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黎无回做好事共三十九次
二零二五年三月二十日, 十二点整,一封定时邮件被发送到黎无回的邮箱内——
【发件人: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加上邮箱网址】
【收件人:Spring】
【主题:黎无回】
【发送内容——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句话,但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你就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来生我的气。而且,我知道你不小气,比任何人都大度。
现在发这封邮件,不是任何想要来纠缠你的意思。如果你看到这里就不耐烦, 那就直接删掉好了, 因为我也没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讲。
只是觉得, 无论怎么样, 这次都应该和你好好道别。毕竟三年多以前, 我就没有做到这件事, 因为自顾不暇,把你一个人扔在巴黎,所以连声“再见”都没能和你好好说过。
今天,我们从茫市出发了。我们一起过了春节, 既然一起吃了饭,那应该能算是一起过的吧?我很久都没和别人一起过春节了,那天事情太多, 也一直都忘了跟你说, 其实能在睡醒之后就见到你,我很开心。虽然你说你恨我,但没关系。
对了,吃饭的时候你还给我夹了块糖藕, 很好吃, 但是我胃不怎么好,所以吐了, 你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气,我知道你喜欢记仇,但记那么多不好。还有,我吐的时候你给我买了瓶水,我看见你是跑着去的,本来想喊住你让你别跑,后来又贪心,想喝你一瓶水。
这天,你还带我回了苏州,见到我这几年都不敢去见的姨婆,在人多起来的时候给了我围巾,让我不必那么狼狈,结果下山的时候,我趁你不注意跑掉了,但你还是原谅我。我那时候想了很多事,却唯独忘了跟你说,你给我戴上的那条围巾很温暖,你也是。
记邱一燃做坏事两次,黎无回做好事六次。(1月29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了西安,你和我打赌,我想赢,因为我想和你用最快的方式离婚,你想赢,是因为你想让我重新看见以前的自己。这样看来,原来我的出发点就弱过你。
最后你赢了,你说是因为你骗了我,其实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你记得我二十岁时的样子,远比我自己记得更清楚。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两次。(1月30日编辑)
今天,我们在新疆。你一个人搭好帐篷,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很没用地站在旁边,看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你让我给你画一幅画,你说画里的人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你把我的眼睛描述得那么漂亮,但我不自信,也很抵触,所以因为这件事跟你生气,还在心里偷偷想过要逃走,也真的跑开了。
最后你也还是找到我,没有跟我生气,只是怕我冷,给我披上外套。我总是跑开,而你总是找到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神奇,后来又反思,其实是你在这件事上付出很多,而我从来都忽略。记邱一燃做坏事三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2月4日编辑)
昨天,我们在哈萨克斯坦。天气很好,早上起来车坏掉了,所以我心情不是很好,你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是说把那幅画送给我当生日礼物,你大概希望我开心,而我却要不讲理地跟你吵架,吵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到最后,都忘记对你说一句,其实那天早上的你很漂亮。
你比我勇敢,吵到最后,还愿意说很相信我。我当时很想哭,其实心里很后悔在这天和你吵架,也觉得你很笨,不知道为什么总让着我。但是我嘴上又不懂得道歉,肯定让你很辛苦。
我比较娇气,生气的时候就喜欢发脾气乱走,也没办法控制自己。
所以这天我们走散了,但你翻山越岭,也还是找到我,不仅没有对我生气,还给我擦脸上的雨水,也不怪我走开,只嘱咐我不要乱走,要注意安全,最后还说原谅我,也仍然愿意对我说生日快乐。
虽然这一次我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但我还是想在邮件里面强调一遍,你人很好,对我有很多慷慨的包容,是个很好很好的爱人。能成为你的爱人,哪怕已经是过去式,我也仍然为此感到荣幸。
后来我晕过去,你把我的假肢拆开查看情况,我醒来之后又给你坏脸色,你没生我的气,哄我,站在帐篷外面等我,给我很多很昂贵也很有效的药,还假装自己很笨来让我上胶卷,在我做噩梦的时候,也抱着我、安抚我的情绪。我没想过你会抱我,当时那么黑,那么冷,只有你愿意抱我。
记邱一燃做坏事三次,黎无回做好事九次。(2月16日编辑,这天事情很多,可能会有遗漏)
今天,我们和旺旺雪饼成了好朋友,你们三个用单只脚靠在车边陪我,让我感觉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听说旺旺雪饼的故事,分别的时候我很难过,你大概也没有多好受,但还是对我说“没关系”。
之后我一个人待在酒店里面,其实我那个时候很难过,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你来敲我的门,带我出去买温暖的衣服,以至于现在,我想起那一天,都还是觉得快乐大过悲伤。记黎无回做好事四次。(2月16日编辑)
今天,你突然很勇敢地坐上了驾驶位,我很笨,才知道因为我昨天不讲理的要求,你在昨天下午一个人悄悄练习很久。
我很后悔,在前一天没有陪着你,不知道你一个人经历多少困难,才鼓起勇气重新坐在驾驶座。我当时脑子懵懵的,没给你很多鼓励,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失望,所以现在在邮件里补给你——你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好厉害的人,比我厉害,以后会更厉害,知道了吗?
