍, “我们去玩吧。” “去哪里?”邱一燃以为她在开玩笑。 “随便去哪里看看都可以。”说着,黎无回就很利落地站了起来。 她拿起她的外套。 走过来。 很不客气地把春笋邱一燃的笋叶一片一片剥下来,动作很小心地给她套上外套,很耐心地跟她说, “你不是都被关了这么久了吗?出去看看应该会心情好一点” “但是会不会耽误后面的事情?”邱一燃有些糊涂了,黎无回怎么总是想一出来一出的?“万一我又生病了怎么办?” 话落—— 黎无回已经将她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上。 邱一燃的话被堵住,喉咙几乎也都被堵住,很慌张地左看右看。 像戴着头套很快要下去潜水的旱鸭子。 “邱一燃。” 黎无回又找出帽子,给她严严实实地戴上,“你的家长没教过你吗?” “什么?” 帽子盖下来,邱一燃感觉自己的头顶变暖和了不少。 她的身高比她高几厘米。 所以戴帽子的时候。 她一边帮她理着睡乱的头发。 一边垂着眼睛瞥向她,神情被暖黄的光线衬得有些模糊,多了不属于她的柔软, “出门玩的时候就要好好玩。” 邱一燃愣住。 接下来,黎无回又把耳罩也给她罩上,于是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感官是眼睛。 她看到黎无回离她很近。 好像鼻子和她的睫毛不超过五公分的距离,稍微动作大点,就会蹭到。 她紧了紧手指。 还没来得及后退。 黎无回却已经在下一秒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耳罩,红唇一张一合,眼梢似乎挂着很不明显的笑意, “别总是想些有的没的,三十多岁就像个老太太一样。”- 其实邱一燃觉得,她被黎无回包得的确很像个老太太。 但她还是稀里糊涂地跟着黎无回出门了。 大概是考虑到她的身体,而俄罗斯的室外气温又很低,所以黎无回只是带她左拐右拐,来到一间在演奏音乐的酒馆。 音乐不算很吵,人也不算很多。 是黎无回在社交软件上找到的场所,里面不是灯红酒绿,而是还算敞亮的黄调暖光。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台上乐队在唱一首本地抒情歌,台下的很多人脱下外套,穿着毛衣举杯,扑面而来的气息很温暖。 “先坐一会。” 黎无回大概想起她不太喜欢很吵的地方,“如果不舒服,我们就走。” “不吵。”邱一燃说,“也没有不舒服。” 她不喜欢的是那种每个人都撞来撞去,人口密度很高的地方。 这个酒馆显然不是。 这里比较像她们第一次认识那天晚上去的地方,很热闹,每个人脸都喝得红扑扑的,但是不嘈杂。 “那你先找个位置坐下。” 注意到邱一燃脸上并没有难受的神情,只有新奇的打量,黎无回稍微松了口气, “我点了喝的就过来。” “好的。”邱一燃很乖巧地点头。 她应得没有犹豫。 话落,就已经在有些局促地打量周围的空位,思考要往哪里去坐。 而提出这个分工安排的人却好像不是很能放得下心。 黎无回说完话,没有马上转身去点单。而是盯着她看了一会。 忽然又把她的兜帽拽回来,说,“还是算了。”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我先带你去找座位。” 黎无回很耐心地拽着她的帽子,“然后再去点单。” 前面是一群聚在一起跟随音乐摇晃的人,她把她拽到自己前面来,然后隔着点空,用自己的双臂护着她。 好让她在与她们肤色不同的面孔里穿来穿去,还不会被突然闯出来的磕碰到—— 就好像她是个被买了很贵保险的易碎品。 这种距离几乎能让邱一燃感觉到黎无回的呼吸,她吸了吸鼻子,感觉满世界都是黎无回的气息。所以她下一秒就很紧促地屏住呼吸,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出门前她已经穿戴好假肢,没有笨重到会在这种人口密度下被人撞倒。 她这么说。 结果下一秒—— 前排台下很挤的一群人里面,突然有个人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差点摔倒。 但却只撞到黎无回的手,侧脸埋了进去,鼻梁刮过厚厚的衣料,软绵绵地,带着女人身上的气息。 身后的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 大概是嘲笑她要逞强,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她扶正。 邱一燃站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然后又试图维持冷静, “那我们快点走吧。” 最后她们找到的空位在远离乐队的位置,周围人不怎么多。 坐得这么远的客人,也应该都是和她们一样,不那么享受热闹的。 成功在比较安全的座位落座,邱一燃这才比较舒服一点。 但等黎无回去吧台点单之后—— 她还是左顾右盼,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显得稍微局促。 这个时候,旁边桌有一位金发女士注意到她,很开朗地跟她说了声“Hi”。 邱一燃抿了抿嘴角,很友善地回了个微笑过去。 然后就看见金发女士露在外面的腰。 邱一燃默默把自己的拉链又拉了上去。 幸好她穿得很厚,戴着冷帽和耳罩,出门之前黎无回又逼她穿上羽绒马甲。 也不知道在其他人看起来,她会不会是个来酒馆穿羽绒服的土包子。 这么想着,邱一燃缩了缩脖子,不过她的确很久没来过这种生命力比较旺盛的场合。 匆匆掠过视线。 周围每个人都在散发着年轻的活力…… 除了她。 邱一燃发着呆,用自己觉得安全的方式保护自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那位旁边桌在观察她的金发女士,突然很热情地端了杯满满当当的粉色饮料过来,放到她桌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邱一燃的发呆被打断。 她听不懂俄语。 不过看表情,这位金发女士很友好,应该不是突然跑过来骂她。 于是邱一燃也很友善地朝她笑了笑。 金发女士笑得更加开朗,又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她才有些不舍地和她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位置。 却留下了那杯粉色饮料。 邱一燃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请自己喝的意思,她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对旁桌的金发女士笑了笑。 等笑完了,她再收起有些僵硬的笑脸,回头—— 隔着很多张陌生面孔,她看到黎无回。 台上切换乐曲,人影绰绰。 女人手里端着两杯饮料,似乎是刚从那些人中穿过来。 她遥遥地看着她。 脸庞上淌落着那些融化的黄调光源。 但不知道为什么,目光看起来有些凉。 邱一燃很拘谨地并起腿。 等黎无回走过来。 然后主动解释, “旁边那桌金发女士,请我喝了饮料,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所以就笑了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 金发女士像是注意到,还又往她这边挥了挥手。 邱一燃也干巴巴地挥了挥手,当作回应。 然后,她就在黎无回高瘦的影子里面低着头,想要去端那杯饮料—— 结果黎无回的手比她更快。 她还没端到。 手里就被塞进一杯热的咖啡。 邱一燃慢半拍地抬起头—— 黎无回却已经把那杯看起来很凉的粉色饮料移开,眯着眼睛看她,冷冰冰的语气, “你长这么大,家长都没告诉过你,陌生人的饮料不要随便喝吗?” 邱一燃困惑地眨了眨眼,手心里暖融融的,所以她的重点完全不在这件事上, “你是怎么在酒馆里找到热咖啡的?” 黎无回不说话。 只将那杯粉色饮料移开了很多,才像是稍微顺眼一些,吐出几个字,“这里的酒单有。” “这位金发女士看起来不是坏人。”看到黎无回的表情不太好,邱一燃解释, “但我也不会随便喝的,我刚刚只是想端开一些,好让你把端过来的酒放下来。” 她的解释很清楚了。 可解释完。 黎无回的表情也没有好看多少。她端起自己的酒,很平静地喝了一口, “知道了,下次小心点。” 邱一燃张了张唇,她总觉得黎无回好像还在生气。 但在她犹豫间。 黎无回却又率先拦住了她,“你不用再解释了,” 灯光下,女人看着台上摇摇晃晃的乐队,表情看上去极度正常,微微抬了抬下巴,“我开玩笑的,其实也没有很在意。” 邱一燃挠了挠下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才好,再说下去好像会显得自己大惊小怪。 而且也不好说其他的,毕竟…… 她们是要去离婚的,解释多了,反而比较奇怪。 而黎无回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闷头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饮料。 邱一燃抿了一口咖啡,觉得有点苦,微微皱了下眉。 然后,就听到黎无回突然说,“但说到底我们现在还没离婚。” 邱一燃放下咖啡。 她以为黎无回有正事要说,有些慌乱地抠了抠手指,“我知道。” 黎无回“嗯”了一声,语出惊人,“所以你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出轨。” 邱一燃差点被咽下去的咖啡重新呛到,很惊愕地看向黎无回,“你说什么?” 黎无回不说话了。 她沉默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然后又瞥了一眼那边的粉色饮料。 “算了。” 停了片刻。 黎无回叹了口气,低着睫毛,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话落,她就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再放下酒杯的时候。 她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可眼神已经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邱一燃察觉到了变化,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黎无回,你不要喝太多了。” “知道。”黎无回很简洁地说。 邱一燃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黎无回不看她了。 黎无回微微低着视线,脸隐在朦胧光线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邱一燃喉咙发堵。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干脆也就不说了。 后续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没围绕这件事继续说下去—— 一是因为身份不合适。 二也是因为,黎无回似乎不想再提起刚刚的事情。 而且后来黎无回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像是这个小插曲从来都没发生过,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台上。 台上的乐队很能唱,主唱嗓子都哑了,却还是演奏了很多首耳熟能详的英文歌。 黎无回像是喝得太快。 有些醉意,倒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撑着脸,跟着那些歌慢慢地哼起来。 很像是她们第一次遇见那天的场景。 邱一燃不知不觉去盯黎无回的脸——从眼睛到下巴,很久,久到可以让每个弧度和角度都钻研一番并且得出什么研究成果,她却仍然满头空白,对研究对象黎无回一无所知。 等黎无回稍稍抬起视线来,她才又笨拙地移开视线。 黎无回倒是没有看她多久,又哼起一首很慢的抒情英文歌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黎无回感染到,邱一燃慢吞吞地喝着热咖啡,也在这个环境中感到放松起来。 中途遇到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也眯起眼睛,有些好奇地抬着下巴往台上看。 在很有感染力的主唱,看向她这边并且开怀大笑的时候,她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但又在黎无回不经意间看向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敛起了嘴角。 她们没在酒馆里坐多久。 听完几首曲子,就又从陌生人群中挤出去。 大概是从人多的地方一下子回到只有两个人的地方,那时邱一燃还有些不习惯。 在路上还无意识地,哼了几句刚刚酒馆里面的歌。 只是当发觉这一点以后—— 邱一燃顿了片刻,十分突兀地闭上嘴。 很小心翼翼地去打量黎无回。 发现女人只是很安静地抱着双臂,在月光下有些摇晃地踏着步子,应该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表现得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明明从前。 在人群里面生活,与人打交道,挖掘每个人的情感,都是她的常态。 想到这里。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突然也变得沉默下来。 但黎无回却在这个时候说,“唱得很好听。” 邱一燃错愕,“你听到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像是有些头晕,所以抚了抚太阳穴, “又不是去参加比赛,也不要上台表演,在我面前随便唱一唱,有什么好觉得丢人的。” “也不是丢人……”邱一燃迟疑了几秒,盯着她们地上走在一起的影子,轻轻地说, “只是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所以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黎无回问。 “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不习惯出来,也不习惯……” 说到这里,邱一燃看了一眼黎无回。 她把那句“和你一起玩”吞了进去。 蠕动着唇,语速很慢地说了三个字,“挺好的。” 黎无回“嗯”了一声,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邱一燃摇头,然后又很关心地反问,“你呢?喝了酒有没有头痛?” “还好。”黎无回语速有些慢,但吐字很清晰,“只喝了一杯,不算多,我没事。” 看得出来黎无回的眼神比刚刚要清明一些,邱一燃稍稍放下了心, “那我们快点回去,不要再耽误时间。” 黎无回也没多说什么。 两个人回到了酒店。 黎无回催邱一燃先去洗,自己趁她在浴室里的时候,打开窗户发呆醒酒。 又提前十分钟关上窗户,在邱一燃洗完澡出来之后,叮嘱她, “我今天可能洗得比较久,你早点睡,不要等我。” 邱一燃还想要说点什么。 但看到黎无回像是不想再多说什么的表情,也没打扰她,只说了一句, “你也快去洗,然后早点睡觉吧。” 黎无回“嗯”了一声。 她看着邱一燃慢吞吞地拄着拐杖上了床,缩成一个小团。 才进了浴室,用冷水洗了个脸。 这时黎无回也才稍微清醒过来。 她看着镜子里表情平静的自己,想起刚刚在酒馆里的事情,突然很后悔—— 明明说好是带邱一燃出去玩。 结果遇到一点没头没尾的事情,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摆臭脸。 最后也没让邱一燃好好享受酒馆的氛围。 现在是寄居蟹邱一燃好不容易才敢迈出第一步出去玩,结果却要看坏蛋黎无回的脸色。 想到这里—— 黎无回自嘲地笑了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永远是一个坏人,总是很容易对邱一燃生气。 她阴阳怪气,并不宽容。 有时候听到邱一燃说一些自暴自弃的话也没有耐心,更无法忍受邱一燃不爱她。 难怪邱一燃没有办法待在她身边。 黎无回安静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去洗漱洗澡,洗完之后她动作很慢地走出去。 那个时候邱一燃已经睡了。 房间里留了一盏很昏暗的小灯,邱一燃在床边隆起一个很规整的小包,像一座很小的、等待黎无回攀爬的山峰。 黎无回走过去。 还是和这几天所做的一样。 站在床边,摸摸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烧,盯着她安静的睡脸看了一会。 然后打算去关灯。 却又在路过小桌时滞住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她的歪腿眼镜,方方正正地摆在桌上,而眼镜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黎无回拿起纸条。 很无助地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死死盯着纸条上那一行字。 像抱着那天从地上捡起来的橘子一样。 很久很久。 她才有些腿麻地站起身。 把那张纸条很小心地放进自己钱包夹层里面,不想弄皱任何一个角。 因为这天晚上。 寄居蟹邱一燃不仅帮她修好歪掉的眼镜腿,还偷偷给坏蛋黎无回留下纸条: 【谢谢你带我出去玩,我很开心。】 这完全值得纪念。【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给我在极光下面拍张照吧。” 两天后, 邱一燃的身体没有再出现状况,她们开始出发前往俄罗斯的最北端——摩尔曼斯克。 还是那辆蓝牌出租车,还是司机黎无回, 也还是乘客邱一燃。 到达摩尔曼斯克那一天,黎无回提前预定好的向导就联系她们—— 说今天的天气状况还可以。 运气可以的话,有可能会追到极光,提醒她们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她们决定今天去的话, 就晚点过来酒店接她们。 极光原本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事物, 所以大部分旅客都是提前联系向导, 然后等向导确认好哪一天的可能性更大, 再确定具体行程。 在来的路上。 她们都已经做好要再摩尔曼斯克多逗留几天的准备, 但没想到—— 只是到达的第一天,极光向导就已经发来消息。 这份幸运打得她们有些手足无措。 与此同时,极光向导也给出必要的提醒,“因为天气变化莫测, 所以今天也是会有一定的几率是看不到的,如果你们是抱着必看的决心,并且行程不紧张的话, 可以再等几天。” 接到向导提醒的黎无回, 先是思考了一番,又去敲门问邱一燃, “坐了这么久的车,今天要不要在酒店休息算了?过几天再去也可以。” 邱一燃不想因为自己总是耽误行程, “要不还是今天去吧?” 黎无回挑了下眉, “你不累?” “我还好。”邱一燃刚进房间,正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没脱, “万一今天就看到了,那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那就今天去吧。”黎无回点了点头,“我让她等会直接过来接我们。” “不过……” 等黎无回转身,邱一燃又喊住她,有些犹豫地开口, “要不还是算了?” 黎无回歪头,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毕竟你开了一路车,其实也蛮累的。” “我没事。”黎无回说,然后就很利落地把整件事都定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出发之前你穿保暖一点。” “好吧。”邱一燃最近已经习惯被黎无回安排。 黎无回点了点头,“那我先回房间了。” 这么说着—— 她已经往对面房间走了几步。 却又在开门之前,有些迟疑地回了头,目光落在邱一燃的鞋上。 久久都没有移开,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了?”注意到黎无回的视线,邱一燃下意识地缩了缩鞋尖。 “向导说两个小时之后来接我们。” 黎无回看了眼手机,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停了片刻, “我带你出去买双鞋吧。” 邱一燃愣住。 她低着眼睛,盯自己的鞋尖,没能马上说话。 黎无回沉默片刻。 害怕是自己的要求太生硬,让邱一燃觉得不适。于是又解释, “最近城市光污染比较严重,追极光的地点都比较偏,可能要去郊外,还可能会去山上,你现在的鞋子不防滑,在大雪天,时间又这么晚,容易摔倒。” 客观上,这是必须要处理的事情。主观上,邱一燃并不喜欢买鞋。 她盯了会自己的鞋尖,慢半拍地点了下头,说, “好,我知道了。”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只是反应有些慢,于是显得整个人都比较木讷。 反倒是提出这个要求的黎无回,在她答应下来之后,突然不知怎么,又改变了自己的说法,“其实我去给你买回来也可以。” 邱一燃关门的动作因此顿住。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实在是有些搞不懂黎无回的出尔反尔, “怎么忽然又这么说?” “如果你实在是不想出去的话……”黎无回微微蹙了眉,“我也可以去买回来给你试。” 邱一燃愣在门边,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轻着声音问, “那你要买多少双才可以啊?” 截肢后,邱一燃的鞋子并不容易买到合适的,尺码的确没有因为截肢而改变。 但因为隔着那截假肢—— 鞋要穿上去要适合,就不只是尺码,还有材质、款式、厚薄…… 这些很多于正常人而言无所谓的因素,稍微有一点不合适,都会影响她穿上去的舒适度,严重的时候还会造成假肢和残肢摩擦,引起发炎。 甚至在截肢之前—— 邱一燃曾经很喜欢穿的那双鞋子,在她穿戴好假肢的前提下,再穿上去都已经很难受。 已经很长时间,她都不能穿那些漂亮的、时尚的鞋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舒适和安全变成她生活中唯一的考量因素。 所以—— 黎无回要怎么在邱一燃不在场的情况下,给她买到合适的鞋? 大概也是被邱一燃这个问题问倒,而且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黎无回很久都没说话。 她低着眼,长而卷的睫毛盖住下眼睑,脸色好像一种沉郁的白,好像只是因为这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就感到悲伤。 邱一燃因此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像是质问,所以她很努力地对黎无回笑了笑, “就一起去吧,我没关系的。” 这句话后—— 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内,黎无回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邱一燃再次重复了一遍。 廊前的声控灯熄灭。 她才终于在晦暗光影中抬起脸,“嗯”了一声,表情好像很平静, “那我等下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 黎无回没说更多。 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她们的房间就在对面,所以邱一燃能清清楚楚看到—— 在背过身去之后。 明明灭灭的声控灯下,黎无回好像走神得很厉害,所以她抬手刷了好几次房卡,才把房门刷开。 在这之后。 “嘭”地一声。 门关了。 走廊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邱一燃盯着那张紧闭的门,好一会,也慢慢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刚刚—— 在到酒店办理入住时。 初次到房间。 邱一燃像之前一样接过黎无回的房卡,进去之后她停了半晌,感觉身后的黎无回没有进来,才迟钝地回头看—— 才发觉黎无回去了对面的房间。 那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也还没刷开房门,站在门边,静静地推着自己的行李箱,然后问她“怎么了”。 邱一燃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进了房间。 她的病都好全了。 总不可能麻烦黎无回继续和她睡一张床,整夜不睡觉来照顾她。 她只是没想到,才那么几天,自己就已经习惯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黎无回。 总归习惯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作为俄罗斯最北端,摩尔曼斯克是个著名的旅游地区。 周边都有很多卖登山鞋登山服的地方,游客也很多。 甚至还有黎无回代言的登山服品牌店。 她们直接去了那家店。 ——当然是在黎无回全副武装的前提下。 黎无回穿上很厚的登山服外套,毛领兜帽盖住头脸,还戴了保暖用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戴有黑框眼镜的眼睛——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穿越俄罗斯的一路上,黎无回都没再戴隐形眼镜,都是戴的这副不太方便的框架。 邱一燃在试鞋的时候。 黎无回就站在自己的智能屏广告牌旁边,和广告上的自己穿得一模一样,很酷的样子,也像是在拍广告。 于是。 邱一燃每次很困难地将鞋穿进假肢,再抬头,就会看到两个黎无回都盯着自己。 一个黎无回在笑,很标准的营业笑容,眼梢上翘,唇红齿白。 另一个黎无回被黑黢黢的面巾挡着脸,透过框架眼镜的镜片,目光紧紧盯着她,然后问她,“这双怎么样?” 邱一燃摇摇头,“我要站起来走一走才知道。” 说着。 她又微微撑着旁边的柜台,站起来。 黎无回下意识就想过来扶她。 但走了两步。 她看见邱一燃自己站了起来,于是又退回去,可目光还是紧紧盯着她不放,问她, “怎么样?” 邱一燃没有马上回答,她低头走着路,在很认真地感受在这双鞋的作用力下,接收腔和残肢的摩擦。 其实她的接收腔现在稍微有些大了,所以会有些跟不拢,走起路来会有摩擦。 但在路上也没有机会换——更换接收腔需要多次调整,所以最好是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虽然之前关在酒店那几天,黎无回就想过先带她去更换。但邱一燃想了想还是拒绝,她怕不合适到时候在路上反而更麻烦,只能等回到茫市,或者到巴黎以后再看。 在这样的前提下,这已经是她来到这家店里试的第七双鞋。 其实也并没有很舒服。 但邱一燃犹豫着,没有马上表达自己的感受,而是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可能要多走一走,走习惯了,就舒服了。 然后她又强迫自己多走了几步。 “怎么样?”黎无回好像比她还要更紧张。 邱一燃有些苍白地笑了笑,但也没有马上说话。 因为她现在穿的这双,和黎无回脚下的登山鞋是同款,所以她想多试一试。 在她试七双鞋子的期间。 黎无回已经试好自己的鞋子,并且很合适很自如地踩在脚下。 而在试到第七双的时候,邱一燃也终于鼓起勇气——想试一试黎无回的同一款鞋。 但是。 好像多走几步,多穿一会,也都没有用。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邱一燃木然地再次坐下来。 这已经是黎无回代言系列中的最后一款,却也没有很适合她这个残疾人。 她没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只是慢吞吞地解着鞋带。 “没关系。”黎无回大概已经知道她的反馈是什么。 “是稍微有点不舒服。”邱一燃一边费力地解着鞋带,一边跟黎无回解释,“但已经比前几双好多了。” “没关系。”黎无回又重复了一遍。 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蹲下来,很细心地帮她解着缠绕的鞋带, “是这家店不好,做很多鞋都只是为了美观和漂亮,也不考虑舒适度在做。” 她们四只相同的鞋子并在一起。 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邱一燃盯着这四只鞋看了一会,又看到自己裤腿里面的金属支杆。 她回过神来,往下拉了拉裤腿,看到黎无回近在咫尺的发顶,反应有些慢地笑了笑,“代言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说着,她又微微低头,这个角度她只看得到黎无回俯下来的脸。 女人全脸几乎都被兜帽和面巾包住。 唯一露出来的,是镜片下面微微垂落的睫毛,近到可以触碰到的距离。 “那明年不当这个代言人就好了。”黎无回冷不丁说了一句。 邱一燃错愕几秒,没有再看黎无回。而是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开口, “也没有到这个地步,我又不会跟品牌方去举报你。” 黎无回给她解鞋带的动作顿了顿。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那就明年继续当吧。” 邱一燃愣住。 她看了眼蹲在自己面前的黎无回,又看了眼广告牌上的黎无回, “你现在对待工作都这么任性的吗?” 这句话其实说得有点多管闲事。 而且她也不知事情全貌。 想了想,邱一燃又打了个补丁, “不过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来就好了。” 她这么语重心长地说。 黎无回反而轻轻笑了一下,“放心吧,我没有像你以为得那么随性。” 像是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正经,黎无回又用正常的语气跟她解释, “其实现在我接什么工作,都是经纪人要先去考量各种方面才去接的,除非不想干了,否则我还没有到能那么任性的地步。” 她怕她不信,以为自己对待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还是那么轻浮。 “那就好。”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又解释, “我也没有很怀疑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变坏。” 她是真心实意为现在的黎无回感到高兴。 “不希望我变坏?”黎无回已经替邱一燃解完鞋带,抬了抬头。 “就是……” 邱一燃停顿半晌。 她不知道说这些会不会让黎无回不高兴,但思来想去还是说了真话, “毕竟那个圈子人来人往的,很多人在拥有了消耗不完的财富和名利之后,周围多了很多说假话的人,就会变得很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说完之后。 邱一燃又揪着衣角,连着强调一句,“但我觉得你没有,你还是很好,也还是很……”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黎无回为她解开的鞋带上——大概是怕她拔假肢出来的时候出丑,所以她把整副鞋带都解得很松。因为之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 邱一燃顿了片刻,感觉到鞋子里面很宽松,她声音很轻地说完最后三个字, “很温暖。” 这么说了之后。 她没有等到黎无回给出反应,就匆匆忙忙地弯下腰来,想要将自己的假肢从登山鞋里拔出来,却又因为黎无回这么直直地看着,所以有些窘迫地停住了手。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难为情。 黎无回很体贴地站了起来,微微侧过了身子,没有再那么直接地盯着她看。 邱一燃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黎无回帮她解开了鞋带,所以她很轻松地把刚刚试的鞋脱下来,匆匆忙忙地踩进门店配备的拖鞋里面。 才彻底安心。 而这时—— 站在她身旁的黎无回却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喊她, “邱一燃,你也是。”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抬头,“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其实你一直也是个很好的家长。” 黎无回微微低头。 影子罩住她的上半身,吐字很慢很轻,“这件事你也别否认。” 语气很霸道,“因为否认无效。”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好——因为黎无回说否认无效。 “放心吧。” 看到她因为夸奖而手足无措,黎无回反而又笑了,眼梢上都挂着笑意, “看来以后我要变坏的时候,都会随时随地想起你这句话了。”- 最后,邱一燃在另外一家店试到自己合适的鞋子。 穿上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往返几家鞋店试鞋,她挺煎熬的。一是觉得繁复,二是也觉得自己在店里耽误那么多时间,也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店内导购都没有歧视她的意思,但中途,好几次—— 她和导购对上视线。 却都看到对方有些想过来为她提供帮助、但又因为害怕处理不当而变得犹豫的眼神。 邱一燃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所以她很不喜欢出来买鞋。 买到之后。 她们在回去的路上,再次经过黎无回代言的那家店。 店门口就是黎无回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的黎无回穿着那系列的登山鞋——很漂亮的黑灰色,很精致的设计,很繁琐的款式。 那时邱一燃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 因为时间有限,到后来,她也没多管款式,只管有防滑的效用,只要没有不舒服,她就已经觉得是惊喜。 但现在低头一看,灰扑扑的。 并不漂亮。 邱一燃看了两眼,很快就挪开了,她以为自己这种不太光明磊落的心思完全不明显。 但还是被黎无回注意到。 “邱一燃。”因为回去的路上,黎无回突然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买到新鞋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邱一燃否认得很快,“我们快点回去吧。” 说着—— 她脚步都快了起来,像是希望掩饰自己的不够从容,也希望黎无回不要太在乎自己。 黎无回没说话了。 很沉默地跟在邱一燃身后。 她知道,邱一燃所经历的、与之类似的事情,绝对比她现在看到得更多。 对现在的邱一燃而言。 试穿很久后终于买到合适的鞋子,更多的是一种被折磨到头的放松,而不是普通人会拥有的开心和喜悦。 她连拥有纯粹的喜悦都很难。 而亲眼看到这些的黎无回很无力,她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很笨的人,站在四面都是墙的迷宫里面,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回到酒店之后,邱一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她整理好情绪。 再次从酒店房间走出来,就是很普通的,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快乐的邱一燃。 对她来说—— 这本来就是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只要过个几分钟,就会沉到不知道哪里去。 她笨重而麻木地去磨损自己的记忆功能,学会把很多这样的事情抛之脑后。 和极光向导见面的时间早早就约定好。 但奇怪的是。 一向准时的黎无回足足迟到了十分钟,才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那时她抬头看见在门口等她的邱一燃,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先是有些刻意地在门边停顿。 过了几十秒。 才步子有些慢地走出来,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往自己的房间里面看。 直到关上门。 黎无回才解释,“我刚刚在洗澡。” 骗人。 邱一燃有些奇怪地将目光从黎无回身后收回来,又落到她身上—— 明明没有洗过澡的痕迹。 为什么要骗我?邱一燃原本很想问。 但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她们之间也不是需要互相坦诚的关系。 所以邱一燃只是抿了抿唇,看了眼黎无回脚上穿的鞋——还是那双漂亮的登山鞋。 这使她松了口气。 刚刚回到房间里面—— 她还有些后悔,因为她很不小心在外面表现出来消极的情绪,黎无回很有可能被她影响到,最后为了迁就她,自己也穿不漂亮的鞋。 但现在看来,黎无回并没有。 于是原本因为这件事越发有些担心的邱一燃,现在终于能够开心一点。 “那我们走吧。”她对黎无回说。 结果走了两步。 邱一燃又木着脸摸了摸鼻子。 停下来,看了眼黎无回的鞋,有些犹豫,然后鼓足勇气说, “你穿这双鞋子,很漂亮。” 就是有些故意。 黎无回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几秒钟,才回答,“嗯,我知道。” 很“黎无回”的回答。 明明是很自信的话,但又因为说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以至于显得像是在说一个没有人可以反驳的事实。 邱一燃没有再说更多。 黎无回却趁她不注意,瞥了一眼她脚上踩着的防滑鞋,然后在沉默中得出结论——的确是不那么漂亮,买来也没有让人很高兴。 其实刚刚回到房间以后—— 黎无回的确是又出去了。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回到邱一燃买鞋的那家店,再次在人来人往间,看到邱一燃买来的那一双鞋—— 它被买走之后又重新摆出来,被摆在很不起眼很角落的位置。 半个小时的时间,没有被任何一个人挑中,也没有另外一个邱一燃会去走向它。 那个时候。 黎无回不知道为什么很难过,她觉得这双鞋就好像邱一燃,会被很多人忽略。 于是她走了过去。 在店员很意外的目光下,把这双她们买过的鞋挑走,又买了回来。 她并没有试穿,只报了自己的鞋码,结账后她也的确是想—— 要不就陪邱一燃穿这一双就好了。 但是等再回到房间。 黎无回把两双鞋摆到一起。 本来要穿的。 结果她在床边静静地坐了十分钟,她想起了蛮多事情—— 旺旺雪饼和她说过的话。 邱一燃刚刚经过鞋店的眼神,邱一燃进到房间里微微佝偻起来的背影…… 最后,黎无回还是选择了原来那双——被邱一燃说漂亮的鞋。 所以她很罕见地迟到了十分钟。 但看到邱一燃那一刻明显放松下来的表情,黎无回才知道自己这次没有选错。 原来邱一燃从来都不想要她的迁就。 即便邱一燃自己痛苦,虚弱,为此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接受——穿自己很喜欢的鞋也只能过一会就脱下来的事实。 但她似乎仍然希望——黎无回可以漂亮,勇敢,始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走廊里某盏声控灯熄了,邱一燃停下来,转身,站在半明半暗的边界喊她, “黎无回?” 黎无回侧脸抹了下发红的眼角,清了清嗓子, “来了。”- 她们下楼之后。 极光向导已经在车边等她们,看到她们两个下来,很热情地跟她们挥了挥手,又跟她们用很蹩脚的中文自我介绍, “我是?Валентина,你们也可以叫我临时取的中文名字,煎蛋。” 邱一燃有些茫然。 她遇到的俄罗斯人好像都很喜欢取别具一格的中文名,“这是为我们特地取的中文名字吗?” 煎蛋比了个大拇指。 那岂不是接不同国家的客人,就还要很麻烦地取不同的名字——邱一燃很礼貌地没有问出来。 煎蛋是一个很高大的白人女性,与这个中文名字完全不匹配。 等她们上了车,煎蛋就很高兴地跟她们介绍她们这趟极光之旅的行程。 这是一辆五座车。 上车之后,邱一燃和黎无回就都坐上了后排。 车内比较宽松,两个人就没有理由挨得很近,中间隔了很大一片空。 煎蛋从后视镜里看她们。 像是闲聊似的,主动提起,“你们没有带拍摄设备?” 邱一燃眨了眨眼。 “因为你们看上去像专业拍摄者。”煎蛋的英文很标准,她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们几眼,突然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嘟囔着,“而且你们两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啊……” “是吗?”黎无回很利落地将话题甩了过去,眼梢上扬, “那你觉得我们两个中间,谁是摄影师?” 邱一燃顿住。 她侧过脸,有些诧异地看向黎无回。 其实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突然没反应过来。 而黎无回却表现得极为坦荡,甚至对前排的煎蛋说, “因为你猜对了。” “我们中间的确有一个是专业的摄影工作者。” “emm——”煎蛋一边开着车,一边沉思,往后视镜里看后排,看了好几眼,都像是难以下定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是很随意的举动,邱一燃却平白无故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她低头,避开煎蛋的视线。 直到煎蛋终于下定决心,大喊了一句, “右边这位!” 邱一燃揪紧的衣角骤然松了开来。 右边的是黎无回。 得到煎蛋如此坚决的肯定,黎无回笑出了声,但也十分自然地将自己之前那个胶卷相机拿出来,点头承认, “对,我是。” “耶!”煎蛋在前面比了个剪刀手。 邱一燃沉默地摸了摸鼻子,然后看了眼黎无回手中的相机—— 之前黎无回说要将里面的胶卷送给她,所以连续拍了好几张,可后来都没拿出来继续拍。 直到现在,才又把这台相机拿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不过经过前车之鉴—— 邱一燃现在对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敏感。 但也没有到主动去参与摄影话题的地步。 之后黎无回开始很自然地瞎编一些东西,和煎蛋聊她学习摄影的过程。 邱一燃始终都不说话,只是很安静地双手揣兜。 到后来,她甚至听到黎无回说——自己是因为被一个很有名气的摄影师说未来可以在巴黎举办摄影展,所以才彻底踏上摄影之路。 而煎蛋很认真地听完了这段历史,甚至还信以为真地比了个大拇指。 邱一燃没去插嘴。 却又有些不忍心看到煎蛋被骗,所以干脆侧过了脸。 不知道两个人聊这些有的没的多久,她听到前排的煎蛋终于又提起了极光的事情—— 因为约定好之后天气又很恰好变差,所以今天不知道可不可以看到,先带她们去几个常去地点看,如果看不到,看在和她们很投缘的份上,下次可以半价再带她们去追一次…… 这时,邱一燃才有些茫然地往前面去看,“也就是说今天有很大可能会看不到吗?” 出来之前,她记得煎蛋是说,她们今天有很大可能会看到极光。 只是过去几个小时,天气和说法就都完全改变。 煎蛋很遗憾地点头, “毕竟至今为止——” “我们人类都没办法保证,追到极光的几率是百分百。” “明白了。”邱一燃表示理解。 她也不想为难煎蛋,毕竟能不能看到,都是不可以控制的事情。 只是黎无回似乎对极光已经准备很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她侧脸看向黎无回—— 对方并没有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只是也点了点头,跟煎蛋说, “之后再来就是了,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然后,才又看向她,像是询问,“还有时间,对吧?” 邱一燃没反驳。 点了点头。 但心里还是有些沉甸甸地,说到底这段旅程迟早会结束,她只是希望,能尽快陪黎无回看完极光,因为她不想再有任何意外。 “但今天也还是有概率的。”看到她们两个有些丧气,煎蛋又开始安慰她们。 邱一燃点了点头,“希望吧。” “邱一燃。”这时,已经安静了一会的黎无回突然开口喊她,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一般,“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邱一燃错愕。 她看向黎无回略微有些绷紧的侧脸—— 毕竟印象中,她们上一次打赌的结果很不愉快。 所以黎无回现在大概很矛盾。 她既不想要让这次的赌局变成上次一样的结果,又想要坚决一点,实现自己的目的。 在这段旅途中,逐渐变得游移和松动的,也不只邱一燃一个。 不过,这也在邱一燃的意料之内。 她静默了一会,手指在衣兜里蜷缩着,有些紧张地问,“什么赌?” “如果今天晚上我们能看到极光,” 黎无回很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车外有不同颜色的灯流经她的脸庞。 她微微低着脸。 眼神中像是流露出痛楚,也像是很艰难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就拿着这台相机,给我在极光下面拍张照吧。” 以至于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吞噬进去。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黎无回很直接的请求,邱一燃并没有多难受。 与之相反——她觉得自己异常平静,因为好几次,黎无回提出赌约,或者是拿出相机时,她都以为黎无回会提出类似这样的请求。 但黎无回没有。 旅途已经过半,黎无回还总是说—— 邱一燃,给我画张画吧。 邱一燃,我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这卷胶卷。 邱一燃,我给你拍张照吧。 …… 很小心翼翼,很战战兢兢的样子。 所以,当黎无回真正提出这个要求时,邱一燃甚至笑了一下。 她盯着黎无回匆匆忙忙穿出来、甚至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好的鞋子…… 眼睛和鼻子都酸得像是被拧过,喉咙也哽了很久,才很艰难地说, “黎无回,你真是的。” 第52章 “她是一名很厉害的摄影师。” 汽车缓慢驶出光污染严重的城市, 车厢内光线灰暗,仿佛变成黑黢黢的山洞。 煎蛋默默拧开音响。 某首本地抒情歌曲从中流出来,像水一样淹过去, 流到后排两个人隔着的空隙里。 “嗯。”安静了好一会,黎无回没有否认邱一燃的话, “我就是这样的。” 她的确固执,手段生硬, 不听劝, 也不怎么温柔, 总是欺骗邱一燃, 逼她, 反复提起她不喜欢的事情。 她从来都不是好的妻子, 只会用离婚当作要挟。 “如果你不想的话,” 但是坏蛋黎无回也时常对寄居蟹邱一燃心软,“我也不会逼你。” 说实话,黎无回也很享受她和邱一燃之间的和平状态。 如果可以, 她愿意永远持续下去,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 但她知道—— 极光只不过是她们旅途中的一个小小分支, 终究会有看到并且结束的一天。 最终的目的地, 仍然是巴黎。 所以在邱一燃沉默期间,黎无回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下次还是会问你。” 说到这里—— 她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好像在嘲笑自己, “还有下下次, 可能是等我们到芬兰,你很普通地在吃饭的时候, 可能又是丹麦,你很普通地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也可能是法国,甚至是在我们签字离婚的时候……” “总之这段时间,我可能会抓住一切机会,一直问你同样的问题。” 她不是要求邱一燃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照片,也不是要求邱一燃再次成为那个很厉害的大摄影师。 她只是希望她可以普普通通地活着,可以不用对这件事有很多的喜爱,但最好也不要有很多的害怕。 “当然,你也可以每一次都拒绝。”黎无回又说。 直到这里。 邱一燃都表现很安静。 黎无回觉得这很像是被拒绝的前兆,选择将这段空白填满,“你仍然有拒绝的权利,不需要勉强自己。” 话落,汽车正好经过一段很长的隧道,车里黑得像一个极为漫长的长夜,是地球背过太阳之后艰难喘气的半个周期。 邱一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丢掉从前的自己太久,没办法对这件事给出任何笃定的保证,也不想在答应过后让黎无回失望。 所以,她反复思量,只给了一个处于两者之间的答案, “还是等能看到极光再说吧。” 沉默了半晌后。 邱一燃又温声细语地补了一句,“不是说今天的几率很小吗?” 话落。 她的手指在空气中不自觉地蜷了蜷,好像是在试图握住什么东西,好让自己能感觉安全一点。 发觉这一点,邱一燃木然地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右手,没有去看黎无回。 但她能感觉到黎无回正在看她。 黎无回很久都没有讲话。 过了一会。 她将某个硬硬的、冰凉的物体塞到了她试图掌握着什么的手里。 邱一燃先是慢半拍地握了握手中的东西。然后才去看,就发现是刚刚那个胶卷相机—— 银色,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老款式,说是相机,其实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玩具。 因为单手握着就刚刚好。 黎无回声音轻轻地和她说,“那你就先拿在手里适应一下。” 邱一燃抿了下唇。 黎无回又说,“其实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略微放松的语气。 打量她的时候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是怕你生气,就没有说得那么直接。” 邱一燃握着相机不说话。 她从一开始就不信黎无回说的什么品牌方礼物。 只是黎无回的确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且也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善于逃避,知道她从不轻易戳破小小的谎言,因为太害怕戳破之后的冲突。 “又怕你知道之后要和我吵架。”这么说着,黎无回反而笑了, “其实吵一吵也没什么的。” “我不会很伤心,只是怕你气得身体会变差,所以编了谎话。”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和我说真话?”邱一燃问。 “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黎无回很利落地回答。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抬头——煎蛋在开开心心地哼着歌,看到她们两个同时望过去,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她不懂中文,大概完全不知道她们两个是在吵架,还是在聊天。 邱一燃缓慢地收回视线。 低了低眼。 她又听到黎无回说,“一般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你都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跟我吵架。” 飘到耳边来的声音很轻,“你说在外面要给我面子。” 邱一燃紧了紧手中温度发凉的相机,有些迟钝地抬眼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也看向她,眼梢里像是在挂着笑, “因为你的小时候,姨婆也这样对你,不管你多淘气,多不听话,在外人面前,她都不骂你,不生你的气,也不说你坏话。” “所以你也要这样对我。” 汽车路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她们的眼睛中间,有很多昏暗光圈翻滚过去。 “邱一燃,我早就说过,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家长。” “这一点你永远也别否认。” 光圈在黎无回看向她的眼睛里跳来跳去。邱一燃觉得有些晃眼。 她不得不低着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才有些艰难地答了一句, “我知道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下一秒—— 她的目光落到邱一燃手上紧紧握着的相机上,肉眼可见地——邱一燃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好像这张照片拍不好,天就会塌下来。 黎无回想了想,还是说,“如果今天很勉强的话,我们就下次再试。” 其实黎无回真的很矛盾,也很爱出尔反尔——让邱一燃给她拍照的是她,劝邱一燃不要勉强自己的,也是她。 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邱一燃不答话。 整个人坐在黑黢黢的车厢里面,好像又走神到了蘑菇世界。 于是黎无回重复,“知道了吗?” 邱一燃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点了下头,“知道了。” 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话,手里却还是紧紧握着那个胶卷相机- 黎无回并不想看到邱一燃难受。 所以当煎蛋说已经到达第一个观测地点时,她自己也有些紧张地往外看—— 已经是郊区,除了车灯外,周围没有任何光线。 为了能准确观测到极光的出现,大部分观测点都避开人造灯光,所以一眼看上去,像一个纯黑色的、从来就没有过灯光的平行宇宙。 煎蛋先下了车。 黎无回跟着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后,她回头看见邱一燃也慢吞吞地解开了安全带,像是也要往下面走。 犹豫了半秒,黎无回将那句“你在车里等我们”,改成了, “你也要下车吗?” 邱一燃有点懵地抬头,“不用下车吗?” 黎无回刚想说些什么。 煎蛋已经又直接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跟她们解释, “我们去下一个地点。” 于是邱一燃坐了回去,有些迟疑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放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 但手中还是紧紧握着那个相机。 黎无回看到她像个迷失动物那般过分警惕的动作,垂了下睫毛,没有说什么。 黎无回把车门带上。 也看了眼黑漆漆的车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让极光今天晚上就出现,还是迟一点出现。 在去下一个地点的路上。 煎蛋又跟她们解释, “刚刚那里的云层太厚,有下一点小雨,所以应该是看不到的。” “好的,没关系。”黎无回表示谅解,“能看到就看到,不能看到也没关系。” “如果不能看到的话,下次还是让你们免费跟团吧。”煎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因为我也没想到今天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差,而且还突然下雨了。” 听起来,看不到的几率在不断增大。 黎无回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失落。她看了一眼车窗—— 大概是因为下雨,所以玻璃上已经起了很厚重的水雾,显得外面的黑暗也湿漉漉的,很粘稠地从视网膜中舔过去。 “看来我们运气不太好。”黎无回无所谓地跟前排的煎蛋说。 然后又去看邱一燃—— 听到她们的对话,邱一燃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反应。 她只是很恍惚地低着头。 没有看黎无回,也没有看外面,愣愣去看手上的相机。 “不要勉强自己。”黎无回突然很后悔把这个相机塞到邱一燃手里。 但她还是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让她变得轻松一点,“你都快把它捏碎了。” 很明显的玩笑。 邱一燃却信以为真。 她的思绪被从很久远的过去中拽出来,然后她有些木讷地抬眼,看了看正在和她开玩笑的黎无回。 又去看自己的手。 然后努力把自己蜷缩得有些过分的手伸直了些,很认真地说, “我会小心的。” 毕竟这里面有黎无回拍过的胶卷,她是应该小心一些。 说着——邱一燃又把自己冒着汗的手按到自己左腿膝盖上,胡乱地蹭了蹭,换了只手握相机。 黎无回看到她的动作。 沉默了很久,忽然说,“要不你还是把它给我吧。” 邱一燃还是那样握着。 没有因为她说这种话就松一口气,开玩笑似的说, “黎无回,你总是出尔反尔。” 黎无回没有反驳。 “一会说去看极光,一会又说不要去。”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邱一燃自顾自地说着,“一会说如果看到极光了就让我给你拍照,一会又说我可以拒绝。一会说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一会又不让我自己拿着……” “我的确很善变。”黎无回没有因为邱一燃的话生气,她知道自己很擅长说反话,并且并不以此为耻, “应该是跟鲁韵学的。因为她也总是一会一个样。” 语气显得很随意,“所以你要怪就怪她吧” 没想到黎无回会很幼稚地把妈妈扯进来。邱一燃愣了半秒,然后笑了。 这是她在握着这个相机之后,第一个轻松的、真实的笑。 她很感谢黎无回在想尽那么多办法让她面对之后,又在很努力地让她放松。 “不过赌局就是赌局。”所以邱一燃认真思考过后,说,“你不要迁就我。” 黎无回静默了几秒,“邱一燃,你知不知道你也很善变。” 她像是在玩什么你说我我也要说回去的游戏。 邱一燃顿住。 黎无回又语气轻松地说,“明明之前你也没有完全答应。” “好吧。”邱一燃没有办法,不知不觉把话明确地讲出来, “那我现在答应你的赌局。” 语气蛮一板一眼的。黎无回笑了起来。 “不过你不要让着我。” 邱一燃又很认真地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的表情也很认真。 让黎无回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 停顿片刻后。邱一燃又鼓足勇气,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弱,也很没有用,很多事情到最后都需要别人来让步。” 说到底邱一燃是个很骄傲的人,她讨厌看到别人因为她的残疾对她有优待。 也不喜欢黎无回因为她断掉的腿总是为她让步。 只是黎无回很多时候都没办法做到。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对黎无回而言,让步和爱的界限,原本就很难分清。 有时候她感到困惑—— 难道只有不爱了,才不会让邱一燃感觉到被让步的不适吗? 虽然至今为止,黎无回仍然难以彻底分清这两者的区别。 不过她还是对邱一燃说, “我知道了。”- 十分钟后,她们来到第二个观测地点。 这里好像没有下雨。 还是煎蛋先下了车,不过这次她没有很快就上车告知她们看不到。 所以黎无回也下了车。 而邱一燃想了想,也很慎重地将相机揣在兜里,包了几层衣物,才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这里似乎是片雪地。 所以她跟在黎无回后面下车,还没等黎无回提醒,就踩进了一片雪层—— 不过幸好是右腿。 也幸好黎无回第一时间帮助她把右腿拔了出来。 但她站稳之后。 还是很有礼貌地跟黎无回说了声“谢谢。” 黎无回看着她,很突然地说,“能不能别跟我说谢谢?” 邱一燃觉得奇怪,“那我要说什么?” 黎无回思考了一会,“想谢的话,之后就多给我拍张照片吧。” 随意到有些故意的语气, “一句谢谢,一张照片,是不是很划算?” 像在恶劣地要挟她。 又好像,在试图让她对这件事脱敏。 也真的达到了这个目的。 邱一燃没在听到“拍照请求”之后就浑身僵直,而是沉默过后就抿了抿嘴角, “那我还是不说了吧。” 黎无回盯了盯她。 脸被微弱的车灯照得很昏暗,然后说,“邱一燃,你蛮小气。” 邱一燃没回答她的调侃,握着口袋里的相机不讲话。只抬头看了一眼天—— 黑得像抹布,没有一点极光的踪影。 今天应该很难再看到极光。 她木着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有些其他的情绪。 黎无回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她双手插在兜里,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很伤心,而是很安静地跟着她踩过的雪脚印走,没有再得寸进尺地继续让邱一燃脱敏。 她们在这个地点也走了几圈,停了十多分钟,还是没看到极光的踪影。 看到她们因为寒冷而跺起脚来,煎蛋有些抱歉地跟她们说, “我们再去下一个地方好了,这里情况也不太好。” 于是她们重新上了车,三个人都被空调风吹得脸发烫。 煎蛋犹豫了片刻,才摇摇晃晃地发动了车,“因为天气是真的不怎么好,而且很冷,这样下去会感冒,这样,我们今天晚上再去最后一个地方,然后就不去了吧。” 像是特别不好意思让她们在这么冷的天白跑一趟,特别是自己下午的时候还说得信誓旦旦,所以又跟她们强调, “下次让你们免费,而且保证让你们看到。” 她不知道她们的赌局已经拉锯许久,所以她很自然地觉得这两个人会同意。 但是她没想到这两个客人中会有人犹豫。 也没有想到犹豫的那一个—— 竟然是坐在左边神色恹恹,一路上都有些忧郁的那个客人。 “可以再稍微多去两个地方吗?” 邱一燃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煎蛋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也有些意想不到。 她迟疑了几秒,原本想要说服邱一燃,但却在看到邱一燃绷得很紧的侧脸之后,改成了对煎蛋说, “多去几个地点吧,我们可以加钱。” “也不是加钱的事。”煎蛋解释,“就是这个情况,今天晚上再多走几个观测地点,都应该看不到。” 说完,煎蛋又注意到这两个人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于是补了一句, “不过既然你们还有体力的话,那我们就多去几个地点。” 邱一燃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她。黎无回抬了抬眉心。 煎蛋笑了笑,“毕竟追光就得百折不挠嘛。” 邱一燃彻底松了口气,重新靠在了车椅上,“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煎蛋摆了摆手,“反正钱都收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话落,车再次开了起来。 黑暗流动。 邱一燃有些担忧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她在来之前就听说过——其实运气好的话,当所有影响因素都准确地发生效用,在城市里就可以看到极光。 但显然,她和黎无回的运气不好,大概是被上帝从运气池里抛开的两个人。 “邱一燃。” 驶向下一个观测点的车内很安静,黎无回突然喊她, “你为什么说要多去两个观测地点?” 邱一燃回神,掌心有些发麻地搓了搓自己的膝盖,“我不知道。” 游移了片刻,补了一句,“可能是因为极光代表幸运吧。” “就只是想要因为运气好?”黎无回追问。 是想让你以后运气好一点——邱一燃没有这么说,而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抛开赌局不谈,她总有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如果在到达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极光,那说不定可以刷新黎无回关于极光的记忆—— 从今以后,她们就不是在去看极光的路上出了那场车祸。 而是,在安全到达的第一天,就很幸运地看到了极光。 这就像是一个扫雷游戏,最大的雷埋在“极光”这个关键词下,而她希望黎无回以后的人生只剩坦荡。 “没关系。”黎无回不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反过来安慰她, “过几天再看到,你也会一样幸运下去。” 邱一燃不想让自己的焦虑传染给黎无回,她很勉强地扬起嘴角,说了声“嗯”。 但可惜—— 之后的两个观测地点,气候状况也不是很好。 她们下车之后。 在黑夜里反反复复待了几十分钟,也都没看到极光的影子,反而冻得自己鼻梢发红,失魂落魄地上了车。 前往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的时候。 煎蛋没有再说安慰她们还有机会的话,只说过几天天气好再去。 邱一燃也没有再要求煎蛋多去几个观测地点,刚刚的两个观测地点都在下小雨,她知道今天晚上再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一方面,她觉得失望——因为没有让黎无回看到极光。 另一方面,她稍微有一种能暂时逃避的侥幸心理——因为可以不用重新拿起相机。 但她也没有因此有很多的开心。 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在最后一段路程中又躲到了罩子里面。 她摒弃自己的感受。 在流经的黑暗中反复眨着自己的眼睛,最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最后一段路,大概是煎蛋带她们跑到了什么很高的地方,路也不怎么平。 车开得摇摇晃晃的。 所以邱一燃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一直被颠得东倒西歪。 直到后来—— 她感觉自己忽然被一双手扶住。 然后被按着头,整个人倒在了一个很温暖很安全的地方。 也很柔软。 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帮她轻轻理了理盖到脸上的凌乱碎发。 睡梦中她觉得痒,有些不开心地说,“不要碰我。” 于是那个人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又像是因为她这样说话很生气。 过来轻轻捏住她的鼻子,很不客气地给她教训。 等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又稍微好心地放过她。 这是个坏人。她迷迷糊糊地想。 可这个坏人,却又在她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之后—— 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把什么很温暖的东西盖了过来。 还带着某种让她觉得格外安心的气息。 在车里睡觉时,邱一燃总是很难睁开眼睛,所以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实现在本来就已经过了邱一燃的睡觉时间,她困也是正常的。 她甚至在黎无回的腿上一睡不醒。 直到车开到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煎蛋停稳车,回头—— 才发现这两个中国客人中间有一个人睡着了,而另外一个没有睡着的,微微低着脸看她,好像已经注视她很久很久。 并且一直都没有移开视线。 两个人都很安静。 煎蛋故意地咳了咳。 黎无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煎蛋觉得奇怪,又小声地喊了声,“女士,两位女士——” 黎无回才终于惊醒过来。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眼,看见喊她的煎蛋,笑了一下,声音压得很轻, “到了吗?” “嗯。”考虑到另外一位客人在睡觉,煎蛋的声音也很轻, “你要跟我一起下去看看吗?虽然可能性也不大。” 黎无回低脸,看着睡熟的邱一燃很久,说,“那就下去吧。” “那她呢?”煎蛋努了努嘴。 “不是说可能性也不大吗?”黎无回动作很小心,把邱一燃的头从自己腿上抬起来,“那就让她睡觉吧。” 这么说着,黎无回一边抬着邱一燃的头,一边自己慢慢从位置上挪开。 又找了个东西垫在原来的地方,枕着邱一燃的头。 车内空间很窄小,而她个子高,骨架又大,所以整个过程十分艰难。 怕弄醒邱一燃,中途有好几下,黎无回的头和胳膊都直接撞到车顶,甚至发出硬邦邦的响声—— 那几下,连煎蛋都呲牙咧嘴。 而黎无回却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样,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撑着自己,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屏住呼吸。 直到邱一燃呼吸均匀起来。 黎无回才稍微松了口气,接着才很僵硬地,从车里钻出来。 那时候煎蛋都为她松一口气。 但黎无回好像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轻轻关上车门。 之后也不急着走。 又隔着车玻璃,默默盯着邱一燃看了好一会。 等确认邱一燃没有被她弄醒,黎无回才对煎蛋做了个手势,低着声音说, “我们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说话,她睡觉很容易醒。” 煎蛋比了个OK的手势。 最后一个观测地点是翻越山丘来到的一个平原,海拔已经比较高了。 但她们往外走了几步。 走到快要到像是临近一片湖泊的地方,也还是没有观测到任何极光的踪影。 煎蛋看了看指数,然后又用手机对着天空拍了拍,最后很遗憾地对黎无回摇了摇头,“其实今天下午天气还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晚上就变差那么多。” 黎无回歪了歪头,跟她开玩笑,“难道是因为我们两个坏运气的人来了?” 煎蛋愣住。 黎无回去看了一眼车。 视线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煎蛋有些奇怪的表情,强调, “只是开玩笑。” “我知道。”煎蛋说,然后挠了挠脸,忍了半天,还是说, “其实你是Spring女士吧。” 黎无回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我车上就有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你。”煎蛋说, “只是你们穿得太厚了,我不敢确认,而且也怕打扰到你们两个。” “原来这样。”黎无回觉得没有否认的必要,“我是黎无回。” “那车里那位?”煎蛋有些犹豫地问,“也是模特?” “她是Ian。”黎无回说,“不是模特。” “Ian?”煎蛋有些茫然。 她本来就对这个圈子不太了解,能认出黎无回都只是因为那本杂志。 更何况——Ian,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了。 就算是在巴黎,都已经有很多人不记得她。 没有人比黎无回更清楚这一点,但黎无回还是坚持独自生活在那样的巴黎。 而这天,她还是一字一句地对煎蛋说,“Ian是一名很厉害的摄影师。” “原来她才是摄影师。”煎蛋嘟囔着,“那我刚刚猜错了?难怪她今天这么想要看到极光,是有拍摄任务吗?” “不是。”黎无回说。 “不是什么?” “她不想要拍极光。”黎无回这么说,她也不知道煎蛋可不可以听懂她的解释,“她只是想让我看到极光。” 煎蛋的确听不懂。 但她在努力理解这件事,而且也知道大部分旅客都认为极光是幸运的,这两位客人,应该是希望彼此都有好的运气。 想到这里,她恍然大悟般地笑了,“所以你们应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黎无回被煎蛋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怎么会这么想? 她低头盯了盯鞋尖,没由来地轻笑一声,“比起朋友,我们应该更像仇人吧。” “仇人?”煎蛋大概很不能理解她的话,眉毛皱得很深,“仇人会从这么远的地方一起过来看极光吗?” 走这么远的路离婚的人,到最后不就是仇人吗? 黎无回心平气和地想。但她却没把她们两个的事情说得那么仔细。 要解释清楚是很复杂的。 不知不觉——天空中缓慢飘着雨丝,连最后一个地点也都下起了雨。 黎无回拿出手机,对着天边看了看,有些遗憾地说, “看来今天不会有奇迹了。” 说实话,她在来的路上还有想过——会不会她们的故事也像电影,奇迹般地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极光突然出现,给处于低谷期的主人公很大的希望,世界美好,时光倒转。 但终究没有。 以至于黎无回在得以确认的那一刻产生很多很多的遗憾,之后又强迫自己把那些遗憾全都收起来,她不想让邱一燃因为自己不开心。 “其实极光并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情。”煎蛋倏地出声, “在摩尔曼斯克,如果天气好的话,每年大概有两百天都可以看到极光,这是比太阳出现在这里几率更高的事情。” “什么意思?”黎无回没反应过来。 煎蛋笑笑,“意思是,如果这算奇迹的话,那么奇迹远比你想象得要常见。” 这句话落。 风变大,黎无回原本戴着的兜帽被吹落。她被风吹得眯了一下眼。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 赤诚的爱 似墨水那般黑暗的空气中骤然闪了一下白光。 黎无回和煎蛋对视一眼,同时间抬头往天上看去—— 但天边仍然黑得像一个要把一切都吞进去的洞,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黎无回觉得失望,却又突然听到很微弱的一声车门响。 她下意识地回了头。 一滴雨却正好落到眼睛里,很大一颗,啪嗒,弥漫开来。 她很难受地眯起了眼睛,又用手揉了一下,再睁开眼睛,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成昏暗不清的色块。 直到重新聚焦。 “邱一燃?” 黎无回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下意识又往车那边走过去。 黑暗浓稠,雨丝细微。 她低头盯着自己踩过的雪块,缓慢吐出一口白气,抬眼看到邱一燃动作很局促地推开了车门,却不是很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你怎么醒了?”黎无回问。 话落,模糊黑暗中忽然又有道白光微弱闪过去。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也顾不上是不是天边有什么奇迹发生。 她急匆匆地继续踩着雪层往前走,踩雪的沙沙声在静谧黑夜里很突兀。 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又彻底动弹不得。 她们没有在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看到极光奇迹般地出现,黎无回毫无疑问成为赌局的输家,没有办法看到邱一燃重新摁下快门给她拍照。 站了半天后,白光再次闪烁,视野中的朦胧色块终于被擦除,黎无回也终于得以看清—— 车窗厚雾,邱一燃戴很厚的帽子,穿很厚的衣服,过分苍白的脸藏在黑夜里面,朝她笑了笑,再次举起了手。 咔嚓—— “她在给你拍照片。” 煎蛋已经退后一步,在旁边很恰时地提醒她, “Spring女士,你要笑一笑。” 是她将她的闪光灯误会成奇迹。 或许这也不算误会。 第53章 “我背你。” 独自在车里那段短暂的时间, 邱一燃做了很多个像泡泡一样的梦。 这些梦不长,都很细碎,却很真实。 刚开始, 是她发现自己突然在高空中疯狂往下坠,失重感很重,画面一转,她又发现自己被卷在棉花糖中。 最后又突然被搅进机器里, 粉身碎骨。 也有黎春风。 或许是出于某种焦灼的心理暗示, 梦里的黎春风全都处在她的镜头中—— 在炸鸡店, 湿漉漉的雨天, 戴黑框眼镜, 隔着片雾蒙蒙的玻璃, 微微仰起脖颈,笑得眼梢弯起来,在玻璃上一笔一画写“过来”的黎春风。 在夜晚T台,黄调光源下, 穿白色T恤,很随便地坐在高台上,孩子气地晃着腿, 冲她笑, 仰着脸,被灯光照得眼神迷离而忧郁的黎春风。 在平安夜,灯光五颜六色,戴着滑稽红色圣诞帽, 眼睫毛上贴了几颗绿色星星, 不看镜头,微微蹙眉看镜头外的她, 伸手过来抢她相机的黎春风。 在很普通的一个电影夜,看那些爱情电影昏昏欲睡,所以倒在沙发上,穿肩带和背带叠在一起的背心,半眯着上翘的眼尾,明明在撑着脸打瞌睡,仍然性感到无边无际的黎春风。 …… 咔嚓—— 照片定格,一张又一张。 啪嗒—— 泡泡被戳破,一个又一个。 邱一燃猛然睁开眼。 环境很黑,也很狭窄,她差点摔下去,坐稳之后,她心跳很快,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穿戴假肢。 这个梦很短暂。但因为内容全部都挤压在一起,让她险些失去分辨能力。 不过幸好,幸好她从来都有个很清晰的证据。 邱一燃盯紧自己的左腿。 慢慢清醒过来。 左腿的肌肉也很缓慢地从僵硬中复苏。 她吐出一口气。 然后发现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车外倒是有两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站在那里,被微弱的车灯照着。 只不过因为天气太冷,车窗上起了很厚的一层雾。 于是车外的两个人,也像两个湿漉漉的、沉甸甸的雾人。 邱一燃恍惚间擦了擦玻璃。 那两个雾人变得清晰。 一个是她们的极光向导煎蛋,另一个是……黎无回。 大概是黑夜太冷寂,也没有什么颜色,黎无回站在湖泊旁边,穿着防风服,戴着防风服很厚很大的兜帽,整张脸都挡起来。 微微仰头,像个等待极光降临,所以变得很落寞的影子。 邱一燃抿唇。 再次用力擦了擦车玻璃,这次清晰的区域变大了些,她也因此得知一个无需反驳的事实——今天晚上没有极光。 邱一燃看着远处黑漆漆的黎无回,却没有因此感到多轻松。 她没有急着下车。 只是也有些落寞地将双手插进兜里。 却又在左兜里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慢吞吞地拿出来—— 是那个银色的胶卷相机。 这时也才想起,原来她们还有那个赌局。 尘埃落定。 邱一燃是这场赌局的赢家,理所当然不用再为这件事感到焦虑不安。 黎无回是输家,好像只是很普通地失去了让胆小鬼邱一燃为她拍摄一张照片的机会,却也没有看到极光。 结果由极光判定,无需质疑,对双方都很公平。 邱一燃出神地盯着手中相机。 被她握了那么久,相机上早已沾上她的体温,溽热,湿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赌局太紧张,以至于她出了很多手汗。 却很久违地让她想起从前,第一次拿起相机时的感受—— 那是Olivia的专业相机,拿在手里很重,她异常谨慎,害怕自己拿不稳把人家很贵的设备砸坏,手指也是很笨拙地搭在快门上,却迟迟摁不下去。 Olivia在旁边笑得不行,然后很随意地告诉她那件最普通的事。 无论你以后是什么大摄影师还是边边角角的人,拍出来的第一张、甚至是第一百张照片,都一定会是废片。 所以,什么想法都不要有,只要摁下去就可以了。 所以,邱一燃当时手一滑,稀里哗啦地,连摁了几十张,结果都很糟糕,连个拍摄主体都没有。 后来—— 邱一燃真成为了职业摄影师,镜头和相机成为她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她将那件新人时期的事彻底忘却,早就不会在举起相机的时候手心冒汗,也不会在接触每一台新设备之后,因为手滑,因为不懂,连摁出几十张没有拍摄主体的照片。 如今,摩尔曼斯克的某辆汽车中,邱一燃愣愣看着手中很不起眼的胶卷相机,回想起那些事,都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台相机是很常见也很普通的型号。 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块,操作很简单,不需要任何学习,几乎是上手就会的傻瓜式相机。 但她还是很笨拙地举起来,眼睛对准取景器,忽然又发现镜头里一片雾。 她拿下来。 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镜头。 又再次用外套袖口擦了擦车玻璃。 再举起来的时候—— 她什么想法也没有,木着脸,僵着手指,只是从那个很小很小的取景器里……看见了黎无回。 像刚刚那些梦里的黎无回。 低着头不讲话的,仰着头的,去从黑漆漆的天边竭力去分辨极光的,没有等到极光所以极力掩饰失落的,时不时侧着脸听煎蛋讲话的…… 黎无回。 到底要拍哪一个黎无回呢? 胶卷有限,光线晦暗,以至于画面原本就很难聚焦,如今却难上加难。 邱一燃屏住呼吸。 努力集中注意力。 却又在突然之间喘了很大一口气,于是喉咙和肺都被扯得有些痛。 她很不知所措。 像是肋骨平白无故被抽走了一根,搭在快门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因为她动作很慢。 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在浪费时间,所以很快,车玻璃上又升起了雾。 她不得不放下相机,又匆匆忙忙去擦了一遍。 然后再次很僵硬地举起来,很努力地想要在这个黑夜去聚焦。 但还是失败了。 纵然她已经用尽全力屏住呼吸,也想要不管不顾随心所欲地拍一张。 可她试了,并且试了不止一次。 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连稳住聚焦这种很小很小的事情都已经没办法做到。 最后,邱一燃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势,跪在车座上。 她木然地、缓慢地收拾难堪的自己,确信没有被任何人目睹,也想要隔绝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而就在这时—— 远处,黑暗中,黎无回的兜帽突然被风吹掉了。 那一刻。 女人先是被风吹得低了头,然后又很快仰起头来,微微眯起眼。 脸也因此大大方方地敞出来,皮肤苍白,鼻梢和唇色微红,长而卷的头发迎着巨大的风,被吹得很乱很乱,像在拍摄登山画报。 很难得,稍纵即逝的一瞬间。 恍惚间邱一燃看见,她对煎蛋很平常地笑了笑。 几乎是下意识地—— 快门被摁了下去。 没有任何想法,没有奇迹般地成功聚上焦,更根本没有任何构图和光影可言。 但胶卷相机看不到成片。 所以那一瞬间—— 连摁下快门的邱一燃自己都迷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发着懵。 匆忙间又去擦了擦车玻璃。 去看那边的黎无回。 而黎无回察觉到那道闪光灯的第一反应,是抬头去往天上望。 如果不是邱一燃自己知道是闪光灯,她大概也会以为极光是不是在今夜奇迹般地以一种闪烁的形式出现。 但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闪光灯。 成功地浪费了某张底片。 邱一燃怔了几秒钟。 慢腾腾地开了车门,她想要跟黎无回解释这是意外状况—— 这次闪光灯不是出于主观,而是出于偶然,她试了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做到她期待的事情。 她有些心悸地推开车门,呼吸紧促间,结果又看到穿着防风服的黎无回,对方踩着雪,隔着纷飞雪尘,雨雾水汽,无色无味的风,一步一步地往她这边走过来,遥遥地问她, “你怎么醒了?” 女人从黑夜中踏进车灯直射范围,在地上映出黑色剪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 无人T台,独盏大灯直射。 她坐在高台边缘,撑着双手,很随意地搭着腿,侧影清晰,慵懒剪影落在她脚下。 她说她未来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模特,她问她怎么这么笃定? 她说她其实是三十岁的邱一燃,从未来回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一定可以做到。 那是第一次。 她们正式以模特和摄影师的身份相遇。 很遥远的一幕。 却使得三十岁的邱一燃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 咔嚓—— 风将雪尘刮到邱一燃紧握相机的手指上,很冷,很凉,她动了动蜷缩的手指。 很艰难地深呼吸一口,空气中也有很清淡的黎无回的气息,飘到她的周围。 照片定格。 仍然不知道这张照片的结果会是什么,会不会成功聚焦,会不会有规整的构图,会不会拍出黎无回千分之一的美丽…… 第二张。 邱一燃紧握着手中相机,低下脸,吐出一口白气。 再抬起视线来—— 发现黎无回已经定在原地,好像不敢轻易走过来打扰她。 黎无回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隔着寂冷的夜,像个湿淋淋的雾人那般,有些手足无措地那般望着她—— 好像是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入过镜,以至于极度怕生手脚僵硬的木头人。 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那样迫切地看着邱一燃。 似乎是想要查证,又似乎是不敢确认。 大概胶卷相机的好处就在于此,现在看不到底片,也就看不到结果。 于是邱一燃也就不会因为结果产生什么想法,她只是对不敢动弹的黎无回笑了笑。 然后再次举起了相机。 她们的向导煎蛋并没有很热情地挤进来要求合照,大概听到她们中间有摄影师,以为她们是出来工作的,所以很懂事地退后一步。 还在旁边提醒黎无回,“Spring女士,你要笑一笑。” 于是,国际知名超模Spring女士,在还谈不上摄影的邱一燃镜头里,挤出了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传出去大概要被说她业务能力降低。 以至于煎蛋都在旁边有些担忧地问,“Spring女士,你怎么笑得跟哭一样?” 听到这句话。 邱一燃也有些疑惑黎无回的眼睛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红,她有些担忧地放下相机,然后想下车走过去——在任何人表情不好的时候,对准人家拍摄,都是很不得体的事情。 结果黎无回突然出声, “你站住。” 声音很像是命令。 邱一燃下意识停止了所有动作,有些忐忑不安地看向黎无回。 “我没有哭,只是有点不舒服。” 黎无回侧开脸。 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然后又红着眼睛跟她们解释, “刚刚下雨了,正好有一颗掉在眼睛里面,我揉了揉眼睛。” 煎蛋“哦哦”一声。 邱一燃抿了抿唇,拿着手中相机站在车边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又很利落地下达了对机器人邱一燃的程序命令, “再拍一张。” 像是怕邱一燃突然跑掉一样。 说着—— 黎无回很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及被雨砸到眼睛里的不适。 对着这边露出了一个很标准化的笑容。 邱一燃慢吞吞地举起相机。 眼睛缓慢地贴近取景器,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怎么了?”黎无回在镜头里问她,语气听上去很紧张, “是哪里不对?” 邱一燃没来得及说话。 黎无回却又抿紧了唇,过了几秒,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要走远一点?还是走近一点?” 一边说,一边在车灯范围内来来去去地走,“要刚刚那个位置吗?” 然后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步子,先是看了一眼镜头,然后很刻意地侧了视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犹豫地问,“还是说我最好不要看着你?” 她的语速很快。 以至于听上去有些急切,甚至还没等到邱一燃回答,自己又马上推翻自己。 煎蛋在旁边很不解地挠了挠眉毛,她以为超模平时面对那么多镜头应该足够自如,但不知道为什么,Spring女士好像格外紧张。 邱一燃没有马上说话。 她盯着取景器里的黎无回,口鼻止不住地发酸—— 对方这会已经在侧着脸,很刻意地不去看她,虽然笑容很标准,但仔细去看,还是能看得出来嘴角和下颌都绷得很紧。 邱一燃看过黎无回刚出道时那一场秀的视频资料。那时的黎无回,都没有像现在绷得这么紧。 “邱一燃。” 大概是她安静太久,黎无回终于也忍不住催促, “你说话。” 但却又好像是怕吓到她,所以声音压得很低。 说完这两个字。 又抿紧了唇,最后又像是认输那般的,稍微放轻了声音, “算了,你还是慢慢来吧,不用着急。” “黎无回。”邱一燃终于出声。 “嗯?”黎无回微微抬起下巴,却还是没有看她。 邱一燃低头抹了下有些湿润的眼角,“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这句话使得黎无回安静了很久。 大概有两分钟时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像一个在雪原中被冻住的人。 两分钟过去后。 黎无回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声,然后低下脸,躲邱一燃的镜头。 再抬起脸来的时候—— 她直视着她的镜头。 嘴角平直,没有在笑。 脸部肌肉维持着一个自然到稍微有些狼狈的状态,双眼泛红,鼻梢也被湿掉的冷空气冻得通红。 她就这样很普通地透过镜头。 很直接很平稳地抓住邱一燃的视线,然后轻轻地说, “知道了。” 咔嚓。 今晚的第三张照片定了格- 回去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极光都很累。 又可能是邱一燃刚刚拿起相机,此刻很害怕被提问。而黎无回亲眼看到这一幕,也还是没有缓过来。所以没有人聊起刚刚拍摄的话题。 直到车辆再次驶回城区,快到她们酒店的时候,道路却因为一场小型车祸水泄不通。 在车里干等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么近的距离,其实还不如直接走回去。 商议以后,她们决定走回去。 煎蛋也没多跟她们多客气,只是在她们下车之前,又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 “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等过几天天气好了,我再联系你们,让你们免费跟我的团去。” 今天晚上没看到极光的确是一个遗憾。但毕竟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 所以她们也只是表达了对煎蛋的体谅,就在街边下了车。 城区里没有再下雨,只是刚下车,湿冷空气就扑面而来,刮得人脸生疼。 这边刚出过交通事故,人和车都比较多,离酒店大概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远倒是不远,只是…… 稍微走了一段路。 邱一燃就很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大概试了那么久的鞋还是买得不怎么合适,今天晚上在外面走一走路,便磨得她残肢又开始疼了起来。 刚开始,这种疼痛很轻微,所以她并不怎么在意。 但下车走了一段路。 她就感觉到这种疼痛越来越剧烈,走一步路,就磨一下残肢处的皮肤。 这种磨损感还越来越重。 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调整着步姿,却也还是没有多少好转。 邱一燃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 最后左脚落步越来越轻,走路也在静默中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原以为黎无回在想事情,不会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结果到拐角的时候,黎无回突然一声不吭地在她面前蹲下来。 邱一燃顿住步子。 很迷茫地看了眼女人在她面前微微弯起来的背脊,问,“怎么了?” “上来吧。”黎无回低着头,很简洁地说,“我背你。” “不用。”没想到还是被黎无回发现自己的不对劲,邱一燃极力解释, “离酒店也只有几步路了,我走回去热敷一下就好了。” 说着—— 她就绕过了蹲在她面前的黎无回,催促着说, “快起来吧。” 想让黎无回快点站起来,邱一燃甚至还快速往前走了几步。 结果黎无回刚站起来。 却又几个大步绕到她前面,拦着她的路不让她走, “离酒店还有几百米,你别逞强,最后反而耽误正事。” 她十分了解她的软肋,用她最在意的事情当作要挟。 也成功地让邱一燃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 “邱一燃,有时候让我帮一帮你,你也不会掉一块肉。”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试图反驳。 “那是什么意思?”黎无回反问。 却也不等她回答,很耐心地在她面前蹲下来,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别想太多有的没的,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邱一燃不明白她的话,“你为什么要为我做点什么?” “你今天不是做了很厉害的事情吗?”黎无回背着身,笑声被藏进风声里,“这完全值得奖励。” 这哪里是什么需要奖励的事情?邱一燃抿紧唇, “这也算厉害吗?” “嗯,很厉害,所以需要奖励。”黎无回答得很自然,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然后又低声催促她, “快点,等下要下雨了,你别在这里故意耽误时间。” 被黎无回催着。 邱一燃看了看周围都因此视线停留的人,又看了看很强硬几乎没得商量的黎无回,很没有办法—— 只能是很小心地趴到了黎无回背上。 那一瞬间她屏住呼吸。 很害怕自己的呼吸给黎无回添加没必要的重量。 其实因为两个人的衣服都很厚,所以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亲密无间的动作。 顶多只能算是—— 好心人黎无回对残疾人士邱一燃的友好关怀。 邱一燃趴上去后,脸很僵硬地低在黎无回肩边,不敢靠得太近。 尽管很用力地维持距离。 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很不小心地垂到了黎无回的耳边。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她很紧张地去将自己的头发捞回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黎无回的耳朵。 凉的热的,触感相撞。 两个人都缩了缩。 邱一燃差点像雪球那样从黎无回身上滚下去。 幸好黎无回眼疾手快,扶稳她的腿,还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恢复平衡后。邱一燃松了口气,却还是因为刚刚的触碰耳朵发烫,有些慌张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离酒店也就几步路。”黎无回背起她,在原地顿了片刻,然后才往酒店那边走,“你不要乱动就行了。” 这个女人总是出尔反尔。 刚刚邱一燃说几步路,黎无回就否认,说还要几百米。结果现在说只有几步路的,就是黎无回自己了。 邱一燃不说话了。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有没有觉得重?” “不重。” 黎无回摇头,长卷发在她颈间蹭来蹭去,弄得她有些痒, “邱一燃,你该多吃一些。” 动作间,邱一燃嗅到了黎无回的发香。她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地上她们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一个直立着,一个佝偻着。 沉默良久,她说, “黎无回,其实你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厉害的人。” “突然之间为什么这么说?”黎无回步子迈得很慢。 像是因为背她,所以自己没有办法走快。又像是因为在听她说话,所以不想走快。 “那场车祸之后,你腰椎上不也是钉了三颗钉子吗?”邱一燃低着眼。 说到这里—— 她仿佛已经感觉到那种被钉子钉进去的疼痛,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对任何人来说,基本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你还是在这以后站了起来,并且还能成为那么了不起的模特,也还能像现在这样……把我背起来,然后平平稳稳地走这么一段路。” “其实我刚刚都在担心,背我会不会让你旧伤复发,但是看你那么自信,而且也很自然的样子,我又不敢把这件事问出来。” 说到这里,邱一燃停顿了很久,“你不喜欢表达痛苦,很多事情都是一个人承受。但我知道其实你也吃了很多苦头,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因为黎无回很少表露自己,甚至刻意让人忽略,所以很多人都忘记——她的腰椎里还有三颗被钉进去的钉子。 包括离她那么近的邱一燃。 她有些费力地吸了吸鼻子,“我刚刚都差点忘记这件事了,其实就算我觉得再辛苦,也不应该让你来背我,但你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那回事一样。” 在那场事故中受伤的不止邱一燃一个,痛苦的也不止她一个。 对黎无回来说,那钉在腰椎间的三颗钉,同样也是模特生涯中极大的挑战。 她想继续当模特,所以只能永久性地带着这三颗钉,继续穿高跟鞋,继续努力去站上那么高的T台,还要让自己走路带风很美丽。 但即便如此—— 在邱一燃感到痛苦的那段时间内,她也从未在邱一燃面前展现过自己的痛苦。 她在邱一燃出院之前就已经可以下床,就可以自己走路,也可以自理自己的生活,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邱一燃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奇迹般地发生的,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忍受自己的痛苦,很多时候都没有精力去关注黎无回。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再次摔倒在地面的时候—— 黎无回就已经很强大地拦在她面前,提前走她要走的那段路,然后用血淋淋的经验告诉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保护她,支撑着她,一次次将狼狈不堪地她从冰冷的地面扶起来。 其实说到底。 邱一燃是个很自私的人,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 “所以呢?”她们的影子踏过一排排路灯,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 “你这是要来表扬我吗?” “我没有资格来表扬你。”邱一燃在她肩上摇了摇头,“但你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就算抛却现在拥有的一切,黎无回也同样光芒万丈,慷慨宽容。 与之相对应的,邱一燃软弱麻木,斤斤计较,摔下去就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她有什么资格来表扬黎无回? “我只是想跟你说,”邱一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能背我走完这一段路,就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所以先让我下来吧。” “邱一燃。” 黎无回没有给出对这件事的回应,却突然问她, “今天明明是我输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给我拍照?” 邱一燃担心黎无回的腰,不敢贸然跳下来。想了想,还是解释,“其实原本只是意外的。” “意外?”黎无回问。 “嗯。”邱一燃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与黎无回用强大意志力做到的那些事情相比,刚刚那个意外不值一提。 “你把我放下来吧。” 停顿了一会,邱一燃安静地说, “这么简单的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也不是需要你为我做点什么事情的地步。” 话说了两遍。 但她又不敢乱动。 只是很局促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又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把我放下来吧。” “为什么?” 黎无回没有听话地把她放下来,而是又问了一遍。 邱一燃被问住。 可黎无回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刚刚那些话那样,坚持背着她往前走,仿佛又回档到一分钟前,重新问了一遍, “为什么你明明赢了,还是要给我拍照?” 邱一燃沉默片刻,“都说了是意外。” 而黎无回却很固执地问,“就算第一张真的是意外,后面的也都是吗?” 邱一燃不说话了。 黎无回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又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说,刚刚其实有人摁着你的手让你按下了快门?还是说有鬼上了你的身,夺走你的身体让你给我拍照?” 邱一燃彻底败下阵来。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黎无回把她放下来。 “你今天不是很想看到极光吗?”最后她不得不在黎无回面前说自己的真心话, “但因为今天没有极光。” 声音越说越轻,“而我只是不想,今天晚上有两件事都让你觉得很可惜。” “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说完之后,觉得这句话还是有歧义,邱一燃迅速进行不太必要的解释,“毕竟这一路上,你帮了我很多很多。” 旅途过半,她们即将跨过亚欧分界线,去到欧洲。 一路上发生很多很多事。 很多时候也的确都是黎无回在撑着邱一燃往前走。 雪饼说得对——就算最后结果已经注定,她也应该对黎无回好一点。 当然,这还算不上对黎无回好。 她一直都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在跟黎无回怄气而已。 “但我发现,现在的我,已经很少有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想到这里,邱一燃努力呼出一口气, “怎么想,我也没办法在巴黎帮上你的忙,所以只能稍微在你想要看到的事情上努努力。” 白气在她们的影子上散开。 邱一燃笑了笑, “结果发现,最后占便宜的,也还是我自己而已。” 说完一整段话,她才意识到黎无回一直都没说话,以为对方是因为背自己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有些着急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你放我下来吧,真的已经也很近了。” “我身体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再怎么辛苦,也都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基本不怎么犯病,而且背你到酒店门口这么简单的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黎无回再次拒绝她的要求。 然后又警告她, “但你要是总是像现在这样乱动的话,就说不定了。” 邱一燃被吓住不敢乱动。 黎无回却因为她的紧张而笑了一声,用的是气音,呼吸声微微变重, “早知道你今天晚上会这么听话,就早点打这个赌了。” 还是那样将整件事很随意地收束起来的语气。 邱一燃愣住。 “不过——” 黎无回背着她,头低下去, “不管是你在巴黎也好,还是后来你……总之,你帮了我很多。”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根本就不是黎无回。” 声音散在风里,很轻很轻,“这一点你不要在我面前否认。” 邱一燃不说话,很安静地看着她们的影子。 而黎无回大概是害怕把她摔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路,继续往下说, “还有今天拍照这件事,就算真像你说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意外,而就算你现在因为一些原因,还是要被我背着才能回酒店……” 语气听上去是强调,“但你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厉害。” “今天晚上,你还是做到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谁也都没有办法否认。” 最后一句几乎不容反驳,“你自己也不例外。” 说完之后,她们已经快要走到酒店。 邱一燃没有很快对此给出回应,只是有些疲惫地说,“已经快到酒店了,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黎无回没有放她下来,一定要得到她明确的应答, “你知道了吗?” 邱一燃刚开始不肯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到了什么惊天大事,竟然得到黎无回这么认真地对待。 将近一分钟的僵持后。 黎无回笑了一下。 之后又连名带姓喊她,“邱一燃。” 很固执地重复那个问题,“你今天很厉害,知道吗?” 笃定到让人无法反驳的语气。 邱一燃吸了吸自己发酸的鼻子,十分困难地说, “知道了。” 第54章 “狐狸,狐狸,你要把我的好运气都给她。” 快要在房间门口分别之前, 邱一燃又喊住黎无回。 “这个——” 她很小心地把那台银色胶卷相机拿出来,脸庞在灯光下拢着层暖黄的光,“你要拿回去吗?”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黎无回耐心地回答, “我拿回去要做什么?”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又将手中相机握紧了些。 “揣回去。”黎无回不客气地发出命令,“别总是握在手里。” 邱一燃很听她的话,下意识就将相机揣了回去。 转了身。 面向紧闭的房门。 邱一燃没有马上刷开房卡。 而是停了片刻,又鼓起勇气开了口, “黎无回, 谢谢你。” 黎无回动作停住。 她也转过身来, 看着邱一燃的后背。 就算是已经穿那么厚, 邱一燃看起来也还是很瘦, 像具裹上单薄皮肤的骨头架子。 “谢我什么?”黎无回问。 “不管是今天的事, ”邱一燃大概也意识到她转过了身,左腿稍微动了动,但又在意识到费力之后停止了动作, “还是之前的事, 我都想谢谢你。” “嗯。” 黎无回注视着她想要抬起来却没能立刻抬起来的左腿,喉咙有些发涩, “这是你应该说的。” 不是“不客气”。而是坦然接受。她的应答真的很不客气。 以至于刚刚还绷得有些紧的邱一燃突然笑了下。 而且是很轻松的、不掩饰什么的笑。 “但我不希望你再跟我说谢谢了。”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又很直接地说, “我不喜欢听别人说谢谢,也不喜欢对别人说谢谢。” “这件事你不是知道吗?当时你在巴黎帮了我那么多,我一句谢谢都没说过。” 说着,她将视线从邱一燃左腿上移开, 掐着手指转过了身。 低眼盯着黑色的门把手, “真的很感谢的话,就在剩下的路途里面, 多给我拍几张照片吧。” 邱一燃默然。 “好歹也是出来旅行的——”直到现在,邱一燃收下她的相机,黎无回才敢说这种话,“结果连照片都没拍多少。” 她这样说,却也没真的打算让邱一燃给她什么确定的回应。 她只是打算,这一路都这样说下去,至少让邱一燃以后提起这件事不再回避。 可是邱一燃却回答了。 在她即将关上房门之前,透过窄暗的房门边缘—— 邱一燃还是有些笨重地拖着腿转过身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着她。 好一会,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那般,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 黎无回反而怔了一下,好久,才笑,“早点睡觉。” 邱一燃答应下来。 黎无回关上房门。 却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边。 隔着一张门,确认对面房门打开了,“嘭”地一声,又关上了。 黎无回才低着头,稍微用登山鞋的鞋尖点了点地。 从门边走开。 她换了酒店拖鞋,又看见被她留在房间里的那双鞋。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 最终只是把两双鞋都收了起来。 这是和邱一燃不睡一个房间的第一晚,之前她担心邱一燃会背着自己生病。 所以一路过来。 她都始终用那种生硬手段,让邱一燃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说法找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今天,才终于没有借口。 洗完之后—— 黎无回走出来,最近一周的头一次,没有在床上看见那个隆起的小山峰。 她定了片刻。 把枕头拿下来放在床的另一边,用被子盖上去。 于是小山峰回来了。 她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侧躺在了小山峰旁边,好像怕吵醒那个枕头一样。 睁眼看着天花板。 好一会,黎无回拿出了手机,发信息过去: 【腿怎么样了?】 信息发出去那一秒她看了眼时间,并且决定如果邱一燃五分钟内没有回答,她就去敲门。 之后她就盯着左上角的时间。 一动不动。 黎无回很擅长长时间不眨眼睛。 但遗憾的是,时间跳转到两分钟后,邱一燃就回了信息过来: 【没什么事,稍微磨了一点皮,我刚刚在涂药,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黎无回有些担心,原本想让邱一燃发照片过来,可转念一想,邱一燃本来就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残肢,又怎么会愿意发照片过来? 还在一起时,她尚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如今,这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 思来想去,她只能打字回过去: 【以后不要再穿那双鞋了】 邱一燃很简洁地回了个“好”字。 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黎无回等了两分钟。 放下手机,关了灯,侧躺在那座小山峰旁边。 她闭紧眼皮。 不怎么动,好像自己旁边真的还睡着一个人。 再次睁开眼。 房间很黑,像墨水那般淹进她的肺里,她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距离她放下手机过去两个小时,而她中间没有睡着任何一秒钟。 静静地躺了一会。 黎无回从床上坐起来,不开灯,然后像只黑漆漆的女鬼一样,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找出安眠药和那个酒壶—— 酒最近已经戒了,因为要开车带邱一燃回巴黎。 安眠药所剩无几。 黎无回将所有白色药片都倒出来,放在手心里,数了数,只剩十四片。 想了想。 她分出四片,准备直接咬碎吞下去。可就在刚仰头的那一瞬间—— 门突然被敲响了。 只敲了一下。 声音很小,很不明显。 像是害怕把她吵醒。 又像,完全只是黎无回的错觉。 犹豫了半晌。 黎无回低了头,看了看自己手心中的四片药,还是把它藏进了药盒里。 然后再去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秒钟,门外明亮的黄光泼进来,黎无回像被太阳刺到的吸血鬼那般用手肘挡住了脸。 再放下来的时候。 她看见站在门边的邱一燃—— 邱一燃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晚还会开门,被稍微吓到,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出什么事了?” 黎无回同样也很意外。 下意识以为邱一燃是有哪里在痛要去医院,上前了一步,“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邱一燃第一时间否认。 然后稍微抿了抿唇,下半张脸在围巾里面蹭了蹭, “就是睡不太着,然后我就从社交软件上刷到,很多人说在这边看到极光了,说今晚可能会有极光爆发,还拍了照片,位置离我们酒店不远,就这么错过也很可惜,我就想来看看你有没有睡……” 黎无回这才注意到—— 这时候邱一燃已经穿戴整齐,围巾和帽子都戴上,才跑出来敲她的房门。 “如果我睡着了你要一个人去看吗?”黎无回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 “不是。”邱一燃很快跟她解释, “如果你睡着了,我也不去,下次再和你一起去。” “那你已经把衣服穿好了?”黎无回平静地打量了一会。 “啊?”邱一燃有些茫然。 然后又说,“我就是想,如果你要去的话,就不用因为等我收拾浪费时间。” “今天错过已经很可惜了,我是想尽量做好准备。” 黎无回不讲话,很安静地低着睫毛, 邱一燃看她不说话。 先是探了探头,很小心翼翼地从下面来看她的表情,看了一会,又躲回去,在围巾上蹭了蹭下巴, “所以,我们要去吗?” 黎无回终于抬眼。 她与门前的邱一燃对视—— 对方正站在廊道的声控灯光源下,脸被厚绒围巾包裹着,五官没有全部露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干干净净地暴露在她面前。 正因为此,黎无回罕见地反应迟钝,好像她们之间隔着好几个光年的距离。 直到—— 邱一燃再次出声,又将她从很遥远的星系中喊回来,“黎无回,所以你要去看吗?” 黎无回猛然抽出思绪。 眼前仍然是邱一燃那双眼睛。 然后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寄居蟹邱一燃正在邀请她去看极光,目光看起来好清澈,容易让人产生时间倒转的错觉。 “去,怎么不去。” 黎无回很利落地说。 然后又看了看已经乖乖穿好厚衣服戴好围巾的邱一燃, “你回去再穿厚一点。” 邱一燃反应有些慢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蛮厚了。” 黎无回开了灯。 一边在房间里找毛衣外套,胡乱地套进去,一边又对还站在门口的邱一燃解释,“夜晚的温度会更低。” “哦哦,好。”看到她的动作快起来,邱一燃也没啰嗦。 很听话地回了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她把刚刚的薄冷帽摘下来,戴上了雷锋帽,里面又加了件摇粒绒卫衣。 这时黎无回也穿好衣服。 她看见很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戴着她上次给她买的雷锋帽的邱一燃。 全身上下都穿得很整齐,像个正在紧张等待出游的孩童。 ——黎无回突然之间冒出这个想法,还是没忍住上了手。 检查检查拉链,理理衣领。 然后又将对方雷锋帽敞开的两边,很严密地合上,扣了扣子。 而邱一燃配合着她。 先是昂着下巴,让她把自己的拉链拉上去,然后也反应过来,有些局促。 但还是伸手过来,给她理了理围巾里面的头发。 之后,邱一燃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再很费力地抬起手。 帮她把兜帽戴了上去。 拍了拍她外套上那些不小心在哪里粘到的灰。 黎无回也很配合地转圈,让邱一燃帮忙拍灰,“可能是之前停车的时候蹭到的。” “下次小心一点。” 邱一燃抿唇说,“毕竟也是个很有名的模特,被拍到会很丢脸。” 她这样说话,很像从前。 以至于黎无回不自觉地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知道了。” 邱一燃“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拍了好几下。 才将手指蜷缩回去,和转过身来的黎无回对上视线,有些干巴巴地说, “可以了。” 这时黎无回已经将邱一燃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也点了点头, “走吧。” 邱一燃却不是很满意。 她走了几步,觉得脸被绷得有些紧,下意识就想抬手去解开扣紧的雷锋帽。 结果黎无回就突然回头指她, “不许动。” 邱一燃被吓到僵住。 像一头被锁住的熊站在走廊,甚至还很配合地举起了双手。 黎无回这才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笑得眼尾都稍微眯起来, “邱一燃,你别想偷偷背着我解开。” 像命令,像命令。 却又有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以至于被抓到的熊邱一燃很无奈地将双手放下来,“知道了。” 她们下了楼。 开上了那辆蓝牌黄色出租车,开始往邱一燃在社交软件上刷到的地点那边开。 深夜开车,黎无回很小心,所以开得很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看到极光,她今晚的心情貌似心情比较愉悦,上翘的眼尾时不时眯起来,像只狐狸。 直到中途遇到一个红灯,黎无回才很罕见地在这时候才想起担心邱一燃的腿。 然后又像是很后怕,敛起了嘴角,突然坐正了一些,冷静地问,“你的腿怎么样?” “不碍事。”邱一燃不想让黎无回在难得的愉悦时刻,还要在心里担心着自己的腿,强调,“你放心,今天晚上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低头“嗯”了一声,没再说些什么。 停了半会。 却又微微蹙了蹙眉,大概在后悔这么晚还将她带出来, “其实过几天再去看,也不是不可以。” 邱一燃看了看她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又看了看她因为这件事略微绷紧的侧脸,有些难过地笑了笑, “今天是很难得的机会,看到的话,以后我们都会很幸运。”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但脸色却因为这件事变得不太好。 “我刚刚,睡迷糊了。”过了半会,按道理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她才又开了口。 像是在向某个会降下惩罚的神明解释那般,“所以刚刚没想起来你的腿还不舒服。” 其实这根本不是需要解释的事情。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什么,甚至邱一燃自己都没有那么在意。 只有黎无回,她会因为“抛却”邱一燃的腿一秒钟,自己责备自己。 也会因为很短暂的、忘记这件事所产生的愉悦感而觉得后悔,好像那场事故发生之后,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快乐。 而邱一燃也才迟钝地想起这件事。 因为这些天以来,她让自己放松警惕,接受黎无回的好意,也稍稍松开那根紧拽在身后不让自己靠近黎无回的那根线。 以至于她差点忘了,类似的事情,在从前也发生过很多次—— 自从邱一燃的腿断之后。 黎无回就不再行使自己独自快乐、也独自痛苦的权利,她既不敢表露自己的痛苦加重邱一燃的痛苦,也不敢背着邱一燃快乐,好像自己因为某件小事感到快乐,就是对还在痛苦的邱一燃的背叛。 