你和我很像,一样很犟,看到这里也一定不会回答,所以我要再问一遍。
你很厉害,知道了吗?
记邱一燃做坏事两次,黎无回做好事一次。(2月18日编辑)
昨天,你一个人开车在大雪天我送到医院,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在哭。对不起,一个人的旅途很难,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
醒过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决定认输。我反而很难过,也因此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再完完整整地做完一件大事。或许也不算大事,但很幸运是你陪我。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这天你还帮我按摩了腿,我知道的。2月20日编辑)
今天,你带我出去玩了,我很高兴。记黎无回做好事一次。(2月22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摩尔曼斯克了。你带我出去买鞋,也再次用打赌的方式让我直面过去,最后我们没有在这里看到极光,但请你一定记得,我能够重新拿起相机,是源自你的无私帮助。
在回酒店的路上,你背了我一段路,也很真心地夸奖我,说我很厉害。可能是因为你一路上做那么多好事,所以最后,我们也还是在这天晚上很幸运地看到极光。记黎无回做好事四次。(因为这次极光也应该记到你头上,3月1号编辑)
今天,我们到安纳西了。大概是因为到了法国,我的状态很不好,所以你说那么多话,我都没能给出很好的回应,也很木讷,像一个蜷缩起来的乌龟。但你没有生我的气,还重新教我跳舞。我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在人那么多的地方跳舞,谢谢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谢谢,但除了谢谢,我不知道怎么来表达我的感受。实际上,我想对你说一万遍谢谢。
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3月18日编辑)
今天,我们到巴黎了。来巴黎的路上,你问我第一次来巴黎是什么感受,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不要那么紧张,也是为了让我能够好过一点。所以你甚至说了很多你自己的事情,其实你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你总是迁就我,为我让步。谢谢,但你以后……你,你不要再迁就别人,会让自己吃亏。
后来你又给我找来向导,给我开车,还为我订好很高级的酒店,酒店其实很舒服,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我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后面又跑掉了,你不要生气。记邱一燃做坏事一次,黎无回做好事三次。(3月19日编辑)
以上。
黎无回做好事共三十九次,成功抵消那次车祸的所有坏影响。
(可能还会有遗漏的情况,其实我觉得可能有超过一百次,我记性不是很好,所以尽量都在当天编辑,但是这趟旅途每一天都过得很精彩,也都发生很多好事。我很开心。
很久了,我的生活没有这么奇妙过,出彩过,所以每天编辑邮件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做梦,而且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碰到不一样的事情,我比较笨,可能没办法面面俱到)
如果你读到这里,肯定会觉得我很啰嗦。但是请你不要嫌烦,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话其实我早就应该说,但我不像以前那么灵活,思绪比较混乱,也没有什么条理。本来编辑到昨天,也没打算真的要发给你的,因为感觉内容很混乱,看起来会比较累,不适合发出去。
但今天早上起来,我还是又设置了定时时间。因为今天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而我想,如果这次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现在是二零二五年春天,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三年又七个月了。
你变成黎无回,我不再是Ian,这个结局可能不那么圆满,但也未必完全不好。
我原本觉得这可能也算是某种平衡,想将这一切归咎于上帝,但又觉得不该如此,毕竟你能拥有现在的一切,是自己付出比别人上千上百倍努力得来的,不应该如此简单归咎于世界法则。
天灾人祸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再深的疤也都有变浅的时候。
我以前也很多次咬紧牙关。
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为此怨恨过,麻痹过,也经受过很多痛苦。