她心甘情愿让邱一燃的喜怒哀乐全部寄生在自己身上,也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剖开,忍受痛苦,去供养这些类似无底洞般的寄生物。 仿佛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有抛开身边人,独自为自己感到快乐、痛苦的权利。唯独处于邱一燃身边的黎无回,很严厉地要求自己不可以。 而黎无回原本没有任何义务,要对这样的邱一燃负责。 “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只是出来看一看极光而已。” 邱一燃眼睁睁看着黎无回从刚刚很纯粹很短暂的愉悦,过渡到现在的自责愧疚,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黎无回,你别想那么多,也根本没必要跟我解释。” 黎无回刚开始不说话,直视着前方黑漆漆的路,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有没有因为她的话变轻松,“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我会的。”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而且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不舒服,你那些药都很好用,而且我也只是稍微破了点皮,不严重。” 她很清楚—— 只有自己答应下来,今晚的黎无回才能稍微放松一些,才能真正因为极光的出现而感到愉悦。 于是没等黎无回回话。 她就又鼓起勇气强调,“我会对我自己的事情负责的。”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又对黎无回笑了笑, “你今天晚上,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看极光就好了。 说完这些。 她不想因为这件事把氛围弄僵,更不想因为对峙而错过极光,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好像快到了。” 黎无回停了车,看着她没说话。 邱一燃避开她的视线。 掩饰般地滑动着手机,发现在社交软件上发极光的帖子变多了。 便稍稍放下了心,“现在还有人在实时发帖,我们应该能赶上。” “那我找个地方先停车。”黎无回终于收回目光,“不然等下人太多,车会开不出来。” “好。”邱一燃应下来。 心思却又集中在了贴子上。 直到车停稳。 她发现黎无回没有下车,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黎无回还是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将手机收起来,“怎么了?” 黎无回转过目光,看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就这么希望我看见极光吗?比我还要紧张这件事?” 这算是什么问题? 邱一燃几乎没有思考,很认真地回答,“嗯,我希望。” 大概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直白的回答,黎无回反而愣住。 邱一燃又低了低眼睫毛。 再抬眼的时候,她很真诚地朝黎无回笑了笑, “我希望,你一直都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说完,邱一燃低了头,想要给自己先解开安全带,“先下车吧。” 结果不知道是穿得太多还是怎么回事,在副驾驶扭来扭去,她都没能按到安全带的按钮。 整个人变得有些尴尬。 她抿紧唇,抬眼看了眼黎无回。又很快收回视线,想要自己再尝试。 这个时候—— 原本因为她刚刚的话而安静下来的黎无回,却突然笑了一声。 像是觉得她很笨,却又很善良地替她按开了安全带。 最后又忍不住说,“这种小事,求我帮一下忙是会死吗?” 安全带松开了。 邱一燃整个人变松了,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松。 想了想,她觉得黎无回说得也对,其实这种小忙,没必要逞强。 所以她稍微放松了些,“下次,下次就找你帮忙。” 黎无回“嗯”了一声,语气又松弛下来,“不许说谢谢。” 邱一燃也稍微有些轻松地应下来,“知道了,多给你拍几张照片就是。” 她现在也能用这件事来开玩笑。 以至于黎无回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稍稍提了一下嘴角,点头,很简洁地说, “可以。”- 她们来的地方还是很黑,但下车之后,周围有从不同地方奔过来看极光的游客,每张跑过去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热情和激动。 应该是没有走错。 邱一燃对着那些帖子研究了一番,觉得极光大概就藏在远处那间房子的背后。 而且在这边下车的人,也有很多都扛着设备在往那个方向跑。 “应该就是在那里了。”邱一燃撑着双拐,往那片隐约中泛着红光的天空指了指。 刚上过药。 她没有穿假肢,撑着双拐就出来了。不过幸好,这段路也不长。 周围的人奔来跑去,有人打电话,有人拍视频,每个人脸上都被风吹得红彤彤的,洋溢着饱满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被感染,邱一燃的心情也变好许多。 不知不觉嘴角都带笑。 “很开心吗?” 不出所料,黎无回总是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情绪。 “嗯。”邱一燃点了点头,“开心。” “还没看到就这么开心?”黎无回明明自己也在笑,眉眼都稍稍放松了些。 “嗯,开心。”邱一燃没有反驳。 尽管她走不快,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跑着去看极光,但在去看极光的路上,总是会开心的。 “现在不讨厌人多了?”黎无回冷不丁冒出一句。 经过提醒。 邱一燃这才有些迟钝地发现——房子另一边已经挤了很多人。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黎无回又绕到她前面,很耐心地蹲下来,“上来吧,我可以背你过去。” “不用。”这次邱一燃是真的没答应,“背着我你要怎么看极光?” 黎无回被她一句话堵住,久久都没能站起身来,长达一分钟时间,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邱一燃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你站起来吧,我自己慢慢走就能到了。” 说着。 她就从黎无回身后绕过去,慢吞吞地,但是很稳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也不管黎无回到底有没有站起来。 她闷着头,很努力地往人多的地方走。 过了一会—— 天边的红光越来越重的时候,她感觉到黎无回站了起来,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来,没有再拦在她前面说要背她的话。 只是安静地陪她走这一段路。 不知走了多久,邱一燃感觉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呼吸和热气也越来越粘稠。她听见黎无回说, “到了。” 那一刻她终于抬起头。 肉眼可见的,天边有灰红色光晕在隐隐跳动,不是很明显,让她都有些恍惚—— 原来这就是极光? 这是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她去看黎无回。 大概心电感应。 黎无回也在这时看向她,脸庞上跃着很清晰的光。 周围很嘈杂,来自不同国家的语言,叽里咕噜地挤在耳朵里面。 这么晚来这边看极光的旅客,基本都不是一个人来的,所以站在极光下的人们都很激动,在跟同行人疯狂拥抱,几个人挤在一起拍脸贴在一起的合照,都在很热闹地讨论着什么。 唯有她们两个不说话。 像两只误入人类世界的鸟类生物,安静地在人群中对视。 风有些不讲道理地刮过来,邱一燃吸了吸鼻子。 黎无回伸手过来,帮她检查了雷锋帽有没有扣紧。 收回手之后,好一会。 黎无回才抬手捋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没由来地笑出了声。 邱一燃也笑了。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很激动,也都很开心。所以她们藏在里面,稍微开心一些,就算是开心到把隔在中间的那条腿抛开一小会,把二零二一年想要来看极光却遭遇的那场车祸摒弃一小会,也都不是很明显,更加不会被任何人责怪。 “原来这就是一年会出现两百天的极光。”等笑完了,黎无回声音很轻地说,“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声音很轻,像抱怨,又像是在开玩笑,“早知道就不来了。” 不知道是说这次,还是在说上一次。 邱一燃说,“现在可能不是很明显,过一会就多起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一会……” “骗你的。”黎无回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仰起脸,侧脸映着似水那般流淌的光影,“毕竟如果不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极光是什么样的。” 邱一燃试探着问,“那你现在开心吗?” “挺开心的。”黎无回说,脸上的表情很自然。 应该不是说假话。 邱一燃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说着,她紧了紧自己揣在兜里的相机,往周围看了看, “我们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 黎无回也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可以。” 说着,她又站到邱一燃旁边来。 像是怕有人会冲出来撞到她,所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邱一燃原本想让黎无回放松一些。 她知道自己说了之后,黎无回一定会听,也可能会像往常一样说“知道了”。 可转念一想—— 她又觉得这一天很珍贵,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更不想让黎无回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只想得到这些。 所以邱一燃决定顺着黎无回。 走了一会。 她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周围,选定了位置,在前面的坡上指了指, “黎无回,你站到那里去。”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我一个人过去?” “我先在这边给你拍张照。”邱一燃撑着双拐,又往天边越来越多的极光那边指了指,“在极光下面,给你留个纪念。” “拍照我愿意。”黎无回微微蹙起了眉心,“但你一个人站在这边?” “我可以。”邱一燃说。然后不等她再劝,又敲着拐杖催促她, “你快点去,等下极光跑掉了。” “极光不会跑。” 黎无回这么说,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但又拿她没办法。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邱一燃指的位置不过也几步路,心里便有了数, “那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邱一燃说。 她应下来。 黎无回没在原地浪费时间,几步跑到她刚刚指的那个坡上,朝她比了个手势。 邱一燃也举起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接着很费力地掏出相机。 她只有两只手。 现在都撑着双拐,这样把相机拿出来都不是很方便。 以至于跑到了坡上。 黎无回还是忍不住担忧——才重新学会摁快门不久,现在是不是太逞强了? 但邱一燃还是做到了。 她站在坡下,把双拐合在一起,努力用单边撑着自己。 另一边便有了可以举起相机的空间。 看到邱一燃这么艰难地将相机举起来,再次在镜头背后看着她。 黎无回被风扑簌簌地吹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欣慰,遗憾,悲伤……或许都有。 但她还是在闪光灯闪烁的那一刻,很高兴地笑了出来。 她想,她是高兴的。 没有人比她现在更高兴,因为看到了错过的极光,也因为看到邱一燃重新举起相机。 所以她要留下一张最高兴的照片。 拍完之后,邱一燃也在几米远的地方朝她笑了笑。 然后又将相机收起来。 合起来的双拐重新分开,有些笨拙地撑在两侧。 此刻因为极光而聚集起来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像小虫。 邱一燃穿得很厚,本来就不是很方便。她在其中低着头,很谨慎地看着路,慢慢地往黎无回这边走过去。 这个过程黎无回很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她总觉得会有人突然跑出来撞到邱一燃,好几次,她都想要冲过去,直接拽着邱一燃离开这种危险的地方。 但她还是没有。 她只是很冷静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像个看着新生儿走路那般的大人。 尽量让自己用着鼓励的眼神,看着邱一燃一步一步地,往她这边挪了过来。 走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邱一燃的鼻尖已经冒出汗水,却还是像个小孩子邀功那样昂了昂下巴,对她笑了笑, “这张应该拍得还可以。” 黎无回侧脸,在风里笑了一下,眼眶却忍不住湿润起来。 她再次看向邱一燃,却又忍不住伸手,用指节擦去邱一燃鼻尖的汗滴, “嗯,因为我漂亮。” 她说话真的很不客气。 邱一燃愣了片刻。 突然笑出来,很认可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担忧地说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这个相机能不能拍出来极光,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有没有拍到。” “其实拍不出来也没关系。”黎无回安慰她,又抬了抬下巴,“我漂亮就够了。” “好吧。”邱一燃又笑了起来。 她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这件事有多纠结,选择完全接受黎无回的说法,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要许愿吗?” “许愿?”黎无回挑了下眉,“你这么老套的?看见什么东西就要许愿?” “极光下许的愿望可以成真的。”邱一燃很认真地解释, “因为北极光是狐狸跑过去的时候,振动北极雪然后搅起来的光,所以是有用的。” 她这么说,因为和所以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却好像真的一样。 “那摩尔曼斯克这边的人岂不是都很富有?”黎无回看起来不太相信她的话,语气漫不经心,“因为一年有两百天可以许愿。” 但嘴上虽然这么说,好像很嫌弃,很不相信。 下一秒—— 黎无回就已经直接闭上了眼睛,甚至很虔诚地双手合十,像是有什么很了不起的愿望要许。 邱一燃目睹整个过程,没忍住,笑了起来。 罕见地,她的笑声很明显。 而黎无回听到她的笑,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仿佛在许一个不能被任何人打断的愿望。 邱一燃盯着黎无回看了一会,猜不到黎无回究竟在许什么愿望。 但她自己也有一个很大的愿望要许。 便也闭上了眼睛。 她在极光下面双手合十,很虔诚地在心里对不久前跑过去的那只狐狸说, “狐狸,狐狸,我希望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害怕狐狸跑得太快听不到,邱一燃很诚恳地在心底重复了三遍,才缓缓睁眼。 下意识去看旁边的黎无回。 她们在这里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极光爆发,红色光晕很美,风声浓厚。 黎无回的兜帽忽然被风掀开,长发被吹乱,敞出那张倔强倨傲的脸来,她微微蹙着眉,睫毛轻轻颤动着,好像是快要睁开眼睛—— 那一刻,几乎是条件反射,邱一燃再次闭眼。 这次她没有新的愿望可以许。但眼睛都已经闭了,少许一个愿望会不太划算。 于是她又悄悄地说, “狐狸,狐狸,你要把我的好运气都给她。” 让她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第55章 “这样下去,我们应该会很快到巴黎。” 二零二五年三月的某一晚, 俄罗斯摩尔曼斯克,传说中的不冻港。 极光在某片地区大爆发,她们终于看到在二零二一年就错过的极光。 邱一燃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更没想过, 三十岁之后,她还是看到极光,并且仍然是与黎无回一起。 直到很久以后,当她再次回到茫市, 睡在封闭的出租屋里面, 记起这一天, 又觉得实在是可惜—— 可惜没多看一看, 在那晚红色极光下的黎无回。 而当晚, 在回去的路上。 邱一燃还是忍不住问黎无回, “你刚刚在极光下面许什么愿望,要许那么久?” 黎无回正在找位置停车,抽出注意力来瞥她一眼,然后轻笑一声, 毫不掩饰地吐出两个字,“赚钱。”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在这时终于找到一个宽松的位置,停好车, 再回头。 看到邱一燃脸上很是吃惊的表情。 “你很意外吗?”黎无回笑了下, 语气很松弛地补了一句,“我的愿望是赚很多钱。” 邱一燃微微皱鼻,她仍然不相信黎无回有那么肤浅。 “我就是有那么肤浅。”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黎无回叹了口气, “邱一燃,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不管贫也好, 富也好,开心也好,痛苦也好,都始终愿意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 说着,她很自然地替邱一燃按开安全带,“对我来说,钱才是最大的安全感,也是底气。” 话落。 她也不急着下车—— 而是耐心地看着邱一燃那双稍显惊讶的眼睛,反而问, “这么久了,你难道都还不清楚我是这种人吗?” 黎无回知道自己肤浅,不高尚,很普通,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许愿成真”,通常被人用“贵”和“便宜”来评价自身价值。 但邱一燃感性,真诚,善良,从前愿意去爱这样的黎无回,到现在也还愿意去相信,极光是狐狸尾巴跑过去之后的奇迹。 黎无回从来不相信传说,也不许愿。但她愿意相信邱一燃,所以她刚刚才会许愿。 不过,黎无回也知道说出来的愿望不会灵验,所以她没有跟除狐狸以外的任何一个生物说,她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善良的邱一燃可以平平安安,永远真诚下去。 为此,肤浅的黎无回,愿意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不能算肤浅。”而善良的邱一燃,从来也都对她的选择保持宽容态度,并且总是会乐意为她找理由, “毕竟,如果能赚很多钱的话,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语气很是包容,不可避免地让黎无回想起从前—— 她也是这样郑重其事。 将她自以为的脸皮厚,定义为顽强和生命力的象征。 其实说到底,这个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黎无回这双眼睛,十分平静地想。 而在说完之后。 邱一燃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表情看起来好欣慰,还冲她笑了笑,“这样看来,其实我的愿望也和你差不多。” “难道你的愿望也是想赚钱?”黎无回抽出思绪。 “差不多。”邱一燃含含糊糊地说。 知道她不太想说出来,黎无回没有再追问,只是微微挑眉, “那就先下车吧。”- 作为这趟旅途暂时性的分支,极光之旅正式结束。 这天晚上,两张房门将她们隔离开来之后,邱一燃独自想了很多。 听到黎无回很诚恳地表明自己最大的愿望是赚钱,邱一燃对此感到由衷的欣慰,觉得自己为过往三年找到了有力证据。 黎无回强大,目标明确,并且会为此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所以她能克服车祸后的伤痛,带着腰椎上的那三颗钉,重新登上T台,并且最终能在世界模特排名中位居前列。 懦弱的邱一燃从来没有这种勇气,却也不妨碍,她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但同时,她也不知悔改地认为——那一年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黎无回向来敢爱敢恨,离开她以后会过得更好。 这就够了。邱一燃落定结论。 尽管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被子和枕头是湿的。 但这都是不重要的细节。 看过极光之后,她们在摩尔曼斯克稍作休整,与之前的极光向导煎蛋联系,说明后续不再跟团,要继续旅程,前往欧洲。 煎蛋对此感到可惜。 她在电话里跟她们说—— 原本以为一定会再见的,所以那天晚上都没有好好道别。 但还是为她们送上祝福,希望她们旅途顺利,以后再来摩尔曼斯克。 她们没有给出任何具有可能性的回答,只是跟这位具有可爱中文名字的向导道别。 因为两个人虽然没有拿出来和对方明确讨论过,却都很默契地决定,以后绝对不会再一个人来到这里。 再次出发当天。 邱一燃穿戴好假肢下楼——发现黎无回靠在车边等她。 摩尔曼斯克纬度很北,这个季节的黑夜较长,所以她们出发时,云层仍然很厚,天气也比较阴郁。 但黎无回围了条彩色花纹围巾,暖绒绒地罩住下半张脸。 风从邱一燃这个方向刮过去,刮到她的脸上,将她天生的亚麻色长卷发吹乱,自由散漫地落在那条围巾上,让人一眼就看到。 邱一燃走过去。 没走几步。 黎无回突然喊住她,“你站住。” 语气真的很像命令。 邱一燃下意识就站住,做出每次都会做的投降手势—— 双手举高,很茫然地眨眨眼。 看到她无意识地这样做,黎无回貌似很满意,甚至还笑了起来,笑声飘飘悠悠地,跃过风,传到她这边。 “邱一燃,你怎么这么听话?”声音里也还带着笑意。 邱一燃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再次做出这种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脸。 她的大脑早就因为屏蔽痛苦而变得麻木,很多时候无法给她做出准确指令,但每次都绕过她自己,无比温驯地听从黎无回命令。 邱一燃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稀里糊涂地把抬起的双手放下来。 结果又像是没有地方放一样。 空落落地摸了两下自己外套不存在的兜,最后又只能不太自然地垂到两边, “为什么突然让我站住?” 真奇怪。 那些外套没有兜的人,平时都会把手放在哪里? ——有一秒钟,邱一燃脑袋里冒出这个无厘头的念头。 下一秒钟,黎无回就发出不可忽略的声音,打断她混乱的思绪,“你的相机呢?” “在这。”邱一燃慢半拍地举起自己脖子上的相机,“怎么了?” 昨天,黎无回看不惯她总是揣着相机,握得紧紧的像是怕弄丢一样。 吃着饭突然说要出去一趟,结果再回来的时候,就给她买了个挂绳,让她挂在脖子上。 挂绳也是彩色的,针织款式,和黎无回那条围巾很像。 邱一燃尝试过拒绝—— 因为她觉得这台相机已经很像玩具,再弄条彩色挂绳,会显得很像是在过家家。 可黎无回拒绝她的拒绝,也不听她讲任何道理。 于是邱一燃接受。 “那你给我拍张照。”黎无回靠在车边,很自然地提出这个要求—— 她似乎在害怕一觉醒来后,邱一燃又会再拿不起相机,变得比之前胆子更小。 所以这几天,她都在提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 邱一燃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管自己当下在做些什么,每一次也都尽量配合。 “你等一下。”黎无回说,“我摆个好看点的姿势。”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然后举起相机,很耐心地等着—— 黎无回在她的镜头里整理围巾,整理头发,又在那辆明黄色出租车周围走来走去,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在雪饼的头纱旁边,很官方地双手抱臂,面带微笑。 “我拍了?”邱一燃调整焦距。 “你拍吧。”黎无回应下来。 但是下一秒又反悔,“你等一下。” 邱一燃等了一下。 “还是拍侧脸吧,我侧脸好看。”黎无回这么说。 就微微转了身。 最后把手臂放下来,不太自然地搭在了后视镜上。 “那我拍了?”邱一燃又问。 “嗯,你拍吧。”黎无回漫不经心地说。 邱一燃不说话,但也没有立刻摁下快门,她眯着眼,将焦距调近—— 果然,只过了两秒,镜头里的黎无回又微微蹙起了眉心。 取景范围卡到女人下巴的位置,她很细微的面部表情都被放大。 所以邱一燃能看清—— 黎无回先是抬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向镜头, “你拍了吗?” 邱一燃叹了口气,“没有。” “那好。”黎无回稍稍放松嘴角,抬了抬下巴, “这个角度拍起来会显得我比较忧郁,我不喜欢。” 邱一燃只好把焦距又调远。 镜头边缘擦过黎无回唇下那一颗不起眼的小痣,扩到她被风吹得飘摇起来的长卷发,再慢慢扩到她的全身。 黎无回转过身来,面向镜头。这次像是很认真地考虑过,一丝不苟地说,“还是拍正脸吧。” “不改了?”邱一燃又问。 “我改了很多吗?”黎无回微微皱眉,听起来不是很高兴。 “也没有。”邱一燃有些无奈地否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那你自己调整好了,就自己来喊三二一好了。” “可以。”黎无回点头。 “三——” 黎无回双手抱臂,额头被风吹得露出来,立体的骨相敞出来,在冬天显得很冷酷。 “二——” 黎无回又将双手放下来,唇色被苍白的肤色映得很饱满,一张一合。 “一——” 黎无回微微张了张唇,好像还有话想说。 “咔嚓——” 底片定格。 风却在那一刻突然刮大,于是在最后定格镜头里的黎无回,整理好的头发被风吹得糟乱,狭长的眼尾也因此眯了起来,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但无论怎样,现在都没办法确认成片,黎无回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却又在她们开了一段路之后,很突然地把车停好,侧过头,有些严肃地问邱一燃,“我刚刚的表情应该没有很丑吧?” 邱一燃当时没有反应过来黎无回在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给出应答, “不丑。” 黎无回眯着眼盯她,“你再好好想想。” 邱一燃停顿两秒,张了张唇。 黎无回又打断她,“想三分钟。” “想三分钟是不是太久了?”邱一燃谨慎地问。 黎无回看着她不讲话。 邱一燃没有办法,将这个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有明确感知的问题,思考到了三分钟那么长,并且真诚回答,“不丑。” 黎无回这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放过她,也放过自己,“行。” 几乎独自驾驶跨过一整个俄罗斯之后,黎无回的开车技术比之前进步很多,不需要邱一燃时时刻刻盯着,也不会在下雪下雨的时候感到心慌。 她变成一个合格的、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任何心理创伤的,司机黎无回。 乘客邱一燃坐在副驾驶,每一分每一秒,都为这样的黎无回感到高兴,骄傲。 说到底,黎无回始终都是一个比她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如今,甚至连开车这件事也能克服,那她从今以后也有理由可以相信——以后的黎无回会再没有弱点,一路坦荡。 或许是极光真的给人带来幸运,后续的路程都很顺利,邱一燃没有再因为犯病耽误行程,黎无回也没有在开车这件事情上受阻。 唯一一个小困难。 就是在跨过亚欧分界线之后的某个小但拥挤的城市。 她们决定停下来休整,补充物资,也保养车辆,但酒店附近停车位置很难找。 她们找了几圈,最后只找到一个很狭窄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旁边,正好停着一辆看起来很贵的保时捷,以及另一辆看起来被碰撞到就很容易被刮碰到的法拉利。 两个人并排坐在车里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如临大敌。 最终邱一燃思考了很久,鼓起勇气,“要不还是我来停吧?”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用很随意的语气,讲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那你会有钱赔吗?” 这句话是真的很直接。 邱一燃卡了壳。 怎么想,她也不可能说——我来开,要是碰坏了,就你来赔。 黎无回对着那一点点空位,沉思片刻,“还是我来试试吧,你下车帮我看着。” “也行。”邱一燃收到指令就下了车,然后很紧张地走到车屁股后面,很僵硬地站在原地,对着黎无回比了个“OK”的手势。 黎无回先不动。 过了一会,她从车窗里面探头出来,看到邱一燃浑身僵直的样子,反而被逗笑,然后又对邱一燃说, “你别那么紧张,我赔得起。” “好吧。”邱一燃摸了摸鼻子。 在她下车之后,黎无回整个人看起来就松弛很多,仿佛刚刚在车上一起在意这件事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她自己。 紧张到不敢出声的,反而是不在车上的邱一燃。 她跟在车屁股后面,像只陀螺那样绕来绕去,反反复复给黎无回检查两边的空间—— “往你左边一点。” “车屁股这里稍微小心一点。” “窄。” “现在可以了。” …… 邱一燃全程都小心翼翼。 等黎无回顺利地把车停进去,并且两边距离都维持得正正当当之后。 她很高兴地凑过去,比了个大拇指,语气也都很罕见地有些雀跃, “黎无回,你停得很棒。” 可能这对别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事情,更不需要夸奖。 但邱一燃知道,对黎无回而言——要在这么短的期限内,重新开车,并且做到这种事,非常不简单。 但黎无回还是成功做到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决心要做的事情,就算是付出比别人多一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努力,也要达到这个结果。 可是最后当别人问起,她又都对自己付出的代价闭口不提。 了不起的黎无回。 “就这么高兴吗?”看到邱一燃因为这件很普通的事,很真诚地笑出来,黎无回也微微提起了嘴角, “因为不用赔钱了?” 没想到黎无回会这么说,邱一燃愣了几秒,以为是自己稍微显得得意了。 于是不好意思地收起了嘴角,“嗯,算是吧。” 说完这句,她想了想,决定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认可,于是又语重心长地说, “黎无回,其实你真的很厉害,很多人都没办法去克服开车的创伤。” “但你不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而且还那么优秀,这真的是很厉害的事情。” 黎无回好久不说话。 手还是搭在方向盘上,紧紧攥着,低着眼睫毛,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你又开始表扬我了。” 隔着车门,这句话邱一燃没有听得太清。她只是发现黎无回低头坐在车里。 脸庞被长卷发的阴影遮住,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事。 “黎无回。”她耐心地等了会,才觉得有些奇怪地喊她,“你怎么还不下车?” “嗯?”黎无回这才像是被她喊醒,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要去解安全带,“我马上下来。” “要不我给你在这里拍张照,留个纪念吧。”邱一燃突然又想起这件事。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特意纪念的?”黎无回这样说。 但还是在邱一燃举起相机来之后,十分配合地停止解安全带的动作。 不太自然地将手再次搭在了方向盘上,询问她, “这样可以吗?” 这是个阴天,天气不怎么美,但从车门侧边的拍摄角度望进去,黎无回很美。 车内光线晦涩,光从另一边泼进来,很柔和地流到黎无回脸上。 让她格外立体的轮廓被映成模糊剪影,缠绵,忧郁,很有故事感,像适合从杂志上剪下来保存的旧照片。 这是黎无回作为模特向来有的优势。她具有很强大的表现力,既可以在简陋的条件下展现恰到好处的时尚,商业,也可以在登上高位被名利裹挟之后,轻而易举地展现情感,故事。 很久之前,邱一燃就从她身上看到这一点,并且由此确认,黎无回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模特。 但她没想到——到如今,她真的成为很厉害的模特,而这种特质却还是没有被磨去。 “可以了。”邱一燃说。 “胶卷是不是没剩多少张可以用了?”黎无回下了车,像是突然想起来,问她。 “应该还有五张左右。”邱一燃将这台相机拍过的每一张照片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快?”黎无回听上去很惊讶。 “一卷胶卷本来也不怎么多。”邱一燃解释,“拍来拍去的,用完了也正常。” 黎无回“嗯”了一声,然后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脸,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怎么了?” 黎无回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只是没想到。” 邱一燃顿住,她大概知道黎无回说的是什么。 “之前,我还做好准备你不会答应的准备,所以都只带了一卷胶卷,那时候都觉得,可能要我一直来拍你了。” 黎无回轻轻地说, “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快用完了。” 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笑了声,“早知道就多买几卷了。” 其实仔细一算,这段旅途并没有消耗太长时间,只是中途发生的事情太多,包括黎无回重新开车,邱一燃重新举起了相机,甚至除了最开始几张照片之外,快要用完一卷胶卷…… 在出发之前,这是邱一燃完全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在回头去看,反而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她们在出发之前各自的目标,算不算是都实现了一点。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在邱一燃的思绪控制不住地滑落期间,黎无回又重新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平和,甚至像是在笑, “所以我不打算给你买新的了,你就省着点用吧。” 很多时候,邱一燃都觉得黎无回的做法稍微有些奇怪,和常人不太一样。 但能走到这一步,全都需要感谢黎无回。她也不会对黎无回要求更多,所以她只是很温顺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都很谢谢你。” “我都说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谢谢。” 再次重复这句话。 黎无回表情很耐心,仿佛并没有因此生她的气。 好像没有刚出发那会那么容易生气了。 邱一燃得出这个结论,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说更多。 她们下了车,各自入住酒店。 下楼吃饭之前,邱一燃在床边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拨通了给卫子柯的语音通话。 卫子柯很快就接了电话,声音听上去很惊喜, “你怎么突然想起打电话给我?” 听到对方声音里的困倦,邱一燃才想起来,国内应该是晚上,有些歉疚,“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卫子柯打了个哈欠,“在外面上夜班等客正无聊呢,你呢?在巴黎还好吗?” “我还没有到巴黎。”邱一燃抠了抠床单上的褶皱,“还在路上。” “都出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电话里,卫子柯听上去很惊讶,也有些担忧, “路上不顺利吗?我之前还查了查,说是这样自驾还蛮危险的,你们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出什么危险的事,只是中途稍微出了一些意外。”邱一燃解释, “所以我们当时出境之后,在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都停了很久。” 卫子柯“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然后又笑了一声,嘟囔着, “我还以为是你到了巴黎,跟以前那些有钱朋友吃香的喝辣的,就把我忘了呢。” “当然不是,”邱一燃迅速否认,“是因为很多地方都没有信号。” 和卫子柯通话,她仿佛闻了茫市阴冷的早春深夜气味,忽然一下觉得好遥远,也为自己找的借口有些愧疚,明明接受了卫子柯那么多的帮助,结果一跑出来,就忘记联系对方。 “不过我已经到欧洲了,顺利的话,不久之后就可以到巴黎。”邱一燃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 “那就好。”电话里,卫子柯很真心地为她松了口气, “刚开始你走了吧,我还不习惯,总觉得一个人吃饭没滋没味的。后面我还担心你的腿会不会在路上怎么样,有好几次,都想打电话给你来着,但是又觉得这通电话实在是不太好打……” “为什么不好打?”邱一燃有些茫然地问。 卫子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很含糊地说,“反正茫市的春天也不好过,又湿又冷,难得你从这边走出去了,我挺为你高兴的。” “谢谢。”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在挂电话之前。 她看着窗户外面陌生的挪威,又拜托很遥远的卫子柯帮她做一件事, “我那间出租屋的房东七十岁了,她没有电子账户,收房租都只收现金,我等下转钱给你,你能帮我交一下下个季度的房租吗。” 卫子柯满口答应下来。 然后又犹犹豫豫地问她,“你真的还打算回来啊?” “当然。”邱一燃答得很快,仿佛没有任何犹豫。 卫子柯停顿了一会。 没有再说其他,只最后跟她说了一句“一路小心”,就挂断了电话。 邱一燃挂断电话。 在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将房租转了过去,然后又看了看那张卡里面的余额——一路上开销的确很大,又是医药费,又是车辆的保养费用,再加上吃住…… 恐怕她从巴黎回去以后,要拼命赚钱,才能补上这个漏洞。 这段旅途的确发生很多事情——遇见旺旺雪饼,重新画一幅画,重新拿起相机拍照,看极光,黎无回带她出去玩…… 以至于邱一燃都差点忘了,旅行很大程度上都等同于梦,只有这张银行卡上的数字,才是她回去之后要面对的现实。 但她还是力所能及地,给卫子柯多转了几百块钱,并且解释——没来得及去给姑母拜年,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卫子柯没有收。 五分钟后,黎无回发信息过来,喊她下楼吃饭。 邱一燃在床边发着呆,好一会,才整理好因为这通电话而变得有些杂乱的思绪,慢吞吞地打开房门—— 然后便看见同时打开房门的黎无回。 黎无回出来的时候也在接电话,侧脸夹着手机。 看到她的那一秒。 黎无回停了好一会,跟电话那边轻声说了句“嗯”。 很快便拿起手机,捂紧听筒。 跟邱一燃示意之后,就往廊道尽头那边的窗户走过去。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快速离开的背影,也没有错过电话中传出的模糊字眼—— 声音有些熟悉,大概是她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在问黎无回什么时候回巴黎,语气很像是在催促。 出于各种原因,她们这段旅途的确是耽误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 对于如今的出租车司机邱一燃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再没有同理心,她也应该知道,对仍然在役的知名模特黎无回而言—— 要挤出完整的一个月时间来进行这一趟旅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而在这段时间里,黎无回能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被工作琐事烦扰的样子,很大概率,是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提前处理好很多事。 更何况—— 现在她们还在挪威,而所花费的时间早已超过一个月。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的背影,好一会,没有再听到黎无回后续的电话内容。 打完电话回来之后。 黎无回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像是很不高兴。 但在走到邱一燃的视线范围之后,她又很迅速地收敛起自己的不高兴, “走吧,去吃饭。” 很多时候,她都在邱一燃面前都表现得很随意,让邱一燃有时候也忽略——她在这件事情上付出很多努力。 以至于邱一燃总是在滞后的某一刻,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大概是两个人都有事情要琢磨。 最终,还是邱一燃迟疑地开了口,“黎无回,你是不是后面还有工作要忙?” 黎无回正在分鱼汤,也把鱼肉中的刺都挑出来。听到她问,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把一碗鱼汤里的刺都挑出来,放到她面前,才语速很慢地说, “我的事情我自己管,你别想那么多。” 态度很坚决。 也不容邱一燃再有任何怀疑。 但邱一燃很明白——在黎无回矛盾、强硬的语言体系里,这大概就是承认的意思。 也更明白—— 黎无回不会准许她针对这件事情提出任何中庸的建议,甚至会因此生气。 邱一燃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沉默着喝鱼汤。 大概是注意到邱一燃很久都不说话,黎无回想了想,又声音很轻地开了口,“其实这段路,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一点。” 没想到黎无回会主动说些这件事,邱一燃有些意外,她放下鱼汤,抬起了视线。 黎无回却没有看她,低着眼,在处理餐盘中的食物,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我以为,中途我们会吵很多架,你可能会突然跑掉,然后让我花很多力气去找你,也会花很多力气去生你的气,所以来来去去的,肯定会浪费很多时间。” “结果没想到——我重新开了车,你也听我的话,重新拿起了相机。” “总之,过程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很多。”说到这里,黎无回放下处理牛肉的刀,握紧旁边的水杯,停了好一会,低声呢喃, “这样下去,我们应该会很快到巴黎。” 邱一燃没有说话,其实她和黎无回的想法相差不多。 因为这件事太荒诞,在她的认知系统里总觉得很难完成,所以她总是觉得这段路还有很远很远,也很难真的走到底。但在这时候回过头去看,才很迟钝地发现—— 原来她们已经跨过分界线来到欧洲地域,而这段路,远比她以为得要短得多。 “所以邱一燃——” 在她维持安静的时候,黎无回喝了口水,再次开了口,“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也抬眼看向了她,目光直直地落到她的眼底,像是在开玩笑, “说不定,等你下次再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快要到了。” 虽然听上去是玩笑。 但邱一燃也因此被黎无回说服,突然之间窒闷的呼吸系统像是被重新启动了。 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趟旅途很珍贵,才更加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 所以她点了点头。 总算没有再把这段饭吃得很紧绷,而是很真心地对黎无回的话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 但当时她没有想到—— 后续的旅途,比她在这天晚上以为得要更加顺利。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极光确实发生效用,从第二天起,她们换着来开车,这样的方式好过一个人独自驾驶的疲惫,也很顺畅地开过几个城市,快要抵达挪威南部。 后来的很多天,也都像这一天一样,她们交换着来开车,并且都安全行驶到了目的地,中途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再吵过几次架。 她们像在哈萨克斯坦一样,一起吃很多顿味道不一的饭,去本地服装店里选购适合当地天气状况的服装。 邱一燃没有再那么害怕在外面试鞋,黎无回这次终于为她挑选到一双合适的鞋,也没有为了迁就她,让自己也穿上不漂亮的鞋。 也像在俄罗斯一样,一起开过一条又一条公路,见过传闻中芬兰美丽到无与伦比的雪,也在很惊喜的情况下,再一次看到了极光。 邱一燃慢慢用那台相机学习新的构图方式,尽心尽力地给黎无回拍好看的照片。 当然,在遇到雪的时候,她会被黎无回裹得像一头熊一样,但也因此没有生更多病。 在被黎无回突然喊住的时候,邱一燃也还是会很呆板地举起双手投降。 就这样,她们开着这辆横跨过亚欧大陆的蓝牌出租车,跃过芬兰、瑞典、丹麦、德国、瑞士…… 在很多个欧洲国家留下从中国开来的车辙印,也用完那台相机里剩下的五张底片。 二零二五年三月中旬,车牌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战绩斐然,因为它在北半球最冷的一个季节,载着两条游过很多国家的亲吻鱼风铃,以及不再那么尖锐的黎无回,和不再那么胆小的邱一燃,克服了漫长而艰辛的旅途。 风铃摇晃,丁零零—— 当邱一燃恍惚间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已经通过关口,成功入境法国。 第56章 “跟我跳支舞吧。” “邱一燃。” 呼唤声从黑暗中包裹过来, 落到耳膜,邱一燃很艰难地侧了侧身。 “邱一燃?” 肩上传来力道,被轻轻推了推, 邱一燃有些呼吸不畅,用力地抬起眼皮—— 第一感觉是有些刺眼。 光线很亮,是个强烈到有些刺眼的晴天,车窗透着日光, 两边是线条柔美的法式房屋, 前面街上人来人往, 金发棕发, 背着不同样式的包, 轻快飘然地踩着石板路, 很多张陌生的面孔,被充足的日光映得波光粼粼。 很热闹的一个午后。 邱一燃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光线,然后就发起怔来。 “怎么又睡那么久?”黎无回的声音在旁边出现,听上去也像是午后的一个梦, “我喊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有应。” 邱一燃恍然间回过神来。 慢半拍地侧脸—— 黎无回坐在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 已经不是冬天的装束, 穿着修身款的白色针织衫,显得背脊和肩都很瘦很薄。 亚麻色长发用绿色发带绑起来,脸庞也被刺眼的午后日光照着,隐隐发着像是绒边那般的光。 她看着她, 看得很仔细, 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又出什么问题。 “我没事。”邱一燃笑, “可能是你最近开车太稳了, 所以我睡了个很好的午觉。” “真的没事?”黎无回有些怀疑。 “真的没事。”邱一燃揉了揉眼睛,又有些失神地打量车外的环境,看得出来是慢节拍的法式风情,“这是到了吗?” “嗯,到了。”黎无回很简洁地说。 在邱一燃愣怔间,又慢慢补了三个字,“安纳西。” “安纳西?” 听到有些遥远的三个字。 邱一燃愣了片刻,往外面看了眼,“不是巴黎吗?” “嗯,不是。”黎无回说。 她很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也习惯性地把邱一燃这边的安全带也解开, “还要开五个小时才到巴黎。 给出的理由很合理, “但我现在累了,不想继续开车,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扔下这一句话—— 黎无回也没管邱一燃是什么反应,像个很任性的孩童,做下决定之后,就很平静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然后又绕到她这一边,“嘭”地一声打开车门,定定地望着她。 入境法国,邱一燃整个人的反应都比之前更慢,好像是距离越近,她身上那层罩子也就越来越厚,对很多事情都很难有灵活的反应。 这一路好不容易变好一点,却又因为再次靠近“巴黎”这个圆心,变得很像从前,甚至是没有离开过的时候。 黎无回在太阳下站了好一会。 发现邱一燃只是看着她,像是在很严重地出神,这种反应让黎无回突然从脚底下冒出一种惊惧。 是,当初是她坚决要这么做,是她威逼利诱,也要强迫邱一燃跟她来到巴黎。 但到现在,快要到了。 她才有些恐惧地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她这种做法根本不正确呢?或许是她太过想当然,太过理想主义,太过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而忽略邱一燃的感受,而巴黎从来都不是邱一燃身上那些问题的正确答案呢? 但很快,她又压抑着那种没由来的惊惧,用很轻的声音问,“怎么不下车?” 邱一燃再次抽出思绪。 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又对黎无回笑了笑,没说话。 慢吞吞地下了车。 整个人被曝露在法国的日照下,像一张没有浸泡过清洗液的底片,皱巴巴地。 “嘭——” 车门在她身后被关上。 她吓了一大跳。 差点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 黎无回刚关上车门,一回头,就看到邱一燃迷迷怔怔地,很及时地将她拉了回来,扶正,也把她在车上因为睡觉而蜷缩的衣角整理好。 “谢——”邱一燃张了张唇。 但还没说完,很快就被女人警告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只好抿唇。 将剩下的那个字憋回去。 黎无回也不说话,帮她理好衣角,不知道看到什么,自己又蹲下来,把她系得有些松散的鞋带解开,重新给她系了一遍,系得紧紧地。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头发上柔软的绿色发带,发呆,她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想说谢谢,但黎无回又不让她说,于是她的大脑像个很久没有上过油的生锈门锁,无法自主转动。 黎无回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她检查鞋带。直到系第二只鞋的时候,才缓缓开了口,“邱一燃,你以后不要穿有鞋带的鞋。” 她轻轻扯开她的鞋带,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语气很直接, “毕竟你这么笨。” 像是在嘲笑她,“走着路都容易发呆,系不好的话,可能会摔倒。” 邱一燃久久没有回话。 于是黎无回又耐着性子强调一遍,“知道了吗?” 黎无回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取闹,但也知道,只要她这么问,邱一燃就一定会听。 也一定会回答。 “知道了。” 就像现在这样,很乖的样子。 黎无回轻轻笑了。 停了半晌,才撑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对很听她话的邱一燃笑笑, “走吧,我们去找地方住。”- 在安纳西停留,是黎无回临时做出的决定。原本只剩下五个小时的车程,她可以直接在今天开到巴黎。 但在邱一燃再次很没有保留地相信她,信任她,并且在她的副驾驶睡过去之际,她再次自作主张。 将车停了下来。 这完全合乎交通法规,很多司机都因为疲劳驾驶造成严重后果。 例如三年前。 那辆把邱一燃从巴黎撞到9267公里之外的红色卡车。 黎无回对此有着深刻教训,所以没有人比她更遵守交通规则。 但也正因为是临时决定。 所以她没有提前订好住处,这个季节的安纳西是旅游旺季,人满为患。 订房软件上好一点的房间,最近可以住的日期都是在十天之后。 更别提那些临时去找的酒店。 在浓烈日光下逛了将近一个小时,去了几家大型的、对外公开的酒店,除了两个吃到肚子里的冰激凌以外,她们基本一无所获。 “邱一燃,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虽然嘴上这么问。 但黎无回并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很糟糕的感受。 从前她未成名,就已经在巴黎尝试过很多次无家可归,那时的情况更无力,都是抱着所剩无几的行李,和冯鱼在冷飕飕的大街上,穿着很不保暖的廉价外套发抖。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发誓——等凑够机票钱就回国,再也不在这个恶毒的巴黎待下去。 但每次等凑够机票钱了,她们匆匆忙忙地对视一眼,不用开口,又会知道对方在心里想和自己一样的事情—— 要不再坚持一下算了?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就这样坚持坚持着。 黎无回遇见邱一燃。 从此再也没有无家可归过。 这天,安纳西的阳光很充足,好像能把人身上的阴霾晒透,晒走。 黎无回的影子在前面拖成很细很长的一小条,然后她像是开玩笑,对邱一燃说, “邱一燃,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一起流浪算了?” 邱一燃盯着她的影子。 听见她笑,也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可怕,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 “可以。” 黎无回因此停住脚步。 她转过头来,在日光下有些模糊地看向她,突然歪头问, “是不是我今天说什么,你都会说可以?” 邱一燃看不清黎无回的表情,也觉得黎无回的声音都很模糊。 但她愣怔着,好一会,刚想回答—— 黎无回却率先出声了。 像是呢喃,又像是在笑,“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好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像是影子在说话,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听不听我的话,我都不喜欢。” 黎无回认清自己是个矛盾的人,擅长说反话,爱出尔反尔,也总是不愿意接受事实,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奇怪,不管对方怎么做都无力改变,所以待在她身边的人,每一个都很痛苦。 所以黎无回愿意放邱一燃离开。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学习分离,对这个课题略感生疏,所以仍然表现奇怪,前后矛盾,说反话,不讲道理……也情有可原。 她知道邱一燃可能会因此感到痛苦,但也不觉得抱歉。 哪怕手段并不高明,变成用反复哭闹索要情感、确认自己是否具有价值的孩童,她也希望得到最后一次包容- 但这一天她们还是没有流浪下去。 是在傍晚时分。 黎无回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她们在车里等了一会,十分钟后,黎无回就跟邱一燃说, “找到房子了。” 邱一燃对黎无回的的神通广大感到意外。 黎无回笑起来,像是在炫耀,并且等待表扬,却又很矜持,所以并不自己主动开口,“怎么了?” “怎么找到的?”邱一燃也很配合地询问。 “有个朋友,在这边空出来的房子,说可以给我们住。” 黎无回很简单地解释,好像对这件事表现得很谦虚。 邱一燃稍显迷茫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大概觉得她很笨,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邱一燃,我不是以前的黎春风了。” 很正经,但是很实在的说明。 邱一燃一怔。 黎无回没有看她,而是将下巴压在方向盘上,直视着车窗外的道路,轻轻地说,“我现在是黎无回了,很有钱,也认识很多人,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这里,甚至是在国内很多地方,只要打一通电话,都有可以为我提供帮助的人。”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听黎无回说这种话。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黎无回了,也无数次在很高很亮的地方,看见过黎无回这个名字。 但如今到了法国,听到黎无回亲口说这种事,她对这件事的实感也就越强烈。 “是好事。”邱一燃说。 她看着黎无回的侧脸,手心搓了搓自己发皱的左腿膝盖,不知道是不是她总是习惯性做这种动作,一天下来,裤子都显得皱巴巴的,发现这件事后,她又抿紧唇,有些局促地理了理上面的褶皱,再次真心实意地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说出来之后。 她又觉得不太妥当,她是背叛者,而“骄傲”是亲近之人常用词汇。于是她反应过来,改成了,“开心,是开心。我挺为你开心的。” “什么时候?”黎无回问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甚至是怕她听不懂似的,很执拗地把句子补全,“什么时候为我感到骄傲?” 还是用的“骄傲”。 邱一燃微微发怔。 “是什么时候?”黎无回又重复一遍。 半晌过后,邱一燃看到太阳的影子跑到黎无回的耳朵边上去了,“大概就是像现在这种时候?” 她盯着看了一会,又补充,“其实也不是这种时候,我经常为你感到骄傲。” 其实是无时无刻。她在心里悄悄补充。 邱一燃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没有对这件事加以掩饰,“因为你真的很了不起。” 得到答案,黎无回“嗯”了一声,大概相信她是真心的,嘴上却不服输, “这是你应该的。” 真的很不客气。 甚至也不怎么谦虚,“也是我应该得到的。” 但这是黎无回本该有的样子。所以就算是说这种话,邱一燃也仍然为她感到骄傲。 “当然。”邱一燃这样说,语气里也有很罕见的自信。 于是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发现她竟然比自己还要认真以后。 黎无回先是侧过脸去,不看她。 看被日落晒着的方向盘。 好一会,黎无回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飘飘悠悠地。 轻轻落到她的耳朵上,“邱一燃,你总是那个样子,好像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还要相信我。” 邱一燃不否认。 “结果害我变成现在这样。”黎无回又轻轻地说。 大概是这个傍晚的气氛很松弛,黎无回懒洋洋地将脸搭在方向盘上 语气像是怨怪,却又像是在叙述一个很普通的事实,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新闻?很多人都说黎无回这个人没礼貌,不谦虚,说话直接,连装都不装,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怪人。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欢我,讨厌我,觉得我是很坏很嚣张但是偏偏很有钱的那种恶毒角色,所以什么事都可以怪到我头上。” “不过你最好不要看。”提起外界对自己的评价,黎无回并不难过,仿佛所有人说的那个人都只是黎无回,和她黎春风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心平气和地说完后,又很直接将整件事归纳起来, “因为我要把这些事情全部都怪在你头上。” 没想到黎无回会把话拐到这里来,邱一燃错愣了很久。 “但我自己不怎么难过。” 有的时候,黎无回说话的逻辑会控制不住地很跳跃。 一会很自信地说自己很有钱,有底气,一会又说起自己的缺点来,一会说怪她,说是她害她,一会又让她不要看,让她别难过, “所以你以后也别难过。” 出现这种毛病的时候,黎无回知道自己应该停止话题,不应该再继续展现自己的弱点。 所以她立刻停止话题。 歪头,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太多有的没的了?” 然后不等邱一燃回答,又说, “下车吧。”- 邱一燃知道自己不太对劲。 对今天黎无回说的很多话,都没有办法给出正面回应。 这会显得她很差劲。 去到黎无回朋友提供的住处后,在黎无回整理期间,她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突然没办法端起一杯水。 洒了很多在台上。 看到的时候,邱一燃没有太惊讶,只是仓促地拿起纸巾擦了擦。 然后又走过去,对在整理行李的黎无回笑了笑,说, “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一会。” 闲竹赋整理 “那晚饭呢?” 黎无回微微皱起眉,对她嗜睡的行为表示不满。 邱一燃撒了一个没有用的谎,“我刚刚吃了面包,就先不吃了。” “那好吧。” 黎无回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她,“早点睡觉也好。” 黎无回朋友提供的住处,是小型的两居室公寓。 她们一人一个房间。 关上门就不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所以,回到房间以后。 邱一燃静静地坐在床边,只要不开灯,黎无回大概也以为她在睡觉。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拆开假肢看了看残肢的情况,然后就很安静地发着呆。 大概有半个小时后。 她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邮箱软件。 一个小时后。 她放下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缩到了床上,像躲在蛋壳里那样,把自己紧紧包起来。 两个小时后。 她缓缓睁开眼,在黑暗中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刚刚一样产生类似失明的感受,而残肢处那阵灼热的幻痛终于消失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从床上坐起来,待了一会,她起身洗了把脸,洗干净头上和颈下的汗,擦了擦水。 忽然又觉得口渴。 倒是不怎么饿。 想了想,她还是重新穿戴好假肢,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像是刚刚那阵让她痛苦无比的幻痛没有出现过。 再去打开门—— 外面也是黑的。 但是沙发上坐着个黑漆漆的影子。 邱一燃愣怔。 大概是也在同时发现她开门,沙发上那个黑漆漆的影子忽然坐起来,就这么在黑暗中看了她好一会,像是不确认似的, “邱一燃?” 黎无回的声音。 “你怎么不回房间睡?”邱一燃反应过来,想要去开灯,但在打开之前又停住动作。 灯光太亮会刺眼。 所以睡醒之后黎无回从来不喜欢开灯。所以以前邱一燃总是在黑暗中亲她。 “我没有睡觉。”黎无回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又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从沙发上起来,拖着拖鞋,到她这边把灯打开了,“现在还早。” 反而是邱一燃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挡住了视线,又觉得黎无回奇怪,“那为什么不开灯?” 黎无回站在她面前。 很近的距离,几乎能从对方瞳孔中看到自己。 她打量着她。 大概是看见她整整齐齐没有痛苦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回答。 “不是说睡觉吗?”黎无回问她,“怎么忽然醒了?” “有些热,睡不太着。”这是邱一燃今天晚上说的第二个谎。 这样下去,她大概会变成骗人精。 黎无回不说话,盯着她看。 “也有些口渴。”这是真话。 邱一燃一边说着,一边到小吧台那边,有些匆促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似的,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大概是怕她喝得太急被呛到,黎无回没有对她进行任何质疑,而是在她喝完水,彻底把杯子放下来之后,才开口喊她, “邱一燃。” “嗯?”邱一燃喝完水,又很讲卫生地把自己用过的杯子洗干净。 黎无回喊她,自己却不说话。 于是等杯子洗完,邱一燃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怎么了?” 黎无回看着她。 像是在思虑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才说, “要跟我出去玩吗?”- 其实邱一燃真的很听黎无回的话。 这大概是某种后遗症。 因为三年多前她截肢,有一段时间无法自理,守在她身边的,照顾她的,保护她的,都是黎无回。 那年她二十六岁,却像个初生的婴儿,需要重新学习站立,走路,上厕所,使用拐杖,穿戴假肢,洗澡,给假肢穿裤子,穿袜子,穿鞋,也学习笑,学习忍受痛苦,学习接受丑陋。 所以那时候,无论黎无回说什么,她都会像没有自己的灵魂一样听从指令。 有时候也会像婴儿那般闹脾气。 但只要黎无回稍微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她就会收敛自己不合时宜的脾气。 那段时间—— 她做过最叛逆的一个决定,就是离开巴黎。 她没想过自己会再次来到法国。 而离记忆中的巴黎越近,她就越觉得无所适从,于是又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回到从前的状态,听从黎无回的话。 黎无回人很好,不计较她的叛逆,不怨恨她的背叛,还是愿意带她出去玩。 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夜也没有很深。夜晚的安纳西很是热闹。 道路两旁的房子五颜六色,灯很亮,路上的人摇摇晃晃,像在跳舞,风里有酒精和草莓味甜品的味道。 黎无回带她来到一个类似于草坪派对的地方——这应该是某个公开的聚会场合,中间搭着个台子,上面有爵士乐队在演出,四面八方悬着几根长长的线,线上面是很小很小的黄灯,来参加的人很多,但都很惬意地享受这个热闹的春夜。 邱一燃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场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怎么会突然想到来这里?” 黎无回带她来到自助选餐的餐桌边,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是人家婚礼结束后的庆祝舞会。”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笑了一下,然后又很耐心地给她指了指人群中间端着酒杯、互相搂抱着轻轻摇晃的两个人,“应该是那两个人结婚。” 邱一燃糊涂了,“你不认识她们?” “不认识。”黎无回摇头。 邱一燃低头,看一眼手中被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好一会。 鼓起勇气,说,“黎无回,等会你先跑,不要管我。” 她不问为什么。 就这样接受,并且安排好退路。 黎无回因此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这很有趣,于是也不否认,“那你呢?你不怕被抓住?” “有点。”邱一燃思考。 然后又开玩笑地说,“但我是残疾人,善良的话,应该不会很难听来骂我的。” 她说这种话时很坦诚。 好像三年前因为无法接受这件事,拒绝进行残疾登记,也拒绝享受任何残障福利的人,是另一个邱一燃。 而现在这个邱一燃用这件事开玩笑的样子,好像很轻松, “大不了被抓到之后赔钱就好了。” “笨蛋。”黎无回骂她。 邱一燃疑惑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叹了口气,“我替我朋友来的,她有接到邀请。” 邱一燃“哦”了一声。 没因为她的欺骗而感到不满,而是问,“那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种事?” 黎无回没想到她会问。 也没想到她会因为一个玩笑就看穿自己。 沉默片刻后,松弛地笑了笑, “穷到不能再穷的时候,自尊心也变得比一块面包更便宜的时候,是这样做过。” “但我本来是路过想问一问,需不需要兼职的,我跟要结婚的人说,如果她们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在婚礼上给宾客倒酒。” “结果呢?”邱一燃问。 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黎无回并不觉得难过,像是觉得就算是那段窘迫的回忆也很珍贵。 所以她端着餐盘,回到一张条桌边,放下来,看着那边在跳摇摆舞的宾客们,用很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结果那个太太嫌弃我太漂亮了,在婚礼上端盘子会抢她风头。” 大概是黎无回的语气太理所当然,邱一燃也笑出声—— 这当然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黎无回真的很漂亮,除开外表之外,她的性格,为人处事,人生态度……都是很漂亮的。 看到她笑,黎无回并不恼,而是端起覆盆子酒微微抿了口,然后眯了眯眼, “所以之后她给了我正式的邀请函,邀请我当一个安静的、不出风头的宾客。” 故事的反转来得很快,让邱一燃措手不及。 而像是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黎无回挑了下眉,有些骄傲的样子, “现在她在巴黎,却为我们在安纳西提供住处,还让我替她来参加这场聚会。” 邱一燃哑然。 这个故事的结局,比她想象得要更加温暖。 “没有办法。” 黎无回撑着下巴。 明明才喝一口覆盆子酒,就像是已经喝醉了,以至于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你知道吧?我其实很讨人喜欢。” 她说起这种话来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天经地义的样子,所以也不显得讨厌。 因为太清楚自己有魅力,有时候也从容自若地利用,这样的黎无回,让待在她身边的人,都没办法不为她感到骄傲。 所以邱一燃笑得目光很柔软,也很诚恳地认定这一个事实, “我知道。” 黎无回低头笑笑。 没有说更多,而是开始处理自己餐盘中的食物。 也喝那一杯金光灿灿的覆盆子酒。 在杯子边缘留下很浅的红色唇印。 邱一燃没有什么胃口。 虽然从前在巴黎待了很久,但她仍然吃不惯白人饭,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胃。 所以她吃过之后,餐盘里的食物还是像没有吃那个样子,满满当当的。 但她不喜欢浪费食物。 所以她还在努力。 反正今晚的时间应该会很长,她不着急,觉得风淡淡地刮过来,很舒服。 不用说太多话,但很平静。 不知不觉中,黎无回那杯覆盆子酒倒是见了底。 台上爵士乐队唱到一首抒情曲,节奏缓慢而缱绻,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邱一燃面前,得体的淡绿色长裙裙摆被吹得像涟漪那般绽放起来。 邱一燃还在费力地处理一块牛肉,先是发觉视野被挡住,才有些笨拙地放下餐刀,迟钝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然后她看见很多温暖的东西落到自己的眼睛里面—— 黄的灯,绿的草坪,穿着五颜六色的人,站在春天里褪去攻击性的黎无回。 女人朝她伸出手心,微微低着视线,邀请的姿态, “跟我跳支舞吧。” 第57章 “走吧。” 春风轻轻地刮到脸上。 她的裙摆也被风吹着, 徐徐地挠着她左腿尚存的那部分,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吻。 “我?” 邱一燃整个人都被罩在黎无回的影子里,因为这个问题有些无措。 她本能地缩了缩自己的腿。 左腿抬起来, 残肢下面的那部分金属假肢跟着她同步退后,远离了女人的裙摆。 邱一燃低着视线说,“我不会跳舞。” 是现在不会。 而从前黎无回教过她跳踢踏舞,于是她们两个经常在家里放着曲子, 然后在昏黄光影内自娱自乐。 跳对舞步就在欢快音乐中相视而笑, 跳错舞步就不怪罪对方地哈哈大笑, 跳累了就变成两个粘在一块的影子, 相拥而笑, 接很多个密密麻麻的吻。 截肢以后, 在穿戴假肢的情况下,邱一燃连站立,行走,蹲下, 站起……这些最基本的动作都需要重新学习。 更何况是跳舞? “我重新教你。” 黎无回似乎是听不出邱一燃话中稍显窘迫的拒绝意味,伸向她的手仍然悬在空中,以至于显得有些固执。 “黎无回, 你是不是喝醉了?”邱一燃看向女人有些迷离的眼。 黎无回不回答。 邱一燃抿了抿唇, 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周围,春夜的气氛软绵绵地,草坪上相拥着共舞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在此处的对峙。 “你不相信我?”而黎无回仍然将手伸在她面前, 微微低着视线, 在昏黄光影中盯着她,像是做出什么承诺那般,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丑的。” 她的态度好像很坚决。 考虑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晚,邱一燃稍微有些犹豫,但也没有再多扭捏。 “好吧。” 她答应下来。 却没有马上起身。 而是先喝了口水,擦了擦嘴,理了理衣领,折了折裤腿,将那截假肢牢牢盖住。 她彻底将自己整理妥当。 并且尽可能地,成为当下所能最体面的样子。 邱一燃才敢将手搭在黎无回掌心里。 纵然她已经尽量大胆起来,但面对这种事,也是小心翼翼地。 她们从前亲密无间,而如今,所能靠最近的距离,不过也是一场舞。 掌心相贴的那一刻—— 体温相接,脉搏跳动,心跳起落。 黎无回牢牢地将她的手握住。 握得紧紧的。 她领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阵淡绿色的春风,徐徐,缠绵,引她落到人群中央。 站定。 头顶光影像蜻蜓翅膀那般摇晃,她们对视,眼睛中间只隔着安纳西的春夜。 “我……” 被黎无回那双稍显迷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 干巴巴地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比较好。 于是只吐出那一个字,却又避开视线,有些狼狈地盯着自己笨拙的鞋尖。 “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可以先别说话。” 黎无回说。 声音像是飘在她的脸边,很轻,像风,却躲不开。 也稍微吹走她的不安。 邱一燃的情绪被稍加安抚,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黎无回缓缓举起她们交缠着的那只手,很标准地悬停在空中。 另一只手伸过来。 慢慢搭在她的腰间。 掌心贴在她的腰侧,触感很轻,却还是让她在那一刻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稍微放松一点。”女人握紧她的手,轻轻吐息,面对面的距离,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空气中有覆盆子酒飘散的甜味,淡淡的酒精味,“把手搭到我的肩上。” 或许是因为离人群太近,离巴黎也太近。在这个环境下,邱一燃无法控制地产生很多的不安,紧张,和焦虑。 像被冷冰冰的阳光湿淋淋地淋在身上,骨头缝里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她想逃,却一分一寸都逃不开,想避,却又已经没有办法走回头路。 而在这个情况下,黎无回是唯一一个现在还愿意为她打伞的人。 听从黎无回的命令让她感到安心。 邱一燃顺从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黎无回笑了,像是为她鼓起勇气而感到高兴,却又很快收敛起来,低声安抚她, “你别怕。” 邱一燃努力给出回应,也努力让自己在这个夜晚成为黎无回的舞伴,而不是对外看起来像架在黎无回身上的纸片架子,“嗯,我不怕。” 黎无回又笑了, “再放松一点,跟着我的脚步,慢一点来,没关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今夜的黎无回褪去所有显眼的攻击性,不尖锐,很耐心,很像她原本的名字。 邱一燃“嗯”了一声,“知道。” 她应下来。 黎无回也就轻轻抬起脚步。 带着她,引着她,像很有耐心的教导者,在节奏缓慢的抒情舞曲中,一步,两步,踏在松软的草坪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 刚开始邱一燃还是跟不上,总是落后黎无回一拍,特别是左脚。 其实比起周围的人。 她们的舞步已经很慢,比起说跳舞,只是在轻幅度的踏步。 邱一燃很努力,也很笨拙。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自己那么糟糕,跳错那么多舞步,还要踩到黎无回的脚。 但黎无回始终很有耐心。 她引领着她,牢牢把握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跟上节奏。 在她紧张兮兮地盯着鞋尖的时候,安抚性质地对她说, “别看脚下。” 扶住她腰的手缓缓用力,将她的背脊撑起来,“看我。” 这句话落到耳边。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抬起眼来,于是那一秒钟便很直接地对上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貌似一直在注视着她,观察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夜黎无回的目光看起来尤其柔软。 这是背叛者邱一燃所不能承受的,比起这样柔软的目光,她宁愿黎无回仍然用怨恨的、怪罪的目光刺穿她,都会让她觉得好过一点。 她抿了抿唇。 忍不住又低下眼。 “别往下看。” 黎无回很快发出下一个命令,几乎不容拒绝。 “不看的话——”邱一燃很勉强地抬起眼来,竭力地跟着黎无回的脚步,“万一摔了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黎无回直视着她。 “也不是。”邱一燃否认。 她沉默了一会,避开黎无回的视线,却也没有看着脚下,而是平视,于是将黎无回唇上那颗很不起眼的小痣看得很清楚。 这让她越发感到心慌,只得再次避开那颗小痣,动了动喉咙,轻轻地说, “我只是不想摔倒的时候,让你也被我扯下去。” 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会意有所指,她改成玩笑的语气, “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你那么有名,被拍到的话,估计明天会上头条。” “上头条又怎么了?” 黎无回的回应很直接,“我上过的负面头条还少吗?” “嗯,你很厉害。”邱一燃很真心地笑,这次没有再撒谎,“但我没那么厉害。” 当然她从来也都知道—— 如果“厉害”这两个字来概括黎无回对此所付出的努力,那就太轻飘飘了些。 黎无回没有马上反驳她的话,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邱一燃也没有再说话。 这时舞曲突然切换—— 从本来节奏比较缓慢的曲子,切换成比较快的一首。 邱一燃知道自己应该会跟不上,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走。 因为黎无回的舞步并没有停。 但还是像刚刚一样慢,与这首节奏欢快的舞曲完全不搭。 她有些迟疑地出声,“黎无回——” “嘘——” 黎无回像是很喜欢这个春夜,漫不经心地打断她的话,“别说话。” 邱一燃被迫住嘴。 就这么慢慢地拖着舞步,黎无回像是突然醉意上涌。 她低下那双迷离的眼。 将双手都搭在她的肩上,像距离恰当的一个搂抱。 手垂在她的颈后。 交叉,虚绕。 迫于这样的姿态。 邱一燃无处安放自己的双手,只能慌张地将搭在女人腰侧,轻轻搂着对方。 却又因为掌心过于柔软的触感,以及因此被沾染上的体温,心跳乱了节奏,退也不是,近也不是。 而女人像是突然之间醉得一塌糊涂,甚至到了站不太稳的地步,于是有一半的重量,都不讲道理地压在她的身上。 然后没有任何由来地说,“现在换成你来带我跳。” 这完全像是醉话。 甚至在这之后—— 她还很过分地,将呼出灼热气体的脸,搭在她肩上。 棕发黑发垂落,被春风吹乱。 缠联,飘摇。 没有了黎无回的带领,舞曲却还在继续,邱一燃第一反应是慌乱,直接在草坪中央僵直起来,变成一个没有脚的稻草人。 人群相拥,像八音盒中的玩偶那般,旋转,摇晃,弯弯绕绕地,擦过她们的肩。 第二反应—— 她察觉到黎无回在自己耳边很轻很轻的吐息,感觉到黎无回很信任地、无理取闹地、也无所畏惧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和重心交付于她。 那个时候她轻轻推了推黎春风,对方并没有理会她的求助。 邱一燃有些孤立无援地左右看了看。 发现只有她们停在原地打转。 对此,她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又吐气,重新迈动脚步,那截假肢撑着她,她撑着肩上的黎无回,很慢很慢地,将不怎么标准的舞步重启。 虽然笨拙,只能像两个被风拂动的风铃,轻轻地摇晃着。 但也没有让她们在人群中变得那么显眼。 而黎无回也在她重新迈动步子的时候,很顺从地配合。 在她拙劣而不太自然的引领下,黎无回轻轻地笑了一下, “邱一燃。” 她喊她的名字。 声音和呼吸都洇进她的皮肤里,“其实你不是不厉害。” 轻轻地、模糊地、飘飘地,落进她的心肺之间, “你只是,太骄傲了。”- 这句话落。 邱一燃很久都没能开口说话。 舞曲和春风都很恰好地停了,世界变成嗡嗡的蜜蜂飞行在耳边。 关于共舞的话题点到即止。 黎无回从她肩上抬起脸来,狭长眼尾被酒精微微洇红,像是在笑, “邱一燃,带我去吹吹风吧。” 所幸,黎无回并没有因为一杯覆盆子酒就丧失自主行动力。 所以邱一燃能很顺利地将她带离草坪舞会,也能很顺利地将她扶到副驾驶,然后在她直直的目光下,低着眼,给她系好安全带。 然后的然后。 邱一燃将醉倒的她扶稳,关上门,自己绕到驾驶座,检查油量,发动之前,给黎无回那边的车窗稍微降下来,合适的位置。 像她之前在茫市做的那样。 出租车慢慢地开起来,在安纳西弯弯绕绕的街道穿梭。 风也慢慢地刮进来。 从黎无回那边的车窗,慢慢刮到邱一燃的脸上。 三月份的法国已经是春天,刮进来的风不怎么凉,很舒服。 但邱一燃还是时不时停下车,看一眼副驾驶的黎无回,想要去关心,却又只能很克制地用手背靠一靠她的手背,查看她是不是觉得冷。 黎无回倒是很安静,从上车起就没再说什么话,阖着眼皮休息,就好像只是为了醒酒吹风而已。 车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讲。 邱一燃开车在城区逗留了半个小时,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也没有目的地,哪里人比较少,路比较宽,就开到哪里。 最后打算要回去的时候。 她路过一条街,听到一声稍显剧烈的刹车响,被惊得猛然抬头——遥遥地看见有辆出租车在她旁边停下来。 视野模糊间,有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从出租车上下来,奔逃着往一个方向跑,落到地上的剪影紧紧挨在一起,黑夜里,像跳舞一样,头发散乱,自由鲜活。 邱一燃盯着看了一会,不用多想,就很清楚这两个人要去的方向——安纳西爱情桥。 听说在这里接过吻的人,会相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所以人们都只会因为相爱才来到这里。 邱一燃愣了片刻,视线久久没能收回来,直到这两个黑漆漆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才回过神来。 这时候,她看往的那个方向,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连刚刚那辆停下来的出租车也都消失。 邱一燃怀疑是幻觉。 又怀疑是记忆不听话,擅自篡改大脑的视觉功能。 很久都没能缓过来。 直到刮过来的风变大——她才对此有所察觉,收回视线,发现副驾驶的车窗已经被降到最低。 而黎无回似乎也是在看着刚刚那个方向,过了会,才缓缓将视线从刚刚那个方向收回来,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 “回去吧。”- 邱一燃把车开了回去。 她们的临时住处在三楼。 下车的时候黎无回摇摇晃晃,走路东倒西歪地。 邱一燃稍微有些担忧——因为黎无回的酒量明显没有这么差,并不会因为一杯覆盆子酒就走不动路。 所以在快走到楼梯的时候,她迅速跟了上去。 这套房子的阶梯比较高,每一层都要迈得很高,才能牢牢踏稳。她担心黎无回喝得这么醉,一个人走会摔下去。 邱一燃费了些力气,才将黎无回架起来,她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紧紧盯着阶梯,又撑着软绵绵的她往上走。 到三楼房间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满头大汗。 而显然,黎无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到房间后,就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 “你先别睡。” 邱一燃急匆匆地说,“我去切点柠檬片,给你泡杯柠檬水过来,喝了再睡。” 留下这一句。 她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在陌生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洗柠檬,切柠檬,洗壶,烧热水,调水温……忙忙碌碌。 最后。 又拖着腿,谨慎地端着柠檬水,进了黎无回的房间。 害怕自己走路不小心,会洒出来。 她只泡了七分满。 房间没有开灯。 考虑到黎无回对灯光的敏感度,邱一燃也没有开灯。 就着客厅那一点点溜进去的光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一个东西—— 但不重,很轻。 那东西被她一踢,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 怕是什么重要物品。 邱一燃把柠檬水放下来,然后又艰难地弯着腰,在黑暗的房间里面,搜寻刚刚被自己踢过的物品…… 找了将近两分钟。 她才在床下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费力地伸着手,灰头土脸地拿出来,是一个药盒。 但是已经空了,不是那种可以看得出名字的药瓶包装。一看就是搭配了几种药物的处方药,装在药盒里面,随时供主人取用。 邱一燃愣了片刻。 下意识去看床上的黎无回—— 黎无回枕在枕头里面。 头发很乱,像是已经睡着了,但又不是很安稳,紧紧地皱着眉头。 大概率,是某种安眠类的药物。 邱一燃将药盒放好。 又觉得自己刚刚在床下摸来摸去,手上身上都很脏。 所以和床边隔了些距离。 小着声音喊黎无回,“黎无回,黎无回。” 黎无回不应,也不睁开眼睛,眉头还是紧紧锁着。 邱一燃有点为难,但是又不敢这么直接走掉,“你不要直接睡,第二天起来会头痛。” 黎无回微微颤了颤睫毛。 邱一燃停顿片刻,又喊她,“黎春风,黎春风。” 黎无回睁开眼睛。 好像有些吃力。 所以眼神显得有些朦胧,也有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湿润。 邱一燃松了口气。 但还是站在床边不敢靠近,“你喝了柠檬水再睡,不然第二天会头痛。” 黎无回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碾了碾手指,又补充, “水温我已经试过了,不烫,你可以放心喝。” 黎无回还是不接话,很安静也很温顺地看着她。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 黎无回不回话。 邱一燃有些犹豫,“黎春风。” 黎无回眨了眨眼睛。 邱一燃无奈地抿了抿唇,放轻了声音,“你把柠檬水喝了。” 黎无回像是这才清醒过来,“嗯”了一声,“知道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端起床头柜旁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又从上到下地看她,微微皱眉, “你为什么站那么远?” “我刚刚趴到地上捡东西。”邱一燃解释,“所以身上弄脏了。” 黎无回“哦”一声。 很好心地没有再跟她计较这件事。 而是抿了一口柠檬水,对此作出评价,“你放糖了?” “放了一点点。”邱一燃紧张起来,“你喝不惯吗?” “还好。”黎无回说,“还可以接受。” “我可以重新泡一杯。”邱一燃说,“反正材料什么的也都还有——” 说着。 她就想出去给黎无回重新泡一杯。 “你别动。” 黎无回的命令很直接。 邱一燃停住脚步,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我以为你现在会稍微爱甜一点的。” “我没说我不爱喝。”黎无回歪头看她,很不能理解她的样子,“只是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好吧。”邱一燃接受她的批评,“那你喝完再睡。” “我还要洗脸。”黎无回说。 “那你就洗完脸再睡。”邱一燃回答。 “也要洗澡。”黎无回又说。 “那就也洗澡。”邱一燃很耐心。 黎无回“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喝完手中的柠檬水,才又轻轻说,“我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像是没有逻辑的醉话。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干脆去伸手接黎无回喝完的水杯。 直到黎无回很平静地喊她的名字,“邱一燃。” 邱一燃停住去接杯子的动作,“嗯?” 黎无回抬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突然问她,“你害怕吗?” 邱一燃说不出话。 她沉默地将黎无回喝过的水杯接过来,“害怕什么?” “害怕去巴黎。”黎无回像是在思考,“因为那时候你都已经跑走了。” 不太确定的语气, “但我还是不讲道理地找过去,把你这么拉过来?” 总是站着说话让邱一燃很累。 她想了想,干脆撑着腿,在地毯上坐下来,微微仰视着靠在床边的黎无回,“说实话,在你问这个问题之前,我还很害怕。” “你怕什么?”黎无回问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邱一燃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 “可能是怕现在的我和巴黎格格不入,也可能是怕现在的巴黎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还怕会遇到从前认识的人吧,怕她们看到我,会很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问我过得怎么样,也怕她们看到我的腿露出怜悯的目光来,更怕——”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从来都只是我太自以为是,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巴黎本身其实并不会怎么样,它就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她担心的,害怕的,不敢面对的东西来。 “近乡情怯?”黎无回对她的想法做出总结。 “这么说也不算错。”邱一燃对此表示认同。 或许巴黎本来就是她第二个故乡,是她最开始有勇气可以做梦的地方。 “那比起苏州,哪个更令你害怕?”黎无回像是在自己暗自对比什么。 “苏州?”邱一燃有些茫然地与黎无回对视,思忖一会, “应该是苏州。” 黎无回点点头,像是觉得这个答案比较好,眉心稍微舒展一些。 “你不问我为什么?”邱一燃试探着问。 “我不用知道为什么。”黎无回说。 邱一燃笑了起来。 她刮了刮掌心里的杯壁,想了想,还是很真心实意地说, “但被你这么一问,我反而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而是转了个身,侧躺着,背对着她,棕色发梢从肩背上跳下来, “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赶人的语气,不太客气。 邱一燃怔了片刻。 有些局促地反应过来,攥了攥手指,“哦,好。” 她没有问她——刚刚不是还说要洗脸洗澡吗?怎么突然又要直接睡觉了? 而是有些费力地从地毯上坐了起来,刚刚盘腿坐了一会,站起来有些腿麻。所以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快要关上门之前—— 客厅的暖色光线,从邱一燃的身体缝隙中穿过去,流到黎无回的背影上。 以至于邱一燃不太得体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反应过来时又匆匆想要关上门。 而这时,黎无回却突然出声,“邱一燃。” 她喊她。 “嗯?”邱一燃出声回应。不知为何屏住了呼吸。 但黎无回又不说话。 她背对着她,像一只落水的鸟,缩在被子里,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窘状。 就在邱一燃以为她已经因为酒精而再度昏睡过去,准备关门之际—— 黎无回又出声了, “你怪我吗?” 声音很轻,有些涩,几乎像用很大的力气从身体里面发出来,却又因为太过用力,像快要飞走的蜻蜓。 她不问她怪她什么。 这让邱一燃感到茫然,黎无回到底是想要知道她怪不怪她用十分生硬的手段将她拉到巴黎来? 还是说,时过境迁,黎无回才终于敢用这种迂回的方式,问出那个三年前从来不敢提及的问题—— 她怪不怪她,很不小心地,在三年前将她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毁于一旦,也从此将她们两个送至如此残酷的命运? 但不管是什么。 邱一燃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不怪。” 门缝里,黎无回往床边缩了缩,裹紧被单,没有回头,低着声音, “那就够了。”- 黎无回总是给人强大、具有攻击性的印象。她坚韧,顽强,具有生命力,不轻易认输,哪怕是最落魄的那个阶段,她在邱一燃的眼里也永远闪闪发光,因为她基本很少有迷茫阴郁的姿态,但这种特质出现在她身上时,也并不违和。 像昙花。 不轻易出现,但出现的时候让人印象极深。 这天晚上,邱一燃回到房间里,久久未能入睡,回想起过往她所见过的黎无回——发现这种状态的黎无回,几乎屈指可数。 甚至在刚出车祸的那段时间。 邱一燃还沉溺在苦楚之中,为重新学习站立,习惯假肢嵌入身体里面而痛苦万分,黎无回却永表现得比她坚强一百倍,才会将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在不属于她的身体部位刻上那句话。 也的确为邱一燃提供很多次鼓舞。 很多次,邱一燃想要放弃,想要一蹶不振,把昂贵高档的假肢扔进一望无际的河里,也都会因为这句话而停下所有动作,想要再试一次。 那时候她流了这辈子最多的眼泪,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干瘪的人,失去独立人格。而黎无回却连眼睛都很少在她面前红,突然之间她变成新生儿邱一燃的家长,喂吃下去马上就吐的她吃饭,帮站不起来的她洗澡,把变成一滩烂泥的她洗得干干净净,鼓舞她再去面向这个世界。 平心而论—— 邱一燃觉得如果是自己,绝对做不到像黎无回这样。她是极度脆弱的人,这辈子没有经历过什么很严重的挫折,貌似遇到不负责任的父母但又被林满宜毫不偏爱地教导,来到巴黎以为会单打独斗却又受到Olivia的照拂,追梦路上碰过壁却又很幸运地在十九岁那年就被看见,最穷的那一年却还是有林满宜给的卡当作保底…… 二十多年来,除了一些青春期的小打小闹,自以为是的痛苦,其实她做什么事都算是顺利,如果当初换成是她处在黎无回的位置,恐怕会整日以泪洗面。 黎无回比她坚强太多,也理应比她获得更多幸福。 第二天。 邱一燃醒过来,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觉。 又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闭了一下眼睛,这个晚上就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并不奇怪,很多事情都比她以为得要快很多。 洗脸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有人在看她——然后发现这个人真的很丑,眼睛很红,眼皮浮肿,形容憔悴,像一个生病很久的人。 偏偏就在这一天,被迫展现出最糟糕的样子。 邱一燃在镜子面前待很久,她不想让黎无回看到。 但也明白自己无路可逃。 所以最后选择戴围巾,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又低着眼睛才敢往外面走。 现在是早春,怕冷的话,戴上围巾也不算奇怪。 出房间的时候—— 黎无回不在。 另一个房间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干净。这栋她们临时住过的房子,一下子变得很空。 黎无回应该是已经下了楼。 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了她的房间,把她为了不耽误时间,总是习惯在前一天晚上整理好的行李拿了下去。 所以邱一燃只是拎着小包,穿戴好假肢,然后站在镜子前面,将自己从头到尾地检查一遍,最后练习很多遍脸部表情,努力让自己在最后一天显得漂亮一点。 然后她整整齐齐地下楼。 看见站在阳光下等她的黎无回。 黎无回和她的状态显然不一样。 在邱一燃沉溺在旧梦中无法清醒的时候,她已经提前把所有行李搬下去。 还很理智地整理好昨天晚上的酒精,脆弱,和情绪。 所以—— 这一天黎无回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她穿被熨烫过的白色衬衫,挽到袖口,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腕表,长发弧度卷得很精致,手腕很细,皮肤白皙,唇色很饱满很漂亮。 和邱一燃这几年在新闻图上看到的黎无回并无二致。 邱一燃慢慢走过去。 黎无回还戴着开车时习惯戴的墨镜,站在车边低声打着打电话。 看到她之后。 黎无回很强势地挂断电话,最后一次为她打开车门,没有丝毫停顿地对她说, “走吧。” 第58章 “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 是什么感觉?” 从安纳西到巴黎的路上,黎无回只问了邱一燃这一个问题。 第一次来巴黎? 邱一燃慢半拍地抬起眼,看着黎无回被太阳浸润着的侧脸。 原本她们一路已经沉默许久, 她没想到黎无回会突然问这件事,有些反应不过来。 停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开了口,“那已经很久了。” “所以呢?”黎无回在风里看向她, 面庞在日光下很模糊, “久到不记得了?” “那也没有。”邱一燃反应迟缓地摇摇头, “我记得很清楚。” 这么说着。 她将目光缓缓收回来, 直视着这段再次前往巴黎的道路—— 已经进入春天, 整个北法的天气都很好,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直射大地很通透,晒得人像被挂在晾衣绳上随风飘动的T恤。 “和今天的情况相反。”看了一会, 邱一燃语速很慢地说, “那是一个雨天,我第一次出国, 坐了很久的飞机, 出来后又淋了雨,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所以心情不太好,感觉自己像块进了水的饼干, 身体里面的甜分全部变成湿黏黏的不高兴。” 说到这里。 她停了半会, 又补充,“但那场雨让我印象很深刻。” 黎无回没有马上开口询问为什么, 而是耐心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邱一燃却突然没有再说话了。 黎无回觉得奇怪,往右边看了眼——才发现她很小心地把车窗降下来一点点。 邱一燃吹了一会风。 突然把手伸出了窗外。 像是为了更亲密地感受外面的风,她甚至把袖子都挽起来一点,整条白皙瘦细的小臂都露在外面。 邱一燃很瘦,皮肤是一种很久没见过太阳的病态白,青色的血管埋在里面,像树叶的脉络。 她闭上眼。 好像是将手和整个身体的脉络都伸在外面,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会。 又笑了一下,才说,“但和今天的情况也挺像的。” “今天天气好。”黎无回说。 “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出租车里面。”邱一燃给黎无回解释, “然后我伸手去接了外面的雨。” 赤诚的爱 “不是已经因为淋湿变得不高兴了吗?”黎无回像个一本正经的大人,不理解邱一燃小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结果还要去接雨?” “这样说起来确实是挺傻的。”邱一燃反而笑了, “但那就是我对巴黎的第一印象。” “雨?” “是五彩斑斓的雨。” 黎无回一怔。 “巴黎的确是光之城。”邱一燃其实对巴黎并没有什么偏见, “我来之前,一直听说它包容,开放,能容纳很多梦想。来之后,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那样,只是觉得,它的确不像其他被雨笼罩的城市那么阴郁,因为它身上的光总是五光十色,就连雨水看上去也是有颜色的。” “这一点,就和假巴黎很不一样。” 最后一句似乎只是很随意的补充。点到为止,邱一燃没有说更多。 她将手慢慢从外面流经自己干涸脉络的风里收了回来,关了窗户,突如其来地想起一件事,于是便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 “不过那也是春天。”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邱一燃变得很喜欢春天。 这可能和大部分人的喜好恰好相反。 生活在城市里面的人,通常对春天很难有具体感知。因为它不像冬天,有标志性的雪和寒风,也不像夏天,因为充沛,因为火热,足够让人记忆深刻。 大部分时候—— 它在冬夏之间,有时候像冬天,有时候又像夏天,存在感并不强。 但可能因为第一天是春天,因为对巴黎的初印象就是春天,因为觉得巴黎的雨在春天就会是五颜六色的……邱一燃也才对那些文学作品所赞颂的“春天”产生实感。 才会觉得,春天的雨,春天的风,春天的云……都和其他季节的不一样。 所以也才会觉得—— 很多事情,陈腐的,残破的,不堪的,粗劣的…… 一到春天就会拥有崭新的生命。 “不过那已经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邱一燃将窗户关上去,才注意到黎无回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于是也有些好奇地反问, “那你呢?你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黎无回语气漫不经心,“不太记得了。” 邱一燃不相信黎无回会不记得。 只是黎无回通常不喜欢叙述痛楚。 以至于她会用一种像是“看轻”的态度,来描绘过去,来评价自己。 邱一燃想了想,没有进行逼问,而是很平和地接受了黎无回的答案。 不过过了一会。 似乎是考虑到这是最后一天,黎无回静了静,却又主动开了口, “我比你来得晚,那个时候我十八岁,正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所以觉得未来什么都会好的,也总是对自己很有自信。” 邱一燃坐正了些,想要认真倾听黎无回叙述过往。 但黎无回却对此并没有很多在意,她淡淡地笑了笑,语气仍然心不在焉, “当时我和其他同期签过来的模特,一起住在公寓楼里面,不是之前那栋,是稍微好一些的复式公寓,刚到的那天晚上,正好有个同期模特成年生日,所以我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最后醉醺醺地,这就是我来巴黎的第一天。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对生活,对雨有很多感受。” “我记得,当时我打开窗户吹风,手里还拿着酒瓶,发现我们这幢公寓的窗户特别高,下面人影都缩得像是蚂蚁一样。” “说实话,那时候我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也很有自信,出国也好,未来也好,我都没有什么实感,但又在心里想,我好像蛮厉害,只要随随便便努努力的话,就真的可以征服巴黎了。” 说到这里,黎无回突然笑了。 好像是在嘲笑那时候的自己,又好像是如今时过境迁,再去回忆起年轻的自己,也没有像之前那么苛刻,“因为太近了。” “太近了?”邱一燃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黎无回“嗯”了一声, “其实那个晚上我对巴黎的印象还很好,因为只要打开那扇窗户,巴黎就在脚下,而我展开双臂,就可以直接把整个巴黎都抱在怀里。” 春日闻起来很温暖的阳光下,她停了几秒,对邱一燃轻轻笑了笑, “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天真?” “不天真。”邱一燃注视着她,目光柔软地给出回应, “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 从前是,现在也是。 黎无回并没有对她的评价作出回答。而是安静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到后来,我就经常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 表情倒是稍微松弛了些, “不开心的时候,觉得辛苦的时候,就站高一点,打开窗户看一看。” 说到这里,黎无回还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反正看一看也不花钱,还可以让自己好过一点。” 她鲜少回忆起那段辛苦的过往,说出来的时候却像是在开玩笑。 邱一燃觉得口鼻发酸。 “你心疼我?”黎无回又笑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 “也不算是。”邱一燃低着眼,吸了吸鼻子。 黎无回“嗯”了一声,“别心疼我。” 停顿半秒钟,略微强调的语气,“我讨厌别人心疼我。” 邱一燃看着她略微绷紧的下巴,说不出更多话来。 现在回头去看—— 其实她们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平衡,身份和职业一直是她们之间的敏感点,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很多不必要的事情。 所以黎无回从不说苦,不说惨,也不表现任何委屈,就算是因为某些事情打碎了牙,在她这里永远只有往肚子里吞这一种方式。 平心而论,在那段不算太长的关系中,黎无回已经为了维护平衡而用尽全力,不需要为现在这个结果担负任何责任。 事情发展到现在,邱一燃错过了许多事。不过如今,她也没有再听更多的机会。 从安纳西到巴黎的路程,比她以为得要更短。 当时邱一燃还在沉溺在过去,没有反应过来,车就已经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抬了抬眼,便看到车窗外有些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城区。 车外树叶被春风哗啦啦地刮过,她闭了下眼,听见黎无回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到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邱一燃再回想起这一天,都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具体是什么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她都在为这件事做心理准备,也早已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在真正到达之后,她没有因此产生很特别的情绪。 巴黎还是那个巴黎。 没有太多改变。 不会因为她的离开,或者她的去而复返有任何反应。 除了今天天气比较好之外。 邱一燃心平气和地想。 黎无回没有带她去到她从前很熟悉的那片街区,吃饭的地方离她所认知的巴黎很遥远,像是另外一个陌生城市。 以至于邱一燃觉得有些新奇,在整个过程中,都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街上的一切。 她们吃的是不太正统的法餐,桌子摆在店外面,头顶是遮阳伞,罩着两个人的影子。 邱一燃很不擅长地用刀叉分割自己餐盘中的牛排。 吃了几口后,黎无回突然说,“明天再去离婚吧。” 邱一燃一下子没拿稳餐刀,掉了下来,发出碰撞的声响。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来。 然后听见黎无回语气很正常地说,“我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邱一燃有些失神地抬起眼—— 黎无回还是穿早上的白衬衫,整个人看起来很清透,但大概是吹久了风。 所以自来卷的弧度稍微有些恢复了,垂落在肩头显得有些厚,像海藻那般地淌在空气中。 但依旧金光熠熠,很美丽。 或许是因为午后阳光有些热烈,所以吃饭的时候,黎无回也没有将墨镜摘下来。 风徐徐地刮过来,黎无回很随意地撩开被吹乱的卷发。 停了一会。 她隔着很能修饰自己脸型的墨镜看邱一燃,嘴角弧度很合适, “只是今天时间已经不够了,而且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很要紧。” 邱一燃拿着手中的刀叉,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张了张唇,“那我……” 话没说完,黎无回又很利落地打断了她,“不过你应该不会想和我一起去,因为会见到你不太想见的人。” 邱一燃沉默下来。 “所以等下你直接去酒店等我吧。”黎无回很体贴地给她安排好下午的一切,“我回来之后,再带你出来逛一逛。” 也没有一丝犹疑,“然后明天我们就去离婚。” 黎无回的态度干净利落。她从来说一不二,不会轻易食言。 邱一燃对此也没有任何怀疑。 在这之后。 她稍微静了好一会,放下手中刀叉,才轻轻地说, “我想去看一看Olivia,可以吗?” “你想去看Olivia?”黎无回偏了偏视线,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说,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任何熟悉的人。” “其他人是不太想。”邱一燃解释,“但是Olivia的话,既然都来了,还是应该告知她一声。” “可以。”黎无回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 过后又突然笑了, “不过去哪里,去看谁,本来就是你的自由,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 邱一燃不说话。 黎无回喝了口水,又很平静地问,“那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邱一燃摇头, “你不是有你的事情要忙吗?我下午自己联系她,如果能联系上的话,就直接去找她了。” 她这么说。 好像这里不是巴黎,不是她一直恐惧着不敢来到的地方。 所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攥紧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很努力让自己表现正常。 午后日光变得越发浓烈,晒得人发沉。 黎无回在太阳下盯了她一会,就算是隔着墨镜,目光似乎也能灼得她眼睛发疼。 很久,她才对她说, “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想试一试。” 邱一燃握紧水杯,语速很慢地说,“毕竟都已经过来了,也不可能什么事都还依赖你。” 这的确是黎无回当初用尽各种手段,强迫邱一燃跟她来到巴黎的目的。 她曾经以为改变会比她想象中更困难,所以习惯为此做好准备。 却也没有想到,等到了巴黎,会是邱一燃主动说要试着独自面对巴黎。 寄居蟹邱一燃鼓起勇气试着去面对过往,却不再需要坏蛋黎无回的陪伴。 很合理的结局。 基于这一方面——黎无回毫无保留地为邱一燃感到高兴。 而从另一方面来看。 黎无回已经习惯在后面推着邱一燃走。现在邱一燃回头告知她能自己走,黎无回自己却并不怎么好受。 于是她选择躲开邱一燃, “那我们明天直接在市政厅见吧。” 果然—— 邱一燃因为她的话而讶然,露出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怎么接。 “对不起。” 黎无回很冷静地说出实话,“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你了。” 时至今日,将这句话真真正正地还给邱一燃,黎无回并没有觉得多痛快。 她只是很庆幸自己戴着墨镜。 所以无法看清邱一燃眼中一闪而过的,究竟是痛楚,还是解脱。 她只是隔着发暗的镜片——看到灰暗的邱一燃手足无措,看到邱一燃没有任何意义地把两只手上拿着的刀叉交换一遍,像是找点事情做才不会觉得难堪。 黎无回因此而变得于心不忍,也暗自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心软。 但她仍然开了口, “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你有哪里做得不对。今天晚上本来也不需要见面。” “毕竟都要离婚了。” 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到了这里,我们也都知道,该说的,在路上都已经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过了,再见面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从今天晚上起就整理干净一些,到明天彻底结束。” 她的说明已经足够清楚。 邱一燃很感谢黎无回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她,也很感谢直到这段旅途真的走到终点,黎无回连一次怨和恨都没有在她身上发泄过。 不管黎无回要她最后付出什么,她都会全盘接收。 而且黎无回这个要求,也真的很合理。 “我知道了。”邱一燃尽量吐字清晰地说。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再看她,“如果不想麻烦的话,你今天可以直接住在Olivia那里,也可以在结束之后回到我为你订好的酒店,地址和房号我都会发给你的。” “但总之不管你怎么做,都不需要再跟我说明。”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又说,“当然,如果你害怕,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你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怕邱一燃因为各种原因多想,黎无回又强调,“邱一燃,这种时候没关系的。” “既然是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把你带到巴黎来,我会对此全权负责。” 事实上,黎无回为邱一燃提供的帮助已经足够全面。哪怕是嘴上说不想和她再见面,也会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但邱一燃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胆小,而对黎无回有任何多余的麻烦。 所以她选择听从黎无回的安排,并且木讷地给出自己所能给出的所有回应, “我知道了。”- 将这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黎无回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过饭也没有再吃下去的必要。 一是因为邱一燃已经吃不下去。二是因为,考虑到黎无回下午还有事情要去忙,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再耽误时间。 饭后,她们再次启程,将油量所剩无几的车开往巴黎的主城区。 是在某一个街区。 司机黎无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想起一件事,“那车呢?你要开走吗?” “你需要用吗?”邱一燃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糊涂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黎无回,名模黎无回,在巴黎怎么会需要用到她的出租车? “等下会有人来接我。”黎无回说。 邱一燃没有任何意外地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那我就把车开去,先保养一下好了。” “你难道还打算自己一个人开回去?”黎无回不能理解。 邱一燃愣住。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算了。”在她没有开口之际,黎无回又自顾自地开了口,像是根本不想知道她的答案,也不想得知她以后的事情,“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好。”邱一燃顺从地答应下来。