但是现在,因为这次旅行,也因为你为我提供很多帮助。
就连不怎么厉害的我,也在旅途结束的时候下定决心,决定以后要好好生活,努力站起来,面对从前不敢面对的,脱离过去三年的自己。
而你。
你。
你很好。
不管是当黎春风,还是当黎无回,都始终坚韧,勇敢,坦率面对内心,敢爱敢恨,也始终都比邱一燃了不起一万倍。
黎无回,如果你有耐心能看到这一行,那么请你一定记得,要好好生活,这辈子都不要再迁就任何人,也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以后看到你,也还是会为你感到骄傲。
(请允许我最后用一次这个词语,原本是想说很为你开心的,但又觉得,的确不只是开心,还包含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我不想在这封邮件里也撒谎,所以决定用“骄傲”。)
到这里,也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
黎春风。
黎无回。
再见。】-
黎无回很不喜欢看字。
也很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
所以,在那一年,她还未成名,邱一燃为她拍摄公式照,为她展示那段定时邮件的操作时,她根本没有认真看。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懒一点也没关系,因为邱一燃会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也没有想起来去学习过。
和善用各种表达方式的邱一燃不一样,黎无回通常有话直说。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她当下最为直接的感受。
虽然有时候爱说反话就是了。因为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基本不使用延时性表达。
在黎无回看来,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把人丢到车站,却提前为她购买一张两小时后的车票,属于抛弃之后的补偿行为。
可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
在市政厅正式登记结束的无效婚姻,双方都和平接受分离,谈不上是谁抛弃谁。
不过。
黎无回这次决心要做先走的人。
所以她将邱一燃独自留在市政厅门口,按照自己提前制定的计划步骤,十分平静地说完再见,就坐上出租车离开。
从市政厅那条路拐到下一个路口,有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两分钟时间其实不算太长。
但要按照原本计划,从头至尾都不回头,也不再看邱一燃一眼,对黎无回而言仍算困难。
她不知道三年多以前,邱一燃那么狠心抛弃她时,有没有想过回头看她一眼。
但三年后,黎无回还是回头了。
她总是被留下,也不习惯当先走的那一个人,承认不擅长也没关系。
所以她看见——
邱一燃一个人在市政厅前面站了很久,久到黎无回都快要看不清她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快要无法分辨,在市政厅前面那么多人中间,到底哪一个是邱一燃。
黎无回喊司机停车。
出租车停在路口,计价器数字持续跳动,路口人来人往,一个又一个从车后擦过,像盘在放映中卡了带的胶片电影,熙熙攘攘,在黎无回的视野久久停留,还自带绵延不绝的音效。
但今天光线很好,而黎无回今天出门之前戴好隐形眼镜,于是她睁眼盯着车后窗,也终于得以看清——
邱一燃微微佝偻着腰,扶着自己有些不适的腿,小心翼翼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辆出租车空间很大,而邱一燃很小,像蜗牛钻进壳里。
接着,邱一燃的出租车慢慢开走,像某种昆虫一样扇动翅膀,离开黎无回的世界。
再小的昆虫扇动翅膀,也可能会造成地球另一端的海啸。
以至于黎无回的出租车,在路口停了很多余的十分钟。
十分钟后。
时间跳转到十二点整,这封定时发送的邮件跳出来。
刚开始,黎无回以为是垃圾邮件,没有点开。
原本她对于今天有着周全计划——
在结束以后,她要安排与经纪人的会面,要和一些品牌方的见面,也安排搬家公司将她的东西搬到城区另一端的酒店。
邱一燃离开以后,黎无回常年住酒店。
行李并不多,使用的物品,大多数所有权都归属于酒店本身,没什么私人家具,也没什么除了衣物之外的行李,唯一要搬走的东西,就是那缸她不知道会活到现在的鱼。
但冯鱼今天很贴心,没有与她斗嘴吵闹,愿意为她一手操办整件事。
在冯鱼的帮助下,这一天,黎无回不需要回到原本的酒店,也因此能完全避免在离婚以后,再与邱一燃偶遇的可能性。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结束。
黎无回让司机先带她在巴黎随便逛一逛,避开香榭丽舍大街,第六区书店,某一条街的洞穴酒吧……
——和她这些年在巴黎所避开的那些地点一样。
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个原本她可以住的酒店。
除了闲逛。