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重新再发动车。而是静静地在驾驶座上坐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再开车,还是从俄罗斯开到巴黎来。” 邱一燃抿唇,手心发汗,不自觉地搓了搓左腿膝盖——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如果一定要她对此作出评价,恐怕她又只会重复那句——黎无回是比邱一燃了不起一万倍的人。 “看来我真的挺了不起的。”结果黎无回自己这么说了。 于是邱一燃愣了半拍,也笑了,“我早就说过。” 很真心实意的笑。 黎无回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傻——她不讲道理把她带到巴黎来,到了之后却又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说些自己不想再见到她之类的狠话…… 可她还是为黎无回感到高兴,并且从来都毫无保留。 “对不起。”良久,黎无回出了声。 “对不起什么?”邱一燃笨拙地歪了歪头,不太明白黎无回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很多事情都挺对不起你的。”黎无回轻轻地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在一意孤行,但你还是愿意让着我。” 就像她那么没有考虑地提出,要从茫市开车来巴黎,邱一燃刚开始拒绝,后来却又会查好所有资料做好路线和攻略安排。 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只会觉得她疯了,觉得她不可理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任性。不过也许正因为这个人是邱一燃,她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提出来。因为她知道,邱一燃一定会接受她。 所以黎无回才会变得如此古怪,矛盾,不讲道理。 “邱一燃,你是个很好的家长。” 于是到头来,除了这句反反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黎无回已经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来表达她对这段关系真真正正的感受。 她是个怪到连自己都无法了解,也无法把握的人。 但邱一燃从一开始就接受她。 这完全值得感谢。 可黎无回不擅长感谢,她擅长给刀子,也给邱一燃带来很多伤害,而现在悔改之后,最大限度下的表达,也只能是这些。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觉,自己原本那么不喜欢鲁韵。 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对外表现,也都和自己曾经为之痛苦的人很像。 而现在遵守诺言,放邱一燃离开,是黎无回在理性控制下所能给出的最好结果。 对于黎无回这句真心实意的夸奖,邱一燃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她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不知道该否认还是该接受。 如果她真的是个好的家长,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结果。 而黎无回也没有再说话,她很安静地用掌心绕过方向盘,一周,两周…… 第三周的时候。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没有什么情绪地说,“我要走了。” 邱一燃这才猛然抬起头来。 午后的日光很亮,于是视野间的一切都很模糊。 她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缩了缩手指, 黎无回就已经“嘭”地一声,打开车门—— 司机下了车。 乘客还留在原地。 邱一燃不知所措。 目睹着黎无回从车上绕到车下,然后走到她这边,再次“嘭”地一下,打开车门—— 风不讲道理地刮进来。 黎无回在她面前站定,看她许久,很没有留恋地对她说, “其他东西我都不要了,你帮我扔了吧。” “那么多,”邱一燃下意识问,“你都不要了吗?”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 她不应该这么问,毕竟这些对黎无回来说都不太重要,是随时可以买到的。 况且黎无回出发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随身物品,大多数行李都是考虑到邱一燃的身体,才会带上的。 而对黎无回本身而言,这段旅途中间,也根本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 想到这里,邱一燃扶着自己的左膝盖,吐出一口气,很轻很轻地发出了一个字,“好。” 黎无回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车边注视着什么。 邱一燃低着眼。 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或许她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还可以下车送一送黎无回? 这么想着,她动了动自己已经变得僵木的腿,刚想下车之际—— 站在车门边的黎无回,却又突然往她这边弯下了腰。 邱一燃完全没反应过来黎无回的动作。 于是整个过程便都愣怔着—— 看见黎无回从车外直接探进来,长发很蓬软地滑过她的鼻尖。 像一阵春风,转瞬即逝。 黎无回绕过邱一燃。 伸手捏紧那两只亲吻鱼风铃,很用力地从车上扯了下来。 然后没有什么停顿地,重新与车里的邱一燃擦肩而过。 “不过这个——” 她在日光下站直,将那两条永远不会死去的鱼牢牢拿在手中,在离开之前向她示意, “我拿走了。” 第59章 和黎无回约好的时间是十点。 黎无回上了一辆白色的商务车, 这辆车干净,大气,看起来安全系数很高, 想必座椅柔软,还配备技术高超的专属司机,不需要腰椎被钉上三颗钉的黎无回来忍痛亲自开车。 车牌尾号7516的出租车留在原地,它从那么远的地方开过来, 被风吹过, 被雨淋过, 也融过许多雪, 明黄色漆面脏兮兮的, 装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变得很笨重,仿佛苟延残喘,被轻轻一撞,就会变成四分五裂的尸体。 白色商务车没有任何停顿, 很快在热得人眼皮发烫的阳光下拐进一条狭窄的街,彻底消失在邱一燃的视野中。 明黄色出租车在原地停了很久。 邱一燃最开始坐在副驾驶,盯着因为亲吻鱼风铃被扯走而变得很空的车顶发呆。 过了一会。 她将之前的圣诞老人车挂找出来, 本来想挂上去, 可拿在手里,紧紧攥着,觉得手指发麻,又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然后她放了回去。 然后的然后, 她尝试打开车门, 至少去呼吸新鲜空气。 结果“嘭”地一声—— 副驾驶的车门再次被从车外关上。 邱一燃愣住。 抬头,看见一个黑发的法国女孩站在车边, 对方先是在车窗面前对她笑了笑,然后很自来熟地用法语问她——是不是来自中国的邱女士。 邱一燃迟钝点头,调用自己已经不太熟悉的法语体系,说是。 法国女孩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然后又在副驾驶探头对她说, “我们酒店有提供接送行李的服务,邱女士你现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需要我帮忙来开车吗?” 邱一燃沉默。 她盯着这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法国女孩,很久,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然后笑了笑, “谢谢,你能帮我开车回你们酒店吗?” 法国女孩很干脆地同意她的请求,像是早就做好准备,很自来熟地上了车,系了安全带,给她亮了驾照,跟她介绍自己叫Lea。 前往Lea所在酒店的路上,邱一燃始终很安静,基本没怎么说话。 Lea以为她不太擅长法文,中途还很热情地用英文询问她—— 是否需要一日向导服务。 并且非常不经意地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的话,她今天恰好有时间,可以陪伴她去巴黎的任何地方,就算是非景点也可以。 邱一燃回过神来,看了Lea一眼,仍旧维持缄默。 于是Lea很好心地跟她强调,“不用担心,我是免费的。” 邱一燃觉得这个借口真的很拙劣。不过她又感到高兴,因为如今的黎无回真的一呼百应,拥有了从前一直想要的一切,在巴黎打一个电话就有很多人可以帮忙。 邱一燃默然地看向窗外,很久以后,才笑了一下,说, “谢谢你。” 但最后,邱一燃还是拒绝了Lea非常想要为她提供的、免费的一日向导服务。 黎无回为她订的酒店尤其高级,不仅为她提供如此贴心的接送服务,甚至到了酒店之后,还有很多个穿着制服忙来忙去的人,很好心地帮助邱一燃将所有行李从那辆脏兮兮的车上卸下,甚至替她送到房间。 房间很大。 是很高级很闪闪发亮的套房,其中布置很多昂贵又有生活气息的家具,灯光大气温暖,打开窗帘可以晒到金光闪闪的太阳。 像艺术品。 而不高级、也不闪闪发亮的邱一燃,独自待在里面,像鱼的影子被藏进茂密树林,无所适从。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也绝对没有黎无回所以为的那么脆弱,不需要这么大的生存面积。 当这么大的空间全都归她一个人独享,她反而不知道该待在哪一个地方。 于是她没有进入任何一个舒适优渥的空间,只是很局促地靠窗坐着,木然看着从车上卸下来那堆格格不入的物品,躲在洗到褪色的厚重外套里面,抱着膝盖晒了一会太阳。 但她并不因此感觉到难堪。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黎无回曾经度过很多穷困的时日,深知窘迫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多大痛苦。 如今,黎无回也只是想给她很多好的东西,哪怕现在结果并不美满,也并不妨碍,在最后时刻她仍然对邱一燃维持友好态度 邱一燃坐了一会,尝试拨通Olivia的电话- 白色商务车几乎绕过整个巴黎,然后停在城区不起眼的角落,黎无回下了车,抬头发现今天的太阳真的很亮,晒得人都快要融掉了一样。 或许她已经被融掉了一半,才会丧失部分感官。 原来春天也并没有让人很好受。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体系里,它不过是用来融雪的。 黎无回低着头,没有再去看太阳,抱着自己像是快要被融掉的双臂,到达约定地点,进入诊疗室,对她的医生Gabrielle说, “我的药没有了,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 Gabrielle是位白人女性,看起来性格柔和,这通常会使得她更能从来访者那里获得信任。 但黎无回对她没有很多信任。 每一次来到这里,除了开药之外,黎无回并不会放下防备,也不会对这个陌生人寻求任何帮助。 尽管她和Gabrielle的会面已经维持将近一年。 黎无回承认自己固执己见,很多时候只相信自己,连对其他人而言不会设防的心理医生也不会愿意去信任。 她就这样独自生活这么多年,也从没想过邱一燃会是例外。 直到今天,再次听到她这么直接、也很没有礼貌的要求,Gabrielle盯了她一会,很耐心地喊她的名字,然后问, “你今天来,也只是想要跟我说这一句话吗?” 黎无回“嗯”了一声,碾了碾手指,说,“我今天晚上需要睡个好觉才行。” “为什么是今天晚上?”Gabrielle很敏锐地抓住机会,“你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吗?” 黎无回不说话。 始终维持缄默,像她每次来诊疗时所表现得一样。 Gabrielle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好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来,便在电脑上帮她开药。 “要效果好一点的。”黎无回突然出声,打破诊室的寂静。 Gabrielle顿住动作。 她没办法答应来访者这样没有理由的请求,但这是介入对方内心的机会,“你想要睡多久?” “睡到明天就好。”黎无回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是明天?” 黎无回不答。 “你明天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吗?” 黎无回低着脸,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Gabrielle只好再帮她开药。 她之前为黎无回开的药量已经很大,不能再贸然进行增量。所以这次,她也只是为黎无回开了相同的药物。 药单开完之后。 黎无回还是没有说其他的内容,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离开。 今天的情况稍微不一样。 Gabrielle起身给黎无回倒了杯水,坐在离她一米远的安全距离,等待她开口。 黎无回没有喝水,连杯子都没有接。她很平静地说出自己另外一个目的,“我明天要和她离婚,求你帮帮我。”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听上去仍旧生硬,没有铺垫,就直接展露出目的。 就算是针对心理医生,她也只有“是否可以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一个评价体系。 黎无回不需要任何人介入自己的内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劝告,更不需要任何人将自己改变得心平气和。 她其实不需要心理医生。 尽管她身边所有人,都用尽各种手段,或者柔和,或者生硬,或者迂回……试图让她去学习普通而正确的分离。 就连脾气古怪的鲁韵,在离世之前,也有和她相处平和的一个阶段。 那时鲁韵大概是良心发现,想要捡起身为母亲的责任心,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也要苦口婆心劝告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人生道路那么漫长,最后都还是要一个人走。 这种话,在邱一燃离开后,黎无回听过无数次。很多人都跟她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邱一燃已经竭尽全力走完能与她并肩的一段路。 如今已经走到终点,所以不管要因此痛苦多久,她最后都要学着接受。 因为这是每个人生命中最普通的一件事,没有人会表现得像她那么怪异。 但黎无回拒绝接受,也怨恨分离,却从来都不想要让自己连怨恨都被治疗到消弭。 所以最开始—— 她也只是因为失眠和一些躯体反应才会与心理医生会面,她请求对方为她开一些处方类的药物,可以让她维持生存的表壳。 她仍然抗拒改变,也拒绝任何人擅自评价、或者异化她内心中的邱一燃。 但她这一次的确需要帮助。 她知道这是罕见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求你帮帮我。” Gabrielle也因此变得稍微有些意外。过了片刻,问了一个觉得她会回答的问题,“我需要怎么帮你?” 说实话,黎无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有任何一点方向,她不会容忍自己向别人寻求帮助。 顿了半晌。 黎无回伸手拿起那杯水,指甲刮了刮杯壁,然后又放下了。 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 她做了很多次,也浪费了很多对从前的她来说昂贵的诊疗时间。 最后才缓缓地说, “我答应放她离开。” Gabrielle大概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指定对象,但还是很用心倾听她的要求。 黎无回尽量将自己的需求表达清楚,“所以明天,我需要普通一点度过。” “具体一点呢?”Gabrielle注视着她。 黎无回捏紧杯壁,Gabrielle为她倒的是温水,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手心发烫,像是身体真的在不受控制地消融。 但好在,她还是能发出正常的声音。所以她很冷静地对Gabrielle说, “让我不要对她发脾气,不要对她说怪话,不要伤害她,更不要出尔反尔。” 最后—— 她又轻轻把杯子放下了,头一次那么恳切地请求对方帮助, “总之,尽量体面一点。” 黎无回不否认自己擅长出尔反尔,可这已经是她最想遵守的一个承诺- 显然,这个要求对Gabrielle来说有些过分,她是心理医生,不是上帝,不提供许愿服务,也无法为黎无回提供灵丹妙药。 尤其是在黎无回拒绝说更多的情况下。 所以最后,连Gabrielle都束手无策,只能在诊疗时间结束以后,为黎无回开了一些镇定安神类的药物。 她向她说明——如果她提前服用,大概可以在整个过程中尽量维持情绪平和。 这就足够了。 从Gabrielle那里离开,黎无回乘车,回到自己常住的那一间酒店。 这家酒店提供的服务很全面。是她住过之后觉得最能接受的。 换作以前,她绝没想过自己会住到这种地方。可她现在不仅住到如此昂贵的地段,还能提前缴纳长达几个世纪的租住金额,也能为独自一人的邱一燃在巴黎提供合适住所。 她已经为邱一燃所住的房间缴纳好常年租金。 离婚以后。 如果邱一燃不急着回去,可以在这家酒店多做休息。如果邱一燃有任何留在巴黎的打算,也可以有安身之所。 如果邱一燃以后再来到巴黎,这家酒店也仍然会免费为她提供服务。 当然。 黎无回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邱一燃不会再想要碰到自己。 所以她明天会搬出去。 因为这家酒店是她住过最好的。她想留给邱一燃。 曾经的黎春风贫乏,拮据,几乎没有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从邱一燃身上索取,那段时日没有办法给邱一燃很多照顾。 如今的黎无回富有,优渥,有很多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放弃索取,想把她所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邱一燃,可惜已经没有更多机会。 尽管如此,黎春风也并不后悔成为黎无回- 邱一燃的房间在另外一层。 黎无回强迫自己不要上去查看情况。她回到自己所在房间的楼层,却以为发现门缝下面有亮光的痕迹—— 这种发现使她驻足。 很久都没有移动,也不敢刷开房门。 她就这样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十分钟。 直到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冯鱼穿着卫衣靠在门口,很疑惑地问她,“黎无回,你怎么回来了还站在门口不进来?” 黎无回握紧亲吻鱼风铃的手松了松。她微微皱眉,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我就提前来看看你那缸鱼咯。”冯鱼一边说,一边很努力地往她身后张望,发现她身后空无一人之后,露出有些失望的脸色,“怎么只有你一个?” “她不会想见到你。”黎无回说。 “她为什么不想见到我?”冯鱼不太满意地努了努嘴,“和她离婚的又不是我。” 黎无回瞥她一眼。 冯鱼拉紧嘴巴。 黎无回没说其他,也没因冯鱼似是“脱敏训练”的玩笑而生气。她很平静地推开冯鱼,进了房间,又在鱼缸前面突然驻足。 “还活着。” 冯鱼关上门,走过来,抱着双臂跟她解释,“没想到是不是?我刚刚来的时候也挺惊讶的,还挺顽强的。” 然后又歪头问她,“这应该是你养过活得最久的两条鱼了吧?” “不是。”黎无回说。 “什么?”冯鱼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捏紧口袋里的那两条亲吻鱼风铃,重复一遍,“不是。” 冯鱼摸了摸鼻子,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看鱼?”黎无回有些疲惫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 那么遥远的路,她不是铁人,也不可能不会累。但她已经习惯用意志力和那些医生提醒她对身体有损害的药物撑过去很多事。 “也不是啊,我就是想来看看邱一燃,好歹之前也是朋友,想着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先打个招呼咯。”冯鱼跟在她的脚步后面,“谁知道她没跟你一起来,那她去哪儿了?” “她先去找Olivia了。”黎无回把外套扔到沙发上。 自己却没坐下。 而是像是无法忍受客厅的空荡,径直走过去推开窗户。 风扑簌簌地刮进来,她低垂着眼,看到到处都亮着灯、仿佛没有一处是黑暗的巴黎,也并没有因此产生很多的愉快。 于是她抱着自己的肩,不太舒适地阖紧双眼。 “也是。”冯鱼在她身后嘟囔着,“她刚回到巴黎,的确是有很多老熟人要见面,现在轮不到我也正常。” 黎无回没回话。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反应,她觉得冯鱼说话的声音离她很遥远,像没有氧气的环境,很沉,也很闷。 如果是药物反应,那她很不高兴。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明天她也会像现在这样,不是很能听得清邱一燃跟她说话的声音。 不过这的确使她情绪稳定。 以至于冯鱼在碎碎念的时候,黎无回始终都在考虑,明天是否要服用药物。 很多话都没有听清。 只有一句话。 像钩子一下子刺过来,将她一把拽出水面。而她像只能依靠腮呼吸的鱼,在那一瞬间失去所有保存在体内的氧气。 然后清清楚楚地听见——冯鱼将钩子狠狠刺进她的身体里面的声音。 “黎无回。” 冯鱼喊她,然后问, “你冰箱里那坏掉的半瓶红酒,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扔掉?” 稀里哗啦地。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流出来。 黎无回不得不睁开眼。 她吹着高处的风,却也没有往冯鱼的方向看一眼,而是轻轻地说, “明天吧。”- 晚饭时间,邱一燃和Olivia联系上。 听到她的电话,Olivia停顿了很长时间,貌似很震惊,以至于以为是诈骗电话。 两分钟过后,她有些哽咽,邀请她来家里吃晚饭。 和Olivia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 邱一燃维持礼数,在上门之前选购一瓶她力所能及能支付的红酒。 然后有些局促地带着红酒,以及安在腿上的假肢,敲响了Olivia的家门。 房子里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过来,邱一燃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际—— 房门突然开了。 她十分错愕地和Olivia对上视线。 三年不见—— Olivia身上也有很多变化,她眼角的皱纹多了几条,棕色头发好像比从前变浅了很多,这是时间的痕迹。 不过要说变化。 还是邱一燃身上更多。 三年多前,她从巴黎离开,未曾跟Olivia道别过。 记忆中,与Olivia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出院之后,她邀请Olivia来家里吃饭,以感谢住院那段时间,Olivia对她和黎无回的多加照顾。 其实那顿饭有很多人在——冯鱼,魏停,Olivia,还有黎无回的妈妈鲁韵。 尽管黎无回并不怎么愿意让鲁韵加入这顿饭局,还因此差点和邱一燃吵架。 但因为邱一燃坚持,因为邱一燃在她眼中是所谓的受害者,黎无回就总是放弃自己的坚持,选择为邱一燃让步。 邱一燃自己并不对鲁韵产生任何偏见,应付痛苦已经消耗她太多精力,她不愿意去责怪谁,也不愿意去恨谁,在她眼中,这些都只是在住院期间为她们提供帮助的人。 她和黎无回都是病人。 在那段时间,如果不是这些人为她们提供帮助,可能都很难坚持下来。 但那顿饭并没有吃得很好。 出院以后,邱一燃很多时候胃都不是很舒服,这次也是一样。吃到一半,她很有教养地和其他人解释状况,然后独自离席,很艰难地拄着双拐去到厕所。 后来她好久没有出来。 黎无回不太放心地去查看,便看见她像丑陋的蠕虫一样瘫软在地,地面是她吐出来的残痕。而她麻木地睁着眼睛发呆,无法独自站起来,也无法体面地寻求帮助。 那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压抑,因为她们都听到邱一燃在厕所里努力压抑却还是满得要从身体里溢出来的哭声。 所以记忆中那顿饭并不愉快,也没有起到任何“感谢”的效用。 后来,邱一燃也拒绝任何人的会面请求。 直到二零二五年,三月下旬,在黎无回的帮助下,她再次来到巴黎,主动提出与Olivia会面。 “好久不见。”她笑着对Olivia说。 Olivia捂着脸,很久都没能说得出来话,过了大概两三分钟,才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过来拥抱她,很紧很紧,像是要把她从哪里拽出去,然后对她说, “你还是像你十四岁那年,我把你从机场接回来的时候一样可爱。” 这句话让邱一燃愣住。 她当然知道Olivia是夸大其词。 来之前她不是没有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苍白,残破不堪,风尘仆仆的样子并不美丽,也没有很多的可爱。 但她还是回抱了Olivia,接受Olivia的好意,也对Olivia说, “谢谢你。” 其实她需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很多。 只是那段时日,痛苦遮住很多东西,使她忘掉感谢,也对很多关爱自己的人态度很坏。 但她们仍然愿意给她很多包容。 而黎无回是其中最需要感谢的一个。她与她最亲密,承受她最大程度的伤害,也给她最大限度的包容。 但黎无回说并不需要她的感谢,甚至痛恨她总是将感谢挂在嘴边。 邱一燃没有办法,她尝试搜刮自己,掏空自己,发现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让黎无回喜欢的人,她沉默忧郁,脆弱不堪,对未来没有任何明朗的信心,也不知道,要怎么才可以把她亏欠的那些东西还给黎无回。 纵然那么久都没有再见面,Olivia也还是很大方地为邱一燃提供丰盛的晚餐。 晚餐时,她们一起饮用邱一燃带过来的那瓶红酒。 尽管邱一燃带来的红酒价格不贵,品质普通。Olivia也真心夸赞,她说觉得这瓶酒很不错,而且今天也很开心,便多喝了些。 快要结束的时候。 Olivia已经醉眼朦胧。大概是因为今天很高兴,她撑着脸,盯着邱一燃看了好一会,微微嘟囔着,说了一句在清醒时绝不会说的醉话,“总觉得,坐在我对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话刚出口—— 饭桌上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被放轻。 Olivia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试图冷静下来,结果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开了口, “你来巴黎,都没有跟她见面?”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 邱一燃想了想,尽量简短的语言讲述这段过程,“其实我是跟她一起来的。” 又在Olivia略显错愕的视线中,轻着声音补充,“但我们是过来离婚的。” “你的意思是……” Olivia试图理解,“你们分开这么久了,直到现在才打算离婚?” 这么说也没错。 邱一燃再次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做法对黎无回有多大的伤害。 她没有打算为自己辩驳什么,“之前的事情总要有个正式的结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像有人从她身体里面抽掉很多血液,她几乎说不下去,但也没有办法不去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当时胆子太小,不敢承担后果,所以直接逃走了,对她很不负责任,也对不起她为我做的那些事。” 邱一燃很清楚,自己是那场不明不白的婚姻中,唯一的过错方。 可她仍然不知悔改。 所能做出的弥补,也只是承担起当初就应该要有的惩罚。 Olivia因为她的话而沉默下来,作为局外人,她没有太多介入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但她还记得,从一开始—— 在邱一燃将黎无回带到她温居宴的那个晚上,门一打开,她看见两个闪闪发光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印象中也的确是觉得赏心悦目。 当时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口,一个手里抱着圣诞树,另一个两手空空。 两个漂亮的人躲在亮着灯的圣诞树后面,先是对视一眼,然后又都冲她没有什么防备地笑起来,齐声对她说——Merry christmas! 时至今日,她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个画面,也始终觉得,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平安夜。 当然,那时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呢?” Olivia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我明白你当时想要离开这里。但为什么一定也要和她分开呢?” 她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邱一燃就这么跑掉了,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直到后来—— 已经登上那场大秀的黎无回,独自一个人来她家里拜访,很平静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连Olivia一时之间都不能接受。 可那个时候的黎无回却很冷静地告知她这个事实,最后也很得体地对她之前的照顾表示感谢。 黎无回说自己突然之间有了很多工作机会,以后可能会很忙,没有时间与她联系,加上出于私心,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与邱一燃有关系的人。 “是因为有人拆散你们吗?”Olivia问。她知道在中国,同性婚姻并不合法。 或许是出柜并不顺利,又加上这场从天而降的车祸,邱一燃的家长对黎无回产生怨怪,用各种看不见的手段逼迫她们分开。 Olivia家里的装修仍然是暖色调,灯光很温暖,照在邱一燃脸上,却没有办法为她提供一点温暖。 她双手握着酒杯,全程都表现得很拘束的样子,不像是曾经那个会因为Olivia说不好听的话,会怒气冲冲把她钓起来的鱼重新倒进塞纳河的年轻人。 听到Olivia问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吐字清晰,“不是。” “是因为当时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障碍吗?”Olivia又想出第二个原因—— 或许是车祸的事情给两个人都带来很多伤害,她们因此产生很多争吵,怨怪,导致与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最后闹得分崩离析的结局。 这已经是Olivia觉得最靠近的原因。 对此,邱一燃仍旧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 “不是。” 其实归根结底,她们当时并不是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障碍。 邱一燃回过头去看待当时的事情,也觉得,似乎只要她假装不在意的话,她们也还是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那……” Olivia微微皱起了眉,目光落到邱一燃的左腿上, “是因为你的腿,让你觉得拖累她了吗?” 这似乎是很正当也很普通的理由——听起来好像一个情深意切的故事,主人公因为找到某个合理的借口,不得不选择抛弃对方。 但邱一燃并不认同。 她将掌心按在自己左腿膝盖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摇了摇头,然后看着Olivia的眼睛,很诚实也很痛苦地说,“不是。” Olivia微微抿唇,喝了口酒,没有再问下去。 或许在她看来,除了这三点,都不值得邱一燃放弃当时的黎无回。 或者是说,其实当时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内心想法都一致——在邱一燃截肢以后,黎无回不离不弃,照顾她,保护她,甚至比车祸之前更爱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守在她身边的人。 所以无论当时有多痛苦,邱一燃都不应该抛弃黎无回。 邱一燃无法对此有任何回应。 她在客观上认同这部分想法。在主观上,却从没想过要推倒重来。 _ 晚饭之后,邱一燃询问Olivia,自己是否可以在这里借宿。 Olivia欣然同意。 邱一燃松了口气。 Olivia为她提供的房间并不大,是她之前在这里临时借住时也会住的那一个,她感到熟悉,也从中获取足够让她撑到明天的安全感。 她没有去住黎无回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是因为黎无回说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她。 她害怕如果自己在这个时间点前往酒店,会无法避免地和黎无回碰面。 但那个房间很贵。 只放那些没什么价值的行李,也的确有些浪费。 思来想去。 邱一燃拿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给黎无回好好解释,可又迟钝地想起—— 分开之前黎无回已经跟她强调过,希望她不要询问自己的意见。 既然她不希望在今天晚上见到她。 估计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更不想看到与她有关的任何消息。 邱一燃只好撇开这种想法,她对黎无回有很多的亏欠,无论如何,都应该理解黎无回的决定。 在睡觉之前,她放下反复锁屏又亮屏的手机,决定养精蓄锐,尽可能为明天的状态做好充足准备。 洗过澡之后,邱一燃就昏昏沉沉。 她今天晚上也喝了不少酒,更何况酒量不怎么好,这些年也没有什么长进。 原本打算睡觉,房门又被敲响。 既然借助在别人家里,总不可能没礼貌地闭门不开。 邱一燃呼出一口带有酒精的气体,想要下床去为Olivia开门。 但她反应迟缓。 而Olivia还保留从前敲三下门就打开的习惯。 于是她还没下床。 Olivia就已经推开门,像从前一样,为她端进来一杯蜂蜜水,然后又坐在床边,摸摸她的额头,“喝过再睡,不然明天会头痛。” 邱一燃慢半拍地说“谢谢”。 然后又慢吞吞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她突然怔住—— 五年过后的蜂蜜水仍旧入口很甜,想必Olivia还是记得某个人在很久之前叮嘱过的请求,为孩童口味的她加了很多蜂蜜。 这让邱一燃无所适从。 她低着眼,定定注视着摇晃着余波的水平面,明明很甜,可她几乎要喝不下去。 像是身体里面已经被很多苦涩的液体盛满,以至于无法容纳任何甜蜜。 “不够甜吗?”Olivia有些担忧地问她。 邱一燃抬起眼,摇了摇头,很艰难地发出声音,“不是,很甜。” Olivia不说话了。 邱一燃也没有力气说更多,她不想浪费Olivia的心意,只是握着水杯,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 到最后。 只喝了一半不到。 Olivia像是看不下去,把她手中的杯子抢过去,不让她再继续喝了。 “谢谢。”邱一燃有些困惑,但仍旧维持礼貌。 Olivia没有跟她解释什么,而是把她按进被子里面。 她拍了拍她的肩,又在暖光灯下注视她很久,抹了抹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眶,“你离婚以后要怎么办?会留在巴黎吗?” 这么久没见面,Olivia也变得比从前感性。 邱一燃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个人会很难熬的。”Olivia已经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邱一燃安静地躺在枕头上面,她没办法向Olivia说明—— 在这一路上,黎无回已经为她提供太多帮助,她帮助她重新拿起相机,也帮助她重新来到巴黎。所以她没有办法再恬不知耻地向黎无回索取更多。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局外人可能不能理解。 邱一燃想要很干脆地对Olivia笑一笑,就像黎无回不想说话时所表现得那样坦荡。 想到这里,她又揪紧床单,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 “没关系。”- 二零二五年三月二十日。 这一年邱一燃三十岁,这一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巴黎没有下雨,街道上有颜色很淡的阳光,连春风都没有刮,所以并不温暖。 邱一燃起得很早。 在Olivia醒过来之前,她就穿戴好假肢,洗干净自己,穿了件自己最近都没有穿过的驼色系带风衣,没有带累赘的双拐,将自己整理成很体面的样子,从Olivia家中悄悄离开,没有打扰Olivia的睡眠。 和黎无回约好的时间是十点。 邱一燃提前三个小时出门。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再好好看一看进入春天的巴黎。 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她像个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新奇小孩,乘着出租车,去了很多曾经自己有记忆的地方。 她很谨慎地看好时间,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在今天迟到。 但最后去往市政厅的路上,出租车路过某一条街—— 邱一燃从窗边看见一家眼熟的书店,此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四十分钟,犹豫间,她还是喊了停车。 下车之后,出租车从她身后开走。 她站在第六区的某间书店前面,微微仰着脸,观察店内的情况。 刚开门不久。 书店里人不多。 在摄影专柜流离的人影不见几个。 邱一燃为此感到怅然—— 五年前的平安夜,她的摄影集首次上架,她逛遍六区的所有书店,发现有很多人因为她的摄影集停下脚步,也为此感到雀跃,结束以后,她在一辆出租车上遇见黎春风。 当然,这两者虽然有着时间顺序,但并不存在因果关系。 如今邱一燃那本摄影集没有再版,当然也已经没有人再为她驻足。 或许是出于缅怀。 当她看见书店玻璃门倒映着的自己,知道虽然并不光鲜,也并不坚强。 却还是坚持为自己驻足十分钟。 然后转身,决定前往和黎无回约好的市政厅。 而就在她转身之后。 有个在搬书进书店的人迎面过来,大概是视野差,对方并没有注意到邱一燃。 走过来时不小心撞到她的肩。 书在她身后散落一地。 对方大概是书店员工,急忙对她说道歉,然后又去捡书。 “没关系。”邱一燃说,然后也很礼貌地转过身来,撑着腿,弯腰帮忙去捡。 她们花了些时间,将残局收拾干净。 店员很感激地对她道谢,抬着那些书走进书店里面。 等店员离开。 邱一燃低头—— 看见自己左腿裤腿有灰,她很仔细地拍干净,又理得很整齐,才松口气。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需要得体一些。 蹲了很久有些腿麻。 邱一燃花了些力气,才撑着膝盖,佝偻着腰,有些费力地重新站起来。 站起来后。 她低头看见自己风衣上的褶皱,下意识想要整理,也想去检查玻璃门里的自己。 抬起眼,却骤然间心慌意乱,只好停住所有动作—— 因为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被黎无回看见。 第60章 “邱一燃,我今天好看吗?” 黎无回今天穿得很温暖。 大概是那场雪为记忆添油加醋太多, 在邱一燃印象中的冬天,黎无回不爱穿很多衣服,因为她个子高, 再加上总是爱穿风衣牛仔裤,还有及膝盖的高筒靴,于是整个人看起来很薄,凌厉, 有攻击性, 也很显眼。 但貌似, 事实并不和邱一燃的记忆相符。 例如今天—— 黎无回就没有穿成她以为的样子。 她只穿一件薄短款毛衣, 很常见的灰色, 饱和度不高, 又因为材质是毛衣,布料很细腻,所以看起来尤其温暖。 平日里自来卷的棕发也有打理过,在今日比较柔顺, 发梢卷度恰到好处,十分大气地披在肩后。 耳朵上戴并不怎么起眼的耳环。 涂比较低调的口红,不明艳, 显得唇和脸部轮廓看上去都很柔软。 不像那个在巴黎无往不利的模特, 没有精心而用力地给人记忆点,也褪去身上所有能将人刺得鲜血淋漓的攻击性。 甚至好像,在春天里随处会见到的人。 ——邱一燃知道自己这一眼看得很久。 作为不期而遇的偶遇者,这种行为很不得体, 也不怎么礼貌。 但她仍然想看得再久一些, 悄悄留给以后回想。 所以,邱一燃罕见地没有避开视线, 而是扬起嘴角,冲黎无回笑了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巴黎的春天饱和度很高,色彩很明亮,今天格外美丽。 黎无回站在邱一燃身后,微微抱着双臂,透过那扇玻璃门注视着她。 听到她的话,玻璃门上的黎无回终于有了反应。她不是她的幻觉,而是慢慢走过来,真真切切地停在她身后, “你看到我很惊讶?” “什么?”邱一燃挪动着步子,动作不太顺畅地转过身来。 然后发现—— 原来比起玻璃门里面的影子,黎无回本人要看起来更明亮,皮肤更白皙,也更闪闪发光。 黎无回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没想过,连最后一面也是在这里见。” 邱一燃愣怔。 “看来我没有告诉过你。”黎无回又笑了一下,然后语气平静地说, “那天平安夜,你在书店外面站了很久,不是被人撞到了吗?当时我就站在离你五步的距离,听见你自己跟自己说了声‘对不起’……” 她很简洁地描述完那次场景,言语之间不带任何私人化的情绪,也很干净利落地对此进行总结, “你应该不知道,其实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至今,她的确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只能慌张而吃力地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现在不是二零二五年,而是她们在一起的任何一年,或许听闻这件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是得意,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或许,黎春风会再次用不太在意的态度,跟她强调自己可能是别有用心,而她又并不理会黎春风总是轻视爱的行为,擅自将其当成以后度过圣诞节需要纪念的事实。 但,现在是二零二五年,算是她们分开的第四年。 所以当黎无回没有什么语气地向她讲述这个事实时—— 邱一燃也只能木着脸,微微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得出来什么回应的话。 而黎无回已经学会通情达理,给她找好理由,“不过现在也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并且为她提供回避的空间,“你不需要在意太多。” 在这之后。 黎无回也没有留给她更多沉溺在其中的时间,看了眼腕表,就主动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你应该带好所有证件和资料了吧?” 话落。 恰好一辆出租车开过。 黎无回将其拦下来。 然后仍旧非常体贴地打开车门,在车边站着,回望她, “你先上吧。” 邱一燃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明明出发之前,她警告自己,也训练自己,要表现从容,要态度积极,也要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不要三年前那次那样不明不白。 可一看见黎无回的脸,她就不可避免地,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反应僵硬,像再次被关在罩子里面,连给出正面回应都很困难。 “邱一燃?”黎无回站在车边喊她。 等她迟缓抬头。 黎无回又平静发问,“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邱一燃用自己生锈的脑子思考良久,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表达。 “黎无回。” 所以她在上车之前喊黎无回,也尽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很高兴。” 黎无回站在车边看她,脸庞在太阳光晕下模糊不清,“你在高兴什么?” 也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邱一燃很庆幸这是在法国,此刻除了黎无回没人能听懂中文,也没有人会对她进行任何审判, “很高兴,能这么早就遇见你。” 即便是那么不合时宜的话,她也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我仍然很高兴。” 说完之后。 她也努力地扬起唇角,朝黎无回笑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在离婚之前还说这种话,会显得她假心假意。 可黎无回对此并没有什么尖锐的反应。 她既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表达嘲笑,而是在太阳下停顿一会,很坦然地接受了, “我知道了。”- 离婚当天,她们再次在巴黎坐上同一辆出租车,这也是邱一燃所没有想到的。 当然,五年前她也同样没想过,她们会在同车的第二天就结婚。 在前往市政厅的出租车上,两个人都基本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在想什么。 但她自己情绪混乱,也会在这种时候,喜欢揉自己左腿膝盖。 这个小动作不太得体,也被黎无回在最后一天发现。 于是在车轮滚过街道的沉默中,她突然问她,“你是腿痛吗?” 邱一燃不揉了。 她低着眼,没有去看黎无回,而是摇头,“不痛。” 黎无回“嗯”了一声,大概是得到答案就不想再说其他的。 可过了几秒。 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不要总是这么做,本来腿就不怎么好。” 声音很近。很像道别,也像嘱咐。 邱一燃把手从腿上拿起来,看着窗外的街景,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 从那间书店到市政厅的路格外漫长,仿佛要跨过半个巴黎。 大概是上帝为邱一燃安排好运气,决定最后让她好好看看巴黎,也好好看看春天。 一路上邱一燃努力睁开眼睛,看车窗外的街景,也看光线变暗时,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黎无回。 ——她知道下次再看到黎无回,大概率就会是在广告上。 黎无回今天话不多,说的都是一些有必要的事情。 好几次。 邱一燃想开口说些什么,想要冲淡离别之前过分紧张的气氛,扭头看到黎无回颇为冷淡的侧脸,也不得不闭紧嘴巴。 黎无回看起来心情不佳,并不想与前妻有任何寒暄。 邱一燃也只好维持缄默,像被送上断头台的罪犯,没有任何遗言要公布。 出租车就这样开到市政厅。 邱一燃下车,看见黎无回和自己的影子并排,忽然觉得没有实感。 实际上,相较于上次来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成熟许多,邱一燃三十岁,黎无回也快要二十八岁。 她们在这期间相爱过,分开过,也互相埋怨过,最后又互相鼓励,竭尽全力乃至是生命,想要帮助对方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一路上有所成效,但并不怎么显著。克服挫折困难重重,比故事里寥寥几语艰难百倍。 事实摆在眼前,黎无回变不回黎春风,邱一燃不可能再是Ian,能并肩走到这里,这个决定不能算作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正当结果。 今天大概是个很适合结婚的日子,所以市政厅里很多人,很多张洋溢着喜悦的面孔挤在其中,快要将邱一燃淹没。 她们是同性婚姻,并且双方都来自国外,于是当时登记手续极为简单,也没有提交什么复杂的材料,最后只获得一本Livretde Famille。 邱一燃没有离过婚,不知道这边具体的离婚手续是什么,所以尽量将所有材料携带齐全。 但今天人很多,她们并没有很快排到队,只能坐在座椅上耐心等待。 黎无回坐在她旁边,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她也没有对自己的脸做任何遮掩,只是稍微低着脸,不与人对视,仿佛根本不惧怕任何人得知她前来离婚。 在这期间,她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以至于在那么多对新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闻到那些繁乱的气味,邱一燃很想要吐。 但这是最后一天,她不可能让自己表现如此差劲,所以只好掐紧自己的指尖,不露痕迹地捂住腹部,尽力忍耐。 她以为自己表现良好,却没想到还是被黎无回发现。 那时候。 黎无回突然伸手给了她一盒糖,看包装,是用来润喉的薄荷糖, “吃颗糖吧,会比较好受一点。” 邱一燃有些拘束地接过来,拿出一颗塞进嘴里,有点凉,微甜,有点酸。 “谢谢。”她说,然后将这盒糖果还给黎无回。 黎无回接了回去。 手指磨了磨糖盒,停了一会,自己也咬了一颗进去,才把那盒薄荷糖收回。 接着,黎无回语速很慢地开了口, “其实这已经是我能接受得最甜的润喉糖了。” 清凉糖果在口中散发味道。邱一燃有些糊涂,不明白黎无回想说什么。 “本来应该给你吃甜一点的糖的。”黎无回跟她解释,“但我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你会不舒服,所以只带了我自己平时会吃的薄荷糖。” 邱一燃这才明白黎无回的意思。她静默一会,不知道要给黎无回怎样的回应,“已经很甜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然后又微微侧脸,看向邱一燃,很没有铺垫地说, “你撒谎。” 很简单的三个字。 邱一燃因此变得错愕,也不知所措地揪紧衣角。 这是黎无回最讨厌的样子。 是黎无回最不想看到的样子,也是黎无回总是让邱一燃表现出来的样子。 其实除了这一句—— 黎无回今天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原本可以按照自己所计划的那样,与邱一燃和平道别,也可以在邱一燃心中留下最普通,也最没有攻击性的模样。 到现在,她已经为此坚持许久。 但最后的结果不出意料,她还是把“再见”说得很糟糕。 “我……”大概是因为被拆穿,邱一燃显得有些无措。 黎无回却自暴自弃地笑了声。然后语气淡淡,说出下一句本不应该说的话, “邱一燃,你下次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就跟别人结婚了。” 邱一燃哑然。 “谨慎一点,不要被骗。”黎无回说。 她深知自己自尊心胜过一切,好听的话总是被自己说得像恐吓,而且她不否认其中有一定私心, “因为遇到真的坏女人,你只会被骗得连骨头都不剩。” 被她哄骗到巴黎来的邱一燃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真的将她这句话当作好心嘱托,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对她说, “知道了。” 黎无回“嗯”了声,没说更多。 过了会。 她磨了磨指腹,又很直接地开了口, “邱一燃,你以后在别的女人面前,不要这么听话,也不要总是说知道了。”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轻轻笑了笑,“要自私一点,不要别人说什么都信,也不要让自己吃亏。” 她知道自己现在逻辑混乱,提出的要求全部都不合理,但她仍旧没有停止, “不要再给别的女人取名字,不要跟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喝酒,不要去俄罗斯看极光,也不要再在巴黎结婚。” 其实这些本是可有可无的请求,但很多话被她说出来,就很像是无理取闹的命令。 黎无回深知这是自己最大的缺点,但她自尊心胜过一切,没办法接受自己主动开口挽留,于是话说出口,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补充。 “但其他地方可以。” 黎无回这么说,是因为并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有所留恋, “因为巴黎是我的。” 顿了几秒,她很平静地说, “我以后还是会要在这里结婚,所以你最后再让我一回吧。” 她这番话不讲任何道理,仿佛巴黎狭窄到只能属于她们两个之中的一个。 而邱一燃对此也仍旧全盘接受。 她下意识揉了揉膝盖,又意识到自己答应过黎无回不再这么做。 于是将手收回来。 手指慢慢蜷缩进袖口里面,很艰难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让黎无回又想出言讽刺——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 但她还是尽量平静,换成一个没有那么大攻击性的问题, “邱一燃,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听到黎无回提出这个问题,邱一燃动作很缓慢地抬头,与黎无回对视。 这是黎无回今天第二次喊她的全名。并且每次都是加在一个问题,或者一个要求前面,以至于显得有些正式。 “黎无回。” 她隔着那层模模糊糊仿佛变成实体的罩子,轻轻地喊她的名字。 “嗯。”黎无回回应,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 邱一燃张了张唇。 也就在这个时候—— 前排的一对夫妻恰好站起来,拦住她们这边的阳光。 黎无回抬起眼来,脸庞被分割成半明半暗的色块。 她静静地注视着她。 在等她说些好听的话,进行最后的道别。 邱一燃也看着她,很久,才回忆自己笑容最好看的弧度,并且尽量呈现, “你要好好生活,这辈子都不要再迁就任何人,也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句话结束,前排那对夫妻离开。 阳光重新回到黎无回身上,她的脸庞发着很耀眼的光。 然后邱一燃听见她笑,像是已经离自己很遥远。 等笑完了。 黎无回才在刮进来的春风里面,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这是邱一燃最希望黎无回能做到的事情。她听到黎无回亲口答应,即便知道自己无从得知以后会不会实现,也松一口气,很欣慰地笑了起来。 之后很长时间,她们都没有再进行任何交谈。 邱一燃自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不敢表现出任何一分留恋和纠缠。 是在终于轮到她们的时候。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在嘈杂喧闹的人群中走向那个位置。 接待员得知她们要办理离婚,有些意外,但还是为她们处理手续,用法语询问她们各种细节。 黎无回并不作答。 有很多与之有关的问题,都是邱一燃代替她作答。 邱一燃已经好几年没有接触过法语,而接待员用的词汇都比较书面,所以她全程很费劲地在处理这些陌生法语。 就在这个期间,她突然听见黎无回用中文问了她一句, “邱一燃,我今天好看吗?” 在嘈杂声中很不明显,声量压得很低。 但加了名字,所以仍然显得像是一个正式的问句。 那一刻—— 邱一燃对上接待员蓝绿色的眼珠,忽然顿住所有动作,仿佛失去空气中的所有氧气。 她很笨拙地侧过脸,去看黎无回的眼睛,很久。 才张了张唇,一字一句地回答, “好看。” 三十岁的邱一燃已经没有那么生机勃勃,不太擅长用眼睛传递情感。 但那一刻她还是十分迫切地想要黎无回相信她。 而黎无回笑了。 她像是相信了她的答案,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轻轻地说, “那就够了。”- 再次从市政厅走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邱一燃忽然觉得这天的太阳很恐怖,离地球很近,灼痛她的瞳孔,也灼伤她的喉咙,口腔,让她接近体无完肤。 她在市政厅面前站了很久,愣愣看着黎无回离开。 其实应该说点什么的。 但她不敢开口,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如果让她表达现在的感受,她只想说一万遍对不起,以表达她对黎无回的亏欠。 可黎无回并不需要她的亏欠。 这天的黎无回容光焕发,彻底抛开邱一燃之后,她不需要转机两次,再坐那么久的高铁跑到9267公里之外的落后城市,不需要忍受看到邱一燃时所产生的怨恨,也不必坐在脏兮兮的出租车里开那么遥远的路来到巴黎…… 这个冬天,她怨恨过,也被伤害过,最后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婚,但还是很好心地给了邱一燃很多帮助,也用那么多眼泪和痛苦代偿自己在那件事中的愧疚,甚至稍微抹平对邱一燃的怨恨,下定决心不再与她纠缠下去。 可能很久以后,她也会在看到方向盘的时候偶尔想起邱一燃。 然后恍然大悟,自己从前爱过这样一个人,为这样一个人牺牲过金钱和时间,有多不值一提,但她以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比此刻过得更轻松。 所以。 当黎无回站在出租车边,遥遥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对她说, “再见。” 邱一燃忽然想起三年多前那次分别,也许是因为当时她们没有好好说过再见,说尽最狠的话将彼此刺伤,才会让双方都耿耿于怀。 这一瞬间,遥遥注视着黎无回无比平静的双眼—— 邱一燃像是再次回到那个平安夜的雪天,头顶被钉了数十个钉子,鲜血淌满眼皮,将她脚底浸满,雪融化成红色的血,湿滑得让她几近瘫软。 她努力撑着自己,站得平稳,对黎无回点头,也对黎无回笑,很完整地对她说出那声早就该说的话, “再见。”- 邱一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市政厅的。 或许是乘坐地铁,又或许是乘坐出租车。总之,她对那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凭空抽走,最后被塞进一段空白,无法供她回想。 她唯一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就是将车从车行里开出来。 然后开始制定计划——要如何从巴黎回到茫市。 但她没想到,黎无回这个时候也为她提供后路。 是在她到达车行的时候—— 她接到许无意的电话。 许无意仍在国内,打电话给她,是为了向她说明,自己已经请好长假,此刻正在准备前往巴黎的路上,希望她在巴黎再等待一段时间,不要独自一个人将车开回去。 许无意出现的时机那么正好,邱一燃不可能不清楚,这全都出自黎无回的安排。 按理来说她应该松一口气,至少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件事,而且这次分开也比之前更为和平。可她没有放松,反而觉得无力。 听许无意把话说完。 邱一燃沉默很久,张了张唇,说,“你以后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情跟她联系了。” 许无意在电话那边怔住。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很久都没说话,像是责怪邱一燃太过狠心。 但邱一燃还是给出明确解释,“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希望许无意和自己都能彻底认清这一点,“她不需要因为一通电话就得知前妻的消息,甚至还为前妻的事情感到烦恼。”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强硬。 许无意没有跟她斗嘴,而是说,“那至少让我去巴黎接你。” “你不用特地过来。”邱一燃说。 话落。 她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对想要帮助自己的许无意来说,她有些过分。 于是放软声音, “无意,你听我说,我是可以自理的成年人了,不管是找什么办法,我都想要先自己尝试独立解决这件事。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也会寻求帮助的。” 许无意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并没有跟她有太多辩驳,而是很没有办法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那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挂了电话。 邱一燃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午后的巴黎到处黄光灿灿,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车行,把自己的车开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巴黎的人格外多,路也很挤,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嘈杂声响,涌到耳朵里,像一个无休无止的工厂,也似乎是她突然之间变成飞虫,对城市光景无所适从。 邱一燃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不应该再开车。于是,她只是将车开出来,就停在一个路口,看着车外后视镜上绑着的白纱发呆。 她想起旺旺雪饼,不知道这两个人现在到了哪里。 其实在拒绝许无意之后,邱一燃完全没有应对未来的任何底气—— 今天要去做什么,明天要去做什么,要不要回之前的酒店,还是去见一些其他应该见的人,她对此都没有可行的计划。 却习惯性逞强。 或许性格的确是很难改变的事情——邱一燃冒出这个念头,盯着从自己车前来来回回的陌生面孔,很久,才终于想起要拿出手机,给卫子柯打一通电话。 但她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却又在看到今天日期之后,停顿了很长时间。 三月二十日,是国内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 不知道哪一个软件,甚至为她推送一条看起来很熟悉的新闻—— 新闻里说,这一天太阳直射赤道,整个地球将不存在极昼极夜,白天黑夜时间相等,能将北半球和南半球的昼夜长短颠倒,也会带来很多新气象,新的生命,甚至是全新的希望。 这个形容就像是昭告天下,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春天带来温暖的光明,所有人都要有信心面对未来。 所以邱一燃曾经很喜欢春天。 但现在的邱一燃,无法对春天产生任何正面感受,她像是再次被很粗暴地拖走,被关进灰色罩子里面,看不到颜色,也闻不到气味。 她只能木然滑动手机。 将这条新闻从视野里滑走,然后擦了擦手心中的汗,想要拨通卫子柯的电话。 阳光淌到眼皮上,像液体一般流下来,她动了动麻木的手指。 看到时间跳转到整点,一封邮件通知忽然从手机上方跳出来—— 通知声音很突兀。 吓了她一跳,仿佛从头到脚都被冻住。 那条通知没有被戳开。 过不久,又很自如地缩了回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手机也重新变得安静。 邱一燃仍旧空洞地盯着手机屏幕,无法对此产生任何反应。 将近一分钟过去。 她才控制住自己手指的颤抖,重新解锁,没有任何意义地在手机翻来覆去。 好几个来回,才终于找到原本自己应该很熟悉的邮箱软件——仿佛这是自己刚刚捡来的手机。 清清楚楚地看到图标上的那一个小红点。 邱一燃深呼吸一口气,却觉得心和肺都扯着疼,她忍受着融在眼皮上和脸上的阳光,颤抖着手指点了开来。 看到文字的那一秒钟,手机很突兀地从她手中掉落,她没有去捡。 而是在日光下愣怔片刻。 忽然低下头—— 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骤然间。 像是有什么滚烫而浓烈的东西,突破限制,不受控制,从她被封闭的身体里面疯狂地流出来。 因为意料之外的内容,在意料之外的时刻撞进她的眼睛,在那片罩子上戳出鲜血淋漓的一个洞—— 这是一封来自三年前的定时邮件。 但发送时间仍旧显示是今天,三月二十号,春分。 编辑的内容很简单。 ——因为发送人在三年前掏空自己,却也只能发出寥寥几语。 三年的邱一燃大概对如今这个局面一无所知。 毕竟她抛却很多爱,也隔绝很多人,深知自己是罪人,也当然愚钝,无知,对未来没有任何希望。 但当她走出来看到春天,也看到那篇把春天当成全新开始的新闻。 稍微有了一些气力,尽管没有勇气去做更多,却渴望时间会带来更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以至于她鼓起所有勇气,却只敢编辑这封会发送给自己的邮件,去鼓舞长大一岁又一岁的邱一燃。 以至于—— 三年后的邱一燃坐在车里,捂着脸泣不成声。 在点开之前。 她甚至有那么一秒钟奢望过—— 或许这封邮件是来自黎无回的回复,也有做好这根本就是一封垃圾邮件的准备。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封邮件的内容比她想象得更加令人惊惶—— 【邱一燃,春天又到了,能试着去巴黎看一看吗?】 【你有变得比之前好一点吗?如果能走出去的话,如果能站起来的话,如果有觉得比二零二二年春天稍微好过一点点的话……】 也完全没有想到—— 会是三年前的自己,真的在春天释放出极为微弱的希望,对现在的自己说出这一句, 【请你用尽全力,回到她身边。】【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黎无回做好事共三十九次 二零二五年三月二十日, 十二点整,一封定时邮件被发送到黎无回的邮箱内—— 【发件人: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加上邮箱网址】 【收件人:Spring】 【主题:黎无回】 【发送内容——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句话,但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你就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来生我的气。而且,我知道你不小气,比任何人都大度。 现在发这封邮件,不是任何想要来纠缠你的意思。如果你看到这里就不耐烦, 那就直接删掉好了, 因为我也没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讲。 只是觉得, 无论怎么样, 这次都应该和你好好道别。毕竟三年多以前, 我就没有做到这件事, 因为自顾不暇,把你一个人扔在巴黎,所以连声“再见”都没能和你好好说过。 今天,我们从茫市出发了。我们一起过了春节, 既然一起吃了饭,那应该能算是一起过的吧?我很久都没和别人一起过春节了,那天事情太多, 也一直都忘了跟你说, 其实能在睡醒之后就见到你,我很开心。虽然你说你恨我,但没关系。 对了,吃饭的时候你还给我夹了块糖藕, 很好吃, 但是我胃不怎么好,所以吐了, 你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气,我知道你喜欢记仇,但记那么多不好。还有,我吐的时候你给我买了瓶水,我看见你是跑着去的,本来想喊住你让你别跑,后来又贪心,想喝你一瓶水。 这天,你还带我回了苏州,见到我这几年都不敢去见的姨婆,在人多起来的时候给了我围巾,让我不必那么狼狈,结果下山的时候,我趁你不注意跑掉了,但你还是原谅我。我那时候想了很多事,却唯独忘了跟你说,你给我戴上的那条围巾很温暖,你也是。 记邱一燃做坏事两次,黎无回做好事六次。(1月29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了西安,你和我打赌,我想赢,因为我想和你用最快的方式离婚,你想赢,是因为你想让我重新看见以前的自己。这样看来,原来我的出发点就弱过你。 最后你赢了,你说是因为你骗了我,其实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你记得我二十岁时的样子,远比我自己记得更清楚。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两次。(1月30日编辑) 今天,我们在新疆。你一个人搭好帐篷,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很没用地站在旁边,看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你让我给你画一幅画,你说画里的人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你把我的眼睛描述得那么漂亮,但我不自信,也很抵触,所以因为这件事跟你生气,还在心里偷偷想过要逃走,也真的跑开了。 最后你也还是找到我,没有跟我生气,只是怕我冷,给我披上外套。我总是跑开,而你总是找到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神奇,后来又反思,其实是你在这件事上付出很多,而我从来都忽略。记邱一燃做坏事三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2月4日编辑) 昨天,我们在哈萨克斯坦。天气很好,早上起来车坏掉了,所以我心情不是很好,你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是说把那幅画送给我当生日礼物,你大概希望我开心,而我却要不讲理地跟你吵架,吵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到最后,都忘记对你说一句,其实那天早上的你很漂亮。 你比我勇敢,吵到最后,还愿意说很相信我。我当时很想哭,其实心里很后悔在这天和你吵架,也觉得你很笨,不知道为什么总让着我。但是我嘴上又不懂得道歉,肯定让你很辛苦。 我比较娇气,生气的时候就喜欢发脾气乱走,也没办法控制自己。 所以这天我们走散了,但你翻山越岭,也还是找到我,不仅没有对我生气,还给我擦脸上的雨水,也不怪我走开,只嘱咐我不要乱走,要注意安全,最后还说原谅我,也仍然愿意对我说生日快乐。 虽然这一次我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但我还是想在邮件里面强调一遍,你人很好,对我有很多慷慨的包容,是个很好很好的爱人。能成为你的爱人,哪怕已经是过去式,我也仍然为此感到荣幸。 后来我晕过去,你把我的假肢拆开查看情况,我醒来之后又给你坏脸色,你没生我的气,哄我,站在帐篷外面等我,给我很多很昂贵也很有效的药,还假装自己很笨来让我上胶卷,在我做噩梦的时候,也抱着我、安抚我的情绪。我没想过你会抱我,当时那么黑,那么冷,只有你愿意抱我。 记邱一燃做坏事三次,黎无回做好事九次。(2月16日编辑,这天事情很多,可能会有遗漏) 今天,我们和旺旺雪饼成了好朋友,你们三个用单只脚靠在车边陪我,让我感觉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听说旺旺雪饼的故事,分别的时候我很难过,你大概也没有多好受,但还是对我说“没关系”。 之后我一个人待在酒店里面,其实我那个时候很难过,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你来敲我的门,带我出去买温暖的衣服,以至于现在,我想起那一天,都还是觉得快乐大过悲伤。记黎无回做好事四次。(2月16日编辑) 今天,你突然很勇敢地坐上了驾驶位,我很笨,才知道因为我昨天不讲理的要求,你在昨天下午一个人悄悄练习很久。 我很后悔,在前一天没有陪着你,不知道你一个人经历多少困难,才鼓起勇气重新坐在驾驶座。我当时脑子懵懵的,没给你很多鼓励,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失望,所以现在在邮件里补给你——你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好厉害的人,比我厉害,以后会更厉害,知道了吗? 你和我很像,一样很犟,看到这里也一定不会回答,所以我要再问一遍。 你很厉害,知道了吗? 记邱一燃做坏事两次,黎无回做好事一次。(2月18日编辑) 昨天,你一个人开车在大雪天我送到医院,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在哭。对不起,一个人的旅途很难,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 醒过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决定认输。我反而很难过,也因此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再完完整整地做完一件大事。或许也不算大事,但很幸运是你陪我。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这天你还帮我按摩了腿,我知道的。2月20日编辑) 今天,你带我出去玩了,我很高兴。记黎无回做好事一次。(2月22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摩尔曼斯克了。你带我出去买鞋,也再次用打赌的方式让我直面过去,最后我们没有在这里看到极光,但请你一定记得,我能够重新拿起相机,是源自你的无私帮助。 在回酒店的路上,你背了我一段路,也很真心地夸奖我,说我很厉害。可能是因为你一路上做那么多好事,所以最后,我们也还是在这天晚上很幸运地看到极光。记黎无回做好事四次。(因为这次极光也应该记到你头上,3月1号编辑) 今天,我们到安纳西了。大概是因为到了法国,我的状态很不好,所以你说那么多话,我都没能给出很好的回应,也很木讷,像一个蜷缩起来的乌龟。但你没有生我的气,还重新教我跳舞。我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在人那么多的地方跳舞,谢谢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谢谢,但除了谢谢,我不知道怎么来表达我的感受。实际上,我想对你说一万遍谢谢。 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3月18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巴黎了。来巴黎的路上,你问我第一次来巴黎是什么感受,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不要那么紧张,也是为了让我能够好过一点。所以你甚至说了很多你自己的事情,其实你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你总是迁就我,为我让步。谢谢,但你以后……你,你不要再迁就别人,会让自己吃亏。 后来你又给我找来向导,给我开车,还为我订好很高级的酒店,酒店其实很舒服,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我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后面又跑掉了,你不要生气。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3月19日编辑) 以上。 黎无回做好事共三十九次,成功抵消那次车祸的所有坏影响。 (可能还会有遗漏的情况,其实我觉得可能有超过一百次,我记性不是很好,所以尽量都在当天编辑,但是这趟旅途每一天都过得很精彩,也都发生很多好事。我很开心。 很久了,我的生活没有这么奇妙过,出彩过,所以每天编辑邮件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做梦,而且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碰到不一样的事情,我比较笨,可能没办法面面俱到) 如果你读到这里,肯定会觉得我很啰嗦。但是请你不要嫌烦,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话其实我早就应该说,但我不像以前那么灵活,思绪比较混乱,也没有什么条理。本来编辑到昨天,也没打算真的要发给你的,因为感觉内容很混乱,看起来会比较累,不适合发出去。 但今天早上起来,我还是又设置了定时时间。因为今天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而我想,如果这次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现在是二零二五年春天,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三年又七个月了。 你变成黎无回,我不再是Ian,这个结局可能不那么圆满,但也未必完全不好。 我原本觉得这可能也算是某种平衡,想将这一切归咎于上帝,但又觉得不该如此,毕竟你能拥有现在的一切,是自己付出比别人上千上百倍努力得来的,不应该如此简单归咎于世界法则。 天灾人祸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再深的疤也都有变浅的时候。 我以前也很多次咬紧牙关。 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为此怨恨过,麻痹过,也经受过很多痛苦。 但是现在,因为这次旅行,也因为你为我提供很多帮助。 就连不怎么厉害的我,也在旅途结束的时候下定决心,决定以后要好好生活,努力站起来,面对从前不敢面对的,脱离过去三年的自己。 而你。 你。 你很好。 不管是当黎春风,还是当黎无回,都始终坚韧,勇敢,坦率面对内心,敢爱敢恨,也始终都比邱一燃了不起一万倍。 黎无回,如果你有耐心能看到这一行,那么请你一定记得,要好好生活,这辈子都不要再迁就任何人,也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以后看到你,也还是会为你感到骄傲。 (请允许我最后用一次这个词语,原本是想说很为你开心的,但又觉得,的确不只是开心,还包含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我不想在这封邮件里也撒谎,所以决定用“骄傲”。) 到这里,也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 黎春风。 黎无回。 再见。】- 黎无回很不喜欢看字。 也很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 所以,在那一年,她还未成名,邱一燃为她拍摄公式照,为她展示那段定时邮件的操作时,她根本没有认真看。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懒一点也没关系,因为邱一燃会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也没有想起来去学习过。 和善用各种表达方式的邱一燃不一样,黎无回通常有话直说。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她当下最为直接的感受。 虽然有时候爱说反话就是了。因为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基本不使用延时性表达。 在黎无回看来,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把人丢到车站,却提前为她购买一张两小时后的车票,属于抛弃之后的补偿行为。 可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 在市政厅正式登记结束的无效婚姻,双方都和平接受分离,谈不上是谁抛弃谁。 不过。 黎无回这次决心要做先走的人。 所以她将邱一燃独自留在市政厅门口,按照自己提前制定的计划步骤,十分平静地说完再见,就坐上出租车离开。 从市政厅那条路拐到下一个路口,有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两分钟时间其实不算太长。 但要按照原本计划,从头至尾都不回头,也不再看邱一燃一眼,对黎无回而言仍算困难。 她不知道三年多以前,邱一燃那么狠心抛弃她时,有没有想过回头看她一眼。 但三年后,黎无回还是回头了。 她总是被留下,也不习惯当先走的那一个人,承认不擅长也没关系。 所以她看见—— 邱一燃一个人在市政厅前面站了很久,久到黎无回都快要看不清她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快要无法分辨,在市政厅前面那么多人中间,到底哪一个是邱一燃。 黎无回喊司机停车。 出租车停在路口,计价器数字持续跳动,路口人来人往,一个又一个从车后擦过,像盘在放映中卡了带的胶片电影,熙熙攘攘,在黎无回的视野久久停留,还自带绵延不绝的音效。 但今天光线很好,而黎无回今天出门之前戴好隐形眼镜,于是她睁眼盯着车后窗,也终于得以看清—— 邱一燃微微佝偻着腰,扶着自己有些不适的腿,小心翼翼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辆出租车空间很大,而邱一燃很小,像蜗牛钻进壳里。 接着,邱一燃的出租车慢慢开走,像某种昆虫一样扇动翅膀,离开黎无回的世界。 再小的昆虫扇动翅膀,也可能会造成地球另一端的海啸。 以至于黎无回的出租车,在路口停了很多余的十分钟。 十分钟后。 时间跳转到十二点整,这封定时发送的邮件跳出来。 刚开始,黎无回以为是垃圾邮件,没有点开。 原本她对于今天有着周全计划—— 在结束以后,她要安排与经纪人的会面,要和一些品牌方的见面,也安排搬家公司将她的东西搬到城区另一端的酒店。 邱一燃离开以后,黎无回常年住酒店。 行李并不多,使用的物品,大多数所有权都归属于酒店本身,没什么私人家具,也没什么除了衣物之外的行李,唯一要搬走的东西,就是那缸她不知道会活到现在的鱼。 但冯鱼今天很贴心,没有与她斗嘴吵闹,愿意为她一手操办整件事。 在冯鱼的帮助下,这一天,黎无回不需要回到原本的酒店,也因此能完全避免在离婚以后,再与邱一燃偶遇的可能性。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结束。 黎无回让司机先带她在巴黎随便逛一逛,避开香榭丽舍大街,第六区书店,某一条街的洞穴酒吧…… ——和她这些年在巴黎所避开的那些地点一样。 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个原本她可以住的酒店。 除了闲逛。 她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制定的计划,也没有剩下什么必要的事情要做。 在这种心态下—— 黎无回还是点开这封自己迟早会忘得一干二净的邮件。 Ian的邮箱在很久之前就被她拉黑。现在发件人是一串看起来陌生的数字。 看到主题是【黎无回】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发件人不会是别人。 她看字很慢。 读到很多地方都需要去回想,检查邱一燃是否总结错误。 最后通读下来,她发现了很多错误——把抬头写成主题,没有落款,也没有在首行就告知她自己是谁。 甚至读到最后都没有进行自我介绍,而且中间有些地方打了顿,例如那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你”字。 也不知道到底是手误,还是在那时因为某些事情无法继续。 但黎无回可以谅解。 这段旅途的确过于劳累。而邱一燃每天都只是匆忙整理,最后也没能将这封邮件整理到条理清晰的样子,也情有可原。 不过,她也因此得知一个事实——原来从出发那天开始,邱一燃就已经准备跟她道别。 原本黎无回应该觉得生气,因为提前道别在她看来同样不可饶恕。 但在邮件里——邱一燃跟她说对不起,也毫不吝啬地夸奖她那么多次,还把她说成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大好人。 所以她选择原谅邱一燃。 并且头一次想要认真回复。 巴黎的春天里有花的香气,黎无回低着头,在行驶的出租车上反复编辑回复内容—— 【你很多地方都算错了】 她盯着这句话几秒钟,又删掉了。 算了。 没必要对邱一燃如此严苛,也显得她格外计较。 【你没有很啰嗦】 黎无回再次删掉。 这是没什么必要的话,没有意义,也没有资格作为道别。 【谢谢你为我感到骄傲,我以后会站得更高】 算了。 黎无回删除回复框中的每一个字。 然后没有由来地轻笑一声。 这种话她上次就已经说过类似的,虽然语气不一样,但内容其实没分别。 想到这里,黎无回十分平静地退出邮箱软件。 其实也没必要如此客套。 或许不回复,都远远好过她发送一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出租车慢慢拐了一个弯,轮胎摩擦地面,像一声不痛不痒的恸哭。 黎无回低着脸,很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睛,却还是再次打开邮箱软件。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出租车突然停下来。 黎无回茫然地抬起眼来,发现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出租车司机在前面跟她道歉,说是不小心急停,并且小心翼翼地问她,“女士,接下来还是没有准确的目的地吗?” 黎无回张了张唇,没能说得出来话,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也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模糊得很厉害,像是被上帝调控了清晰度。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整理措辞,然后问她, “女士,你需要帮助吗?” 黎无回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是湿的,滚烫的,就像哭了很久一样。 难怪连司机都被吓到停车。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 黎无回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湿痕,忍着模糊,很不在意地笑了笑,很轻很轻地说, “只是隐形眼镜突然掉了。”- “鱼死了。”冯鱼突然打来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起来那么谨慎,像是怕她也跟着去寻死一样。 黎无回觉得奇怪,她明明不是会因为两条鱼就选择殉情的人。而且她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多意外。 可能是因为这种结果发生过不止一次,也在她心里预演过很多次。 她最开始不说话。 冯鱼便跟她解释, “我也是在今天过来才发现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还活得好好的,今天还打算过来给它们两个腾地方,结果发现两条都没了。” 电话里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听得出来冯鱼很小心,这次还强调,“是真的没了。” 过了很久,黎无回听见自己“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那要给你找两条新的放过去吗?”冯鱼停了半会,又问, “毕竟是搬家,搬个空鱼缸不太好。我们还是讲究一点,好不好?” “不好。” 黎无回拒绝了她的好心,没有任何客套的迂回。 冯鱼顿了一会,没试图说服她,只是在最后确认,“你确定不用我给你买新的鱼?” “不用。”黎无回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好吧。”冯鱼答应下来,挂电话之前,又跟她说,“那鱼缸呢?还要给你搬过去吗?” 橘色的海 “也不用——”说到一半,黎无回顿住。她觉得舌尖发酸,于是有些麻木地从自己包里找出那盒润喉糖,送到嘴里,冰凉的薄荷味刺激口腔,直升大脑皮层,她维持冷静,然后轻轻地说,“算了,我自己过来处理吧。” “那好吧。”冯鱼犹豫一会,答应下来,“我在酒店等你。” 挂了电话。 黎无回让出租车往酒店的方向开。 熟悉的街景掠过车窗,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隐形眼镜,视野仍旧模糊,仿佛被蒙上一层带着绒边的毛玻璃。 其实也不用多加小心。 她了解邱一燃,知道对方即便优柔寡断,但道别过就不会再回头。 而现在所有手续都已经结束,邱一燃大概也对她避之不及,没可能会在事情结束后,仍然那么不小心地回到与她有关的场所。 一直是黎无回在假装愚钝,试图扮演所谓的主动回避者,将维持体面和骄傲作为分别的第一要义。 巴黎午后,日光仍旧耀眼得像要把人刺穿。 半个小时之后。 出租车顺利停到酒店门口。 黎无回付过钱。 下车之前不小心看了眼太阳,视线又被模糊了一个度。 于是下车之后——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成黄绿交织的色块,有很多人,也有很多车,但所有人和车都灰蒙蒙的,全都混在一起,像粘合在一起的怪异生物。 黎无回走在其中。 她努力辨别视野中的色块,一路走得像被迫上岸的水鬼那般跌跌撞撞。 就在快要走进酒店之际。 她忽然感觉有两道脚步声往她这边走过来,一道急匆匆的,像是要迫不及待对她发泄仇恨和怒火,另一道则踉踉跄跄,像是要摔倒在地。 两道脚步同时撞到她身后。 她恍惚间回头,分不清哪道离自己更近—— 没来得及反应。 她听见水狠狠泼下来的声音。 却在这时被一双手扶稳双肩,然后被踉踉跄跄地推开。 水声稀里哗啦地。 她回头,才很迟钝地发现,原来几秒钟之前,在她身后已经发生一场事故—— 有桶冰水被直接浇了下来。 但应该是被刚刚上前的好心人拦住,这次冰水没有浇到她头上,只稍微溅了几滴在她的腿和肩膀上。 始作俑者是个纠缠她许久的疯子,上次被抓进去也没有悔改,出来以后,仍然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和怨愤。 大概是看见没有得逞,手里也没有其他工具,在有其他人围过来之前,始作俑者把手里的冰桶砸在地上,又疯疯癫癫地跑走。 只有黎无回在原地愣怔。 她裸眼视力不佳,现在也还是看不太清,但她能感觉到——有很多目睹这一幕的人围了过来,或是出于友好想要为她提供帮助,或是出于好奇想要查看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为何发生…… 很多个影子,飘飘摇摇地,密不透风地将她围在中间。 这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黎无回很罕见地觉得疲累,很无助地抱着双臂,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 直到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将她护在怀里,背过那些目光—— 因为忍着疼痛,又几近是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腿跑过来,所以这时候,这个人自己也站不太稳,大口地喘息着。 对方用一种类似拥抱的方式,像一条湿透的毯子,从背后包过来护着她,头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也像一个雪做的人,明明自己快要被融掉了,脸上,身上,都很冰,很瑟,有潮湿冰凉的液体在滴落,在发着抖,但是抱住她的时候却很温暖,闻起来有晒过太阳的味道,有春天里某种树木的味道,也有类似雪的味道。 黎无回恍惚间侧脸。 这个人全身湿透,已经快要抱不住她,但是又在这种情况下竭尽全力,用自己羸弱而并不强大的身躯保护她。 以至于,好像在哭一样。 “黎无回。” 她听见她忍着颤抖,喊她,“你没事吧。” 有很多水稀稀拉拉地滴落,从她身上滴到她身上,几乎要将她们融成同一个人。 黎无回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抱住她的这个人很冰,很冷,一直在发抖,好像在忍受很多从身体里面溢出来的痛苦。 但似乎,又并不只是因为这桶冰水。 黎无回努力睁着眼睛。 她很慌张地在自己身上翻来找去,关键时刻,却没有发现原本会随身带的手帕。 最后,黎无回只能托过对方湿漉漉的脸—— 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很小心地给对方擦脸上的水,身上的水。 黎无回不敢用力,害怕自己一擦,对方就会像雪一样融掉,却也在这个时候,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五官—— 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她用这双眼睛看她。 发着抖,睫毛是湿的,眼眶是红的,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跑过来一样喊她, “黎无回。” 那么漂亮。 如果亲眼见过,肯定会觉得这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也永远没办法忘记的一双眼睛。 邱一燃的眼睛。 第62章 “我打算先不回茫市了。” 【你很好】 这是邱一燃今天收到的第二封邮件, 来自Spring。 发送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三分,紧跟在Ian那封邮件之后。 以至于当时,邱一燃坐在那辆伤痕累累的出租车里面, 越发泣不成声。 她没想过,自己那封措辞混乱的邮件,会真的得到黎无回的回复。 更没想到—— 尽管她们已经走到这种不堪的结局,黎无回仍然愿意对她作出如此美好的回应。 她自觉自己与这句话还有着很大差距。 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眼。 ——就像那封三年前邮件里说的那样, 春天到了, 世界温暖, 一切生命仿佛都有新的希望, 她也应该再去看一眼…… 但她不敢奢望更多了。 毕竟三年前编辑这封邮件的她, 并没有考虑太多, 也完全没想过,她们会在这一天离婚。 所以她没想再去打扰黎无回。 最后去看一眼就好了。 她只是这样想。 于是—— 邱一燃扔下这辆出租车,也扔下所谓的骄傲和自尊心,拖着腿,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抱着微弱的、黎无回可能会稍微停顿的希望,又回到市政厅, 回到今天早上那间让她们遇到的书店, 也回到她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很多地方…… 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她并不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黎无回。 可这些地方都一无所获。 她只好回到那间酒店。 也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黎无回—— 这个地段并不算繁华,但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围着很多人。 世界水泄不通, 拥挤忙碌, 散发出各种气味,像黑白默片, 没有颜色,却挡住邱一燃想要寻觅黎无回的视线。 黎无回还是像一个小时之前一样,在人群中格外亮眼,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她走路有些不稳,摇摇晃晃,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像是随时会要摔倒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 下了车之后。 黎无回也没有怎么看路,引发了很多汽车不耐烦和尖锐的喇叭声。 直到走到人行道。 她才稍微减轻这种状况,但仍然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却也因此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似乎有人眼尖将她认出来,停留着步子,面露疑惑地跟了上去,也有人多看了几眼。 那时候—— 挡在邱一燃面前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像是要把她的眼睛冲散。 邱一燃今天走路不怎么利索。 又怕被黎无回回头不小心发现,只敢小心翼翼地隔着很多个人,默默跟在她后面。 在某一刻,也真的像是心电感应。 是在快要进入酒店之前,黎无回真的突然回头,隔着很多个人影看向了邱一燃—— 那时邱一燃迅速低下头。 抹了一把自己变凉的眼泪,努力屏住呼吸,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几十秒钟之后。 她努力平复呼吸,感觉黎无回并没有发现自己。 才又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而这时,视野里却失去黎无回的踪影—— 邱一燃极为慌张。 她撑着腿。 在人群中转了好几圈,睁着眼睛,反复寻觅与黎无回有关的一切。 却都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踪影。 一瞬之间她变得焦急起来,不记得自己最开始只是想看一眼,也不记得黎无回根本不需要为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负责。 就好像她们原本亲密无间,现在只是被很多复杂的东西冲散了,才会无法找到彼此。 邱一燃拖着腿反反复复寻找。 终于—— 在人群中,她注意到一个行为怪异的人——与路上正常行人不同,这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冰桶。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的反应—— 邱一燃凭借自己并不优越的记忆功能,想起之前黎无回被人用冰水泼的新闻。 也几乎是本能。 在那个人走向黎无回之前。 邱一燃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找到了黎无回,也拦在了黎无回前面。 稀里哗啦—— 冰水被毫不留情地从头顶浇灌下来。 冰凉彻骨,明媚春天,人群密集,邱一燃出门之前特地穿上自己认为最体面的风衣,她以为自己能给黎无回留下最漂亮最整洁的模样,却又在这一刻变为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阳光普照,邱一燃浑身发抖,却没有缘由地觉得轻松。 或许是因为,黎无回身上是干净的。 又或许是因为。 她发觉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没有用,原来,她还是可以拦在黎无回前面。 所以等始作俑者逃走之后—— 邱一燃顾不上其他,只能踉跄着,撑着自己的腿,也要去护住仍旧对此没有反应,抱住双臂很无助的黎无回。 冰水从她们的脸上淌下来,缠联她们的发丝,也洇入她们的皮肤。 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抱着黎无回,用自己的脸挡住黎无回的脸。 也挡住周围的视线,浑身发抖,却有那么一秒钟在想—— 其实拍到她也没关系。 只要不拍到黎无回就好了。 这已经是黎无回第二次在那么多人眼睁睁目睹下,经受这种无端恶意。 黎无回骄傲,强大。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因为承受无端恶意而感到委屈,难过。 邱一燃胆小,羸弱。 却也还是想在这一刻,为黎无回挡住周围视线。 而黎无回很久都没能有什么反应,像是一个被冰冻起来的人。 她给邱一燃擦脸。 不停地,反复地,擦了很多下,最后又托着她的脸,眼眶通红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很努力地想要分辨她到底是谁。 “黎无回。” 邱一燃浑身颤抖,她整个人都湿透了,脸上,睫毛上都有很多很多水。 “你,你没事吧。”她再次问了一遍。但因为实在太冷,吐字已经很难清晰。 黎无回张了张唇。 似乎是想要回应,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太阳光晕像水波弥漫开来,她难耐地睁了睁眼,有些恍惚地望着邱一燃。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她脸上的水还在往下淌,冰的,凉的,滴落到黎无回的掌心里面。 黎无回又缓缓抬起手,用已经被濡湿的袖口给她擦了擦脸。 “我就是……”邱一燃声音发抖,她知道自己的出现极为突兀,可能会让黎无回感到迷茫。 所以她眼眶通红,却仍旧努力克服寒冷,想要为黎无回解释现在的状况, “我就是想最后再来看一看你,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 没说什么。 又给她擦了擦眼角。 “但是刚刚,刚刚那个人走过来,我看见之后,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邱一燃被黎无回托着脸。 她低着眼,不停有冰水和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抽泣着,哽咽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疼,已经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所有事情堆在一起,邱一燃忍了很久,终于情绪失控。 而这个时候。 黎无回却好像是慢慢缓过来。她听到邱一燃哽咽着问,反而笑。 但这个笑并不明显。 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 之后。 她又用指腹摸了摸邱一燃沾着水的眉毛,像是在安慰。 “黎无回。”邱一燃抬起通红的双眼,终于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这个时候。 周围的人围过来最后又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个,湿漉漉地站在原地。 黎无回在阳光下看着她,头发上也沾了些水。她盯着她,好一会,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但最后又低着脸,不看她,而是沉默地抿了一下红唇。 就算邱一燃再迟钝。 也知道这种情况很不对劲。她一下子焦灼起来, “黎无回,你到底怎么了?” 黎无回看着她,眼睛湿润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眼尾也泛红。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去查看黎无回的情况—— 黎无回却突然伸手过来。 她抓紧她的手腕,像是害怕她跑掉一样,抓得很紧很紧,以至于邱一燃觉得有些痛。 但她还是没有想要去甩开黎无回的手,而是神色紧张地打量着黎无回,“怎么了?” 黎无回摇了摇头。 一边抓着她。 一边沉默地掏出手机,手机屏幕被手上的水弄湿。 黎无回只好擦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打出一行字,亮给邱一燃看: 【邱一燃,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却再次伸手过来。 她给她抹了抹她眼角不自觉滑落的泪水,动作很轻。 接着。 黎无回用掌心捧过她的侧脸。 不让她低眼,让她与她对视。 邱一燃越发慌乱,她对上黎无回的眼睛,反而流了更多眼泪,那些眼泪都淌到黎无回的掌心里,也都像以前一样。 邱一燃眼眶泛红,很久才缓过来情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无回摇摇头。 再次摸了摸她的脸,又在手机上打下另一行字,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没关系】- 闹剧结束,午后巴黎仍旧糟乱,人群聚集又被酒店保安驱散开来,不知道有没有为这场三流冲突戏码留下明确记录。 黎无回突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邱一燃自己也因为一桶冰水狼狈透顶。 ——这是邱一燃出发想要来最后一眼时,绝对没有想到过的突发状况。 她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 最后她勉强平复过来,想着最起码,还是要先将黎无回送进酒店内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时隔好几年,她再次看见冯鱼。 当时,冯鱼急匆匆地从电梯口赶下来,结果看到她们两个说好要离婚的人在下面手牵着手,愣怔了好一会。 其实也算不上是手牵着手。 只是黎无回紧紧抓着邱一燃的手腕——可能这样看上去很像有一方被强迫,再加上邱一燃浑身湿透,仿佛是被绑架。 冯鱼沉默很久,抿着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黎无回,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最终还是做了一件我一直以为你会做的事情。”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冯鱼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是自愿的。 她好像很习惯被黎无回这样抓着,没有抗拒,只有担忧和不知所措。 听到冯鱼这么说。 黎无回紧了紧邱一燃的手腕,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她突然之间说不了话。”邱一燃有些不安地作出解释。 冯鱼呆怔一秒。 看了眼头发濡湿的黎无回,微微皱眉,但好像没有太多惊讶,“你又情绪激动了?” “又”。 邱一燃有些艰难地问,“什么意思?” 黎无回却对此感到不悦。她紧了紧邱一燃的手腕,也淡淡地看了眼冯鱼。 冯鱼马上开口解释,“之前是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下一秒与黎无回对视,又被迫补充,“但只是偶尔。” 邱一燃沉默。 她不知道偶尔是只发生过一次,还是两次,或者是很多次。 她抿着自己苍白的唇,有些艰难地开口,“那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冯鱼叹了口气,再次注意到这两个人的窘状, “现在你们两个先跟我上楼换件衣服吧,只要不生病,什么话都好说。” 冯鱼说的话的确在理。 当务之急,她们得先换下湿透的衣服。 又因为黎无回似乎受到很多惊吓,始终不肯放开邱一燃的手。 于是她们回到的,是被登记在邱一燃名下的套房。 冯鱼没有跟过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为黎无回找了身衣服,送过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唇,却看到像水鬼一般缠在邱一燃影子后面的黎无回。 冯鱼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对仍旧有些茫然的邱一燃说, “她这种情况不算严重,你不要多担心。但是,等下你能带她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吗?” 邱一燃愣怔。 “我下午还有事要忙,还要联系她的经纪人,看看报警能不能把那个疯子抓到。”冯鱼及时解释, “她这个状态也不太好,一个人的话,我不太放心。” “虽然你们……” 冯鱼说到这里,被黎无回冷冷盯了一眼,咳嗽一声,接下来的话也有些含糊,“虽然那个什么,但毕竟情况紧急。” 说着,她冲邱一燃笑了下,“邱一燃,你人那么好,应该不会这么狠心吧?” 话已经说到邱一燃无法拒绝的份上。其实她也没打算拒绝,她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听到冯鱼说,要带黎无回去看心理医生。 又是一件她并不知晓的事。 但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有多少意外——黎无回独自生活在巴黎,一路艰辛,登上顶峰,期间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需要与心理医生定期会面疗愈精神状况,也情有可原。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我会的。” 冯鱼松了口气。 把准备好的衣物递过来,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又多说一句,“既然是你,那我就放心了。” 黎无回皱了皱眉。 她很不喜欢冯鱼的多嘴,把她说得很不独立。 刚刚邱一燃自己已经把身上那些水都擦干,换好干净衣服。 只剩下黎无回身上还有些湿。 邱一燃没有时间多想,她从冯鱼手中接过黎无回的衣服,关了门。 对上黎无回仍有些红肿的眼睛,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先去换衣服吧。” 黎无回盯着她,不接衣服。 邱一燃微微抿唇,“我不走。” 也不知道黎无回是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 “下午陪你去看医生。” 黎无回这才把衣服接过去,但也没有把邱一燃松开。 她直接把她拉进卧室。 在邱一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黎无回把装着衣物的衣袋往床上一扔,就开始脱自己的针织衫。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她迅速背过身去,也闭上眼睛,不敢大口呼吸。 但针对这种情况,她完全能理解,当然也忍不住有些担忧—— 因为刚刚。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黎无回也基本是守在门外,不让她有任何可以逃出去的可能性。 黎无回惊魂未定,已经到了说不出话来的地步。邱一燃眼睁睁看她发生这种事,也理应包容。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黑,其实邱一燃根本没看到什么,也不会看到什么。 只能听到些声音。 窸窸窣窣的。 但人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就算一片空白,也忍不住分析,这个声音究竟代表什么。 邱一燃自觉不该如此。 于是她又紧抿着唇,抬起双手捂紧自己的耳朵。 但仍觉这段时间极为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空气中氧气含量变得极少,才感觉到自己的肩被拍了一下。 回头。 黎无回已经换好衣服。 很干净很温暖的淡蓝色衬衫,像春天的天空,袖口挽到手肘。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举起手机屏幕,其中亮着一句话: 【邱一燃,我可以自己去看心理医生。】 貌似情绪已经完全平复。 看表情也是,恢复常态。 邱一燃想了想,还是坚持说,“我陪你去。” 黎无回微微皱眉。 她把举着的手机收起来,双手抱臂,注视着她,没有说更多。 “我……” 邱一燃有些慌张地找理由,“因为我刚刚答应冯鱼了。” 一次又一次。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那一桶冰水浇灌出贪心,彻底将“最后一眼”抛在脑后。 黎无回眯了眯眼。 又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黑暗中,她的脸被手机蓝光照着,表情有些冷。 最后亮给她看:【那冯鱼要是突然想给你介绍其他女人呢?】 邱一燃呆住。 她看了眼黎无回,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很认真地问这种荒诞的问题。 没有办法。 邱一燃还是老实回答, “虽然她是精神失常了才会这么做,但是我也不会连这种事答应。” 答案没有任何模糊的地方。 黎无回收回手机,看她一眼,又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耐心地等了会。 终于,黎无回很利落地举起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字, 【哦。】 邱一燃卡住。 黎无回又很自然地把手机收回去,朝她扬了扬下巴。 意思大概是可以走了。 邱一燃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黎无回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开了房门,又还是回头补充, “我担心你。” 黎无回顿了一下脚步。 她看了邱一燃一眼,大概是嫌打字很麻烦,所以只是很平淡地点了点头。 大概意思是,知道了- 黎无回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状况,也没有提前预约与心理医生的会面。 但这位心理医生为人很好,听到黎无回出现突发状况,她特意为黎无回留出午餐后的休息时间,以供会面。 今天过得格外漫长。 一整天,两个人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所以在赶过去前,她们又到酒店楼下,吃了点不太好吃的午餐。 最后赶到诊室。 黎无回进去与心理医生会面。 邱一燃有些拘谨地等在室外。 诊室环境可以调节,进去以后,百叶窗被拉上去,透过玻璃窗,黎无回可以看到她。 这种熟悉的情景让邱一燃想起从前——那时候,不管有多忙碌,邱一燃也坚持不让生病的黎无回独自一个人来到医院。 黎无回刚开始觉得她的亦步亦趋很好笑,所以时常刮她的鼻子笑她,后来这种情况发生多次,黎无回没有再取笑她,大概也是渐渐习惯依赖她的陪伴。 而现在——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来到黎无回所在的心理诊室,她全程局促,不知道黎无回在这些年独自会面过多少次,而自己又错过多少次? 她为此感到难过,却也想尽力为黎无回提供安全感。 所以—— 在黎无回刚刚走进去,在诊室中落座时。 邱一燃就费力地仰起脸,往里面看。 她希望黎无回与她对上视线,至少知道室外有人在为她等待,能稍微减轻一些不安。 独自生病、独自看病都很辛苦。没人比邱一燃更清楚这一点。 而诊室中,心理医生Gabrielle也看到了在诊室外的邱一燃—— 她留意了一下。 等视线再次回到黎无回脸上。 她发现对方在与室外的女人对视之后,便稍微放松了绷紧的背脊。 Gabriell心中了然,“这是第一次有人陪你一起过来。” 黎无回缓慢收回视线,低下眼,并没有否认。 “是她吗?”Gabrielle又问,“昨天你说的那个人?你要离婚的那个人?” 黎无回碾了碾手指,算是默认。 Gabrielle叹了口气,觉得黎无回应该不会谈论太多,便将话题回到目前的状况上来,“暂时性失语,我记得最开始你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症状。” 黎无回点了点头。 “当时你跟我说,这种情况出现过很多次,但以前每次都会自己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没有多管,结果没想到,它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那次你给自己放了两天的假,发现这次的症状没有好转,所以你希望我给你开药,因为你有一场公开活动,需要开口发言。” “而你不想在公开活动表现差劲,因为不希望被那个人看见。” “虽然她不一定会注意到,但你希望能彻底断绝这种可能性,不被看见狼狈的自己。” Gabrielle用简短的话语,对黎无回的病情稍作总结,之后视线重新落到黎无回脸上 然后发现——伴随着她的讲述,黎无回似乎是想到一些在过往中令自己痛苦到无法再容忍的事情,于是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太好。 但是。 在这之后。 黎无回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便稍稍平复下来。 Gabrielle微微皱眉,“那个人也是她吗?” 黎无回还是无法开口回答,却也避开她的视线。 Gabrielle想了想。 走过去,把百叶窗拉下来,阻挡这两个人交汇的视线。 黎无回才终于抬起眼看她,看得出来双眼红肿,今天的情绪起伏很大。 但即便遇到在常人来看极为慌张的事情,她也眼神倔强,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脆弱。 “问题不在于药物。”Gabrielle说。 黎无回平静看她。 Gabrielle看起来想说更多,但最后又点到为止, “你太忽略自己。” “总是在心里压抑太多负面的事情,需要释放情绪,也需要被重视。” 黎无回低眼,看向桌面,Gabrielle为她准备好纸张,供她们进行交流。 尽管这是不必要的,因为她们从前的交流模式也是一问一答,而且大部分回答都可以用点头摇头替代。 但这次。 黎无回有话想说。 她拿起纸张,也拿起笔,手指有些僵硬,握不住笔。 这不是个好的状态。 恐怕再这样下去,会出现更多不好的反应。 Gabrielle注意到这一点,仍然耐心等待着黎无回的回应。 过了一会。 她发现黎无回又放下了纸笔。 像是有话想说,但仍旧难以启齿。 Gabrielle不得不再次强调, “你需要寻求帮助,需要被自己重视,也需要被自己想要的人重视。” 黎无回低着睫毛,盯着桌上的纸笔,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将近一分钟过后。 黎无回又抬起眼——去看密闭的百叶窗,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有看到什么。 她再次拿起纸笔,手指僵硬,十分困难地在白纸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最后亮给Gabrielle看, 【我刚开始认识她,也是因为想向她寻求帮助,最后她帮了我,我却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Gabrielle了然。 她想起外面那个女人刚刚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太对劲,停顿了一会,说, “再试一次。” 黎无回皱眉。 Gabrielle却因此松一口气,会面时间长达一年,这是第一次,她在这个病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她想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在外面坐着,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黎无回应该仍然倔强,也仍然有所防备,绝对不会对她有那么多回应。 于是她思考良久,再次给出恰当建议, “再试一次,让她帮一帮你。或许她会因为这件事高兴。” “或许她比你想象得要更加强大。” “而且,如果当时她能帮你,那么现在也能。”- 百叶窗被拉紧,邱一燃看不到诊室中的黎无回,瞬间变得有些不安。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麻的左腿,反复抬头,去看那扇阻拦着视线的百叶窗。 产生一种此刻正在手术室外焦灼等待大型手术的错觉。 而大概是她的表现惹人瞩目,有位像是护理师的女士上前来,给她倒了杯温水。 邱一燃没想过这家诊所的服务如此温暖,接了下来,微微抿了一口,稍微平复了些,便对这位好心的护理师道谢。 护理师笑笑,让她不用在意。 又兴许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护理师看了她一会,双手插兜,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盯了她一会,有些好奇地问, “你是她什么人?” 邱一燃难以启齿。 她没办法对这位好心的护理师说,她是她的前妻。 所以护理师自动反应,“哦,家属。” 邱一燃顿了顿,试图解释。 护理师忽然又不经意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有人陪着过来。” 邱一燃握紧水杯。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失语症单独出现的话,并不能算是很严重的症状。”护理师又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主要是黎女士的抵触反应比较严重。” “抵触反应?”邱一燃错愕。 护士迟疑了几秒,点头,“她每次过来都只是开药,会面时间很短,我整理个案,都发现她给出的信息很少,应该是对医生还不信任。” “这种情况多久了?”邱一燃下意识问。 护理师摇头,“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邱一燃抿了抿唇,抬头,去看了眼封闭的百叶窗—— 或许是出自于某种错误感应。 她总觉得,黎无回此刻也正在看向她。 于是。 将近一分钟后。 她才收回视线,让自己努力集中注意力,去问护理师, “那,那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更好地帮到她呢?” “失语症的话……”护理师想了想,给她说明,“家属要多多关心,给她快乐,陪伴,听她的开心,也听她的难过。让她尽量心情放松,可以陪她去一些让她觉得愉悦的地方。” 很普通的一段话。 几乎所有出现心理问题的人,家属都应该知道这些事。 邱一燃却因此眼眶泛红。 因为她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些,都是自己以前没有做到过的。 但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哭哭啼啼。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 她将快要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努力平复心情,也努力想要再次保护黎无回, “除了这些以外呢?”- 黎无回过了一段时间才出来。 当时心理医生的表情看起来稍许凝重。 邱一燃一下子站起来,以为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但心理医生没有为她说明什么,只是说已经开好了药,让她一定要盯着黎无回按时服用。 邱一燃仓促点头,又追着心理医生问,“一般这种情况,要多久才能好?” Gabrielle看了眼黎无回——黎无回低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刚刚的那些建议。 Gabrielle没有打断黎无回的思考,而是对邱一燃笑了笑,安慰她, “时间说不准,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周。但只要得到休息,情绪平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邱一燃仍旧对这个现状感到慌乱。 但也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只能有些无措地说了声谢谢。 Gabrielle拍了拍她的肩,也拍了拍黎无回的肩,没再说什么。 开好的药单还要去领药。 邱一燃来不及再问黎无回刚刚发生了些什么,她被流程催着走,去领了药,又去倒了水,想着让黎无回先吃一顿。 忙来忙去。 等她回过神来。 就发现黎无回正靠在走廊尽头,遥遥地注视着她。 视线在空气中相撞。 两个人眼睛都很红,也很肿。 只是无声无息地对视一眼,邱一燃就已经很想要流眼泪。 但她今天流的眼泪太多。 盐分和液体将她的眼睛反复浸泡,已经让她快要掀不开眼皮。 眼眶一湿润,就让她觉得被刺痛。 她想黎无回应该也是一样。 也不想让黎无回再哭。 邱一燃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拖着腿走过去。 这段路走得很慢,直到她停到黎无回面前,黎无回还是看着她,视线没有移动过半秒。 邱一燃不敢多看黎无回。 她低着脸,红着眼睛,把药拆了,按照医嘱,很仔细地给黎无回分好—— 最后一手拿药,一手端水。 送到黎无回面前。 这时候,黎无回仍旧还是在看着她。 她看她显得有些笨的动作,看她手上的药和水,又看她的眼睛。 来来去去,好一会。 黎无回轻轻笑了下,最后动作很慢地低下视线,不看她,看她们两个的影子。 “你先吃药,好不好?”邱一燃有些鼻酸。 她这样问。 黎无回侧过脸,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像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也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然后,沉默地把药和水接过去。 黎无回先是习惯性地把药咬到嘴巴里面—— 像是下意识想要嚼。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停了半会,很配合地喝了口水,默默吞下去。 仿佛自己之前吃药,也从来都是用水吞服。 看见黎无回把药吃下去,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扶了扶自己的膝盖。 黎无回看了眼她的左腿。 邱一燃靠着墙,光线打在她们两个身上,让人发晕,也让人觉得迷茫。 她想了很多事情,想自己要去哪里,想起那两封邮件,想自己要用什么借口陪在黎无回身边,又想黎无回现在在想什么…… 想来想去,她连一件事都没有想完整。 最后。 邱一燃看向黎无回,有些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刚刚,我了解了一下失语症。” 黎无回歪了歪头。 意思大概是,然后呢。 “也问了那个护理师很多问题。”邱一燃说,“然后她跟我说,要多陪你,多听你说话,也要对你有耐心,带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 “所以黎无回……” 说到这里,邱一燃深吸一口气,“我打算先不回茫市了。” 说完这句话—— 她没有敢马上去看黎无回的表情。 她揪着衣角。 知道自己现在这种行为很厚脸皮,也因此无地自容。 但是。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就这么走掉。 反正已经是前妻了,那么厚脸皮一点,被讨厌多一点,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邱一燃攥紧手指,对黎无回笑了笑,“你要赶走我吗?”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 这段注视很漫长,中途走廊的灯光暗了两次,在她们两个脸上闪烁着,像有什么东西缓慢生长在一起。 最后,邱一燃呼出一口气,不太大胆地提出请求, “还是,你愿意让我先送你回家?” 邱一燃这么说,其实也已经完全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她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会觉得这个人反反复复,明明离了婚,现在却还要贴上来。 但黎无回还是看着她,眼神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厌恶,更没有她害怕看到的怨恨。她很安静,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 黎无回才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给她看: 【我原本是一直住那个酒店的。但今天搬走,现在那些东西应该都还没搬完。】 邱一燃愣了几秒钟。 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黎无回今天跟着回她的套房,是因为打算搬走,所以没有办法回自己的房间。 而在她仍旧反应迟缓之际—— 廊灯再次熄灭,黎无回在黑暗中看了她一会,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最后黎无回低头,又打了第二行字,十分平静地展现自己的软弱和迷惘: 【邱一燃,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第63章 “请你再帮帮我吧,邱一燃。” 不管别人怎么想, 黎无回都始终觉得,她和邱一燃的开始源自于一场欺骗。 那个平安夜的邱一燃太珍贵,而黎无回的确不够真心, 为了讨邱一燃的喜欢,说了很多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假话。 有时候她也会想,要是那天晚上,她们换一种更为平等的身份相遇就好了——可以是普通一点的摄影师和模特, 最好两个人都很穷, 差别没有那么大, 也可以只是偶然碰在一起的同车乘客, 两个没有任何利益交缠的留学生。 或许邱一燃还是会在她喊她之前就回头, 或许她也还是会脸皮厚地去蹭邱一燃的酒喝, 但至少她可以稍微提供坦诚,在那个晚上就跟邱一燃谈论自己的厌恶和喜好,会说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很差劲,会谈论到高中时鲁韵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或许还是会跑去安纳西接吻, 会□□,会去蒙马特像两个疯子一样大声喊我要征服巴黎,可能最后也还是会在圣诞节那天结婚……变成最普通最贫穷的一对爱人, 却也不必时时刻刻都被划分到天平两端。 后来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黎无回也未曾反思过这个想法, 她觉得自己亏欠邱一燃太多,放任天平这端的重量持续加大。 车祸是其中一个砝码,只是重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 以至于黎无回眼睁睁看着天平倾斜,而邱一燃滑落至她这一端, 陷入她所在的低谷。 而罪魁祸首, 除了她,没有别人。 黎无回为此痛苦过一万次, 挣扎过一万次,也被折磨过一万次,尝试过很多种方式,都无法让这段关系回到原点。 直到很久以后的现在。 有位她曾经十分不信任、也不屑一顾的心理医生对她说——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出了问题,要发出最大的声音,去请求帮助。 黎无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回到原点的方式,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太多。 所以。 她才会对邱一燃发出那一句,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邱一燃因为这句话愣怔。 黎无回却因此发觉——这可能是自己这几年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廊灯再次熄灭,仿佛一声无声无息的呜咽,所有人和事都在这声呜咽声中倒退,仿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雪夜,整个巴黎被圣诞灯照得暖洋洋的,她们再次站在温暖的篝火面前对视,年轻完整,天真贫穷。 邱一燃红着眼睛。 黎无回也红着眼睛。 但黎无回没有去擦从眼角滑流下来的眼泪,也没有因为回避自己的狼狈和脆弱,而是选择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红着眼睛,在手机上打了第二行字,亮给邱一燃看, 【请你再帮帮我吧,邱一燃。】 像五年前那样,在我想要喊你之前回头,把我从那辆出租车上带走,带我去温暖的地方,不遗余力地帮我,救我,把没有家可以回的我带回家,也把困在过去中恐惧悲苦的我拽出来,抚摸我,碰触我,再当一次我的家长,最好也还是要像从前一样,用尽全力来爱痛苦的我。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黎无回已经在迷宫里走了很久的路,变得累,也变得辛苦,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的、正确的求助,但这已经是她近几年来,所容忍自己释放出的最大程度软弱。 她没有办法说更多。 因为邱一燃很痛苦地注视着她,面部表情很奇怪,像是已经要哭了却又在很努力地憋着。再严重下去,可能会和她一样患上失语症。 所以黎无回低着眼,又在手机上打了行字: 【别哭,很丑。】 她将这句话亮给邱一燃看。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性很听她的话,邱一燃真的停住所有面部表情。 她吸了下鼻子。 像是想要努力朝她笑一笑,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嗝。 两个人都因此发怔。 邱一燃呆呆地动了动喉咙,像是被憋到了,很难看很别扭地抿了下唇。 黎无回只好又打字: 【算了,你还是哭吧。】 邱一燃费力地眨了眨红肿的眼睛,像是对她的前后矛盾感觉到困惑。 黎无回继续打字给她看:【憋着不好。】 邱一燃停了半秒,眼泪又从肿得不行的眼睛里跑出来,她胡乱地抬手擦了擦,“我……” 原来还可以说话。 黎无回放下了心,又低头想要打字。 不过这次。 没等她打完字,邱一燃就忽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掌心和腕心相贴。 像一个最小幅度的拥抱,体温和脉搏在静默中叫嚣着纠缠。 以至于黎无回突然停住打字的动作。 她蜷了蜷有些发麻的手指,紧紧盯着邱一燃抓住她的手,忽然发觉原来过去这么久,这个人的手也仍旧这么温暖。 像最开始—— 在那个原本寒冷的黑夜中,牵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带她从贫乏落魄中奔逃出来,让她能够从中喘息着,毫无顾忌地跑向象征美满结局的爱情桥。 但邱一燃并没有发觉黎无回在这瞬间的停滞。 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很突兀,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又问她,“黎无回,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鼻音很重。 黎无回抬起脸来,注视着邱一燃极为憔悴的脸。 邱一燃跟她解释, “刚刚护理师和我说的,说可以带你去散散心,不要闷着在家……” 说着,她垂落在腰侧的手稍微抬了抬。 像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比较好,所以随便找了个地方放着,显得很局促,说的话也让人感觉她很忙, “反正就是,不要闷着在室内,最好可以去一个没有压力,也不会让你想起伤心事的地方。” 黎无回看了一会。突然伸手过去,把邱一燃的手牵了起来。 不是十指相扣,严格来讲甚至不算是牵手,只是像刚刚那样,牵着手腕。 这已经是她们在这个阶段最大胆的、最亲密无间的、最不需要顾忌的肢体接触。 却已经让邱一燃愣了半拍。 但她没有对此有很多抗拒,而是很乖巧地被黎无回攥着手腕,也走了过来,慢吞吞地和她靠在同一面墙。 她们的影子到了同一边,都不怎么厚,也看起来不够强大,佝偻着,像肩并着肩,也手牵着手,像垂垂老矣,也亲密无间的两个老人。 黎无回对此心满意足。 她一只手牵着邱一燃,另一只手不太方便地在手机上打字,回答邱一燃的问题: 【我想去安纳西。】- 问出这个问题时。 邱一燃在心底做了很多准备,但却完全没想到,黎无回还会想去安纳西。 让她恍惚间想起那个不太寻常的雪夜,好像和今天的情况类似,她们没办法和对方分开,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最后随便听人讲了什么俗套的爱情故事,就醉醺醺地将安纳西选作最终目的地。 她问黎无回为什么。 黎无回歪了歪头,并没有向她说明原因。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去吗?”邱一燃还是答应下来。其实不管黎无回想去哪里,她都会答应的。 黎无回点了点头。她要今天去。 从诊室出来以后,已经到了傍晚。黄昏时分,暮色浸润。 邱一燃看见她们两个的影子被扯得很长,问黎无回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出发。 黎无回点头答应。 邱一燃也点点头。 然后她又问,黎无回要不要跟经纪人联系,毕竟可能黎无回还有工作要处理。 黎无回摇头拒绝。 邱一燃脚步因此顿了一下。 这种状态的黎无回是罕见的。 她时常给人攻击性强的观感,大部分是因为表情,讲话语气。但现在,她没办法说话,就好像表情也变得柔软,乖巧。 像个很听话的孩童。 让邱一燃觉得她有种不自觉的可爱的同时,也深感心酸。 或许是邱一燃控制表情的能力不太优秀,总是不小心流露出难过。吃饭的时候,好几次,黎无回都悄悄看她。 她们吃的是一家融合法餐,当时邱一燃正在很小心地给黎无回处理龙虾肉。 位置互换。 她突然把黎无回当成一个手坏掉的、没办法自己处理虾壳的孩童。 其实比起被照顾。 邱一燃更习惯在这种细节上去照顾别人。 这也让她感觉到难得的轻松,已经很久了,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做什么事都需要被人照顾,直到她突然发现——就算自己少了半条腿,也还是可以为黎无回剥出很多龙虾肉来。 这让她喜出望外。 一下子把所有的虾肉都剥给黎无回,把黎无回的餐盘堆成一座小虾肉山,并且还很高兴。 直到她注意到——黎无回根本没有怎么吃,而是一直在看她。 邱一燃才发现自己给黎无回的太多了,也不管黎无回是不是需要。 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悬着戴着手套的手,“怎么了?不想吃虾肉吗?” 黎无回看了她一会。 拿出手机打字,给她看:【你不用为我感到难过。】 邱一燃很迟缓地将悬起的双手放到桌上,微微抿了下唇,没想到自己尽力掩盖,却还是被黎无回发觉。 “我也不是很难过。” 良久,邱一燃把手套摘下来,然后轻轻地说,“只是很担心你。” 她不知道——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在平时有多忽略自己,压抑自己,才会到患上失语症的地步,而且还犯病不止一次。 黎无回大概是猜到她的反应,又低头打了两行字: 【别担心我。】 【因为现在已经是我这几年以来,最开心的时候了。】 邱一燃不说话。 【我没有骗你。】黎无回继续打字给她看。 “都说不出话了,还开心?”邱一燃强忍着眼泪问。 【嗯。】黎无回笑,亮出这行字的时候似乎很真心,【开心。】 看到黎无回笑得那么真切,邱一燃低了下睫毛,匆促抬手用手背擦了下眼角。 “笃,笃——” 桌子被拍了两下。 邱一燃知道是黎无回在喊自己,重新抬起眼来。 也看到对面的黎无回微笑着,给她亮出那一句话: 【好像是因为说不出话,反而就可以更加诚实一点。】 这的确也是邱一燃所感受到的。 很久了,她们总是对彼此言不由衷,竭力将不快乐装作若无其事,将痛苦换上强颜欢笑的外壳,将示弱伪装成逞强,久到两个人都已经快要忘记—— 明明最开始,开心就是开心,痛苦就是痛苦。 如今看到在这种状态下反而变得诚实起来的黎无回,邱一燃说不出更多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 感觉自己那颗经历过风吹雨打的心都在被扯着痛,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黎无回拿着手机,看她,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是否真实。好一会。 她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才放心地低下头去,吃邱一燃给她处理好的龙虾肉。 结果吃了几口。 黎无回又放下餐刀,再次拿起手机,在屏幕上忙来忙去地打字。 邱一燃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有些紧张,又觉得黎无回这样总是打字很麻烦。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心电感应的机器,安装到她的心脏中央,让黎无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邱一燃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感知到。 胡思乱想间。 【邱一燃。】 黎无回打完字,表情比较严肃。 邱一燃瞬间郑重起来。 这是黎无回刚刚下载的飘字软件,好让她们分坐在对面也能看清。 在满是法国人的餐厅内,邱一燃看到自己的名字从屏幕中骤然出现。 像是密语。 也看到紧随其后,有另一句密语慢悠悠地飘过, 【给我切牛排。】 隔着很显眼的绿色字体,餐厅内漂浮的黄光,弥漫在空气中的水蒸汽……邱一燃讶然间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抬了抬下巴,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字,示意她自己没有开玩笑。 邱一燃破涕为笑,点了点头,目光柔软地答应下来, “好。” 说着—— 她去将刚刚端上来的牛排接过来,放到自己这边,慢慢地切成小块。 黎无回得寸进尺,懒洋洋地撑着脸看她给自己切牛排,紧接着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我要蘸酱。】 好像很多要求,很挑剔。 可这的确就是邱一燃想要的。 或许这次失语症是得之不易的契机,让黎无回安心做一回需要被照顾的一方,也让邱一燃有机会证明自己仍旧有作为年长方的价值。 良久,邱一燃才动了动自己干涩的喉咙,说, “好。”- 吃过饭后,邱一燃问黎无回,“我们要自己开车去,还是用别的交通方式去?” 那次车祸发生在一切向好的时候,却因为自驾,给她们当头棒喝。 她害怕黎无回会有很多担心,在这种时候会有更多谨慎,也对失语症的治疗产生负面效用。 但转念一想,过去两个月,她们已经经历过那么漫长的一段自驾旅程。 纵然当时无法认知到这段旅途会带来什么,可回过头去望,才发觉早已带来许多改变。 这天。 黎无回想了想,貌似依然决定克服过去的阴影:【你的车在哪里?】 邱一燃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当时为了来看黎无回最后一眼,她把出租车直接扔在一个陌生路口。 “我可能不知道。” 邱一燃很含糊地隐去那段显得自己有些笨的历史。 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但我可以去找。”邱一燃谨慎发言。虽然她并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要选择坐那辆车。 黎无回点了点头,原谅她的含糊,并且给她飘字:【一起去找。】 于是这天。 她们忙来忙去,最后又穿梭在整个巴黎,寻找那辆破旧的、不太漂亮的出租车。 当然也的确找到了。 那个时候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傍晚。 那辆被抛弃的出租车,很安静地、很委屈地停在路口,身上度上一层发沉的金光,不知道是不是被主人遗忘,所以被过路人欺负。 相比早上见面的时候,它多了几道溅过的污痕。 黎无回对此很不满意,皱起了眉。 邱一燃看到黎无回不太高兴的表情,从车上找来擦布,里里外外都擦干净。 黎无回也找了块布,跟她一起来擦。 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离婚不久,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在夕阳下面一起擦起车来,不过也都不感到沮丧,而是为做着这种小事而感到充实。 当然,她们再努力,也还是没有办法将出租车擦成保时捷。 环绕一圈检查过后。邱一燃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挠了挠下巴,给黎无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站在旁边,邀请干净漂亮的公主上车。 公主黎无回很嫌弃地丢掉擦布,理了理自己因此变得凌乱的长发,坐上了副驾驶。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关上车门,绕到车头,慢吞吞地前往驾驶座—— 她的腿没有在痛。 但因为到现在还没去更换接收腔,走路还是有些慢。 所以在这个过程,黎无回还是在看她,在她上车之后,也微微抿了抿唇。 “我没什么问题。” 落日熔金,大道宽敞,邱一燃坐在熟悉的驾驶座,很诚恳地对黎无回说, “你要相信我。” 黎无回目光闪烁,看了她一会,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 却又在她发车之前,打了一行字给她看:【回来之后就去换接收腔。】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 停了半会,又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想起来,隔一天又忘了。” 黎无回点了点头,大概是相信她的解释,没有对此有很多怨怪。 蓝牌出租车,再次在巴黎慢悠悠地开起来,在暖黄落日中驶向终点安纳西。 五个小时的车程。 她们没有太多交流。 一是因为黎无回没办法说话,总是让邱一燃去看字也很不遵守交通规则。 二是因为,黎无回坐在副驾驶,头一次在很惬意地吹风。 这一刻—— 邱一燃是真的相信黎无回所说的,说不出话反而特别开心。 黎无回在晚餐时喝了些酒,不多,但人也稍微有些迷糊。 所以整段路。 她都只是在搭在副驾驶的车窗上,懒洋洋地吹风,自来卷的头发缓缓在落日中飘起来,像只来自巴黎的、有些醉意的猫。 偶尔瞥见黎无回很是放松的状态,邱一燃也很真心地笑了起来。 再到安纳西的时候,时间同样也已经很晚了。并且又像很久之前那次一样,是一个照得见影子的黑夜。 进入城区。 邱一燃才又迟钝地想起,安纳西是一个那么大的地方,她们说来就来,没有目的,也没有去处,更没有住处。 她不像黎无回,打个电话就有人帮忙,搞不好,今天晚上是真的要在这里流浪。 正在思索间。 车门玻璃被敲响。 是黎无回的信号。 邱一燃很谨慎地把车停下来,看向副驾驶的黎无回。 黎无回醉醺醺地敲了两下车窗,表示要下车。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这时候下车是要去哪里,但还是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可以长时间停车的地方。 车停下来。 黎无回先下了车。 她应该是还没完全醒酒,所以脚步有些摇晃,在月光下像只误闯入人类世界于是因为迷路而飘摇的蜻蜓。 看到黎无回跌跌撞撞。 邱一燃赶快下了车,温吞吞地拖着腿,追到黎无回身边去。 黎无回走不稳路,步子迈得很慢。走了一会,她突然将手搭在了邱一燃肩上,头发散乱,呼吸灼热。 邱一燃走不快路,左腿步子拖得很长。黎无回倒在她肩上,她只好尽量站稳,也努力用一只手撑扶着她。 她们的影子也因此在月光下再度并肩,很细的两条,紧紧挨在一起,变成两只蜻蜓,一只少了半边翅膀,另一只迷失方向。 她借她的力,她带她找寻方向。 两只蜻蜓在人群中间穿来穿去,找寻通向原本世界的路。 像是从中察觉到久违的乐趣,黎无回突然开始踩起邱一燃的影子来。 像个小孩子一样。 特别幼稚。 邱一燃觉得无奈。 但也没有办法灵活地躲来躲去,所以只能任由黎无回过来踩她的影子。 不知道这样迷迷糊糊地走了多久,黎无回突然不踩她的影子了。 黎无回突然蹲下来,抱着膝盖,轻轻拍了下她影子的头,好像在给她道歉。 邱一燃有点想笑。 结果黎无回又在空气中虚虚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她蹲在地上。 很安静地抱了抱邱一燃的影子。 邱一燃瞬间僵住。 黎无回没管她,又自顾自地站起来,脚步飘飘,走上了一个带有坡度的桥。 邱一燃跟着过去扶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抬头,才发现她们来到的地方,已经是爱情桥。 其实很多地方都有所谓的爱情圣地,传闻中在这里接吻的爱人,会相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安纳西爱情桥并没有多特别。 这是一座不太长的木桥,但很美,坐落在湖泊上,两边就是宽敞的道路和树木。 夜大概已经很深,街道和桥上都没什么人。她们就这样飘飘悠悠地,走不稳路,却互相撑扶着彼此来到桥上,也不会被人笑话。 但这似乎就是黎无回在醉酒之后,忍着醉意,也想要来到的目的地。 上桥之后。 黎无回没有再走,而是静静地搭在栏杆边,安静地吹着风。 邱一燃很担心她会因为喝得太醉而直接掉到河里面。 所以也时刻注意着,不敢离得太远。 她跟黎无回肩挨着肩。 春风徐徐刮过,灰蓝色的夜像桥底水波一样弥漫。 邱一燃低头。 看到湖泊中倒映的两个身影。 黎无回长发被风吹得飘摇,虽然狭长眼尾变得红肿,但想必仍旧美丽得不可方物。 她挨着黎无回,黑漆漆的。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这个时候是在想些什么。 但总之有一瞬间。 她自己在认真考虑一件事——要是黎无回掉下去,自己是不是也只能跟着一起跳下去? 与上次来到这里相比,邱一燃变得木然,没有很多年轻时的浪漫,过了好一会,才有些谨慎地想起问, “黎无回,你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 黎无回抬起那双稍显迷离的眼,有些失神地看向她。 很久,还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眼睛里似乎有更多让邱一燃读不懂的东西,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你可以发信息给我。”邱一燃想起之前护理师的嘱咐—— 要倾听黎无回的悲伤,也要倾听黎无回的开心,这样才能慢慢让黎无回慢慢开口说话。 黎无回摇了摇头。 邱一燃抿了抿唇。 她觉得黎无回说不出话已经会很孤独,所以竭力想要把这段空白填满,“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会没有地方住。” 虽然也很像求助就是了。 黎无回却因此而轻轻笑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好像现在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很多在意。 笑了一会。 她伸手过来,动作很慢,理了理邱一燃被风吹乱的头发。 或许是黑夜作祟,黎无回的眼神变得异常柔软。 邱一燃张了张唇。 不用照镜子。 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足够狼狈,双眼发红,面部浮肿,脸色病态。 但黎无回仍旧愿意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样的她。 不嫌弃,也不怨恨。 她只是很耐心地看着她,给她理好乱飘的发丝,在收手之前—— 有那么一秒钟的犹豫。 最后不知道是想到什么。 黎无回抿了抿嘴角,没有任何缘由地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动作很轻,不像是惩罚。 邱一燃愣怔。 黎无回却像是成功做成坏事那样,很开心地勾了勾嘴角,又得寸进尺,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子。 “黎无回。” 邱一燃有些无措地喊了声她的名字,感觉自己忽然变成黎无回手中的橡皮人,然后为了平复心悸,故意开着玩笑, “要不我们今天晚上直接在这里流浪到天亮算了?” 黎无回歪了歪头。 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毛。 似乎是同意的意思。 闲竹赋整理 之后,她又拿出手机,大概是在编辑今天晚上的安排。 邱一燃捂了捂自己的眉毛,没由来地笑了一下,她因为这个玩笑而变得轻松,抛却了很多不好的记忆,于是再抬起眼的时候,嘴角也不自觉地带笑。 直到手机响了。 邱一燃对上黎无回微微带着笑意的眼睛,毫无防备地低头,骤然间看到自己手机里收到的那一个问题: 【邱一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必须要和我分开的?】 她瞬间脸色惨白,被抽掉所有笑容。 第64章 Youarehere,I’mhere.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 开始觉得必须要跟黎春风分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也曾经让邱一燃深感惶惑过。 不知道一般来说,提出分手的那一方是不是在心中蓄谋已久。 但对邱一燃而言。 这始终是个摇摆不定的瞬间,是个时时刻刻在加一减一的过程。 就好像房间里存在一头自由肆虐的大象。或许上一秒, 她觉得这头大象已经庞大到无法忽视,但下一秒,她又觉得,只要装作视而不见, 就可以躲过去。 平心而论。 其实那并不是车祸后她们最为艰难的一个阶段。 已经四个多月过去。 这段时间, 她们互相支撑, 争吵过, 痛哭过, 也接受过身边朋友亲人的帮忙, 不止一次被目睹过最难堪的自己,也搀扶着对方的影子,走过邱一燃认为最为灰暗的一段路。 当然,也可能是邱一燃误会。 或许她以为的搀扶和支撑, 从来都是单方面的。 分手那天,只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她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很严重的争吵。 早上。 她们各自准备出门。 邱一燃要与之前所熟悉的一名杂志编辑进行会面。 那时—— 她开始习惯自己少了半条腿, 习惯穿戴假肢, 习惯幻痛,也习惯周围人看向自己时或心疼或可怜的目光,深深觉得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 已经四个月,她消耗自己的所有时间和精力, 供以复健。 以至于所有工作全都停摆。 商业合作也只能都解约, 经济来源只剩小部分照片的版税收入。 但也不多。 截肢后带来的生活开销比想象中以为更多,首先是高昂的手术费用, 以及购买昂贵假肢时的费用,其次是术后复健所需要的医药费和指导开销,以及其他方面的生活开销…… 持续这么长时间,她的存款只出不进,而车祸责任方的赔偿款并不多,目前也尚未到账。 虽然还谈不上弹尽粮绝,却也早就算得是入不敷出。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以前熟知的某位杂志编辑,愿意约她见面,甚至与她商谈全新的合作事宜,已经算是雪中送炭。 黎春风的情况同样相差无几。 其实在车祸以前,黎春风就已经获得与公司签约的机会。 那是一家在巴黎乃至全球都拥有特等资源的经纪公司,在接收到相关资料后给予她回复,有意向与黎春风签约。 原本只差签约,她就可以走上自己一直想走的那条路。 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搁置。 车祸以后。 这家公司负责人体恤黎春风突遭横祸,也来医院探望过。 看到脸色苍白却仍然努力复健的黎春风,那位相当具有人文关怀的经纪人红了眼角,并且也仍然对她具有故事性的、坚韧不拔的东方脸孔有着很大的兴趣,表示愿意等她一段时间,等她好转之后再进行洽谈。 可出院之后。 黎春风不得不再次将这件事抛之身后——因为邱一燃大部分时间都无法自理生活,时常出现精神恍惚的状态,也时常因为上厕所、洗澡和普普通通的走路这种小事,摔到地上无法独自站立。 那辆红色卡车并没有碾碎邱一燃的骄傲,她的骄傲是沉溺于泥潭中也仍旧无法被磨平的东西,她为此痛苦,也为此麻木,但还是希望自己尽快恢复,坚持每周到专业治疗机构进行五次复健,也因此需要人多加看管。 而黎春风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也为此牺牲自己的时间、金钱、精力,甚至是梦想。 直到这一天—— 这是她们在车祸后第一次,像车祸之前一样,终于可以从这件事中松一口气,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理论上,她们可以重新开始。 也确实是打算重新开始。 这几个月以来,邱一燃一边复健,一边尝试重拿相机,也确实零散拍摄了些照片。 她带着这些照片,作为自己尚有价值的佐证,打算去见杂志编辑——因为对方愿意为她提供一个长期摄影专栏的拍摄和撰写机会,也希望和她商讨其他项目的合作事宜,费用可观。 黎春风与那家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的经纪公司进行第五次会面——如果没有问题,今天可能会成功签约。 出门之前。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邱一燃低着视线。 看黎春风柔软的发顶,伸出手指帮她理了理头发。 黎春风蹲下来,动作很小心地给邱一燃穿鞋,给她系鞋带。 也给她的假肢穿鞋,系鞋带。 ——这是邱一燃在车祸之前就想买的一双鞋,登山鞋。 她原本想好,等她们看完极光回来,就拉着早上总是像只鬼一样起不来的黎春风,去登山,看对每天而言都很珍贵的日出。 所以她已经选购好了两双同款式不同尺码的登山鞋,放在购物车中。 原本黎春风对此很嫌弃,因为她只喜欢睡觉,不喜欢运动,不喜欢登山,也不喜欢登山鞋。 但车祸后。 黎春风大概是为了想办法鼓励她,还是将这两双鞋买了回来。 在邱一燃出院当天。 黎春风穿上这双鞋来接她,也像现在这样,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 纵然邱一燃对这双鞋已经没有很多喜爱。事实上,出于生理方面的原因,她已经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丧失兴趣。 但她想要接受黎春风的鼓舞,也愿意在每次出门时都穿上这双登山鞋。 只要黎春风能因此开心一点。 黎春风小心翼翼地给她两只鞋都穿好,把鞋带系得很紧,又稍稍抬起眼来看她, “紧不紧?” 邱一燃摇头。 大部分时候她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或者因为磕磕碰碰到,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长时间过后,跟着她,黎春风慢慢也变得话少,和她之间的对话,也通常处于一问一答的模式。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黎春风低下眼来,把她的鞋带都藏到鞋舌里面—— 因为害怕她一个人在外面,鞋带散了,没办法自己蹲下去系,或者是因为鞋带绊倒自己,她只能尽量帮她将鞋带系紧一些。 邱一燃盯黎春风低下去的睫毛,又很迟缓地摇了摇头。 黎春风没有反应。 她低着头给她理鞋带,大概是没有看见她摇头。 邱一燃愣住,再一次发觉——她们现在的沟通,总是需要黎春风付出很大的力气。 邱一燃站着想了一会。 然后缓缓松开蜷缩着的手指。 她伸出手,拍了拍黎春风的头。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给出好的、正面的反馈。 拍头的动作很轻。 黎春风却因此顿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对她笑了笑,“这是需要我陪还是不需要我陪的意思?” 邱一燃皱皱眉,“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她最近说话很少,语气变得沉闷,也因为后遗症还在持续发作,时常有些小病小痛,声音也总是干涩。 变得很不像她的声音。 她自己发现这一点,所以越来越少说话。 黎春风大概也发现。 她低着头,安静了很久,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对她笑,说, “知道了。” 笑容看起来没有多勉强。 邱一燃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门。 可走了几步。 开门之前,黎春风又在身后喊住她,“邱一燃。” 邱一燃慢半拍地回头。 房子里的灯已经基本都关了,只剩玄关一盏黄灯,黎春风站在灯下看她,对她笑,像一个很单薄的影子。 她喊住她,但不说话。 只是看着她。 邱一燃歪了歪头,也不说话。 玄关灯光微微闪烁。 而黎春风站在时亮时暗的灯里面,也像一个随时会消失掉的人。 邱一燃攥了攥手指。 黎春风又笑了笑。 她慢慢朝她走过来,脸上的光半明半暗,眼睛里有很浓郁的蓝色。 邱一燃看见她颈下乱糟糟围着的围巾,像春天那样的绿色。 “出去了,你要对别人有礼貌。”黎春风停到她面前,垂眼瞥向她,脸庞却很模糊,不像站在她面前, “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尽量要有回应,不要总是像现在一样走神。” 邱一燃不说话,闻到黎春风身上很淡的香水味,明明记忆中是很甜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却觉得发苦。 “稍微忍着一点。” 黎春风微笑着帮她理了理围巾,手指却不敢触碰到她的皮肤, “但不要太忍让着别人了。如果她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打我的电话,我会马上过来接你。” 邱一燃突然抱住了黎春风。 黎春风似乎没有想到,所以愣了很久,才慢慢抬手回拥住她。 玄关灯光忽明忽灭,女人将手横在她背上,脸紧紧埋在她肩窝。 呼吸放得极轻极轻。 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也抱她那么紧,却给人一种在想念她的错觉。 邱一燃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改变现状,让黎春风可以不必爱她爱得这么辛苦。 如果有人可以从天而降,来救救她们两个就好了。 但可能她们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排不到爱神许愿池中的前位,迟迟没能等到救援。 所以邱一燃只好自己努力。 她笨拙地抬起手来,拍了拍黎春风的肩,“别担心我,我没关系。” 黎春风大概没办法对她这种话有所回应,很久都没发出声音。最后,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是冬天,可她们两个的体温都并不算高,拥抱起来也不能算是互相取暖。 但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比分别长,比相爱短。 “黎春风,你多穿一点。”分开的时候,邱一燃看见女人穿着的大衣很薄,像栗子一样的棕色,“外面冷,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雪。” 黎春风怔了好一会,然后对她笑了。 那天早上。 她在玄关的阴影下,很温顺地目送她离开,对她说, “我知道了。”- 与杂志编辑的约见,是在一间类似于咖啡馆的书店里面。 邱一燃闻到咖啡的香气,也看到店内很有气氛的圣诞装束,才发觉,原来又已经是一个平安夜。 这段时间—— 她像是被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不知道真实的世界在持续运转。 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没有在二零二一年迎来巨变,仍然热情迎接节日的到来。 邱一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偷走时间的人,处在其中格格不入。 但因为出门之前黎春风的嘱咐,她也努力想要迎接世界的新变化,接受全新的自己。 杂志编辑姗姗来迟,风尘仆仆地推开门走到她身边,十分惊喜地从上至下打量着她,“你比我以为得气色要好很多。” 邱一燃看见她外套上粘上的碎雪,有一瞬间想去看窗外的雪,但她又想起黎春风叮嘱她不要在外面走神,对其他人而言不太礼貌。 所以她努力集中精神,也接受对方的寒暄,“谢谢。” 纵然她在出门之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脸色苍白,瘦得颧骨凹陷,气色并不算好。 “最近过得怎么样?”杂志编辑并没有放弃寒暄,语气也很得体,仿佛为邱一燃感到十分可惜,“听说你的事情以后,我们都很遗憾,也都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谢……”邱一燃发现自己时常在说话时突然中断。 在独立出门第一天的不到一个小时内,她第三次想起黎春风—— 如果黎春风在她旁边,她肯定不会如此辛苦。 但这么依赖黎春风是不对的。 邱一燃从短暂的走神中回过神来。她端起咖啡,微微抿了一口,看见对面编辑略带探究的眼,又换上更为郑重的句式,“感谢你。” 她的状态不适合应对长时间的社交。所以这段时间,她重新拿起相机,也都没再拍摄过人,更无法进行任何商业拍摄。 但在黎春风的鼓励下,她还是拍摄了许多优美的风景照片。 黎春风看过之后,说这些照片都还不错,很有她自己的风格。但邱一燃自己已经无法判断。 现在,她将这些照片全交由给这位老练的杂志编辑—— 如果对方可以从中选取部分所需要的,并能因此给她新的机会,那她将感激不尽。 幸运的是。 这位从前熟知的杂志编辑,并没有因为她陷入低谷就落井下石。 而是很认真地接过U盘,在携带的笔电上插入,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照片全都看过一遍,然后停顿了好一会,最后露出像是赞赏的表情, “很不错。” 这让邱一燃喜出望外——她一直以为,之前黎春风只是为了鼓舞她,希望她不要放弃,才对她说那么多好话。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会得到第三方如此正面的评价。 原来黎春风说得对,这件事并不像她想象得那般困难。 惊喜之余,邱一燃也觉得自己应该得体一点,感谢对方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于是,她又很真心地对对方说, “很感谢你,能给我机会。” 杂志编辑将电脑屏幕虚虚盖上,对她笑笑,“不用客气,是你自己的本事。” 收到如此正面的肯定,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咖啡。 刚想问对方需要哪些照片,却又怀疑自己过于急功近利,连对方的姓名都不记得,一见面只聊自己的事情。 所以邱一燃鼓起勇气地抬起视线,打算与对方进行寒暄。 却发现—— 对方仍旧还在看她,目光有些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左腿上。 邱一燃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以为对方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关心。 她努力解释,“我已经好多了,之后还是可以进行拍摄。” 杂志编辑抬起眼,对她笑了笑,“没事,以身体为先。” 看来这是一位很体贴的合作伙伴。 邱一燃松了口气。 “不过。”杂志编辑抿了口咖啡,手指轻轻摩挲着背璧, “是这样——” 说了三个字,欲言又止。 看来是要和她谈价格。 来之前,邱一燃早就设想过这个可能,她现在拍的照片,和以前当然没办法比,如果对方想要降价,也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 邱一燃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左腿膝盖,“你可以有话直说。” 听到她的理解,杂志编辑松了口气,重新开了口,“Ian,我非常理解你的痛苦,也非常想要挽回你的不幸。”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这些照片我可以全部按照你之前的价格收走。” 邱一燃反应木讷。 听对方讲完,很费力地想要去理解对方这句“需要”的意思。 为什么是她有需要? 但这个时候,杂志编辑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是这样,如果你愿意之后和我们杂志深度合作的话,我们可以为你联系一名摄影经纪,你放心,她在业界很有名,也打造过许多独立新星,听闻你的事件后,她有意与你合作,联系了我,想要为你经营个人品牌,用你残疾摄影师的身份,为大家讲述在经历苦痛后仍然从苦痛中开出花朵的故事……” 这段话很长,有很多铺垫,以及用来模糊真正目的的信息。 之前邱一燃接触过的大部分文字工作者都有这种毛病—— 在讨论商业问题的时候,他们喜欢将话说得很委婉,隐藏自己的目的性。 以至于邱一燃极为艰难地去分析,才从中抓取到几个关键词, “什么摄影师?什么讲故事?” 杂志编辑陡然停住了侃侃而谈。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用自己憔悴不堪的双眼看向这位雪中送炭的杂志编辑,竭力平复自己的敏感,也试图将这一切拉回她想要的轨道,“这是,是什么意思?” 杂志编辑看着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低头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才喊她, “Ian。” “嗯。”邱一燃用力抠着手指,给出回应。因为黎春风说,不要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走神,很不礼貌。 “我知道,这可能会伤害到你的自尊心,所以我刚开始并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但其实你一直都很聪明,能猜到我为什么这么说。”杂志编辑还是讲话说得很委婉。 “我猜不到。” 邱一燃直接表明自己的困惑,很执拗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也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杂志编辑与她对视。 很久。 才像是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我们尽量现实一点好了,你现在拍的东西……” 她很平和地向她说出这个事实,“比不上你本人能带来的噱头。” “我有什么噱头?” 邱一燃恍惚间追问。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逐渐泛红,以至于显得像是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法则,有那么冥顽不灵。 杂志编辑并没有再与她虚与委蛇的耐心,而是又揭开笔电,翻开她的照片。 外面风雪交加,室外有暖气,邱一燃却觉得这个冬天很冷,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很直观地看见——自己在黎春风的鼓舞下,所拍摄的照片,一张一张被翻过去。 也听见杂志编辑跟自己说, “你拿着这些照片,去询问之前合作过的所有商业伙伴,恐怕都是一样的结果……” “说实话很普通,没有特色,不值得被选用。如果你刚刚不说,我还会以为是一个初学者随便在路上拍摄的内容。” “你现在没办法去拍人,也不肯拿出自己尚且能吸引眼球的故事,更没有办法拿出更不一样的东西来……” 说到这里—— 她有些遗憾地看向邱一燃通红的眼睛,语气并不严厉,却像是无法回避的审判, “你的照片,或者是你自己,都已经卖不出好的价钱。” 最后。 这位经历过人生千帆的前辈,很友善地对她进行劝慰, “Ian,你还太年轻。” “可能并不知道,其实你的自尊心没有那么值钱。” 她双手交叉,对她很温和地笑, “当然,任何人都一样。”- 邱一燃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说实话—— 那位杂志编辑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大部分都是劝她接受这条来之不易的橄榄枝,所说出的话虽然很直接,但也基本都是出自于她现在所面临的事实,甚至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加工。 只是在这之前。 邱一燃一直都被黎春风保护得太好,很久没去独自面临外面的世界,也无法对现在的自己有着准确认知。 她并不为此感觉到太多的难堪。 或许她被关在罩子里面太久,连难堪这种情绪,都只能微弱地感觉到。 这天的确下了雪。 但她已经不记得这天的雪下得大不大,对雪淋在头上也没什么感觉。 回到家中。 邱一燃才发现自己鞋里是湿的,应该是融了雪水进去,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皮肤。 她不想让自己的鞋踩脏客厅,会让照顾她的黎春风感觉很累,虽然黎春风从来不怪她,不管她要怎么样,都只会包容她的任性和脾气。 而直到现在,邱一燃都无法很熟练地运用假肢下蹲。她只好坐在玄关的地上,将黎春风出门之前给她系好的鞋带,慢慢解开。 地很凉,也没有开灯。 很黑,很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得太多,邱一燃像没有脊梁的虫那样蜷在地面,解开鞋带,脱了鞋,也脱了假肢—— 然后她看见自己那截残肢。 与接收腔接触的那片肌肉已经萎缩得很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没有护理得好还是怎么回事,上面还生了很难看的冻疮。 紫色的疮,皲裂的皮肤,浮肿的肌肉,十分难看,表面还破了皮,蹭出一层红色的血迹……在黑暗中像吞掉很多东西的怪物。 邱一燃愣愣低头。 玄关处很拥挤,她很无措地靠在冰冷的墙面,抱着头,埋在膝盖里,很久,像要把自己埋进去。 最后又突然抬头起来。 毫无血色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邱一燃打开鞋柜—— 看到很多双运动鞋,跑鞋,她从前习惯跑马拉松,所以连漂亮的跑鞋都有很多双。 如今却连一双都没办法穿。 邱一燃沉默地在墙边抱着膝盖,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也看到自己刚刚脱下来的登山鞋,很漂亮。 鞋柜里属于黎春风的那一双也被穿出去。 黎春风大概以为今天肯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早就做好想要和她一起出去过节的准备。 如果顺利的话。 她们今年还是能穿着这双鞋踩很多次巴黎的雪。 可邱一燃想要的比这多很多。 她是个喜欢计划未来的人,所以原本今年,除了挪威看极光之外…… 她也想要在平安夜和黎春风再去一次安纳西,想要去芬兰看雪,还想要和黎春风在结婚纪念日回去苏州度蜜月的…… 世界很大,特别是对两个渺小的人来说。 她还想穿着这双漂漂亮亮的登山鞋,和黎春风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但这双鞋并不合脚。 尽管是她的尺码。 从一开始—— 黎春风买给她从前喜欢的这双鞋,让她从医院里穿着回家,是希望让她可以开心一点。 她穿上去那一刻,就很清楚地知道,并不合脚。 却还是装作开心。 其实穿什么鞋对她来说也并没有差别,那一点磨脚的痛,与其他痛苦相比,就像火苗相对于十八层地狱,有或没有,都没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就算那么不合适,就算磨破了皮,就算让她血迹斑斑。 邱一燃也还是坚持在穿- 许无意从国内打来电话,是邱一燃在玄关抱着膝盖坐了半个小时以后。 那时她神情恍惚。 从电话里听到许无意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车祸是梦,截肢是梦,刚刚的会面是梦,最好许无意在电话里说的事情,也是梦。 “外婆生病了。” 许无意像是要跑到哪里去,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哭腔, “姐,你能回来吗?” 玄关的灯大概是已经坏了,在邱一燃头顶隐隐闪烁着。 她很勉强地靠在墙壁。 尽量安抚电话那边哭得停不下来的许无意,说自己会尽快回国,让她不要太担心。 挂完许无意的电话,邱一燃微微仰头,木着脸静静地想—— 真的好像是梦啊。 但下一秒—— 头顶灯泡忽然炸掉,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她脸上,划得她眼角很痛。邱一燃停了很久,才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醒,而灯罩下面冒着些微弱的烟。 原来都不是梦。 玄关很冷,也很黑,像一个久日不见阳光的地穴。 邱一燃很吃力地撑着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但地上因为雪水而变得湿滑,而她刚脱了鞋,才刚刚站起来,却又狠狠摔落在地面—— 因为她总是摔跤的关系,家里面四处都装上了地垫。 这一跤摔得她并不是很痛。 但她摔的姿势并不好,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很长时间都晕得没能再次站起来。 直到黎春风给她发来短信: 【你结束了吗?我来接你。】 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是: 【我签约了,条件不错,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回家的时候买给你。】 室内起了水汽,屏幕变得很模糊。邱一燃头晕脑胀,用袖子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才将这些话看清楚。 那一刻她终于觉得—— 如果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黑夜,那现在应该是唯一的一个光明时刻。 至少不全都是噩梦。 她为黎春风感到高兴,但又为自己将要告诉黎春风的消息感到无所适从。 大概是见她一直没有回复,黎春风给她打来电话。 熟悉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跳动。 邱一燃还瘫软在地上。 她勉强撑着自己靠坐在墙边,在浓稠的黑暗中深呼吸几口,才接了电话。 电话接通。 邱一燃不说话,也用力咬紧唇,屏住自己有些无法平复的呼吸。 黎春风大概习惯她最近总是不说话。所以电话接通,就很自然地主动跟她说话,“我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回来。你在哪里?” 她的语气听上去比出门之前轻松不少,看来折腾那么久,能签约成功,黎春风自己也很高兴。 “我回家了。”邱一燃说。 “你自己回的家?”黎春风很是意外。 “……对。”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黎春风笑了出来,“那你今天很棒。” “嗯。” 邱一燃死死盯着天花板,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眼角不断滑落。她安静地用手背擦去,然后呼出一口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我,姨婆生病了,我可能明天要回国。” 话说出来,眼泪流得越来越多。 邱一燃死死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也不想让自己流更多眼泪。 明明黎春风今天很开心,得到的全都是好消息。而因为她,却又要收到那么多坏消息。 可尽管如此。 黎春风也只停了一秒钟,用以反应这个糟糕的事实,就立刻抛弃今天所有的愉悦和快乐,以及得之不易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对她说,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仿佛这件事中所包含的选择,根本不值得她犹豫。 邱一燃有些麻木地张了张唇,久久都没能说得出来话。 黎春风也没说更多。 很长时间了,她都比邱一燃冷静,也从来不会显现出慌乱的时候。 但那天,在这通电话里,她像是已经有所察觉。这些天来,她向来对邱一燃的情绪感知敏锐,甚至比邱一燃自己还要敏感。 所以在这之后,电话那边的黎春风直接跑了起来,在那边引发了很多尖锐的喇叭和不满的谩骂。 黎春风微微喘息着,有些急切地对邱一燃说,“你别急,先等我回来再说。” 邱一燃怕她因为心急出事,声音很急,也带着哽咽,“黎春风,你慢点走,要注意安全。” 黎春风也真的听她的话。 慢下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喘气得厉害。 于是她一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一边放轻声音,对邱一燃说, “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后面那三个字被呼吸声吞进去,语气变得好像是哀求,“好不好?” “好。” 邱一燃擦了擦变凉掉的眼泪,抽泣着答应下来,“我哪里也不会去。” 听到她答应这件事。 黎春风终于松了口气,也肯挂断电话。 邱一燃却没有因此感觉到有多轻松。她很笨重地再次尝试从地上撑扶着自己站起来。 整个站起来的过程花了她将近十分钟。 之后她吸了吸鼻子,撑起双拐,走进去,在卧室床边愣愣坐了二十分钟——她很理智地告诉自己,要收拾回国的行李。 那天,邱一燃坐在房子里面,清算自己的二十多年人生,然后发现——原来在巴黎待了这么久,她可以带走的东西也并不多。 那些珍藏起来的相机设备,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很多用处。 就算带回去,也都只是累赘,让她想起自己有多不值钱,让她想起巴黎,徒增痛苦。 邱一燃在巴黎的所有物并不多。 除了那些相机以外。 还有这套房子。 想起来这件事,她忽然松了口气,感谢自己还算是有先见之明,平时赚了钱也不太乱花,拿到收入总是第一时间付房贷,刚好上半年结算一笔大额款项,加上部分存款,提前还贷结束。 现在她要走了,总归有房子是可以留给黎春风住的,黎春风一个人在巴黎,要有一个可以挡风避雨的地方,不然会很辛苦。 对了。 还有之前说好要打来的车祸赔付款。 邱一燃想了想,将自己的部分存款划进最常用来交易的那张银行卡中,又将银行卡偷偷藏在了黎春风的某件不常穿的外套里。 她知道黎春风最后肯定会翻到,也知道黎春风一定会猜到密码——因为邱一燃不喜欢记数字,所以所有账号账户的密码,都是同一个。 再过几天,她们两个的车祸赔付款,应该就都会打到这张卡上。 在寸土寸金的巴黎独自生活那么多年,没有人比邱一燃更清楚——手里有钱是最大的底气,有钱才不会被人欺负。 邱一燃能在巴黎坚持那么久,也是因为在这方面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且。 她可以预料到——尽管已经成功签约,但黎春风之后在巴黎的生活绝对不会很轻松。 没有钱的话会吃很多亏,也会在外面受很多不必要的委屈。 邱一燃不希望黎春风吃亏,也不希望黎春风一个人在这边受很多委屈。 她自己至少还有家可以回,可以在无法忍受的时候选择逃跑。 但黎春风已经没有后路。 她留人的时候信誓旦旦,答应要当她的家长,如今却没能信守承诺,自己率先放弃,只好用这种方式弥补,也希望,黎春风至少要比不敢留下来的她有更多底气。 黎春风性子犟,发现之后应该就会立马还给她。 但如果—— 她想如果,如果黎春风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发现,也至少还有一次机会。 就当是,她借给她的也好。 做完这些,邱一燃已经有些累,只能微微喘着气,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又拨通了魏停的电话。 自从那顿让所有人都食不下咽的饭过后,她就已经许久没和魏停联络过。 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魏停可能有些慌张,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接,声音听起来也小心翼翼地,“怎么了?” 邱一燃没办法跟魏停在这时候寒暄,电话接通,她就很直接地表明目的,“你记不记得,还欠我一个人情。” 魏停不说话,似乎是知道她有话想说。 邱一燃揪紧衣角,一字一句地说,“以后黎春风如果在这边需要帮助的话,你一定要站在她这一边。” “可能她会拒绝。” 知道魏停可能会觉得她没头没尾,她尽力解释清楚自己的要求, “但不管怎么死皮赖脸,你都要为她提供帮助。” “什么意思?”魏停似乎很糊涂,“那你要上哪儿去?” “如果她对你发脾气。” 邱一燃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呼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痛得麻痹的左腿膝盖,“你就都怪到我头上。” 眼泪滑落,她低脸,看到自己在灯光下佝偻着的影子,几乎不堪一击,也很廉价。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很轻地说, “反正,也都是因为我。” 与魏停的通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邱一燃知道黎春风会很快回来,所以她说完,等魏停不明所以地答应下来之后,就挂断电话,在床边很安静地坐着。 她答应要等黎春风回来。 不会食言。 房间内几乎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她的影子。 她看见自己残破不堪的影子,也看见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假肢,难以避免地回想起过去四个月发生的很多事情—— 她佝偻着腰,痛得把假肢拆下来扔掉,恨不得有人将自己整个人折断,手脚乱踢的时候也没能顾及自己有没有伤到黎春风。 黎春风不怪她,也不骂她,又帮她捡回来,为了鼓励她,为了帮她分担痛苦,找人在金属支杆上刻上那句话,自己跪在冰冷的地面,低眉顺眼地帮她穿上去…… 她不止一次像烂掉的人一样摔倒在地面,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为她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帮她擦凉掉的、干掉的眼泪,反反复复地跟她说,会好的,会好的…… 她在睡醒之后,不穿鞋,撑着双拐,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有时候回过神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来,黎春风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找到她…… 她总是找到她。 You are here,I’m here. 理论上,她们都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相信这句话,也当然相信有情饮水饱,有情解万难。 可实际上。 这条假腿吞掉她,也吞掉黎春风。 但很奇怪的是,如今走到这一步,邱一燃对此也还是没有实感——她其实没有觉得她们一定要分开,甚至现在,她努力维持大脑运转,用自己尚且能撑下去的精力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也只是以防“万一”。 邱一燃的确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困惑,找不出真正的路,感觉到累,又因为并不知道这种状况要维持多久,所以更累。 但。 她还是没有觉得,到现在就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和黎春风并肩走完最后一段路…… 只要她装作看不见,或许她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很久。 直到。 她起身,去整理行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证件都不见了。 也才迟钝地发觉一件事—— 原来在这段关系中竭尽全力的那一个,从来都不是她。 所以她才会觉得,或许还可以坚持,她才可以装作看不见,也可以对这件事没有很多的实感。 而黎春风比她先看见房间里的那头大象,也早就料到这一刻会发生。 只不过。 她和她一样,也选择最愚笨的一种方式来阻止。 第65章 “抛弃黎无回,会比抛弃黎春风让你更好受吗?” 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过, 黎春风感觉自己心中始终存在一个理论—— 如果一段关系中已经存在无法解决的障碍,要么就分手,要么就结婚。 但她和邱一燃已经结婚很久了。 思来想去。 黎春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所以决定去购买婚戒。 在她看来—— 这和结婚这个选择也很接近。 她和邱一燃从一开始是闪婚,后来又没太以婚姻关系相处,也就没有正式购买婚戒。 直到现在。 二零二一年的平安夜。 黎春风为此感到庆幸,她比邱一燃先想到这一点, 有机会给邱一燃惊喜。 所以。 趁邱一燃出去与那位杂志编辑会面。 黎春风去取了自己之前订好的戒指——是她两周之前看好的一枚, 上面有一颗很小很小的钻, 好在设计简约, 款式独特。 选购时, 黎春风一眼就看中。 幸运的是, 这枚戒指与她现有的存款数字算是匹配。 稍微没有那么幸运的是,刚刚好,只够买一枚。买下之后,她就没有办法为自己也买一枚, 再让邱一燃为自己戴上。 善良的导购小姐大概看出她的窘迫,在她的预算内,为她提供另外两枚对戒的选项——连一颗很小很小的钻都没有, 设计也平平。 一枚戒指的钱, 硬生生分成两枚,就会失去惊艳,变得普普通通。 黎春风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在两枚和一枚中间,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就将自己试戴的那枚硬生生地剥下来, 还到导购小姐手中。 最后—— 她分着不同的额度,很不体面地用了好几张卡, 把自己所有的钱加在一起,结果发现还少了三十二块。 当时她愣住。 导购小姐也愣住,像是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却又因为心软,没办法对她说出什么狠话来。 黎春风自己却先缓过来。她很礼貌地对导购小姐说,“稍等一下。” 接着。 她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冯鱼,让她给自己转两百块过来。 可冯鱼没有接电话。 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很漫长,像一场临刑前被拉长的审判,黎春风低着眼,攥紧手机,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向谁求助。 给冯鱼打的第二通电话也没有接通。 黎春风想了想,最后又翻找自己所有口袋,最后从中找到好几张皱皱巴巴的现金。 加起来三十一块。 还少一块。 黎春风突然笑了。 “抱歉。”她不想闹得很难看,没有因为这一块钱索要折扣,穷也有穷的体面,所以十分平和地对导购小姐说,“我下次再来吧。” 说着—— 黎春风又将自己那团皱巴巴的现金团回去。 但导购小姐阻止了她。 她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了一元现金,也试图维护黎春风的自尊心, “卡里的钱已经入账了,退起来很麻烦,算是我借给你。” 黎春风沉默很久。 她听导购小姐给她入账的声音,也听自己的自尊心被踩在地上的声音。 最后,她脸色苍白地点头,“谢谢。” 又补充,“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其实过不久冯鱼就回电话给她,也给她转了两百块。 她当场就还了钱给导购小姐,将那些扣完余额的卡又很狼狈地一张张收回去,也订下那枚拥有小小的钻、设计款式也适合邱一燃的戒指。 但那天。 黎春风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冬天已经来了,她觉得好冷,也知道,未来的自己一定会把这天记得很久。 她想自己的确不够好,和邱一燃结婚以后,不仅没有办法给邱一燃更多更好的东西,还害得邱一燃失去很多本来拥有的。 现在付出一些不值一提的自尊心,换取邱一燃留在她身边的时间期限,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也想自己做得对,就算自己再没有能力,也都不该在结婚戒指上面省钱。 又想,签约成功以后,有更多工作机会以后,要给邱一燃买一枚更好、更漂亮的。 两周后,平安夜,黎春风冒着风雪,再次来到这家店,谨慎小心地取到这枚不怎么贵的戒指。 临走之前。 她将手插进衣兜里,又看到自己之前试戴过的那两枚对戒—— 光秃秃的手指蜷了蜷。 下一秒,她又对上导购小姐的眼神。这位导购小姐的工作是售卖戒指,大概见过很多种类似的故事,所以那天才会为她提供帮助,所以现在看她的眼神像是在为她加油。 黎春风随意笑笑。 她对导购小姐摇摇头,然后又握紧那枚要给邱一燃的戒指。 其实没什么关系,反正上次,她就已经算戴过了。 这天平安夜的雪下得特别大,淋在头上,堆在路边,扑簌簌地,像尘。 黎春风加快步子。 她等下还和经纪人有约,也怕邱一燃会提早回来。 她不敢跑,剧烈运动是腰伤后的大忌。但她很多时候都需要尽量快一点。 邱一燃的生活已经变慢很多,黎春风必须让自己快起来,填补这段跟不上去的空白。 房子里面很空。 邱一燃看上去像是还没回来。 黎春风却不敢立刻松气,她僵直着嘴角,打开每个卧室、浴室、暗房的房门……直到每一个空间都检查一遍,最终都没有发现邱一燃摔倒在地上无法自理的踪影。 黎春风在门边怔了片刻。 想了想。 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暗房。 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不会在暗房里面乱翻,所以很久之前,黎春风就将邱一燃的所有证件藏在其中最隐蔽的一个角落。 这天上午,证件都还在。 在黎春风最开始藏的地方,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直到确认这一点,黎春风才像被抽出一根线的木偶人一样,背脊抵在冰冷门边,真真正正稍微放松。 然后。 她掏出口袋中的戒指盒,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不小心淋到的碎雪,思考过后,回到卧室,打开衣柜—— 将戒指盒很慎重地藏在邱一燃某件常穿的外套里。 再将外套挂回去。 黎春风盯着看了看。 觉得这样很明显。 最后又不太满意地拿出来,放进那件外套内侧的口袋。 再重新挂回去。 这次终于好一点,不那么明显。 黎春风稍微放心下来,关上卧室门。她想等邱一燃回来的时候,她会给最近第一次主动出门的邱一燃一个拥抱,下一次打开这张卧室门的时候,邱一燃可能就会发现她准备的戒指。 不知道邱一燃会是什么表情。黎春风希望会是惊喜。 与经纪人约见的会面还有四十分钟,路程花二十分钟,她还剩下二十分钟的时间。 邱一燃不在。 这二十分钟时间,完全属于她自己。黎春风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念头,下一秒钟她又觉得奇怪,因为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较好。 想了想。 她去检查家里的地垫,检查家里有没有特别突兀的边边角角,检查邱一燃的每双鞋,鞋带是松的还是紧的…… 这件事做完,还剩十四分钟。 黎春风慢慢靠坐在地毯上,脸埋在膝盖中间,觉得这种安静很吵闹,好几次,她都想去发信息询问邱一燃的状况,最后又掐紧掌心,逼迫自己停止——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想要走出去,她就算再担心,也该收敛一些。毕竟她们上次就因为这种事情吵过架。 想到这里,黎春风决定整理不必要的情绪,她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生姜,洗干净,削皮,然后又坐回到地毯上—— 没有什么表情地咬了进去。 生姜的辛辣刺激口鼻,吞到胃里,也使她疲惫不堪的大脑变得稍微清醒过来。 这是上次偶然发觉的—— 在一个深夜,再次将邱一燃从地上扶起来,擦眼泪,哄睡,黎春风出来收拾残局,她撑扶着洗手台,用冷水洗很多遍脸,蹲在浴室里面一边深呼吸,一边掐自己大腿上的肉,觉得自己好像很想哭,照镜子的时候也看见自己泛红的眼梢和鼻梢,但是又完全流不出眼泪,就像一个被蒸干的人,身体里面却又涨着很多东西。 最后她从冰箱里找出生姜,只是勉强洗净,那次连皮都没有削。 然后她发现—— 原来自己有那么厉害,就算吃生姜都可以面无表情。 但也因此发觉—— 这种刺激感,起码可以让自己的大脑维持清醒。 坐在沙发边上吃完这块生姜。 黎春风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洗手,刷牙齿,洗脸,换衣服,补妆…… 又变成强大完整的另一个自己- 与经纪人的会面很顺利。 黎春风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前不久受过算是严重的腰伤,知道现在可能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看过合同,对这家公司做过一定了解,也经过谨慎的好几次会面,她毫不犹豫地进行签约。 直到她接到邱一燃的电话。 听声音,邱一燃与编辑的会面不是很顺利,而且又因为姨婆生病要离开巴黎,在现在这种艰难的状况下回国,以后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 乘坐出租车回来的路上,黎春风想了很多,忽然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或许她坚持到二十四岁,才等到这一次机会,也就证明她根本就不适合走这条路,或许这次签约也不算是什么难得的机会,就算成功,她也没办法在自己人生中掀起更大的风浪了,或许她根本就没办法获得十八岁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况且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是这样,承认自己平庸的、失去很多东西的、都并不止她一个…… 这天,巴黎的雪下得那么大,车轮将这些念头滚过一遍又一遍。 黎春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 但走到楼下,她发觉自己很冷,也觉得出门之前吃的那块生姜并没有发生什么效用,让她觉得大脑十分愚钝,无法发出下一步指令。 她没有上楼。 动作很慢地蹲在雪里。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自己之前查阅过的那些资料—— 车辆碰撞时,一般副驾驶位置的人受伤会更重。这是因为,驾驶员会在事故发生时,会本能地打方向盘避让车辆,导致副驾驶位置受伤几率更大。 巴黎漫天风雪,人来人往,黎春风蹲在其中,十分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回忆那天事故中的每个细节,像她每个夜晚所做的一样。 她不记得自己在那天蹲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几乎没办法站起来。 到最后—— 雪粒飘落鼻尖,她死死低着眼,看到一双粘满雪尘的鞋出现在她面前,很熟悉,是出门前,她给邱一燃穿上的那双鞋。 但鞋带已经不是她出门之前系的样式。 重新系过。 但没怎么系好,所以散在外面。 邱一燃为她拍走她头顶那些冰冷的雪,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带着浓厚的担忧,“黎春风,你怎么待在外面不回家?” 黎春风不说话。 邱一燃缩了缩脚,鞋底在雪上留下一个白的脚印。她又轻着声音说, “我,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事,所以就出来看看。” 雪疯狂地往下飘,落到睫毛,鼻尖上,慢慢被体温融化成冰冷的水滴,往下淌。 “对不起。”黎春风用手背擦了擦脸上冰冷的液体, “我,就是走累了,所以只是想,想休息一下。” 邱一燃没有马上接话。 她很安静地站在她面前,好像在低头看她,也在思考些什么。 黎春风却不敢马上抬头。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又伸出自己被冻到僵硬的手,把邱一燃散乱的鞋带,解开,重新系上,系得很紧,像她出门时那样紧。 邱一燃不说话,也没有后退,很配合地让她系着鞋带。 但黎春风系好之后,也没有站起来。 她还是蹲在地上。 又将邱一燃的鞋带没有什么意义地解开,系第二遍。 “鞋带要系紧一点。”她对邱一燃解释自己的行为,“雪天路滑。” 邱一燃没说什么,只是有些笨拙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黎春风却因此停住所有动作。雪落到唇边,融化到唇缝,苦的,很苦,好像眼泪。 她坚持给她系完第二遍鞋带。 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 不看邱一燃的眼睛,看她们两个相同款式的鞋。 也看到邱一燃穿出来的外套衣角,不是早上那一件,是她藏戒指的那一件。 很久。 黎春风低着眼睛,不说话,沉默地去牵邱一燃的手。 邱一燃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很配合地和她十指相扣,让人产生一种她们仍然亲密无间、中间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 也让黎春风觉得稍微心安。 或许是她对邱一燃的想法有所误会。 或许,邱一燃也还是心疼她,会愿意带她一起走。 黎春风心存侥幸地想。 她将邱一燃的手扣得更紧,又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她自己的手不够温暖,时常需要借助外力手段,所以她牵邱一燃的时候,口袋里总是放着暖贴。 “黎春风。” 邱一燃很顺从地被她牵着,声音很轻地说,“你累不累?如果不累的话,我们先别急着回去,再看看雪吧。” “我不累。”黎春风笑, “你呢?出去一趟累不累?如果觉得不高兴的话,明天再出来看也可以。” 邱一燃不说话。 黎春风努力握紧她的手,像是怕她突然松开手跑掉,也很努力地说着话,“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巴黎也会下雪的。” “会吗?”邱一燃低着视线问。 “会。”黎春风很笃定。 邱一燃轻轻地“嗯”一声, “但是我明天要回国,可能没办法多在巴黎走一走了。” 说着。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 黎春风瞬间察觉到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也在第一时间对她说,“那我们就明年再看。” 说完这一句。 黎春风又发觉到自己太过用力,稍微松了松,却还是将邱一燃紧紧握住。 语气变得很像是讨好, “反正雪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每年都可以看得到。” 邱一燃的脚步因此慢下来。她没有对此作出回答,而是有些恍惚地回头看了眼她们身后的脚印—— 看得出已经走了很久了。 “怎么不说话?”黎春风催促她,似乎有些慌张,也想要从她得到更为准确的答案,语气更像是哀求, “邱一燃,你说话。” 雪片慢慢悠悠地落到她们两个的头上,还是那么美丽,邱一燃迟钝地抬起视线,看到黎春风的眼睛。 这天的巴黎无限接近于纯白色,以至于她们的眼睛好像也离得很近,中间好像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隔。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伸手,给黎春风理了理颈下围得有些乱的围巾。 她看到那条像春天一样的绿色围巾,短暂的几十秒钟,闪过很多个念头—— 要不就算了吧。 要不,还是别在今天吧。平安夜,以后回想起来,多伤人啊。 要不,就让黎春风在巴黎等她,等她稍微变好一些的时候,带着治好病的林满宜,也带着从来没有来过巴黎的许无意,再和黎春风漂漂亮亮地在春天见面吧。 然后她再次看到黎春风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狠狠吹过,眼尾微微泛着红。而且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黑眼圈和红血丝都很重。 除此之外,那里面还包含很多—— 努力掩藏的痛苦,小心翼翼的愧疚,时刻等待审判,因为反复猜测她的情绪而变得战战兢兢……都是这场雪下得再大,都隔不开的东西。 “黎春风。” 所以邱一燃喊她, “家里玄关的灯,被我不小心弄坏了,你记得找人来修,不要将就。” 黎春风向来不是迟钝的人,她敏感,但也掩藏敏感,所以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停了一会,还是选择竭力装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事。” 甚至还对邱一燃笑了一下,“灯的事不急,我们回来再修。” 没等邱一燃往下说,她就自顾自地牵紧邱一燃的手,继续往前走,也很努力地想要将这段难堪的空白填满, “是什么时候坏的?” “你怎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算了,其实也没关系,只要没伤到你就好了。” “本来我也一直觉得这盏灯有些太亮了,我们可以换盏暗一点的。” “趁这次有机会,我们好好选一选。” “对了,姨婆怎么样了?是生什么病?很严重吗?” …… 邱一燃听出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也知道她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开口的机会,找了很多话题。 实际上,邱一燃也想要再多听久一点,听说忘记一个人,最后忘记的就是声音。她很自私,明明知道走到这个地步,也都是出自于她的自私,可她还是想要把黎春风的声音记得久一些。 但她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到底还可以坚持多久。所以她不得不在自己还有精力对抗自私和欲望的时候,从喉咙里发出空洞的声音,打断了她,“黎春风。” 黎春风瞬间变得僵硬。 邱一燃想要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可黎春风不放。 她把她拽得很紧,握得很紧,扯得两个人都痛得脸色苍白。 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邱一燃挤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 “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 也还在坚持将自己放在明天的计划里面,“等我们明天回去,问一问姨婆的话,就知道了。” 邱一燃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黎春风将她抓得很紧,手指几乎掐紧她的脉络。 她很用力地想要将她抓住。 但邱一燃不是,她想尽办法,想要从她身边挣脱开来。 “黎春风。” 她再次喊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喊这个名字,所以每个字都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溢出来,“你记不记得,在你生日之前,你说过那个经纪公司,想要你换个更符合你形象的名字。” 黎春风愣了片刻,大概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 但反应过来,还是第一时间想要朝她笑,“不换也可以,你不是说黎春风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说不下去,所以停了两秒钟,才勉强把这句话补全, “很温暖吗?” “是很温暖。”邱一燃没有否认,“但我想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你要不要听?” 黎春风不说话,只是在纷飞的大雪中,注视着她。 像悲戚,也像哀求。 “无回。”邱一燃坚持往下说,也坚持把自己答应黎春风的最后一件事做完, “我想了很久,本来觉得黎春风已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很适合你,不应该改。可最近,我又觉得,其实你本来一直是个很勇敢,也很坚韧的人,但现在不知道什么回事,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都不敢去做,胆子变得很小,我觉得,你只当温暖别人的春风,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要不就叫黎无回吧。”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也走近,帮黎春风拍了拍肩上的雪,“可能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大雪纷飞,她给黎春风拍过一遍雪,但很快,黎春风肩上又落满碎雪。 黎春风站在她面前,快要变成一个白色的人。她盯紧她,眼尾被风雪刮得通红,“所以呢?” “所以换名字的意义是什么?”她已经发抖到有些握不住邱一燃的手, “所以邱一燃,抛弃黎无回,会比抛弃黎春风让你觉得更好受吗?” 抛弃。 听到这个词从黎春风嘴里说出来。 邱一燃才恍然大悟——她最终还是做了从一开始黎春风就警告她让她别做的这件事。 或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 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二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懂得爱是什么,才会将原本该一字千金的承诺,说得那么虚无缥缈。 是她说了大话,以为自己的爱足够强大,也以为单单以一个“爱”字,就可以战无不胜,迎接一切困难。 到现在才知道。 其实事实完全反过来,是爱可以被很多东西打败。 想到这里,邱一燃很勉强地对黎春风笑了笑,“对不起。” “没关系。”黎春风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我可以原谅你。” 她不看她的眼睛,牵紧她的手却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就算把她弄痛也没有办法,因为很想把她带回去。 也低声对她说,“邱一燃,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邱一燃停在原地不走。 她用很大的力气将手从黎春风手中挣脱开来。 黎春风终于回头看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没有哭。 或许很久以后,黎春风会记得,这一天她们两个站在雪地里,分手分得很难堪。 “你记不记得——”邱一燃呼出一口白气,她觉得自己手很痛,但是没有机会再被黎春风很温柔地牵过去,放在很温暖的口袋里, “很久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见第一面,你就答应和我结婚?” 黎春风望着她,不说话,或许是因为已经用尽全力、丢掉所有自尊心挽留过,现在却全都被她挡回去,只剩下难堪。 但有很短暂的一下。 她看到邱一燃被冻红的手,还是下意识把暖贴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接着稍稍抬了下手,像是想要再次来牵她。 邱一燃却在这时退后一步,“你可能不记得了。” 她对黎春风笑,“但是我记得。” 也将自己的手插进衣兜里,不让黎春风有再来牵的机会, “你和我说,是因为那天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邱一燃用最大的力气掐紧掌心,让自己维持清醒,也说完想要说的话, “可是最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很难过。” 雪落下来,将她的声音掩得很轻,“黎春风,我已经不能让你觉得开心了。” 包括这一句, “你也是。” 到这里。 邱一燃觉得自己已经将分开理由说得很清楚,是她胆子小没办法继续下去,中间没什么误会,没发生双方都不知道的事,也不值得黎春风再开口说些挽留的话。 黎春风是个很冷静,也很骄傲的人,不至于听不懂这些话。 如她所料。 听完这些话之后。 黎春风终于抬起眼看她,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面已经好像是很浓郁的恨。 那一瞬间邱一燃觉得恍惚——原来黎春风恨一个人的时候,会这么直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黎春风恨一个人的样子,却不觉得很痛,反而产生一种更奇怪的感受,好像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的不满足,她忽然想起她们才不过在一起两年,很多黎春风的第一次,她都还没有看到过,她没等到黎春风走上那条万众瞩目的路,也没得到黎春风全部的爱,恨,嫉妒,讨厌,憎恶,想念,生气,吃醋…… “你没有护照。”可她没想到,到这一步,黎春风却还是愿意朝她走近,也朝她伸出手,嘶哑着声音对她说,“除非带我一起走。” 邱一燃愣愣看着黎春风的手—— 其实坚持到现在,她已经很累了。她很想把手放到黎春风的手里面,然后撒着娇说自己认输,说这其实只是一场恶作剧,然后把所有不好的、心惊胆战的、小心翼翼的东西,都推给黎春风。她知道,即便话说到这里,她也还是可以回头。 因为黎春风会原谅她,还是会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爱她,会因为她这条腿,为她让步很多次,牺牲很多次…… 直到这条腿彻底吞掉黎春风自己。 “别傻了。”邱一燃轻轻地说。 黎春风固执地抬眼看向她。 “以后呢?”邱一燃声音很艰涩地问,双手死死抠住指节,闭紧眼皮,不去看黎春风仍旧执拗悬在空中的手, “以后我郁郁寡欢,你丢掉梦想,在下一个大雪天看到广告牌上的其他人,回头看到还是不怎么争气的我,那个时候,你不会想起现在和我说的这句话吗?你确定自己在心里不会有一瞬间在想—— “啊,要是当时没有这么傻,没有跟邱一燃回来就好了。” 邱一燃睁开眼,声音飘在雪中,轻轻地,像是要被风刮走, “你确定自己不会这么想吗?” 黎春风有些困难地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回答,最后却没能发得出来声音。 邱一燃笑一笑,看着眼眶泛红的黎春风,觉得自己的确值得被恨,被怨怪。但她也还是坚持问下去, “到那个时候,我可能会比现在更糟糕,更让你感到痛苦,也更让你感到烦闷。你还是确定不会为自己可惜吗?” “不会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要照顾一个残疾人,很不公平吗?” “不会怀疑自己的牺牲换来的东西很可笑吗?” 说到这里,她停了半晌,声音很轻很轻, “黎春风,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其实邱一燃还是很年轻,也还是对爱情保有天真,她相信黎春风可能真的不会变成她说的那个样子。 但她胆子实在很小,不想要有任何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与之矛盾的,她同样也很骄傲,想要纯粹的,百分百的爱,无法忍受爱里面有任何隐忍的、负面的东西。 所以,在黎春风开口回答之前,邱一燃就意识到为什么所有人分手都闹得那么难堪,为什么要说尽狠话来伤害自己曾经最爱的人……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看着黎春风通红的眼睛,笑着喊她,“黎无回。” 这是她第一次喊这个名字,不知道黎春风最终会不会用。可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还是贪心,想要自己拥有第一次。 就是可惜,后面跟着的那句话,并不怎么好听——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因为她希望黎春风恨她。 总好过耿耿于怀,继续纠缠不清。 第66章 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理论上, 黎春风长到二十多岁,懂得很多道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能与第一次相爱的人走到好结局的,少之又少。 理论上,黎春风并没有觉得自己和邱一燃就有哪里不一样,也没有非要和邱一燃走到最后的想法。 理论上, 黎春风从来都对那些在分手时死缠烂打的人嗤之以鼻, 觉得主动离开的人是背叛者, 不值得原谅, 更不值得任何挽回。 理论上, 黎春风不可能苦苦哀求一个背叛者不要离开自己。 但黎春风说, “对不起。” 还说,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好, 我没考虑过你的想法,让你有压力。” 然后,她又尽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干涩, 装作轻松地跟邱一燃说, “外面太冷了,我们先回家吧。” 松软的雪从她们中间落下来,邱一燃终于抬起脸来看她,像是觉得她这种装聋作哑的行为很荒唐, 也觉得她不可理喻。 过了很久, 邱一燃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嘶哑着声音, 对她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她们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最后一次面对面对峙。 黎春风反复揉搓着手中慢慢开始变凉的暖贴,浑身僵硬到像是被溺进冰湖里,却还是很费力地往前走了一步,想把自己身上唯一温暖的东西送出去,用以交换她此刻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 “邱一燃,能不能别离开我?” 不一样,黎春风觉得不一样。至少她和邱一燃是结婚了的,至少她和邱一燃之间有很多不平凡、也不普通的事情。 就这样结束,她太不甘心。 邱一燃答应她的极光还没有去看过,她还没有亲眼看到邱一燃打开她悄悄准备的结婚戒指,她还没来得及在邱一燃第一次出门回来之后给她一个拥抱…… 但邱一燃没有给她机会。 这天的邱一燃格外坚决,狠心,也不心疼她,像是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变成她陌生的、从来没爱过她的样子。 邱一燃死死低着眼,不给她看她的机会,然后对她说, “我已经找到护照和身份证了。” 像是看她一眼都觉得累,“你回去吧。” 黎春风笑了,“为什么现在连我的名字都不舍得喊一下了?” 她问她,“不是说过我的名字很温暖吗?” 邱一燃闭紧眼睛,“现在不想喊了,不可以吗?” 好像真的一样,她完全不想看见她。 黎春风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相爱过的人为什么最后都会闹得这么丑陋而难堪。 她死死攥着变得冰凉的暖贴,盯紧邱一燃, “可你以后还是会看见我,会想起我。” 邱一燃眼皮颤了颤。 黎春风很想去给她擦一擦眼睫毛上的雪,但她自己的手已经很抖, “你听到巴黎会想起我,闻到这种香水味会想起我,看到下雪会想起我,只要用你现在那条假肢走一步路就会想到我,不管你在哪里,你都会看见我。” 像是无法再将她的话听进去,邱一燃直接转了身。她走路不利索,应该是腿在痛,但还是拼了命地想要离开她身边,也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仓皇的脚印。 “你一分钟会有五十九秒钟想到我,你在路边看到的广告牌十个当中会有八个是我,你遇到的人里一百个会有八十个跟你提到我的名字,你会反反复复地想起我,看见我,你这辈子都躲不开我……” 黎春风没有跟上去。 她盯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看她像一只遍体鳞伤的鸟,飞离痛苦的深渊,却把她留在这里。 以至于她对她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邱一燃,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如愿以偿。” 邱一燃完全没有回头,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没有任何停顿地上了车。 黎春风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也很荒谬。刚刚和她十指相扣,还在和她说想再多看一会雪的人,原来早就找到护照和身份证,做好了要抛弃她的一切准备。 她就这样被留在雪中,看见邱一燃上了出租车之后,催促司机赶快开车。 出租车拐了个弯,在雪中划了个圆,扬起一片雪尘,再次从黎春风面前经过。 她也因此看清,邱一燃苍白的侧脸绷得很紧,看见在车里的邱一燃真的没有再看自己一眼,从一晃而过的出租车中彻底消失。 黎春风记不清自己那天到底在雪中站了多久,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做更廉价更没有价值的恳求。 后来比起车祸,她回想起这一天的频率更高,回忆就像是个被磨损的硬盘,使用越多次,也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手机里那二十七条通话记录,还是可以证明——她在之后的半个小时内做尽了自己曾经认为是死缠烂打的事情。 二十七条通话,二十六条是拒接。只有一条是接通。 一共只有十秒钟。 后来,黎春风在半夜梦醒时反反复复听过无数次录音。 也因此无数次想起过这天—— 雪花下落,在那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她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慌乱,像是有人把自己的生命挖走了一部分。 她将暖贴扔掉,跌跌撞撞地在纷飞的雪尘里追了几步,看见那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又像发了疯一样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给邱一燃打电话。 第一遍,响了五六下。 被邱一燃挂断。 黎春风不死心,再打过去。 第二遍,响了一下。 就直接挂断。 黎春风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不得不蹲在地上。 雪粒落到她眼睛里,刺穿很多,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快要流出血来。 她又很执拗地打过去。 第三遍,响到了结尾。 自动挂断。 黎春风用掌心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僵硬着手,模糊着视野,再次打过去。 第四遍,响了七下。 接通了。 黎春风没想到邱一燃会这么快接,她僵在原地,没有办法说得出话来。 电话那边连呼吸声都没有。 只有一片嘈杂的汽笛声,让人怀疑邱一燃是不是把手机直接扔了出去。 其实黎春风还有很多很多想和邱一燃说的话,她想让邱一燃把鞋带再系一遍,系紧一点,不然会摔跤,也想让邱一燃看看外套里面左边的口袋,那里面有她给她买的戒指,还想让邱一燃不要走这么急,腿痛起来没人照顾会很麻烦…… 很多很多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全部过了一遍。可最后,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很细微的移动声,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她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捂着听筒,哽咽着说, “只要你活着。” 邱一燃没有说话。 有辆车从旁边飞速地刮过去,吹来很多恶毒的雪花,黎春风蹲在雪地里捂着脸,仓促抬手抹脸上的泪,轻轻地重复一遍, “只要你活着,听到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 传来一声不太明显的抽泣。 然后在匆忙间彻底挂断。 再也没有打通过- 一遍又一遍地挂断黎春风打过来的电话,邱一燃已经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每一遍,都像是对她心脏的腐蚀。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她留给黎春风的道别丑陋而低劣,她们在一辆上错车的出租车上相识,最后她一个人上车,把黎春风扔在了刺骨的雪地里。 好几次,她泪流满面地看到后视镜里那个越缩越小的影子,都想过让出租车掉头,把黎春风也一起接到温暖的车上…… 但没有用。 就算这一次,她厚着脸皮接受黎春风的原谅,继续恬不知耻地待在黎春风身边。 可黎春风注定会因为车祸的事情,再加上这次的事情,在她面前越来越战战兢兢。她也会有意无意,给黎春风造成更多伤害。 最终,她们还是会走到这个结果。 还不如现在就狠心一点。 可最后,邱一燃还是忍不住回头了。 或许是因为雪下得特别大,这天的巴黎显得尤其悲壮,像电影中的最后一幕。 车只开了十分钟不到,就堵在去机场的路上。 原本,邱一燃是想今天把事情都说清楚,明天再走。 她没想过会闹成这样。 也已经没有脸面,再滞留在黎春风的身边,获得对方的注意、照顾和心软。 所以她打算买最近一班机票。 是在黎春风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之后,邱一燃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痛得满头大汗,视野也都已经变得很模糊,产生一种类似于失明的错觉,这是她在幻痛时所产生的躯体反应,每一次都痛得她失去所有尊严宁愿在地上打滚,每一次,也都让守在她身边的黎春风束手无策,跪在她旁边,不知道该怎么抱她才会让她比较好受一点…… 每一次,黎春风也都会被她伤害,因为她而跪在地上膝盖发青,或者是因为来抱她被她推走,而哪里磕磕碰碰到。 这一次不一样了。 这一次黎春风没有在她身边,黎春风被她推得很远,不需要再忍着痛,忍着辛苦来爱她。 邱一燃理应为此感到解脱,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还是很没有意义地在满头大汗中睁着眼睛,在坚持看自己因为没电而黑掉的手机屏幕。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她想自己可能没有想象中高尚,在痛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还是想要黎春风的爱,来帮她减轻疼痛。 路在大雪中堵得水泄不通,邱一燃忍着痛,将手机揣进衣兜里。 却也在这时,发现自己内侧口袋有个硬硬的盒子—— 视野被疼痛压制得时亮时暗。 她费力将盒子掏出来。 手指僵硬地揭开盒盖,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她完全动弹不得。 汗水接连不断地从额头淌落,混杂着从哽咽中下落的眼泪,慢慢由滚烫变凉。 邱一燃因为疼痛而用尽所有力气佝偻着腰,也几乎没有力气拿稳这个小小的盒子。 正巧碰上汽车起步时的一个前倾。 戒指倏地滚落。 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顾不得其他。 几乎是整个身体蜷缩到车座椅下面,很慌张地去用手摸脏兮兮的车面。 司机看她突然之间这么惊惶,也很好心地停稳车, “女士,是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车后传来几声尖锐的喇叭响。 邱一燃灰头土脸。 失去所有一路维持的体面,费了很大的力气,也终于从车座椅下摸到戒指。 那时她将戒指死死攥在手中,却仍旧佝偻着腰,浑身僵麻,没能重新坐直。 很久。 她捂着脸。 很多眼泪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像是要将她淹没,腐蚀她的喉咙和肺。 “没找到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像是终于发觉她有些奇怪,很茫然地问了一句,“女士,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邱一燃摇摇头。 不说话。 将戒指紧紧攥在掌心里。 “嘭——嘭——” 她敲了敲车门。 司机愣住。 “嘭——嘭——” 邱一燃又用力敲了两下。 司机终于反应过来,给她解锁了车门。 匆促间邱一燃推开车门,踉踉跄跄地下了车,整个人都像是直接摔出去,却又很用力地撑着自己的废腿,冒着风雪往回走。 走了几步。 她又跌跌撞撞地回来,从自己钱包里掏出最后几张现金,塞到车里。 关上后门。 开始自己往回走。 十分钟的车程。 邱一燃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腿走回去,花了四十分钟。 再来到楼下的时候。 黎春风当然已经没有在原地等她。 大雪中的巴黎尤其美丽,将她们之前那两串糟乱的脚印都重新掩盖成白,将所有发生过的纠缠和难堪都埋在雪里。 也将邱一燃淋成一个雪人。 其实攥着那枚戒指努力往回走的时候,邱一燃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对回头这件事做过任何预设。 会不会再看到黎春风,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 以至于后来回想起这天。 邱一燃还是觉得庆幸,因为那时她被飘洒的大雪埋进去,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将戒指还给黎春风,还是渴求黎春风原谅她,乞求黎春风仍然愿意帮她把戒指戴上去。 她庆幸,并没有被黎春风看到自己低级的忏悔- 这天黎春风很晚才回去。 或许也不能称作是回去。 因为邱一燃要走,那间很贵的房子,就已经算不上是她的家。 黎春风在雪地中站了很久。 然后也打车,去了十八区自己曾经租住的公寓。 公寓变得空空落落,大概是大家的生活都在变好,不需要躲在阴郁边角躲避太阳。 黎春风坐在楼梯口,抱着双臂,很固执地盯着公寓那扇极高的大门,等了很多个小时。 邱一燃没再像之前一样推开门,找到她,给她带很多姜黄人小饼干。 最后黎春风只好自己回去。 这边的房子也还是空空落落。 玄关的灯是真的坏了。 黎春风一进门就发觉屋子里很黑。 她没有去其他地方,也没有开灯,就很安静地坐在玄关,靠在墙壁边上,抱着膝盖,等自己身上淋到的雪融化,也等邱一燃回来。 然后她又想到就算是真的要走,邱一燃至少也会回来收拾行李,这间房子里还有很多邱一燃的所有物,衣服,鞋袜,相机,黎春风。 黎春风想了想,决定不管怎么样,都要帮邱一燃收拾好这些遗留物——她担心邱一燃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带,要怎么度过这个冬天,又担心邱一燃只穿走一双鞋,回国之后会没有办法替换,而且邱一燃买鞋应该也很不方便…… 还担心,没有她在身边,邱一燃痛起来的时候会没有人护着她不让她磕到头,也没有人可以在她撑过来之后给她一个拥抱。 算来算去。 黎春风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应该被邱一燃带走。 房子里的东西被她翻得很乱,也没有办法再被打包在一个行李箱里面。 最后黎春风手足无措地蹲下来,用手背擦脸上变凉又覆盖的眼泪。 很久。 她又再次回到玄关,瘫坐在地上。 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黎春风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的,想如果邱一燃回来看到,肯定又会说她像只女鬼。 但没关系。 只要能被邱一燃带走就好。 但就这么坐到天亮。 邱一燃也没有再打开门出现,给坐在玄关边的黎春风一个拥抱。 于是那个时候,连一向顽固的黎春风也终于想通—— 原来对邱一燃来说,这都是可以直接扔掉的东西,不需要再回头进行整理。 包括黎春风自己。 魏停是在天亮之后来敲门的。 那时黎春风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邱一燃终于懂得懊悔。 开门之前。 她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也整理自己的心情,决定如果邱一燃认错态度积极,可以再给邱一燃一次机会。 然后她看见魏停。 魏停站在门口,看到她之后欲言又止,停了好一会,才问, “她呢?” 黎春风歪了歪头。 没想到这个时候魏停来找邱一燃的任何可能性。 “就是……”魏停挠了挠头,走进门,试探着往里面看了几眼,然后又对上黎春风的视线,支支吾吾地说, “昨天吧,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了蛮多奇怪的话,让我多多帮助你什么的……” 在这之前。 黎春风还存在一丝幻想,她觉得邱一燃可能只是因为生病太累了,在跟她闹脾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离家出走。 直到现在。 已经是第二天,圣诞节,她们的结婚纪念日,邱一燃没有在她身边醒来。 黎春风打开门,很困惑地听着魏停说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 在魏停稀里糊涂地离开之后,她又来回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翻找,找到很多安慰自己邱一燃可能会回来的证据,也找到很多邱一燃决心离开的证据。 最后,黎春风从衣柜中自己的外套里,找出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银行卡。 里面的金额她后来看过。 赔付款打过来之后,足够让她两三年内在巴黎不愁衣食,不感窘迫,更不必为一块钱忍受难堪的两三分钟。 当然也收到那封快要被她遗忘的定时邮件—— 【主题:恭喜黎春风女士成为名模,祝以后路途坦荡,青云直上。】 【发送内容:看到这封邮件的黎春风女士,请你过去抱抱邱一燃。】 她才后知后觉,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黎春风不会再时刻进行回忆。 她对自己变成黎无回的具体过程,都没有太多实感,只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满。 也只记得,她成功签约以后,却因为身体原因,以及公司各方面的考虑,还是沉寂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或许那并没有她以为得那么长,只是因为邱一燃带走了很多东西,才让她觉得很久。 很多人最开始都在担心邱一燃的去向,担心她一个人残疾人孤身回到国内会比留在巴黎更辛苦,以为是黎春风对邱一燃做了不好的事情,才会让邱一燃失望离开,后来也渐渐不再在黎春风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冯鱼刚开始不知道理由,选择竭力维护黎春风,没有任何道理地将自己曾经的偶像邱一燃骂得狗血淋头,说黎春风不必对这种坏女人念念不忘,说下一个一定更好,也会把黎春风捧在手心里用心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她。后来得知邱一燃留下部分存款给她,还将赔付款的打款银行卡也留给她,冯鱼又闭紧嘴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魏停没有再提起过邱一燃临走前跟她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而是在一次跳槽机会中,来到黎春风的公司,代替那位因为生病而退出职场的经纪人,正式成为黎春风的经纪人,也从邱一燃的同事,变成黎春风的同事。 鲁韵那时和黎春风的关系也不算好,在她病好出院之后就玩消失,既没有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说自己早就说过她们走不远,也没有良心发现,为她提供任何帮助。 Olivia对这件事一概不知,直到黎春风上门拜访,才知道邱一燃已经离开巴黎,却还是给了黎春风一个很温暖的拥抱,泪眼朦胧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后来这些人都基本不提起邱一燃这个名字,巴黎也再没有一个爱出风头的摄影师叫Ian。 对黎春风本人而言,那个阶段很艰难,签约之后,除了基础训练将所有日常时间都撑满之外,她并没有获得很多的工作机会,也基本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原本,她应该有骨气地拒绝邱一燃临走之前的帮助,不住邱一燃留给她的房子,不动用邱一燃留给她的任何一分钱,也不接受邱一燃给她取的名字。 但这一年,黎春风变了很多,她比之前懂得更多道理,认清骨气和自尊才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很多东西,也扔掉了很多东西,现在目标明确,做事直接,只想要抓住唯一可以抓住的。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抛却骄傲,抛却自尊,还是在住那个没有邱一燃的房子里,也用那笔钱来支撑自己在登上那场大秀时的训练,在要出席业界比较高端的社交场合时用那笔钱将自己布置得体面得体,不必感受到与白人并肩时的自卑。 她还用那笔钱请那位签下她的经纪人吃饭,与同公司的模特交好,让她们给她分享更多登上大秀的经验,分享这条路上的辛酸苦楚,也因为这笔钱,她还能在遇到高高在上的恶意对待时,不必忍受太多委屈,而是有底气反击。 她知道这是邱一燃想要的。 后来的日子越过越快,黎春风独自留在巴黎,与过去自己所唾弃的一切交好,变成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也时常觉得,邱一燃的出现,对她的人生而言,就像两个疾驰而来的钉子,准确无比地钉在她在巴黎度过的九年,将那九年彻底而利落地划分为三个阶段—— 没有遇见邱一燃的那四年,和邱一燃在一起的那两年,邱一燃离开她的那三年。 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是邱一燃离开她的第一年。 黎春风终于获得之前梦寐以求的机会,登上那场对她人生而言像是关键节点的大秀,很多人因此认识她,开始喊得出黎无回这个名字。 而身边很多人,也都渐渐不再喊她黎春风,习惯开始喊她黎无回。 毕竟邱一燃颇具远见,知道黎无回这个名字朗朗上口,不仅与她本人十分相配,还能带给大众很多想象。 在那场秀走完的晚上。 黎春风自己一个人在散场的秀场里,在T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这是时隔多年,她再次以大秀模特身份登上T台那么高的地方。 但也还是像个对此感到新鲜的孩童那般晃着腿,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在T台下面摇摇晃晃。 