她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制定的计划,也没有剩下什么必要的事情要做。
在这种心态下——
黎无回还是点开这封自己迟早会忘得一干二净的邮件。
Ian的邮箱在很久之前就被她拉黑。现在发件人是一串看起来陌生的数字。
看到主题是【黎无回】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发件人不会是别人。
她看字很慢。
读到很多地方都需要去回想,检查邱一燃是否总结错误。
最后通读下来,她发现了很多错误——把抬头写成主题,没有落款,也没有在首行就告知她自己是谁。
甚至读到最后都没有进行自我介绍,而且中间有些地方打了顿,例如那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你”字。
也不知道到底是手误,还是在那时因为某些事情无法继续。
但黎无回可以谅解。
这段旅途的确过于劳累。而邱一燃每天都只是匆忙整理,最后也没能将这封邮件整理到条理清晰的样子,也情有可原。
不过,她也因此得知一个事实——原来从出发那天开始,邱一燃就已经准备跟她道别。
原本黎无回应该觉得生气,因为提前道别在她看来同样不可饶恕。
但在邮件里——邱一燃跟她说对不起,也毫不吝啬地夸奖她那么多次,还把她说成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大好人。
所以她选择原谅邱一燃。
并且头一次想要认真回复。
巴黎的春天里有花的香气,黎无回低着头,在行驶的出租车上反复编辑回复内容——
【你很多地方都算错了】
她盯着这句话几秒钟,又删掉了。
算了。
没必要对邱一燃如此严苛,也显得她格外计较。
【你没有很啰嗦】
黎无回再次删掉。
这是没什么必要的话,没有意义,也没有资格作为道别。
【谢谢你为我感到骄傲,我以后会站得更高】
算了。
黎无回删除回复框中的每一个字。
然后没有由来地轻笑一声。
这种话她上次就已经说过类似的,虽然语气不一样,但内容其实没分别。
想到这里,黎无回十分平静地退出邮箱软件。
其实也没必要如此客套。
或许不回复,都远远好过她发送一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出租车慢慢拐了一个弯,轮胎摩擦地面,像一声不痛不痒的恸哭。
黎无回低着脸,很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睛,却还是再次打开邮箱软件。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出租车突然停下来。
黎无回茫然地抬起眼来,发现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出租车司机在前面跟她道歉,说是不小心急停,并且小心翼翼地问她,“女士,接下来还是没有准确的目的地吗?”
黎无回张了张唇,没能说得出来话,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也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模糊得很厉害,像是被上帝调控了清晰度。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整理措辞,然后问她,
“女士,你需要帮助吗?”
黎无回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是湿的,滚烫的,就像哭了很久一样。
难怪连司机都被吓到停车。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
黎无回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湿痕,忍着模糊,很不在意地笑了笑,很轻很轻地说,
“只是隐形眼镜突然掉了。”-
“鱼死了。”冯鱼突然打来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起来那么谨慎,像是怕她也跟着去寻死一样。
黎无回觉得奇怪,她明明不是会因为两条鱼就选择殉情的人。而且她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多意外。
可能是因为这种结果发生过不止一次,也在她心里预演过很多次。
她最开始不说话。
冯鱼便跟她解释,
“我也是在今天过来才发现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还活得好好的,今天还打算过来给它们两个腾地方,结果发现两条都没了。”
电话里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听得出来冯鱼很小心,这次还强调,“是真的没了。”
过了很久,黎无回听见自己“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那要给你找两条新的放过去吗?”冯鱼停了半会,又问,
“毕竟是搬家,搬个空鱼缸不太好。我们还是讲究一点,好不好?”
“不好。”
黎无回拒绝了她的好心,没有任何客套的迂回。
冯鱼顿了一会,没试图说服她,只是在最后确认,“你确定不用我给你买新的鱼?”
“不用。”黎无回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好吧。”冯鱼答应下来,挂电话之前,又跟她说,“那鱼缸呢?还要给你搬过去吗?”
橘色的海
“也不用——”说到一半,黎无回顿住。她觉得舌尖发酸,于是有些麻木地从自己包里找出那盒润喉糖,送到嘴里,冰凉的薄荷味刺激口腔,直升大脑皮层,她维持冷静,然后轻轻地说,“算了,我自己过来处理吧。”
“那好吧。”冯鱼犹豫一会,答应下来,“我在酒店等你。”
挂了电话。
黎无回让出租车往酒店的方向开。
熟悉的街景掠过车窗,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隐形眼镜,视野仍旧模糊,仿佛被蒙上一层带着绒边的毛玻璃。
其实也不用多加小心。
她了解邱一燃,知道对方即便优柔寡断,但道别过就不会再回头。
而现在所有手续都已经结束,邱一燃大概也对她避之不及,没可能会在事情结束后,仍然那么不小心地回到与她有关的场所。
一直是黎无回在假装愚钝,试图扮演所谓的主动回避者,将维持体面和骄傲作为分别的第一要义。
巴黎午后,日光仍旧耀眼得像要把人刺穿。
半个小时之后。
出租车顺利停到酒店门口。
黎无回付过钱。
下车之前不小心看了眼太阳,视线又被模糊了一个度。
于是下车之后——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成黄绿交织的色块,有很多人,也有很多车,但所有人和车都灰蒙蒙的,全都混在一起,像粘合在一起的怪异生物。
黎无回走在其中。
她努力辨别视野中的色块,一路走得像被迫上岸的水鬼那般跌跌撞撞。
就在快要走进酒店之际。
她忽然感觉有两道脚步声往她这边走过来,一道急匆匆的,像是要迫不及待对她发泄仇恨和怒火,另一道则踉踉跄跄,像是要摔倒在地。
两道脚步同时撞到她身后。
她恍惚间回头,分不清哪道离自己更近——
没来得及反应。
她听见水狠狠泼下来的声音。
却在这时被一双手扶稳双肩,然后被踉踉跄跄地推开。
水声稀里哗啦地。
她回头,才很迟钝地发现,原来几秒钟之前,在她身后已经发生一场事故——
有桶冰水被直接浇了下来。
但应该是被刚刚上前的好心人拦住,这次冰水没有浇到她头上,只稍微溅了几滴在她的腿和肩膀上。
始作俑者是个纠缠她许久的疯子,上次被抓进去也没有悔改,出来以后,仍然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和怨愤。
大概是看见没有得逞,手里也没有其他工具,在有其他人围过来之前,始作俑者把手里的冰桶砸在地上,又疯疯癫癫地跑走。
只有黎无回在原地愣怔。
她裸眼视力不佳,现在也还是看不太清,但她能感觉到——有很多目睹这一幕的人围了过来,或是出于友好想要为她提供帮助,或是出于好奇想要查看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为何发生……
很多个影子,飘飘摇摇地,密不透风地将她围在中间。
这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黎无回很罕见地觉得疲累,很无助地抱着双臂,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
直到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将她护在怀里,背过那些目光——
因为忍着疼痛,又几近是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腿跑过来,所以这时候,这个人自己也站不太稳,大口地喘息着。
对方用一种类似拥抱的方式,像一条湿透的毯子,从背后包过来护着她,头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也像一个雪做的人,明明自己快要被融掉了,脸上,身上,都很冰,很瑟,有潮湿冰凉的液体在滴落,在发着抖,但是抱住她的时候却很温暖,闻起来有晒过太阳的味道,有春天里某种树木的味道,也有类似雪的味道。
黎无回恍惚间侧脸。
这个人全身湿透,已经快要抱不住她,但是又在这种情况下竭尽全力,用自己羸弱而并不强大的身躯保护她。
以至于,好像在哭一样。
“黎无回。”
她听见她忍着颤抖,喊她,“你没事吧。”
有很多水稀稀拉拉地滴落,从她身上滴到她身上,几乎要将她们融成同一个人。
黎无回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抱住她的这个人很冰,很冷,一直在发抖,好像在忍受很多从身体里面溢出来的痛苦。
但似乎,又并不只是因为这桶冰水。
黎无回努力睁着眼睛。
她很慌张地在自己身上翻来找去,关键时刻,却没有发现原本会随身带的手帕。
最后,黎无回只能托过对方湿漉漉的脸——
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很小心地给对方擦脸上的水,身上的水。
黎无回不敢用力,害怕自己一擦,对方就会像雪一样融掉,却也在这个时候,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五官——
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她用这双眼睛看她。