没有任何意义地晃了一会。 黎春风沉默地抱住膝盖,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很久,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发现是干的,没有流任何眼泪。 她笑了一下。 突然之间很想打个电话给邱一燃,告诉她自己真的做到了,告诉她,自己现在叫黎无回,已经慢慢开始获得很多喜欢,以后会出现得很频繁,会让她在全世界最亮最高的地方,看到这个名字很多次。 还想问邱一燃很多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看到现在的我你满意吗? ——为我高兴吗? ——还是连听到我的声音都觉得痛苦?觉得我不能让你开心? ——有那么一秒钟后悔过离开我身边吗? ——像我现在想你一样想过我吗? ——还……爱我吗? 最后,她也真的拿出手机。 差点就打过去。 但还是没有。 结束后的秀场一片狼藉,像极了曾经她带她来过的那个地方,也像极了她为她拍摄第一组照片的地方。 黎春风盯紧那串自己可以倒背出来的数字,很久,也只是打开那段十秒的通话录音,将脸再次埋在膝盖上。 录音里,她对邱一燃说,只要你活着。 秀场里,她也只是在想,只要她活着,总会看到的。 这天过得同样很漫长,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待了多久,最后是冯鱼跑过来接她,给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痛哭流涕地对她说—— 黎无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 从这天起,她变成黎无回。 第一笔收入,她全部打给了邱一燃。 接着是第二笔,第三笔。 再后来,她从那个很贵的房子里搬出去,开始住对曾经的她来说遥不可及的高档酒店套房,接受很多个挖掘她过去的采访,没有任何情绪地提起Ian这个快要被忘掉的名字,对自己的伯乐Ian表示感谢,把自己欠邱一燃的全部还清,也试图重新捡回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但黎春风不知道。 那一年邱一燃失去很多,几乎很多次都撑不下去,因为发生太多事,她对自己的残肢保养不当,又因为心理消极,产生很多并发症,她无法进行任何工作,也基本失去经济来源。 昏过去一次又一次后。 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磨损掉多余的自尊心,用黎春风还过去的这笔钱,再次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切除折磨她许久的残肢神经瘤,也吃很多对肝脏有害的药,反反复复地进行康复训练,和无数次并发症治疗…… 她重新学车,考证,用黎春风还给她的最后一笔钱,鼓起勇气抵来那台出租车。快要三十岁的邱一燃付出这辈子最大的努力,也付出很多正常人不需要付出的代价…… 终于能成为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 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是黎无回了。 第67章 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在邱一燃并不怎么深刻的印象中, 下一个春天来得特别迟。 或许是因为苏州的冬天特别冷。 她几乎是以逃亡的姿态回到这座城市,丢掉前半生的自己,变成另外一个郁气沉沉的人, 不开朗,也风尘仆仆,却还是在到达第一天就获得林满宜一个温暖的拥抱。 尽管那时林满宜已经病入膏肓。 那段时间她身体已经很差,日日夜夜都只能躺在病床上, 身上插满各种仪器, 靠吸氧管维持生命, 却还是不肯咽气。因为她害怕自己走了以后, 没有人可以照顾邱一燃。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为林满宜做些什么, 只好付钱让她转移到vip病房, 让她在最后一段时间稍微清静一些,也对她隐瞒自己和黎春风已经分开的事情。 但林满宜似乎对此有所察觉。 好几次。 在邱一燃趴在林满宜病床边睡过去时,都能感觉到,对方在睡梦中轻轻抚摸自己的头。 而当邱一燃在睡梦中抬眼, 便总能暗沉沉的灯光下,看到老人泪眼婆娑的眼。 她匆忙去握林满宜的手,却在握住之后, 突然之间低着脸, 痛哭流涕。 因为林满宜很瘦。 手上几乎已经没有肉,只有一层类似于胶质的皮。 原来人会老成这个样子。 邱一燃低着脸,眼泪淌满床单,不敢再去看林满宜的眼睛。 于是。 也只感觉到林满宜抬起手来, 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很缓慢,像是怃然, 像是自己活到七十多岁却最放不下她,呼吸费力,也带着哽咽, “我的小燃,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邱一燃失声痛哭- 在冬天结束以前,林满宜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对邱一燃来说很艰难。 她没想过自己会在短短一年内失去半条腿,失去爱,失去梦想,失去爱人,也失去一直疼爱着她的林满宜。 生重病的人去世时很痛苦,像活生生被上帝抽走最后一口氧气,却还在用自己最后一份精力对抗,梗着脖子,大口喘气。 亲眼看到林满宜咽下最后一口气,邱一燃直接晕了过去。 或许是初回国这段时间她心力交瘁,没办法把自己顾好,对残肢的上心程度也远不及黎春风,导致那条残腿再次出现问题。 再醒来的时候。 医生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她的状况很差,截肢后出现很多并发症,出现残肢神经瘤,但所幸体积并不大,也不属于恶性,可以做手术进行切除。 许无意守在她床边,泣不成声,说大人们已经开始筹备林满宜的葬礼, 邱一燃勉强撑坐起来,摸摸许无意的头,又木着脸靠在床边,盯窗外缓慢生出新芽的树木,很久,才动作很慢地对医生摇摇头,说——至少让我不要错过姨婆的葬礼。 医生点头同意她的请求,但也叮嘱她,一定要尽快手术,不能再拖下去,至少不要拖到明年春天。 邱一燃不说话。 许无意却替她答应下来,然后又攥紧她的手,红肿着双眼,义无反顾地对她说, “姐,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邱一燃勉强笑笑,替她擦了擦眼泪,“傻不傻啊你。” 许无意年轻,天真,很像从前的邱一燃自己,一辈子在大人们的照拂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还未彻底想清后路,就敢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许诺进去。 许无意当时只有二十来岁,从未想过照顾一个残疾人,会将自己的生活质量降到最低,也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要实现这句话,注定会让自己失去很多原本可以有的选择。 邱一燃好歹大几岁,经历得更多,比许无意看得更清,知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远大前程,也大有可为。 她不可能让残破的自己与她年轻的人生进行捆绑。 这一点,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葬礼时,邱一燃的父母都未出现,他们各自鸡飞狗跳,未曾来探过林满宜的病,可能还未听说邱一燃的事。 邱一燃自己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找上门去。 等林满宜的葬礼结束,已经临近春天了。 邱一燃没有去医院复诊,也没有独自一个人去做手术的打算,甚至没有与学业繁忙的许无意频繁联系。 她一个人。 没有过得多好,但也没有过得多差。 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疼了会吃药。只是没有心思为自己烧热水,也没有精力为自己挑走不爱吃的食物,有时候疼起来满头大汗,眼前发黑,无法分辨自己吃的到底是哪一种药…… 不会想念黎春风吗? 想。 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在大冬天喝到冷水。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食物。 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乱吃药,会在她疼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很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那些肮脏的汗水,会不嫌弃地在她眼皮上留下一个湿粘粘的亲吻,也会用力抱紧她佝偻的背脊,给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然后对她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黎春风在的话,会将她的痛苦分走一半。 黎春风在的话,会比她更痛苦。 所以她宁愿黎春风不在。 独自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总好过两个人纠缠不清,到头来谁也救不了谁。 大部分时间,邱一燃蜷缩在冰冷的冬天里,以为这个冬天大概永远不会过去,也以为自己大概会在这个冬天慢慢死去。 小部分时间,她愿意出去走一走。 这种情况不常发生,大多出现在她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来忍耐疼痛的时候。 偶尔,她会柱着双拐,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走一走,走一段路就满头大汗,这种感觉十分久违,与从前她跑马拉松时流的汗水相似——不是出于忍痛,而是出于燃烧。 在这个时候。 她看见黎春风。 是在公交站牌的广告上。 广告上的女人光鲜亮丽,穿某个高端连锁品牌的服饰,微微仰脸,敞着额头,唇上有颗不起眼的小痣。 她透过发着光的公交站牌看她,嘴角带笑,眼梢也有很浓厚的笑意蔓延。 黎春风好像变了很多,或许是广告P图痕迹太严重,让她的脸变得不太像她印象中那个女人。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柱着双拐的邱一燃为此驻足。 她停在公交站牌面前,很久,都没能迈得动步子。 这不是黎春风的第一个广告,却是第一个声势浩大的、足以出现在邱一燃眼前的广告。 邱一燃自我隔绝太久,这才对世界变化有了实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这个冬天的多少事。 当然。 她也看清广告右下角显示的名字—— “黎……无回。” 邱一燃后知后觉,将这个名字再次从嘴中念出来,却浑身僵疼,吐字晦涩,和从这块广告牌边路过的很多个人一样,她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像心电感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邱一燃突然收到动账通知—— 一笔跨境转账的金额,打到她所剩无几的银行卡。 53337元。 这是她收到这个账户的第一笔款项。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收到更多,也仍旧思维迟钝,在公交站牌下坐了很久,揪紧衣角,对这笔钱感觉到很多的无措。 也莫名其妙的,掉了很多眼泪。 其实在林满宜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再哭过,仿佛再大的事,都没有办法让她身体里溢出更多情感。 但那天—— 那些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疯狂淋湿她的身体,将她变成一个快要融化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在为黎春风感到高兴,但也有很多的担忧—— 她没想过黎春风会用那笔钱,也不敢打开那张银行卡的动账通知,现在看来,黎春风被逼无奈还是动用了那笔钱,所以呢? 所以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用她的钱?所以黎春风一个人在巴黎,到底吃了多少她看不见的苦?所以黎春风是抛弃了多少,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能在短短四个月内变成黎无回? 邱一燃捂脸痛哭,在巨大的哀戚中设想很多黎春风独自在巴黎面临的辛酸苦楚,觉得没有一个是懦弱的自己可以承受的。 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知道,对现在的黎无回而言,自己所有的遗憾和心疼都分文不值。 但她看到黎无回。 看到黎春风变成黎无回。 也同样想再试一试,试一试让自己变好一点,试一试……再救一救自己。 那天。 她在公交站牌坐到了黑夜,最后在医院的公众号上挂了号。 之后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搜索黎无回的名字。 那时黎无回的知名度并不算高,只是因为那场大秀拥有了一些关注,在社交平台上引发的讨论也并不多,大多数发帖的人,都是被这位中国模特所惊艳到,但也没有后续,大多数讨论内容,也都是以重复的标题和图片出现。 但邱一燃还是将每一条重复的帖子,点赞,收藏—— 她当时并不知道。 等自己从手术中恢复以后,这个名字会到达自己无法想象的高度。 大概是黎无回与Spring有所关联,而如今的算法推荐极为精准。 而邱一燃为了手术提前住院,做完那些繁复的检查后没有事情做,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还很长,只好频繁点赞、搜索、收藏与Spring有关的一切,也因此在进行手术当天,收到那条新闻推送。 新闻里说—— 今天是春分,春天到了,会让世界焕然一新,带来新的希望, 这条新闻只是开始。 之后从这一天开始,邱一燃每天都收到与此有关的推送,就好像,Spring这个名字和春天、和新希望的相关性很高。 手术当天。 她靠在病床边,看到窗外生出新芽的树,那是一种很不一样的绿,在阴郁的冬天让人眼前很亮,也很像黎春风那条围巾的颜色。 那天,她也再次收到关于春天的新闻推送。 想起了很多春天的事情,也想了很多下个春天的事情。 人在做手术之前都容易把自己想得像是破釜沉舟。最后,在进冰冷的手术室之前,她忍痛,也鼓起勇气,为未来的自己定时编辑了很多条邮件。 每年一条。 每年都在春分时发送。 她当时只是抱有很小很小的希望,却从没想过,这些邮件真的会在某一年发生效用- 那场手术做完后,邱一燃因为术后并发症,很久才出院。 那天,她独自拄着拐杖走出来,忽然感觉有阵风徐徐地刮到脸上,不像冬天时那么寒,风里有了一种更温暖的味道。 她迟钝抬头,看见医院门口那棵树的嫩绿枝芽,已经全都发了出来,满当当地挤在眼前,也看见马路对面LED屏幕上的黎无回,才发现整个世界已经都是春天。 很纯粹的,生机勃勃的,春天。 从这一天起。 黎无回开始像某种春日病毒,在邱一燃的世界里迅速弥漫,入侵,慢慢洗去她对这个人过往的所有独有记忆,在声量越来越大的讨论声中,变成另外一个崭新的人—— 从来不会被抛弃在雪地里,从来不会蹲下来为别人系一遍又一遍的鞋带,就算被镜头拍到在后台素颜穿着随意,也很自然地对所有看到这个画面的人粲然一笑……始终光芒万丈的人。 像春风,刮过春天,万物新生。 也因为这一阵风。 邱一燃忽然不想再回到林满宜生前的房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所以。 她当时去了高铁站,随便买了一张高铁票,原本是想去一个温暖点的城市。 但高铁上。 她遇到两个年轻人在谈论假巴黎,于是浑浑噩噩地在假巴黎下了车。 在假巴黎的生活并不能算重新开始,她没有因为来到陌生城市,就突然间找到很多力量。 但这里的生活很平静。 最开始—— 邱一燃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也只是为自己随便找了个住处,加上刚做完手术的残肢还在恢复期,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待在阴冷的房子里面。 重新再考驾照纯属意外。 她那时被正式评定为五级残疾,无法再继续使用之前的驾照。 这件事也像一个分水岭,彻底将她之前的二十六年人生,与她之后的人生划分开来。 在假巴黎租的房子并不贵,是老式楼,也没有所谓的安保措施。 于是。 那张驾校招生的卡片很轻而易举地就被从门缝中塞进来。 刚开始邱一燃并不想管,只是每天下床清扫。 后来,同样的卡片被反反复复地塞进来。 她不得不趁对方窸窸窣窣的时候打开门。 塞卡片的兼职生当场愣住,目光落到她空落落的裤管上,当场给了自己一个装模作样的耳光,然后结结巴巴地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那个,不知道。” 邱一燃笑了起来。 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因为这件事有太多敏感,只是轻轻地说, “以后不要再给我塞这些卡片了。” 对方连忙答应下来,然后很局促地鞠了个躬,噔噔噔噔地跑到楼下。 邱一燃拄着拐杖去关门。 结果门没关上。 那人又噔噔噔噔跑上来,气喘吁吁地抵住她的门,头探进来,小心翼翼地讲, “对不起!是我刻板印象了!我刚刚下楼还搜了,残疾人也可以考驾照的,还可以当出租车司机呢!” 这天太阳很充足,已经晒到邱一燃的肩背。她接过这个人匆匆塞过来的卡片,看见这个人又噔噔噔噔地下楼,独自在门口愣了很久,感觉自己忽然听见呲啦呲啦的声音…… 好像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在很慢很慢地融化。 那时。 她绝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 之后,她也还是待在阴郁不见光的房子里面,也还是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收到一张驾校招生卡片。 邱一燃觉得这个塞卡片的人很奇怪,为什么要坚持给一个左腿残疾的人塞驾校招生卡片? 却也没有再一次打开门过。 后来,卡片摞得高高的。 她收到黎无回的第二笔跨境转账。 金额足够她支撑半年的并发症治疗,药物费用,同时在不进行工作、尽量休养身体的前提下,考完驾照。 那天。 邱一燃静了很久,试了一次,将钱转回去,发现对方设置拒绝接受转账。 这是她料到的结果,也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多少意外。 也就是在这一天。 她想好好逛一逛这个假巴黎,也想给自己买双夏天到来之前可以穿的鞋。 结果在走到某间书店的时候,在花花绿绿的杂志里面,在很多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里面,她第一眼就看到黎无回。 那不是被誉为时尚圣经杂志中的任何一本,并不算高端,但却是黎无回的第一本封。 黎无回的上升速度比业界想象得要快,很多在大秀中惊艳全场的模特到最后都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当时并没有人觉得她会是例外,但今年已经二十四岁的黎无回似乎用尽全力抓住了这短暂的机会,迅速占领市场,开始在各大品牌,时装秀,和杂志上刷脸。 后来的黎无回,还会迅速用这张极具特色的东方面孔,占据时尚圣经中的开年首封,也会在国际知名时装周中作为开场模特被国人熟知,从此跻身世界名模前列。 当然。 这都是现在的邱一燃所不知道的。 尽管当时那本杂志知名度并不算高,她仍然为黎无回驻足很久,忘记了自己出来买鞋的目的,看到路过的十三个人中,有七个人都选购这本杂志时,她很真心地为黎无回感到高兴。 以及骄傲。 在书店关门之前。 邱一燃选择用为自己买鞋的钱,买下这本杂志,也在书店买下一本很厚的空文件夹。 回到住处后。 在闪烁着飞虫的光源下。 她将这本杂志封面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装进空文件夹的第一页。 装完之后。 她仔仔细细地数了一下,发现这本空文件夹有五百多页,双面都可以用。 现在只夹进去孤零零的一页,显得像是大材小用。 但没关系。 邱一燃相信黎无回会做到,也相信自己可以将它装满。 她将空文件夹收起来。 揉着自己酸痛的腿,又失神地看四周冰冷的墙壁,也看灯罩下扑火的飞虫。 最后坐在掉了漆皮的椅子上。 很久。 她将那堆摞得高高的驾校招生卡片都清理扔掉,然后鼓起勇气,打通卡片上的电话。 二十七岁那一年。 邱一燃重新回到驾校,成为一名不怎么灵活的驾校新生。 躲在房子里,在飞来飞去的扑火飞蛾下,一边给自己热敷因为与接收腔磨合而红肿的残肢,一边揉自己酸痛的眼睛,刷很多遍科一的题目。 也挨很多次教练的骂,第一次科二考试失败的时候,她坐在方向盘上愣了很久没缓过来,还差点耽误下一次考生的考试,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平复心情,走完从考场回住处的那一段路。 她这辈子做很多事情都很顺利,之前在工作方面碰壁觉得是理所当然,绝没想过会在很普通的、自以为自己做全准备的一次驾考中失败。毕竟她为自己准备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辆车。 那天,邱一燃独自在街道上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住处,抱着自己,睁着眼睛看了一整夜的天花板。 第二天。 她继续去驾校练习。 平日里因为她操作不当而总是生气的教练,罕见地没有因为她失败就骂她,只慢悠悠地说——慢慢来吧,难道还真考不上了? 之后。 邱一燃考了两遍科目二,三遍科目三,在以为自己做不到的时候,终于看到自己的脸被印在驾驶证上面。 也终于,收到黎无回的第三笔转账。 这大概是最后一笔。 因为加起来,已经超过当初邱一燃留在巴黎的金额,也覆盖了当时她的那部分赔付款金额。大概是黎无回念及她身体不好,多还给她一部分利息。 邱一燃没有动用多余的部分。 但她已经整整半年没有收入,半年来,她做手术,住院,出院,吃药,生很多小病小痛,腿不小心出更多状况,再住院治疗,已经将存款耗得所剩无几…… 现在稍微好一些,也是时候为自己未来的生计考虑。 她想了很久自己要做什么。 是该做些轻松工作的,最好是坐在办公室里面,一天都不需要花费力气挪动位置,做些普通的文字类工作,也不动很多脑子……这似乎才是所有人心目中,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人,安稳的、不出问题的归宿。 邱一燃觉得自己矛盾。 既想要追求平稳,追求平静,但每次听到、看到这种“残疾人应该怎么样”的说法,心里面又隐约有些不服气,或许是出自于残存的骄傲,又或者是那一点点想把自己拽出来的执念…… 她很坚决地耗光最后一笔钱,抵来了一辆出租车- 残疾人成为出租车司机,比邱一燃想象得更艰难。 这条路很不好走,会遭受到很多奇怪的视线。 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定要当出租车司机。 也有人骂她——说她不把交通安全当一回事,害自己不够,还要跑出来害人。 还有人表示怀疑——觉得这是新骗局,可能她会因此讹钱。 邱一燃刚开始不太适应,后来也渐渐习惯,只能尽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 接不到客人的时候,她就开着空车熟悉道路,也对自己进行很严格的训练。 接到客人了,她就提前告知乘客自己的腿部状况,在车上贴好标识,也让自己尽量忽略投在自己脸上的好奇视线。 她知道,她在走一条与所有人认知不太符合符的路,为此痛苦过,麻木过,想要放弃过……最后又总是会在这种时候看到和黎无回相关的消息。 她想在其他人眼中,黎无回大概也是如此,抛弃了很多,在她留下的阴影下,还是坚持留在巴黎,受尽非议,也承受比她大无数倍的恶意,被人谩骂用不正当手段博上位,也因为那场车祸,被编造出很多与事实不符的谣言。 既然黎无回都可以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继续咬紧牙关往前走…… 那邱一燃当然也要做到。 但她没想到。 黎无回还会给她打电话。 是在某一天夜班结束的凌晨,邱一燃将车开到楼下,还没来得及下车。 手机忽然亮起,是一串陌生数字。 她没有想太多,以为是哪位乘客忘了东西与她联系。 毫无防备地接起。 只听到沉默的、有些喘不过来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 邱一燃几乎浑身血液倒涌,像只木偶那般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二零二二年的冬天,茫市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太阳,冷得让人发抖。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落雪,但车外一片寂静,黑得像是被人泼了汽油。 “她死了。” 良久,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很熟悉,没有什么情绪,像在很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我可以去找你吗?”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像那场在巴黎遗留的雪,融在了邱一燃的身体里面。 她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目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那边的黎无回笑了。 她像是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喃喃自语,“邱一燃,看来你还是没有过一秒钟的后悔。” 声音里像是带着醉意,又像是恨。 然后黎无回又很快压抑着平复下来,明明白白地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浓稠黑暗在车厢弥漫,邱一燃很勉强地动了动喉咙,却忽然觉得有很多东西疯狂地要从她身体里面钻出来,剖开她的五脏六腑。 黎无回又笑了,“是因为听到我的声音,就又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情吗?” 电话里,她的声音和她的耳朵中间隔着很遥远的距离,都变得有些不像黎春风了, “还是觉得我很烦? “觉得我打扰了你平静的生活?” 问到第四个问题,黎无回停了半晌,语气平静, “或者……” 很轻很轻地笑了声,才继续问下去,“你根本没有听出来我是谁?” 黎春风不会这么说话的。 她敢爱敢恨,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对任何人有留恋,不会在喝醉之后给不值得记起来的背叛者打电话,更不会醉得一塌糊涂,用极为迷惘的声音,跟她说, “邱一燃,我现在已经是黎无回了。” 又好像哽咽, “你也,还是不要我吗?” 邱一燃猛然挂断电话。 趴在方向盘上恸哭。 因此不小心按响好几次喇叭,惹得附近居民开口大骂。 她只好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在那些尖锐的谩骂声中,恍惚地撑着残腿往楼上走。 冬天对她而言并不算好过,残肢对寒冷的感知比常人更敏锐。 当晚她再次出现无法忍受的幻痛症状。 原本打算自己撑着腿去医院。 却在下床之后,猛地摔到地上,她只好在汗水眼泪的交错中,拨通急救电话…… 之后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也强忍着疼痛,在救护车到来之后,请求好心护士帮忙删除那条来自未知地的通话记录。 护士觉得她奇怪,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着急这种事?”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急救时那么迫切,想要删除一条莫须有的通话记录。 邱一燃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间被抬上救护车,她攥着陌生护士的手腕,痛得脖颈血管凸起,却流着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因为,太害怕了。” 害怕,疼得厉害的时候会忍不住。 求黎无回回过头来爱她,求黎无回来带走她的痛苦…… 然后。 求她回到她身边。 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 邱一燃模糊间看到窗外开始飘雪,下了很大的雪,好像巴黎那一场雪。 可到底是哪一场呢? 邱一燃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 二零二二年的冬天在反复的疼痛,以及那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中仓皇结束。 二零二三春天来临,邱一燃收到自己发过来的定时邮件。 邮件里,去年的邱一燃很诚恳地询问今年的邱一燃——这个春天有没有好过一点,有没有找到生存下来的方式,有没有办法可以去巴黎看一看? 邱一燃木着脸,直接将邮件删除。 这一年。 她继续在小小的茫市,习惯当一名普通的、没有太多乘客的出租车司机。 却没有想到,二零二四年秋天,一颗石子砸响出租屋的破窗户。 她依旧不太灵活地撑着双拐,往窗下看。 就此,迎来那名最珍贵的乘客。 第68章 一个在爱情桥上的吻 到二零二五年春天, 邱一燃已经成为出租车司机将近三年。 但也从未想过—— 自己能完成那么大的挑战,开车跨越亚欧大陆,再次来到巴黎。 离婚前一天。 Olivia问她, “为什么当时一定要和黎春风分开?” 当时邱一燃并没有给出确定回答。 而当晚。 她双手很用力地捧着那杯很甜的蜂蜜水,死死盯住摇晃的水平面,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滴落, “因为……” 她哽咽着, 颤抖着, 恸哭着, 只说了两个字, 就几乎要说不下去。 最后, 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眼泪, 终于抬起红肿的双眼,去看Olivia同样泪眼婆娑的眼睛,才把整句话说完, “因为爱, 快要看不见了。”- 而现在。 又一年春天过去,安纳西爱情桥,邱一燃抬起眼, 注视着黎无回固执到有些湿润的眼睛, 脸色苍白,几乎要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 只说了一个字,她就低头,用掌心紧紧捂着脸。 她承认自己胆子小。 无法像现在这样直视着黎无回的眼睛, 再将自己低级的忏悔全盘托出。 而黎无回却低头看她。 眼神不是责怪, 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接纳她的宽容。 她用掌心捧起她的脸。 像以前一样, 明明受到伤害的是自己,却仍然对她很温柔,接住她的泪水,也用指腹轻轻抚过她苦涩的眼角。 邱一燃抬起脸来。 再次看向黎无回的眼睛,她几乎被刺伤,哽咽着说, “我,黎无回,我不知道。” 原本,那应该只是一个念头,她谴责过自己,也质疑过自己,觉得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就此放弃。 只是后来,那个念头越滚越大。 像雪球一样。 不可控。 却一遍又一遍,碾过她的心底。 她和黎无回其实很像,同样是个固执的、执拗的人,这辈子没主动放弃过什么事情,也因为这种品质得到过很多赞赏,总觉得,只要坚持下去,总会看到希望。以至于分手当天,在雪地里看见黎无回之前,邱一燃也没有下定很大的决心。 是因为。 看见黎无回在一遍一遍的挽留中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她想要分开的念头,才越滚越大。 这样的事实,她要怎么跟黎无回说出口? 像是心电感应。 黎无回给她擦了擦眼泪,就将手收回去,静静地站在黑夜中,凝视着她。 邱一燃不知所措。 下意识伸出手去—— 她想要去牵黎无回。 却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如今面对的现实,以至于只敢虚虚地在空气中捞一把。 就很僵硬地蜷缩回去。 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缓缓垂落在腰间。 “是我不好。”她停了半晌,说,“我那个时候,胆子太小了,忽视了很多事情,也没有去思考太多。” 黎无回看她一会。 又将手机拿出来,低着头,敲了一行字。 “嗡——” 邱一燃的手机振动一下。 她擦了擦眼泪。 低眼看到黎无回发过来的信息:【是我把你越推越远?】 “不是的。”邱一燃慌乱间否认,又抬眼,无比迫切地盯着黎无回的眼睛,想让黎无回相信自己的话, “是因为我太冲动了。”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邱一燃才恍然大悟,如何最为准确地描述自己当时的选择—— 是冲动。 那段时间对她而言太痛苦,太难捱,以至于当时的她麻木不仁,失去很多本该对这段感情拥有的自信,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黎无回可以解决那些问题。 脑子混沌不清,觉得只剩下分开一条路可以走。 而原本—— 在她们的结婚誓言中,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才是相爱的最终定义。 对于她给出的答案,黎无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 她很明白,现在再谈论当初的事情,也的确没有必要。 只好抬起手背,干巴巴地去擦眼泪。 这时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手机,是黎无回问她:【那你知道,我打过一通电话给你吗?】 “知道。”邱一燃缓慢点头。 黎无回也点点头。 又接着给她发:【当时你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 邱一燃握手机的手僵了僵。 但容不得她往下想太多,黎无回的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 ——【我知道为什么。】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你怕我来找你。】 邱一燃愣住。 ——【所以你不敢和我说话。】 邱一燃手心被振得发麻。 ——【但我还是在找你。】 邱一燃猛然抬头。 黎无回收起手机,侧脸看她,在月光下很淡很淡地笑。 信号延迟,下一条短信迟来两秒,却振痛她掌心: 【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找你。】- 事后回想起来,黎无回也觉得,自己不该在那个晚上喝那么多酒,也不该打那通电话。 号码来自于她的通讯录。 邱一燃一直有两个号码,一个只在法国使用,另一个只在国内使用。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使用那个在法国的号码,也让黎无回也几近忘记—— 她留在法国的那个号码注销以后,她还是可以打很多通电话过去,让邱一燃不好过,只要一天花个十几秒钟,就可以让邱一燃日复一日地活在对她的愧疚之中。 当然,她对这样的做法不屑一顾。 她已经成为黎无回,比黎春风强大,也比黎春风昂贵,不会再被抛弃在雪地里苦苦挽回一个人回到自己身边,也不想要再体会一遍当时的感受。 所以那通电话只是个在醉酒后发生的意外。 当然,黎无回知道自己并不是全无意识。 只是觉得借一点醉意,就可以为自己提供很多耐性。 她以为那通电话不会被接通。 却没想到邱一燃真的接了。 也没想到,邱一燃没有马上挂断,而是听她说了那么久的醉话闲言。 但是一个字都不说。 而黎无回当时抱着酒瓶坐在泳池边,看着泳池里自己摇摇晃晃的影子,十分厌憎邱一燃的这种行为。 后来,黎无回对那通电话的记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自己出于怨恨,出于厌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这通电话持续了九分钟。 第二天,黎无回发现自己在医院醒来,看到通话记录,才发现原来有那么久。 而当晚,她在泳池边晕了过去,还将酒瓶掉入泳池中,差点溺亡。 从这天起——外界开始传出她过度饮酒的消息。 而当时。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因为溺水而呼吸道感染,呼吸困难,吸一口气,都扯得肺部很痛。 也说不出话来。 只好靠这九分钟的录音,熬过住院的几天。 反反复复听过之后,黎无回发现这通电话和自己以为得不太一样,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电话里有压抑的、悲伤的哭声,很微弱,但也有模模糊糊的、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方言,很熟悉,与国内某个省份的方言相近,又有很大的不同。 整整三年。黎无回都只允许自己打过这一次电话。 她想亲人去世,无论生前关系如何,自己也算得上是悲痛欲绝,现在又在鬼门关走一遭,也是有可能做一些糊涂事。 于是出院之后。 她开始寻找邱一燃。 在找到以前,她没有再给这个号码打过一通电话。 她知道邱一燃不会再接,更不会告知她自己的去向。 再打过去,只会让她显得对那段旧情念念不忘。 更何况,她去找邱一燃,也不是非要和邱一燃说些什么,更不是要做些什么。 当年分手闹得那么难看。 上一通电话,又都是说些没有经过大脑的醉话,如今也没什么好聊的。 她只是想找到她。 看她离了自己,看她离开巴黎,看她不当她的妻子,看她得偿所愿后,到底过得好不好,到底会不会开心。 黎无回只是想证明,邱一燃是错的。 但寻找的过程并不简单。 她只是有钱,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没办法靠号码查出邱一燃的所在地,更何况,这是邱一燃很久以前在国内注册的旧号。 虽然归属地在苏州,但基本,邱一燃没有用这个号码注册过任何社交平台,在网络世界也无迹可寻。 因此,黎无回想——这个号码邱一燃应该不常用。 可为什么还要留着? 她问不到邱一燃,只好问自己。 于是她自顾自地得出答案——邱一燃大概是早就将这段旧情抛之脑后,以为就算不去理会,也不会带来很多麻烦。 看来邱一燃到现在都没有悔改过。 哪怕她已经是黎无回,或许只要邱一燃愿意回头认错,她也有可能念及旧情,出于愧疚,甚至是出于善良,为她提供帮助,起码供她优渥生活。 抱着这样的想法,黎无回来到苏州,一次又一次。 她对这座城市同样陌生。 如果不是在那年认识邱一燃,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特殊记忆。 但正是因为邱一燃。 她没有来过这里,却对这座城市有了很多不该有的想象,不该有的记忆。 也没有任何理由地,对这座城市有着好的印象。 林满宜去世。 黎无回是在二零二三年春天,通过与学校有关的那些社交账号,一步一步,找到许无意之后,才知道。 更意外的是。 许无意好像并不知道她和邱一燃分开的事实,与她见到面,仍然很亲热地喊她春风姐,也高高举着手,对她说——自己在同学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时,别提有多骄傲了。 大人的恩怨情仇,没必要牵连小孩。 黎无回这点气量还是有,她选择对许无意态度友好,自己回国没有车,就租昂贵的车去学校接许无意吃饭,也很大方地给许无意的同学签名,也从来不在单纯的许无意面前,提及任何自己对邱一燃的恨。 可许无意很遗憾地告知她,自己也并不知道邱一燃的去向。 黎无回表现得体,并没有因此收回对许无意的关心,而是在离开之前留下电话,供许无意有需要时与她联络。 可大概,许无意和邱一燃一个样子,也是个倔强性子,不会乐意麻烦别人。 基本没有联络过她。 黎无回只好一次又一次来苏州,寻找邱一燃,也看望许无意。 其实。 几年过去,也还是有记得Ian的人,只不过她们人不多,声量也不大,零散几个,聚集在社交平台的某个角落,过了很久才被黎无回找到。 她们分享自己对这位落魄摄影师的喜爱,也分享自己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 有位昵称叫作赤道的网友,在某一天分享了张照片,说觉得图片里的这位跛脚模特很像是Ian,只不过地点是在上海。 巴黎到上海,直线距离9277公里。 黎无回往返四次,托很多自己这些年认识的人帮忙,终于找到那位跛脚模特。 她戴口罩戴墨镜,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才敢在一个下午去到拍摄现场,结果却很失望,明明对方和邱一燃一点都不像,只是眼角也有一颗泪痣,也只是恰好腿部有残疾。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将邱一燃认错。 明明邱一燃的眼睛那么好认。 后来。 又有一位昵称叫作Qiu的网友,说自己在圣彼得堡看见一个人,觉得很像是Ian。 邱一燃怎么会跑到那么冷的地方去? 黎无回觉得奇怪。 圣彼得堡和巴黎的直线距离,是2163公里。 比上海近很多。 黎无回抽空去了一次。 那次她穿着很厚重的羽绒服,在圣彼得堡的大雪中走了很久,总觉得希望寥寥,觉得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不会在这种地方。 回来后她大病一场。 冯鱼劝她不要再找。 还像是要被气晕过去那样掐着人中,气急败坏地跟她说——就算要找人,也该想点聪明的办法,好歹一个有钱有美貌的知名模特,不要再像闷头苍蝇那样转圈圈。 黎无回笑出声,摇摇头,“我的确是想找她。” 然后又低头,喝着冯鱼给她泡的药,嘶哑着声音,说, “但我好像又很害怕。” “害怕什么?” 冯鱼叹了口气,“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害怕,我真的能找到她。”黎无回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在笑。 她自己都没有怎么样。 冯鱼却突然红了眼睛,嘟囔着,“也不知道好好一场恋爱怎么把人谈成这个鬼样子。” 黎无回不说话。 冯鱼又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问,“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就不能忘了她吗?” “嗯。”黎无回笑了笑,“不能。” 又轻轻地说,“因为忘不了。” 冯鱼闭紧嘴巴不说话,大概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 之后黎无回昏睡了过去。 但她不是为了找邱一燃,就完全耽误自己的工作。她现在是黎无回,有很多不可以做的事情,也失去很多自己的时间。 所以。 真真正正得知邱一燃确切的消息。 已经是二零二四年。 那时黎无回回到苏州。 像之前找人一样,乘坐出租车在城市里面乱晃,她之前已经逛过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地方,只剩一些周边的小城市没有去过。 在路上。 她看见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车灯上的字很奇怪,叫梦巴黎。 司机大概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为她解释,“应该是外地开长途跑过来的,对了,叫什么茫市吧,那边叫什么巴黎的都有。” 黎无回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街景—— 两边道路宽阔,停在路边的明黄色出租车一闪而过。 从驾驶座下来的司机是个女的。 微微佝偻着腰,被车身挡住了脸和大部分身体,脚步慢吞吞,走到车内侧,检查轮胎。 黎无回看清那辆车车牌尾号是7516,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问前面的司机,“茫市?” “对。” 出租车慢悠悠地拐了一个弯,将滚过去的街景抛在车后,司机说,“假巴黎嘛。” 之后,这位热情的司机就开始给她介绍茫市为什么被称作假巴黎,也给她讲假巴黎里面有什么。 大概是为了揽客,司机说其实茫市离这边也不算远,说她要是感兴趣,而且今天有空的话,马上就可以去一趟。 那是夏天,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脸上,黎无回眯着眼,盯前方敞开的大路,很久,才说, “那就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 听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地方叫假巴黎,黎无回并不觉得可笑,只莫名其妙产生一种明确的预感,觉得邱一燃一定会在那里。 她在那天去到假巴黎。 但很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茫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好歹是一个城市,能容纳很多人。 黎无回下了来自外地的出租车,又打了一辆梦巴黎公司的出租车,从下午晃到整座城市变为黑夜,也没有寻找到疑似邱一燃的身影。 霓虹灯淌在脸上。 她在这座不太明亮的小城走了一段路,最后坐上高铁,颇为遗憾地离开这里。 后续的工作都堆得很满。 黎无回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多多去考虑这件事。 等闲下来的时候,她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一年过得很模糊,也发觉,自己上次已经把能找的地方都找完,现在闲下来,却不知道该再去哪里寻找邱一燃的踪影。 她漫无目的。 又只好从巴黎来到茫市。 直线距离9267公里。 转机两次,还要从有机场的城市搭乘高铁。 整个过程有些繁琐。 加上这天天气不好,湿淋淋的,高铁车厢的空气也发闷,混杂着各种潮湿的气息,不太好闻。 让黎无回心情烦躁。 下了高铁,她闻到湿漉漉的空气,看到自己裤脚被打湿,便皱着眉想,以后不会再过来。 当时她没想过,这条路自己还会走很多次。 其实那个瞬间出现得很意外。 是在刚出高铁站没多久,黎无回没带伞,只好裹紧单薄风衣,在变得有些凉的空气里,跑过好几条街,最后在一家挤得满满当当的便利店门前躲雨。 便利店门口亮着黄色的灯,将这场湿答答的雨也照成黄灿灿的,马路对面缓缓停下一辆梦巴黎的出租车。 邱一燃就这样出现了。 ——在黎无回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 她坐在出租车里,甚至是驾驶座,侧脸被车玻璃上的雨丝打得极为朦胧。 许久未见过面。 她眉眼间似乎有了她错过的很多变化。 隔着那层糊着灯光和雨丝的车玻璃,黎无回清清楚楚地看见—— 邱一燃好像是低着头在翻看什么东西,又好像在笑。 更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梦。 黎无回愣在原地。 这时,已经有乘客急匆匆地打开出租车后门,钻了进去—— 邱一燃抬起了头。 不经意间往马路对面看。 黎无回迅速背过身去——那一瞬间,她自己都糊涂了,不明白在躲什么,明明心虚的、害怕的、不知所措的……都不应该是她。 但她还是背着身。 也死死低着眼,看自己被雨淋湿的鞋尖。 直到身后传来车响。 她十分刻意地等了半晌,回头的时候微微挡着脸—— 明黄色出租车已经发动,没有任何留恋地从这场雨中缓缓滑走,留下明显的车辙。 黎无回在原地愣了很久。 反应过来,又踉踉跄跄地冲进雨中,追上去。 追了几步。 她看清那辆车的车牌尾号。 7516。 她已经湿透,没有再给自己挡雨,而是任由那些极重的雨点砸在自己脸上。 淌进眼睛里,口腔里。 是苦的,咸的。 之后的一切,都已经不在黎无回的掌控之中。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拦了辆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出租车,湿漉漉地上了车,发着抖,让司机跟着这辆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 司机应承下来,又多看她一眼,大概觉得她奇怪。 黎无回对此一概不管。 她盯紧那辆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 然后发现,这辆出租车在那天晚上还去了很多地方,接客,送客,几乎将整个茫市都逛遍,最后停在一个特别黑,连路灯都像是苟延残喘的鬼怪,也看上去很不安全的地方。 黎无回不知道邱一燃为什么会在不送客的时候停在这里。 她固执地在车里等着,以为邱一燃还会去其他地方。 但邱一燃没有。 那时已经没有在下雨,但整座城都是潮湿的,也都是灰色的。 邱一燃把车停稳,在车里坐了一会,就这么走出来。 真的是邱一燃。 邱一燃的脸,邱一燃走路时会不利索的左腿,邱一燃微微佝偻着的背,邱一燃苍白的脸,邱一燃眉毛,邱一燃的眼睛…… 残留的雨水从头发上淌落,黎无回用指甲抠住副驾驶座椅。 她躲在一层玻璃里面,看邱一燃从车上下来以后,又绕了一圈,到后备箱拿出双拐,一步一拐地,在落寞的、湿漉漉的秋天里走。 从车上下来,邱一燃手里还拿着本什么东西,黑漆漆的,像本杂志。 黎无回没有看清。 但她觉得奇怪。 邱一燃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这么不安全的楼下,邱一燃为什么会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邱一燃为什么,来到这么偏远的一座小城? 很多很多的问题。 当然,邱一燃对她的到来一概不知,也当然没有给她答案。 过了一会。 黎无回就看见邱一燃走进黑漆漆的楼道,像影子被黑色的洞吞进去,彻底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黎无回猛地推开车门下车。 又回头来把钱付完。 最后。 她跌跌撞撞地追过去,浑身湿透地站在楼下,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盯紧这栋老式楼层的所有窗户,等待某一扇窗户被灯光点亮。 邱一燃动作很慢,这个过程很久。 以至于黎无回想了很多。 她想邱一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记忆中那个轻盈漂亮的人,那个将她从廉价的十八区带走的人,和她一起在蒙马特高地大喊“要征服巴黎”的人……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她还是恨她。 她恨她明明做错了选择,却仍然不愿意回到她身边。 她恨她在黑暗里仍然金光闪闪的骄傲,恨她义无反顾送自己变成黎无回,恨她落入这般田地却仍然不知悔改,恨她在巴黎留下那么多的熠熠生辉,恨她在那通电话里对残破现状只字不提,恨她生活平静仿佛从来没有想起过自己。 她恨她将她抛弃后连一步回头路都不肯走,也恨她一副从那件事中走出来的样子,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表明……她并不在意自己恨不恨她。 于是恨没有用。 哪怕邱一燃过得不好。 哪怕邱一燃看起来已经为自己错误的选择承担了应有的惩罚。 她的腿不方便,或许她离开她这么长时间,也还是没有习惯穿戴假肢,更没有习惯失去那半条腿,也因此遭受很多痛苦。 她看起来,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那天晚上,黎无回摇摇晃晃地站在楼下,发觉就算邱一燃已经离开很久,就算她找到邱一燃,就算她得到无数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证据,就算她证明了邱一燃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就算真的是邱一燃错了,而她对了,是她没有背叛那段誓言…… 但黎无回并没有因为大仇得报就获得痛快,那些胀痛她无数次的恨依然很多很多,也仍旧无处发泄。 直到二楼某扇窗户被点亮。 黄色的光。 很微弱。 里面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佝偻着背,坐在床边,好像被苦痛压得背脊都变垮,又好像已经为当初的选择承受太多惩罚。 黎无回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将那些说不出来的恨—— 全都用力砸向邱一燃的窗户。 可真的等那个影子有所反应,很笨拙地从床边撑坐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 黎无回又彷徨躲开。 那个黑夜。 黎无回在街上走了很久,走到自己肝肠寸断,像是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灼烧,走到那些怨恨越来越浓,像是快要将身体涨裂。 最后蹲在地上喘不过气。 只好捂着脸失声痛哭- 【邱一燃,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恨你。】 这条短信发过来,每一个字,都硬生生地挤在邱一燃的眼睛里面,像是要从她的眼珠里面活生生刺过去,刺得她鲜血淋漓,淌满整张脸。 她视野模糊地盯紧这行字。 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人被剖开皮肤,又被浸泡在高浓度盐水里,从头到脚没有一寸皮肤,是没有在痛。 “对不起。” 邱一燃泣不成声。 安纳西的春风刮在脸上,吹痛她的脸。 夜色里,黎无回看她很久,似乎是在接受她的忏悔,也似乎是在辨别她的痛哭流涕是否足够真心。 尽管她迟来的眼泪属于劣等,黎无回也仍旧对此表示宽容。 她伸手过来。 掌心捧过她的侧脸,很固执地让她与她在夜色中对视。 邱一燃逃无可逃,只好抬眼,看向黎无回同样红肿的双眼。 “是我不好。”她抽泣着,眼泪也因此滴落在黎无回的掌心。 黎无回说不出话,沉默地注视着她,也沉默地擦了擦她颊边往下淌的泪水。 泪水模糊了视野。 将今夜的安纳西,和面前的女人,拢得好像是一场朦胧不清的梦。 鲸木整理 邱一燃的眼泪持续淌到黎无回的掌心里,她喘不过来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 “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道承诺的重要性,就对你说大话,当时也没有,用尽全力,去好好处理那段关系,给你带来很多伤害。” 她努力地睁着眼,也努力想要将今天晚上的黎无回看得更清楚, “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还以为,以为我那个时候找到的,是,最正确的选择。” 事到如今,邱一燃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段感情中并没有像黎无回一样用尽全力,也因此几乎痛苦到无以复加, “是我太自私了。”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黎无回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脸, “甚至自私到觉得——” 她的声音发起抖来, “只要离开你,我就,就可以不那么痛苦……” 其实邱一燃可以为自己找很多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实际上不管有多少个借口,既然选择分开,就一定是因为某一刻,痛苦战胜了爱。 痛苦间她再次望向黎无回,不打算为自己进行任何辩驳, “对不起。” 安纳西的春夜是一种饱和度低的灰蓝色,像湖水倒灌。 黎无回在风里望着她。 不说话。 而是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向她。 然后轻轻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垂。 邱一燃愣怔间抬眼。 黎无回今天也流了很多眼泪,眼睛红肿,客观上并不怎么好看。 但主观上。 邱一燃还是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让她自惭形秽。 她看向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她读不懂,觉得或许有痛苦,怨恨,或许也仍然有怜惜,心疼…… “黎无回。” 再次喊出这个名字。 邱一燃已经接近被痛楚湮没,只能反复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春风陆续不断从桥下刮过来,她几乎哭得停不下来。 下一秒。 却被堵住所有声音—— 湖泊里,她的影子上前一步,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桥上,她双手捧住她的脸,低脸挨近她的鼻尖。 春风刮过来。 将她们的头发吹得飘摇,徐徐地缠绕在一起。 邱一燃后知后觉地踉跄一步。 黎无回却将她扶稳。 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叫嚣着,黏连着,浸入交缠呼吸。 女人湿润的唇贴在唇上,很柔软,却也有些发涩。 邱一燃怎么也想不到—— 在陈述罪责之后,她从黎无回这里得到的,会是一个发生在爱情桥上的吻。 第69章 【我们不要再躲来躲去】 这个吻并不算热烈。 很普通的唇贴唇, 眼泪却因此不要命地淌下来,相比之下,苦涩甚至比亲吻来得更为浓烈, 以至于让邱一燃感觉…… 好像初吻。 如果她和黎无回更普通一点认识,或许初吻也会像现在这般简单,纯粹。 分开之后。 邱一燃仍然觉得没有实感。 风徐徐地刮过来,贴在脸上, 像一个温和的梦。她泪眼朦胧, 与黎无回四目相对。 黎无回离她很近。 仍旧用双手紧紧捧住她的脸, 拇指按住她的下颌, 很慢很慢地呼吸。 略长的卷发被风吹得四处飘摇, 飘过她的脸。 额头微热, 抵住她的额头。 鼻梁抵住她的鼻尖。 上面沾着不知道是属于谁的眼泪,发着凉,发着瑟。 “黎无回。”邱一燃哽咽出声。 黎无回垂了下眼睫毛。 像是回应。 却没等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就又突然再次低脸,鼻尖抵紧她的鼻骨, 很直接地吻了过来,将她的唇堵得更紧。 这个吻比上一个更久。 更像吻。 不只是唇贴唇。 却也因此流了更多眼泪。 嘴唇再一次被女人柔软的唇堵住。邱一燃喘不过气,也几乎有些站不稳, 抬起手在空气中想扶些什么, 可又不知道到底该扶什么,只能慢慢地蜷缩回去。 春风里有湖水潮湿的气息,黎无回很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让她站稳, 也借此将她的唇顶开, 将自己的气息挤入她的口腔,让她觉得这个吻也是潮湿的, 还微微发咸,发苦。 像水,没过来,濡湿她的鞋袜,淹过她的喉咙。心肺。 不知过了多久。 黎无回主动与她分开,还是用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微微喘着气。 邱一燃模糊抬眼。 便看到黎无回也同时抬眼看向她。 那双在春夜微带迷离的眼像一汪湖泊,被风轻轻一刮,就微微泛起涟漪。 黎无回淡淡笑了笑。 又轻轻抬手,给她擦了一把脸上变凉的泪水,以及她湿漉漉的唇。 没有对这两个吻做出多余解释。 也没有等待邱一燃反应。 黎无回笑了笑,就与她分开,再次踉踉跄跄地,下了桥。 邱一燃愣怔着。 唇上女人呼吸的余温还残留着,提醒她刚刚并不是错觉。 她站在桥上,像个呆呆的木偶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黎无回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她回头看向邱一燃。 像是在等她,但又好像醉得厉害,所以影子摇摇晃晃地。 邱一燃只好抹了把眼泪,也抹去自己唇上失魂落魄的残痕。 有些局促地跟了上去。 等她走近。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才像是放下心来,又自顾自地,飘飘悠悠地,领着她,继续在这个迷惘沉醉的春夜游荡。 邱一燃只好又慢慢跟着。 离爱情桥越来越远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桥上空无一人。 除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她们,当然不会有人这么晚跑过来,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也随处可见的传闻。 可不知为何,看到那座因为她们离开而变得空荡荡的桥,邱一燃心里也有些空。 她紧抿着唇。 收回视线。 低了下眼。 再抬头。 便再次看到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在前面几步等她。 也和她一样,望了那座桥很久,然后慢慢收回视线,与她在风里对视。 然后。 黎无回突然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给她打字:【你记得吗?你上次突然在这里跟我求婚。】 “记得。”邱一燃说,然后又反应过来,抿了抿唇, “也不太记得。” 实际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而她长到二十四岁,才喝到生平最多的酒,所以之后也只是模模糊糊的。 经那位好心人的提醒,才对这件事有个印象。 但不记得细节。 也没办法对黎无回撒谎,说自己完全记得来龙去脉。 所以她说,“有印象,但记得不是很清楚。” 对于她的诚实,黎无回微微眯了下眼,像是不太高兴,所以直接把手机黑了屏,没再打字给她看。 “那天我喝的酒太多了。”邱一燃解释,“我酒量不太好,喝酒容易忘事。”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 不给回应。 然后又自顾自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看着黎无回的背影,这的确是自己不好,但如今,她已经成为前妻,那段求婚的历史都过去……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这件事道歉。 想到这里—— 她抬头,却看见黎无回已经越走越远,自己也只好跟上去- 回到车上。 黎无回已经和那位在安纳西有着房产的好心女士取得联系,于是,她们再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到安纳西,也不必在街头流浪下去。 邱一燃也因此松了口气。 车开到住处,一路都很安静,黎无回待在副驾驶,安静地抱着双臂,微微眯着眼睛,看车外的夜景。 不太像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 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总之,不怎么看邱一燃。 邱一燃倒是时不时看过去。 有好几次—— 她都差点憋不住,很想要问刚刚在爱情桥上的那两个吻是什么意思。 安抚? 原谅? 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想跟她重归于好的意思? ——邱一燃不敢对此抱很大的希望。毕竟黎无回喝醉了。 耍酒疯也有可能。 那是不是,也会和她之前上次求婚一样,第二天就忘记? 甚至是……报复? 因为自己在很久以前试过这种滋味,所以也想让她试一试? 可是。 可是。 黎无回虽然报复心算重,但其实,也从来没针对邱一燃展现过。 很多人说她不像年小两岁,在邱一燃面前很少展示幼稚,反而总是给她照顾。 思来想去。 邱一燃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况且今天晚上,她自己也不算多坦荡,所以不敢问,只好用“黎无回只是喝醉了”这个理由来安抚自己。 她在驾驶座上如坐针毡。 副驾驶的黎无回倒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也像是时隔多年酒量突然变差很多,晚餐时间喝了几杯红酒,直到现在,都醉到只能阖眼休息,甚至不能睁开眼看她一眼。 当然。 这是因为邱一燃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因为思考这件事表情严肃间,车窗上倒映的影子里—— 黎无回在风里缓缓睁开眼,盯着她好一会,才倦懒地移开视线。 重新闭上眼睛。 然后十分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 车就这样开到了她们的临时接住处。 上了楼。 黎无回自顾自地陷进沙发,微微扶着额头,好像头已经开始痛起来。 邱一燃怕她明天起来犯偏头痛,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叮嘱, “先别睡觉,我去给你泡柠檬水。” 留下这一句话。 邱一燃就急匆匆地去打开厨房的灯。 忙了没几下。 她想到黎无回不喜欢太刺眼,就从厨房里走回来,将客厅的灯关了。 再去到厨房,结果又想起没去冰箱拿柠檬。 于是又只好走出来。 从沙发这里绕过去,绕到冰箱那边拿柠檬。 柠檬刚拿过去。 她又站在厨房里琢磨了一下,想起黎无回上次的话,觉得还是给黎无回放点蜂蜜进去。 几次三番。 邱一燃来来回回地,颇为吵闹地,不太灵活地拖着腿,在黎无回面前走来走去。 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吵?” 她这么问。 黎无回没有反应,仍然很安静地盯着她看。 “你先闭着眼睛休息会。” 邱一燃走到第三趟,对黎无回说,“我等下喊你起来就是。” 黎无回摇摇头。 不肯闭眼睛。 也不说为什么,就只是很固执地将视线定在她身上。 邱一燃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先去帮她泡柠檬水。 这边的房屋大半都是开放式厨房,所以邱一燃在打开冰箱的时候、洗水杯的时候、忙着洗柠檬的时候…… 独自陷坐在沙发中的黎无回,只要一睁开眼,就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屋内所有地方都很黑,只有厨房那一块区域被点亮,黄灿灿的,像童话中黑暗森林里唯一一盏愿意为她点亮的南瓜灯。 而邱一燃就躲在南瓜灯里面,真真切切地为她忙来忙去。 今晚黎无回的确有些醉意,头重脚轻,也不怎么清醒,她陷落在柔软沙发,很想要就此昏睡过去,但也还是坚持睁着眼睛。 黎无回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黑暗森林迷路许久的可怜人类,哪怕此刻的邱一燃不过是女巫幻化,正在为她精心调配毒药,她也一定乖乖饮用,绝不对女巫邱一燃有很多怪罪- 整个过程。 邱一燃都被黎无回直勾勾地盯着。 她手脚都感觉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还因此将刚拿出来的柠檬掉到了地上。 这已经是冰箱里最后一个。 邱一燃觉得懊悔。 先是慢吞吞地捡起来洗了洗,又觉得不应该再给黎无回用,只好紧紧握着那个掉到地上的柠檬,跟黎无回解释, “我出去给你买。” 黎无回最开始没给出回应,整个人都被拢在沙发的阴影里,很温顺地盯着她看。 邱一燃觉得黎无回可能是醉迷糊了。于是解开围裙,就想往外走。 而在她走出厨房以前。 黎无回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悠悠荡荡地走过来,将她堵在厨房里面,双手抱臂,懒懒地昂了昂下巴。 大概是让她就用这颗的意思。 邱一燃抿了抿唇。 “那我给你洗干净一点。” 她这么说,又打开水,将那颗掉落的柠檬反复冲洗,低着脸,没有去看黎无回。 却还是能感觉到—— 黎无回懒洋洋地靠在厨房墙边,视线一点不落地,追着她。 邱一燃被盯得有点紧张。 不过幸好。 在切柠檬片的时候。 黎无回终于肯低头,让她得以喘气,打了一行字给她看:【邱一燃,你在想什么?】 “我?”邱一燃反应有些慢。 她切了两片柠檬下来,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黎无回的唇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黎无回的唇格外饱满,晚餐过后补过的口红也掉了很多。 可她又明明记得——刚刚那两个吻,并没有很激烈。 邱一燃很不礼貌地想着。 下一秒。 视线上移。 又对上黎无回紧紧盯着她的视线。 邱一燃慌慌张张地拿着刀,却是再也切不下去,“我什么也没想。” 黎无回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很平静地点了下头。 接着,把她手里的刀拿下来,先放到旁边,才又慢吞吞地打字,亮给她看:【你撒谎。】 这行字在狭窄的厨房被凸显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没想到自己竭力掩饰的不平静,就被这么直接拆穿。 她低着眼,呼出一口气,想来想去,很小声地说, “黎无回,你今天喝醉了。” 她佯装自己足够冷静。 即使现在作为前妻,也十分大度又懂得体谅,对那个出于醉意不小心发生的吻不放在心里,“所以刚刚,刚刚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这么说着。 视线却完全不敢往上移。 黎无回没有什么动静。 邱一燃只好又说下去,“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话说到一半。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脸被直接捏住。 女人的手微微发凉。 邱一燃被迫抬起眼来,脸上不多的肉被捏在一起。她看着黎无回冷幽幽的眼,动了动喉咙,咳了一下,相当勉强地把最后四个字说完, “我不怪你。” 黎无回眯了下狭长的眼尾。 忽然笑了。 她放开她。 低下头,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木然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就看到黎无回亮出来的字: 【我没有喝得很醉。】 邱一燃揉脸的动作慢下来。 “那是有多醉?” 她脱口而出。 下一秒—— 却忽然觉得口舌发干。 也像是突然之间多了很多要忙起来的事情,于是给自己在厨房里找了杯水喝,并且善解人意地给黎无回留出空间,“你也可以不用回答。” 她避开黎无回的视线,把刚倒的水仰头咕噜咕噜地喝完。 可喝完之后,还是莫名其妙觉得很干。 邱一燃只好把水杯放在柜台上,想冷静下来,却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却也因此感觉到黎无回的视线。 她连忙闭紧了嘴巴。 匆促之下抬眼。 黎无回目光直勾勾地落到她唇上,好一会,才缓缓移开,像是在思索着,打了第二句话,很直接地亮给她看: 【我现在还是想吻你。】 邱一燃咳嗽出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十分低下,面对这一句主谓宾都齐全的话,却不知该如何理解。 也觉得,现在看哪里好像都不太好。 只好扶着柜台,有些慌乱地去望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也直直地望着她。 她们对视。 在微弱的灯光下,在狭窄的厨房里,在空无一人的爱情桥上,在今夜很多次对视。 呼吸不太安静地起伏间。邱一燃张了张唇,刚要说话。 黎无回突然将手机放在了柜台上。 像是本能。 邱一燃下意识退后一步,腰却在那一刻抵上身后的柜台。 而黎无回也快速走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逃,直接低脸吻住她。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三个吻。 不像之前那两个那么突然,却比之前两个都要激烈。 邱一燃无处可逃。 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却看到女人极为专注的侧脸,和轻轻拧紧的眉心。 大概是不想让她睁眼,黎无回在呼吸间隙咬她的唇,又伸手过来,毫不留情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手心微热,搭在眼皮上。 邱一燃听话闭眼,却也因此失去安全感,只好在黑暗中慢慢抬手,用自己刚刚切完柠檬的、湿漉漉的手,捧女人柔软的侧脸。 而黎无回盖住她眼皮的手,也缓缓滑落到她的耳后,按住她的后颈。 这个吻进行得很专注,女人柔软的发丝落到脸上,落到喉咙上,落到耳垂边,将她紧紧缠绕着,几乎不容邱一燃思考。 直到。 “嘭——” 头顶好像有什么炸了开来。 邱一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迷糊间睁开了眼,发现房子里面一片漆黑。 黎无回比她反应快,紧紧拉住她的手,却也来不及想更多,两个人一起在柜台下面佝偻着腰。 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肩和肩却紧紧挨在一起。 很迷茫地在黑暗里左看右看。 邱一燃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发现有微微发酸的柠檬味道。 结果耳朵忽然被捏了一下。 她瞬间觉得耳朵发烫。 浑身绷紧。 不敢再舔唇,紧紧闭着嘴巴,就好像刚刚犯下什么大错。 而黑暗中,黎无回却突然笑了。 笑声很轻,飘飘悠悠地,挤在邱一燃的耳边。 邱一燃稍微平缓了一下呼吸,有些奇怪地看黎无回一眼, “厨房的灯炸了,你笑什么?” 安纳西是座节奏慢很多的小城,不像巴黎那么亮,室内关了灯,光线就很暗。 这时候,她基本看不清黎无回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黎无回的影子。 黎无回还是在笑。 也还是紧紧牵她的手不放,然后也很自如地拉着她,半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不开灯,也不去坐沙发。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要做什么,但也很顺从地坐在她旁边。 坐下来后,视线就被挡住。 开放式厨房柜台将她们两个紧紧包围着,像一个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的防空洞。 黎无回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有些困难地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只好也拿出手机。 乖乖等着。 “嗡嗡——” 手机在厨房柜台下振动,像蜻蜓在防空洞内轻扇翅膀。 黎无回的短信发到邱一燃手机上: 【其实刚刚在爱情桥那里,我本来还有话想跟你说。】 邱一燃微微愣住。 她下意识去看黎无回。 对方低着头,侧脸在手机微弱蓝光下显得很专注。 紧接着。 邱一燃掌心里的蜻蜓再次振动。 【但你说,你不记得跟我求婚的事情。】 【我有点生气。】 【好吧,其实是很生气。】 【所以干脆不说了。】 连续四次。 邱一燃想了想,很真诚地对黎无回说,“黎无回,对不起。” 不管她们现在走到怎么样的结果——忘记自己当时的求婚过程,的确是她的过错。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紧了紧她的手,不知道有没有原谅她。 反而又发, 【我还想报复你,让你也不好受,最好一整晚都翻来覆去,想为什么我要亲你,想为什么我亲完之后不解释,总之,我要让你这几天的所有心思所有精力,都不得不浪费在我身上。】 这段话很长,黎无回单手打字很不方便,但她还是执拗地没有放开邱一燃的手,坚持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并且还相当具有强迫症的,将不小心打出来的所有错字都改正。 才发过来。 以至于邱一燃眼巴巴地等了一段时间,而看到这一段之后,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无措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腿膝盖。 然而。 下一秒。 她手心一振,就收到紧接其后的一条—— 【就像我想你一样。】 邱一燃愣住,久久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而黎无回看了看她。 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脸,拭去她眼角不小心溢出来的泪水。 又继续给她发短信。 【但又觉得,这样做太累了点。】 手心再次振动。 邱一燃回过神来,便看到这一句话,忽然之间越发心酸。 “黎无回。”她喊她的名字,只是喊出这个名字而已,却已经很想要哭。 可是今天已经流了太多眼泪。她只能强忍着,抬起眼来,隔着浓稠的黑暗,去找她的眼睛,“你可以怪一怪我。” 也很努力地想要对她笑,“没关系的。” 如果黎无回想要对她施以的惩罚只是那些,那她甘愿承受。 黎无回却摇了摇头,过来贴紧她的脸,在她脸上像只疲惫的猫那般蹭了蹭。 再给她发: 【邱一燃,我年纪也变大了,其实这几年,我的身体也不怎么好,生很多病,很多次都撑不下来,我已经不像二十出头的时候那么有精力。】 看到那么骄傲的黎无回在自己面前服软,像是认输那般,却又只是很简单地将那些事情描述成短短的几句话,邱一燃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然后落下来,滴到发着亮光的手机屏幕上。 缓缓淌到黎无回给她发过来的那段字上: 【我们不要再躲来躲去,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找不到路,也不要像捉迷藏一样那么努力藏起来,反而到最后让爱找不到我们,你不是在那封邮件里跟我说了吗,我和你,都要从那件事情里面努力走出来,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互相责怪。】 邱一燃看不下去。 没忍住捂脸,小声抽泣起来。 手机缓缓滑落在地面。 黎无回牵起她的手,也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泪流满面的脸从中救出来。 她掌心捧过她正在淌泪的侧脸,在微弱的手机光下看她,很久,很久。 像是在确定她没有抗拒。 才很小心翼翼地,极度虔诚地。 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然后动作很慢地与她分开。 她们对视。 在黑暗中,在层层包裹中,在只装得下两个人的防空洞里,很久很久地对视。 邱一燃的残腿抵在黎无回的腿边,在地上留下完整的影子,就好像重新生出血肉。 黎无回笑了笑。 邱一燃也努力地笑了笑。 “嗡嗡——” 防空洞里,那只找不到家的蜻蜓迷路过,也放弃过,却还是愿意放下怨恨和责怪,选择最后一次扇动翅膀,向那只翅膀断掉的蜻蜓竭力发出救援—— 【跟我回巴黎,然后去结婚吧。】 第70章 “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的爱。” 换作更年轻一点的时候, 邱一燃可能会拒绝。 她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仍然骄傲,固执, 有自己坚持的很多东西,无法容忍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回到金光闪闪的黎无回身边。 但到现在,邱一燃经历很多, 走过很疲惫却也很漫长的一段路, 自觉少了很多勇气, 却也愿意放下部分固执己见。 她承认自己自私, 一路上得到黎无回那么多帮助, 却禁受不住诱惑, 想要毁约,更想要获得黎无回的爱。 所以她说,“好。” 她的答案似乎来得太轻巧。 于是黎无回愣怔过后,歪了歪头, 大概也没料到。 “不是你说的吗?”邱一燃故作轻松,“不要再浪费时间,也不要再躲来躲去。” 黎无回看她一会。 点了点头。 又将发着亮光的手机抵在下巴上, 沉思了一会。 打字给她看:【早知道, 一开始就说要来结婚了。】 状态好像也很轻松。 邱一燃笑。 可眼泪却还是不自觉,从眼角跑出来,又无声无息,在脸庞滑落。 她低头擦了擦。 却还是像刚刚一样, 怎么也擦不完。 邱一燃只好自暴自弃, 抬起肿胀的眼,看向黎无回, 很勉强地笑了笑,“明明是玩笑,我应该要笑的。” 黎无回在黑暗中看着她,自己眼眶也湿润,却还是笑了笑,然后给她擦了擦眼泪,打字: 【不要再哭了。】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眼泪。 黎无回看她一眼,又打字: 【邱一燃,你明天眼睛应该会很难看。】 “你也差不多。”邱一燃抬起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就忙着站起身来,“我去找两个鸡蛋煮一煮好了。” “说要给你泡柠檬水的。”她想起来这件事,摸着黑,自己在地上先撑扶起来,然后去扶地上的黎无回,却又想起,“黎无回,你到底有没有喝醉?” 怎么走路摇摇晃晃,但还能跟她说那么多话? 黎无回抓着她的手腕站起来。 结果又好像站不太稳。 整个人晃晃悠悠地。 听见她这句话,黎无回歪了歪头,又拿起手机,像是要打字给她看。 “算了。”邱一燃阻止她,“你先去沙发上坐着休息,我去煮两个鸡蛋,然后把柠檬水泡了。” 说完,又稍微啰嗦地多说一句,“反正不管醉没醉,喝了酒,总归要喝点热的,对胃比较好。” 她这么说。 就自顾自地走过去,打开了客厅的小灯。 再回头。 就看见黎无回正怔怔地看着她。 “总是看着我做什么?”邱一燃有些狼狈地擦了擦眼睛。 黎无回摇了摇头,不说话。 也没出厨房。 还是有些发怔地盯着她看。 今天已经很晚,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 邱一燃只好尽量忽略黎无回的视线,慢吞吞地从冰箱里找出两个鸡蛋,进了厨房,对着那些自己不太熟悉的厨具,研究了一番,把鸡蛋煮进锅里,又把刚刚切到一半的柠檬重新切两片下来…… 忙到一半。 火不知道怎么,突然自己关了。 邱一燃又只好来来去去,低着脑袋,很努力地研究。 终于弄好,再抬头的时候。 她瞥见黎无回的视线。 也看见黎无回略微浮肿的双眼。 两双红肿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撞到一起。 黎无回率先笑出声。 邱一燃也笑了笑。 这时水烧开了,她再将注意力分到柠檬水里。 也就没有看到—— 在她侧脸之后,黎无回微微低脸,眼眶再次湿润- 两个人似乎总是比一个人更容易浪费时间,等把在厨房里的事情弄完,煮好蛋,敷了会眼睛,黎无回喝完柠檬水,夜已经更深了。 邱一燃在黎无回后面洗完澡。 再出来。 黎无回已经不在客厅里。 邱一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有些担心黎无回是不是不舒服,但想到时间已经很晚,还是没有去敲门。 只是微微抿唇。 就关了客厅的灯,带着一身水汽,回了自己之前在这边住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 邱一燃反正要睡,也就没开灯。 她走进去,就直接摸黑上了床。 躺上去之后。 才感觉稍微有些不对。 邱一燃下意识地侧了下身,就对上旁边那张闭上眼睛,很静谧,却也很美丽的脸。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又转过身来,有些糊涂地平躺着,去看黑漆漆的天花板。 她思考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然后又忍不住,再去看睡在旁边的黎无回——女人很安静地侧躺着,睫毛盖住仍旧微微发红的下眼睑,卷发散乱,呼吸均匀,在月光下,像一场湖水做的梦。 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算了。 邱一燃在心里偷偷想。 走错就走错吧。 她这么想着,便侧枕着,手臂压在枕头上,不知疲倦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鬼使神差地伸手—— 很轻很轻地碰了下女人卷而长的眼睫毛。 触感隐隐约约。 但很真实。 这就够了。 邱一燃慢慢蜷缩回手指。 以前,她也总是喜欢在黎无回睡着之后盯着看,不知道其他处于恋爱关系中的人,看着恋人的睡脸时会想些什么。 但每次,邱一燃这样看着黎无回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光是看着,放空,走神,就已经乐此不疲。 只是后来,她很少有机会再光明正大凝视这张脸。 可现在机会摆到她眼前。 她就因此感到一种不能向外人提及的窃喜,满足,就好像已经在漫长难捱的冬夜中流浪许久,而黎无回是第一缕为她刮过来的春风,温暖,强大,愿意为她时刻调控温度,她不敢妄想,不敢贪图,自己能够实实在在地拥有这缕风。 只想,在风里待到不能更久。 大概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睡梦中的黎无回也像是有所感知,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邱一燃又尽量屏住呼吸。 轻手轻脚地转了身。 她背对着黎无回。 也往床的边沿挪了挪。 因为想要为黎无回腾出更舒适更宽敞的空间。 整个人也就很紧张地抱着腿,缩成一团,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 她决心静静等待黎无回再次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 邱一燃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动了一下,似乎是要翻身过去。 她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裹上来。 是黎无回从身后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 她像一条很温暖的,为她打开的毛毯,很紧很紧地,将蜷缩在黑影里的她包起来。 也像以前。 黎无回长而蓬软的卷发落在她肩背,也有的散乱,不太听话,跳到她脸上。 而黎无回自己也像是半梦半醒,犯着懒,将下巴轻轻搭在她肩窝里面。 只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很恶劣地戳她罢了。 邱一燃却因此僵住。 “黎无回?”良久,她很小声地发出声音,“你还没睡着?” 黎无回没有回答。 揽她肩的手紧了紧,带着呼吸的体温也贴过来。 她绷紧肩背,有些慌促。 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而黎无回抱紧她,脸埋进她侧颈,唇贴到她肩上,在上面很轻很轻地落了一个吻。 稍纵即逝。 像吻,又不太像。 邱一燃茫然间才想起黎无回说不了话,下意识侧过脸去—— 结果只看到黎无回模糊的脸。 下一秒。 她又直接被女人吻住。 这已经是第四个吻。 发生在浓稠到可以遮蔽许多、也可以忽略很多的黑夜,两个人刚洗过澡,空气中,鼻腔中都是相似的沐浴露味道,头发也都刚吹过,带着些濡湿,胡乱地飘在一起,缠在一起,散到对方身上,落到这个有些窒息的吻里,难免会带着些意乱情迷的味道。 但。 在黎无回坐上来,准备脱衣服的时候。 邱一燃难以控制地皱了一下眉。 骤然间两个人像是同时想起了一件事,停住所有动作。 黑暗里。 两道视线,一上一下地,对到一起。 带着余波。 一时之间邱一燃溢出冷汗,她脸色苍白,有些无措地喊了声,“黎无回。” 晦涩光影下,黎无回静静地望着她。 垂了下睫毛。 好像笑了笑。 良久。 她将被子帮她拢好,密不透风地盖到她身上,又沉默地躺回她身边,再次抱住她,十分依恋地将脸贴在她颈下,不知道是不是吹到冷风,体温已经变凉很多。 心肺贴住她的肩背。 心跳似乎也正在平复。 黎无回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又拍了拍她的脸,好像是在说—— 没关系。 邱一燃很困难地呼出一口气,在黎无回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下来,也因此,迟来地感觉到心酸。 在那场车祸以后,她们的确是再也没有做过。 一来,是因为两个人都住了很长时间院,从医院出来之后,一个腰椎上被钉了三颗钉,另一个,被截掉半条小腿,各自也都遵守医嘱,谨慎休养身体。 二来,就是因为邱一燃。 在那段时间,她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残缺,洗澡的时候都不愿意去注视那部分渐渐萎缩起来的残肢,在无法自理以前,她已经在黎无回面前摔倒过、像条虫一般瘫软过、难堪过,更何况,是让残肢在那种情况下袒露在黎无回眼前? 邱一燃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习惯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也就更无法容忍,在这件本该双方都契合、都坦诚相待的事情上,为了顾全自己所谓的自尊心,变成单方面,甚至采取其他遮遮掩掩的方式。 所以她宁愿不要有。 也不是没有试过。 只是每一次,都会像此刻一样,在意料之外的时刻给出当头棒喝,影响两个人的心情。 基本也就难以继续。 想到这里,邱一燃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没有脊梁的虫一样抱紧自己的腿,又痛苦地颤了一下。 而黎无回大概是有所感知。 第一时间—— 她将她的脸托过去,逼她与她在夜里对视。 视线再次撞到一起。 良久。 邱一燃微微抽泣。 黎无回捏了捏她的耳朵,仍旧不计前嫌,仍旧慷慨,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接着。 黎无回又将她整个人抱过去,面对面地环住她,抱她很紧,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背脊,在这件事上也仍然包容,以安抚她的情绪为首要任务。 邱一燃将脸埋在黎无回肩上,吸了吸略微发堵的鼻子,“黎无回,对不起。” 黎无回拍她背的动作停了一瞬。 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于是沉默一会,只好用拍背来代替。 邱一燃微微颤抖着。 黎无回的安抚很轻柔,她好像并不害怕,自己会拥有一个闹出很多问题的爱人,也好像很有耐心,可以忍受邱一燃无法提供自己很多。 反而让邱一燃险些再次落泪。 她十分惊惶,对黎无回感到愧疚,也心疼黎无回在这种时候都没办法说话,没办法表达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 可黎无回不说,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到失落,并不意味她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情感到委屈。 所以。 在这个不怎么大方、甚至是有些迷茫的黑夜,邱一燃哽咽着,也隐隐抽泣着,十分用力地回拥住了黎无回。 黎无回在那一刻怔了怔。 似乎是始料未及,又觉得她胆子很小,会因为一点小事而产生后退的想法,也需要更多安抚,还怕她就此反悔答应再去结婚的要求。 两秒过后。 黎无回也缓缓低下头,像个小孩子一样,鼻尖贴紧她的下巴,缩在邱一燃并不强大的怀抱里。 两颗心脏贴在一起,缓缓跳动很久,逐渐跳成相同频率。 这天晚上。 她们很简单地相拥而眠- 可能是这天发生的事情很多。 邱一燃抱着黎无回,也被黎无回抱着,做了个很漂亮的梦—— 二零二一年平安夜,早上出门之前,她给黎无回一个拥抱,与编辑的会面依旧不太顺利,在黎无回到家之前,邱一燃彷徨失措间收拾行李,却发现那枚藏在外套里的戒指,也看到黎无回亲手写给她的纸条: 【结婚两周年快乐,把戒指戴上再来抱我。】 邱一燃心跳很快地睁开眼,然后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在抱着黎无回。 而黎无回貌似睡得很熟。 邱一燃看了很久,才尝试动了动手指。 黎无回有些紧促地蹙了蹙眉。 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立刻睁开了眼睛。 邱一燃怔住。 她记得黎无回有起床气,早上总是醒不来,有的时候醒了,却都很难彻底睁开眼睛,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像只懒洋洋的女鬼,半眯着眼来抱她,甚至有好几次说要陪她去跑步,结果根本来不及,还赖到让她帮忙穿衣服穿鞋的地步。 但现在似乎有了变化。 黎无回睁着眼睛静静看她,大概是昨天情绪起伏太大,眼睛里有残留的红血丝,眼睑下也还是微微泛着还没有消退的红。 整个人没什么表情,就只是盯着她看。 连一下眼皮都没有闭。 “黎无回?”邱一燃喊了她一声。 黎无回这才终于有反应,试图张了张唇,然后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了话。 只好微微把唇抿紧。 “你要不要再睡会?”邱一燃观察了一会,主动说,“如果今天没有什么急事要做的话。” 黎无回摇了摇头。 她似乎是有些疲累,只稍微阖了下眼皮,就又立马睁开,很固执地睁着眼睛盯着她——好像她会马上跑掉。 好一会。 黎无回才突然伸手过来—— 摸了摸她的脸。 邱一燃不太清楚黎无回这是在做什么,但也没有避开。 直到—— 黎无回突然捏住了她的鼻子。? 邱一燃睁大眼睛,只好用嘴巴呼吸。 看到她像一条金鱼一样活生生地喘气,黎无回才像是终于满意,松开她的鼻尖,然后找出手机,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在上面打着字。 邱一燃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 机械女声就从黎无回的手机里跑出来。 “邱一燃。” “嗯?”邱一燃很耐心地等待下一句话。 结果。 黎无回看她一眼,又在手机上鼓捣一会。 “邱一燃。”机械女声再次冲到耳朵边上。 “怎么了?”邱一燃有些困惑,“怎么不说其他话?手机坏了吗?” 黎无回不理她。 又自顾自地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于是后面是一连串的、让人听着觉得耳朵发麻的, “邱一燃,邱一燃,邱一燃。” 邱一燃没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应,“在呢,在呢,在呢。” 黎无回终于满意。 半眯着眼睛,拍了拍她的脸,让机械女声代替自己说出正事, “快起床。” “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听到黎无回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做,邱一燃不敢耽误。 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穿戴假肢,也穿好衣服,最后整个人紧巴巴地站在门口,等黎无回。 黎无回不像她这么紧张。 但也花了心思收拾,洗好脸,很认真地在洗手间化了个妆,卷睫毛,涂口红,弄头发…… 一般来讲,黎无回都懒得自己化妆。 她仗着自己五官优越,睫毛浓密,轮廓突出,皮肤也好……总之,平时出门她都只是稍微涂个口红,就已经很美丽。 今天整装待发,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去。 以至于邱一燃在旁边等着,都跟着有些紧张。 而中途。 黎无回卷了半边眼睛的睫毛,突然探头出来,颇为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会—— “怎么了?”邱一燃有些局促地看了看自己。 黎无回把她拉过去。 然后不由分说—— 给她重新洗了一遍肤色苍白的脸,又微微佝偻着腰,很专注地给她上妆。 其实现在的邱一燃也基本上都是素颜,没有什么心思弄太多。 年轻时她会更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因为在巴黎,又身处这个行业,会对妆发穿搭稍微在意一些。后来离开巴黎,自己身体又不好,也没什么心思再弄。 也就成天苍白着脸,郁气沉沉地到处走。 也不知道黎无回一路看着这样的她有多久。 于是邱一燃突然有些懊悔——也不知道从茫市开过来,她自己有多风尘仆仆,而黎无回到底是有多看不下去,才会上手。 大概又是察觉到她情绪变化,黎无回停下来,在手机上打了一会字,再扔到一边,很专注地替她涂口红。 与此同时,手机里的机械女声,也对木着脸的邱一燃发出号令, “什么也别想,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邱一燃总觉得,这真的很像是黎无回的语气。 以至于听到这句话—— 她下意识就坐直,也瞬间抛却了脑子里面所有的胡思乱想,呆呆地看向了黎无回。 黎无回很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突然很恶劣地捏了捏她的脸。 邱一燃张了张唇,刚想要说些什么。 结果口红还没涂好。 黎无回就又把她拉过去,抵在洗手台旁边,轻轻托按着她的侧颈,微微喘着气,很认真地和她亲了一会。 结束的时候。 邱一燃面红耳赤。 黎无回落落大方,又重新把她被亲掉的口红补好。 才放过她,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也才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皮肤真的稍微红润了些,也有了些气色,不像之前在这里照镜子时那么憔悴。 恍惚间。 她看到镜子里的黎无回站在身后,眼梢间有弥漫开来的笑意,好像很骄傲。 也听到手机里的机械女声,对她说, “很漂亮。”- 下楼之后。 黎无回也像之前那次一样,很体贴地给邱一燃拉开车门。 邱一燃坐进副驾驶,又看黎无回从车前绕过,坐上驾驶座。她给自己系好安全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黎无回。 “我们要去哪儿?”她问。 黎无回没有回答,而是戴上了墨镜。 邱一燃想了想,主动说, “到巴黎之后,你可以先随便把我放在哪里,然后就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这天太阳很充足,黎无回侧脸看她一眼,没给出什么回应,很安静地发动了车。 连头都没点一下。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并了并腿。 说实话,再次坐到这个位置,看到黎无回在她旁边开着车,她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看着前方再次驶向巴黎的道路,也始终都有些迷茫,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 她甚至有种错觉。 觉得或许在哪一刻,自己就会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发现来到巴黎都只是一场梦,而她仍然一个人待在茫市的出租屋里面,盯着阴暗的天花板发呆。 这种感觉频繁产生。 让邱一燃感觉不太好受。 失魂落魄间,她只好选择看向黎无回,依靠黎无回的存在,看清黎无回嘴角微微弥漫开来的笑意,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梦,也暗自攥紧自己口袋中的物品。 直到六个多小时之后。 她们在中途面对面地吃过早饭,午饭,经过一间服装店,两个人都换过一身新衣服,都穿很普通很干净的白衬衫。 她们光明正大在太阳下并肩走路。 邱一燃走不快,黎无回就放慢步调等她,把自己咬过一口的冰淇淋递给她,然后很孩子气地盯紧她,等她没有办法地去吃她吃过的冰淇淋,才变得像是有些高兴,决定为邱一燃打上测验合格的标志。 在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触碰中,她们不断感觉对方是真实的,是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 蓝牌出租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彼时,已经是巴黎午后,路边挤着不同颜色的人,邱一燃仍旧有些迷惘,抬眼看向周围的建筑。 她迟钝发现—— 原来黎无回把她捡回来,洗干净,又带她换崭新的衣服,让她变成得体的、整洁的自己,再开车带她来到的地方…… 是市政厅。 这一刻邱一燃怔住。 黎无回却自顾自地停稳车,解了安全带,然后侧脸,也顺势解开邱一燃的安全带,很平静地望着她。 邱一燃微抿着唇。 不说话。 黎无回收回目光,像是要下车。 “等一下。”邱一燃突然喊住她。 黎无回停下来。 却仍旧维持着要下车的动作,她微微侧背对着她,很久,才又转过脸来。 她隔着墨镜灰暗的镜片,在充裕的太阳底下,直直地注视着邱一燃。 直到摘了墨镜。 黎无回不去看邱一燃了。 她很沉默地将墨镜放在车前,盯着前面的道路,好一会,双手紧紧交叉。 貌似极为平静。 “黎无回。”邱一燃轻轻喊她,死死低着眼,掌心在左膝盖上,反复揉搓着。 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黎无回突然感到庆幸,她庆幸自己现在无法说话,因为看到邱一燃低着头的模样,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肯定会选择用很直接也很不客气的语气,反问—— 才过了一晚上就后悔了吗? 走到这里就害怕了吗? 不想和我结婚了吗? …… 失语症,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爱说反话的惩罚。 不过。 也因此让黎无回在话出口之前,有了更多考虑时间。 所以。 沉默半晌。 黎无回只是拿起手机,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在气氛变得浓稠的车厢中,用没有语气的机械音,问, “是我太快了吗?” 很恰当的反应。 因为没有黎无回自己说话时,为了维护自尊心,而率先变得略微伤人的语气。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 还是很紧张的样子。 黎无回顿了顿,想要平静,却又平静不下来,只好又在手机上继续打“是我太心急了,抱歉”。 但打完之后,她还没来得及按播放。 便先听见邱一燃有些紧张的声音,“你可以把手给我一下吗?” 黎无回愣住。 手指发僵,在手机屏幕上悬空,迟迟没能按下去。 而大概是很久没能等到她的回应,邱一燃停了片刻,忽然十分勇敢地伸手过来—— 直接把她的手牵了过去。 然后。 邱一燃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边抓着她的手腕,一边自己又颤抖着手,很笨拙地、很谨慎地…… 给她戴上了一枚戒指。 无名指。 黎无回恍惚间低眼去看,上面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颗钻,好在设计简约,款式独特。 是很久以前,与她存款数字相匹配的那枚戒指,让她因为一块钱深感窘迫的那枚戒指。 原来邱一燃没有丢掉。 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阳光,刺痛黎无回的眼。 她动了动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听到邱一燃跟她说, “对不起。” 黎无回抬起眼来。 她有些困惑地望向邱一燃,因为这枚突然再出现的戒指,也因为这声“对不起”。 邱一燃却对她笑笑,“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我说这种话。” 又将她蜷缩起来的手指牵紧,“可是,我还是很想要说。” 她看着黎无回的眼睛,扬了扬嘴角,稍微显得有些勉强, “对不起,因为我完全没做好准备。” 略带懊恼的模样, “而且反应也真的很迟钝,你前面都让我化妆,还让我换衣服了,我都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带我来这里。所以我刚刚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很抱歉,只能给你戴你之前给我买的戒指。” “这很不合适。”邱一燃强调,也有些笨地给黎无回解释, “之所以带在身上,本来是想要找个机会还给你的。但现在都到这里来了,还给你也不太合适。而且我又觉得,毕竟已经是第三次了,再让你手指上光秃秃地进去,不太好。” 黎无回动了动手指。 邱一燃害怕她不高兴,握紧她的手,有些慌张地解释,“你今天先戴一下,之后我补一枚更好、更漂亮的给你。” 说完这句。 邱一燃又像是意识到不对,更加慌张地补充,“不对,不对,你给我买的戒指,已经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了。” 黎无回抿了抿唇。 “不过好像确实不太好。”邱一燃自顾自地说,下意识就去推车门,“还是说我现在先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我?” 也真的推开了车门。 黎无回及时地把人拉了回来。 邱一燃回头,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黎无回觉得邱一燃真的很笨,笨到思维混乱,总是看不见她的爱,更不懂得黎无回在爱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很好,愿意忍耐,比起邱一燃这个时候突然从她身边跑掉去买所谓的、她可以买得起一百枚一千枚的戒指,她更想要听见,邱一燃承认自己有多爱她。 但邱一燃还总是害怕在她面前说错话。这其中可能也有黎无回的过错,毕竟她很少有正面的爱的表达。 不过,今年黎无回也已经快要二十八岁,在这段无法忘怀的关系中长大很多,也愿意去重新学习更好的爱,更明显、更善良的表达。 所以—— 在邱一燃变得越来越无措期间。 黎无回笑了,还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 邱一燃似乎因此获得一点心安。她微微抿了抿唇,牵紧黎无回的手,轻轻地说, “不过,如果我能早一点有勇气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给你买好戒指了吧。” 说完这句。 她沉默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但我没做到。因为我胆小,优柔寡断,也喜欢逃避现实。” “我知道我这种人有很多毛病,不太适合做恋人,现在更不适合结婚。” 黎无回皱了皱眉。她既不太高兴邱一燃这么说自己,也不太高兴邱一燃在结婚之前说这种扫兴的事。 她想去拿手机。 “但。” 邱一燃像是察觉到她略带不满的情绪,很快再次开口,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但,但我还是想要贪心一次,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抓紧你,连累你,获得你更多包容。更没办法忍受,你把那么好的爱分给别人。” 黎无回的动作停下来。 她抬眼。 发现邱一燃已经眼眶泛红。 但邱一燃还是憋着不让自己流眼泪,“所以只好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的爱,就只能让你拥有一个毛病很多的恋人,妻子。” 黎无回蜷了蜷手指。 偏偏这时候也说不了话,只能沉默地看着邱一燃。 邱一燃和她对视一会,表情变得很奇怪,像笑又不像笑,像哭又不像哭, “但我也还是不想再放开你的手。” 黎无回很不想要再看邱一燃这样的表情。 她只好死死低着视线。 却再次看见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也看见邱一燃的手在隐隐发抖。 “所以。” 明明戒指都已经戴上去了。但邱一燃还是相当谨慎地、虔诚地来找她的视线,也像个新手一样询问她的意见, “你愿意吗?” 就好像,重新跟她求一遍婚一样。 或许本来就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Youarehere,I’mhere. “黎无回, 你为什么不说话?”邱一燃这么问。 但很快,她自己又反应过来,一边去找黎无回微微低着的视线, “不是,我的意思是……” 一边谨慎地将声音放轻,“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太阳充沛, 像一个被挤烂了的柠檬, 流到车里, 流到黎无回低着的侧脸, 波光粼粼。 她低着脸, 仍旧不看邱一燃。 过了几秒钟, 却突然拿起了手机,单手在手机上打着字。 很不方便的样子。 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还被邱一燃紧紧握在手中。 邱一燃意识到这点,慢慢地蜷了蜷手指, 虽然没有什么安全感,但也想要先松开黎无回。 结果下一秒—— 就被黎无回紧紧反握。 也听到机械女声从手机里面传出来, “邱一燃, 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 一板一眼。 邱一燃怔住。 黎无回终于抬眼看她。 视线交汇。 好像隔着很多东西, 好像又什么都没有隔。 邱一燃没由来地记起从前,她也被这样问过,好几次。但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黎无回执着于问她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 她才发觉, 或许是因为,她原本就欠她一次明明白白的求婚。 所以她这次义无反顾地承认, “是,我是在跟你求婚。” 黎无回笑了。 一个实实在在的、不掩饰什么的笑。 一边笑,一边低着视线,仿佛在极其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答应她的求婚。 过后。 黎无回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就沉默着把手机收起来,然后重新系好了安全带。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却已经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些固执地看过来——大概是让她也系安全带的意思。 邱一燃不知道发生什么,但看见黎无回并没有拒绝那枚戒指的意思,便也只好将安全带重新系上。 黎无回这才踩下了油门—— 车辆骤然间开动。 邱一燃看着市政厅离她们越来越远,又看黎无回微微绷紧的侧脸,急着去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黎无回在开车,不好往她这边看,也不好给她回应。 街道迅速刮过车窗,邱一燃觉得迷茫,但也不想黎无回为她分神,又看到黎无回颇为专注的神色,只好将手放在膝盖上,选择安静陪伴。 这次,车停到那间书店门口。 “为什么又带我来这里?”邱一燃心情紧张,因为心心念念想要获得答案,不明白黎无回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不是去市政厅吗?” 工作日下午,书店里没有什么人,显得很空。 黎无回没有下车,只是双手紧紧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直视着那间书店的玻璃门。 看了很久,她才又重新拿着手机,低头打字。 邱一燃按紧膝盖,屏住呼吸。 机械女声再次在车厢内出现, “其实上次在这里,就还有话想和你说的,但是因为我在生气,而且你又要离婚,说出来的话,说不定会让你觉得我好像很放不下,我自己也很没面子。” 邱一燃微微抿唇。 “你知道吧,我这个人真的很要面子,所以很多话都说得不好听。”黎无回继续打字,让人工智能女声替自己说话, “但既然,现在都已经是第二次结婚,那我们就不要再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了。” 邱一燃终于反应过来。 的确,她们上次是闪婚,欠缺很多考虑,以至于到后来,彼此也都认定开始于不明不白,才让关系失衡。 想到这里,她也没去打断黎无回的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黎无回不太放松的侧脸。 直到黎无回用语音说。 “其实比这更早,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邱一燃才觉得错愕,“更早是多早?” 黎无回看她一眼,淡淡地笑。然后又继续打字, “很早很早,来到巴黎没多久就知道了。那个时候冯鱼先认识你,她总在我耳朵边上说你很好,说你特别了不起,说你多有天赋,所以因为她,我也总是看到你,看到你拍的照片,你接受的那些采访片段,你拍的杂志封面,你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被人拿去卖弄噱头去走的那一场秀……” 邱一燃拘谨地捏了捏手指,她是知道黎无回可能早就认识自己,知道Ian是谁,但没想到是这么早,也没想到黎无回会提起这些事——那个时候,她的确太过年轻,所以不懂沉淀的道理,做了很多傻事。 像是心有灵犀,黎无回这时也用智能语音提起, “我那个时候总爱把人想得很差,觉得你年纪轻轻就很爱出风头,所以总是说不喜欢你。” “我……”邱一燃抿了抿唇,想要纠正黎无回对自己的坏印象,可又觉得无从谈起。 毕竟爱出风头,也不算说错。 当然,黎无回也没有给她机会纠正, “但其实,很多时候背着冯鱼,我自己偶尔也会搜你的事来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就知道你爱露营,知道你喜欢听《妈妈咪呀》,还知道你脑子稀奇古怪觉得这个世界有外星人……只是我不像她,仰视一个人就光明正大。我这个人性子很傲,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比谁差。”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有所察觉——为什么当初在巴黎,黎无回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奇怪,矛盾,明明最开始说让她帮她,可后面又不让,还因为她想帮她自己离家出走…… 或许是出自这层身份差距,比起邱一燃,她更早认识Ian。连黎无回自己都混淆,不懂得该如何对待她,更不懂得如何在她面前维护自己的骄傲。 所以。 出车祸之后,那段时间的黎无回,才会那么痛苦。 邱一燃喉咙发紧,她观察着黎无回的表情,怕她再次回到那段痛苦的记忆中。 “那天,冯鱼让我帮她买你的摄影集,我一边嫌弃一边去买。”黎无回对此反应正常,似乎一路开过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将自己竭力藏起来不让她知道的那些话,用这种方式说清楚, “也就是在这家书店,我看见了你。” 再次提起这件事,黎无回表情安静。而邱一燃明白,这是她们的开始,却可能不是黎无回的开始。 “和我想得不一样。” 黎无回打字, “你好像没什么脾气,也好像一直在笑。我原本以为,你会很骄傲,会是一个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人,很多人也都这么说。” “但你特别傻。被人撞了,自己还小声说没关系,后来和我拼车,也一直在偷看我……” 邱一燃不小心撞倒了圣诞雪球。 车里噼里啪啦的。 黎无回被打断,看她一眼。 紧接着,机械女声加大音量,重复一遍,“偷看我。” 邱一燃只好将雪球紧紧捏在手里,试图解释,声音却很弱,“我那也不算偷看……” 黎无回却比她动作更快,甚至得寸进尺,“不仅偷看我,而且还被我发现。”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木着脸,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雪球放回去,装作很忙地挠了挠下巴。 “但……” 黎无回打字,嘴角好像在笑, “但你特别真诚,虽然在车上有点局促,看起来好紧张的样子,可是又有点可爱。” 邱一燃耳朵发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冯鱼以为的你,都不一样。所以后来,她和我说,你和她想象得不一样,她都变得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可我……” 到这里,黎无回打字的动作停了一瞬,于是机械女声也因此卡顿片刻,才将这句话说完, “可我就是喜欢你。” 这句话没有语气,不像表白,在车厢中被念出来,稍微有点突兀。可邱一燃听到之后,也突然愣怔。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就再次出现, “因为,是我先发现的。” 没什么语气,但又真的很像黎无回。 话落。 邱一燃错愕间抬眼。 与黎无回执拗的双眼对视。 也清清楚楚地听见,因为网络不好,那机械女声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你的善良,你的可爱,你的真诚,你的局促……” “都是我先看见的。” 黎无回在太阳底下望着她,又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机械女声恰当补充, “一点也不要分给别人。” 原来这些,就是邱一燃原本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的话。 她动了动喉咙,几次要开口说些什么回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和黎无回并不是什么擅长说甜言蜜语的人,两个人都不是,又都是第一次爱人,也是第一次获得以爱人之名的爱,在相爱这一方面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不管是在一起,结婚,到现在离婚,都还没有过正式的表白。 我爱你,我喜欢你。 本来,爱应该是要从这句话中开始的。 可是她们没有,对她们而言,那天晚上就像是行星无声无息地撞击地球,带来原本轨迹中不应该有的事,不应该遇见的人,以至于她们把原本普通平凡的进程弄得很混乱,也在混乱中,在还没来得及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就先遭遇那场车祸。 于是什么都乱了。 直到五年多时间过去。 9267公里,黎无回找到邱一燃,一场跨越亚欧大陆的旅行,九个国家,她带她回到原点。 重新开始。 和很多普通而幸福的恋人一样,选择从这一句话开始,好像就可以不走弯路,也不会再乱套。 “我知道了。”缓了片刻,邱一燃低垂着眼说。 黎无回歪头看她一会,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发觉到现在,自己还是说不了话,于是又有点不高兴,唇角平直地在手机上打字。 只是信号真的很差。 所以被机械的腔调念出来,也就变成了, “笨、蛋,答、应、你、了。” 邱一燃笑出声来- 车再次开到了市政厅门口。 她们今天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把那份收回去的Livretde Famille重新领回来。 之前离婚要用到的所有材料,邱一燃的都还放在车上,可黎无回的那份没有随身携带,换衣服的时候交由给了冯鱼。 于是。 等她们的车停在市政厅门口,冯鱼也从一辆刚停下来的车上,急匆匆地跑下来,火急火燎地塞到她们手里。 邱一燃拿到那份沉甸甸的材料,十分感激,原本还想道谢。 可雪中送炭的冯鱼摆了摆手,不肯听她讲,一边大喘着气佝偻着腰,靠在车边,一边催促她们, “快走快走,别啰嗦,我还要赶飞机。” 邱一燃抿了抿唇。 黎无回也静静看着冯鱼。 冯鱼被这两个眼睛浮肿的人齐齐盯住,又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昨天急着离婚,今天又马上急着复婚。” 邱一燃哑然。 “去吧去吧。”冯鱼再次摆摆手,之后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喊住她们。 邱一燃和黎无回一起回头。 就看见冯鱼迎风,头发被吹得一塌糊涂,轻声嘟囔着,“反正不管怎么样,下次都别离了。” 当然,觉得她们前后矛盾的,并不只有冯鱼一个。 还有再一次为她们两个处理结婚材料的那位接待员。 当时她们两个微微喘着气跑过去。 接待员皱了一下脸,露出疑惑的神情,但也维持礼貌,再次确认她们的姓名, “所以意思是,你们两个现在又要结婚了?” 大概也是觉得,这两个整天在市政厅跑来跑去的人很奇怪。 邱一燃和黎无回对视一眼,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视线。 黎无回捏她的手指,大大方方地直视着接待员的眼睛。 邱一燃也鼓起勇气,牵起黎无回的手,和黎无回并肩,一起直视着这位面露疑惑的接待员,很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是的,我们又要结婚。”- 结果接待员很抱歉地拒绝了她们的请求。 并且跟她们说明——距离她们上次结婚已经五年多时间过去,如今同性婚姻登记的相关流程更加完善,因此,她们也需要提交比之前更多的材料。 也就是说,现在她们想要再重新拿到那本Livretde Famille,并不是一脚油门开到市政厅门口,就能做到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是对她们轻率离婚的惩罚。