发着抖,睫毛是湿的,眼眶是红的,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跑过来一样喊她,
“黎无回。”
那么漂亮。
如果亲眼见过,肯定会觉得这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也永远没办法忘记的一双眼睛。
邱一燃的眼睛。
第62章 “我打算先不回茫市了。”
【你很好】
这是邱一燃今天收到的第二封邮件, 来自Spring。
发送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三分,紧跟在Ian那封邮件之后。
以至于当时,邱一燃坐在那辆伤痕累累的出租车里面, 越发泣不成声。
她没想过,自己那封措辞混乱的邮件,会真的得到黎无回的回复。
更没想到——
尽管她们已经走到这种不堪的结局,黎无回仍然愿意对她作出如此美好的回应。
她自觉自己与这句话还有着很大差距。
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眼。
——就像那封三年前邮件里说的那样, 春天到了, 世界温暖, 一切生命仿佛都有新的希望, 她也应该再去看一眼……
但她不敢奢望更多了。
毕竟三年前编辑这封邮件的她, 并没有考虑太多, 也完全没想过,她们会在这一天离婚。
所以她没想再去打扰黎无回。
最后去看一眼就好了。
她只是这样想。
于是——
邱一燃扔下这辆出租车,也扔下所谓的骄傲和自尊心,拖着腿,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抱着微弱的、黎无回可能会稍微停顿的希望,又回到市政厅, 回到今天早上那间让她们遇到的书店, 也回到她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很多地方……
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她并不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黎无回。
可这些地方都一无所获。
她只好回到那间酒店。
也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黎无回——
这个地段并不算繁华,但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围着很多人。
世界水泄不通, 拥挤忙碌, 散发出各种气味,像黑白默片, 没有颜色,却挡住邱一燃想要寻觅黎无回的视线。
黎无回还是像一个小时之前一样,在人群中格外亮眼,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她走路有些不稳,摇摇晃晃,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像是随时会要摔倒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
下了车之后。
黎无回也没有怎么看路,引发了很多汽车不耐烦和尖锐的喇叭声。
直到走到人行道。
她才稍微减轻这种状况,但仍然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却也因此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似乎有人眼尖将她认出来,停留着步子,面露疑惑地跟了上去,也有人多看了几眼。
那时候——
挡在邱一燃面前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像是要把她的眼睛冲散。
邱一燃今天走路不怎么利索。
又怕被黎无回回头不小心发现,只敢小心翼翼地隔着很多个人,默默跟在她后面。
在某一刻,也真的像是心电感应。
是在快要进入酒店之前,黎无回真的突然回头,隔着很多个人影看向了邱一燃——
那时邱一燃迅速低下头。
抹了一把自己变凉的眼泪,努力屏住呼吸,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几十秒钟之后。
她努力平复呼吸,感觉黎无回并没有发现自己。
才又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而这时,视野里却失去黎无回的踪影——
邱一燃极为慌张。
她撑着腿。
在人群中转了好几圈,睁着眼睛,反复寻觅与黎无回有关的一切。
却都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踪影。
一瞬之间她变得焦急起来,不记得自己最开始只是想看一眼,也不记得黎无回根本不需要为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负责。
就好像她们原本亲密无间,现在只是被很多复杂的东西冲散了,才会无法找到彼此。
邱一燃拖着腿反反复复寻找。
终于——
在人群中,她注意到一个行为怪异的人——与路上正常行人不同,这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冰桶。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的反应——
邱一燃凭借自己并不优越的记忆功能,想起之前黎无回被人用冰水泼的新闻。
也几乎是本能。
在那个人走向黎无回之前。
邱一燃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找到了黎无回,也拦在了黎无回前面。
稀里哗啦——
冰水被毫不留情地从头顶浇灌下来。
冰凉彻骨,明媚春天,人群密集,邱一燃出门之前特地穿上自己认为最体面的风衣,她以为自己能给黎无回留下最漂亮最整洁的模样,却又在这一刻变为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阳光普照,邱一燃浑身发抖,却没有缘由地觉得轻松。
或许是因为,黎无回身上是干净的。
又或许是因为。
她发觉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没有用,原来,她还是可以拦在黎无回前面。
所以等始作俑者逃走之后——
邱一燃顾不上其他,只能踉跄着,撑着自己的腿,也要去护住仍旧对此没有反应,抱住双臂很无助的黎无回。
冰水从她们的脸上淌下来,缠联她们的发丝,也洇入她们的皮肤。
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抱着黎无回,用自己的脸挡住黎无回的脸。
也挡住周围的视线,浑身发抖,却有那么一秒钟在想——
其实拍到她也没关系。
只要不拍到黎无回就好了。
这已经是黎无回第二次在那么多人眼睁睁目睹下,经受这种无端恶意。
黎无回骄傲,强大。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因为承受无端恶意而感到委屈,难过。
邱一燃胆小,羸弱。
却也还是想在这一刻,为黎无回挡住周围视线。
而黎无回很久都没能有什么反应,像是一个被冰冻起来的人。
她给邱一燃擦脸。
不停地,反复地,擦了很多下,最后又托着她的脸,眼眶通红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很努力地想要分辨她到底是谁。
“黎无回。”
邱一燃浑身颤抖,她整个人都湿透了,脸上,睫毛上都有很多很多水。
“你,你没事吧。”她再次问了一遍。但因为实在太冷,吐字已经很难清晰。
黎无回张了张唇。
似乎是想要回应,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太阳光晕像水波弥漫开来,她难耐地睁了睁眼,有些恍惚地望着邱一燃。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她脸上的水还在往下淌,冰的,凉的,滴落到黎无回的掌心里面。
黎无回又缓缓抬起手,用已经被濡湿的袖口给她擦了擦脸。
“我就是……”邱一燃声音发抖,她知道自己的出现极为突兀,可能会让黎无回感到迷茫。
所以她眼眶通红,却仍旧努力克服寒冷,想要为黎无回解释现在的状况,
“我就是想最后再来看一看你,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
没说什么。
又给她擦了擦眼角。
“但是刚刚,刚刚那个人走过来,我看见之后,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邱一燃被黎无回托着脸。
她低着眼,不停有冰水和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抽泣着,哽咽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疼,已经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所有事情堆在一起,邱一燃忍了很久,终于情绪失控。
而这个时候。
黎无回却好像是慢慢缓过来。她听到邱一燃哽咽着问,反而笑。
但这个笑并不明显。
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
之后。
她又用指腹摸了摸邱一燃沾着水的眉毛,像是在安慰。
“黎无回。”邱一燃抬起通红的双眼,终于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这个时候。
周围的人围过来最后又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个,湿漉漉地站在原地。
黎无回在阳光下看着她,头发上也沾了些水。她盯着她,好一会,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但最后又低着脸,不看她,而是沉默地抿了一下红唇。
就算邱一燃再迟钝。
也知道这种情况很不对劲。她一下子焦灼起来,
“黎无回,你到底怎么了?”
黎无回看着她,眼睛湿润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眼尾也泛红。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去查看黎无回的情况——
黎无回却突然伸手过来。
她抓紧她的手腕,像是害怕她跑掉一样,抓得很紧很紧,以至于邱一燃觉得有些痛。
但她还是没有想要去甩开黎无回的手,而是神色紧张地打量着黎无回,“怎么了?”