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仔细询问接待员相关材料,并且将所有相关细节都记录在手机中,也做好回去以后要认真准备的打算。 黎无回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不太高兴,但最后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 离开市政厅之前,两个人都难免有些失落。 “没关系。”邱一燃试图安慰黎无回,“我们做好准备之后再来,反正大家都说,婚姻只是一张白纸,有没有都没所谓。” 黎无回站定。 盯她一会。 才用手机打字,“你真的这么想?” 邱一燃话被堵住,谨慎开口,“那也不是这个意思。” 黎无回眯了眯眼。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解释,“只是现在拿不到,也没有什么办法。” 黎无回不出声。 拿着手机,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好一会。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过来牵起她的手,像是要带她去哪里。 邱一燃一头雾水,只好跟在黎无回后面。 她们出了市政厅,开着那辆出租车,在狭窄的巴黎转来转去,最后,黎无回带她来到的地方,是一个教堂。 但并不是很大。 只有十排左右的座椅。 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婚礼,宾客像整整齐齐的木头塞子,将座椅填得满满当当,她们两个显然是迟到的不速之客,只好手牵着手,猫着腰溜进去,坐在最后排。 邱一燃不知道这是谁的婚礼,也不知道黎无回要带她做些什么。 但婚礼的气氛相当严肃,也足够正式。 于是她进去之后,就紧张兮兮地绷直着背,盯着台上一对漂亮整洁的新人,小声跟黎无回说,“你又是来替那位太太来参加婚礼?” 已经是黄昏,教堂的窗玻璃是彩色的,闪闪的光从彩色玻璃外透出来,也变成彩色的。 黎无回抽空看她一眼,瞳孔好像也是彩色的。 这时,台上的牧师和新人已经开始说话。前排所有宾客都整齐地在音乐声中鼓起掌来。 邱一燃吓了一跳。 但来都来了。 她也还是在掌声和音乐声中反应过来,很真心实意地为那对新人鼓着掌,也一边昂起头去,努力想要看清台上新人的长相。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她听见一声笑。 不明显。 赤诚的爱 但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还是反应过来,是黎无回在笑。 于是。 在热闹熙攘的景象中,她对上黎无回的眼睛,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又抿紧唇角,看了眼前排笑得畅快的宾客,压低声音,和黎无回说着小话。 “你可以发出声音了?” 黎无回又笑了。 她微微弯眼看她,眼梢间弥漫的笑意也是彩色的。 “真的?” 在邱一燃为此而感到高兴的时候,黎无回又摇了摇头。 “那也没事。”邱一燃有些失落,但也尽量掩饰,希望自己不要给黎无回压力,“才过去一天,确实不应该这么急。” 也自顾自地给黎无回找理由,“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反正钱应该也已经赚够了。” 虽然,这几天因为她,黎无回也没有好好休息就是了。 但眼下的情况,并不容邱一燃开太久小差。 几乎是话落。 教堂前方的十字架下,就已经传来牧师与新人的对话,法语,回响在教堂内,很普通的,很常见的宣誓环节。 在别人结婚的时候走神很不礼貌。 邱一燃集中注意力。 却又在听到牧师发言结束,听到新人其中一方宣誓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捏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猝不及防,她看见黎无回看向她的眼睛,也看见黎无回手机屏幕上亮着的那一句话,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永远爱你。” 教堂气氛因为宣誓而变得热烈,邱一燃发怔。 彩色玻璃外的光流下来,从黎无回的眼睛里,流到邱一燃的眼睛里。 邱一燃揪紧裤脚,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恍惚间,她听到流程往下推进——是新人另一方开始宣誓。 而黎无回又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耳朵,然后等她反应过来,又歪头,对她笑了笑。 邱一燃低下眼,盯那句话很久。又捏紧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抬起头,轻着声音,说,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 明明并不正式,明明不是第一次,明明用的是中文,和这个环境很不搭配,明明第一次宣誓时都没有掉过眼泪,明明那时,新奇懵懂多过真挚,但好奇怪,再次看着黎无回的眼睛,说出这句平平无奇的话…… 她竟然还是湿了眼眶,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永远爱你。” 话落。 全场欢呼,台上新人拥吻,宣誓音乐响起。 人潮汹涌,掌声回落。 她们相望,也藏在其中偷偷拥抱- 后来邱一燃回忆起这趟旅途的很多事,也回忆起这天,总觉得并不算圆满,戒指是借来的,材料没有递交成功,婚礼也是借来的…… 原来不会像爱情电影里演得那样,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会轻易获得最美满的机缘巧合。 这天的结尾,她们重回现实。 黎无回坚持先带邱一燃去更换假肢接收腔,并且向她表明,自己昨天就已经预约过。 邱一燃拗不过,也知道没办法再拖下去,只好服从黎无回的安排。 更换接收腔的过程十分麻烦,也不是像购物一样当场购买即换,需要专业人士先将假肢卸下,对残肢进行量体测量,等测量结束之后,就进行石膏覆膜,石膏定型之后,再按照细节进行调整,制作新的接收腔。 测量、覆膜,以及之后的制作过程都很漫长,但如果快的话,也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当场更换。 而整个过程,邱一燃都只能坐在椅子上,浑身绷紧,悬着自己空空的腿,像一块肉摆在案板上一样,忍受陌生人反复触碰自己的残肢,也忍受石膏覆膜时的不适。 但这不是她第一次更换接收腔。 截肢之后,残肢的肌肉萎缩是不可逆的,特别是第一年,肌肉萎缩速度很快,而且一般人也很难适应假肢,需要多次进行更换接收腔,来调整到能够接受的程度。 而之前在巴黎,邱一燃只更换过一次。 但那次,她没有允许黎无回进去陪伴,她从来不允许黎无回触碰自己的残肢,也不允许黎无回的目光落到残肢上面。 在她眼中,这种行为,完全是出自于自己不太光明磊落的自尊心…… 可或许是她从来都忽略,她的抗拒、不情愿,在黎无回眼中,无疑都等同于怪罪。 于是这次—— 黎无回带她来到预约好的假肢中心,也只是将她送进去,仔细听假肢中心的技师把更换的注意事项说完。 等到她要测量之前,黎无回就转身,似乎是打算像之前一样,自己去门口等她。 然而也是这次—— 邱一燃却主动攥住黎无回的手腕。 黎无回停住脚步,转身,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邱一燃低着视线,想起之前自己把黎无回赶出去时的坚决,不敢看黎无回的眼睛,只好看她们两个倒映在一起的影子。 半晌,才轻轻地说, “你这次别走了。” 很简单的六个字,对她来说却格外艰难。 以至于黎无回似乎也很意外。 之后长达两三分钟的时间,黎无回停在原地没有移动,仿佛从未料到,有一天邱一燃会主动对她敞开这部分的自己。 邱一燃没有再重复,只低着脸,轻轻摩挲黎无回的手腕。 黎无回似乎终于回过神,很安静地走过来,影子停在她的影子旁边,和她的叠在一起。 假肢也在这个时候被卸下来。 邱一燃无措地蜷了蜷手指—— 黎无回立马反握住她的手。 裤管被掀起来,残肢因此暴露。 技师戴着口罩,微微低头,在她整条腿上包上一层透明的膜,又拿起笔,在她腿上画线。 邱一燃失神地盯着。 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紧。 她过度慌张,不自觉地用了力,手指都泛了白。 黎无回被她掐着手腕,却一声痛也不哼,只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另一只手很可靠地撑扶着她的背。 她让她挺直背脊,分担她的难堪,痛苦,以及沮丧。 也成为她的触角,让她不必在整个过程中,逼迫自己像一缕魂魄,游离在外,减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测量和覆膜结束。 技师取走石膏,也一圈一圈地解下缠绕在残肢上的透明膜,忙着当场去制作新的接收腔。 却忘记为邱一燃盖上裤腿。 她的残肢裸露在外。 邱一燃十分无措地放开黎无回的手,很急迫地弯腰,想要去给自己放下裤腿。 黎无回却已经先她一步。 沉默地蹲在她面前,影子缩进她的影子里。 她很仔细地给她盖上裤腿,也细细理好上面的每一丝褶皱。 就好像,那截难看丑陋的残肢,是什么需要珍藏的艺术品。 理完裤脚之后。 黎无回收回手,垂落下来在鞋边。 停顿好一会。 她才抬起脸,对邱一燃笑了笑。 室内灯光不怎么明亮,有些发暗,邱一燃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黎无回,无法分辨对方此刻的眼神中是在心疼,还是在难过。 但她清清楚楚看到—— 黎无回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可怖红痕。 “你……”邱一燃只说一个字,就眼眶泛红, “你疼不疼啊?” 她这么问,又觉得自己很傻,黎无回不是铁做的,当然也会痛。所以她很愧疚地低着眼,也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左腿膝盖。 又想要开口说对不起。 黎无回却先把她因为焦虑而揉着膝盖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 邱一燃愣怔。 黎无回蹲在她腿边,将脸在她左腿膝盖上贴了贴,体温交缠,像是抚慰,又像是陪伴。 过了好一会。 她才从她腿上仰起脸,在模糊的灯光下望她。 她们位置一上一下。 影子却交缠,重叠,密不可分,拢住旁边冷冰冰的假肢。 邱一燃蜷了蜷腿。 黎无回轻轻用指节敲假肢金属支杆。 邱一燃恍惚间抬头。 由此看见黎无回的眼睛,也再次看见那句话—— You are here,I’m here. 第72章 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新的接收腔换完, 已经是深夜。 那时,邱一燃将假肢重新穿戴回去,在假肢中心来来回回地感受了很久。 又让技师反复调整。 终于, 皮肉贴紧硅胶套,中间的空气量减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摩擦她的残肢, 也不会使她走路时还需费力抬脚, 配合跟不拢腿的假肢。 但即便现在觉得适配, 新更换的几天也可能会出现其他情况。 所以这家假肢中心还提供一次免费的调整服务。 临走之前, 技师也叮嘱——家属和本人都要多加在意, 不要忽略这几天任何一点不适的小细节。 她们同时点头。 技师又笑笑, 在黎无回再次蹲下来仔细为邱一燃检查裤腿的时候,冲邱一燃眨了眨眼睛,说, “看来你遇到一位很靠谱的家属。” 黎无回动作顿了顿。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手臂上仍旧没有完全消退的红痕, 点头,轻轻地说,“她的确是。” 语气极为笃定。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黎无回垂着脸, 没有说话。 定制接收腔的费用不算昂贵, 在邱一燃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她坚持自己来支付费用。 黎无回没有对她的坚持提出反对,就算看见她结完账之后不算太明朗的余额数字,也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她。 她没有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 也没有问她要不要留在巴黎, 如果留在巴黎打算怎么靠自己谋生,如果不留在巴黎, 她们两个要怎么办?要不要重新捡起摄影这件事?如果有这个打算,又打算从哪里开始? …… 很多很多问题,不是到了终点就会自动解决。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她和黎无回才和好没多久,两个人之间还是有很多事没解决——决定结婚又遇到困难,以后何去何从、身份差距和……和她到现在没办法很自然地接受亲密接触,这些都是障碍,况且黎无回的失语症也还没有恢复的迹象…… 可她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 像个孩童在繁重任务里得到珍贵的游戏时间,舍不得浪费一点相爱时所产生的愉悦,也贪图黎无回的爱,只好让自己暂时不去想。 于是出了假肢中心。 邱一燃再次坐到副驾驶,还没等黎无回开回之前的酒店,她心里压着事,这几天情绪消耗又的确很大,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昏昏沉沉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车里,而黎无回正真真切切地坐在驾驶位…… 她松了口气。 又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问,“到了怎么不喊醒我?” 黎无回本来直视着车前,像是在想事,听到她出声,才像是回过神那般,侧脸来看她,也朝她笑。 夜已经很深,光线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雨,路灯湿淋淋的,像暖黄的雾,以至于黎无回这个笑也显得很模糊。 飘飘地,好像一戳就会破。 “你怎么了?”邱一燃睡眼惺忪地从车座上直起身来。 黎无回摇了摇头,表情模糊,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手微凉,但贴在脸上很柔软。 邱一燃迷糊间想了想,也拍了拍黎无回覆在自己脸上的手。 黎无回笑,然后又按开她的安全带,大概是示意她下车。 邱一燃揉揉自己发困的眼睛,闷头下了车。 春夜的风还是微凉。 打开车门,就刮到她脸上,刺了她一个激灵。 她打了个哆嗦,再抬眼,看见分外熟悉的建筑和道路,却突然滞住所有动作。 这时。 黎无回也下车。 锁好车门。 她站到她身旁,影子和她并肩,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也齐齐躲在被雨淋湿的建筑底下。 这是邱一燃之前在巴黎的房子。 是邱一燃,把黎春风从十八区的廉价公寓,接回去的房子。 也是黎无回,把邱一燃从冷冰冰的假肢中心,接回来的房子。 邱一燃缩了缩脚步,忽然有点不敢上前。 黎无回站在她身边,搂她的肩,然后又自顾自蹲下来,把她快要散掉的鞋带解开,重新为她系一遍。 像三年前的平安夜,她们站在玄关分别,黎无回也这样蹲下来给邱一燃系了鞋带,邱一燃突然给了黎无回一个拥抱…… 本来是很寻常的一个瞬间,可那天邱一燃坚决放开黎无回的手,于是她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回过家。 直到三年后的现在。 黎无回重新撑着腿站起来,眉眼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然后在邱一燃错愕间。 她倾身过来,带来春日雨水的气息,带来那种极为淡的香水,也给了邱一燃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 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却又好像在对邱一燃说—— 欢迎回家- 按道理,这是邱一燃自己的房子,她不应该在踏进来时那么局促,也不应该有任何畏缩。 可是。 这个房子里面有太多被她扔掉的东西,也有太多她在三年内避之不及的一切。 她的相机,她的衣物,她习惯用的厨具,她和黎无回一起躺过无数次的沙发,她的鞋子,她亲手钉上去钉得有些歪最后又重新钉过一遍的那一幅画…… 她的巴黎。 她的黎春风。 而黎无回将这一切保存良好,几乎和她离开之前的样子没有分别,就好像…… 这些被扔掉的东西,都在黎无回的安抚下,竭力忍受被扔掉的难堪,时刻等待她的归期。 以至于抛弃这一切的邱一燃,反而在重新踏进这个世界以后,觉得无所适从。 她揪紧衣角,站在客厅内,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大概是看她被雨淋湿,黎无回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微微皱起了眉,然后给她收拾了一套以前的衣物出来,按着语音催她去洗澡。 邱一燃进入旧的环境,却突然产生很多新的窘促,只好选择相信在这个环境下自己唯一的领路人,听从黎无回的话。 房子里的基本设施都还保留着邱一燃走之前的样子,而其中一个浴室,也都还保留着邱一燃从前的那些无障碍设施。 这么多年过去。 邱一燃已经习惯在随便找椅子支撑的情况下站立洗澡,遇到那些专业的无障碍设施,不至于不会用,但陌生感还是有。 所以最后。 在快要穿衣服的那一步,她残肢动了动,却不小心撞到本该为她提供支持的无障碍设施。 是硅胶材质。 不至于痛。 但。 那时她恰好不小心脚滑了一下。 险些摔倒在地。 胆战心惊间,她又勉强扶墙撑住,才让自己没有狼狈摔倒在地。 当然。 也闹出一片叮铃哐啷的动静。 邱一燃惊魂未定,努力撑住自己,在水汽弥漫中,有些慌张失措地去撑扶住洗手台,然后突然撞见镜子内湿着头发,颇显狼狈的自己。 她紧咬着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浴室外有急切的脚步响起。 是跑过来的。 但是跑近后,却又十分克制,只在门边停住。 女人的影子透过朦胧玻璃门罩在上面,带着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我没事。”想到黎无回说不了话,邱一燃微微喘着气,然后主动解释,“就是脚滑了一下,现在站稳了。” 黎无回说不了话。 影子停了一会。 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钟,从门前走开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又撑扶着自己,回到刚刚的无障碍设施那里,撑着腿,慢慢吐出一口气。 也很小心地穿衣服。 套上打底的T恤,慢慢给自己系上睡衣扣子。 这时黎无回又跑了回来,停在门边,让她可以看到她的影子,又同时按着语音,说, “只要喊我一声就好了。” 邱一燃的动作停住。 她愣愣看向黎无回停在门边的影子,也听见机械女声代替黎无回,慢慢地说, “喊我一声,我就知道。” “你到底需不需要我。” 头发上的水滴落下来,缓缓洇湿邱一燃的眼角。 她攥紧手指,很久都没出声。 于是黎无回又按着语音,问她, “知道了吗?” 听起来更固执了。邱一燃低着眼,轻轻地说, “知道了。” 得到她准确的应答,黎无回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影子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就沉默地挪开了- 吹干头发,邱一燃才有些拘束地从浴室里出来。 她以为黎无回应该也回了房间。 但她没想到—— 黎无回竟然围着围裙在厨房里面忙忙碌碌。 邱一燃突然有些新奇。 记忆中,黎无回基本不会做饭,因为太讨厌油盐气息,连很简单的白人饭都懒得自己做,所以她们一起生活很久,要么是都出去吃,要么是邱一燃做饭,黎无回负责收拾残局。 而且因为黎无回真的很讨厌在炸鸡店待了一整天之后回家还要收拾带有油污的碗,所以她经常犯懒,又不想让邱一燃一个人包揽,光明正大地催着邱一燃出去吃。 想到这里。 邱一燃慢吞吞地走过去,有些新奇地盯着黎无回的背影,好一会,都没出声。 邱一燃洗澡比一般人都慢,加上吹头发,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 在这个期间。 黎无回大概也洗完澡洗完头发,卸了妆,自来卷的头发绑成一个很乱七八糟的丸子,颈下还散落几缕,还戴上那副眼睛腿又快要歪掉的框架眼镜,换上一身宽松的家居服,灰色卫衣,黑色睡裤,挽起袖子…… 然后。 她正睁着那双大而媚的眼睛。 面无表情地处理生意面。 像是活阎王,要把本来已经没有生命的意面,再杀掉一遍一样。 但…… 还是很美丽。 邱一燃悄悄地想。 但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被黎无回的样貌吸引很多,好像很肤浅的样子。所以只是站在后面,撑着双拐,看了很久。 不过。 在黎无回很嫌弃地躲到一米远,又试图仗着自己手长,想要凭空把牛排煎熟的时候…… 邱一燃还是撑着双拐走了过去,挠了挠下巴。 黎无回看到她过来,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让她不要说话,也不要多管闲事。 但邱一燃很不听话,安静了一会,还是轻轻地说,“先让锅热好,等到冒烟的时候再放牛排。” 黎无回动作顿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慢慢来。”邱一燃对她笑笑,“我不饿,还可以等。” 黎无回微微抿唇,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也没时间去找手机,只好听从她的嘱咐——什么时候下锅,什么时候下油,什么时候放迷迭香…… 一步一步。 全都在邱一燃口述,而黎无回操作中完成。 最后。 她们在这个晚上得到两盘卖相不佳的牛排,和一份番茄肉酱意面。 摆到桌子上。 邱一燃阻止黎无回分意面的动作,先拿出手机,将几个盘子在格子布餐桌上摆来摆去,调整布局,又让黎无回开着手机调整光源…… 最后拍下照片。 才又将几个盘子放回去。 那时,她对上黎无回紧紧盯过来的视线,才发觉自己好像把一顿简便的饭弄得很复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 “留个纪念。” 黎无回低下视线,切了一块送到嘴里,然后又慢悠悠地敲着手机屏幕,按出语音, “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嘴上这么说。 下一秒,机械女声就又出现, “发给我。” 语气像命令。 邱一燃却笑出声来。 黎无回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又重复按了一遍,“发给我。” “好,发给你。”邱一燃答应下来。 她很讲效率,马上就打开手机,把刚刚拍下来的几张照片发给了黎无回。 等那些图片在对话框里转着圈圈。 邱一燃才放下手机,又提起,“我记得我出国之前,姨婆怕我在国外吃不好,特意花了好几个下午教我做饭。” “那时候许无意还在旁边,把我呲牙咧嘴怕被油溅到的样子录影下来,说以后要放出来嘲笑我。” 黎无回挑了下眉,按着语音, “发给我。” 邱一燃没有办法,“可能得去问一问许无意了。” “发给我。”机械女声再次重复。 冷冰冰的语气,配上黎无回十分无辜的脸。 邱一燃笑得不行,最后只能点头, “知道了。”- 第一次做饭,黎无回的表现不算差。 虽然卖相不佳,但味道尚可。 邱一燃这才忽然发觉,黎无回好像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只是可能懒得做。 就是意面稍稍有点硬。 邱一燃对这一点有所察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在黎无回第一次做饭时就给打击,像个不称职的家长。 她决定下次再提。 黎无回却在吃了几口意面之后,突然提起, “像刚刚一样的事情,你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发生吗?” 机械女音传出来。 将轻松的空气拽得沉了些。 邱一燃动作顿了顿,抬眼,发现黎无回正低着脸,心不在焉地戳着餐盘中的意面。 好像很想知道,却又不太敢知道。 这件事她们之前就谈论过,只是现在问起来,又和在俄罗斯时的情况不太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摔过挺多次的。”邱一燃不想撒谎,语气轻松,“但这不就和婴儿学走路一样吗?摔着摔着就会了。” 那时,黎无回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回去之后,会更习惯。 现在,黎无回静了片刻,在手机上打字, “以后喊我帮忙吧。”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 黎无回却朝她淡淡地笑,然后继续打字,“撑不住的时候,觉得痛苦的时候,喊我一声。” 语音在室内持续播放,“或者像刚刚,像在假肢中心的时候那样,牵住我的手腕。” “这样就够了。” “因为我现在是黎无回了,有能力照顾你,爱你,保护你,也绝对不会因为你牺牲我自己。” 她看向她的眼睛,手心盖住她的手背。 语音中也继续播放, “所以你只要这样做,就够了。” 这句话落。 黎无回没有再敲字,而是略带固执地看着邱一燃,像是必须要得到她的回应。 良久,邱一燃张了张干涩的唇,轻轻出声,“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黎无回了。 也知道,她到底是吃了多少苦,独自走了多远的路,才从那个温暖中有点孩子气的黎春风,变成强大而无往不利的黎无回。 这当然是件好事。 也当然值得她为她感到骄傲,但,她也没有办法不为其中艰辛而感到难过。 想起这一点。 邱一燃情绪稍微有些不佳,但又不想在黎无回面前表现。 只好微微低脸,吐了口气。 听到她答应下来,黎无回似乎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就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看邱一燃低着头,不怎么动。 黎无回又打字催促, “快吃,今天要早点睡觉。” 邱一燃这才回过神来,恍惚间往自己嘴里塞了口意面。 再抬眼,看向黎无回颇为满意的表情。 邱一燃暗自红了眼睛。 但她没让黎无回发觉。 只是趁黎无回低头,微微皱着眉心在摆弄手机的时候。 才悄悄抹了抹眼角,警告自己要平复情绪- 这顿饭吃得有些漫长。 结束时已经是凌晨。 看到黎无回收拾刀叉餐盘,邱一燃也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想要帮忙进行垃圾分类。 可黎无回拦住她,把她手中的东西都拿过来,不让她弄,也不让她踏进厨房。 邱一燃攥住衣角,想要说些什么。 黎无回像是察觉到什么。 她回过头来,在很温暖的灯光下看她一会。 歪了歪头。 又很耐心地把手中拿着的那些餐盘放下来,然后拿出自己放在围裙里的手机,打字,播放语音, “不是因为别的。”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什么?” 黎无回看了眼邱一燃,眉眼间像是在笑,继续打字,“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察觉到她的反应,走近,于是手机中的语音也更清晰地落到邱一燃耳边, “离家出走的小孩一般都有免死金牌。” 邱一燃发怔。 这的确是她自己说过的话。 但她没想过,自己还能从黎无回这里听到这句话,以至于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良久,她想要对黎无回笑一笑,嗓音却艰涩, “我,我也能算离家出走吗?” 客厅的暖光灯很亮,像毛茸茸的毛球,黎无回站在下面,脸庞上也沾着绒绒的毛。 她很安静地注视着邱一燃。 过一会。 黎无回朝她走近,似是想要像家长接离家出走的小孩回家一样,不骂不打,只是来拍拍她的头,却又意识到自己的手很脏,所以只好给了她一个不太亲密的、姿势很别扭的拥抱。 这个拥抱不算太长。比过去长,比当下短。 也不算多亲密。 却又好像说了很多。 最后。 黎无回亲了亲邱一燃的额头,才放开她,又拿出手机,姿态别扭地打着字,但很有耐心地亮给她看: 【你当时又没有带走任何行李,不是离家出走还能是什么?】 貌似很有道理。邱一燃笑。 黎无回也笑,然后又很仔细地观察了会邱一燃的表情,才又补了一句: 【而且也没有带上我】 不是责怪,也不是怨恨。 好像只是,一点点的委屈。 邱一燃却喉咙发涩。 有些时候,她觉得黎无回在溺爱这件事上也相当具有天赋,总是为做错事的她找到理由。 反而让她觉得愧疚。 黎无回亲了一下她的睫毛,又继续打字给她看: 【不过你今天的任务是乖乖吃饭。】 【但下次不管是你要来收拾也好,做饭也好,我都不会拦你。】 再不回答说不过去。 邱一燃松开紧攥的手指,很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黎无回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本要拿起那堆脏兮兮的餐盘转身去厨房,可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住,歪头,看了看她。 “怎么了?”邱一燃擦了擦眼角。 黎无回又打字:【不过事不过三。】 很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吧?】 看到这句话,邱一燃微微僵住,心里已经泛起了酸。 其实又哪里只有三次。 光是之前那些在巴黎的黑夜,邱一燃独自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出去,就已经有很多次。 更别提后来,她在平安夜将黎无回丢在雪地里一次,又在苏州的墓园抛弃黎无回一次,后来在哈萨克斯坦又跟黎无回在公路上吵架,自顾自走掉,让黎无回翻山越岭去找她…… 早就超过三次了。 可黎无回每一次都原谅她,接纳她,找到她。 明明。 不应该被这样轻飘飘地原谅的。 邱一燃抹了抹眼角,“你每次都这么说。” 黎无回歪了歪头,好像在很理直气壮地说——我哪有。 邱一燃觉得自己表情大概很难看,于是主动走过去抱了抱黎无回,脸埋在她肩上, “黎无回,你这次要说话算话,不要再给我机会。” 黎无回被她抱住,先是停了一会。 之后也将脸埋进她的肩里,长发垂落在她的背后,好像在说—— 你也是。 也要说话算话。 邱一燃今年已经三十岁,因为胆小,做了很多错误的选择,也推翻过自己年少无知时做下的承诺,她说话不算数,却还是被黎无回当成离家出走的小孩那样对待,也差点因此痛哭流涕。 但她尽力憋住,也努力让自己的应答不显得那么轻,好像随时可以被推翻一样, “知道了。” 黎无回笑了笑。 然后终于放心。 她不让邱一燃踏进厨房,选择自己很不熟练地去收拾那些餐盘,像邱一燃以前一样进行垃圾分类,也将餐盘放到洗碗机里……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迟来地收到一条手机通知。 她拿出手机,划走通知,点进某个社交平台便看见,自己列表里那个唯一的特别关注,在十三分钟前发表了一条新帖子。 是她刚刚发过去的照片—— 格子布餐桌,卖相不太好的牛排和意面,发黄灯光。 一共发了九张图。 其中构图、光影没有任何分别,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九张重复的图。 配文却只有两个字。 纪念。 邱一燃反应很慢地抬头,望向在厨房里的黎无回。 黎无回也恰好在这时回头看向她。 她系有些花里胡哨的围裙,戴清理灶台的橡胶手套,大概是因为在做自己从前很讨厌做的事,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可与邱一燃对上视线。 她又眯起眼尾,很随意地朝邱一燃笑了笑。 邱一燃紧了紧手机。 她在拍摄时十分严谨,因为想到黎无回做饭很不容易,不多拍一点、拍好看一点……会有点可惜。 邱一燃拍了九张,是为了纪念黎无回认认真真给她做饭。 于是黎无回也发了九张。 大概是,为了纪念她的纪念。 第73章 是黎春风来了 人回到自己曾经习惯的地方, 会很快就从中找回那种植根在记忆中的安全感。 邱一燃正是如此。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踏足过这间屋子,但在这里洗过一次澡,吃过一顿饭, 加上一个黎无回慷慨给予的拥抱…… 就让她好像已经完全找回从前的记忆。 吃完晚饭没多久。 黎无回像是想要多陪邱一燃熟悉一会环境,也好像是有很多事情都想要挤在这一天和邱一燃做完。 她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又弯腰在电视机柜子里面翻来翻去,最后将之前收好的游戏手柄和一堆游戏碟片拿出来…… 才松了口气, 拿着两个手柄, 歪头看向邱一燃, 又按着语音, 说, “要不要来玩游戏?” “玩游戏?”邱一燃愣住。 视线下落, 落在两个游戏手柄和那些熟悉的游戏碟片上,看得出都被保存得很好。 有一阵子,邱一燃迷上一些主机游戏,自己玩还不够, 还要拉上黎无回一起玩。 黎无回对此并没有兴趣,总是玩得不太认真,以至于一个晚上可以在游戏里死很多次, 每一次, 都等邱一燃千辛万苦来救她。 “为什么突然要玩游戏?”邱一燃还以为黎无回不喜欢玩那些游戏。 黎无回安静地看她一会,又低头按着语音,说, “我们之前还有好几部的游戏结尾, 都没有打到。” 是, 因为黎无回不太认真,而邱一燃一个人有心无力, 所以这些游戏难度较低的双人档,进度都慢过单人档。 况且中途也不太顺利,要么是玩着玩着邱一燃通关之后兴高采烈地笑起来,于是在旁边发着呆的黎无回,突然捧住她的脸吻她,然后她们开始在游戏胜利结算界面接吻。 要么就是黎无回也有很认真打,但还是在中途丢了命,只好撑着脸很无聊地看邱一燃继续。 而邱一燃被黎无回直勾勾地盯着,也总是觉得愧疚,就好像独自一个人打到结局会像是背叛,最后自顾自决定去壮烈送死。 于是,她们欠了很多游戏的双人档都没有打到结局。 听到黎无回突然提起,邱一燃才想起这件事,也忽然有些难过—— 她不知道黎无回是不是一直在记着这些事,就好像,黎无回一直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制定计划,以至于把她们的二十四小时铺满,都好像不够。 这么想着,她抬眼,看到黎无回正在等她回应的眼睛,笑了笑,也答应下来, “好啊,打吧。” 却又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 黎无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邱一燃只好解释,“黎无回,我今年三十岁了,会在凌晨两点打瞌睡,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无回看了她一会,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像在说——好吧。 于是。 尽管邱一燃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黎无回还是放弃和她在今天就把那些游戏结局全部打到的想法。 她们再次很安静地躺回一张床上,很简单地接吻,拥抱,最后入睡。 邱一燃睡得很快。 沉沉的意识中,她能感觉到,黎无回在那时还没有入睡,还在很孩子气地玩着她的头发。 有一搭没一搭,弄得她脸上很痒。 那时,邱一燃很想要问——黎无回,你最近是不是睡眠很差。为什么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到处跑来跑去的,你到现在都还不想要睡觉? 也尝试着张了张唇。 但黎无回大概不想她问,所以一边轻轻笑着,一边给了她一个很深很深的吻,最后又抱住她的肩,脸埋进她锁骨,也在上面留下一个吻,最后又放过她,拍拍她的背,对她说, “睡吧。” 邱一燃没有精力回应。 直接睡了过去。 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她发现房间里面很黑,窗帘紧闭,但看得出来还是深夜。 意识到这一点。 第一时间,她去找原本睡在她旁边的黎无回。 但床是空的。 这个认知使得邱一燃迅速惊醒。 时钟上显示是凌晨四点,从窗帘透进来的天空是一种低饱和度的灰蓝色。 黎无回这时候没在她旁边睡觉,是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邱一燃觉得有些不对劲。 昏昏沉沉间。 她下了床,摸黑捞起床边的双拐,撑着下了床,吃力地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却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已经看见那个在沙发边上坐着的影子—— 黎无回在客厅里,没有关上房门,大概是担心她醒来要找自己。 但也没开灯。 她一个人,黑漆漆地坐在沙发边上,散落着那头如同海藻般的长卷发,抱着腿。 好像…… 是在吃东西。 “黎……”邱一燃张了张唇。 想要喊。 却又在下一秒,闻到了一种类似生姜的气味。 邱一燃木讷地阖上了唇。 不知为何,就再也喊不出去。 或许应该给黎无回独处时间。 这么想着,邱一燃没有再出声。 她躲在房门墙边,时不时去看黎无回,看黎无回一个人坐在沙发下面,一口一口地咬着手里那个类似生姜的东西。 是睡不着吗?邱一燃有些担忧。 可又为什么是躲在客厅里面吃生姜? 明明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 还是说,以前也有。只是从前邱一燃心思游离,沉溺自己的痛苦,于是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胡思乱想间。 客厅里吃东西的声音慢慢停了。 邱一燃很谨慎地往外看—— 发现黎无回还是坐在那里,抱着膝盖,沉默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面,长发也因此垂落下来,包住自己单薄的肩。 在想什么呢? 黎无回。 邱一燃动了动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到黎无回面前去抱抱她,更不知道…… 黎无回想不想被她看到。 愣怔间。 她听到动静——客厅里的黎无回撑扶着沙发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邱一燃拿紧双拐,一下子变得慌乱。 然而。 黎无回好像并没有往房间里面走。 而是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邱一燃紧紧靠墙,听见脚步声从客厅传来,离房间越来越远。 然后。 嘭—— 黎无回开了某个房间的门。 在门口停了一会。 好像走了进去。 嘭—— 门再次被关上。 邱一燃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在卧室里等了半晌。 她才有些费力地撑着双拐,尽量压轻自己的动作,轻手轻脚地往客厅里走。 这时也庆幸——由于她之前总是摔倒,所以这件房子的地板都垫上了柔软的地垫。 也不会让她的双拐发出很大的声响。 邱一燃拄着双拐走出去,寻着黎无回刚刚脚步声走的方向,按照印象,找到那个房间—— 是她从前为自己设立的那间暗房。 此刻房门紧闭,也没有开灯,门缝看上去黑黝黝的。 邱一燃忽然动弹不得。 今天晚上的黎无回的确很奇怪。 一个人半夜睡醒……或者是根本没有睡觉,跑到客厅里吃了块生姜,结果又把自己关在暗房里…… 为什么? 邱一燃很想要直接打开门,冲进去问。 也真的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可就在她快要拧开的那一瞬间—— 紧闭的房门中,突然传来一声很奇怪的…… 哭声。 是哭声吗? 邱一燃不确定,因为只有一声,就很快消失了。 却也因此屏气凝神,不敢再冒然闯进去。 怕吓到黎无回。 她只好收手,手指紧紧地搭在双拐上,有些迷茫。 而暗房里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邱一燃将唇抿得紧紧的,思来想去,也实在不好硬闯,于是她只好将双拐收起来,放在旁边,自己单腿靠在墙边。 屏住呼吸。 仔细去听门里面传来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门里面传来第二声。 是哭声。 邱一燃确定。 却也因此变得慌张起来。 因为很快,那种哭声就变得越来越频繁,变得像是恸哭。 里面的人真的是黎无回吗? ——有一瞬间,邱一燃太过恍惚,甚至产生这个疑问。 她从来没见过黎无回哭成这样——自己腰上钉上三颗钉没哭过,忍受她没由来的脾气时没哭过,看见她像烂泥一样时没哭过,被她扔在雪地里也基本没失声痛哭过…… 怎么会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哭成这个样子? 邱一燃脸色苍白地揉搓膝盖。 可门里的哭声越来越明显,像是找到容身之地,才终于敢大胆释放出来。 好几次。 邱一燃抬起手。 想要不管不顾地开门闯进去。 最后又在那弥漫开来的哭声中,将手垂在腰间。 还是不要了吧。她想。 黎无回那么骄傲,被发现自己半夜躲起来偷偷哭,只怕是会很倔强地把她推远,更不会让她知道其中端倪。 可是,是因为什么呢? 是今天出了什么问题吗? 一墙之隔。 黎无回失声痛哭。 邱一燃靠在墙边,很费劲地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黎无回带她去登记结婚,对她说早就认识她,带她去蹭了一场婚礼,带她回了从前她们的家,还做饭给她吃…… 中间有什么坏事发生了吗? 还是说。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甚至还不止一次。 而邱一燃所以为的,黎无回不哭,不闹,不掉眼泪……都是因为,黎无回独自躲起来,用这种方式消化掉? 想到种种可能。 都是她错过的可能。 邱一燃脸色越发苍白。 却也撑不太住,只好再次拿回双拐,却又不小心撞到了门。 沉闷的响声出现。 门里的黎无回警惕地停住所有声音。 门外的邱一燃敛住呼吸。 但大概。 她的偷听行为还是被黎无回发现。 门里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邱一燃撑住双拐静默一会,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怎么突然想起到这里来了?” 她故意装作语气轻松,不想让黎无回感到难堪。 而门里的黎无回没有给出回应。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语气带笑,“还是你现在不想和我说?” 黎无回不发声。 “我就是想在门口陪一陪你。”邱一燃决定先解释,“不是故意偷听的。” 想了想,又试探着说, “还是你不想看见我,要我先回去睡觉?”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邱一燃安静了好一会,没打算硬闯进去,只好对黎无回说,“没关系,我先回房间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说着,她又询问黎无回的意见,“好吗?” 话落,停了半晌。 她想到黎无回可能还是没办法说话,又强调,“敲两下就代表好,敲一下就代表不好。” 这次。 黎无回给了她回应。 门被敲了两下。 是“好”的意思。 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那我先回房间等你,你慢慢出来也可以,没关系。” “都没关系。”她重复一遍。 然后撑起双拐。 之后还是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左右。 直到确定黎无回没有想要反悔,想要挽留自己、也没有任何想要求助的想法。 邱一燃才又重新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 思绪却仍然沉重。 之前在哈萨克斯坦,她就已经听雪饼说过——在她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黎无回哭得像是快要死掉。 可能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她对此并没有实感。 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黎无回痛哭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因为黎无回不太愿意向她展现这一面。 因为,黎无回在她面前,总是一个强大、坚韧的爱人。 因为,黎春风好像已经不见了。 或者是说,在车祸以前的那个黎春风,会很倔强地跟她闹脾气、会离家出走的黎春风,好像已经就这么被丢在了过去,被越滚越快的时间遗忘掉了。 但其实。 黎春风肯定会觉得很委屈的。 会在腰椎上被钉上三颗钉的时候感觉到迷茫,不知道要不要再继续坚持这条路。 会在忍受邱一燃没由来的脾气时感觉到委屈,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却还是得到她的冷脸。 会在看见邱一燃像烂泥一样时感觉到不知所措,因为很多办法都用过,却还是只能无助地看着邱一燃变成这样,却没有人可以来帮一帮自己。 也会在被邱一燃扔在雪地里时感觉到悲戚,因为对她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做了很多自己从前不会做的事情,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黎春风,也会很害怕。 会哭的。 她应该,再对黎春风好一点的。 这天晚上,邱一燃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再睡着,想了很多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要在躲起来哭,也不知道,黎无回会在什么时候愿意回到她身边。 不记得天边的蓝灰色变得多淡的时候。 她感觉到黎无回回来了。 朦胧间她不敢第一时间睁开眼,想给黎无回可以喘息的空间。 却也感觉到—— 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女人,上了床,躺在她身边,从身后轻轻地揽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体温很凉,很瑟,微微发抖,像是融过一场的冰块,被从冰水里湿漉漉地捞出来。 那时。 邱一燃转过身去,紧紧地回拥住黎无回的肩,也接受黎无回的脆弱,恐惧,委屈,迷茫,悲戚,和不知所措。 黑夜弥漫。 黎无回将自己沾满泪水的脸,很深很深地埋进邱一燃的肩窝,呼吸放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又很像是在哭。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等衣领都无声无息地被泪水浸湿,邱一燃才拍了拍黎无回的头,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喊她, “黎无……” 肩上的女人却突然将脸埋得更紧。 “喊……” 她向她发出了一点声音,很微弱,很干涩。 邱一燃屏住呼吸。 黎无回却没有再发出那一点声音。 邱一燃笨拙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很慌张地安抚黎无回的情绪,不断重复,“没关系,没关系。” “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她说,“哭也没关系,说不出来话也没关系,怕也没关系,不那么强大也没关系,悄悄躲起来吃生姜也没关系,怪我也没关系……” 她慌不择言,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没关系,也不知道黎无回怎么才可以好一点…… 却又在黎无回再次努力向她发出声音时,自己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因为。 “喊我黎春风。”黎春风说- 很长一段时间内,邱一燃并不知道——对黎春风自己而言,黎春风和黎无回,究竟有什么区别。 但从这天起。 她开始知道。 黎春风意味着可以哭,可以慌张,可以害怕,可以恐惧,可以在邱一燃截肢之后露出茫然、露出不知应对的样子。 但黎无回不可以。 所以黎无回只敢躲起来哭,不让邱一燃看到。 可笑的是,是邱一燃自己想要为黎春风减轻负担,把一切想当然,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却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 所以。 当然,邱一燃也要为此负责。 至少把黎春风找回来。 所以。 “黎春风。” 几天后,邱一燃洗了一盆干净的覆盆子,打开投影仪,连接主机,打开从前因为黎春风中途死掉而自己也壮烈殉情的游戏存档,又把毛毯摊开,自己缩进沙发,盖完半边,打了个哈欠,去喊还在浴室里涂涂抹抹的女人,有些无奈的语气, “你再不来我就要一个人开始打了。” 黎春风从浴室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带着湿哒哒的水汽,光着腿,和她挤在那张曾经躺过无数次的沙发上,从背后抱着她。 长而蓬软的卷发散在她颈下,很恶劣地用尖瘦下巴戳她的脸颊。 又用冰凉的手指喂她一颗洗净的覆盆子。 却好像在说—— 来了。 是黎春风来了。邱一燃在心里悄悄补充。 第74章 “可能她当时也是买给自己很爱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 黎春风的失语症并没有从那天开始就好转。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费力说完那句“喊我黎春风”之后,黎春风又没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那天晚上。 她将脸紧紧埋在邱一燃心肺之间, 悄无声息地淌了很多眼泪。 直到。 邱一燃哽咽着,喊她,“黎春风。” 在这之后,她停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才彻底失声痛哭。 哭得整个人都发抖起来。 死死拥住邱一燃的脖颈, 却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这几天。 黎春风也一直在尝试, 但反复进行后, 最接近清晰发声的一次, 也都只是很艰难地发出一个字, 就闭紧了嘴巴,对邱一燃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没关系。”每一次,邱一燃都这样对黎春风说。 她不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黎春风压力。 于是黎春风又会过来抱抱她,亲她的脸, 额头,眼睛,或者很孩子气地捏捏她的耳朵, 像是反过来在安慰她。 之前, 心理医生跟她们说过—— 一般来说,失语症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大部分患者在情绪平复、精神状态放松之后,就会愿意开口说话。 所以关键是让黎春风保持心情愉快。 这一周多的时间。 邱一燃尽量让自己也处于松弛的状态, 慢慢习惯新环境, 好让黎春风也跟着放松下来。基于这种想法,她没有再提起要回茫市的事, 也没有提起任何会让黎春风不开心的事情。 大多数时间,她们都是一起待在房子里面,一起吃早饭,午饭,晚饭,又一起抱着睡午觉,吃新鲜的覆盆子,挤在沙发上盖同一条毛毯,打那些还没打到结局的双人游戏。 到了晚上,如果天气好,她们会手牵着手下楼散一会步,等到邱一燃觉得累的时候回去,或者黎春风突然想要蹲下来背一背邱一燃,邱一燃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会在黎春风固执的要求下,轻轻地趴到她背上,和她一起慢慢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再认一遍路。 如果天气不好,两个人就挤在敞开的窗户边,一起看雨,一起展开双臂拥抱湿淋淋的巴黎,然后在飘进来的雨丝中接很多个缠绵的吻。 就好像,两个人十分默契,同时选择跳过中间那三年的所有事情。 不过。 在巴黎待了几天,邱一燃也发现一件事。 有好几张她从前购买的游戏碟,里面除了她和黎春风从前的那个双人存档之外,还有一个她自己的单人存档。 印象中,虽然邱一燃经常熬夜找攻略来应对关卡,所以相比进度稍快,但因为她琐事繁多,爱好广泛,在这方面也不算有很好的天赋,很多都只是打了个开头就暂时搁置,后来也没想起过。 而现在。 这些被她遗留下来的单人存档—— 已经全部通关,还打完了所有的DLC章节,甚至每个游戏的游戏时长都已经超过300h。 毫无疑问,始作俑者,当然是号称对主机游戏不太感兴趣、也好像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总是时不时会死掉的…… “黎春风。” 邱一燃有些奇怪地侧头,看向女人懒洋洋的侧脸,忍不住又问一遍,“你不是很不喜欢打游戏吗?” 她还记得,黎春风当时给她的说法是——因为死来死去很有挫败感,生活里面已经很多挫折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找罪受? 甚至曾经也十分坦然自若地向邱一燃承认——自己在这些无聊游戏中唯一获得的乐趣,就是在死了之后坐在旁边,观赏、并且享受邱一燃跋山涉水来救她的过程,以及邱一燃紧皱着眉心、好像没她会死的表情。 而此刻,黎春风被电视机蓝光照着,眉眼好像也变成蓝色的,像油画。 她瞥一眼邱一燃。 很熟练地操纵着游戏中的角色二在关卡里面跳来跳去,带着已经许久没有上过线的角色一通完第三十八关,才慢吞吞地放下手柄。 拿起手机打字。 过一会。 机械女声从沙发里传出来,“因为无聊。” 过分平淡,以至于好像事实。 “真的吗?”邱一燃有些怀疑。 但黎春风没让邱一燃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机会,她把邱一燃的脸别过去,不让邱一燃看她,然后直接操纵手柄打开下一个关卡。 倒计时开始。 邱一燃手忙脚乱,操纵角色迎接全新到来的挑战,注意力也因此完全被转移。 黎春风笑了起来,然后又犯懒将下巴压在邱一燃柔软的肩窝,操纵着角色二,缓缓走到角色一身边,在角色一茫然地转悠来转悠去的时候,十分悠闲地打开手电筒,为她照亮角落的线索。 邱一燃恍然大悟,前去查看线索。 黎春风跟在她身边,勤勤恳恳地为她照着路。 邱一燃捡起线索,慢半拍地扭过头来说,“黎春风,你不要再给我提示了,这样很没有游戏体验。” 黎春风只好答应。 投影里,角色二紧跟着角色一,像个跟屁虫一样在角色一后面转悠来转悠去。 沙发里,黎春风抱紧邱一燃,懒洋洋地将下巴压在邱一燃脸侧。 不过邱一燃说得没错,黎春风的确不喜欢玩游戏。 比起虚拟的游戏世界,她更喜欢触碰现实。 比起虚拟的游戏人物,她更乐意注视会永远在自己身边的邱一燃。 可是邱一燃走了。 没有人会再视死如归地来救她,或者呲牙咧嘴地为她殉情。 她只好选择用虚拟来代替,也学着去操纵邱一燃曾经使用过的虚拟角色,进入邱一燃留下的游戏存档,看自己看过无数遍的卡通形象,不换装扮,也不改ID,在或华丽、或像素风的游戏世界打转,冒险…… 就好像,这些游戏里还有好几条与现实不重叠的时间线,而不同的游戏世界里,还有不同的、好几个,小小的邱一燃。 和她日以继夜中所面对的现实不一样。 这些时间线全部没走完,于是邱一燃也在各个世界安静等待她。 只要打开关卡,就能看到。 在这方面,黎春风的确不算有天赋,就算集中注意力,也还是一遍一遍地通关失败,只能面无表情地接受系统通报的“死亡”。 和双人档的不一样,在单人档的世界,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人救,也没有人殉情。 只有重启存档。 黎春风只好待在昏暗的电视机前面,自己操纵着游戏角色一遍一遍地爬起来,也一遍一遍地重启邱一燃留下来的存档。 这就像是时间倒退。 她拥有无数次可以推倒重来的机会,每一次都可以在关键节点及时反省,做出更好的选择。 也才发现,游戏世界的规则真的很简单——推倒重来后会通关,排除错误选择之后就是正确选择,打到结局也会获得奖励。 不过,游戏就是游戏。 就算那时所有游戏都通关,都进入极为华丽的结算界面,邱一燃也没有作为通关奖励,奇迹般地回到她身边。 所以,黎春风仍然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 “我怎么又死了。”邱一燃突然说。 听声音好像很懊恼。 黎春风笑得不行,她侧目,看了眼邱一燃因为输了游戏而变得有些怏怏不乐的脸。 也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抬眼。 黎春风操纵着角色二奋力迈着很短的腿,往角色一那边跑。 却在下一秒“意外”掉落悬崖,陷入像素风的岩浆。 两个人都顿住。 “啊,我也死了。”过了片刻,机械女音很平淡地说- 三月份快结束的时候,邱一燃担负起家长职责,决定带还没好转的黎春风去复诊。 出门之前。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黎春风蹲下来,给邱一燃认认真真地系两遍鞋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养成这种习惯,而且就算有时候邱一燃自己系好鞋带,她也会很执拗地解开,重新系一遍。邱一燃觉得她很幼稚,但也很宽容地随她去。 邱一燃看着黎春风柔软的发顶,给黎春风理了理因为弯腰而垂落到肩前的长发,也很仔细地帮她整理衣领。 然后黎春风站起来,影子盖住邱一燃空落落的裤管。 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仔仔细细地帮对方检查仪容仪表。 新换的玄关灯泡很亮。 把两个人的脸都照得很清楚,也很明亮。 黎春风伸手,帮邱一燃理了理耳边显得有些乱的发丝。 邱一燃很配合地仰起脸。 结果黎春风十分恶劣,故意用自己在春天微凉的手贴住邱一燃的左脸。 邱一燃微微皱眉。 黎春风又上前一步,直接托着她的脸吻了过来。 邱一燃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些迷茫地睁着眼睛,看着头顶让人发晕的灯光。毕竟黎春风亲人的时候永远都不给人准备。 过了几秒。 她反应过来,感觉绒绒发丝挤在颈下有些痒,也只好搂住黎春风的腰,将这个吻进行下去,将她们原本定好的出发时间拖慢了几分钟。 也将刚刚整理好的头发又弄乱。 分开后。 两个人呼吸紧促,口红边缘也被蹭得很模糊。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红着耳朵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抬手去理了理黎春风的头发。 本来鼓起勇气,想说“下次不要在门口亲了,很耽误事”。 可黎春风一边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口红,一边慢条斯理地将目光瞥过来,一边抬起邱一燃的下巴,也很专注地帮她补。 眼神对视。 邱一燃又抿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算了。 亲一亲,也不碍什么事。 这么想着。 邱一燃又主动去亲了一下黎春风。 很青涩的唇贴唇。 很快就分开。 亲完之后,邱一燃像是做成了什么大事,自己心情很愉快,“走吧。” 黎春风看着她,不转身,而是无声地向她展开了双手,好像在索要拥抱。 邱一燃有些疑惑,“一起出门也要抱一下再走吗?” 黎春风昂了一下下巴。 好像是在说——当然。 邱一燃笑了。 没有犹豫。 她走近,抱住了黎春风- 第二次来到心理诊所,邱一燃还是十分紧张。 在接近黎春风的预约时间段以前,她已经上上下下好几趟,也眼巴巴地去问了在前台登记的护理师好几趟。 她相当讲礼貌,每次都是趁其他人离开,才俯身在前台,小着声音询问一些细节,有其他要紧的人来了,又立马让开位置。 于是,一个问题,她分了好几趟才问完。 也不是问其他的。 她只是想搞清楚流程,也想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平时日常生活中弄错的地方…… 特别是在初步面谈之后,Gabrielle医生考虑到状况已经持续许久,让黎无回去做抽血和脑ct检查。 邱一燃拖着腿忙来忙去的,缴费,拿着各种检查得出来的单子,全程绷紧着脸,很像一个大人。 不是说平时不像的意思。黎春风在心里补充。 毕竟按照邱一燃自己的说法,她已经三十岁了,再听到黎春风这么说,只怕是会皱起眉头,说她把自己看得太小儿科。 只是。 黎春风想。 只是在这种时候。 邱一燃特别像大人,那种在黎春风的孩童时代、学生时代……都很缺少的大人角色。 说来也奇怪。 其实以前黎春风一个人来,也没觉得有多不好。 但邱一燃来了,就让黎春风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自己。 她突然害怕抽血,要在针头扎进血管时扭开头,不去看血液进入细管,攥紧邱一燃的手腕,绷紧着下巴,让邱一燃用暖融融的掌心护住自己的眼睛,也让邱一燃安慰性质地拍拍她的头。 也突然被推入封闭的脑ct检查室时产生不适,睁着眼睛想要尽快结束,在最后一刻都直勾勾地往外看,想要找到邱一燃为她担忧、为她紧张的眼睛。 邱一燃出现,黎春风就变弱。 以至于。 检查结束,黎春风一个人带着那些结果,进入到Gabrielle的诊室,也还是很依恋地透过百叶窗,去看在外面等她的邱一燃。 邱一燃看着她,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黎春风才稍微放心,抬眼去看Gabrielle。 而Gabrielle的目光也慢悠悠地收回来,她将手很随意地搭在腿边,还跟黎春风开着玩笑, “这种表情,我好像只在妈妈脸上看到过。” 说着,Gabrielle像是对这个玩笑很满意,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黎春风没有笑。 她微微皱着眉,不说认同,也不说不认同。 “好吧。”Gabrielle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怎么爱开玩笑。” 黎春风看了眼百叶窗外的邱一燃,邱一燃眨了眨眼睛,朝她做了个手势——大概是让她集中注意力的意思。 黎春风只好又低了眼。 “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Gabrielle拿起检查结果看了看,然后又放下,观察黎春风的表情,停了半会,才点了点头, “状态看起来也比之前好多了。” 黎春风迟缓地点点头,然后去拿桌上的纸笔,准备和Gabrielle进行在她看来不必要的交流。 Gabrielle看着她的动作,先是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可你为什么还不说话?” 黎春风动作一顿。 她抬眼,很平静地看向Gabrielle。 然后。 她侧脸,看了眼百叶窗之外的邱一燃——邱一燃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看她,表情看起来很担忧。 于是黎春风又低眼,打算在纸上写字。 而这时—— Gabrielle突然起身,还是像之前那样,把百叶窗拉闭,阻挡黎春风和邱一燃的视线。 然后再次坐回来。 坐到黎春风面前,如沐春风地看着她,略微试探的语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可以说话了?” 黎春风停了半晌。 继续处变不惊地在纸上写字,像是不知道Gabriellez在说什么。 但写完一个单词之后。 她就突然写不下去。 没了耐心,只好放下笔。 抬眼,看向表情柔和的Gabrielle。 好一会。 “是。”黎春风选择放弃。 她动了动喉咙,吐字清晰地说,“大概是从第三天开始,我发现我可以说话了。” 也就是,在邱一燃开始喊她黎春风那天。 鲸木整理 其实这期间,她不是没有露过馅,只要邱一燃有一个瞬间对她有过怀疑,就可以发现很多细节—— 例如她很多次都笑出了声,例如她在邱一燃睡着之后摸邱一燃的眉毛,偷偷喊邱一燃的名字,例如她有一次在邱一燃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接到魏停的电话,不小心说了声“喂”,例如有一次邱一燃独自开车去购买调料的时候,她没有提出反对,实际上是躲在家里接受了一次线上采访……当然,采访内容会用文字登刊。 可是邱一燃没有对她有过怀疑。 因为黎春风生病,无法说话,变成一个更脆弱的自己,邱一燃就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爱,陪她玩很多游戏,给她洗覆盆子,牵她的手陪她散步,接受她突如其来的吻,安心待在她为她划分界限的房子里面,不提打算离开她的任何细节。 很久了。 黎春风没有被邱一燃这样爱过,也很久没有做回过黎春风。 她太贪图这种感觉,害怕只要失语症消失,爱也会再次走进迷宫,只好假装自己尚且柔弱,需要邱一燃多加照顾,也将邱一燃留在自己身边。 被埋怨也没办法。 “可你这次的恢复期比之前都要短。” 在黎春风思绪游离间,Gabrielle突然出声,问她,“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黎春风回过神来,看向Gabrielle的蓝色眼珠,点了点头,“大概知道。” “那这就是好事。”Gabrielle松了口气,语气有些担忧,“对了,既然早就开始好转,那你这几天有没有减少药量?” 黎春风愣怔。 过了半晌,点了点头,“减少了。” “那之前开的药就不要吃了。”Gabrielle沉吟片刻,说,“我再给你开些安眠类的药物吧。” “你不问我为什么?”黎春风觉得奇怪。 Gabrielle顿了顿,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像是没有想过她会主动开口。 “虽然我们的诊疗过程几乎不包括情感议题,你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向我寻求过帮助。”思考了片刻,Gabrielle说,“而且因为你拒绝说明,我至今为止,也不知道你和外面那位是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话。 好像对她的不配合颇有怨气。 “不过我还是建议,”但最后,Gabrielle还是十分诚恳地对黎春风说, “既然你好不容易从一条歪的路走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再次踏入另外一条歪路。”- 一个小时后。 黎春风打开诊室门,从中走了出来。 邱一燃立马起身,去牵她的手,也在她低脸不与她对视的时候,有些关切地问, “怎么了?” 黎春风停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关系。”邱一燃说。然后又很努力地来寻觅她的视线,给她一个拥抱,并且拍了拍她的肩,“已经很厉害了。” 黎春风笑。 眯着眼睛看了邱一燃一会,然后又找出手机,打字给她看:【邱一燃,你像是那种小孩数学考五十分,也还会夸她很厉害的家长】 邱一燃也笑。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挠了挠下巴,说, “可是五十分真的已经很厉害了啊。” 黎春风也想了想,再打字:【总分是一百五十分还是一百分?】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为什么在意这种细节,但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说, “都是。” 黎春风盯她一会,打字:【邱一燃,我说错了,你其实不太适合教育小孩】 邱一燃困惑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笑了下:【因为太不严厉,所以你教育出来的小孩,大概都张牙舞爪来考零分,而且在很多方面成绩糟糕,到最后可能还会很自信】 看完这行字,邱一燃有些不太满意,想要反驳自己也没有那么不严厉,如果考零分在她这边也还是会挨骂。 但没等她为自己发声。 黎春风就又已经开始打字:【所以】 她大概是不想邱一燃反驳,所以没打完,就已经让她看,也成功地打断了她的话。 邱一燃耐心地等着。 黎春风打完下一行字,再抬起脸,很理所当然地亮给她看: 【所以,就当我一个人的家长就好了】 邱一燃怔住。 黎春风眯了下狭长的眼尾,再次打字: 【知道了吗?】 像是一定要得到准确的应答。 “黎春风,你真是的。”这是邱一燃的第一反应。 但下一秒,她看见黎春风略微执拗的双眼,又只能很没有办法地笑了笑,说, “知道了。”- 从诊室出来,她们站在街上等车过来。 今天时间还早,黎春风打算与魏停进行会面,讨论之后的工作安排——她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是时候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邱一燃陪黎春风等了一会,有些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可以去一个地方吗?” 黎春风紧了紧邱一燃的手指。 邱一燃又主动解释,“我也有个地方想要去,想着今天已经出门了,就一起去了。” 却不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 神神秘秘地。黎春风想。 不过就算再有控制欲,也不至于让邱一燃失去人身自由。 黎春风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算是勉强同意。 邱一燃喜出望外,嘴角都扬了起来。 黎春风不太高兴地眯了眯眼。 难道离开她自己一个人去玩就很高兴?难道邱一燃不像她一样,想时时刻刻和她待在一起? 想到这里,黎春风张了张唇。 差点忘记自己说不出话的事实。 但幸好。 在这之前,白色商务车缓缓开了过来。 黎春风闭紧嘴巴。 邱一燃却表情轻松,好像正在为飞离黎春风的身边而感到开心。 于是。 魏停下了车,看到的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差一点,魏停就想问——你们两个又吵架了? 但电光火石间,这句话被黎春风用眼神堵回去。 于是魏停只好闭紧嘴巴,与许久没有见过面的邱一燃。进行一个久别重逢的热切拥抱。 当然,热切只是一个说法,而且也没有持续多久就是了。 因为黎春风盯得还蛮紧。 魏停只好与邱一燃很快分开,然后擦了擦几滴不小心流下来的眼泪,与笑眯眯的邱一燃约好下一次见面。 最后和黎春风一起上了车。 邱一燃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仍然很矜持地等在路边,微笑着朝车里的黎春风挥手,像是要等她们的车先开走。 隔着发灰的车玻璃。 黎春风盯邱一燃很久,等车开远,也回头去看路边邱一燃那个很小很小的影子,直到邱一燃的影子彻底消失,她才肯慢慢收回视线。 思考了半晌,她突然对魏停说,“我们可不可以就在车上说?” “可以是可以。”魏停大概觉得她有些奇怪,“那你刚刚怎么不把邱一燃一起接上车?” “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可以说话了。”黎春风解释,“而且她自己也有地方要去,我不能让她为了陪我没有自己的时间。” “哦~”魏停半阴阳半吐槽,“所以打算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对吧?” 黎春风不说话。 她不否认她有着某种后遗症,每次站在相同的玄关空间里,总是会想起那个下雪的天,她们分别,邱一燃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拥抱,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她又实在不愿意抛弃那么多好的回忆。 只好像小孩子无止境地索要爱意一样,想要抓紧邱一燃的手,逼她每时每刻陪自己,到将不好的回忆全都覆盖为止。 Gabrielle说,她这样下去,会把好不容易变宽敞的路再次走窄。 魏停像是不太理解她的行为。 冯鱼得知她会说话但没有告知邱一燃之后,也是欲言又止。 好像大家都懂得健康的爱,懂得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张弛有度,适时放手,给对方空间得以喘息,但又要在恰当的时机握紧对方的手。 只有黎春风是例外- 车开出大路,转了一个小圈之后又回来,再次找到在路边撑着腿慢慢走路的邱一燃—— 邱一燃好像毫无防备,对黎春风拥有无限度的信任,于是也没有往后看一眼,只是慢吞吞地撑着腿,走过几条狭窄的街,在这个下午热闹非凡的人群中,步入一间类似售卖首饰的店铺。 黎春风看着邱一燃的身影首饰店的玻璃门后,没有说话。 魏停大概也看到,在聊工作话题的间隙,插了一句,“看来她想要给你惊喜。” “嗯。”黎春风说,“我知道。” “要不要避开?”魏停很体贴地询问,“知道太多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不用。”黎春风收回视线,朝魏停淡淡地笑,语速缓慢地说 “我只喜欢确定的惊喜。”- 一周前,趁黎春风在家里再次尝试做饭、但又缺少调料的时候,邱一燃自告奋勇,说独自开车去亚洲超市购买调料。 本来。 她以为黎春风会很敏锐地对此有所怀疑。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黎春风很利落地答应让她一个人出门,也完全没有提出要和她一起的意思。 这让邱一燃心花怒放。 在买完调料之后。 她开着车,带着红红绿绿的调料包,也带着那枚戒指的照片,去了很多个首饰店,想要找到相同的那一枚—— 毕竟,婚戒还是成对才好看。 但可惜,当初黎春风为她购买的那枚戒指设计过于独特,不是什么大品牌旗下的产品,邱一燃找不到根源。 直到去了好几家首饰店后。 有位女士很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稍微有些抱歉地向她说明——这倒像是她之前工作的某家首饰店的手工制作,但如今,那家首饰店已经因为生意不好而关门。 不过在看到邱一燃极为失落的表情之后。 这位女士又像是心软,主动提出——可以试着为她联系之前那位设计师,获取许可后,再让店内的工艺师尝试为她复原。 当然,她也向邱一燃表明——可能希望不大。 邱一燃当时松了口气。 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已经很满足。 于是她向这位女士道过谢,就预付定金,决定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也在这家店内为黎春风购买婚戒。 不过整个寻觅的过程,还是花费她相当多的时间。 所以到家之后。 天色已经变黑。 邱一燃在心里找了好几个理由,开门的时候,她拎着从亚洲超市买来的花花绿绿调料,就想要先发制人进行解释—— 结果。 黎春风只是慢条斯理地躺在沙发上翻杂志,什么也没问,看了她一会,就过来拿开她手中的塑料袋,很温柔地在门边给了她一个吻。 好吧。 邱一燃轻松地想,那正好不用找理由了。 然后,她也心怀鬼胎地选择将这个吻加深。 一周后。 邱一燃等来了结果。 首饰店联系她,戒指已经从设计师里得到许可,工艺师也已经复原了百分之九十的程度,可以去取货。 收到这个消息时,邱一燃喜不自禁,差点在黎春风离开前就露馅。 不过黎春风大概没有发觉,在她进行十分合理的解释之后,就很放心地上车离开。 当然。 以防万一,邱一燃还是很谨慎地在路边站了快五分钟,等那辆白色商务车彻底开走,也不会再有回来的迹象,才转身前往那间首饰店。 幸运的是,首饰店和心理诊所的位置很近。 步行就可以前往。 邱一燃十分高兴地踏着春日下的太阳,踏入那间首饰店,真的收到了一枚与照片上相差无几的戒指。 她付了钱。 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在怀里,还让那位帮助她的女士,在包装袋里放入漂亮的垫纸,和一些散着香气的干花。 这样的话。 她拿出来给黎春风戴上的时候,黎春风就会闻到好闻的香气。以后再想起这天,应该也会很愉悦。 在踏出这间首饰店以前,邱一燃再次转身,很诚恳地对那位帮助过她的女士表示感谢。 女士摆摆手,很温和地笑,像是感慨, “你让我想起一位很年轻的女孩。” 邱一燃眨了眨眼。 女士又笑,像是回忆了一会,对她说, “她当时买到这枚戒指的时候,也像你这么高兴。” 邱一燃也笑了笑,在离开之前,轻轻地说, “可能她当时也是买给自己很爱的人。”- “邱一燃出来了。”魏停很紧张地说,“怎么样,我们要不要继续跟?” 好像是在扮演007. “不用了。”黎春风摇了摇头。 “啊,不跟了啊。”魏停有些失望。 明明刚刚还不理解她的行为,现在自己又上了瘾。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然后再去瞥车外那个看起来还是有些瘦的身影—— 从首饰店出来以后,邱一燃并没有急着去哪里,而是站在门口,低头,拿出手机,打着字。 几秒过后。 黎春风手机振动,收到短信: 【我现在准备回去了。】 看上去很乖的样子。 黎春风眼梢弯了弯,然后再去看邱一燃—— 发现对方并没有打车离开,而是又拐入另外一条小巷。 黎春风的笑僵在脸上。 “看来她还有地方要去。”魏停在旁边插嘴。 “……” 黎春风看了眼手机上的短信。 不太高兴地摩挲着屏幕。 过了一会。 看见邱一燃的身影快要消失。 黎春风想了想,还是推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回头对魏停说,“你们把车开走吧,很显眼。” 魏停撇了撇嘴,对她这种用完就扔的行为表示不满,但也没对她怎么样,只让司机把车开走。 几分钟后,庞大的目标就只剩下黎春风一个人。 她很满意。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蓝的天,绿的树,脚步接近于雀跃、但又不怎么谨慎的邱一燃。 隔着好几个晃来晃去的法国人,在树影下跳来跳去的日光,黎春风慢慢地跟在邱一燃身后,看见邱一燃时不时拿出戒指袋来看一看,又看见邱一燃走入一间花店…… 哦。 原来是买花。 黎春风轻悠悠地想。 邱一燃挑花的时候也很专注,好像在进行什么统治世界的大准备,表情很认真地听身边的人为她介绍。 最后,不知道花店的人问到什么。 邱一燃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眼神也左右飘了飘,差点发现黎春风。 但最后还是没有。 大概是有些慌张,邱一燃敛着嘴角,跟花店的人说了一个词。 黎春风听不到。 但看口型。 她觉得邱一燃说的是——我的妻子。 然后黎春风笑了。 她没有撒谎,相比突如其来的惊喜,她更享受现在这个过程——可以看见邱一燃为她准备惊喜时的局促,紧张,和雀跃。 会让她产生更多的愉悦。 但换一个方面来想。 或许,她也应该为邱一燃提供成功准备惊喜过后的成就感。 想了想。 黎春风又退远了些,决定不要让邱一燃发现自己的发现,也暗自开始练习等会看到惊喜时的表情,好让邱一燃被欺骗到,为实现惊喜而感到开心。 在她还没有对自己的练习感到满意的时候。 邱一燃就从花店里走了出来。 拿了戒指,也买了花,她这次大概是真的打算回家了。 所以一从花店出来,邱一燃就往黎春风这边走过来—— 黎春风毫无防备。 结果猝不及防。 两双眼睛错愕地对上。 好像都十分意外这种不期而遇。 刹那间—— 黎春风先反应过来,迅速移开目光,想要装作自己与邱一燃是偶遇,完全不知道在这之前邱一燃做了什么。 而邱一燃也立刻露出惊惶的脸色,用最快的速度将手中鲜花背到身后——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像是掩耳盗铃,因为那几束粉色郁金香,还在她背后被风吹得摇晃。 这次是两个人都心怀鬼胎。 一下子都定在原地,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想了想,黎春风还是先走过去,决定向邱一燃道歉,自己不应该像只女鬼一样跟在她身后,让她失去私人空间。 大概是心电感应。 那时,呆住的邱一燃也回过神来,迈出步子,大概是也想要往黎春风这边走。 街巷逼仄,而这个下午出来享受太阳的法国人很多,熙熙攘攘地挤在箱子里。 于是走了几步。 黎春风忽然看不到邱一燃的身影。 她皱着眉心,快步流星地上前,却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白人彻底拦住视线,很快,更多人从一家店涌出来,挤入她们的眼睛中间。 邱一燃本来就瘦,这下变得更不好找。 黎春风眼神变得更为急切。 步子也越来越急。 她反反复复地在人群里找了一会。 邱一燃才从另外一个人的背包后面露出头来,也在第一时间有些慌乱,很紧张地来寻找她的视线。 眼神就此交汇。 那一刻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再次努力错开那些拥挤的人影,看着对方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对方身边走。 等快要走到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有些气喘,鼻梁上,脸颊上,都冒出晶莹的汗水。 这个下午,她的确忙来忙去,消耗了很多精力。 但在与黎春风汇合之后,她还是很老实地先把身后的花交给了黎春风,主动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想给你买花。” 黎春风默默把花接下来,点了点头。她本来也没有要怪罪邱一燃的意思。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观察着黎春风的表情,大概是觉得黎春风应该不会想到还有第二个惊喜,才微微放下心来,眯着眼,很大胆地对黎春风提出要求, “黎春风,你把手拿出来。” 黎春风挑眉,觉得邱一燃就像猫悄悄翘起了尾巴,在做大事之前就已经提前雀跃。 真的很明显。 黎春风很想要笑,但还是配合地伸出手。 看见她这么配合,邱一燃好像已经没憋住想要笑,却又在下一秒努力板起脸,装作一副要来打她手心的样子。 表情真的很奇怪。黎春风差点想要拆穿她。 但看见邱一燃憋得这么辛苦,也看在那么漂亮的郁金香份上。 黎春风还是决定当个好人。 于是。 邱一燃大概以为她完全没有发觉,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揣在兜里的包装袋拿出来,又极为耐心地拿出戒指盒。 中途一句话没跟她说。 也没抬头看她一眼。 直到。 很轻车熟路地,也很直接地把戒指戴到了黎春风的无名指。 邱一燃才微微昂起下巴,悄咪咪过来瞟她的表情,好像在等待表扬。 黎春风笑了起来,目光下落。 停了两秒,这才发现——邱一燃给她买到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尽管邱一燃演技拙劣,又对人没有戒心,但做事相当真诚,总是走在黎春风的意料之外,也还是成功给到黎春风惊喜。 其实这枚戒指真的只有一颗小小的钻,但在太阳下,还是折射出了很亮很刺眼的光。 黎春风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牵起邱一燃的手,突然出声,“邱一燃。” “嗯?”邱一燃应得十分自然,仿佛没有任何意外。 但下一秒就懊恼。 黎春风静了片刻,细细摩挲着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地说,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 没关系。 第75章 “但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如果有人让黎春风仅用一个词语来评价邱一燃, 她会在可爱、骄傲、真诚、善良……很多很多闪闪发光的品质中犹豫不决。 但到最后,她一定会选择用—— “宽容”。 特别是与黎春风擅自隐瞒病情的行为对比起来。 她自觉自己不算光明磊落。 当然,也没有人能理解她这种不健康的有害举措。旁人看来, 大概都觉得她已经把人弄丢过一次,却仍然不知悔改,学不会袒露真心。 只有邱一燃。 甚至选择帮她隐瞒。 行骗者不懂反省,天真无邪的受骗者却宽宏大量, 暗中帮行骗者圆谎。 “为什么没有戳穿我?”黎春风轻轻地问。 为什么在知道我在骗你之后, 仍然愿意给我买戒指, 也为了给我惊喜撒很多你不擅长的谎?为什么仍然愿意给我送花? 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宽容? 为什么这次也心甘情愿被我骗? 午后日光飘摇, 人影憧憧。邱一燃沉默一会, 笑了笑, 然后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黎春风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就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没有什么原因。”邱一燃解释, “第一次发现, 是在你接到电话很自然地说了声‘喂’之后,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洗澡,但最近房子里面都很安静, 我也对你的声音特别敏感, 所以一下就听到了。” “但出来之后,你的表情看上去又很正常,我还以为是我幻听了,想来想去, 又不敢多问, 毕竟生病的是你,我要是每天都问一遍, 显得好像是在催你快点好一样,也会给你压力。” “那最后呢?又是怎么确定的?”黎春风问。 “就是……” 说到这里,邱一燃迟疑片刻。 她微抿着唇,看了下黎春风的眼睛,大概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 但最后又还是选择对她保持坦诚,“就是这几天睡觉,我都能听见你喊我的名字。” 黎春风笑了,原来还是她露馅。 而邱一燃发现这件事,甚至比她以为得还要早。 “最开始还真的以为是做梦,幻听。”邱一燃说,“后来每天都有,加上你有时候白天也会露馅,我就慢慢确定下来了。” “我经常露馅吗?”黎春风这么问,但她觉得自己没有。 邱一燃却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问题想起了什么,“其实很多。” “很多?”黎春风有些意外,也莫名有些不快。 如果不是邱一燃被发现,恐怕到现在,她都还会一直觉得自己的隐瞒很出色。 “可能也不算。”邱一燃谨言慎行,“最明显的就是有一次,我喊你黎春风,你很自然地出声答应了,当时我还立马吓到不敢动,但你自己好像没发现,所以我也就很含糊地把整件事带过去了。” 黎春风仔细回忆了一下,却还是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印象,只好看邱一燃一会,说,“好吧。”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注意到黎春风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生气的反应,邱一燃松了口气。 “我知道。”黎春风说。 “嗯。”邱一燃牵紧黎春风的手,不让她有机会可以气到摘戒指,决定将整件事解释得更清楚,也决心不让房间里再多一头大象, “有很多次,我都还想试探着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的,但每次看到你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且一喊你的名字,又会看到你的眼睛很认真地看过来,莫名其妙的,我就问不出口了。” “更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什么的。”邱一燃补充。 在发现黎春风有可能在向自己隐瞒病情之后,比起意外,邱一燃第一反应是心疼。她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黎春风要这么做? 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这次的失语症,是她们转换关系的契机。如果失语症消失,她们所需要解决的下一个难题就会被突然提到面前来,而这件事比预料之中来得更快,黎春风可能没完全做好准备,自然会有很多担心。 第二反应,是不知所措。 因为黎春风所担心的事情,邱一燃自己也在担心。 和黎春风一样,她同样对这段关系的走向感到迷茫,不知道等失语症消失之后,她们从安全的房子里面走出去,重新接受生活带来的审视,还是不是照样可以维持这几天的松弛状态。 于是失语症的消失变成新的大象。 可能她们这辈子都只谈过两次恋爱,两次都还是和同一个人,在处理亲密关系的议题上没有经验,也仍旧愚笨。 所以两个人看见大象之后,就都还是回避。 只不过这次。 选择戳穿真相的,变成黎春风。 而选择等候时机的,是邱一燃。 “邱一燃。” 安静了好一会,邱一燃听见黎春风喊她。 “嗯?”邱一燃应下。 黎春风突然没有理由地说,“我觉得,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正盯着手里那束刚采买过来的鲜花看,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邱一燃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你真的会是一个小孩装病不愿意去上学,明明心里早就看透了,却还是愿意给她找理由的坏家长。” 黎春风也真的很喜欢用这件事来评价邱一燃。就好像,在那么多邱一燃跟她说过的话里,好的,不好的,实现过的,没有实现过的……到最后,她都只把这件事记得最清楚。 “好吧。”邱一燃承认黎春风没有说错。 黎春风笑了,刚想继续说—— 结果邱一燃率先出了声, “不过既然不愿意去上学,也都肯定是有原因的。” 黎春风怔住。 阳光下,邱一燃又朝她笑了笑,脸庞上的绒毛微微发着光,很温和的样子,“我觉得在不愿意去上学这一句话里面,比起‘去上学’,可能有时候搞清楚‘不愿意’更重要。” 黎春风不讲话。 邱一燃也不问更多。 她只是微笑着,牵着她的手,挪着步子,在树荫道下,在拥挤熙攘的人群里,慢慢地往她们家的方向走。 这天天气真的很好。 ——黎春风不知道是第几次产生这种感觉。 走在蓝得好像被上帝调过滤镜的天空下,她们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爱情故事结尾。 只要她不拆穿。 就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也可以永远把邱一燃关在房子里面,留在她身边,一分一秒都不离开。 可走了一会,她还是选择问邱一燃,“那如果我一直没有想通,也一直装下去呢?” 她语气别扭,好像根本不想得到答案。 其实是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做法很任性,也不值得被包容,而她还是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邱一燃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 “总会有这样的时候的。” 黎春风静了下来。 邱一燃又补充,“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她把她的手牢牢牵在手中,慢慢往前走, “你会主动问我的时候,也会愿意向我开口的时候,在我面前没有那么多防备的时候,就算你变得再强大,或者变得更软弱,哪怕再变成黎无回,甚至是变成黎夏风,黎秋风,反正不管变成什么……” 说到这里,邱一燃又像是觉得自己的说法太不着调,对黎春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放轻很多, “都足够相信,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时候。”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黎春风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种答案。可邱一燃出现了,就总是给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以至于她在听到之后笑了。 一边笑,一边低头看到她们并排的影子,也看到自己一只手抱着花,另一只手牵着邱一燃。 好奇怪。 原来坏蛋黎春风,在犯下要挟、欺骗、利诱、贪婪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之后,也还是可以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同时拥有鲜花和邱一燃。 可是鲜花迟早会枯萎。 那邱一燃还会走吗? 黎春风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一点,也无法控制地问,“邱一燃,你是不是还是要回去?” 邱一燃步子停了下来。 黎春风紧了紧她的手指。 两个人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邱一燃主动承认,“我是想回茫市的。” 听到邱一燃这么说,黎春风并没有多意外,反而觉得好像有个钉子被拔了出来,痛,但貌似也更轻松。 大概是怕她生气,邱一燃马上又说, “不管未来打算怎么样,我至少还是要回去一趟。” 说的是,回去一趟。 黎春风稍稍放下了心,但还是问,“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如果你是担心车……” “也不完全是车的原因。”邱一燃轻轻打断黎春风的话。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也没有急着表明自己的目的,很谨慎地思索着怎么开口。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出之前拥挤的街巷,来到金光粼粼的河边,踏着石板路,她们上了台阶,静静靠坐在某处石砖上,和几个零散聊天看书的法国人一起,随意地聊了几句,享受着春日下的太阳。 “之前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很慌张,对以后也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吧,觉得逃开这里就会没有那么痛苦了。” 半晌后,邱一燃主动开了口, “但之后回过头去看,我又发现,可能这种逃跑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也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整理,都被留在这里,没有道别。” 黎春风很安静地紧了紧邱一燃的手指,她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些。 但邱一燃最近看着努力隐瞒病情的黎春风,也有好几个晚上都默默睁眼看着天花板,思索这件事。 她知道她们迟早要面对,不能因为享受现在的甜蜜,就直接忽略掉过往的痛苦,而是要从痛苦中寻找经验,才让以后的路走得更久。 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头,邱一燃也就坚持说了下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光是觉得对不起这些,对不起你,也觉得很对不起从前的我自己。” “这三年,我好像只是很虚无地度过了时间,基本没有做成什么事,也并没有长大。但我也不想看轻这三年,我想要好好回头去看看,想来想去,也觉得不应该再像当时离开巴黎一样,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说到这里,她喊她的名字,“黎春风。” 黎春风抬眼看向她。 邱一燃语气轻松,“你忘了之前带我来巴黎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吗?你说你不想让我逃避下去,要让我面对。”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我很想整理好过去,也想在认真考虑未来之后,以一个完完整整的、没有那么多害怕,也没有那么胆小的自己,以你的爱人身份,陪在你身边。” “而不是现在,一个慌慌张张间从茫市逃到巴黎来的司机,虽然有地方住,但也没有想清后面的事情,就躲在你的身后,享受你的照顾。” 某种意义上,邱一燃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得很诚恳。 哪怕黎春风可以让现在的邱一燃衣食无忧,只要待在她身边,就可以什么也不做,就享受优渥的生活。 但她仍然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所以想用自己的方式认真整理彷徨无措的三年,给过去的自己,也给黎春风一个交代。 客观上,黎春风可以理解。但主观上,她还是没有办法不问,“必须要回去吗?” “嗯。”邱一燃应得很坚定,“要回去的。” 接着。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了眼黎春风,又笑了笑,目光好像很柔软,“因为那里还有很重要的东西在。”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黎春风问。 邱一燃却不回答了,眼神有些躲闪。 “好吧。”黎春风眯了眯眼睛,决定先答应下来。但她知道,邱一燃应该不想让自己事事都陪伴,又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邱一燃不想把话说得太笃定,或许她的确有了成长,不会再轻飘飘地做下承诺。 但紧接着,她又十分笃定地强调, “但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黎春风对上一句话不太满意,但对下一句话很满意。 想来想去,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好吧。”她颇为勉强地说。 几乎是话落的下一秒钟。 邱一燃的目光变得雀跃起来。 但注意到黎春风因此变得不太满意的视线,邱一燃又马上矜持地收敛了嘴角,清了清嗓子,努力不让自己表现明显。 “就那么高兴吗?”黎春风没忍住问。 又在心里补充——因为要离开我了。 但黎春风没有说出来,因为又有一个春天到了,她今天收到花,也想要学会稍微隐藏一点自己的别扭,暂时不破坏邱一燃的高兴。 “嗯。”邱一燃应得很轻松,好像沉溺于喜悦,也并没有察觉到黎春风稍微的不快,“高兴。” 黎春风不太愉悦地张了张唇。 结果邱一燃又自顾自地翘起了嘴角, “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回到你身边。” 黎春风所有的不满都被这一句话堵回去。 她看着偷偷摸摸来嗅自己手中鲜花的邱一燃。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黎春风想了一会。 叹了口气,把自己一直戴着的另一枚戒指取下来,不声不响地戴到了邱一燃的无名指。 又在邱一燃有些迷茫地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轻声说了句, “笨蛋。”- 不过,她们还是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 起因是,在得到黎春风的许可之后,从这天晚上回家起,邱一燃就开始为回茫市做准备,慢慢地开始收拾行李,然后还开始考虑车的事情。 她好像真的很急。 一回家就很小心翼翼地把她们的婚戒摘下来,再去翻箱倒柜把证件都找出来,甚至都忘了把买给黎春风的花放进花瓶里。 黎春风只好自己动手,剪花枝,也看邱一燃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收拾行李。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受—— 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旁边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而自己被留下来,也忘记被带走。 而且。 从刚刚提出这件事起,邱一燃就没有一秒钟是考虑过要带她一起回去。 于是黎春风不怎么高兴。 但花枝剪完。 邱一燃又过来把婚戒戴上。 然后主动过来抱了抱她,很诚恳地跟她说,“黎春风,谢谢你那时候先想起来给我买戒指。” 所以。 在这个算是亲密无间的拥抱里,黎春风的不高兴稍微消失了一阵。 她感觉自己就像某个游戏里的npc,需要每天获得玩家邱一燃的拥抱和亲吻,否则亲密度和心情值就都会下降。 但从这一天起。 黎春风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先是去看了场巴黎本地的秀,接着,又开始调整状态,进行新一个季度的代言广告和其他物料的拍摄,自此,也迎来了魏停发来的、将她整个夏天塞得满满当当的工作通告。 而邱一燃独自在家为处理车的事情发愁——出境的车辆管控很严,她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内将车开回去。 如果另找人送回去,不仅要付司机的报酬,还要承担路费,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开销,恐怕只有把自己巴黎的房子卖了才成立。当然,对黎春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而邱一燃也相信——只要她开口,黎春风绝对会将这笔钱给她,甚至说不上“借”。 但她现在真的适合欠黎春风那么多吗? 邱一燃当然不愿意卖房子,也没有办法想出更优解。 就是在这个期间,许无意来了巴黎——在她们离婚当天,许无意就说要来巴黎,只是后来因为签证和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耽误,现在才到。 而且许无意现在正好毕业答辩结束,处于正式毕业之前的闲适状态,她在电话里说想来巴黎度假。 邱一燃也不至于连这都拦着,便和稍微能从工作中喘一口气的黎春风一起去接许无意,打算人到了之后,带许无意在巴黎玩几天。 去机场接许无意的路上,邱一燃想到自己心中那个念头,绞尽脑汁暗示黎春风, “感觉这辆车的性能还是可以。”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出租车能有什么性能?” “至少我们开这么远的路过来,它也还是没有坏掉。”邱一燃很善良地为出租车说话,“这样看来已经很可以了。” “那是因为我们谨慎,遇到极端天气就停下来让它休息,没有硬开。”黎春风提醒她。 “好吧。”邱一燃木着脸点点头。 她这么说,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腿,便摸了摸膝盖,语气轻松地提起,“感觉我新换的接收腔也很贴合,最近我的腿都没怎么痛过,走路的时候也能稍微快一些了。” 车平平稳稳地绕过了一个弯。 黎春风“嗯”了声,“没什么问题就好。” 语气听上去挺松弛的。 邱一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要开口。 可下一秒—— 黎春风却又补充,“不过还是要多感受感受,有任何一点不舒服都要跟我说。” 邱一燃准备好的话又被这句叮嘱憋了回去,只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知道了。” 黎春风没有再说。 车开上了大路,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很专注地盯着左右两边的车辆,似乎不打算跟邱一燃在这样的路况下有更多闲聊。 交通安全最重要。 邱一燃想到这句话,便沉默下来。 一路,她把话憋到了机场停车场,在黎春风要给她过来解安全带之前,才鼓起勇气开口, “黎春风。” “嗯?” “我觉得我可能得自己把车开回去。”邱一燃有些紧张地说。 当然,也如她所预想的那样,才刚刚试探着把话说出口,黎春风给她解安全带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几秒钟之后。 黎春风再次坐回驾驶座,没有对邱一燃说什么,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跟她解释。 已经是夜,外面落起了朦胧小雨,光线昏暗。 邱一燃盯紧黎春风模糊不清的脸,有些局促地把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慢慢说出,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也觉得我为什么非得吃这个苦要自己开回去……” “如果是经济问题。”黎春风打断了她,“我可以帮忙。” 说着,她又像是考虑到她们之间那个颠倒过来的敏感问题,于是主动补充,“而且之前我们分手之后,我还是在你的房子里面住了一段时间,按道理,那个时候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理应给你付租金。” 她把这件事说得合情合理,几乎没有让邱一燃拒绝的理由。 邱一燃也因此愣怔,揉了揉膝盖。 好一会。 她再次出声,声音放轻了许多,“可我还是想试着开回去一次。” “为什么想试?”黎春风搞不明白这个人了——有时候胆小得缩起来,有时候又胆子大得可怕,竟然还想自己再把车开回去? “其实也挺奇怪的。”邱一燃摸了摸自己的左腿膝盖,感受到新换接收腔与自己皮肉的贴合,回想起来旧接收腔跟着她在这个春天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仍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之前跟我提出开车来巴黎的时候,我还觉得很荒唐,觉得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但现在,我做到了。” 邱一燃静静注视着在雨中湿漉漉的巴黎,觉得这好像梦,又觉得,自己的确也已经找回了很多东西, “这一路,我得到了很多体验,也感受到了自己在从前人生里都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她对黎春风笑了一下, “所以我还真的挺感谢你的,毕竟是你当时一遍又一遍来找我,把我从那个阶段拽出来。” “所以你想再来一次?”黎春风问,却没等到邱一燃回答,又自顾自强调,“并且是在没有我陪伴的前提下?” 邱一燃迟缓点头。 “我想试一试。” 她说,“很久了,我没有出门感受过这个世界。” “而且最近的事情很多,我脑子里面也确实很乱,很多事情光是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答案,正好这辆车也需要开回去,可能我的确是需要做些什么,来让我更清楚地认知自己,就像是……” “想试试看。” 邱一燃绞尽脑汁,终于找到自己最开始萌生这个想法的原因,于是也变得开朗起来,也肯定了这个想法, “对。我就是想试试看,如果是从三十岁这年开始做一些荒唐的事,是不是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可怕,根本不会让我的人生再次陷入泥泞?” 将自己这几天憋在心中的说完,她的状态变得松弛许多,再看向黎春风的时候,眼睛里面好像微微发着光。 黎春风没有对这个想法作出回应。 她坐在位置上,脸被半明半暗的灯照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你放心。” 邱一燃想了想,又大着胆子继续说服黎春风,“我会注意我的身体,有任何不舒服就停下来不出发,会在路上多休息,实在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就一通电话打给你,让你飞过来帮我处理就好了。也会注意天气,路况,这次也会做好更多准备。” 她将自己不太完善的计划全盘托出,然后屏住呼吸,很忐忑地去观察黎春风的表情。 黎春风最开始很久不说话。 到后面。 突然笑了一声。 这个笑不明显,飘在车厢里,很轻很轻。 邱一燃听到,稍稍放下了心,以为黎春风大概会同意。 然而黎春风却问,“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声音很轻。 邱一燃错愕,不太明白黎春风的意思。 黎春风望向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被淋湿的光, “打不通我电话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邱一燃揪紧衣角,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黎春风又继续问, “车在路上突然坏掉的时候要怎么办?” “你连现在让我帮你都不肯,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愿意打求助的电话给我呢?” …… 一个一个问题问下去。 邱一燃哑口无言——她好像慢慢开始变成以前的样子,学着把事情想得积极乐观。 如果可以,黎春风也想让邱一燃永远维持这样的乐观开朗。 但她已经承担过一次失去邱一燃的痛苦,害邱一燃断了腿,也曾经为此痛苦过,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让邱一燃觉得窒息的黎春风,导致她们的关系出现一定问题。 后来懂得悔改,但并不算真心,还是会在这种时候显露端倪,第一时间想到、也说出很多坏事,破坏邱一燃的积极性。 黎春风觉得自己好像又出尔反尔,前后矛盾了。 她不得不承认—— 把寄居蟹邱一燃从安全的地方拽出来之后,看到邱一燃一点一点变得勇敢,好像不需要自己也可以去面对这个世界之后,自己反而变得胆小。 于是。 在邱一燃因为这些问题变得再次沉默,无法给出回答,好像又慢慢变成寄居蟹邱一燃之际。 黎春风笑了一下,去牵邱一燃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指,又摸了摸她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下车吧。”她对邱一燃说。 黎春风自顾自地下了车,没有去想邱一燃是不是还在沉思这件事,就又绕过去,把邱一燃的车门也打开。 车门响了。 邱一燃从那些问题中回过神来,再抬眼看向站在车边等自己的黎春风,想了一会,还是对黎春风笑了笑, “你说的这些问题的确存在,我会多想一想的。” 这好像是,现在的邱一燃第一次鼓起勇气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但却被离自己最近的黎春风提醒不可以。 或许,邱一燃早就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刻。 可能是出于与黎春风相似立场的担忧,可能又是出于对残疾人的友好想象,或者看轻。 她会在无数次想过要产生希望的时候,被人劝阻说不可以,被人劝解说很困难,被人审判说何必这样,被人下定结论说……你做不到。 就因为她是残疾人。 想到这种可能,黎春风心如刀绞,也险些心软答应邱一燃这个荒诞的要求。 但很快。 她又强迫自己把心软压下去,警告自己不要因为一时之间的不忍,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停车场的车灯晃来晃去。 黎春风站在车边,微微低眼,不说话。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下了车,去牵起黎春风稍微有些发凉的手,也还是对黎春风笑, “走吧,我们去接许无意。” 她十分温存,就好像,从未试图拣回过自己被偷走的那部分天真。 第76章 “因为我担心你,想保护你。” 从停车场到接机口的一段路, 没有人再主动开口说话。 机场熙来攘往,人群路过时像蚂蚁,将在她们中间沉默的那头大象烘托得很庞大。 黎春风牵着邱一燃垂落在腰侧的手, 低声问,“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低,你冷不冷?” 邱一燃对黎春风笑了笑,说, “不冷。” 黎春风“嗯”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接机口。 过了一会, 黎春风又问, “你妹妹今天穿什么颜色衣服?” 邱一燃刚想回答说“不知道”。 下一秒, 许无意就推着行李从出口滑出来, 穿了件米灰色的帽衫卫衣,看起来很有活力。 邱一燃顿了片刻,只好说,“米灰色。” 黎春风不看许无意, 看邱一燃。 而这时。 许无意已经看到了她们,兴高采烈地朝她挥了挥手。 邱一燃不想让自己表现低落,可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刚刚黎春风的那几个问题, 稍显勉强地冲许无意挥了挥手。 她心绪恍惚, 也没有注意太多。 在人群冲过来的时候。 便很自然地松开了黎春风的手,去接许无意的行李箱。 黎春风冷静注视着自己变空的手,抬眼,看她慢慢走入人群, 没有多说什么, 把手放进了大衣兜里。 这是许无意第一次来巴黎,整个人都很兴奋, 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很显眼。 总之,她像跳着走路的跳跳虎,兴冲冲地跳到她们中间来,给了她们一人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我想死你们了!” 一来就冲淡她们先前的沉默氛围。 邱一燃把许无意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去接过从许无意手中慢慢滑远的行李箱,很无奈地问了声,“学校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好了吗?” 黎春风给许无意理了理因为一路过来而变得很松垮的兜帽,说,“欢迎来到巴黎。” “当然咯。”许无意先扭头回答邱一燃的问题,又很高兴地对黎春风笑了笑,眼睛都眯起来, “一出来就看到春风姐你,感觉好像是巴黎大使亲自来给我接机一样。” 黎春风又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张。” 邱一燃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轻着声音说,“走吧,先去停车场。” 去停车场的路上。 两个人围着许无意飞这么长时间辛不辛苦、来巴黎想先去哪里玩、还有许无意学校里的事情问了几句,许无意也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好像在这之前。 那段想法各异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直到步入停车场,快要上车之前。 许无意才感觉不对,目光在她们两个颇为安静的表情上转了转,有些拘谨地问,“你们吵架了吗?” 黎春风停住脚步。 邱一燃攥攥手指。 她们隔着湿漉漉的空气对视一眼,又同时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许无意笑了笑。 “怎么会这么想?”邱一燃微笑着说。 黎春风原本已经快要绕到另外一边的车门,听到许无意这样问,也十分从容地过来牵起邱一燃的手,很直接地否认,“没有吵架。” 许无意挠了挠下巴,“好吧。” 目光又来来回回地在她们身上转了会,才打开车门上了车。 一时之间车外只剩下她们两个。 但两个人都没有急着上车。 黎春风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在晦涩光影里垂眼瞥向她,目光被阴影遮住,“我们没有吵架,对吗?” 询问的语气。 邱一燃低着眼,盯着她们叠在一起的影子,好一会,抬起手,轻轻抱住黎春风,将下巴压在黎春风肩上。 “嗯,当然不算。” 她笑着拍了拍黎春风的背,“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而且也确实是我自己没考虑到这些问题。” 语气好像很松弛,“还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么多年,邱一燃早就学会接受这种事。 这就像是每个人都站在天花板下,按理来说,自然是所有人都无法摸到天花板,但有的人天赋异禀,只要跳起来可以做到,有的人生出来自带优越基因,具有身高优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也有的人想到可以去借助楼梯…… 而邱一燃不可以。 因为失掉那半条腿,所以她没办法跳起来,就连爬楼梯都需要比其他人多一份小心。 而且还需要担心万一从楼梯摔下来,伤害到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 所以所有人都会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不要爬,很危险。 她原本也相当认同这个观点。 只是最近黎春风一直陪在她身边,才让她有所松懈,生起想要去触摸天花板的妄念。 “我没关系的。”拥抱持续了两三分钟,邱一燃轻轻地说。 不知道是在跟黎春风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黎春风安静地回抱着她。 很久都没说话。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好了。” 邱一燃注意到车里的许无意已经趴在车窗边上看了过来,还有些八卦地冲这边眨了眨眼睛。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小着声音, “我们上车吧,等下许无意又要偷拍把这当成我的糗事了。” 这么说着。 她又安慰性质地拍了拍黎春风的肩,然后才结束这个拥抱。 分开的时候。 她听到黎春风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于是在上车之前,还是对黎春风很温和地笑了笑。 关于要不要开车回茫市的分歧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 邱一燃没表现出任何因为“不可以”而产生的不快,甚至是一点落寞。 她貌似对这件事接受良好。 甚至还在上车看到坐在后排的许无意东晃西晃之后,及时提出警告, “许无意,系好安全带。” 喊的是大名,语气颇为严厉。 像家长。 不像邱一燃。 许无意僵了好一会,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声“知道了”,乖乖系好了安全带。 黎春风也顿了好一会,发车之前看了看邱一燃略微绷紧的侧脸,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邱一燃板着脸的样子不像假。 黎春风只好准备发车。 结果下一秒,她瞥到手机亮屏,是邱一燃上一秒发过来的消息: 【快开,不然我要绷不住了】 黎春风诧异抬眼,看见邱一燃仍然板板正正的肩膀。 一下子笑得不行。 好吧,还是那个不太严厉的家长- 苏州到巴黎路途遥远,加上不是很方便,许无意一路过来花费很多时间。 考虑到这点。 将人接回来之后,她们先带着她吃了顿地地道道的法餐,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夜。 邱一燃将许无意安排到已经提前收拾起来的次卧,又让许无意试了试被子厚不厚,会不会冷…… 最后她打了个哈欠。 又看到许无意躺在被子里,眼巴巴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低声催促, “快睡吧。” 许无意缩在被子里面,突然来了一句,“姐,你和春风姐复婚了吗?” 复婚。 听到这个词,邱一燃忽然感觉自己变老了。 她木着脸低头,看见许无意过分年轻的面庞,叹了口气, “本来是要的,但是最近在申请大使馆的材料,而且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可能还要再过一阵。” 许无意“哦”了一声,“那你们不会又突然不结了吧?”? 邱一燃不知道许无意为什么会问这种话,张了张唇想要否认,但下一秒又滞住,因为她似乎也没有百分百的底气,毕竟任何事都有意外。 想到这里,她沉默片刻,却还是坚持说,“不会不结。” 许无意又“哦”了一声,然后在灯光下看着她,看了很久,才开口,“你知不知道,刚刚我看见你和春风姐抱在一起,都偷偷抹了眼泪。” 像是在故意开玩笑。 但邱一燃给她整理被角的手指还是僵了僵。 “我就是为你们感到高兴。” 许无意没注意到她的停顿,又说,“跟上次在苏州见面相比起来,我感觉你们两个都变了很多。” “很明显吗?” 邱一燃没有否认这一点。 这趟旅途的确发生许多事,改变了她,也改变了黎春风。 只是相比于她的感觉,或许许无意的评价更为直观。 许无意点头,“很明显。” 然后又说,“当然,我最为你高兴了。” “你也要为你春风姐感到高兴。”邱一燃纠正她。 “我知道。”许无意解释,“但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 她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春风姐有多伟大吧?” 邱一燃突然顿住。 她当然知道—— 在她自暴自弃地躲起来的时候,是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来找她,救她,擦干她的眼泪,也洗净她的狼狈,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没关系,把她从泥泞之中拉出来的。 “我知道。”良久,她缓缓地说。 许无意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赤诚的爱 邱一燃心思沉沉地离开了许无意的房间。 没过多久。 房门又被敲响。 “进。” 许无意很礼貌地把手机放下来,乖乖抬起脸,便看见了推开房门的黎春风。 “春风姐。”她对黎春风笑。 黎春风“嗯”了一声,也笑,然后走到她床边,也和刚刚的邱一燃一样,过来摸了摸许无意的被子,问, “冷不冷?” 许无意笑得眼睛眯起来,“你怎么和我姐问一模一样的话?” 一边笑,一边又摊手,很老实地回答, “被子够厚,不冷,床垫很软,枕头也够高,现在肚子也不太饿,明天早上打算睡个懒觉,早饭吃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我姐不吃的洋葱和菠萝我都可以吃。” 黎春风笑得不行。 也才明白,原来邱一燃已经把她想问的都问过一遍。 而黎春风自己不太懂得用温柔的言语去关心人,但还是想在邱一燃的家人面前表现出好的样子,以至于她所给出去的大部分关心,都是从邱一燃这里学来的。 才会一模一样。 “春风姐。”许无意又喊她。 “嗯?” “你和我姐是不是吵架了?” 黎春风动作一顿,原本还是想要否认,但看到许无意相当认真的脸,知道再瞒下去会显得像是轻视她,便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也不算。” 许无意眨了眨眼,“那就是吵了?” “是你姐想要再把车开回去。”黎春风耐心地进行说明,“我不是很同意,可能惹得她稍微有一点不开心了。” “但不是什么大事。”她强调,却又蜷了蜷手指,“已经和好了。” 许无意不知道她们刚刚的对话,粗略一听,点了点头,“也确实有些不适合再把车开回去。” “你也这样觉得?”黎春风说。 “你们一路开过来,肯定很辛苦吧。”许无意没有直接回答,想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我之前也在手机上查了很多攻略,看到也有不少人这么做过,说什么车坏啊,遇到熊啊,野生动物啊,抢劫的啊……” 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反正还是怪吓人的吧。” “我们倒是没有遇到这些。”听到许无意说起这些,黎春风还是觉得后怕,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好像太过冲动,欠缺考虑,现在能安然无恙地到达终点,也许只是她们运气好,“只是她的身体不好,中途生过好几次病。” “难怪。”许无意点头。 “总之这不是简单的事,而且也的确是我布置不够周全。”黎春风说,“让她在这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头。” 许无意却摇摇头,“我的意思是,难怪我姐身上的变化那么大。” 黎春风怔住。 “春风姐你没发现吗?”许无意歪头看过来,“刚刚她一上车看到我……” 她学着邱一燃稍微有些严厉的语气,“许无意,系好安全带!” 学完这一句。 黎春风还没什么反应。 许无意又自顾自地弯眼笑了起来,“我是有些夸张了。” “但是。” 她说“但是”,语气也正经起来,“我的确是很久都没看到她这个样子了。” “好像又变得和以前差不多,变成我很有底气的姐姐,能来管我,看上去更有信心,可以去做原本她不敢做的很多事。” 说着,许无意慢吞吞地看向了黎春风,“我想,也应该和你们这一趟很酷的旅行有关吧。” “你支持她自己把车开回去?”黎春风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 “可以这么说吧。”许无意没否认。 黎春风微微皱眉,刚想说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 许无意却率先出了声,“如果是春风姐你来支持她的话,她就肯定能做到的。” 尤其坦率地看向她的眼睛, “就像现在一样,不是吗?”- 从许无意房间出来后,邱一燃心思沉沉。 她躺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很多这趟旅行出发前的自己,以及旅途中发生的事…… 很多事情,稀里糊涂地塞到脑子里面。 以至于还没等到黎春风回房间,她就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床边一沉。 邱一燃先闻到空气中与自己相似的沐浴露味道,也感觉到女人掀开被子,睡在她旁边,又像平时一样,从背后过来抱她,下巴轻轻压在她肩上。 她半梦半醒,将手回搭过去,拍了拍黎春风的腰,当作回应。 然后就听到黎春风说, “你妹妹说让我支持你。” 邱一燃迷糊间笑了笑,“她还说你很伟大。” 黎春风紧了紧她的肩,脸埋进她的颈间,像是在汲取什么气息一样,很安静。 邱一燃没说什么。 但睡意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望着被风吹得缓慢飘开的窗帘,忽然想起了茫市出租屋里那扇破窗户——被黎春风一次又一次砸响,将她从中砸醒的破窗户。 像是两段记忆叠加。 “啪嗒——” 窗户被敲响,她听到黎春风在她身后抱着她说, “邱一燃,你去做吧。” 邱一燃愣怔,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是她不敢面对只好选择将自己关起来的那间出租屋?还是在安全舒适、黎春风迫于担忧将她保护起来的巴黎?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黎春风又紧了紧她的肩,轻轻地说, “去试试看吧,不是想这么做吗?” “可是……” 邱一燃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和黎春风面对面,看着黎春风在粘稠夜色下平静的眼, “要是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要是车坏了怎么办?” 这全都是黎春风之前问她的问题。 “打不通我的电话就等有信号了再打,车坏了就修,生病了就停下来去医院。” 这也全都是邱一燃试图说服黎春风时给出的说法。 邱一燃有些讶然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望她一会,指腹磨了磨她的耳垂, “但我会给你准备两台卫星电话,也会在你出发之前把车给你保养到最稳定的状态,还会给你准备好最完备的急救箱。” 还没等邱一燃给出反应。 黎春风就像是已经做好准备,跟她强调, “你要带上尽可能多的工具,也必须走最安全、最不会出意外的那一条路线,还要时时刻刻和我保持联系,一天都不可以断。哪怕慢一点,到夏天再到都没有关系……” 赤诚的爱 “当然。” 说到这里,她看向邱一燃有些迷茫的眼睛,“最重要的是……” 语气很轻地说, “让许无意陪你。”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明白,黎春风在许无意房间里待了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原来她随随便便生出一个想法,就又害得爱她的人操很多心。 她努力理解这件事,发出的声音有些艰涩,“其实你们不用这样……” “我已经和她讨论过了。” 黎春风接过她的话,“最近她正好有空,也对这种旅行很有兴趣,不是为了陪你,是她自己也想试一试,觉得这很酷,说出去也算是很精彩的人生履历。你知道吧,她和你一样,又比你年轻那么多,当然比你更乐意去冒险。” 邱一燃沉默下来。 而黎春风像是为了让她不要想太多,握紧她的手,紧接着又强调,“但她年纪小,没照顾过病人,我也不是为了让她照顾你才让她陪你去的,这对她很不公平。” 她一字一句地跟她强调,“我只是希望,在你生病的时候,她能为你打一通急救电话。这就足够了。” 她把这一切说得都好像是尘埃落定。 邱一燃却仍旧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黎春风的眼睛,觉得这像是自己在一次马拉松比赛中跑反了方向,却有人义无反顾地跟她说——没有人规定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走,也没有人规定只可以跑着完成马拉松。 于是她问,“你是说真的?” 黎春风没有回答,只是捧住她的脸,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眉毛,又淡淡地笑了笑。 她过来抱她,将脸轻轻压在她肩上, “还有,既然你已经走过一次相同的路线,又是她的姐姐,比她大那么多,在一路上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受伤。” 最后,轻轻地问, “能做到吗?” 邱一燃这才彻底确定——黎春风是认真的。 可是。 “为什么?”邱一燃有些困惑地问。 为什么几个小时前,黎春风还那么不相信她,不放心她去做,害怕她受伤…… 而几个小时之后,又改变想法? 像是某种感应,黎春风拍了拍她的头,反问,“你是第一次知道我喜欢出尔反尔吗?” “也不是。”邱一燃说,迟缓地开了口,“就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坦白来说,从心里头冒出这个荒诞念头的时候,邱一燃的第一反应也是觉得不太可能——光是这一趟开过来,就已经让她们两个人精疲力尽,中途也还出了很多在出发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要是没有黎春风,她自己一个人,能做到吗? 她觉得肯定做不到。 但如果是开回去呢?毕竟已经经历过一遍,会不会有更多经验,也有更多勇气? 这几天,邱一燃偶尔会这样问自己,也想万一,万一她真的做到了呢?会不会给她的三十代带来更多改变? 于是很多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慢慢生长。 她没想过黎春风真的会支持。 在她因为黎春风改变想法而变得恍惚期间,黎春风又提出另外一件让她意外的事, “而且这次也是一样,费用我们各出一半。” 邱一燃的思绪被拽出来,她有些诧异,不得不问,“为什么你也要出一半?” 黎春风注视着她,用手指细细描摹她的五官,“因为本来也是我要带你来的。” 女人温软手指落到唇边。 轻轻划过去。 邱一燃抿了抿唇。 想要开口说话。 下一秒—— 却被女人竖起的食指拦住。 她只好闭紧嘴巴。 “我是发起者,就应该有始有终。”黎春风说。 停顿了一会,又补充,“就算已经不能陪你再走这一趟路,那也应该对这件事负责才对。” 邱一燃明白了黎春风的意思。 但仍旧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不该答应,也因此产生更多愧疚。 想来想去,觉得费用的事情可以到时候再说,但有一件事,她一定现在就说明清楚, “我不是想推开你,所以才不让你陪我的。” 从前她的确做过很多次推开黎春风的举动,或许出自骄傲,又或许出自自卑…… 但这一次。 两者都不是。 “我知道。”黎春风给出相当慷慨的回答。 又过来捏了捏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是不想耽误我自己的事,不希望有人为了你抛弃什么,牺牲什么……” 邱一燃接过黎春风的话, “我就是觉得,其实我做这件事本来就已经算任性了,所以不想让你来给我买单。” “我知道。”黎春风再次重复。 她轻轻笑了一下,过来拥住了邱一燃,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所以我也和许无意说了,让她以自己的事情为主,不要一时冲动就答应下来。” 说实话。 向邱一燃说出这番话时,黎春风自己也恍惚,这怎么会是她说出来的话?她怎么会那么宽宏大量?又怎么会为别人考虑这么多? 甚至是在跟许无意谈完,在推开卧室门之前。 黎春风还十分犹豫,在门口站立许久。 那个时候,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还觉得无论自己和许无意讨论到了哪一步,但只要不对邱一燃说出来,就还有退路,还可以反悔……反正这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也觉得,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或许这又会是自己做过的,一次错误的选择…… 但。 鲸木整理 当时她看到邱一燃缩在床上的背影,很薄,很瘦,让她想起出发之前,在幼年床上蜷缩着的那个人,也想起在墙边会画下小云朵的那个人……忽然又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此时此刻。 她看见邱一燃那双有些湿润的眼睛,说不出来里面是高兴、感动、还是惭愧。 却突然觉得自己做对了选择。 “为什么?” 某个方面,邱一燃和黎春风很像,会在得到宽容之时喜欢询问为什么,也会感觉到很多的彷徨无措。 她过来拥紧她的脖颈。 黎春风看她的脸,拇指刮了刮她有些泛红的眼角,很仔细地思考,却轻轻回答, “因为我担心你,想保护你。” 尽管手段并不高明,也总是前后不一,不是完美恋人。 但。 “但也还是爱你,想支持你。” 黑暗中,黎春风轻轻吻住邱一燃的嘴角。 邱一燃闭眼。 在这个缠绵的吻里吻到一滴泪,咸,涩,也觉得苦,然后才彻底恍然大悟——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摸到天花板的方式。 是爱人的托举。 第77章 “一路平安。”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这天晚上, 黎春风又问。 “还不知道。”邱一燃有些迟疑,说实话如果要真的将那条路再走一次,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总之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对了,现在还要等无意的签证那些都弄好……” “知道了。”黎春风打断了她的话。 邱一燃闭紧嘴巴。 黎春风望着她,没有再开口。 就好像是, 虽然黎春风自己可以问, 可以制定好计划, 也可以支持邱一燃的决定, 却不太想听到邱一燃很仔细地计划离别。 想到这里, 邱一燃有些难过, 只好去抱了抱黎春风。 黎春风很配合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很轻地说,“我不会去送你。” “啊?”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客观上,我理解你。”黎春风语气简洁, 但行为很恶劣,还用自己的尖瘦下巴报复性质地戳了戳邱一燃的喉咙,“可主观上, 我还是生气。” 语气有些孩子气, “因为你又只留下我,所以我不高兴。” 邱一燃不觉得痛,只觉得痒。 因为女人头发全都落在她喉咙上,下巴上, 耳朵上, 飘来飘去,像海藻那般浓密地淌在她脸上。 她没有办法, 也觉得愧疚,是自己曾经做错事,只好接纳这些缠绕在她脖颈处的海藻,也拥住黎春风的脖颈。 良久,才声音轻轻地说, “黎春风,你真是的。” 黎春风不说话,只静谧地缠绕着她,也再次吻了过来。 邱一燃闭着眼,接住这个吻。 大概是带了稍许的报复性质,又发生在谈论离别时,这个吻稍微有些用力,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混杂在一起的发丝,像张湿漉漉的大网罩在呼吸里,没过一会,就让邱一燃稍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足够温暖,呼吸间隙,她感觉自己出了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黎春风捧着她的脸,稍微喘着气与她分开。 邱一燃缓缓睁眼。 便看见灰蓝月光下,女人正十分安静地与她对望,不知道是不是皮温变化,那颗在唇边的小痣变得尤其明显,红唇边缘也泛着亲吻过的红。 邱一燃有些紧张地呼出一口气。 她没说话。 黎春风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伸手过来,指腹落到她鼻尖上,拭去她溢出来的薄汗,也落到额头,眼皮,最后是耳后……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 “黎春风。” 她喊她,想起从前许多次的戛然而止,却也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稍微有些僵硬的残肢。 然后就鼓足勇气向前。 发丝缠绕着擦过枕头,她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而黎春风却只是抱住她。 邱一燃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停住。 女人体温缓缓裹了过来,宽容,温暖,让她好像变成一个被人类体温所拥住的木偶人。 她呆怔,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黎春风抱着她,将脸埋到她因为紧张而溢出汗水的颈间,鼻骨抵住她的喉咙,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她的背, “没关系。” 邱一燃深呼出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有些固执地对黎春风说,“我没关系的。” 黎春风笑了,“我也没关系。” 邱一燃试探着问,“那……” 黎春风从她肩上抬起脸来,捧她的脸,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心。 邱一燃觉得有些痒,微微阖起眼皮。 下一秒。 黎春风在她嘴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邱一燃想了想,觉得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便十分笨拙地用双手捧住黎春风的脸,想要将这个吻加深。 但黎春风却突然躲开她,也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轻轻地说, “笨不笨啊。” 邱一燃瞬间僵住所有动作。 黎春风叹一口气,“别勉强。” 也还是很宽容地拍拍她有些绷紧的背脊, “顺其自然吧。” 邱一燃哑然。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但被黎春风这么抱了一会,她紧绷的那一口气也终于松懈下来,沉默了片刻,她只能有些木讷地说, “好吧。”-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复杂。 可能最开始,的确是因为两个人都生了病,身体不好,后来也的确是因为邱一燃的腿,两个人的关系也陷入一个十分绷紧的状态。 可到了现在,她们的关系变得从容,也亲密许多。 按道理,这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不自然。 或许是因为过往很多次戛然而止的记忆,或许是,邱一燃可以在其他时候忽略自己的残肢,但在这种时候又会无法避免地想起来,也在还未开始之前就产生很多担忧,又或许是某种生理性的应激,再或许是,几次三番下来,黎春风也多了很多顾虑…… 很多很多因素,像雪球滚在一起,越滚越大,存在感也就越来越强。 这就像一个悖论。 因为不自然,所以戛然而止。又因为这一次的戛然而止,导致更多的不自然。 之后很多天,邱一燃都隐隐为这个问题感到发愁。 但眼下最紧要的事是尽快出发,才能将该整理的都整理好,找到最自然的状态,至于其他的,也只能暂时搁置。 出发之前。 邱一燃一边帮着许无意申请各种所需要的签证资料,以及反复递送和黎春风的结婚材料,预约时间,一边又陪着许无意在巴黎、以及比较近的几个周边城市游玩了一段时间。 而进入新的季度,黎春风也确实是工作繁忙,抽空接了许无意过来之后,都没能陪她好好逛一逛,为此,她也在第二天离开之前给许无意道歉,说下次有机会再好好陪她。 从这天起,黎春风就在不同城市国家飞来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陪邱一燃度过那两个月欠下很多工作,以至于现在要用更多时间来弥补。 于是直到离开之前,也都只有邱一燃和许无意两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巴黎。 有的时候。 邱一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床边空空如也,都要缓上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黎春风今天在哪个国家,和巴黎的时差是多少。 想起来了。 觉得时差没差太多,就慢慢吞吞地给黎春风发一条:【早上好】 收到回复通常是晚上。 那时黎春风可能会回一句迟到很久的“早上好”,又或者是,回一张从车里往外拍的晚霞,或者街景……时间长一点的时候,会是一通电话。 但电话也打不了多久。 只能简单地聊聊天气,问问对方有没有按时吃饭,就急匆匆地在黎春风拍摄之前挂掉。 留下邱一燃这边的一阵忙音。 总之,两个人聚少离多,也更加没有谈论这件事的机会。 直到出发前一天,黎春风也都没办法赶回来和邱一燃见一面,只是安排人将车开到不知道哪里去保养,再回来的时候,车上就多了两台卫星电话,新的帐篷,满满当当的医药箱,以及一些旅程中会用到的其他工具,车顶还装好了崭新的、看起来很牢固的露营架,车尾还绑了个备胎。 都变得不像之前那台车了。 那天。 许无意打印了国内的驾照资料,兴冲冲地开着车在巴黎城内逛来逛去,带着邱一燃,两个人靠在车边吃冰淇淋,看某栋法国传统建筑上的那个硕大的广告牌,以及…… 广告上面的黎春风。 “哇。”许无意感叹,“春风姐好厉害。” “嗯。”邱一燃很真心地笑,“她好厉害。” “我突然感觉好骄傲啊。”许无意又说。 “我好骄傲啊。”邱一燃轻轻地说。 许无意扭过头来,“你干嘛学我说话?” 邱一燃不说话,低下眼,吃了口冰淇淋。 许无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了,去吃冰淇淋。 邱一燃突然又开口,“因为以前没有机会说。” 她停了半晌,对错愕的许无意笑了笑,“也不太敢说。” 以至于现在看到都总是恍惚,也有很多可惜。 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而她曾经十分天真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错过。 “好吧,那你多学学我。”许无意表示谅解,“要大大方方的。” 邱一燃笑了起来。 这个话题过去。许无意又提起,“不过我们明天就出发了,春风姐真的不来送你吗?” “不是不来。”邱一燃耐心解释,“她工作忙,而且比一般人都忙,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许无意这么说,却又偷偷过来瞟她,“不过你真的不失落吗?” 邱一燃张了张唇,却又发现手上的冰淇淋快化了,她顿了片刻,慢吞吞地擦了擦手。 才语速很慢地说, “不失落。” 邱一燃已经不是十岁小孩,自然不会在知道家长工作繁忙的前提下,却仍然不管不顾,只想要满足自己的任性- 再次出发,已经是四月中旬的事情了。 考虑到路途漫长。 她们将出发时间定得很早,这天清晨没有出太阳,天边还挂着层浅浅的灰色,很像离别的场景。 但根本没有离别。 许无意在楼上磨磨蹭蹭。 邱一燃先下了楼,想要提前检查车辆。 这也算是高档住宅,停车场挤满了昂贵漂亮的高端车辆,那辆蓝牌出租车孤单地停在其中,似乎正在等待救援。 走到停车场。 邱一燃在原地站了一会,左右看了看。 才去把车门打开。 坐上驾驶座。 却在副驾驶看到了一个意外之物—— 是之前她自己亲手织的那两条亲吻鱼风铃。 她记得,之前这条风铃已经被黎春风拿走,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邱一燃愣了片刻,将亲吻鱼风铃拿了起来,下意识地往车外看了看。 嗡嗡—— 是手机振动。 她微微抿唇,将手机拿起来,便看到了黎春风发来的短信: 【挂上去】 文字没有语气,但看起来像命令。 邱一燃很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听从命令,而是在车里转了个圈,又想要下车查看周围有没有黎春风的踪影。 而下一秒。 手机又振动。 邱一燃只好关紧已经打开的车门,又拿起手机: 【安心坐着,我没有在你身边】 邱一燃觉得诧异。 没有在她身边,怎么会知道她刚刚想下车? 她这么想着,却还是很听话地坐了回去。 在车里看了看停车场周围,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她挠了挠下巴,觉得有些不解,但也只好攥着手机,静静等待接下来的消息。 两秒过后。 手机振动,黎春风的消息跳出来: 【很奇怪吗?对于我很了解你的这件事。】 好吧。 邱一燃笑了起来,倒也不是那么奇怪。 笑了一会,就又收到下一条: 【现在把风铃挂上去吧】 邱一燃把亲吻鱼风铃挂上了以前的位置。 停车场光线昏暗,亲吻鱼被挂上去,从车外看,大概也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邱一燃挂完之后,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也很幼稚地去推了一下。 两条鱼的嘴巴碰在一起,风铃发出叮叮铃铃的声响。 让她想起上次旅途的很多事情。 陷入恍惚。 但很快,风铃停了下来,声音渐渐消失。 她抽出思绪,又去推了一下,然后拍了个视频发给黎春风。 之后她趴在方向盘上,盯紧手机,眼巴巴地等待黎春风的下一步指示。 但这次等待的时间稍许漫长。 手机锁了两下屏。 黎春风才发过来: 【去扶手箱那里找一找】 邱一燃很愉悦地放下手机,打开了两个位置中间的扶手箱,看到其中内容后,先是滞了片刻—— 才稍微有些迟疑地将里面的相机拿出来。 是黎春风送她的那个胶卷相机。 而她之前拍摄的那卷胶卷,也在前几天刚刚洗了出来,只不过,在她收到照片的时候,黎春风却没有在她身边。 以至于当时,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请许无意帮她密封了起来。 XZF 许无意还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 而邱一燃当时嘴角平直,手指攥紧,不知道是害怕面对还是怎么回事,很小声地说——等她回来一起看吧。 而现在。 她还没等倒黎春风回来,也还没能和黎春风一起看到那些照片,就要再出发,离开巴黎。 邱一燃突然觉得失落。 但也尽力安抚自己,让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像个有分离障碍的小孩子一样。 她将相机拿出来,下面还有几卷新的胶卷,大概又是黎春风送给她的出发礼物。 而这时,黎春风的消息也及时地发了过来: 【不要求你全部拍完,但要用的时候、想拍的时候不能没有】 虽然文字看起来没有语气,显得很生硬。 但邱一燃看着这行字,却还是想起了黎春风的脸——大概是没有笑,嘴角平直,却仍然一副很宽容的样子。 黎春风总是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又比谁都更容易心软。 邱一燃将相机和胶卷都好好收了起来。 也认真地给黎春风回复: 【知道了】 不知道黎春风还有没有其他指令。 邱一燃虽然好奇,想要把车上所有空间都翻一遍,但还是很乖巧地坐在车里,没有乱动。 这次等了将近两分钟。 才有新的消息发过来: 【副驾驶的眼镜盒】 很简洁。 邱一燃摸了摸鼻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黎春风到底在车上藏了多少东西。 下意识想要起身。 下一秒,却又收到新的消息: 【不要偷懒,绕到另一边去拿】 邱一燃看到这条消息,滞了一会,没想到连自己起身拿东西的动作也被黎春风预料到。 在听话和阳奉阴违中纠结很久。 最后。 邱一燃还是放弃撒谎,选择打开车门,下了车。 绕到副驾驶。 重新开门。 她打开眼镜盒。 一张卡片从中掉落出来。 邱一燃弯腰去捡,却在看清的那一刻突然动弹不得。 卡片掉在副驾驶车座下,很显眼的位置,并不难捡。 但。 这是一张银行卡。 是很久之前,她留在巴黎的那一张银行卡。 嗡嗡—— 放在驾驶位的手机振动。 邱一燃愣怔抬眼,便看到有新的消息发过来: 【留着,不要赌气】 她紧了紧手指。 但黎春风这次发过来的消息不止一条,接二连三,撞进她的视野: 【不是别的】 【你当时不是也留了钱给我吗?】 【多亏你这些钱,我那两年没有吃很多苦,也在很多事情上有应对的底气,少受了很多委屈,也才成为了现在的我自己。】 邱一燃低眼。 将那张银行卡慢慢捡了起来。 攥在手心里。 锋利坚硬的边缘抵紧掌心脉络。 她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抬眼,关上副驾驶的车门,又重新绕到驾驶位。 拿起手机。 便看到更多字从模糊的视野中跳出来: 【这是我第二次看着你出远门,心情的确不怎么好,因为不想让你好端端的要去吃那些苦,又害怕这样下去会把你变得很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帮你比较好。但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给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邱一燃,我希望你不要吃苦,也希望你有底气】 【欠我的,总比欠别人的更好】 邱一燃吸了吸发堵的鼻子,拿起手机,想要打字回过去。 在这个时候。 新的消息跳出来: 【我相信你会还给我的】 【就像你当时】 发到这两条的时候,大概是信号卡了一下,以至于第三条消息停顿了很久才弹出来: 【那么相信我一样】 也让邱一燃悬在屏幕上空的手指滞住,眼泪从眼角滑落,砸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淌落。 她慢慢放下手机。 抬起掌心,死死抵住发热的眼眶。 在这之后,黎春风没有再发新的消息过来。 反而是许无意,打着哈欠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才看到泣不成声的邱一燃,一下子紧张起来,轻声细语地过来拍她的肩, “怎么了这是?” 邱一燃摇了摇头,不说话。 “要不我打个电话给春风姐?”许无意很谨慎地问。 “不用。” 邱一燃佝偻着腰,趴在方向盘上,不想让许无意看自己的笑话,却又掩不住抽泣,说话断断续续地, “我……” “我就是……” 最终尝试了几次开口,也都只是落于一句, “我就是,突然特别想她。”- “她好像哭了。”魏停叹了口气。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几个车位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出租车里的两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大概是邱一燃突然之间哭得厉害。 许无意整个人都慌张起来,给邱一燃拍背,又给邱一燃递纸。 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她看起来是新手,不是很有经验,也不懂得在这时候,邱一燃只是需要一个拥抱。 黎春风紧了紧手指。 又在邱一燃直起身来的时候—— 第一时间低下眼。 她不看邱一燃,去看黑掉屏幕的手机。 重新点亮。 想要打字。 却又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手指蜷缩着,最后没有任何意义地滑来滑去,最后又回到邱一燃之前发过来的那个亲吻鱼视频—— 默默点开。 播放。 四秒钟的视频很快就播放完毕。 黎春风又点开。 反反复复,很多次。 魏停看了邱一燃一会,又转头过来看黎春风,“你为什么不回去和她见一面呢?” 两个小时前。 黎春风赶到巴黎,但也不是完全的空闲时间,是因为有一个紧急的物料要补拍,补拍结束,她又要再次飞往纽约。 中间只有三个小时的空档。 原本要回去的。 原本,一般人在恋人出远门时,都要送一送的。 最起码,要留下一个拥抱。 但黎春风没有。 黎春风只是让魏停和司机都回一趟家,自己将车开了回来,在楼下独自一个人待了很久。 犹豫了将近十分钟。 最后她容许自己上楼,却没有容许自己吵醒邱一燃,因为邱一燃即将开启一段崭新的、不需要黎春风过度参与的新旅途,需要充足休息,才能更有精力应对。 于是。 黎春风只是换了拖鞋,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属于春末的气息,站在床边,静静地注视邱一燃许久。 没有什么道别不道别的。 她当时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就那么静静看着,很久都看不厌,她不知道邱一燃这次离开后,会不会让她这种行为又变成奢望。 所以。 她也还是偷偷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当然。 也得寸进尺,轻轻吻了吻邱一燃的唇角。 “我讨厌送别。”车里,黎春风盯着手机里摇摇晃晃的亲吻鱼风铃,轻轻地说。 魏停回过头来—— 她是在二十分钟前才赶来和黎春风汇合的,一进停车场,就看到,黎春风在那辆出租车里忙来忙去。 明明之前已经安排最好的向导将这一切布置妥当,却还是要亲力亲为,自己把车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安心。 也偷偷藏了很多东西,才把车钥匙还到楼上。 不像超模,像小偷。 魏停全程目睹她的行为,也不是很明白,黎春风为什么不干脆和邱一燃好好道个别,两个人眼泪汪汪地说些体己话,拥抱,亲吻,就和…… 就和她看到的所有恋人一样。 正在魏停思来想去间。 停车场里传来车响。 她回过神来,看过去—— 原来是那辆在停车场里停着的出租车已经发动。 大概是邱一燃整理好情绪,决心不耽误行程,便准时开着车上了路。 黎春风看着那辆从她们视线中开远的车,安静许久,侧脸在车顶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走了。”魏停说,“你再不追上去,就真走了。” 黎春风瞥她一眼,不说话。 但过了一会。 黎春风还是发动了车,慢慢地跟了上去。 车开出停车场,上了大路,开过春天的巴黎,也刮过那些土色城墙,和承载着金光的树叶。 黎春风始终跟着那台尾号是7516的出租车。 两台车中间隔得很远,也隔了几辆陌生车辆,应该不会被邱一燃不小心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来,但也没有要跟得更近的想法。 魏停看了她一会,欲言又止,大概是在觉得她这种行为很奇怪。 “我不想看到她离开我时候的脸。”黎春风还是开了口。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好像没有任何一点不舍,“不管是开心也好,难过也好,都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太好过。” 魏停了然。 沉吟了一会,问,“是怕她不回来了吗?” 话落。 遇上红灯。 黎春风停住车。 也停了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方向盘,微微低下视线, “她会回来的。” 声音轻到像是被卷进春风里, “我相信她。”- 从车外后视镜瞥到那辆熟悉的车影时,邱一燃这边也正遇上红灯。 她小心翼翼地将车停下来。 然后。 才彻底分出注意力。 去观察那辆跟在她们车后的车。 虽然中间隔着几辆车,而那辆车也跟得十分谨慎,几乎很难分辨,但不知道是不是要离开巴黎,她今天注意力很集中,也能看得出来,那就是黎春风的车。 原来黎春风来了。 可又为什么不愿意和她见面? 邱一燃沉默地盯了一会,慢慢红了眼睛,也一次又一次,从后视镜中去寻觅那辆紧随其后的车影。 许无意似乎对此没有发觉,正在副驾驶闭目休息,等待中途路况好一些的时候,与邱一燃换班。 红灯结束。 邱一燃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抹了一下眼角,努力平复心情,重新发动。 7516汇入车流,拐了个弯。 白色车影消失了。 邱一燃紧抿着唇,觉得黎春风大概是有其他工作,没办法来和自己拖拖拉拉地送别。 也是。 要是她哭哭啼啼的。 黎春风肯定放不下她,而且也会影响拍摄状态。 想到这里,邱一燃稍微好过一些。 然而下一秒—— 她看见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隐隐地躲在其他车里面,却从车流中屡次浮现。 邱一燃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这附近都没有停车的地方,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也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 于是。 她能看到,那辆车始终跟在她后面,直至快要将她送出城区,都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 许无意的电话突然响起。 邱一燃刚开始没注意。 直到许无意把电话接起来,下意识地喊了声“春风姐”。 邱一燃才绷紧背脊。 一边努力让自己集中路况,一边竖着耳朵。 许无意接了电话,最开始也偷偷摸摸地瞄了眼邱一燃,后来又含含糊糊地说, “是,她挺好的。” “我会看着她的。” “不会让她逞强的,你放心。” “知道了。” …… 听起来在谈论邱一燃。 邱一燃微微绷紧手背。 这时,恰好遇见一个可以停车的路段,她看见身后那辆白色商务车慢慢停了下来。 于是她也很谨慎地将车靠边停了下来。 许无意趁热打铁,“我们停车了,要不要换我姐来接电话?” 邱一燃把车停稳,拉了手刹,有些眼巴巴地望着许无意。 “……对。”许无意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有些错愕,“不……不用了吗?” 邱一燃怔住。 “……好。” 许无意应了几声,然后就挂了电话,和邱一燃对视一会,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 “春风姐说让你好好开车。”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安静了好一会,“我知道了。” “她肯定是不想你分心才不让你接的。”许无意解释。 邱一燃看了眼后视镜,迟缓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又忍不住问,“她还说什么?” “就问你心情好不好,状态好不好。”许无意说,“哦对了,还让我盯着你,别让你逞强,身体不好就停下来之类的……” 邱一燃碾碾手指,又问,“那她呢?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挺好的。”许无意歪头回答,“甜美迷人又性感?” 邱一燃不说话,沉默地揉了揉膝盖。 许无意“哎呀”一声,像是想要来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提出,“要不你自己给她打个电话呢?” 邱一燃拿起手机,滑开后,她盯着通话记录,好一会,低着声音说,“我刚刚给她打过电话了,她没接。” 许无意顿了片刻,狐疑地问,“是不是你之前惹春风姐生气了?” 邱一燃茫然地抬起眼,实在想不起自己最近惹黎春风生气的理由,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她上次离开巴黎,将黎春风独自留在雪地里。 这的确很严重。 值得黎春风不来送别,也不接她的电话。 毕竟她曾经也挂断过黎春风打过来的二十七通电话。 想到这里,她攥紧手机,愈发失落。 然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许无意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许无意被电话声音吓了一跳,拿起手机一看,就呲牙咧嘴地对着邱一燃比手势,对她说, “又是春风姐!” 她们对视一眼。 许无意直接把手机扔了过来。 邱一燃愣住。 低头看着被扔到自己怀里的手机,抬头,又看见许无意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于是。 她只好压下自己的失落。 鼓起勇气拿起手机。 按下接听键,屏住呼吸。 还没敢开口。 电话那边就很清晰地传来黎春风的声音, “邱一燃。” 邱一燃呆住。 这是许无意的手机,她还没出声,黎春风怎么就知道是她? 她下意识想去看后视镜。 然而下一秒,电话里的黎春风又出声了, “我在你车上装了定位器。” 邱一燃再次愣怔。 电话里,黎春风轻轻笑了一下,“骗你的,笨蛋。” 像是在笑她。 却让邱一燃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她有些困难地张了张唇,是该对黎春风说些什么的,这次是该要和黎春风好好道别的…… 可在她开口之前,却还是黎春风先开口了。 “一路平安。” 她对她说, “你只要一路平安,就够了。” 第78章 “是因为,很想要为我的妻子这么做。” 电话里, 邱一燃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黎春风攥紧方向盘,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也觉得, 这个人好像再一次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她想,其实那些人都不算说错,她在分离这个课题上的确毫无天赋。 尽管自认为已经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却还是没有获得很多成长, 才会表现怪异, 宁愿畏畏缩缩地跟车偷看, 也不敢下车去给邱一燃一个拥抱。 更是厌恶被留下之前的那一段空白。 但就在黎春风想要开口戳破这段空白之际, 电话中突然传来一阵忙音。 是被挂断了。 黎春风有些愚钝地意识到这一点, 只好抬起眼, 死死盯着前方那辆7516。 透过两层朦胧模糊的玻璃窗,她看见——原本趴在方向盘上微微抽泣着的邱一燃,突然直起了身。 是要走了吗? 黎春风安静地想。 手机坚硬的边缘缓缓抵住她的掌心。 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眼睛忽然很痛, 好像被割伤的是眼睛。 也像是因为过分用力,想要将邱一燃看得更清楚一些。 反而更加看不清。 “我是不是不能再跟下去了?”她轻声问魏停。 “如果你问的是时间的话——”魏停试图回答,却又在话说到一半时很突然地停了下来。 很久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像是因为于心不忍。 黎春风侧脸, 尝试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魏停。其实也只是不想注视着邱一燃将车开走。 但魏停没有看她。 魏停直愣愣地看着车前。 “你在看什么?”黎春风这么问,但魏停不回答。 黎春风也只好扭头,便也与魏停看到同样的情景—— 是7516的车门被打开了。 邱一燃踉踉跄跄地从其中钻出,然后往她们这个方向奔来。 她的速度并不快。 可能只是因为今天有风, 春风, 她迎着春风,黑顺的头发被吹乱, 敞出那张坚韧而脆弱的脸,温存的眼,以至于显得像是…… 在努力朝她跑过来一样。 “如果你说的是时间的话。” 魏停比黎春风的反应要快,在旁边恰时地补充, “那一个拥抱的时间,还是可以有的。” 话落。 邱一燃已经停到她们车前,微微喘着气,透过车窗注视着黎春风,眼神很迫切,就好像…… 她当年为了将她留在巴黎时那么迫切。 当时,她也的确用这双眼睛将她留住,教她学会相信相信。 现在,她用这双眼睛将她拦在半路,试图教她学会面对离别。 过去这么久,邱一燃身上出现很多变化,却仍旧善良真诚,理应获得一个拥抱。 黎春风低着眼。 动作很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走到邱一燃面前。 不等邱一燃开口,也不看邱一燃的眼睛。 她直接低头抱住了她。 停车的距离有些长,所以邱一燃走了一段时间,现在都还微微喘着气,体温也有些凉,大概是被风吹的。 大概是这个拥抱有些突如其来。 邱一燃缓了一会,才慢慢抬起手,回拥住了黎春风,也再次像从前那样,接受黎春风的所有不安和迷惘。 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黎春风的背。 像只离别的雀一样蹭了蹭黎春风的肩。 什么也没说。 黎春风将她抱得很紧,极为勉强地张了张唇,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短暂的一瞬间。 她感觉,自己好像再次回到了三年多前的那个玄关下。 事实上,她在后来的记忆中回溯过很多次,有一万次,她都觉得,如果再回到那个早上,自己想问邱一燃的只有一句话——你会回来的吧。 因为那时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发生。 或许邱一燃会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某个很寻常的瞬间问这种问题,但邱一燃一向宽容,大概也会很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虽然艰难,却还是会对她说——当然会。 当然,现在也一样。 “早知道,” 但黎春风说, “就真的在你车上装定位器了。” 邱一燃终于笑出声来,但声音又好像在哭一样,“幸好你来了。” “为什么?”对于这种疑似爱的细枝末节,黎春风一定要追问到底,确认这是爱无疑。 “不然我就舍不得走了。”邱一燃的声音被风吹得很晃。 “是吗?”黎春风也笑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邱一燃僵了一瞬。 黎春风又笑。 却也还是将邱一燃抱得更紧,“骗你的。” 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拥抱会是什么时候,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其实这并不算是什么生离死别,比起她们上两次分别,分量轻太多。但黎春风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万一,万一邱一燃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万一邱一燃回到茫市之后又改变心意,万一……这以后又会是她回想起来觉得后悔万分的时刻呢? 她还没有和邱一燃结婚,也没来得及看邱一燃给她拍的那些照片,更错过邱一燃这些天在巴黎的所有细枝末节。 想到这些,黎春风惶恐至极。 而大概是察觉到她在想什么,邱一燃突然喊她的名字,“黎春风。” 黎春风抽出思绪,却没有说话。 只是紧了紧邱一燃的背,又在暗地里想—— 要不别让邱一燃走了吧,要不就这样把邱一燃带走吧,就像所有人以为她会做的那样,让她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你知道吗?”可邱一燃貌似毫无防备,甚至还对她说,“有的事情,离别之前不做。” 语气极度宽容, “是为了留给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做。” 黎春风蜷缩着的手指松了松。 她低下眼,拥抱她的力道也松了松。 “笨蛋。” 她这么喊她。 却又不想留给邱一燃自己总是不温柔的坏印象,只好又将自己干瘪的祝福进行强调, “一路平安。”- 拥抱结束。 与黎春风分开,邱一燃再次回到车里。 后视镜中—— 女人在原地站着,始终没有上车,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像一座已经在原地等候过百年、身体被风雨和苔藓植物侵蚀的雕塑。 过了两三分钟,车上的魏停只好推开车门走过来,手忙脚乱地给黎春风递纸。 黎春风没有接,只是很执拗地盯着邱一燃的车尾。 她大概是想让她先走。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能推开车门,探了半个头出去,迎着很大的风,朝黎春风焦急地挥了挥手,让她先上车。 黎春风低下头来。 过了好一会。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她接过魏停递过来的纸巾,但没有擦眼睛,只是揣在兜里,然后就低头,上了车。 这次坐上了副驾驶。 她隔着车玻璃,静静地注视着邱一燃。 站在原地的魏停摸了摸脸,又望了望邱一燃,也冲她摆了摆手。 邱一燃点了点头。 魏停收回了手,在原地停了一会,打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邱一燃的心还没有落下来。 她看了眼副驾驶的黎春风,发现对方也静静地望着她。 她们隔着两层车玻璃对视。 白色商务车没有动,似乎没有先离开的意思。 这样拖下去不知道会耽误多久。 邱一燃只好狠下心来,别过了头,猛然关上车门。 也放下手刹。 抹了抹自己泛红的眼眶。 几乎没有停顿地发动了车。 她双眼红透,也还是没忍住,侧目看了眼后视镜,便看到——那辆白色商务车被留在原地,渐渐变小,而副驾驶女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变成一个小点。 最后整辆车都变成一个小点。 直到一个拐弯之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 邱一燃才慢慢收回视线,将车速稍微提快,有些恍惚地直视着前方宽敞的道路。 也就是在这时。 她突然听见副驾驶传来一声抽泣。 或许是她听错。 邱一燃有些懵地瞥了眼副驾驶,才发现许无意也双眼通红。 “前面放着纸巾。”邱一燃有些无奈,嗓音嘶哑,“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许无意先是强调,然后又看到邱一燃的腿,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就是觉得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才把整句话说完,“也挺不容易的。” 邱一燃没有说话。 “纸巾在哪儿?”许无意问,然后又自顾自地翻开副驾驶前方的收纳空间,找到纸巾。 ——也翻出来那里面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沉默地瞥了一眼。 眼角变得更红。 许无意不知道那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是什么意思,只从中找出纸巾擦了眼睛,情绪才勉强平复,“我还以为春风姐没有来呢。” 又问,“结果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吗?” 车已经开了有一会,快要离开巴黎城区,景色和路也都变得越来越宽敞。邱一燃却觉得心越来越紧。 听到许无意问。她“嗯”了一声, “她应该是一直在停车场,跟着我们出来了。” “那为什么不在停车场就见面?”许无意显然不太理解黎春风的行为。 “她不喜欢。” 邱一燃解释,“她不喜欢亲眼看见别人离开她。” 许无意不说话了。 车遇到红灯,缓缓停了下来。 邱一燃静了一会,又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角,呢喃着说,“像个小孩子一样。” “就那么放心不下?”许无意问。 邱一燃“嗯”一声,“她和你不一样。” 许无意“害”一声,“我姐到底不是我的姐。” 邱一燃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怪话。 许无意也没有跟她说明,只是又嘟囔着,“也不知道你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狠得下心把春风姐一个人留在巴黎。” 红灯结束。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又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才重新打起精神,踩下油门,也慢慢地说, “当然狠不下心。” 她笑着,但眼角仍旧发红, “所以回了不止一次头。” 所以。 她看到,黎春风拿着那张银行卡下了楼。 也看到,黎春风走进路边的ATM,最后再踉踉跄跄地出来,将那张银行卡用力砸进了雪里。 最后。 也是黎春风,又双手通红,微微颤抖着将它挖出来。 那天雪下得很大。 黎春风死死攥着那张银行卡,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到最后,周围都已经重新覆上了一层雪,没有任何脚印,就好像她曾经裹得很紧不让邱一燃瞥见的自尊,也彻底随着这场雪融化。 于是邱一燃知道。 她还是做下这件最伤害黎春风自尊心的事情。尽管从一开始,也是她用尽最大的力气避免。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 她和她,都已经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一个小时后,7516正式离开巴黎城区,踏上这趟算得上是邱一燃鼓足生平最大勇气,才敢面对的旅途。 过后回想起来,邱一燃总觉得,返程的路比去时要短许多。或许是因为黎春风不在,这趟旅途并没有发生很多精彩的故事。 当然。 也是因为她谨记出发之前黎春风的嘱咐。 没有为了节省时间就走近路。 而是和许无意仔仔细细地安排好,走最宽敞、最安全的那一条路线,尽量住城市,住酒店,少在野外露营,也在每一天出发之前,都及时给卫星电话充电,慎重评估当天的天气状况,遇到风雪天都及时停下来休息,养车,也养邱一燃的腿。 所以实际上的路程,比她们的来时路花了更长时间。 这也就造成她们经费紧张。 况且。 邱一燃想到自己毕竟年长许多,现在又是头一次带着许无意出来旅行,无论怎么样也不想让人跟着自己吃苦头。 所以不管许无意要吃什么,要买什么,或者遇到什么新奇的景点想去看一下,她都应下。 最后,尽管许无意已经相当懂事,一路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还将自己这些年攒的奖学金也都贡献出来,而邱一燃也把林满宜留给自己那张卡内的钱用得差不多,但她们还是在还没抵达欧洲之前,在挪威境内就已经捉襟见肘。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两个人站在ATM前,将黎春风临行之前交给邱一燃的那张卡,插进了插卡口。 邱一燃输完密码。 捂着眼睛的许无意转过身来。 然后两个人很僵硬地站在小小的ATM机前,对着那一串很难用以加在货币前面的数字,久久都没缓过来。 两分钟后。 许无意先警惕地转过身来,手横在眼皮子上假装狙击枪,在周围扫视一圈,发现没有可疑人员,才稍微放下心,和邱一燃凑在一起。 但她也还是努力展开双手,从后面紧紧护住邱一燃,也护住界面上的那串相当长的余额数字。 然后用气音在邱一燃耳边发出感叹, “春风姐是真的好有钱啊。” 邱一燃稍稍抽出思绪,瞥了眼眼睛都看花了的许无意,抿了抿唇,想了好一会,很谨慎地取用了相当小一部分的当地货币。 当然。 也还是因为手续费而稍微有些心疼。 哗啦啦的货币被吐出来。 邱一燃打印了取款小票,又去翻找自己的背包,最后找出自己最近在看的一本书,将小票小心翼翼地夹进去,才稍微松一口气。 结果许无意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拍张照呢?” 邱一燃动作一僵。 她没办法说自己所习惯的保存形式已经落后于时代,也想树立作为年长者的威严,只好板着脸说, “取消你今天的冰淇淋份额。” 许无意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邱一燃说,“大人都不讲道理。” 许无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 邱一燃躲开她的视线,退出卡来,很含糊地说,“我们要省着用,只能从不吃冰淇淋开始。” 许无意虽然平时上跳下窜,但该懂事的时候也知道懂事,到这时候了,也不说什么话来和她争辩,只是在回车上的一段路都唉声叹气。 上了车,邱一燃瞥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许无意挠了挠下巴,欲言又止。 邱一燃耐心地再问一遍,“再不说就一辈子都别说了。” “好吧。” 许无意努了努嘴, “我就是觉得,要是我的话,可能不会像你一样那么有骨气。” “是吗?”邱一燃狐疑地问,“要不就再花她的钱给你买个冰淇淋?” 许无意差点就点头,然后就瞥见邱一燃相当平和的表情。 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去系安全带。 邱一燃顿了顿。 低头,又看到自己刚刚取出来的那部分钱,也想到刚刚她们在银行卡里看到的那串数字。 也再次产生实感—— 现在的黎春风很富有,比当时的邱一燃要富有很多倍。 但钱是黎春风的。 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黎春风有钱,就随便用。 也还是想维持自己不剩下多少的骄傲。 只好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寄希望于自己以后能找到新的谋生方式,保证生存空间,也尽量归还黎春风对她的支持。 当然。 现在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少些亏欠。 想到这里,邱一燃叹一口气,对许无意说,“我很抠的,你还是跟你春风姐玩吧。” 许无意“哎呀”一声,“都玩都玩。” 还说,“两口子这么见外呢。” 邱一燃不说话了。 当然,她嘴上说扣掉许无意今天的冰淇淋份额。 但在车停下来,许无意下车办理入住的时候。 她还是认命地打开软件搜索附近的冰淇淋店,找到一家评分高的,仔仔细细查看其中有没有许无意喜欢的口味,以及有没有折扣。 于是。 这天晚上,黎春风打来了电话。 “她说你扣掉她今天的冰淇淋。” 黎春风很简洁地说明许无意的告状行为,“但最后又还是给她买了。” “本来也只是吓吓她。”邱一燃有些无奈地说,“没打算真的要扣。” 原本她就是姐姐,给许无意买几个冰淇淋也不算是什么事。 黎春风不说话了。 但邱一燃几乎都可以猜到——黎春风在那边沉思,大概是打算说她是一个很不严格的家长这回事。 于是她先发制人,“怎么给我卡里打那么多钱?” “多吗?”黎春风问。 然后又十分坦然地回答,“怕你不够用。” 邱一燃沉默。 好一会,才小声地说,“都够我环球旅行十几趟了。” “你要环球旅行?”黎春风将重点抓得很偏。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有些无奈,然后仰躺在床上揉了揉腿,“我感觉我以后都不想再有这么累的旅行了。” “你可以随时买机票。” 黎春风提醒她,“现在全球各地都有飞机可以坐,你走的那条路线也没有那么偏僻。” “……”邱一燃听出来黎春风基本没有任何掩饰的目的,只好叹一口气,“但我还是想有始有终。” 黎春风又不说话了。 “因为我还是很高兴的。”邱一燃解释。 “离开我很高兴?”黎春风真的很喜欢用反问,来验证自己是否可以获得想要的答案。 像个小孩子一样。邱一燃在心里偷偷想。 “因为感觉离你更近了。”但嘴上,她还是很没有办法地说,“所以才高兴。” 很有条理的逻辑。 黎春风先是轻飘飘地说,“才怪。” 过了一会。 又很安静地在电话里补充,“知道了。” 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至少今天不会再跟她闹别扭。 邱一燃笑了一下。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感知到黎春风的变化,从前黎春风会用叛逆轻浮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真心。 而现在,黎春风却很像个牙尖嘴利的小孩,极度抗拒温情,也厌恶向人索取爱。 但无论怎么样,爱她的人都必须懂得,她的本质是温暖。 XZF 需要拥抱,和很多的爱。 这一点始终没有变。 就像这天,在挂断电话前,黎春风又像是不太经意地提起,“邱一燃,给许无意买冰淇淋吧。”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让黎春风不用担心,“会给她买的,我哪里有这么小气。” 黎春风“嗯”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用我的钱给她买吧。” 邱一燃眨了眨眼。 “反正我也算是她的姐姐。” 黎春风说,“给她在路上买点冰淇淋吃,也是我应该要做的。” 语气很随意,接着又补充,“所以这部分钱,就别算到你欠我的里面了。”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算明白黎春风的意思。 她抿着唇,思考了好一会,觉得也不至于跟黎春风在这种小事情上争来争去,于是点头, “好吧,一人一半。” 黎春风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又“嗯”了声。 这时电话那边传来颇为嘈杂的声响,像是黎春风已经走到拍摄现场。 邱一燃拿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又问,“要挂电话了吗?” 黎春风不回答。 邱一燃以为信号断了,“黎春风?” 说着。 她拿开手机看了看信号。 再有些疑惑地贴到耳朵边上,便听见黎春风的声音很清晰地出现,“给你自己也买。” 邱一燃愣住。 电话里传来熙攘的声响,大部分都是英文。黎春风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夹杂在其中, “买你喜欢口味的冰淇淋。” 邱一燃喉咙发紧。 黎春风在电话里笑了下,“吃到不喜欢的口味了,直接扔掉也没关系。” 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于是邱一燃有些恍惚,但也提起嘴角笑了笑。 然而下一秒。 她又听见黎春风说, “别勉强自己点有菠萝和洋葱的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邱一燃总觉得黎春风的语气有些郑重,便紧了紧手指,想张唇说“知道了”。 结果在她开口之前。 黎春风却先开口了, “在冷的时候也买暖宝宝,买厚的、漂亮的外套,遇到觉得漂亮的鞋了,不用怕麻烦,也不用管别人的视线,多试一试,试到合适的了,就大大方方地买单。” “住得不舒服的话,就及时换住的地方,换贵一点的地方,车坏了,就在原地等着打救援电话让人来解决,不要自己勉强,生病了的话,住一天花十万块的VIP病房也没关系,当然,你最好不要生病。” 说到这里,她突然喊她的名字,“邱一燃。” “嗯?”邱一燃失神间回过神来,听到电话里有风声。 “你记得吗?” 黎春风在电话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天我向狐狸许的愿望,是这辈子还可以赚很多钱。” “记得。”邱一燃简短地回答。 却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只好有些无措地攥紧手机。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赚那么多钱的理由。” 风在电话里缓缓刮响,空气中好似飘来了巴黎的气息。她听见黎春风轻轻地说, “是因为,很想要为我的妻子这么做。” 第79章 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邱一燃表现木讷, 似乎听不明白黎春风的意思,很久都没有回答。 不过,黎春风向来对她很有耐心, “知道了吗?” 这天巴黎的风刮得很大,像某只蜻蜓在竭力扇动翅膀,引起呼吸间的小小漩涡。 良久。 黎春风听见邱一燃很困难地开口,“知道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阳奉阴违。 但这就够了。 黎春风想, 毕竟从前, 她自己处于相同的位置, 也会在心里悄悄憋一口气, 觉得欠谁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欠邱一燃。 也会在某次看到邱一燃在这次外出很随意地付了她们的账单, 自己就在下次要打肿脸充胖子,为了不让邱一燃发觉自己廉价的心高气傲,选择提前付掉账单,为此, 甚至宁愿刷爆信用卡。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 邱一燃为什么总是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看她,好像心疼,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因为对黎春风自己而言, 不管自尊也好, 自傲也好,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理应自己负全责,不需要邱一燃为此费心。 她不理解邱一燃的为难, 也对邱一燃所处位置没有太多体会, 才会每次都坚持如此。 于是每一次,邱一燃都那样看她一会, 最后也都只能过来抱抱她,或者来亲亲她的脸。 而现在当邱一燃变得沉默。 黎春风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只是很想去抱抱她,想去亲一亲她的脸,告诉她不用多加在意,因为她爱她,愿意付出很多。 但邱一燃肯定会不太好受。 于是黎春风也只能说,“现在可以挂电话了。” 邱一燃像是缓了过来,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黎春风准备挂电话。 却又听见电话里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句, “我也很想你。” 也。 黎春风不轻不重地笑,知道邱一燃大概是稍微想通了什么。但她并不急,也愿意为邱一燃提供很多耐心,“知道了。” 邱一燃没说更多。 电话挂断。 黎春风抬头,发现今夜的巴黎真的很亮,光像某种流动的液体,淌过她的眼睛。 不是绿色的,也不是红色的。 但她还是想起极光,也想起那只狐狸。 于是在进入拍摄现场之前,黎春风又很刻意地停了将近一分钟时间,看着明亮的巴黎,闭上眼睛,在心里偷偷地想—— 狐狸,狐狸。 你要让她一路平安。 也让她永远真诚,善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于其他肤浅的事,就都让我自己来做就好了- 千里之外,邱一燃并不知道黎春风偷偷替她许下心愿的这回事,只觉得,好像是从这通电话开始,她们的后半段旅程变得极为顺利。 基本没有遇到过车崩人病的情况,也很少有走错路线或者导航出错的坏事发生。 当然也会有意外状况。 譬如踏入俄罗斯的第一天,明明车好端端的,就是突然怎么也点不起火,像在公路上苟延残喘的大狗。 邱一燃试了好几次,想到黎春风之前的叮嘱,原本想老老实实地打电话来把车拖走。 结果,也不知道许无意是从哪里搜来的方法,兴冲冲地就下了车,又探着脑袋说让邱一燃留在车上继续点火,自己要下车去推。 邱一燃觉得这个方法非常不可靠。 但许无意似乎是青春期的时候看多了热血漫,不管邱一燃有没有回答,就自顾自地跑到车尾,戴着毛线帽憋红着脸大喊一句“冲啊”—— 邱一燃只好捂着被吵到的耳朵配合。 点火。 当然失败。 她很无奈地推开车门,对还在后面使劲的许无意说,“要不算了吧。” 许无意不信邪,撸起袖子来继续。 却还是没有把那辆沉沉的车推动半厘米。 最后,许无意只好十分沮丧地走了回来,把袖子折回去,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热血漫中喊个口号就能撬动地球的主角。 邱一燃抿了抿唇,想要开口安慰。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车突然动了。 并且是从身后传来推力。 邱一燃惊慌失措,和刚上副驾驶的许无意对视一眼。 两个人同时回头,也发现——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几个朝气蓬勃的背包客,从辆风尘仆仆的皮卡上跳下来,正在帮忙推她们的车。 看见她们回头望过去。 几个人还齐刷刷地笑了一下,露出很白的牙齿。 许无意瞬间被激起斗志,又大喊了句“冲啊”,然后下车跑回去,和几个背包客一起呲牙咧嘴地把车推了起来。 一时之间只剩下邱一燃一个人在车上。 她慌里慌张地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快被推到天上去,也都差点忘记发车的具体口诀,最后只好像准备驾考一样,很认真地,很谨慎地,一个一个步骤去做。 五月份,俄罗斯北部,气温仍旧不算高,但也没有下雪。 那天,明黄色出租车像只吃了巨人国药丸的蜗牛,被几个吐着白气气喘吁吁的人类推动,缓慢驶过宽敞平坦的黑色公路。 竟然也真的成功点火。 时间紧迫。 邱一燃没熄火,决定趁这一下直接开到城市里面去。 却又觉得还是不能不讲礼貌。 便也扶着腿下了车,对几个帮忙的背包客笑了笑,拿出自己之前在某个城市购买的特产与好心旅人分享,又和许无意一起,与这几个热心肠到满头大汗的背包客站成齐整整的一排,拍了两张雾蒙蒙的合照。 一张用胶片,存在黑漆漆的底片里。 另一张用许无意的手机。 被发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春风。 原本黎春风那天不太高兴,因为没睡够,而且为了上镜需求,以及夏季的广告拍摄,也很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食物。 但看到这张照片,她还是笑出声来。 大概是天气太阴郁,而许无意的拍摄技巧又不算太好,所以合照里,邱一燃整个人都黑糊糊的,又接近出画边缘,脸都被镜头拉得变了形,而且兜帽还掉了下去,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很奇怪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变黑了。 黎春风将照片拉到最大,仔仔细细检查邱一燃有没有变瘦,姿势看上去是不是像有哪里在痛,也眯着眼,很一丝不苟地检查邱一燃和旁边的背包客是不是站得太近,有没有她不允许的肢体接触…… 最后发现都没有。 她才稍微满意。 手指一动,把其他人都从照片里截出去。 只留下一张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的邱一燃。 存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面。 和其他九十七张糊图邱一燃放在一起。 然后。 又用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将那九十八张糊的图全部滑着,看过一遍。 她心满意足。 退出之前,将相册命名为:旅行寄居蟹- 【给我寄明信片】 收到这条指令的时候,邱一燃已经入境哈萨克斯坦,然后她想起很久之前流行的一个游戏—— 玩家会养一只热爱旅行的青蛙,为青蛙取名,装修房间,准备好旅行前所需要的食物和着装,毫无保留地倾注自己对青蛙的爱。 与之相对应的。 旅行中的青蛙,也需要给主人寄自己在各地旅游的明信片,用以回馈主人的爱。 似乎和现在的情况正类似。 邱一燃想到这里,笑得不行,给黎春风回:【你想要什么样的明信片?】 黎春风回得很快:【你自己想】 邱一燃摸摸鼻子,老实回复:【好吧】 这天晚上。 邱一燃扔下在房间里补觉的许无意,偷偷拄着拐杖,下了楼,在夜晚集市里面逛来逛去,最终选定一张印着当地风景的明信片。 付了账。 她在集市里面走了一会,想要找个地方把明信片写了。 结果走来走去。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于是停在原地。 纠结了一番。 邱一燃打了车,去了在这座城市另一边的集市,在里面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之前的鱼市。 再次站到鱼市面前。 她有些恍惚,也有些局促。 大概是因为她拄着拐杖,所以鱼市老板多看了她一会,很突然地拍了下手掌,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邱一燃听不太懂。 老板也不会讲英文,只叽里咕噜地,对她做着各种手势,也把搞不清楚状况的她引到一缸鱼面前。 鱼市里充斥着花花绿绿的鱼,在邱一燃眼前欢快游过。 她佝偻着腰,有些懵懂地仔细辨别,终于在老板的指引下恍然大悟——原来老板想让她看的,是那两条因为路途遥远而被她们遗忘在这里的亲吻鱼。 那一刻邱一燃愣怔。 原本只是路过,就想着来鱼市看看。 但她完全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老板竟然还养在这里,也没想到,这两条亲吻鱼仍旧游得那么欢快。 她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最后拍了张照。 出于感激,又拿了两张当地货币交给老板。 老板挠了挠头,大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邱一燃笑了笑,下载翻译软件,打了一行字,翻译过去,亮给老板看。 老板拿着两张钱,懵懵地点了头。 邱一燃微微弯腰,表达自己的感谢。 她觉得这个异国他乡的鱼市老板人的确很好,居然愿意为一位无关紧要的旅客保留两条无足轻重的鱼。 这样回忆起来。 其实她们当时也遇到很多好事,好人。 只是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只记得旅程很辛苦,遇到坏天气,遇到车坏,遇到生病,也遇到不太友好的人…… 也就忽略了,其中还有很多美好。 离开鱼市之后,邱一燃找到一家稍微明亮一点的咖啡厅,把双拐放到餐桌旁,很认真地给黎春风写明信片: 黎春风。 我是邱一燃,我现在在哈萨克斯坦。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你在这里的某家鱼市逗留过,因为两条看起来很漂亮的亲吻鱼。 我今天又去看了。 它们还在。 老板人很好,没有把它们卖掉,大概是因为我之前给了她买鱼的钱。其实我只是为了记下它们的特征,所以当时在店里耽误了时间,觉得不好意思,才会拿钱给老板。 但它们都还活着。 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也会高兴一些。 但我还是让老板把这两条鱼卖出去,因为我觉得,你会希望它们也出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就像你对我一样。 我希望你高兴。 也希望你下次养鱼,也可以养很久。 但是就算遇到问题,也不要气馁。 因为我会帮你。 放心,这次不是大话了。 最后,少喝点酒。 写到这里,邱一燃放下了笔,有些愣愣地盯着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明信片,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多话可以给黎春风写。 会不会写得有点太啰嗦了? 她有些怀疑,而且又想到黎春风很不喜欢看密密麻麻的字,便思考要不要重新写张更简略点的。 好一会,邱一燃拿起了笔。 而就在这个时候—— 放在桌边的双拐被路过的顾客不小心撞倒。 噼里啪啦地。 邱一燃抽出思绪。 那位顾客很慌张地帮忙捡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给她道歉,临走之前还给她鞠了好几个躬。 邱一燃好脾气地笑笑,将双拐放稳。 再次低眼。 便又看到那张十分拥挤的明信片。 她抿了抿唇,刚要再次落笔。 又有一个服务生微笑路过。 邱一燃只好再次挺直背脊,绷紧下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服务生彻底走过。 她才稍微松一口气,又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注意这边之后…… 她在整张明信片仅剩的空隙里,十分害羞地加上了一句话- 【最后,少喝点酒,我爱你。】 看到明信片的最后一行,黎春风笑出声来。 现在想起来,其实邱一燃真的很听话,也真的很像是大着胆子出门旅行的寄居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发位置就发位置,让寄明信片,结果真的寄过来一张写得满满的,甚至最后写不够了,却还是努力把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字挤在一起,写了一句很不明显的…… 我爱你。 邱一燃的字很好看,大概是从小会顽皮淘气,但也会坐在书桌面前乖乖写满很多张字帖的那种。 黎春风无法参与这趟旅途,便擅自猜测邱一燃的童年,妄图对邱一燃的生命全部了如指掌。 而旁边的魏停早就好奇得不行。 一边凑过来,一边狐疑地问,“你不是不喜欢看字吗?不是觉得字很多很头疼吗?” 黎春风没有否认,“我现在也还是这么觉得。” “是吗?”魏停凑过来,想要看,“那她给你写了什么?让你看那么多字还笑成这样?” 黎春风避开魏停的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将明信片收起来,藏到包包夹层最深的一处,又小心翼翼地不让珍贵的明信片被折角。 做完这一切。 她才放下心来,又转过头去问魏停,“我是不是该买个什么东西把它保存起来?” 魏停没能满足好奇心,撇了撇嘴,“一般来说呢,都会买个收藏夹什么的。” 黎春风顿了片刻,拿出手机选购收藏夹。 结果魏停下一句话就是,“但你只有一张,就用不着了吧。” 黎春风眯了眯狭长的眼尾。 魏停很无辜地摆了摆手。 良久,黎春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倒也不算说错。” 接着,她划开手机锁屏。 本来又要给邱一燃发:【给我再寄一张明信片】 字都已经打好。 但在发出去前,她又犹豫。 算了。 黎春风这么想,又把那行已经打好的字删得干干净净。 还是不要让邱一燃太辛苦。 况且,自己张嘴要来的,不太值钱,再多也没有用。 黎春风承认自己稍微带了点赌气成分。 但她很平静,表情也很正常。 也没有因此生邱一燃之前在欧洲逗留这么久、都没有主动给她寄明信片的气。 只不过。 是在放手机回去的时候,又拿出明信片来,多看了一眼就是了。 只不过。 是多看了这一眼,放回去,在下车之前,瞥到包包。 然后又多看了一眼就是了。 恰好这天车开过某家纪念品店。 黎春风没什么想法地移开了视线。她想魏停说得对,只有一张的话,的确不需要大惊小怪,买什么收藏夹。 十分钟后,车从对面开回来。 黎春风慢悠悠地下车。 她戴着墨镜,绕过马路,进店内买了本收藏夹,也将邱一燃寄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收了进去。 大概就是空白收藏夹起了作用。 在买来没多久。 她就收到了邱一燃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 那时,邱一燃已经成功入境国内,到达新疆,而寄过来的明信片,却仍然还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某个地区。 黎春风稍微有些意外,看到的时候也挑了下眉,第一时间去看最后一行,看到又是挤得歪歪扭扭的“我爱你”三个字以后…… 她眼梢弯了弯。 然后很不矜持地打电话问邱一燃,“还有吗?” 邱一燃大概是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会那么直接,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没有了。” 她真的很不会对黎春风撒谎,每次都很明显。 但好在这个谎言让黎春风心情愉悦,她没有选择直接拆穿,而是轻飘飘地回过去,“我知道了。” 邱一燃叹一口气,“你明明就没有相信。” 黎春风正色,“下次骗人的时候坦荡一点。”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又将这句话还给她,“知道了。” 当天,这通电话挂断。 黎春风就收到了第三张明信片。 接着,就是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渐渐填满黎春风特意买来的收藏夹。 当然,明信片寄往的地址都是她们在巴黎的家,所以大部分时候,黎春风都没办法第一时间收到。 当她再次回到巴黎,已经是气候温和的夏天。 回到家之后。 她第一时间将这段时间所有未签收的邮件签收,拆了开来,就是满满一沓明信片,来自中国的很多个城市。 最后一张,已经是来自茫市- 那天,邱一燃在苏州买完明信片,和许无意吃过午饭,便开着车,将许无意送到楼下。 下车之前,许无意犹犹豫豫地抠着安全带,过了好久,才问她,“你真的不住几天再走?” “不了。”邱一燃第七次拒绝许无意的提议, “这么久没回来了,我想先去茫市看看。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好吧。”许无意答得不情不愿。 邱一燃知道许无意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回到茫市孤苦伶仃,也大概是一起待在一块这么久,放不下她,于是也尽力宽慰,“我有空就来看你。” 许无意闷着头不说话。 邱一燃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想要推门下车给许无意把行李送上去,结果发现许无意自己却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不动。 “怎么不解安全带?”她轻声问。 这趟旅程花费时间很长,她们在春天出发,现在已经是夏天。许无意跟着她,一路风吹日晒,这会也晒黑了些,人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有活力,皱皱巴巴的。 看起来像朵枯萎的花儿。 “怎么不高兴了?”邱一燃耐心地问她。 许无意迟迟没有开口,整个人低着头,躲在车顶的阴影里面。 邱一燃又等了一会。 想要再开口询问之际—— 许无意突然喊她,“姐。” “嗯?” 邱一燃骤然间没反应过来,“喊那么认真做什么?” 然后笑,“又想让我给你买冰淇淋啦?” 出乎意料,许无意没有像之前那样开着玩笑接她的话,而是绕着手指,好久,才慢吞吞地说, “其实我还蛮后悔的。” “后悔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去看她的眼睛。 “就是……” 许无意却没有看她,自顾自地盯着脚尖,语速很慢地说,“那个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你。” 邱一燃看她一会,“傻不傻啊。” 她总算明白许无意为什么一副不太对劲的样子,“你自己那么多事要忙,有什么好内疚的?” 平心而论,那段时间许无意也不是太好过,自己面临毕业的重要阶段,外婆因病去世,与自己一块长大的表姐截肢拄拐杖难以自理生活,要准备毕业论文不说,还有即将到来的考研复试…… 在很短的时间内经历那些事情,许无意要长成现在仍然积极活泼的样子,也很不容易。 “就是后悔。”许无意说。 语气听上去有些执拗,“我经常想,要是那个时候多看着你一点……” 她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路,声音放得很轻,“或许,或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邱一燃不说话。 她并不认同许无意的话,但也理解许无意要将这些东西都表达出来,以后在她面前才会更有底气。 但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许无意的眼角就已经红了起来,她当然也有这个年纪的倔强,侧着脸,不让邱一燃发觉, “不过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做一些事情。” 邱一燃装作没有发觉,很温和地给出回应,“我也很高兴。” 许无意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当时春风姐跟我说,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又觉得很兴奋,觉得自己可以照顾你了。但后来在路上,也是你照顾我更多,现在真的走到终点了,还怪不好受的。” 说着,她下巴绷紧。 没等邱一燃开口回答,语气又变得凶巴巴地,“总之,不管怎么样,你以后都不准跑了。” 像小时候一定要塞自己最喜欢的糖果给她吃,她不想吃自己还要瘪着嘴生气一样。 邱一燃笑了起来。 停了片刻,也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许无意的头, “放心,这次不会了。”- 邱一燃将许无意送到楼上,再次说了再见,也和快要哭出来的许无意抱了一下。 本来以为到这里就会再见。 结果许无意又硬是要下楼把她送到车上。 她没办法。 只好和许无意一起下了楼,临走之前,和眼泪汪汪的许无意挥了挥手,慢吞吞地上了车。 午后日光浓烈明媚,晒得人眼皮发皱。 邱一燃再次发动车,从后视镜里看见许无意一直在和她挥手,好像不知疲倦,也在转弯之前,看见许无意将手慢慢放下来,逐渐缩成一个很小的白点。 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突然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副驾驶突然没有了人。 毕竟从今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独自一个人开车过。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将这辆风尘仆仆的车开往茫市,想起来的,不是在这些天以来,始终坐在副驾驶陪着她的许无意,而是…… 仅仅出现在电话、文字里的黎春风。 在看完极光的夜晚背着她回酒店的黎春风,在哈萨克斯坦的黑暗中沉默地陪伴着她的黎春风,在下着雨的西安逼她打赌的黎春风,偷偷将第一个目的地设定为“苏州”的黎春风,在副驾驶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睡觉的黎春风,对她说“没关系”,“我在你身边”的…… 黎春风。 苏州前往茫市的路程并不短,五个小时三十二分钟,邱一燃以前觉得这段路好长,所以三年多时间,除了路过以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现在她发觉,原来这段路程很短,短到无法放下关于黎春风的更多回忆。 到达茫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说是黄昏也不是,天色发着深沉的蓝,像夜,也不是夜。 邱一燃慢吞吞地把车停在熟悉的街道。 出乎意料,她没有产生一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在这里停车时是什么感受。 只是在车座上发了很久的呆。 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才拿出手机,想要给黎春风发点什么到达感想,但她仍旧想法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最后只干巴巴地发了三个字过去: 【我到了。】 黎春风没有马上回复,大概是正在忙碌。 邱一燃盯着看了会,又发了会呆,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待在车上,只好下了车,才发觉在下雨。 这座城市的雨从来不大。 雨丝细细的,落在脸上,像一根根粘上来的绒毛,让淋雨的人变成毛绒玩具。 邱一燃没有打伞,不知道自己该上楼还是怎么样,明明是她住了很久的地方,却意外在楼下踌躇,好像很不敢面对曾经自己竭尽全力维持的一切。 然后她抬头,看见好春光KTV的招牌。 和她离开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绿色的、红色的霓虹字,在雨中显得有些朦胧,倒多了几分情调。 她将拦在头上的手臂放下来,微微仰头,盯着看了一会。 半晌。 她恍惚间转头,当然也看见那个熟悉的公交站牌。 已经是夏天,路上行人都穿着短袖衬衫,匆匆踏过街道上的雨水,而广告牌上的广告也已经换了新,是另外一个适合夏天的饮料广告。 都不是黎春风了。 邱一燃静静看了会,又慢吞吞地撑扶着腿,走过这条街,走到青苹果大饭店面前,看见餐馆老板忙忙碌碌地给人上菜。 餐馆内灯很暗,墙壁和饭桌都沾着很多油污,餐馆老板在里面穿来穿去,脸上泛着微微发亮的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不经意抬头,看见在外面孤零零站着的邱一燃,懵了一会,便笑着对她说了句, “回来了?” 其实她可能并不记得邱一燃是谁,因为她对附近的邻舍常客都十分热情,遇见人带着满脸倦容下班了,到她店面前来,也都会说上一句“回来了”。 邱一燃也笑了,很真心实意地对老板说了句,“嗯,回来了。” 开了一路车。 她没有什么胃口,只想尽快睡觉,但也还是在看清老板熟悉的脸庞之后,走进去,打包了几个菜和一份米饭。 这里附近住的都是吃廉价快餐的工人技师,现在正值饭点,厨师动作十分麻利。 很快。 邱一燃就拎着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打包盒出来,微微拖着腿,冒着雨往住处走,结果没走几步,便看到一双溅上雨水的登山鞋,灰色鞋带,紫色鞋面。 对方停在她面前。 她停下脚步,顿了两三秒钟。 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 今年春节,她和她在这家青苹果大饭店,吃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指着好春光KTV的招牌,和她说她以后绝对会想起她。 雨雾弥漫,夏夜溽热。女人站在她面前,为她撑伞,眉眼被雨浸湿,却冲她笑, “不抱抱我吗?” 当然也是黎春风。 第80章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9267公里。 这条路, 黎春风总是独自往返。 不止一次。 路途漫长,甚至还需更换三种不同的交通方式。通常,这会耗费她相当长的时间, 而最后,她能见到邱一燃的时间,可能不及路途所耗费的五十分之一。 甚至大部分时候,她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 好不容易能站在这栋楼下, 邱一燃都不敢和她见面, 只会躲在房子里面、躲在车里面, 不敢和她见面。 小部分时候, 邱一燃才会打开窗户看她一眼, 但又很快向她关闭那扇窗,什么也不和她说,也不让她踏入自己的世界。 邱一燃的世界看起来狭小,安全, 唯独拒绝黎春风。 可黎春风还是来。 从秋天,到冬天。 每个月都来一次,每一次都不觉得路途漫长。 只是那么多次往返, 都从来没有一次, 是像现在这次这样,不带任何怨恨和悲戚。 在飞机上往外瞥到漂浮的云层时,黎春风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落的声音。 从高铁站出来,她再次踏入这座不太开阔的小城, 抬眼发觉, 原来已经是夏天—— 溽热的空气涌过来,粘在皮肤上, 像一层透明的深蓝色薄膜。走在路上的人穿着轻便单薄,而这座城市的夏天也并不明亮。 她也还是乘坐梦巴黎出租车公司的车,来到那栋墙皮上布满爬山虎的廉价旧楼下。 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脉搏明显提快。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缓慢膨胀。 然后她看了眼手机——三个小时前,许无意发来消息,说邱一燃已经从苏州出发。 黎春风这才明白,的确是自己急不可耐了。原本只是想要接人,没想到却赶在邱一燃之前到达。 她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好的记忆。 这天提前两个多小时来到这里,无事可做,只好站在楼下,看那扇紧闭的透蓝色窗户,和外面的银色防盗窗。 像大年初一那天一样。 和她过往站在这栋旧楼下的每一次,都一样。 也并不无聊。 黎春风这辈子总在等,等机会,等合同结束,等回复,等签约,等被挑中,等航班……等邱一燃,是其中最不让她感到无聊的一件事。 是在接近夜的蓝调时刻。 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打来极为微弱的车灯。 黎春风第一时间有所察觉。 她很敏锐地退后一步,又往车灯来的方向看,便看到一辆明黄色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停在楼下。 是邱一燃的车。 黎春风看不清车牌,但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尽管和在巴黎出发之前对比,它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身上裹满泥泞,干的,湿的,都有,装好的车顶架上也堆了很多不够整洁的杂物。 它气喘吁吁停在那里,好像一路过来已经很累。 手机振动。 黎春风收到来自邱一燃的消息: 【我到了。】 看来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她。 这个笨蛋。 黎春风眯了眯眼,看了好一会,也看不清车玻璃后的人影在做什么。 只好迈着步子,想往邱一燃那边走。 结果刚走了一步。 邱一燃就推开车门下了车。 黎春风便停下步子。 她耐心等待邱一燃发现她,也想看到邱一燃看到她时露出那种惊喜万分的表情。 想必会十分生动,相当可爱。 而不用怀疑,看向她的眼睛里,也全部都是她想要从中获得的爱。 或许黎春风会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也都只是很想从邱一燃这里获得一个这样的眼神,表情。而不是逃避,痛苦。 但邱一燃还是没有看她。 邱一燃下了车,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抬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往后看看,甚至还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去了人满为患的青苹果大饭店。 她和餐馆老板说了到达后的第一句话。 这让黎春风稍微有点不高兴。 不过。 因为邱一燃在走出来看到她之后,真的露出了那种生动的、可爱的、被惊喜到的表情。 黎春风又想,她可以暂时原谅她的小小失误。 所以她为她撑伞。 也愿意为她提供一个避雨的拥抱。 “不抱抱我吗?”黎春风又问了一遍。 “你……”邱一燃微微张开唇,好像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算了。 黎春风想。 她撑着自己刚刚随便买来的伞,径直向前一步,抱住了邱一燃,也闻到了邱一燃身上潮润的雨水气息,和邱一燃柔顺长发上很淡很淡的香味。 这种香味并不熟悉,大概是邱一燃在某个酒店匆促之下使用的,很常见的香。但因为是邱一燃,所以这种香味也变得特殊。 “辛苦了。”她对邱一燃说。 邱一燃停了好一会,才大概消化眼前的事实。 她一只手别扭地提着自己刚刚打包的餐盒,另一只手回拥住黎春风。 可能是比较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邱一燃就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因为下雨,黎春风没有和她抱太久,稍微对邱一燃身上的体温有了实感之后,就与她分开。 邱一燃便也很顺从地放开她,站在她的伞下。 黎春风撑着伞,细细看她的脸,看她有没有晒黑,有没有变瘦,精神有没有变得不好,最后得出结论, “瘦了,黑了,但精神稍微好一点。” 邱一燃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抬起手背贴了贴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黑了很多吗?” 毕竟这次旅途经过的大部分城市都是夏天,特别是国内,基本所有的城市都步入炎热夏季,特别晒。 而邱一燃已经在许无意的影响下,每天很积极地涂防晒,喷防晒喷雾,还走哪都打遮阳伞。 但长途跋涉下来,肤色还是黑了一个度。 “不多。”黎春风捏了捏她的耳朵,“黑点好看。” 邱一燃抿了抿唇。 黎春风看她一眼,“是之前整天不出门不晒太阳,太白了。” 又强调,“现在这样就刚好。” “好吧。”邱一燃点头。然后又解释, “我之前也不是不晒太阳,这边夏天也还是会晒太阳的,只是我冬天又会变白回来。” “知道了。”黎春风耐心地回答,然后又瞥到邱一燃手上提着的餐盒,停了一会,有点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 邱一燃紧了紧手上的塑料袋,本想含糊过去,却又瞥见黎春风直勾勾的眼神,只好乖乖回答, “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黎春风说,“哦,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跟复读机似的,只是最后又冷不丁加一句,“想我了。” 邱一燃滞住。 有些含糊地把话题带过去,“你吃饭了吗?” 黎春风盯着她,“没吃。” 停了一会,在邱一燃明显松口气的时候,又很直接地将话题带回来,“就是想我了。”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红着耳朵,瓮声瓮气地说,“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黎春风弯了下嘴角。 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 这时,有个路人经过,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 她和黎春风一直在雨里站着说话,虽然打着伞,但总站在楼下也不好,不过…… 她望了眼自己临走之前关紧的窗户,犹疑了一会,稍微有些拘谨地看向黎春风, “你要跟我一起上去吗?” 这是一次颇为正式的邀请。 第一次。 她邀请她进入她在这三年多里躲着的那层寄居壳里面,想必其中藏匿邱一燃许多的局促,窘迫和惶恐…… 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努力直视着黎春风的眼睛。 这完全称得上是勇气可嘉。 黎春风也没有办法不为她感到高兴。 于是,她很郑重其事地去牵起邱一燃的手,才说, “当然。”- 等两个人都踏到楼梯口时,邱一燃才开始后悔刚刚的决定—— 毕竟她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乱七八糟的,有没有落满灰尘…… 早知道。 想到这里,她有些懊悔地瞥了眼黎春风的侧脸,早知道就应该先上来整理一下,检查一遍,再让黎春风进去。 但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总不可能这个时候再赶下去。 邱一燃只好硬着头皮,找出钥匙,开了门。 天色已经不早,门打开后,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什么景象,也稍微给了她一点做心理准备的空间。 开灯之前。 邱一燃很谨慎地对站在门边的黎春风说,“我很久没有回来了,也没有整理什么的,可能会稍微有些乱。” “知道了。” 黎春风先是把伞收了起来,靠在门外,再踏进来,在黑暗中微微朝她挑了下眉, “我连十八区的公寓都让你进去过那么多次,你怕什么?” “也不能那么说。”邱一燃有些含糊地回应,但也因为黎春风的话稍稍放下了心,按了灯的开关。 出乎意料。 没有任何反应。 房间里还是黑的。 邱一燃错愕间又按了一下,结果还是黑的。 她反应过来。 磕磕绊绊地去按下同一排的另一个开关,灯“啪嗒”一声,有些不顺畅,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亮起来。 窘迫的屋子被气息奄奄地照亮。 邱一燃松了口气,看向黎春风有些不解的表情,有些腼腆地皱了皱鼻子,说,“是我忘了,之前门口的灯坏了一个,走之前忘记修了。” 黎春风点点头,没说什么。 而是细细打量邱一燃在离开她这几年的生活环境。 从外面看上去,这栋旧楼看上去很破,但里面的环境不算很糟糕,至少干净整洁,瓷砖是木质的,墙是很普通的白色,家具摆得很整齐,但都是老款式,看起来也很旧了。 不过总体来说,东西不多,一眼看上去并没有很逼仄,居住环境也没有黎春风想象得那么不舒适。 只是灯不是很亮。 大概是因为灯丝老化,还坏了一盏。 “两室?”黎春风瞥到两张紧闭的房门,问。 “一室。”邱一燃有些拘谨地将提回来的饭菜放到饭桌上,又找出来干净的毛巾,先将饭桌和座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看到黎春风的目光停留在两张房门上,便回答, “但还有个小书房。” 黎春风接过邱一燃手中的毛巾,去帮她擦有些困难才能去够到的地方,擦过一遍后,沾湿的毛巾上灰尘并不多,看得出来平时邱一燃经常打扫,尽管她失去野心,逃避现实,却也还是竭力去维持自己生活的得体。 黎春风想到这里,又低眼,注视着饭桌桌腿被岁月搓掉的那块漆,久久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把她手中毛巾接过来,去洗好,晾好,自己又洗好手,回来坐到座椅上,解释, “我自己一个人住够了。毕竟地方大了,打扫卫生都很麻烦。” 说这句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缩了缩腿。 黎春风注意到动静。 她回过神来,目光在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上停留几秒。 然后再抬起脸来。 便对上邱一燃在微弱灯光下温和坚韧的目光。 她大概不希望她流露出心疼,或者是质疑。 黎春风笑了笑,“也是。”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原来大的房子,的确会让邱一燃感觉到辛苦,光是从房间出门,就需要走一段对邱一燃来说很漫长的路。 因为从前邱一燃经历过一段不适用假肢的时间,经常摔倒。 要走一百步才能出门,和只走十步就能出门。 所需要的勇气,是完全不同的份额。 “先吃饭吧。”似乎是察觉到黎春风在想什么,邱一燃开了口。 “好。”黎春风答应下来。 她们坐到饭桌前,在微弱的白炽灯下面对面。 邱一燃将餐盒的塑料袋拆开,发现老板正好多给了她一双筷子。 但饭只有一份。 不过她们两个都胃口小。 所以邱一燃想了想,把饭盒拆成两半,也把饭分成两半,摆到两边,把筷子也分好,摆好…… 然后又把几份菜整整齐齐地揭开盖,摆得离黎春风那边更近。 再抬起眼。 就看见黎春风很安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份菜冒着热气,揭开盖就腾腾地往上窜。 她们的眼睛中间隔着这些热气。 “黎春风,你是不是以为……”好一会,邱一燃先开了口。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 黎春风就站了起来,还搬来了椅子,坐到她旁边,自顾自地将她整个人都抱住。 邱一燃愣住。 这个拥抱很紧,很亲密,像想念,又像心疼。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浓烈。 女人离她很近,手臂横在她背脊,几乎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长而卷的发散在她手臂边,微湿,带着体温,也带着些雨水的气息,也带着些黎春风身上独特的味道,裹到她的鼻尖,溢进她的鼻腔。 邱一燃被这么紧紧地抱着,很久都没有回应,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今天天气稍微有些炎热,“黎春风,我今天开了一天的车……” 黎春风没有理会,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抱我。” 邱一燃的话被堵住。 黎春风没有继续说话。 邱一燃只好抬手,将手臂放到女人柔软的背脊,也擦过女人蓬软的卷发,轻轻搂住女人的腰。 她将脸轻轻挨在她脸旁。 体温传递,带着被雨水沁透的凉意,久了,就变成夏季带着热意的濡湿,有些粘稠,像两个湿漉漉的人在拥抱。 之后,黎春风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颇为安静地抱着她。 “黎春风。” 想了好一会,邱一燃还是决定解释,“我过得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差。” 是,可能她今天一时之间没有准备,给黎春风呈现的,就是她住处里坏掉很久没有修的灯,是过时褪漆的家具,是因为天气潮湿又老化所以时不时会掉落的墙皮,也是不怎么体面的晚餐…… 但她真的没有过得很差。 这些都只是她独自生活中,不太会在意的事情。 “这不是我的房子。”邱一燃竭力向黎春风证明这个事实,“所以有时候犯懒没有修灯,家具这些也没有花钱要换的必要,还有那些墙皮什么的,我是住进来之后才发现的,找工人来也很费劲,搬出去更费劲,而且它也不影响我平时的生活,还有晚饭,我是觉得我们两个都胃口小,想着只吃一份米饭就够了……” 说到这里,她能感觉到黎春风又将自己抱紧了些。 她在黎春风亲密无间的拥抱里沉默了一会。 才轻声细语地强调,“我没有过得很差劲。” 她说的是真话。 比起真的生活拮据,更多的,是她根本无法提起精力,来改变自己生活中的这些小事。 也没有任何想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明亮,更积极的想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 黎春风不回答。 邱一燃只好去摸摸她略微绷紧的侧脸,试图让她也认同这个事实,“我现在也想变好了,你知道吧?” 黎春风最开始不说话。 过了几十秒钟,她像是从漫长的空白中被抽离,握住邱一燃的手,轻声回答, “我知道。” 邱一燃稍微松一口气。 但下一秒。 黎春风却说,“我知道,其实你有在努力好好照顾自己。” 邱一燃一怔。 黎春风低着声音,语速很慢地说着,“我知道你已经最大限度把自己整理好,变成得体的样子,也知道你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会重新考驾照,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去面对。”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邱一燃笑笑,想让自己听起来很轻松。 黎春风却突然抬起脸来,看着她的眼睛,不让她有躲的机会,“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的鼻尖都几乎抵住了她的鼻梁。 邱一燃避不开,只好与她对视,稍微有些无措,“感谢我什么?” 黎春风静了好一会。 又过来抱她,拍拍她的背,很轻很轻地说, “感谢你照顾我的妻子。” 听上去极为诚恳。 反而让邱一燃在茫然过后,觉得鼻尖泛酸。 说实话,在上楼的那短短一段路里,她想了很多,有害怕,有惊惶,也有无措和拘谨,但在打开那扇门之前,她从没想过,当她将三年来的不堪、脆弱和迷茫袒露在黎春风面前后,自己从黎春风得到的,会是一句感谢。 很久。 她很用力地回拥住黎春风,也很勇敢地将自己的所有害怕、惊惶……交付给黎春风。 最后,柔声细语地对黎春风说, “我也很感谢你。”- 这顿饭吃得很慢,当她们正式开始吃时,饭菜都已经变得稍微有些凉。但毕竟是夏天,也没到冰冷的地步。 考虑到黎春风的胃不好。 邱一燃又不管黎春风的劝阻,坚持下了楼,买了份热的汤面,热气腾腾地提了上来。 两个人也热气腾腾地吃了一小半面,和一点点米饭。 饭后。 邱一燃把残局收拾了,黎春风便已经下楼,将车里的那些杂物,该扔的扔,该留的,一点点搬上了二楼。 黎春风腰不好,一下子搬太多重物有风险。 所以邱一燃看到她下楼,自己也急匆匆地跟上去,跟在黎春风后面,帮忙抬一点是一点。 两个人身体都不好,还抢来抢去。 灰扑扑地堵在楼梯间,对视一眼又都很没有办法地笑起来。 最后只能多走几趟,一点点将这些东西搬上去,又一起把邱一燃很久没住的房子清扫,擦灰…… 等一切弄完,已经到了十一点。 两个人都出了不少汗,跑上跑下,身上也蹭了不少灰。 邱一燃看了看黎春风变得有些脏兮兮的衣服,有些迟疑地问,“你今天要在这里住吗?” 黎春风摊了摊手,“你说呢?” “这里比较吵,毕竟有KTV什么的……”邱一燃提醒她,“你睡眠不好,睡在这里的话,可能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黎春风正在空间不大的浴室里洗手,听到这里,顿了片刻,有些随意地问,“先试试吧。” “好吧。”邱一燃答应下来。 又下楼去给黎春风买了新的洗漱用品,也找了套自己平时睡觉会穿的T恤短裤,给她在浴室里摆好,自己才出去。 黎春风进去洗澡期间。 邱一燃去了一趟卧室。 她想把空调提前打开,等黎春风出来就可以吹到凉爽的风,却又想到空调已经很久都没有开,现在开可能要喊人来洗一下,不然会对肺不好。 思来想去间。 邱一燃找来自己之前用的电风扇,仔仔细细擦干净,放到床边。 试了好一会。 凉风扑簌簌地吹出来,她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点小毛病, 她穿着外衣,不好坐床,只坐在椅子上吹了会风扇。 才把穿了一天的假肢拆了。 新的接收腔的确足够贴合残肢部位,但现在毕竟是夏天,穿久了,稍微出点汗,也很不舒服,会磨到皮。 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冬天接收腔会比体温凉,夏天又会比体温热。 这是她要一辈子接受的事情。 拆完假肢。 邱一燃看到残肢部位有些红肿,皮也有些发皱,便没有急着把裤腿放下去,而是在椅子上坐了会,发了会呆,吹一会风会稍微好过一点。 不过。 等浴室门响的时候。 她还是下意识地把裤腿放下去。 遮住了残肢。 她对带着湿气踏入房间门的黎春风笑笑,又指了指电风扇,解释,“空调很久没开过了,我明后天找人来洗一下再开。” 黎春风的头发还在滴水。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听到邱一燃这么说,瞥了眼空调,说了声“知道了”。 “你先吹头。” 邱一燃拿起放在旁边的双拐,很自然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吹风机我拿出来给你。” “不用了。”黎春风拦住她,又指了指风扇,“我吹这个就好了。” 邱一燃皱了皱眉。 “你去洗澡。”黎春风回应。 邱一燃站在原地看她一会,语重心长地说,“你偏头痛就是因为你用冷风吹头发。” 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黎春风看她一会。 像是拗不过她,只好自己拿了吹风机出来,开了热风,还很耐心地给她检查, “可以了吗?邱老师。” 邱一燃放下心,便自己收拾着衣物,拄着拐杖去了浴室。 黎春风盯着邱一燃慢吞吞走去浴室的动作,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吹风机,没有说什么。 邱一燃很久才洗完澡出来。 夏夜的气温颇高,又不打算开空调,她给黎春风准备的是短袖短裤,而自己却还是穿长裤。 将残肢紧紧盖住。 黎春风也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点,目光在那上面停留片刻,才移开,停到邱一燃刚洗完没吹的头发上。 她皱了皱眉。 似乎是注意力被转移开来,便过来给邱一燃吹头发。 邱一燃很配合地对她笑笑,自己先撑着双拐,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才把双拐靠到墙边。 很简单的吹头发过程,她会比黎春风多费很多力。 黎春风弯腰去插插座。 她刚刚就发现—— 这间房屋的插座安装的位置都比较低下,连她去插都很不方便,更别提邱一燃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邱一燃在她身后看了她一会,出了声,“我当时也找过了,这边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插孔都安装在下面,因为人进门都是站立的,一眼平视过去,全是插孔肯定不好看。” 她倒是对此接受良好,也能理解自己遇到的那么多不方便。 黎春风停顿片刻,“嗯”了一声。 她直起腰来,打开吹风机,开着热风,先自己用手试了一会,再去吹邱一燃的头发。 但她没有看邱一燃的眼睛,像是已经在忍耐很多东西,一旦对视,就会说些邱一燃不爱听的话。 邱一燃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黎春风绕到自己身后,却一直没能等到黎春风看她。 吹风机已经开了起来。 她只好转过头去,等黎春风给她吹头发。 但等了好一会。 暖风才吹到她头皮上,也伴随着女人在她发间穿梭着的手,都暖烘烘的,很舒服。 吹风机轰隆隆的。 邱一燃以为黎春风不会再说话,但又听见黎春风的声音混在其中,“那你平时自己怎么插?” “插座吗?” 邱一燃下意识反问,然后自顾自回答,“也就这样插,只是稍微有些费力而已。” 之后将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兮兮地跟黎春风强调,“但也没有很碍事。” 黎春风没有说话。 邱一燃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些什么。 然后就听见黎春风喊她,“邱一燃。” “嗯?”邱一燃应下。 她没有回头,只能感觉到黎春风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也听见黎春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现在回也回来了。” 有些模糊,像是随意一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81章 “你最后会跟我回巴黎吗?” “我还不是很清楚。”邱一燃慢慢地说。 吹风机的声音没有停, 轰隆隆地,漫在耳边。 女人的手指也仍旧在她发间穿梭,十分轻柔地抚弄着她濡湿的长发, 没有因为她的答案有任何停顿。 好像真的只是随便一问。 过了很多秒钟,黎春风才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邱一燃抿了抿嘴角。 刚想说些什么。 便又听见黎春风问,“那你最后会跟我回巴黎吗?” 问题直接, 语气却轻描淡写, 甚至有些含糊, 以至于显得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是觉得, 只要提问者不太认真, 就不会从回答者那里收到郑重其事的拒绝。 “我……”邱一燃干巴巴地说了一个字, 就打了顿。 她看不到黎春风的表情,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认真在问,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下意识便想转过头去。 XZF 但黎春风比她动作更快,很利落地将她的脸别回去, 手心很温暖,“开玩笑的。” 可黎春风没有笑,下一句话也没有语气, “先把头发吹干再说。” 于是邱一燃又颇为茫然地面对着白色墙皮。 黎春风趁机捏了捏她的耳朵, 然后松了手,没再说什么,只是很坦然自若地给她吹着头发。 好像刚刚混在吹风声音里的问题,真的只是一个不需要回应的玩笑, 没有任何真心。 吹风机轰隆隆地, 淹没须臾之间的试探和犹疑。 邱一燃低着睫毛,将手习惯性地放在自己的左腿膝盖上。 按理来说, 她应该回去。 因为巴黎有黎春风,也有被她丢掉的一切。她应该不顾一切,鼓起勇气去捡回来,也大胆无畏地去面对自己从前不敢面对的一切。 但。 她手心用力,抓住稍微蜷缩着的左腿膝盖,睡裤因为过分用力的力道形成狼狈褶皱,也勾勒出残肢萎缩起来的形状。 但哪有那么容易呢? 回到巴黎她应该做什么? 是把这边的车卖掉,到了巴黎继续靠开出租车为生?每日每夜守在房子里面,等候着闪闪发光的黎春风回来,又离开? 还是像二十出头一样,努力捡起被自己丢掉那么多年的相机,在三十岁这年将已经费劲千辛万苦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 忍受被从前认识的人、见过面的人用异样目光打量残肢,不卑不亢地顶着“残疾后复出”的名号为自己找寻机会?哪怕明知最终可能仍旧不会有好的结果? 又或者,是继续躲在这个平静安全的假巴黎,慢慢治腿,也慢慢生活,等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找她?用这种胆小懦弱的方式和黎春风相爱? 三条路,明晃晃地摆在邱一燃面前。 但她始终犹豫,瞻前顾后。 她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路。 只是,十几岁的邱一燃敢于放弃很多,只为了追求唯一想要的结果,也有心力承受很多次失败。而三十岁的邱一燃,没有那么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办法直接丢掉所有畏缩和考虑,不顾一切奔到巴黎。 光之城当然熠熠生辉。 但也同样刺目震耳。 吹风机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 恍惚间。 邱一燃紧了紧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下一秒,淡而熟悉的香味像张大网裹了过来。 是黎春风慢慢从背后抱住她。 女人双手环住她的颈,脸贴近她的脸侧,长发密不透风地垂在她的颈下,鼻尖和颧骨都抵在她肩窝。 邱一燃觉得有些痒,便稍微提了提嘴角,又摸了摸黎春风的侧脸,很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黎春风“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又很直接地问,“要考虑多久?” 像是害怕她给出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话落以后,黎春风将她搂得更紧,脸也低低埋在她的下颌处。 邱一燃其实很想给出一个黎春风爱听的答案。 比如说,很快。 又比如说,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把车卖了,把房子退了……就跟你回巴黎。 如果是以前的她,就会什么也不考虑,直接答应下来。于是将一切遗留问题堆到一个关键的导火索上,并且相当天真地觉得,只要爱还在,就永远不会被引爆。 但现在是第二次,她想要更谨慎谨慎,“等我想清楚,不会随随便便做决定的时候。” 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大话最后又反悔,更不愿重蹈覆辙,只能对黎春风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今年的改变,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怕我还没有想好,光是因为享受你对我的好,光是因为想要留在你身边,就在冲动之下做决定。” “结果到了那边之后,稍微遇到一点问题,一点难题,表现就糟糕,又变成以前一样想逃跑,然后让你时时刻刻都要担心我,最后变得很辛苦。” 从巴黎回茫市的一路上,邱一燃思考过很多次,以后要怎么办? 按照她当下的想法,她是想那么干脆利落地留在巴黎的,因为和黎春风相爱的时间太珍贵,她舍不得浪费任何一点。但想到要做出这个决定,她心里就总有一个疙瘩冒出来…… 因为太顺了。 因为在巴黎的那段时间,黎春风照顾她很多。 而她沉溺于与黎春风刚复合这个阶段的美妙和愉悦,每天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开心,也觉得巴黎很美很包容,好像自己做什么都会成功,也好像自己真的改变许多,拥有很多敢于试错的胆量。 可万一。 万一巴黎哪一天带给她的是狼狈,是窘迫,万一她试了一万次也试不到成功的结果,万一黎春风恰好那时不在,万一过了现在这个刚复合的阶段,她和黎春风也会因为生活中一些琐事吵架…… 她还会像当时那样有信心,不会产生一分一毫想要逃避的心思吗? 当然,每种选择都会有伴随而来的后果。 邱一燃现在所能考虑的,只是自己更有底气去承担哪个后果。 也想让自己想清楚,既然做下决定就不要后悔。 黎春风很久都没说话,像是不太认同邱一燃的话,也像是在考虑要如何劝服邱一燃离开这里。 邱一燃同样也明白。 站在黎春风的角度,她一定希望她离开这里,也一定希望她回到巴黎,希望她捡起从前丢掉的一切,黎春风还一定会绞尽脑汁思考,要如何帮助她,同时又不伤害到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所以她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 大概是她又说到黎春风不喜欢的话。 黎春风埋脸在她肩上,湿润的唇贴上来,没有任何犹疑地咬了一口。 下口不重。 但还是让邱一燃倒吸了口凉气。 她张了张唇,想要为自己辩驳,可又没有底气。 而黎春风咬完之后,像是报复成功后有些满意,于是很好心地给她舔了舔刚刚咬的地方。 最后却又抱紧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三个字, “没关系。”- 不知道黎春风到底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很生气。 邱一燃这天晚上倒是没有很能睡得着。 一是因为没开空调有些热,二是因为她担心黎春风被楼下的KTV吵到,所以睡得不是很安稳,还时不时睁开眼睛,去查看黎春风的状况。 但黎春风这天晚上始终很安静。 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像她一样总是睁开眼睛。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着。 有好几次,邱一燃看见黎春风在月光下的睡颜,都不管不顾地想——要不就跟黎春风回巴黎算了,别犟了,大不了到最后就吃软饭好了,反正黎春风人这么好,又这么有钱,会愿意给她吃的。 但下一秒。 邱一燃轻轻伸手,去碰黎春风的睫毛,鼻尖。 又想—— 好不容易。 她和黎春风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她必须想清楚,必须再小心一些。 于是又把手轻轻收回来,在黎春风唇角留下一个吻。 才小心谨慎地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几次睁眼,又几次主动亲吻黎春风唇角,再闭上眼睛之后—— 黎春风都缓缓睁开了眼。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邱一燃许久。 然后又伸手。 很轻很轻地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再去将对准自己的电扇移开,对准连睡觉都还穿着长裤紧紧包裹着残肢的邱一燃。 最后。 黎春风又躺到邱一燃身边,静静枕着脸,很久都没闭上眼睛- 第二天,两个人都醒得很晚。 时隔那么久回来,邱一燃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得约卫子柯见个面,毕竟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卫子柯也帮了她很多忙。 时间已经将近中午。 邱一燃下楼买了早饭,再拎上来的时候,就看见黎春风正在穿裤子——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就很自如地在衣柜里找了邱一燃的外穿白T恤,很随意很宽松地罩在自己薄细的上半身,脚踝上是白袜,脚下是拖鞋。 但手里拿着的,是一条长裤。 邱一燃打开门后,直接愣在原地。 日光从门边溜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仍然昏暗。 黎春风睡得头发很乱。 她懒洋洋地眯了下狭长的眼尾,坐在床边把裤子穿进去,又将乱糟糟垂落的头发撩到颈后,嗓音有种性感的涩哑, “你去哪儿了?” 邱一燃耳朵发红地避开目光,又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挠了挠下巴,“就下楼去买了早饭。” 黎春风“哦”一声。 然后又慢悠悠地走过来,从背后搭住她的肩,很自然地贴了贴她的脸,像只早起犯懒的猫儿。 邱一燃眼睛睁大。 黎春风轻轻笑了一下。 但也只稍微贴了一下她的脸,就分开。 踩着拖鞋去刷牙。 邱一燃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看着卫生间里黎春风撑着洗手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侧影,目光落到她穿着的长裤上,“今天天气这么热,怎么穿长裤?” 比起冷,黎春风更怕热。 所以从前在巴黎,只要在家,黎春风基本光腿。就算要出门,也基本都是短裤。 “想试一下。” 黎春风把乱糟糟的头发绑起来,牙刷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声音有些含糊。 “好吧。”邱一燃回答,不明白黎春风为什么突然想试长裤。 她把买好的早饭摆在桌上。自己也没有先吃,而是坐在饭桌前,挺直着背,坐姿端正地等着黎春风。 几分钟后,黎春风洗漱完过来,经过她的时候,很恶劣地摸了摸她的脸,抹了她半脸水。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颇为抱怨的语气,“黎春风,你好幼稚。” 等黎春风坐下来。 却又眨了眨眼,很主动地跟黎春风报备,“我今天要跟卫子柯一起吃午饭,你要跟我一起吗?” 黎春风挑眉,“卫子柯是谁?” “是我在这里新交的朋友。”邱一燃解释,“也是个出租车司机,之前帮了我很多忙。” “哦,朋友。”黎春风喝了口粥,很不经意地问,“男的女的?” “女的。”邱一燃也舀了口粥,开始食用早饭。 “哦,女的。”黎春风说。 停了片刻,又冷不丁地问,“我不去的话,你会出轨吗?” 邱一燃差点被呛到。 黎春风语气很随意,“看来是不会。” “当然不会。”邱一燃语气很重地否认。 但还是有些惊魂不定。 她抬眼看向黎春风,看得出来对方是打算外出,便有些失落,“你要走了吗?” “不走。”黎春风说。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一声,把粥送到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来,“那你要出门?” “要出去一下。”黎春风很简洁地说。 邱一燃点头,把粥咽下,然后等了一会。 她以为黎春风要跟她解释自己去哪里。 毕竟黎春风不打算离开茫市,也不跟她去见卫子柯,那黎春风在茫市还可以去哪儿? 结果黎春风之后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只好又开始吃粥。 毕竟她又不可能像黎春风一样那么直接——问黎春风是不是去外面出轨。 两个人解决好早饭,一起出了门。 出门之前。 黎春风看见邱一燃回头锁门,便又不经意地提起,“只有一把钥匙吗?” 于是邱一燃才反应过来,是该给黎春风一把钥匙的。 “我之前换了锁芯,还有几把钥匙的。”她说着,又想去开锁,“我去找找。” “不用。”黎春风拦住她,“把你这把给我吧。” 邱一燃眨眨眼。 “我肯定比你回来得早。”黎春风语气很笃定。又劝她,“回来再找钥匙给我吧。” 闲竹赋整理 “好吧。” 邱一燃乖乖把钥匙交到黎春风手上。 下楼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黎春风几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人神神秘秘的。 但看黎春风这么坦然自若的模样。 邱一燃又不好怎么问。 于是只好压下心中疑惑,和黎春风在路口分开,开着那辆跋山涉水的车去找卫子柯会面。 刚过早高峰,卫子柯不是很忙,早上开着出租车去了一趟乡下送客,再回来的时候才稍微有点闲,和邱一燃约着在她们常去接客的那个路段见面。 邱一燃开着出租车晃来晃去。 在卫子柯进城之前,她自己也接了两三单短程。 说来也奇怪。 明明当了很久的出租车司机,但这天上午,看到路边有人拦车,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开过去一段路,才想起来刚刚是有人拦自己的车。 只好又绕回来,接上一头雾水的乘客。 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对乘客不好意思地笑笑。 然后当作是自己很久没接客,不太习惯自己出租车司机的身份。结果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单,走错了三次路,只好道歉,又主动把走错的费用扣除。 上午的最后一个单结束。 邱一燃没有再接客人,而是有些恍神地将车停在路边,将空车的牌子翻到有客的那一面,看着眼前的人影车影一个个路过。 她莫名产生一种游离在外的感觉,觉得这些人,这座城市都已经变得离自己很遥远。 可明明这些都没有变。 这种感觉,在看到卫子柯的时候变得更突兀。 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 邱一燃花了一些时间找位置,才勉强将车停在从前停的路段,然后看着熟悉的街景发呆。 这时卫子柯的车慢悠悠地开过来。 很顺畅地停在她旁边的车位。 她还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车就降下车窗,卫子柯笑眯眯的脸从其中露出来,只过去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与她离开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却让她觉得像是隔着一层膜,有些看不清,也觉得有些陌生。 邱一燃好久都没下车。 卫子柯觉得奇怪,过来敲了敲她的车窗,喊她时声音离她很近,“邱一燃?” 邱一燃抽出思绪,反应慢半拍地看向卫子柯的脸。 卫子柯冲她笑,眼尾几条淡纹挤在一起,“我喊你好几遍都不应?怎么回事?” 邱一燃先是笑了笑,接着推开车门下了车,细细看了卫子柯一会,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回来,她稍稍松了口气,“可能是上次见你是冬天,现在变成夏天,有点不适应。” “是吗?”卫子柯很自然地笑,“我现在看见你也有点不适应。” 原来卫子柯也有和她相同的感觉。邱一燃放下心来,却又听到卫子柯自顾自地说, “原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什么?”邱一燃怀疑自己没听清。 卫子柯说,“就是你走了之后,我有一次接客,路过个公交站牌,在那儿等了会,看着看着吧,我就突然觉得广告上这个女模特有些眼熟,然后就去搜了一下。” 说到这里。 她摸了摸鼻子,看了眼邱一燃,像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往下说,“结果搜到了你……”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卫子柯也不说了,拍了拍她的肩,“走,请你吃饭,欢迎你回到我们鸟不拉屎的假巴黎。” 邱一燃被她逗笑,整个人最开始的那种不适应也稍微消退了些。 卫子柯向来是个热情到恰到好处的人,不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热心肠。当时邱一燃初到茫市,刚成为出租车司机,整个人绷得很紧,也是卫子柯主动来找她搭话,让她在这座陌生城市感觉到很多温暖。 所以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觉得,这顿饭该自己来请。 吃饭的时候,就自己偷偷起身去结了账。 卫子柯出来之后不太高兴,刚要说她,结果跟她一块回到车上,看到她放着的那个胶卷相机,像是想起什么事,突然来了句, “邱一燃,你能不能帮我姑母拍张照片啊?” 邱一燃一怔。 卫子柯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那什么,我不是看到新闻了吗,就跟她炫耀呗,说过年时候来家吃饭的那个朋友,是很有名气的摄影师之类的,还吹牛,说等你回来让你帮她拍张照什么的……” 说着,她又十分忸怩地看向邱一燃,“也不用你拍出什么大片,就……就随便摁几下快门就好了,但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可以。”还没等卫子柯说完,邱一燃就答应下来,态度温和,“那要今天拍吗?” 卫子柯顿住,有些怀疑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简单就骗到了知名摄影师的大片?” 邱一燃顿了顿,“你别那么夸张。” 卫子柯耸了耸肩,“你才是夸张,你不知道我在网上搜到你的时候有多惊讶。” 邱一燃垂了下睫毛,没有回答。 卫子柯似乎是看她表情不太好,便也没有继续把这件事说下去。 邱一燃没再说什么,只把黎春风送她的相机拿了出来,在去找卫子柯姑母之前,又跟卫子柯提前说明,“我已经不太会拍照了。” 她没有避讳,很坦诚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意思是她和对方以为的那个人已经不太一样, “所以真的可能只是随便摁几下快门。” “那没问题。”卫子柯摆摆手,“反正我也不会给其他人看,顶多让她跟打麻将的几个阿姨和小老太炫耀炫耀。” “好吧。”邱一燃还是很慎重,又强调一遍,“那你不要抱太大期待,也别和你姑母说得太夸张。” 毕竟她在黎春风的鼓励下重新拿起相机,却也真的只是重新拿起而已。到现在,一路过来,她拍下的那些照片,都谈不上有什么价值。 很多时候拍下照片都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该拍,就拍了。不像之前,没有想法的时候,还会很有热情地走遍街巷,寻找自己想要拍摄的人,和故事。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那双上帝奖励给她的眼睛。 邱一燃很安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并没有因此产生很多沮丧,也不想再怨天尤人。 但也可能是,她仍旧没有去直面自己拍下的那些照片,才会表现平和。 实际侥幸,害怕,不安。 都有。 所以很多照片她都没有洗出来,洗出来的那些黎春风的照片,也都不敢独自去看。 给卫子柯姑母拍摄的过程比她想象得顺利。 卫子柯姑母叫卫萍,是个很朴素的妇人,一辈子在这座小城土生土长,没有出过省,和父母双亡的卫子柯相依为命,靠在手工活加工厂接活为生,也用自己这些年的微薄薪水,将卫子柯抚养长大。 她们去找她的时候。 卫萍正在家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赶工一些搬回家来做的小玩偶小钥匙扣。 她年轻的时候厂里出过事,所以至今耳朵后面有一小块烧伤,左边耳朵也有些聋。 看到卫子柯带朋友回来,卫萍很高兴地起来给她泡茶。 卫子柯很自然地接过卫萍的位置,帮卫萍做着那些没做完的件,又让邱一燃坐。 邱一燃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卫萍泡完茶回来,卫子柯也没从刚刚的位置上起身。 两个人很自然地面对面坐着,配合着完成那一箱箱的小玩偶零件,姿态自然,像是已经在过去的好多年里做过无数次。 邱一燃看了一会,紧了紧手中的相机,突然说, “要不我给你们两个拍张合照吧?” 卫萍怔住,有些糊涂地看向邱一燃。 卫子柯又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鼻子上蹭了一小抹灰,然后又对邱一燃笑了笑,说, “好啊。” 咔嚓—— 照片定了格。 回去之前,邱一燃又拍了很多张,将黎春风那时候送她的胶卷都用完,拍卫萍日常琐碎的生活,也拍卫子柯开车去城里接客的片段,还拍这两个人笑着一起做玩偶零件的片段。 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该拍一张,便拍了下来。 最后,卫萍和卫子柯从最开始面对镜头的拘谨,到后来,也慢慢习惯镜头,对镜头流露出稍微变得自然,也始终展露出各自心绪的笑容。 两辆车再次停回到最开始会面的那个路段。 邱一燃把拍完的胶卷很谨慎地保存下来,才降下车窗玻璃,对另一辆车里的卫子柯说,“等照片洗好了我再给你。” “行。”卫子柯没有扭捏。 倒也没有立马发车离开,而是在她旁边停了一会,又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邱一燃顿了几秒,看了眼放在旁边的相机,抿了抿唇,“我还没有想好。” 卫子柯看向她,似乎是觉得她很奇怪,“你难不成还真打算以后留在茫市啊?” 邱一燃将双手紧紧搭在方向盘上。 她直直看着前方的大路,木着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之前不就说了吗?我会回来的。” 卫子柯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隔着夕阳看她很久,很突兀地来了一句, “邱一燃,你是不是其实也很想回去?” 邱一燃握紧方向盘的手指颤了颤,她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卫子柯看到她的反应,心里有了数,“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的,又为什么要这么犟?” 邱一燃魂不守舍地转过头去,看到卫子柯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的眼神,有些想不通,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不知道为什么卫子柯那么笃定,这是她自己都无法笃定的事情。 卫子柯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回来第二天就急着约我见面?” “因为我想要感谢你。”邱一燃脱口而出,语气很诚恳,“你这阵子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你,我这段时间应该会过得很艰难……” 说到这里,她自己骤然间停住。 卫子柯在座椅上仰头看着天边的夕阳,听到邱一燃的话,她有些没所谓地笑了起来,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你看,你已经在跟我道别了。” 邱一燃抿唇。 卫子柯将目光落到她这边,停顿了一会,又说,“其实你心里已经做好决定了吧。” 还没等到邱一燃回答。 卫子柯像是已经知道答案,很恰时地补充一句,“只是怕自己贸然说出来,最后没做到,有人会失望。”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但你又特别不想让她失望。”在邱一燃开口之前,卫子柯又继续往下说, “所以宁愿先嘴犟,所以今天才找我吃饭,因为你想让我劝劝你。” “当然,不管是劝你走也好,劝你回来也好,到最后,你都会更偏向自己想要做出的那个选择……” 说到这里。 她看向邱一燃不知所措的眼睛,气定神闲地问,“对吗?” 邱一燃揪紧衣角,有些费力地启唇,想要说“不对”,最后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狼狈的“嗯”字。 连她自己都意外。 卫子柯听到她的回答,仰起脸笑了一下,颇为轻松地拍了拍车身,“走了。” 接着没等她回答,就缩进车里,“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邱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停在原地。 卫子柯就已经发动了车。 停车路段,一辆梦巴黎出租车悠悠开走,只剩下一辆被改装过的7516,不伦不类地留在原地。 过了很久。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重新发动车。 明黄色出租车绕了个弯,和卫子柯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半个小时后,在布满爬山虎的旧楼下停了下来。 邱一燃下了车,心思沉甸甸地往二楼走,上楼梯的时候,和一个穿着XX电器的师傅擦肩而过。 她上楼不方便,楼梯又窄。 只好主动让路,便也多看了这人几眼。 然后想起,自己今天醒来之后一直在考虑那件最重要的事,吃完早饭之后就匆匆出门,根本还没来得及联系人来清洗空调。 她找出电话,想联系自己之前找过的空调师傅,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到第二层楼梯,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出租屋门是开的。 里面有几个她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将一些家具搬了出来,还讲着一些她不是很听得清的方言。 邱一燃以为出了什么事,电话还没来得及打出去,一下子焦灼起来,踉跄着爬上楼梯,却又在快到门口时忽然动弹不得—— 和她出门之前相比,出租屋内已经有了大变化。 家具什么的都被挪动着摆到了比较通风的地方,看得出来有的位置重新上过了漆。 门口那块掉落的墙皮也已经被补好,而里面那几个不认识的人,还又各自走来走去,拿着工具在处理其他墙边裂缝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邱一燃有些失神地往前走一步。 这时,黎春风恰好从卧室门里出来。 她关上房门,穿着早上出门前的T恤长裤,白袜拖鞋,一边很随意地将自己的头发绑起来,一边拖着椅子到了那盏坏掉的灯下…… 与站在门口的邱一燃四目相对。 邱一燃反应迟钝。 黎春风却很坦然,冲她扬了下下巴,“过来帮我扶凳子。”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木讷地踏进出租屋内,也将其中乱七八糟的景象看得更清楚—— 墙皮在处理,家具也在晾干,灯黎春风自己在换,想必她刚刚遇到的电器师傅,就是过来清洗空调的。 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多想。 因为黎春风已经把要换的灯泡塞到她手里,自己还站在了凳子上,在邱一燃胡思乱想间就将灯罩取了下来。 邱一燃只好集中注意力。 她去扶椅子,也撑住黎春风的腿,有些费力地仰头,看黎春风将灯泡取下来,又伸手把新的灯泡递给黎春风,也接下旧的灯泡。 黎春风的动作很利落。 想必在巴黎那几年,自己也独立做过不少这种事,才会不把换灯泡当一回事,没让人帮忙,自己踩在凳子上就换了。 将灯泡拧紧之后。 黎春风嘱咐邱一燃,“去开灯试一试。” 从进门到现在,邱一燃一直都是发懵的状态,听到黎春风出声,便有些僵硬地迈着步子,去开了灯。 啪嗒—— 灯亮了。 很亮。 比她之前在巴黎的房子里还亮。 一下子,就将整间屋子照得通透温暖,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黑暗。 夏日黄昏,太阳在窗边吊挂,和那盏很亮的灯混在一起,缓缓在黎春风的脸、肩和背上,淌满像河水一般包容的、黄灿灿的光影。 而黎春风大概是眼睛被刺到,手背捂着眼,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伸出,还在空气中找来找去。 邱一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拖着腿走过去,牢牢牵住黎春风的掌心。 掌心相抵,体温传递。 黎春风很自然地反握住她的手,也捏了捏她有些僵硬的手指。一边从凳子上下来,一边说, “你等会去问问房东,看看可不可以改改房子里的排线,将插孔改得稍微高一点。” 邱一燃沉默地将她扶下来,没回答。 于是黎春风站稳之后,又开口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还是不回答。 黎春风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没有?” 邱一燃讷然地点点头。 黎春风放下心。 正巧那边修理墙缝的师傅喊了声“老板”。 她没有多想,拖开椅子,便松开邱一燃的手,去那边查看情况。 但只松开一秒。 邱一燃就又将她的手牵了回来,重新牢牢地握在手心。 黎春风只好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邱一燃。 她大概不知道发生什么,但表情仍旧十分耐心。 其实黎春风不算什么很有耐心的人,因为昨天晚上邱一燃刚刚结束旅程,她就紧紧抱住邱一燃,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跟我回巴黎”,在邱一燃说想谨慎考虑后,迫不及待地追问她“要考虑多久”,最后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甚至还很孩子气地咬了她一口…… 可到了今天,她又像是心平气和接受邱一燃可能会在茫市多待很久的事情,担心邱一燃一个人在这边吃苦,担心邱一燃过得不好,愿意等待邱一燃做出决定,也愿意为邱一燃处理很多邱一燃自己不太在意的事情。 她一直都没有变。 一直是那个容易出尔反尔,对邱一燃很宽容的…… 黎春风。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一只手里攥着锁屏的手机——那其中,是她久久都没拨出去的空调师傅电话。 另一只手牵着黎春风——并且将黎春风牢牢握紧,细细摩挲女人掌心的细纹。 黎春风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有些关切地走近一步,抬起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问,“邱一燃,你怎么了?” 声音放低,显得温柔,像是害怕会吓到她。 邱一燃终于垂下拿着手机的那只手。 牵紧黎春风的那只手却稍微用力,换作更亲密的十指相扣,同时有些拙笨地开口, “黎春风,你带我回巴黎吧。” 像求助,又像相信。 第82章 “说你爱我。” 暮色徐徐下沉, 像河水那般淹进客厅。 黎春风没有立刻回答。 她先是很平静地抬眼,在如同黄金河水般的夕阳里看了邱一燃一会,然后松开了邱一燃的手。 再走到那几个蹲在客厅的师傅面前, 轻声说了几句话。 几个还在拆墙皮补墙缝的师傅听完之后,先是露出疑惑的神色,但也都点了点头,接着一个一个站起来, 拍拍身上的灰, 迅速地收拾自己带来的工具, 背着包从邱一燃身边走了出去。 房子里很快静了下来。 只留下一片狼籍, 未干掉漆的家具, 拆开后没来得及补的墙缝, 新换上的灯泡,以及…… 一对相互凝视着的恋人。 在其他人都离开之后。 黎春风又走过来。 她靠在沙发边,低着头,似是在考虑着邱一燃刚刚的话, 也为此停了好一会,才将头发上的橘色发圈摘下来。 卷曲浓密的长发散在肩上,显得有些乱。 她心不在焉, 稍微捋了捋, 然后突然往邱一燃这边伸出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看着那截套着将宽大橘色发圈的细瘦手腕发呆。 黎春风抬起眼来看她,手又往她这边伸了伸。 邱一燃这才明白,有些笨地过去牵住黎春风的手。 黎春风将她牵住, 又将她整个人都拉过去。 邱一燃只好配合, 像根筷子一样杵在黎春风面前,就好像自己做错事, 很忐忑的样子。 手指试图蜷缩。 却又被女人拉得更紧。 十指相扣,骨骼相抵,皮温缠绕。 她站着,黎春风微微斜靠着。 然后黎春风突然靠了过来。 邱一燃有些紧张,一时之间踉跄一步。 下一秒又被黎春风拽稳。 她勉强站好。 恍惚间发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裹过来,带着某种熟悉的气味。 女人细而长的手臂落到她肩上,横在她背后,搂住她的颈,也顺势将她拉得更近。 她踉跄着站稳,几乎要和黎春风撞到一起。 黎春风收紧双手,将脸埋在她肩前,腿侧很柔软地抵着她的腿。 她好像已经很累,需要靠扶着邱一燃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邱一燃突然愧疚—— 是她太过想当然,从未考虑过黎春风每一次来找她的辛苦,9267公里,或者根本不止,因为黎春风总是在很多地方飞来飞去,所以每次来找她,都是刚刚结束工作,想必已经有很多疲累,却还需要乘坐那么漫长的飞机、高铁,最后站在她楼下…… 说是翻山越岭也不为过。 但黎春风从来不说。 也不用这件事来充当天平中的砝码,以获得邱一燃的愧疚,心疼,逼她尽快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邱一燃也紧紧回拥住她,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 “对——” 只说了一个字,就被黎春风打断,“说你爱我。” 邱一燃话被堵住。 听到这句话,她失神片刻,又收紧双手,很轻也很顺从地把那声“对不起”换成,“我爱你。” 大概是她很听话。 黎春风很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背脊,停了一会,才问,“回去以后会不开心吗?” 邱一燃没想到黎春风会第一时间这么问——就好像,比起这些浪费掉的精力和时间,她最在意邱一燃开不开心。 “不太会。”邱一燃说。 却又相当郑重地补充, “不过我还是不能保证,可能也会失落,沮丧,因为会碰壁,毕竟也还是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黎春风大概懒得说话,又拍了拍她的背,充当回应。 “但也会开心,愉悦,骄傲,感到安全……”邱一燃又轻轻地补充,“因为你在我身边,会给我带来很多好事。” 黎春风“嗯”了一声,“那会想从我的身边逃跑吗?” 声音像是试探,“就像上次那样?” 其实邱一燃现在最不应该做出什么承诺的。 她已经推翻过很多次自己年少无知时做下的承诺,也因此惹得黎春风产生很多伤心,怨恨。 但她还是尽量想给黎春风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的。” 黎春风没有回答,像是无法确信。 邱一燃想了很久,觉得好像真的无法在现在就填平黎春风的所有不安,只好采取极端的方式, “如果真的再发生那种情况的话……” 语气很真心,“你就直接把我关起来吧。” 大概这件事被她说得很理所当然。黎春风听见之后笑了下,很不明显,等笑完了,才“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然后两个人又都安静下来。 仿佛在一地狼藉中间,最需要暂停时间来共享的,就是拥抱。 “黎春风。”想了一会,邱一燃还是喊她,语气有些紧促,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昨天还说在考虑,今天就那么突然让你带我去巴黎,不问我为什么总是那么反反复复的吗?” 听到她的问题,黎春风从她肩上抬起脸来,与她稍微分开,在变得昏暗起来的夕阳里看她很久,突然问她, “不是说爱我吗?” 邱一燃愣怔。 黎春风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让她与她对视,又摸了摸她有些湿润的眼角,才淡淡地笑, “这就够了。”- 很久以前,邱一燃不太相信“爱迎万难”这句话。 因为对她而言,很多问题都是从爱里产生的。于是她曾经很坚定地做出抉择,也始终觉得,只要抛却爱,就可以同时抛却痛苦。 在那段时间她甚至认为,相信这句话的人,可能只是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难题。 而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原来是不相信的她自己,没有相信过真正的爱。 于是她这次决定试着信一次。 坦然接受去到巴黎可能会遇到的难题,也坦然接受在这种境况下黎春风给予的爱。 这边修补好的家具和补好的墙皮裂缝也不算浪费,在听到她打算退租之后,那位腿脚不太好的房东,将多余的押金和房租都退还给了她,还多给她退了半个月的房租,用以补贴她在这部分垫付的金额。 邱一燃将这部分钱还给了黎春风。 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也不能把墙缝补到一半就撂挑子不干,所以在黎春风因为工作先离开后,邱一燃还是在茫市多留了几天,将那几个师傅喊了回来,决定有始有终,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一边是房子的事情,一边是车。 7516。 这辆出租车陪了她很长时间,虽然有些暗淡,也饱经风霜,将她从茫市载到巴黎,又十分辛苦地坚持将她载了回来……所以想到要卖出去,邱一燃还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那天。 要将车交给梦巴黎公司回收之前。 她将雪饼留下来的那片白纱取下,很规整地收了起来,夹在某本杂志里面。 最后还颇为拘谨地靠在车边,请求对方帮她与这辆车拍了张稍带模糊的合照,最后,有些难过地将7516以折旧的价格抵了回去。 是在黎春风从茫市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大概是怕自己离开后邱一燃突然反悔,黎春风当晚就已经帮她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其他要带上的琐碎物品,像是当作人质一样,直接寄去了巴黎。 邱一燃理解黎春风的想法,没有对她的行为有多抗拒,选择乖乖配合。 只是她没想到。 她在房子里收拾一些冬天衣物的时候,黎春风进书房帮她收拾一些精贵物品,却很精准地将她那个文件夹翻了出来。 黎春风向来直来直去,但这次貌似却没有直接翻开来看,而是先拿了过来,懒洋洋地靠在门边,问她, “这是什么?” 邱一燃猝不及防回头。 就看到黎春风手里那本沉甸甸的文件夹——那是她这几年剪下来、保存起来的杂志封面。从最开始的一张两张,到现在已经快要装满整个文件夹,也从最开始没什么国际知名度的本土杂志,到现在集结“全球四大”的时尚圣经,甚至到“开年刊”“闭年刊”,堆叠在一起,份量看起来都有些重。 当然,全都是黎春风。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邱一燃试图维持冷静,“你先放到书房,我等下自己来处理就好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足够镇定,没有一丝慌乱。黎春风也相信了她的话,很漫不经心地点头,说了声“哦”。 邱一燃放下心来。 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太在意,也为了让黎春风不要产生多余的好奇心,她甚至又很自然地背过身,继续去将那些厚重的冬季衣物打包。 当然。 背过身后,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 竖起耳朵,去听身后黎春风的动静——她怕黎春风还是忍不住好奇,翻开那本文件夹。 但黎春风没有什么动静,她好像并没有从门边离开,而是又有些随意地晃了晃手中那本文件夹—— 因为实在是太厚重了,也有很多页,所以稍微晃一晃,就有窸窣的声音传到邱一燃耳边。 于是邱一燃愈发紧张。 整个人的呼吸都被提了起来。 手里那件外套也折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终于忍不住。 悄悄咪咪地回头看—— 便陡然对上女人笑意弥漫的眼梢。 她呆住。 “为什么这么在意?” 黎春风靠在门边,手里是那本沉甸甸的文件夹,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语气十分闲适,“不是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邱一燃被抓包,干巴巴地挠了挠下巴,“确实不是很重要。” 黎春风挑了下眉心。 又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夹。 邱一燃怕她把里面剪下来的封页给晃出来,眼睛紧紧盯着,目光也跟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简直像咬住鱼钩的笨鱼。 直到黎春风不晃了,将那本文件夹稳稳地拿在左手里面。 邱一燃才略微放松绷紧的下巴。 又觉得被黎春风拿在手里实在不是很安全。 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很掩耳盗铃地提出请求, “黎春风,你把它给我吧。” 目光极为诚恳,像是在请求最平常的一件事。 其实这时候她觉得黎春风已经发现了端倪。 但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这么眼巴巴地看着黎春风,希望黎春风能善良地将这件事忽略过去。 或许是她的请求起到作用。 黎春风被她看了一会,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还是很没有办法地将文件夹还给她。 邱一燃将那一本沉甸甸的文件夹拿在手里,才彻底心安。然后对上黎春风隐在阴影里的目光,又主动说,“这本不要放在快递里寄,我自己放在行李箱里带过去。” 说着,她还把自己空空的行李箱拖过来,摊在地上,把那本厚重的文件夹放进去,最后拉上拉链,甚至还上了锁。 很大张旗鼓的样子。 邱一燃自顾自把东西藏好,想到自己晾了黎春风蛮久,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开口解释,“其实很重要。” “就这么重要吗?”黎春风反问。她在门边的阴影里面看她,表情很模糊,“还怕我寄快递的时候给你弄丢了。” “嗯。”邱一燃说,“很重要。” 她不知道黎春风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怪异,思考了一会,还是选择说实话,“因为里面很多东西现在都买不到了,丢了的话,会很麻烦。”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黎春风追问。 邱一燃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语气,她觉得黎春风可能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想要听见她明确地说出来。 可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她没办法说,明明已经和黎春风分手,却还是稍带阴暗地观察黎春风的一举一动,才会将这些年黎春风所有上过的杂志封面都偷偷剪下,甚至还仔仔细细地保存起来。 只好有些愚笨地看着黎春风。 黎春风也看着她。 过了一会,她像是在这个时候很难被她的眼睛注视着,过来抱住了邱一燃,像是抱怨, “笨蛋。” 她质问她,像是已经有些生气,“就那么难回答吗?” 邱一燃慌张地张了张唇。 却听见黎春风率先开了口,“为什么要藏起来?” 这句也像是抱怨,“害我差点发现不了。” 看来还是发现了。但听上去不太严重,没有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黎春风拆穿她拙劣的隐瞒,邱一燃反而放松了些,拍了拍黎春风的头发,轻轻地说,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再把爱藏起来了。她在心里补充- “我知道你会很厉害。” 这天晚上,两个人收拾行李出了一身汗,又很不讲究地靠坐在墙边休息。 邱一燃很真诚地跟黎春风说,“所以买文件夹的时候,特意买了店里最大的一本。” 语气有些遗憾,“结果现在还是把它装满了。” 又有些骄傲,甚至还温和地笑笑,“是你比我想得更厉害。” 黎春风过来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捋了捋她头发上不知道从哪里粘到的碎屑,手指微凉。 邱一燃笑着眯了一下眼。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黎春风慢慢把手收回去,也听见黎春风突然问她,“你害怕吗?” 邱一燃嘴角的笑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敛了敛嘴角,看见在灯光下侧脸温暖的黎春风,很诚实地回答,“怕。” 黎春风点点头。 脸挨近她的脸,微微蹭了一下,毛绒绒的头发擦过她的耳际。 她很体贴,没有追问。 邱一燃开了头,没有再觉得自己的恐惧那么难以启齿,便继续说了下去,“要是我回了巴黎也还是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她像是在问黎春风,实际上只是在问自己。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指。 邱一燃靠在墙边,看见她们两个挨在一起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又问,“要是我努力拍了很多照片,发出去没有回应怎么办?” 很不自信的语气, “要是有回应,结果发出去得到不好的评价怎么办?” “要是所有人都说,我已经卖不出去好的价钱的话,怎么办?” “要是……” 到这里,她停顿半晌,在膝盖上擦了擦自己手心的汗,才一字一句地将最后一个问题问出, “我让你也失望的话,怎么办?” 话落。 她手指蜷了蜷。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也挨紧她的脸,没有说话,像是只是用沉默来安慰她。 邱一燃当然也没有指望黎春风能回答这些她自己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懂得感恩,知道在这种时候,黎春风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已经很好。 但。 就在她以为黎春风不会开口说些什么之际,黎春风突然出声了, “我现在住的房子很贵。” “什么?”邱一燃错愕地抬起眼,还以为自己听错。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抬起脸,在晦涩光影中看她,也对她笑,“它是,以前有一个人为了把我留在巴黎,让我搬进去住的。” 深邃的五官被模糊,多了层她不常展现的柔软, “那个人为了把我骗进去,在我要走的那天还绞尽脑汁对我说,那间房子在十五区,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塞纳河,生活便利,装修很新,还答应让我搬进去之后住主卧……” 听到黎春风将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重复,邱一燃很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毕竟她当时慌不择路,的确说了一大堆啰里八嗦的废话。 而黎春风却伸手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不是很信她的话,问她凭什么这么做,然后她跟我说……” 邱一燃愣住。 她下意识低下目光想要逃。 可黎春风不让她逃,她轻轻捧过她的脸,很温柔地让她与她对视,静静看她很久,才缓缓说出那一句, “我相信你。”- 或许命运真的是回旋镖。 处在黎春风曾经处于的位置,再听到这样的话,邱一燃才明白黎春风当时的感受—— 这个人好奇怪。 明明她处于低谷,眼前没有任何一点希望,也麻木很久,丧失信心。 但是。 却有人相信她。 而且是坚定不移地相信。 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受,她想不通为什么黎春风会有这样的自信,以至于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这个人有些天真,也过分单纯,竟然选择相信一个手里没有任何底牌的人。 但。 因为这个人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实在太不可动摇,也太迷人了。 她没有办法不再去试一次。 也没有不办法感到心动,为这句话,也为这个人。 在处理好茫市的所有事情,彻底离开这里之前,邱一燃还是跟卫子柯见了一面。 那时她的车已经卖出去。 卫子柯听说了之后,那天早上早早赶过来接她的行李,也顺带把她送去高铁站。 上车之后,邱一燃将洗好的照片交给卫子柯,自己却没有打开去看一眼。 或许是想到这辈子可能都再见不到这个人。 那天两个人都有些感伤。 也都没说什么话。 最后卫子柯犹豫许久,在她下车之前,还是咧开嘴笑了笑,跟她说了一句,“我和我姑母都愿意成为你的模特。” 邱一燃呆住。 卫子柯咳嗽一声, “那啥,你之前不就是弄什么影集,然后去拍各种人的故事吗,我那天看到了,本来还想着收一本的,但听说是绝版,好贵……” “哎,说偏了,总之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你都要走了,毕竟是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吧,在这边也没什么可以帮你的,只能把我自己贡献出来了……”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正你之后看看我们的照片,要是需要的话,就直接大大方方用吧,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邱一燃笑出声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怕卫子柯说这些话回去要多想,于是又不笑了,让自己显得正式一点,才补充,“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一定正式邀请你们当我的模特。” “行。”卫子柯听见这话稍微安下了心,又提醒,“那你之后要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在这边,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 卫子柯也点了点头,像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安静了下来,最后又看着高铁站发了会呆,嘟囔了一句, “巴黎,好远啊。” 邱一燃心思也有些沉,勉强地笑了下。 卫子柯却没所谓地朝她笑了笑,“我这辈子可能都去不到了。” 还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不过幸好,托你的福。” 语气听不出到底是可惜多,还是得意多,“我还能交上了一个在巴黎的好朋友。” 邱一燃有些说不出话来,其实她这辈子也没交过多少真心的好朋友,但她足够幸运,因为在她身边的朋友,都对她有百分百的真心。 卫子柯大概有些不一样。 是她在最艰难时期交的那个朋友。 “你也好好保重。”在明知可能不会再见面的离别面前,语言其实很苍白,“以后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 邱一燃这么说,就绝对不是空话。 卫子柯“哎”一声答应下来,有些郑重地喊她,“邱一燃。” “嗯?”她应了。 卫子柯沉默片刻,开玩笑似的说, “以后你厉害起来了,不会忘了我这个小地方的朋友吧?” 邱一燃说,“不会。” 卫子柯松了口气,“那就好。” 车已经开到了高铁站,她们没耽误太久。 卫子柯帮邱一燃把随身的小行李箱拎了下来,又将她送到出口,在她刷证进站之前,朝她挥了挥手。 “邱一燃,你别害怕啊。” 在她转身之后。 卫子柯又用宽慰的语气冲她喊了声,“三十岁重新起来去追梦的,大有人在。” 邱一燃回了头。 看见卫子柯被高铁站外的人群淹没,却还是很高兴地昂起下巴,很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像是怕她看不见似的。 邱一燃笑了出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挥手过去。 卫子柯又挥了很久,在她进站之后,整个人缩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最后一句话也说得很模糊, “行了,走吧。” 这是她和卫子柯见的最后一面- 一个小时后。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带着一个行李箱,以及胸腔中那颗沉甸甸的心,登上一列驶向遥远城市的高铁,两个小时后,她会正式登机,踏上这趟相当漫长也相当艰辛的路程。 已经许久没有乘坐过高铁这种交通工具。 她进入站台后有些茫然,甚至还紧赶慢赶,上错了车厢,最后花了好些力气,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买的是靠窗的位置,而靠走廊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 工作日的高铁车厢人不多,她慢吞吞地把行李先放到行李架,然后走过去,礼貌地麻烦坐在外面的那位女士让一下。 这位女士戴着口罩,还戴着顶鸭舌帽,将上半张脸都盖住,低着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就不太自然地站起身来。 给邱一燃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邱一燃盯着她看了一会,低下头盯自己的鞋尖,慢半拍地说了声“谢谢”。 女士很僵硬地点点头,不跟她说话。 邱一燃抿唇,走进去落座。 女士也重新坐回她旁边的座位,拉了拉脸上的口罩,表现很安静,全程不说话。 过了一会,高铁发动,高铁站像被河里的一块石头被留在原地。邱一燃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发了一会呆。 旁边的女士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摘帽子和摘口罩。 在这之前—— 邱一燃突然转头。 眼角发红地抱住了这位装作不认识她的女士。 被突然抱住的女士僵了好一会。 才慢慢回抱住她,揉了揉她的肩,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然后低着声音说, “邱一燃,你真是的。” 第83章 或许今晚会是个好的契机。 “我这次可能不能陪你太久。”黎春风说。 邱一燃不说话。 很安静地抱紧黎春风, 整张脸躲进她胸口,呼吸温热。 黎春风瘦,但不是那种极度不健康的瘦, 她时常锻炼身体,做普拉提,跑步,游泳……总之比没有精力去运动的邱一燃体魄健康许多。 以至于她抱起来是柔软的, 又是坚韧的, 身上总是微微发凉, 但抱一会又会慢慢变热起来, 消耗, 也接纳邱一燃身上多余的、灼痛的热意。 或许人如其名, 她像春风,既带着冬季残余的薄凉,又带着春日新生的温暖。 “怎么不说话啊?”头顶传来黎春风放得很轻的声音,打断邱一燃飘忽不定的思绪。 女人将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带着已经缓缓变热的体温,横在她身后,慢慢将她环紧。 邱一燃在黎春风怀里摇摇头。 她喜欢黎春风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甜, 但又微微泛苦,让她在迷茫无措的路上感觉到安稳,也平定她的情绪。 什么话都不说,也可以抱很久。 黎春风大概感受到她的情绪。 没有再追问, 而是也微微用下巴蹭了蹭她, 有些孩子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不开心的时候就躲起来不见光。” 轻轻呢喃, 像是在很不客气地嘲笑她,“像个小孩子一样。” 手上却还是将她抱得更紧。 高铁平稳向前,路过某个极为漫长的隧道。 黑暗弥漫,世界寂静,她们隐在其中无声相拥,直至整列高铁迎来亮光,变得通透而明亮。 乘务员推着零食车经过,列车恢复喧闹。 邱一燃才吸了吸鼻子,与黎春风分开,问,“你怎么会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便看到黎春风直直盯住她的目光,有些腼腆地抹了抹眼角,“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有点伤感。” 黎春风过来揉了揉她发红的眼角,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所以和你的好朋友好好道别了吗?” 指腹很软,带着被刚刚拥抱捂热的体温。 可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差点又想要掉眼泪。 原本她只是有一点小伤感。 但看见黎春风偷偷摸摸跟她到这列车里来,眼眶就一下子湿润起来。 “道别了,是她送我过来的。”邱一燃稍稍缓了下来。 不让自己一看见黎春风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卫子柯是我在这边唯一的朋友,人很好,帮了我很多忙,刚刚还一直让我加油,不要害怕。我很感激她。” 黎春风听她把话说完,又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像是安慰,轻轻揉搓,“没关系。” 黎春风没说什么“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这种话。因为她自己也很少有回过头去找的人。 邱一燃情绪慢慢平复,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稍微有些低落地靠在黎春风肩上,脸很软地在黎春风肩头蹭了蹭,然后就看着车窗外的山景发呆。 黎春风看她很久,并不希望她因为回到自己身边而产生任何一点伤感,却又希望,在她伤感的时候,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所以。 她只好将邱一燃牵得更紧。 在下一个隧道来临,列车陷入漫长黑暗之时,将自己曾经无数次想光明正大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 “我在你身边。”- 但黎春风并不能陪邱一燃太久。 她已经最大限度地挤压工作内容,也省略很多自己的休息时间,几天连轴转下来没有睡觉,改成在路途中补觉,才偷得一段时间的间隙。 到达转机的机场之后。 邱一燃要搭乘前往巴黎的航班,黎春风则是飞往伦敦,参与某个品牌的夏季公开活动。 于是黎春风十分担忧,在不同航班将她们分开之前,她一直都将邱一燃的手牵得紧紧的,虽然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绷得很紧,像是害怕邱一燃会再次走丢。 “没关系。”邱一燃感觉到黎春风的紧张,捏了捏黎春风的手指,然后有些无奈地跟她重申一遍那个事实,“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黎春风瞥她一眼,微微皱眉,有些勉强地点了下头,“好吧。” 像是并不怎么认同,但又没有办法。 邱一燃歪头看了黎春风一会,突然抱住了她。 走到今天,她们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离别,三年多前那次窘迫而不堪的,今年春天那次平静而痛苦的,到后来邱一燃再次离开巴黎那次别扭而苦涩的……长期的,短暂的,体面的,不怎么体面的,担忧的,不舍的…… 或许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次,因为她们是各自的恋人,也同时都是自己。 到现在,邱一燃养成习惯,每次分开之前,都给黎春风一个拥抱,出于不舍,也出于……想要覆盖黎春风对于离别的痛苦回忆。 或许这很难,但她会努力,也愿意为这件事花费很多时间。 黎春风被她抱住。 似乎也比之前的反应要自然一些,过了好一会,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也抬手回抱住她。 “到了那边别害怕。” 良久,黎春风发出声音,声音飘在她耳边,有些朦胧,“行李都已经寄到了,我会安排人帮你收拾。” 邱一燃点了点头,“知道。” 黎春风“嗯”了声,稍微抬了抬手。 邱一燃以为她想要结束这个拥抱,便主动往外挪了一步。 结果她刚有动作。 黎春风又突然将她抱了回来,却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邱一燃放轻声音,“等下你的航班要飞走了。” 黎春风说“我知道”,却还是很安静地和她抱了会,才和她分开。 邱一燃和她对视,一时之间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叮嘱,但又不知道该挑哪一件先说比较好。 于是抿了抿唇,只说了句,“我等你回来。” 黎春风笑了,像这就是她最想要的那句话。 机场光线明亮,她垂眼瞥向邱一燃,帮她理了理衣领,“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邱一燃点头,很柔和地答应下来,“你也是。” 黎春风顿了片刻,看她一会,又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邱一燃愣住。 黎春风像是会料到她突然呆住的反应,也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笑,于是过来捏了捏她的脸,“不马上去找工作也没关系。” 又冲她笑了笑,“不去思考人生意义也没关系。” “不敢清洗底片去看自己拍的照片,不敢踏进那间暗房,也都没关系。” 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很多只五颜六色的昆虫嗡嗡地飞在耳朵边。 黎春风站在其中,穿很简单的白色罩衫和灰色长裙,还戴遮住脸的鸭舌帽和口罩,大概是在夏季里饱和度最不高的一个。 但却又是最包容的一个。 “邱一燃。” 她喊她的名字。 等她恍惚间看向她之后,又很明确地对她提出警告,“我让你回巴黎,不是为了让你回去吃苦的。” 邱一燃不说话。 黎春风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很不讲道理地补充一句,“你今年才三十岁,不必太着急。” 邱一燃原本还有点魂不守舍,突然听见这句话又笑出声。 ——她觉得黎春风才是那种会溺爱小孩的家长,归根结底,她们两个都不太适合养小孩,只适合当恋人。 “我过几天就回来。” 黎春风应该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不做……” 最后又很耐心地问她,“知道了吗?” 她们都很喜欢问对方这句话。也不记得到底是从谁先开始的,一定要问,也一定要得到那个回答。 这天,看着格外郑重的黎春风,邱一燃也格外郑重地回答, “知道了。”- 从这天起,邱一燃回到巴黎。 大多数时候,巴黎的确是个气候宜居的城市,夏季不会太炎热,气温适宜,也不会让邱一燃的残肢感觉到很多不适。 或许在从茫市踏上那列高铁时,邱一燃还相当焦灼,想到自己在巴黎可能会很久都没有事情可做就很不安。 可与黎春风在机场分开后,她又突然觉得轻松许多,其实巴黎也只是巴黎,虽然闪闪发光,但就算她暂时发不出光,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黎春风跟她说,没关系。 邱一燃就想,真的没关系。 等候黎春风回来的那几天,她闲下来,发觉好像生活真的可以不必有那么多恐惧。 她慢慢整理自己,整理了很多从国内寄回来的物品,将那间很大的房子填满,还穿着更换过接收腔的假肢,带着黎春风送给她的那台胶卷相机,去了很多自己从前待在这边都没有怎么去过的地方,听某些中国来的导游讲些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像个新来这座城市、觉得什么都新鲜,都跃跃欲试的游客。 那天。 邱一燃走多了路,有些累,再次路过那间书店,原本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腿,结果看到书店贴了招聘启示。 她盯着看了一会。 打通招聘启示上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她成为了一名书店店员,每天工作八个小时,负责整理书籍和顾客服务。 薪水不高。 但她很高兴,因为每天都可以看见摄影专柜周围有多少人流离,也可以观察到很多街边的人、店里的人。 这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她觉得这是自己新找到的爱好。 当晚。 给黎春风打电话的时候,邱一燃向她告知了这个好消息。 黎春风仔仔细细地听完工作内容,和上班要求,很关心一个问题,“远不远?” “还好。”邱一燃想了想,“我可以坐地铁上下班。” “好吧。”黎春风说,然后又提醒她,“巴黎的地铁很乱,你要小心,别被偷包,也不要坐错线。” 邱一燃答应下来。 黎春风有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有挂电话,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 “黎春风。”邱一燃推开窗户,感觉到夏季温热的风吹在脸上,她声音很愉悦地说, “我很高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声音真的很愉悦,黎春风也笑了, “你高兴就够了。” 她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并不轻松,但同事友好,顾客也对她没有很多刁难。很普通,但也可以让她暂时停下来思考很多,观察很多……也是在书店工作这么久,邱一燃才发觉,原来巴黎那么快,却也还是有很多慢下来选择去思考的人。 大概是被其中气氛感染,邱一燃也没有急着去捡起过往,她仍然害怕,也仍然恐惧,不知道未来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会比较顺利。 但和自己较劲这么长时间。 她终于也试着将这些恐惧暂时搁置,直到自己汲取到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在黎春风要回来之前。 邱一燃先收到了一个意外之人的联系。 于是这天。 邱一燃下了班,匆匆回家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在约定的时间,很准时地到达了约定会面的地点。 是黄昏,塞纳河边某段路金光粼粼,许多闲散的年轻人在其中踱步,阅读,拍摄……有个女人原本背着身注视着塞纳河发呆,在她走近之后,像是有感应那般回过头来—— 风刮起来,她笑着冲邱一燃挥了挥手。 是旺旺。 她一个人- “Hey,她的中国好朋友。” 这是旺旺说的第一句话。 中文。 比之前雪饼说得标准很多。 可能是在邱一燃来之前,独自练习过很多次。 旺旺背对着塞纳河,整个人披着一层金光,脸庞看起来有些模糊。 于是她空落落的身影,也像是黄昏时发的一个梦。 邱一燃停顿了很久,也恍惚了很久,才有些愚笨地发觉,和旺旺雪饼上次见面已经是四个多月以前…… 也发觉,自己总是喜欢把旺旺雪饼连着说。 哪怕现在只有旺旺一个人。 她慢慢走过去,有些勉强地冲旺旺扬起嘴角,装作惊喜的样子,用英文说,“好久不见。” 她尽量不让自己展现出对旺旺是一个人过来的吃惊,以及悲伤。 但声音听起来仍旧不够愉悦。 旺旺大概也发觉,先是特别爽朗地朝她笑了笑,然后从那级台阶上跳下来,拍了拍她的肩, “别难过,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离得近了。 邱一燃也才彻底看清——旺旺也瘦了很多,颧骨下的肉都凹陷进去。她原本就是白人,现在皮肤变得更加苍白,像是也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 邱一燃多看了旺旺几眼,就有些难过,不敢再看,低下头盯脚尖,笑着说,“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巴黎找我?” “我之前搜到新闻了。”旺旺对她说,然后很自然地搂了搂她的肩,但很快又放下,“才知道你和小黎都是这么厉害的人。所以这次正好跟我妈妈来这里,就想问问看你们有没有可能现在还在巴黎,结果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说完之后,又重复,“幸好,幸好你们还在这里。” 原来如此。 邱一燃点点头,却没办法去问雪饼的事情,只好看着旺旺的肩发呆。 “那也就是说,你们没有离婚对吗?”相比于她的沉默,旺旺似乎更有心情与她交谈。 “离婚了。” 邱一燃不知道怎么概括整个复杂的过程,“但是现在准备再结,只是预约的时间还没到。” 听到前句,旺旺愣怔。听到后句,旺旺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邱一燃听见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应。 旺旺沉默一会,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真好啊。” 像是呢喃,又像是感叹。 邱一燃不敢去问雪饼为什么没有来,也不敢看旺旺的眼睛,只好扬了扬嘴角,然后又去看摇晃的水波。 反倒是旺旺自己,和她并肩看了会摇晃的塞纳河河水,过了一会,又主动提起,“她没有很不开心。” 邱一燃哑然。 旺旺大概是觉得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很好笑,自己笑出声,笑了一会,才停下来,慢慢地跟她说, “她把她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和我度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蜜月,还交了很多的新朋友,也受尽身边人的宠爱,所以那段时间笑容很多,最后到达一个很热很温暖的热带国家,过得很轻松。” 邱一燃默默听完,不知道旺旺是故意语气轻松地说给她听,还是真的在说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说, “只要她过的开心的话,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表情很诚恳,眼眶微微湿润。 旺旺开她玩笑,“你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有吗?”邱一燃掩了掩自己的眼睛,然后对旺旺有些勉强地笑,“可能是被风吹的。” 旺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没有戳穿她的借口,而是说,“你是我来找的第一个好朋友。” 然后又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她最为你们感到可惜。”旺旺很不经意地提起,“我记得有天下午天气很好,她让我翻之前拍的所有合照,看到你们那张合照的时候,我还发了会呆,不知道你们到底最后有没有到巴黎,结果她说她觉得这是她那些合照里把她拍得最漂亮的一张……” 是雪饼会说出来的话。 邱一燃笑了笑,没有打断。 旺旺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她嘱咐我一定要来看你们一眼,看你们最后到底有没有离成婚……” 还耸了耸肩,像是吐槽的语气,“你知道的,她一向好奇心很重。” 旺旺在说这些的时候。 邱一燃也终于去看她的表情—— 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沉重,在提起那些过往时,好像也是真的很轻松。 好像雪饼的死亡,是需要很多悲伤,但是并不难过的一件事。 于是邱一燃也跟着轻松下来。 她不再用沉重的心情去看待这件事,而是认真听着旺旺诉说着雪饼的故事,好像雪饼真的就在她们面前一样。 之后一段时间。 她们两个人在河边慢慢吹着风,交谈一些近况。 邱一燃说自己没有离婚,选择回到巴黎,最近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旺旺为她感到高兴,说自己准备先工作一段时间,攒钱之后再去旅游,又说了很多雪饼的事情,最后整个人都口干舌燥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邱一燃, “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不会。”邱一燃温和地摇摇头,“你可以跟我多讲一些。” 旺旺松了口气,又张了张唇。 看上去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又很久都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 旺旺有些愣愣地看向遥远的河岸,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我可能要把这些事对每个人都说一遍了。” 语气像是不太开心,“真麻烦。” 邱一燃静静陪她在河边站了会,说,“我们都会很愿意听的。” 旺旺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皱了皱脸,很久,才朝她露出一个笑,却没有说更多了。 她安静了一会,然后翻出包,把自己提前洗好的那几张合照给了她。 邱一燃接到手里,便看见—— 好几张合照里,她和黎春风都没有看镜头,那天风很大,几个人的头发都被吹乱,只有中间的雪饼笑得很开朗。 “她说她自己这张最漂亮。” 旺旺学着雪饼常用的语气,“才懒得管你们有没有看镜头。” 邱一燃又被逗笑。 旺旺适时补充,“那现在我们两个来拍合照吧?” 说完。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又自顾自嘀咕着,“但小黎也不在巴黎,这次可能见不到面了。” “没关系。”邱一燃说,“以后你要是来巴黎,随时找我们。” “ok。”旺旺耸了耸鼻尖。 然后就一边搂着她的肩,一边举起了相机—— 邱一燃对镜头露出微笑。 “咔嚓——” 画面定格。 在旺旺离开之前,邱一燃又拿出自己那个看起来很不专业的胶卷相机,对旺旺说,“我给你在塞纳河边拍张照片吧。” 她暂时没有动用自己以前收藏的那些昂贵设备,最近都只带那个胶卷相机出来,拍摄的时候也仍然没有什么目的。 “就当留个纪念。”她对旺旺说。 旺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甚至还很配合地在河边摆起了姿势。 虽然有些夸张就是了。 但邱一燃也还是一边温和地笑,一边慢慢吞吞地给她找角度,挪位置,最后在塞纳河边,为这位远道而来的俄罗斯朋友留下几张波光粼粼的侧影。 当然,现在也还是看不到成片。 拍完之后,邱一燃跟旺旺解释,“可能要等底片洗出来之后再寄给你了。” “没问题。”旺旺说,“随时都可以。” 邱一燃点了点头,有些踌躇地停了半会,又说,“可能要很久。” 风刮过来,旺旺在日落下笑得很开朗,“放心,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邱一燃也笑了。 咔嚓—— 橘色的海 她将这个画面也定了格- 拍完这些照片之后,太阳已经溺进了地球另一边。 旺旺说她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巴黎,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们两个都会变得更好,还希望能在她寄赠的相片中获得她和黎春风的好消息。 这次的会面很突然,也很仓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次机会……于是分开之前,旺旺还是很简单地拥抱了邱一燃。 最后,邱一燃注视着旺旺上了车。 看着那辆车慢悠悠地开走,她独自回到塞纳河边,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她发消息跟黎春风说了旺旺来到巴黎的事情,她跟她说旺旺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提起雪饼。 黎春风大概很忙,但也明白她的意思,过了很久才回复:【那你好好欢迎她了吗?】 邱一燃想了很久,回过去:【她说很可惜这次没有机会见到你。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到时候洗出来就寄给她】 黎春风回得很简略:【好。】 邱一燃收起手机,心思沉沉地往家里走,没有急着坐车回家,而是独自一个人踱步很久,进入很多条弯弯绕绕的街,也从很多条狭窄小巷中走出。 明天她不需要上班,所以时间不急,稍微慢一点也没关系。 路过一间卖酒小店的时候。 邱一燃有些心动地驻足。 她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酒瓶,也看到其中漂亮精致的透明液体,想到黎春风明天就会回来,也想到黎春风最近好像都很乖地没有滥用酒精入眠。 半分钟后。 她主动踏进去,用自己微薄的存款份额,购买了一瓶度数不太高、价格也不贵的红酒。 出来的时候,外面下了细雨。 整个巴黎又被沾湿,变得雾蒙蒙的。 很普通的一个下班日,街道上很多人都脚步匆匆,交谈着生活琐事。邱一燃也成为其中一员。 她与某位远道而来的好朋友会面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买了瓶红酒,她将红酒藏在怀里,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准备等她的妻子明天回来后一起享用,当然,或许现在还是前妻,但她觉得已经可以提前改掉这个称呼。 她一边躲雨,一边在心里想好,要在对方回来之前,把冰箱里所有的生姜都扔掉,或者炒菜用掉…… 不让她的妻子晚上进行偷吃。 到家的时候,邱一燃整个人都已经被沾湿,像个被打湿的玩偶,湿漉漉地按密码开了门—— 玄关的声控灯自动亮起,她关好门,有些费力弯下腰去换鞋的时候,很突兀地看到鞋柜里面多了一双外出用鞋,少了一双拖鞋。 像是某个开关。 她看见鞋柜里的变化,也慢半拍地听见水声。 淅淅沥沥地。 从浴室的方向传过来。 大概是她提前回来的妻子在洗澡。 邱一燃突然对着鞋柜笑了起来。 黎春风看见的话,大概会说她很傻。 邱一燃换了鞋,又想了想,把怀里的红酒拿出来,仔仔细细地将瓶身上被沾的雨擦净,放到冰箱。 关上冰箱门后。 她很不放心,又将冰箱门打开,盯着里面那两瓶红酒看了会——一瓶是满的,另一瓶,永远都只会有半瓶。 然后。 她木着脸把冰箱里所有生姜拿出来,扔进垃圾桶。 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浴室门口。 声控灯暗下来。 邱一燃左动右动,擦了擦身上的水,最后选了一个自认为很自然的姿势,靠在墙边。 因为她决定在那扇门打开之际。 给她的妻子一个拥抱。 立刻,马上。 她是这么计划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妻子最后是以这种姿态出来的。 邱一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到底听了多久水声,总之,在她站得有些腿酸,甚至想放弃这个计划的时候—— 门响了。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门打开了。 水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屋子里弥漫。 邱一燃怕吓到黎春风,正在思考要不要放弃这个计划期间,黎春风已经从浴室里很随意地走出来—— 女人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转身。 四目相对。 邱一燃的目光很不小心地,落到黎春风因为不好好穿衣服而露出来的肩上。 有些微妙地停了几秒。 她动了动喉咙。 慌乱之下改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却没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 因为黎春风径直走过来,带着沐浴过后的香气和湿润,双手微凉地捧住她的脸。 低眼吻住了她。 设想好的拥抱变作亲吻,邱一燃始料未及,也只好配合。 但又在意乱情迷时偷偷睁眼,看见女人被沾湿的眼睫毛,甚至冒出一个鬼迷心窍的念头—— 或许今晚会是个好的契机。 第84章 “亲我的时候为什么心跳没有这么快?” 这个吻带着湿意, 有点发黏。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一个刚刚从浴室里出来,另一个刚刚淋过雨, 所以越亲,身上的水分就都蒸发在呼吸里,疯狂往对方口腔里涌。 持续时间也有些长。 邱一燃背脊抵在稍微发凉的墙面,感觉自己像是泡在水里, 五脏六腑都泡得发皱, 只好努力扶稳女人的腰。 分开的时候, 玄关的声控灯已经关了。 只剩浴室淌出来的白炽灯, 但不够亮, 像一把半撑不撑的雨伞, 虚虚拢在门边。 她们躲在这把雨伞侧边,光线很暗。 邱一燃呼吸不畅,有些看不清黎春风的脸。 光从左边淌过来,将女人唇边那颗不起眼的小痣照得足够清楚, 以及因为被邱一燃亲得一塌糊涂,所以微微泛红的唇周。 只瞥了这一眼,邱一燃就呼吸有些紧促, “不是, 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黎春风还捧着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热水澡,手心有些发烫,语气很漫不经心, “活动延期了。” 邱一燃有些木讷地点点头。 目光在黎春风唇上那颗小痣上多停留了几秒, 又有些仓促地移开。 结果又正好对上黎春风松松垮垮的衣领,大概是刚洗完澡, 她随便套了件T恤就出来,也没有整理领口,白皙的肩就这样明晃晃地敞出来,还因为刚刚那个有些突如其来的吻,领口变得更乱。 猝不及防就撞到眼里。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目光又很匆促地往上移。 可距离太近,看哪里都很像是在索吻。 她躲躲闪闪,又想到自己刚刚那瞬间冒出的念头,瞬间面红耳赤,最后只好盯着黎春风濡湿飘卷的头发看。 可下一秒。 她就感觉自己发烫的耳朵被捏了下。 邱一燃眼睛睁大。 女人湿润的掌心又覆到她下巴上。 脸被轻轻掰过去。 她看见黎春风垂眼瞥向她,也看见黎春风好像在笑,“所以你躲在门边是想做什么?” 邱一燃被捏住脸,只能有些含糊地解释,“本来只是想抱抱你的。” 黎春风“哦”一声,“本来。” 邱一燃话被堵住,“也不是本来。”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 像是终于有所感觉,松开她的脸,接着很不在意地把自己斜松的领口拎得正了些。 这个动作很不经意。 但邱一燃还是跟着看了眼。 然后又迅速意识到不对,她十分仓皇地移开了视线,却因此对上黎春风微微眯起来的视线。 大概是沾了水的关系,那双上翘的狐狸眼此刻多了分冷的媚态。 邱一燃抿唇不说话。 黎春风慢悠悠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一下,“邱一燃,你为什么脸红?” 邱一燃干巴巴地挠了挠脸。 一时之间不知道把手和脚放在哪里。 最后又瞥见那双带着笑意的眼,干脆破罐子破摔,鼓起勇气就要去吻黎春风。 黎春风本来也十分配合微微低头。 濡湿的长发已经落到她颈下,结果抬手要抱她的时候,却突然拽住她的领口。 停了一秒。 黎春风皱着眉把她推开。 邱一燃相当茫然地眨眨眼。 “你淋雨了?”她的前妻提出质问。 双手抱臂,几乎不容她反驳,“去洗澡。” 邱一燃有些委屈,原本她鼓起勇气的次数就不多,现在又被推开。但黎春风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很没有让她撒娇的余地,甚至还因为她进门这么久都没有去换淋湿的衣服像是有些生气。 ——虽然不知道是在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就是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 都应该她来哄。 邱一燃思考了半刻,再次鼓起勇气,去主动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 于是黎春风平直的嘴角才稍微翘了一点起来,语气也变得软和很多,“先去洗澡。” 跟个小孩子一样。邱一燃在心里这么想。 但她没有这么说。因为黎春风可能会更生气。 于是邱一燃选择听从黎春风的安排,乖乖去洗了澡,洗了头,也把头发吹得很干。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 她拄着双拐,便看见黎春风又在厨房里面忙碌。 最近,黎春风似乎稍微爱上了做饭,当然,她还是不太愿意制作一些油烟气味很重的菜肴,大部分时候都只做一些没有油水的白人菜。 外面似乎还在下雨,淅淅沥沥地,在房子里面也听得到。 黎春风在家里一般不太讲究,她还穿那件松垮的大T恤,和短到腿根的裤子,T恤短裤看起来都已经洗过很多次,也不是什么大牌。当然,她脸上也还有那副邱一燃帮她修了很多次的歪腿眼镜。 邱一燃看了一会她的背影。 也听了一会雨声。 并没有觉得很无聊,反而觉得可以这样看很久。 然后。 像是心电感应。 黎春风突然扭头,与她对上视线,微微挑眉,“干嘛傻站在那里?” 邱一燃笑笑,“因为好看。” 黎春风先是皱了皱眉,大概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话。 但看见她异常诚恳的目光后。 在转头继续处理锅里的牛排之前,还是没忍住,翘了翘唇角,说她,“笨蛋。” 邱一燃目光温和地笑了下。 然后等黎春风转头不看她。 她便撑着双拐,去打开冰箱,看见冰箱里没有一块生姜之后,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目光又落到其中静静摆着的那一瓶半红酒上。 她想了会。 又看了眼在厨房忙忙碌碌的黎春风。 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 然后。 她将新买的那瓶红酒拿了出来,放在她用来拿东西的背包里,顺带还去杯柜那边拿了两个酒杯,又去其他柜子里面找了两根蜡烛出来…… 总之。 在黎春风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时候。 邱一燃也拄着双拐,十分费力地在客厅里面忙上忙下。 黎春风大概也有所察觉,时不时回头,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 邱一燃表现笨拙,每次都在黎春风往回看的时候,很僵硬地停下来,然后又朝黎春风笑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黎春风总是不太放心地眯眯眼睛,最后又只能转过头去。 等黎春风不看过来了。 邱一燃才继续,收拾餐桌,铺上红布,洗好酒杯,开好酒,找到烛台,点起之前路过某家纪念品店时买下的白色蜡烛…… 过程像是在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最后,黎春风慢悠悠地将牛排和那一锅浓汤端上来。 邱一燃已经做好所有餐桌这边的工作。 黄色烛光弥漫,桌面摆盘精致,还倒好了两杯醒好的红酒。 但她保持得体的礼节,没有不等黎春风落座就先喝酒,也把双拐摆在桌边,始终坐姿端正,目光温软地迎接黎春风落座。 一副很正式的样子。 黎春风看到那杯被倒好的红酒。 又看了眼还没喝酒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邱一燃,稍微挑了挑眉心,“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是不让你喝多了。”邱一燃解释,“但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喝的。” “所以今天是什么必要?”黎春风直勾勾地望着她。 邱一燃卡了壳。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黎春风今天晚上的眼神过分直接,让她不敢看太久。 “就……就欢迎你回家。”邱一燃左看右看,找到这个理由,但就是没有去直视黎春风。 黎春风“哦”一声,“欢迎我回家。” 好像相信了她的话。 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 但还是有些紧张,不太敢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只稍微看了眼女人在烛光后朦胧的脸,就快速挪开。 余光中,她瞥见黎春风将酒杯端了起来,慢悠悠地仰头,抿了一口。 于是邱一燃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喝了一大口。 刺激的酒精入喉,有些浓烈。她十分勉强地吞咽进去,便听见黎春风的声音飘过来, “你是想在今晚跟我做吗?” 邱一燃刚咽下去的酒又差点被吐出来。 她没想到自己不太明朗的心思被发现,也没想到黎春风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 按理来说,她们是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关系,她不应该这么手忙脚乱。 可她实在是不好怎么回答。 她的性子太过温吞,远不如黎春风直接。 一时之间,邱一燃微微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相当含糊地,也瓮声瓮气地,从鼻子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嗯。” 承认之后。 不敢去注意黎春风的反应。 她在自己这边忙来忙去,又切牛排,又喝酒,最后把自己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才总算好过一点。 却也听见黎春风笑了。 最开始是很不明显的,一声气声的笑。 慢慢地,就演变成不加遮掩的笑,飘飘悠悠地,在她耳朵边上钻来钻去。 邱一燃脸红得像是快要被蒸发出去,她有些迷惘,不明白黎春风为什么突然要笑,但又不敢去反驳黎春风,最后憋了一会,才问,“就这么明显吗?” “嗯。”黎春风喝了口酒,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明显。” 邱一燃泄了气。 突然觉得这顿烛光晚餐索然无味极了。 黎春风大概是觉得她很笨,又没忍住笑出声。 反正也已经被拆穿。邱一燃抬起眼去看黎春风。 黎春风隔着烛光看她,目光含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邱一燃困惑地歪了歪头。 黎春风半撑着脸,看她一会,又慢慢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捏了捏她的手指,好像是在哄她, “先吃完饭再说吧。” 手指被女人温软的手指虚虚绕着,像是某种暗示。邱一燃耳朵发红,只好又低着头,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嗯”字。 饭后。 黎春风将残局收拾好,将餐盘收拾去了洗碗机。 邱一燃也将餐桌这边收拾好,中途她看见黎春风去了卧室的卫生间,于是自己又跑到另外一个卫生间,偷偷刷了两遍牙齿。 然后又在客厅十分踌躇地站了半天。 才鼓足勇气踏进卧室。 卧室的灯光开得很暗,一盏微弱的床头灯,黄灿灿的。 黎春风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的地垫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脸枕在手臂上,视角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又或者是…… 邱一燃的假肢。 大概是对邱一燃拄拐杖过来的动静有所感应,黎春风第一时间抬起脸来,眼神里的迷惘还未褪去,却还是对邱一燃笑了笑。 “过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邱一燃抿了抿唇。 走过去。 停到黎春风的旁边。 又有些不知所措。 黎春风大概感知到她的不便,很主动地站起来,将她一支拐杖接过来,又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稳坐下来。 然后。 黎春风又坐在她旁边,抱着腿,歪头看她。 邱一燃瞥到那截被放在旁边的假肢,想要去放起来,可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只好勉强压下自己内心中隐约的担忧。 她不知道黎春风刚刚这么久在想什么。但也学着黎春风的姿势,抱着腿,坐在黎春风旁边,很安静地看她。 她们面对面,在地垫上交错地坐着。影子叠起来,照在白色的墙上,就好像只有一个人。 黎春风的右腿靠着邱一燃的残肢。 中间没有间隙。 邱一燃没有躲,只稍微缩了缩手指。 黎春风穿短裤,整条腿都大大方方地敞出来,邱一燃还是穿长裤,努力盖住自己的残肢。 对比有些明显。 邱一燃低下了眼,耳边的头发跟着垂落下来,遮住她的侧脸,让她觉得有些憋闷,不太舒畅。 像是对她的表情有所察觉。 黎春风伸手过来,帮她把头发捋了上去,动作很温柔,仔仔细细,好像正在等待她开口说些什么。 邱一燃抬起视线。 便看见黎春风也正在凝视她,好像在笑,但笑容很淡,眼尾是黄色的暖光,看起来很包容。 邱一燃揪紧手指。 “你好紧张啊。”黎春风轻轻地说,脸枕在膝盖上,歪头看她,像只懒散的猫儿。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将腿靠在她那截残肢旁边,甚至还像个淘气的孩童,轻轻地撞了撞。 邱一燃张了张唇,“我……” 黎春风将腿挪开,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第一次的时候也是一样。” 邱一燃怔住。 黎春风又笑,眼梢弯下来,“出了很多汗,脸还红红的,而且还总是不敢碰我……” 邱一燃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有些害羞,但又因为黎春风的表情看上去很包容,也格外柔软。 所以莫名其妙地,她也跟着放松了些,抱紧膝盖的双手没有绷紧,低眼腼腆地笑,“总觉得蛮奇怪的。” “奇怪什么?”黎春风将手轻轻搭到她肩上。 “我……”邱一燃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尖,“我之前没跟别人,就是……就是见第一面就……” 她没把话说完。 黎春风了然,手落到她脸上,捧起她已经稍微溢出汗水的脸,微微皱眉,“难道你以为我经常这样?” “当然不是。”邱一燃有些着急地解释。 但只说了这一句话。 黎春风就没让她再说。 像是惩罚,她捏住她的嘴巴,很孩子气地不让她继续往下说。 邱一燃闷闷不乐,只好努力哼哼唧唧地继续解释,“我真的没有那么以为……” “我知道。”黎春风很好心地放过了她,但又没有完全放过,“毕竟你真的很笨。” 瞥她一眼,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也真的很不会接吻。” 邱一燃刚要反驳。 黎春风又立马说,“喜欢咬人。” 邱一燃变成哑巴。 没办法反驳,只能缩了缩腿,然后又不小心碰到女人过分柔软的皮肤,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结果黎春风像是心情特别好一样,补充了一句,“但很可爱。” 邱一燃有些疑惑地抬眼,才发现她们已经离得特别近,像是快要接吻的距离。 黎春风睫毛微垂,捏了捏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现在也一样。” 邱一燃愣怔。 黎春风不说话,轻轻摸她的脸。 她们在夜里互相依偎,也互相凝视,眼睛中间隔着黄灿光线。 良久,她将手搭在她的残肢上,轻轻抚摸。 然后问她,“还紧张吗?” 女人掌心轻轻包裹住残肢。 这是第一次,她在她清醒的状态下,直接碰触她最避之不及、平日里也总事遮掩起来的部位。 邱一燃摇摇头,过了几秒,又点点头。 黎春风笑了。 邱一燃也跟着笑。 其实她还是有点紧张,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好像又回到二十代,变成一个青涩慌张的自己,和黎春风重新认识一次。 但看着黎春风笑,她又放松很多。不过在黎春风眼中,她看起来大概很傻。 邱一燃抱着膝盖,歪头打量黎春风在光影下立体的轮廓,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漂亮。” 黎春风仰头笑,“邱一燃,你好肤浅啊。” “但是是真的。”邱一燃在光影下微微抬头,她不太会说话,但还是尽力想把自己那个时候的真实感觉表达出来, “我觉得你很漂亮,又很大方,身上有种我在其他人这里都看不到的魔力,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抓住了。” 平心而论,邱一燃在这个行业待了那么久,见过漂亮的人有很多。 但没有一个是像黎春风这样,具有极大的情绪感染力,让她变成另一个疯狂一点的、大胆一点的自己,也让她像逢魔一般,做尽自己原定人生轨迹中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可就算是这样,当下她也并没有产生那种“命运”般的感觉,也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奇妙的感受。 只是后来很多次回忆起来,总觉得理应如此。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没有遇见黎春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也十分庆幸,那天是自己拉开了那辆出租车的车门。 尽管黎春风总是说,那个时期的自己落寞狼狈,混乱不安,拥有的东西很少。仿佛在她眼中,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一个阶段。 但在邱一燃眼中—— 她坦率,狡黠,却又拥有无人可比拟的熠熠生辉。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漂亮并不只是外表上的。”邱一燃强调,“我是觉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不太清楚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便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 “就是哪里都很漂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说完之后,她有些紧促地去握住黎春风的手,也看向黎春风,“总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黎春风却不说话。 邱一燃只好又说,“我虽然肤浅,但也不是那么肤浅。” 黎春风笑了一下。 她微微低着睫毛,看她很久。 掌心轻捧邱一燃的侧脸,在她唇角留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味道,只轻轻地贴了一下。 邱一燃眼睛微睁。 一下子攥紧衣角。 但黎春风很快就与她分开了。 距离缓慢拉远。 她与她对视,她们的眼睛隔得很近,甚至能清晰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也好像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 邱一燃动了动唇。 黎春风注视着她,拇指刮过她溢出薄汗的鼻尖,“怎么一下子出这么多汗啊?” 低着冷媚的眉眼,嘴角带笑,然后低声说,“你真是——” 却没能说完。 因为邱一燃已经佝偻着背脊,撑着地面向前倾。 吻住了她。 墙边,叠在一起的黑色影子摇摇晃晃地,像很多只扇动翅膀的蜻蜓在疯狂飞舞…… 渐渐充满整个房间。 想必其中一定有一只断了翅膀的,与一只迷路终于回到家中的,展开翅膀,紧密拥抱,嵌进对方骨骼中的缺失部位。 应该是最美丽的两只- 从前,她们很喜欢在做完之后,头对头地躺着,但各自朝着相反方向,因为不会压头发,又能感觉对方特别近,又特别远,可以什么话都不用说,但同时,只要一侧脸,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接吻。 这次也是。 她们汗涔涔地躺在一起。 微凉的脸抵住对方微热的耳朵,头发在床单上铺满。 邱一燃有些走神地盯着天花板看。 黎春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被濡湿的头发,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在想什么?”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飘过来,像是直接落到耳朵里面。 邱一燃摇了摇头。 又去贴了贴黎春风有些发凉的脸,然后看着天花板上灯光缓慢淌过的痕迹发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以为她也跟着自己一起发呆。 过了一会。 她感觉床边重量变轻。 是黎春风突然下了床。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侧脸,看着黎春风随便从地上捡了件衣服穿,套进去,然后又光着脚在房间里面找来找去,最后好像是找到了,拿着东西重新回到她身边。 ——是邱一燃给黎春风拍的那些照片。 她们一直没开封,因为邱一燃不太敢看。 但邱一燃也没想到黎春风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件事。 她微微抿唇,撑着身子坐起来。 结果下一秒—— 黎春风又将她按到自己腿上,让她枕着后脑勺,自己则将她整个人都圈住,还顺带着摸了摸她的下巴, “就这么看吧。” “好吧。”邱一燃只能很顺从地配合。 她像只太阳晒舒服了的猫儿,瘫在女人腿上,也像躲进了安全级别很高的防空洞,只要不出来,就不会有任何害怕的东西。 却也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她这些天拍了那么多照片,却一张都没看过,不知道会不会有很糟糕的情况? 邱一燃屏住呼吸。 等待着黎春风慢慢将棕色信封拆开。 一沓相片落到黎春风手里。 邱一燃心跳加快。 眼巴巴地看着。 结果黎春风突然不给她看了。 黎春风把那一沓相片盖起来,然后很直接地将手放到邱一燃的心脏位置,甚至还戳了戳,很怀疑地问了一句, “亲我的时候为什么心跳没有这么快?”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只好又转头,去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木着脸,但又莫名乖巧,“下次跳快点。” “好吧。”黎春风压了压唇角,好像十分勉强。 邱一燃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又抬头去亲了亲她的脸。 黎春风这才放过她,将她的脸掰回去,也将第一张照片翻到她面前—— 猝不及防。 邱一燃看见黎春风—— 照片里的黎春风。 这大概是她重新拿起相机之后,给黎春风拍的第一张照片,是在那个没有看到极光的夜晚,光线模糊,黎春风兜帽被吹开的那一瞬间,脸也被拍得很模糊…… 总之很差劲。 “拍得好看。”黎春风却说,然后又解释,“毕竟那天光线很差,设备也很差,情有可原。” 邱一燃还来不及失落,就听见黎春风在很不讲道理地为她找补。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 而大概是听见她笑,黎春风也稍微放松了些,然后又不想让她太在意,迅速翻开了第二张—— 信封里的顺序都是被打乱的。 第二张,已经是在极光下,黎春风独自站在人群中,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画面仍旧有些模糊,极光没有被拍出来,但黎春风的眼睛很亮,在人群里也被拍得很突出。 “好看。”黎春风对此作出重复的评价。 这次的语气理所当然了些。 邱一燃也跟着笑了一下,“到底是你好看还是我拍得好看?” “都好看。”黎春风这么说,很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又捏了捏她的耳朵,“还要继续吗?” “当然。”邱一燃说。 黎春风“嗯”了声,像是奖励她勇敢面对,之后又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你很厉害。” 邱一燃眼睛有些发酸。 因为想起那天晚上极光下的黎春风。 也觉得此时此刻的黎春风好像是真的高兴,也好像真的为她拍出普普通通的照片感到骄傲。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不想让黎春风觉得自己太爱哭。 便只偷偷抹了抹眼睛,就又去看黎春风翻出来的第三张照片—— 那是后来,她在挪威的停车场里给她拍的那张。大概那时已经是她重新拿起相机的一段时日,因为练习过很多次,也拥有一位相当具有表现力的模特,这张相片已经有了简单的构图,光线也捕捉得很好,看上去也很清晰。 看到这里,邱一燃才算是有些放松,觉得这勉强符合自己对这些照片的预期。 也十分紧张等候着黎春风给出评价。 结果黎春风说,“当时我在生你的气。” 邱一燃哑然,绞尽脑汁去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自己当时并没有惹黎春风生气才对,便很谨慎地问,“为什么?” 黎春风像是想到当时的感受,有些恶劣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因为你在表扬我。” 邱一燃呼吸不畅,眨了眨眼,发出来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表扬你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是……”说到这里,黎春风顿了片刻,语气变得不太好,“等我可以自己开车了,克服这个障碍了,就可以放心地离开我,最后能没有任何负担地把我忘了一样。” “好吧。”邱一燃仍旧被捏住鼻尖,只好又张开嘴巴呼吸。 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因为她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便拍了拍黎春风的背,充当一个道歉的拥抱。 黎春风低脸,看了她一会。 不翻照片了。 她突然弯腰,给了邱一燃一个吻。 邱一燃措手不及,但也只好仰头配合。 等有些气喘地分开之际。 黎春风弯下腰来,依恋性质地贴了贴她的脸,很固执地提出要求,“说你爱我。” 邱一燃摸了摸她的头发,颇为顺从地说,“我爱你。” 黎春风还不满意,玩了一会她的头发,又提出新的要求,“说你一辈子不离开我。” 邱一燃笑,抵了抵她的额头,说,“一辈子不离开你。” 黎春风“嗯”了声,也蹭了蹭她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很吓人的样子,“说你撒谎就天打雷劈。”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到底要让自己说多久,但还是很有耐心地说,“我撒谎就天打雷劈。” 说完这句。 她又做好黎春风要让她继续往下说的准备。 结果黎春风不说话了。 黎春风看着她。 很久。 房间里的光很微弱地闪了一下,她过来抱她,没有再问。而是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很轻很轻地说, “再撒谎就真的不要你了。” 好像是威胁,又好像是委屈。 让邱一燃觉得心里泛酸,也差点落泪。 良久—— 她起身回拥住了黎春风,拍了拍黎春风微微蜷缩在她怀中的背脊,将最开始已经说过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我爱你。” 因为这不是要求。 第85章 坏蛋黎春风和寄居蟹邱一燃 一沓相片看得很快, 结束以后,黎春风似乎意犹未尽,问, “还有没有?” 邱一燃枕在黎春风腿上,有些犹豫地承认,“是还有一些,但是还没有洗出来。” 黎春风“嗯”了一声, 又问, “是你在回茫市的路上拍的那些吗?” 邱一燃点点头, “还有这阵子在巴黎拍的, 和今天给旺旺拍的那些。” 黎春风不说话了。 她静静地摸邱一燃的脸, 手指很顽劣地在她脸上跳来跳去, 眉毛,眼皮,鼻尖,鼻梁, 嘴唇,耳朵……最后,落到她的头发上, 很慢很慢地在其中穿梭。 邱一燃仰着头。 房间里灯开得很暗, 这个角度,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女人的眉眼,和平日里的视角是反过来的,让她觉得有些新奇。 一时之间看入了迷。 于是当黎春风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 第一遍她没有听清。 “什么?”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说, 要不要现在把照片洗出来?”黎春风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 “现在?”邱一燃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黎春风显然没有。 她抚摸着邱一燃的头发,很不经意地提起, “家里不是有暗房吗?” 邱一燃这才恍然大悟—— 是她的爱人在考虑时机,也在她身上耗费很多耐心,试图将时不时又躲回去的她,一点一点拽到普普通通的阳光下面。 她的爱人有时横冲直撞,但面对她时又十分谨慎。 “不愿意?”在她思考期间,黎春风又开了口,语气很随意,“不愿意就算了。” 也给她留出逃避的空间,“反正房子是你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邱一燃认真想了想黎春风的提议,突然从黎春风腿上坐起来,说,“好吧。” 黎春风愣了半晌。 邱一燃笑了,然后又去亲了亲她的嘴角,很温和的语气,“我感觉我今天晚上没有什么睡意,可以试一试。” 这是真话。 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十一点,但她并不像往常一样到点就犯困,反而内心充盈,觉得自己可以在今天晚上做很多很多事情,甚至如果有人邀请,她还可以爬到很高去大喊我可以征服巴黎。 就好像…… 和黎春风第一次遇见的那天一样。 “真的?”黎春风看起来有些怀疑,并且提醒她,“去洗照片你今天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真的。”邱一燃点头,然后又自顾自推着黎春风下床,“快走,我们先去洗澡。” “好吧。”黎春风答应下来。 邱一燃满意地挪到床边,下意识就要去拿双拐。 结果黎春风突然说,“我来背你吧。” 这真的像是在开玩笑了。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是去浴室,又不是去什么很远的地方。” “我想背你。”黎春风说,语气像个小孩子在要玩具一样。 说着。 她就已经在床边蹲了下来。 微微佝偻着腰,薄瘦的背脊也弯下来,如海藻般的长发倾落,在邱一燃面前铺满。 一副已经做好决定的样子。 邱一燃觉得在家里还要背来背去,这有些夸张,但又拿她没办法,只好选择配合,挪过去,轻轻趴到她背上。 黎春风将她抱稳,牢牢托着她的腿。 然后很轻松地将她背了起来。 视野陡然变高。 邱一燃有些不安,只好更加用力搂紧黎春风的脖颈。 但两个人头发都很长,这时已经缠绕在一起。 黎春风似乎是被头发勒了一下,停了一会,有些呼吸不过来地说,“你稍微松一点……” 邱一燃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松手,然后又有些愧疚地亲了亲黎春风的耳朵, “对不起。” 黎春风停在原地不走。 “怎么不走?”邱一燃有些疑惑。 黎春风微微侧脸,语气似乎不太高兴,“你说呢?” 邱一燃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她有些害羞地亲了亲黎春风的耳朵,然后把那句不小心说出口的“对不起”改成,“我爱你。” 黎春风像是满意,终于慢悠悠地抬动步子。 她光着脚,踩在地垫上,很轻松地背着邱一燃往浴室那边走。大概是为了让邱一燃适应,很短的距离,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以至于那一刻,邱一燃很安稳地趴在女人背上,看到晦涩光影里她们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忽然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她们现在已经很老很老。 她已经撑不动双拐,穿戴假肢走路也费力,所以变成一个不太爱出门有些阴郁的老太太。 而黎春风纵然热爱锻炼,体魄健康,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也没有办法背她走很久的路 不过还是像年轻时候爱逞强,硬要背她,变成一个十分倔强的老太太。 然后两把老骨头摔在一块。 哎哟哎哟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又笑作一团。 邱一燃突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黎春风听到她的笑声,问她。 “没什么。”邱一燃摇头。 黎春风“哦”一声,这时她已经慢慢将她背到浴室门口,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将她放下来之前。 黎春风又说,“我很喜欢背着你走路。” 邱一燃没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黎春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因为背着你,你就不会跑掉。” “好吧。”邱一燃帮她擦了擦冒出薄汗的鼻尖。 她想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但自己又贪图这种感受,觉得被黎春风背起来的时候,自己会变成一个不用考虑太多的顽劣孩童,也不会感觉到自己断了腿,于是很多地方都不可以去。 所以她坦诚承认自己的不高尚,对黎春风说,“其实我也喜欢被你背着走路。” 她们站在浴室门口,影子到了很明亮的地方。黎春风听了她的话,先是“嗯”了一声,之后停顿了一会,轻轻地说, “我以后会背你走很久的路。” 不像是什么承诺,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邱一燃紧了紧环住她的手,有些鼻酸地回应, “知道了。”- 洗完澡后,她们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个人躲进暗房里面,紧张兮兮地等待着银盐沉淀。 第一张显现出来的相片,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她们头凑着头,研究了好一会。 才看清是旺旺。 ——她冲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像个不擅长面对镜头的新手,不太自然地微笑着,脸上淌着暗房里的红影。 邱一燃凑近去看了看,才发现旺旺身后的背包有一抹白色,被河边的风吹得缓缓飘摇。 她愣了几秒。 才看清那是雪饼之前的白色头纱。 先前留了一小片在她这里。 除此之外,貌似所有剩余的部分,都被旺旺系在了背包后面,随风轻轻飘动。 大概是察觉到邱一燃变得有些低落的情绪,黎春风过来牵住她的手,轻轻出声安慰她, “过段时间把照片寄给她吧。” 邱一燃点点头,然后又问黎春风,“你这次没和旺旺见到面,会不会觉得可惜?” “不可惜。”黎春风有些漫不经心地摇头,目光却停留在那张旺旺的相片上,很久,她笑了一下,说, “有的人也不一定非要见面,才能知道和她认识是一件好事。” 邱一燃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的侧脸。 红色光影下。 黎春风看起来并没有真的因为这次错过有很多可惜,只是目光也在那抹很细小的白纱上停留很久,像是也为雪饼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悲伤。 邱一燃去抱了抱她。 黎春风也回抱住了邱一燃。 两个人就这样躲在暗房里抱了一会,平复心情,也继续清洗剩下的照片…… 最后。 清洗过的相片擦去水渍,密密麻麻地晾挂在头顶,像很多件干净的T恤衫晾在天台。 她们一张一张看过去。 也再一次路过那条从巴黎经往茫市的路,和邱一燃眼中的巴黎。 将最后一张相片挂上去之后,黎春风盯紧邱一燃的眼睛,问,“你觉得怎么样?” 邱一燃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些相片,又去看黎春风显得过分紧张的眼睛,笑了笑,迟疑着说,“不太清楚。” 她的确渐渐失去了判断力,不太清楚这些相片到底是好是坏。 “好吧。”黎春风说。 然后又有些犹豫地启唇,“要不……” 像是心电感应。 她们在红色光线下对视,同时出了声, “试一下?” 只是一个大胆,另一个犹豫。 两个人的声音撞到一起,然后又都笑了起来。 “怎么办啊黎春风……”大概是暗房太狭窄,太昏暗,邱一燃笑完了,又捂着自己稍微加快的心跳,喃喃自语,“我好像,真的还想要试一次看看。” 黎春风牵住她的手,这次没有说什么“为什么亲我的时候心跳不加快”的话,而是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太阳穴。 在她恍然间望过去时。 在那琳琅满目的相片下看她很久,最后伸手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尖,对她说, “那就试一试。”- 要在三十岁重新出发去做梦,其实还蛮难的。 但如果,有一个全心全意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爱人,好像就没有那么难。 邱一燃没有很莽撞地直接辞去书店的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做梦。 而是白天在书店工作,晚上回家就将自己拍摄的照片整理起来,也多留意网站上的摄影投稿,以及从前她参与过的各种为新锐摄影师设立的赛事,也留意不同主题的摄影展,而休息日就穿戴着假肢在很多不知名的街巷去逛,仍旧也像从前那样,寻找自己新的拍摄对象…… 这也让她渐渐发觉一种变化——从前走过无数遍的路,当她穿戴着假肢重新走一遍,看到的就是不一样的视角,关注点不一样,看到的人也不一样。 她为这个变化感到惊喜,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去发掘。 但并不急着去将那些照片投出去。 而是享受现阶段的松散和闲适。 她没有什么目的性,只像个新学摄影的愣头青,遇到什么自己觉得合适的人,就上去搭话,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拍摄对象,并且花费时间与自己的拍摄对象相处,跟拍她们的日常生活。 她拍了很多张废片,用了很多胶卷,清洗液,相纸……将一张张相片晾挂在书房里面,每天花费很多时间去观察,研究。 她只是试着将这件事重新捡起来。 真正将三十岁之后的第一组相片投出去,已经进入巴黎的秋天。 这天。 窗外飘起橘黄色落叶,当时邱一燃穿温暖的毛衣,颇为紧张地坐在书房里面,准备向某个不太起眼的小比赛投稿—— 发送时要填写参与人的名字。 她在本名和Ian之间犹豫许久。 最后。 她看向在客厅进行普拉提训练的黎春风——窗帘拉起来,微微透光,女人微抬着脸,下巴到肩颈的弧度很漂亮。 黎春风在努力为年底的一场大秀做准备,这是她时隔很久的一场大秀,也有外界传闻说她即将退役,想必有很多目光都会定在她身上,试图找出她的弱点,再大肆宣扬。 但黎春风从不胆怯,敢于应战。 邱一燃在书房里静静地看了会。 最后,她看向变得有些暗的屏幕,也看向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深呼吸一口,在参与人姓名那一栏填写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赤诚的爱 Ring。 发出去后,她如释重负地关上电脑,接着走出去,为黎春风洗了一小盆蓝莓。 然后就坐到沙发上。 看着黎春风的背影发呆,时不时对看过来的黎春风笑一笑,又在心底研究今天晚上的食谱。 这个下午过得极为普通,像往后的很多个下午一样。 是在无数个普通下午中的一个。 她们向市政厅提出的申请正式通过,也终于到了去登记的预约时间。 她们没有大张旗鼓,邀请很多人来参与,只是手牵着手,慢慢散着步,到不想走的时候,就打了辆出租车,前往市政厅,重新领到了那本Livretde Famille。 于是。 她们再次变成了对方的合法妻子。 不必在介绍对方的时候,十分别扭地说上一句“前妻”。 也是在同一个下午。 邱一燃回到家,就收到一封新邮件,她匆匆看了一眼,发现邮件抬头写着的是—— 【Ring女士,恭喜你成功入选……】 她滑到最后。 发现是之前投稿的某个人文摄影展给的回复—— 她发过去的照片被选用了。 “邱一燃?”黎春风突然喊她。 邱一燃愣怔抬头。 便看到黎春风已经打开了投影仪,拿着两个手柄,懒洋洋地躺在沙发里等她。 投影墙上是她们上次快要打到结局的游戏界面。 音响里已经传来声响。 黎春风微微昂着下巴,看她,又拍了拍沙发边,慢悠悠地催促着她,“过来。” 邱一燃笑了。 她说,“来了。” 她将手机熄了屏,取下假肢,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慢慢吞吞地撑着双拐,走到沙发面前。 把双拐收起来。 坐下来。 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女人怀里,看到游戏界面,又有些迷糊地歪头问, “我们是不是已经快打到结局了?” 邱一燃没有马上就把收到回复的事情告诉黎春风,她打算等晚饭时间过后,给黎春风一个小小的惊喜。 “嗯,快了。”黎春风说着,很习惯地将下巴压在她肩窝里,将她一整个人都抱住。 邱一燃回到巴黎这么久,之前欠下的那些双人存档,都被她们打得差不多 现在只剩下一个游戏还没打到结局。 邱一燃看了眼窗外的天。 秋日阳光的饱和度会高很多,像榨汁的橘子,看起来下午才刚刚开始。 “那今天应该可以打到结局了。”她轻松地说,又往黎春风怀里靠了靠。 黎春风用腿撞了撞她的腿弯,漫不经心地问,“今天这么冷穿短裤?” “冷吗?”邱一燃专注地点开游戏界面,睫毛上落满投影蓝色的光,侧脸很像一只很认真盯着屏幕的动物,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我觉得还好。” 黎春风说“哦”,“还好。” 然后把摆在旁边的毛毯扯开,抖落,盖到她们两个身上。 邱一燃顺势抬起手,让她帮忙盖。 黎春风盯着她看了一会。 接着又很自然地将自己的腿缠在她腿上,还有些恶劣地蹭了蹭。 邱一燃有些脸红,拿着手柄用手肘推了推她。 然后又忽然僵住。 像是推到了什么不该推的地方。 黎春风盯着她不说话。 邱一燃憋了一会,努力装作自己看不见她的目光,但黎春风盯人的时候真的很直接,也可以很久都不懂得收敛。 她没有办法。 只好又扭了扭头,去亲了亲黎春风的嘴角。 像是在哄人,“打游戏。” “好吧。”黎春风勉强扬起唇角,也勉强放过她。 秋日下午容易打瞌睡,游戏没打多久,邱一燃就有些精力不济,整个人皱巴巴地缩在黎春风怀里。 荧幕上的小人也慢慢不再动了。 那时已经是最后一个关卡,没了邱一燃的帮助,黎春风手忙脚乱,打完之后才发现,邱一燃控制的那个小人已经定格很久。 可游戏已经结束,出现结算界面。 黎春风只好放下手柄,静静地注视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邱一燃。 邱一燃不动。 她就也不动。 很久,直到一阵微风吹拂过来—— 邱一燃像是突然惊醒。 整个人一个哆嗦,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 游戏结束界面仍在反复播映,黎春风在变得昏暗的暮色里抱了抱她,说,“打完了。” 邱一燃刚开始还有些懵。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失落地眨了眨眼,“我错过了吗?” 黎春风想了想,说,“但我还没有存档。” “那要不……”邱一燃有些迟疑,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任性,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再陪我打一遍?” “可以。”黎春风说。 “那我再去洗点覆盆子。”邱一燃说。 然后就自顾自要下去。 黎春风没拦她。 她安静地看着邱一燃下了沙发,看邱一燃撑着双拐,慢慢腾腾地从沙发背后绕过去,走到厨房,很自然地将残肢放在无障碍设施上,心情很愉悦地为她清洗着新鲜的覆盆子。 或许从前,她会连洗水果这种小事都不让邱一燃自己去做。但现在,她已经慢慢学习放开空间,注视着邱一燃去做一些不需要她帮忙的事情。 邱一燃洗水果很久,中途还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起刚刚自己打瞌睡的事情,便跟她保证,“这次不会再睡着了。” 黎春风笑,没有因为邱一燃错过她们圆满的结局而有任何不满,很宽容的样子,“没关系。” 她对她说,“反正我们还可以再打很多次。” 她想,她很愿意陪她从头再来一遍,回到故事尚未发生的时候,角色一和角色二重新认识,花费很多精力,再次达到相同的完美结局。 “好吧。”邱一燃摸了摸鼻子,鼻尖上沾到了些水。 但她很快又转过身去,仔仔细细清洗覆盆子,不让黎春风再看。 黎春风觉得可惜,只好看她的背影,然后又像是有些无聊地问了一句,“邱一燃,今天几号?” “9月12号。”邱一燃先回答,然后又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洗完覆盆子,关了水,扭头看了黎春风一眼,才终于恍然大悟—— 她想自己大概还是犯了大错。 只好将洗净的一筐覆盆子双手呈上。 黎春风看她一会,才下了沙发,过来接她的覆盆子。 邱一燃先喂她一颗,又鼓起勇气在她嘴角亲了亲,不太习惯地用着哄人的语气,“知道了,结婚纪念日。” 于是两个人嘴角都沾上了新鲜的覆盆子气息。 黎春风考虑到她们今天刚刚结婚,实在不应该因为小事吵架,但又实在不爽,有些勉强地说了一句, “下次再忘就别和我说话了。” 说着,她接过覆盆子,懒洋洋地躺到了沙发里面。 邱一燃跟在她后面,语气有些无奈,“黎春风,你好爱记仇。” 黎春风懒得回答,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 邱一燃也走了过来,但没有很快回到黎春风怀里,而是先在沙发前转来转去,将纸巾和垃圾桶都拿近,还很看不惯地收拾了一下另外一张沙发里边边角角的物品…… 这天阳光很好,从窗户里淌了进来。 黎春风躺在沙发上看邱一燃,她看她在暖黄日光和脸色投影里交错,也看她因为刚醒过来有些皱皱巴巴的衣领,有些乱的头发…… 荧幕上闪现两个角色在过往的精彩片段,也浮现她们在其中遇到每位好朋友的精彩现状,游戏里的每个人都有了精彩纷呈的结局。 熟悉的气味裹到鼻腔。 黎春风眯了眯眼皮,懒洋洋地展开双臂。 邱一燃重新回到她怀里,还顺带着打了个很迷糊的哈欠,侧过头问她,“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黎春风抱紧邱一燃,将下巴压在她脸下面,感受着她柔软的呼吸,颇为懒散地说,“哪里都可以。” 因为不管从哪里开始,结局都是坏蛋黎春风,和寄居蟹邱一燃幸福地…… “黎春风。”邱一燃出声,打断她正在为她们编造结局的思绪,“游戏开始了。” 略带提醒的语气,“你别走神。” 好吧。 黎春风注视着邱一燃微微垂着的睫毛,却还是忍不住有些走神地想——应该还有春笋邱一燃、蘑菇邱一燃、女巫邱一燃…… 总之。 故事的最后,黎春风和邱一燃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结局。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