黎无回摇了摇头。
一边抓着她。
一边沉默地掏出手机,手机屏幕被手上的水弄湿。
黎无回只好擦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打出一行字,亮给邱一燃看:
【邱一燃,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却再次伸手过来。
她给她抹了抹她眼角不自觉滑落的泪水,动作很轻。
接着。
黎无回用掌心捧过她的侧脸。
不让她低眼,让她与她对视。
邱一燃越发慌乱,她对上黎无回的眼睛,反而流了更多眼泪,那些眼泪都淌到黎无回的掌心里,也都像以前一样。
邱一燃眼眶泛红,很久才缓过来情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无回摇摇头。
再次摸了摸她的脸,又在手机上打下另一行字,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没关系】-
闹剧结束,午后巴黎仍旧糟乱,人群聚集又被酒店保安驱散开来,不知道有没有为这场三流冲突戏码留下明确记录。
黎无回突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邱一燃自己也因为一桶冰水狼狈透顶。
——这是邱一燃出发想要来最后一眼时,绝对没有想到过的突发状况。
她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
最后她勉强平复过来,想着最起码,还是要先将黎无回送进酒店内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时隔好几年,她再次看见冯鱼。
当时,冯鱼急匆匆地从电梯口赶下来,结果看到她们两个说好要离婚的人在下面手牵着手,愣怔了好一会。
其实也算不上是手牵着手。
只是黎无回紧紧抓着邱一燃的手腕——可能这样看上去很像有一方被强迫,再加上邱一燃浑身湿透,仿佛是被绑架。
冯鱼沉默很久,抿着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黎无回,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最终还是做了一件我一直以为你会做的事情。”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冯鱼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是自愿的。
她好像很习惯被黎无回这样抓着,没有抗拒,只有担忧和不知所措。
听到冯鱼这么说。
黎无回紧了紧邱一燃的手腕,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她突然之间说不了话。”邱一燃有些不安地作出解释。
冯鱼呆怔一秒。
看了眼头发濡湿的黎无回,微微皱眉,但好像没有太多惊讶,“你又情绪激动了?”
“又”。
邱一燃有些艰难地问,“什么意思?”
黎无回却对此感到不悦。她紧了紧邱一燃的手腕,也淡淡地看了眼冯鱼。
冯鱼马上开口解释,“之前是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下一秒与黎无回对视,又被迫补充,“但只是偶尔。”
邱一燃沉默。
她不知道偶尔是只发生过一次,还是两次,或者是很多次。
她抿着自己苍白的唇,有些艰难地开口,“那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冯鱼叹了口气,再次注意到这两个人的窘状,
“现在你们两个先跟我上楼换件衣服吧,只要不生病,什么话都好说。”
冯鱼说的话的确在理。
当务之急,她们得先换下湿透的衣服。
又因为黎无回似乎受到很多惊吓,始终不肯放开邱一燃的手。
于是她们回到的,是被登记在邱一燃名下的套房。
冯鱼没有跟过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为黎无回找了身衣服,送过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唇,却看到像水鬼一般缠在邱一燃影子后面的黎无回。
冯鱼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对仍旧有些茫然的邱一燃说,
“她这种情况不算严重,你不要多担心。但是,等下你能带她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吗?”
邱一燃愣怔。
“我下午还有事要忙,还要联系她的经纪人,看看报警能不能把那个疯子抓到。”冯鱼及时解释,
“她这个状态也不太好,一个人的话,我不太放心。”
“虽然你们……”
冯鱼说到这里,被黎无回冷冷盯了一眼,咳嗽一声,接下来的话也有些含糊,“虽然那个什么,但毕竟情况紧急。”
说着,她冲邱一燃笑了下,“邱一燃,你人那么好,应该不会这么狠心吧?”
话已经说到邱一燃无法拒绝的份上。其实她也没打算拒绝,她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听到冯鱼说,要带黎无回去看心理医生。
又是一件她并不知晓的事。
但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有多少意外——黎无回独自生活在巴黎,一路艰辛,登上顶峰,期间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需要与心理医生定期会面疗愈精神状况,也情有可原。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我会的。”
冯鱼松了口气。
把准备好的衣物递过来,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又多说一句,“既然是你,那我就放心了。”
黎无回皱了皱眉。
她很不喜欢冯鱼的多嘴,把她说得很不独立。
刚刚邱一燃自己已经把身上那些水都擦干,换好干净衣服。
只剩下黎无回身上还有些湿。
邱一燃没有时间多想,她从冯鱼手中接过黎无回的衣服,关了门。
对上黎无回仍有些红肿的眼睛,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先去换衣服吧。”
黎无回盯着她,不接衣服。
邱一燃微微抿唇,“我不走。”
也不知道黎无回是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
“下午陪你去看医生。”
黎无回这才把衣服接过去,但也没有把邱一燃松开。
她直接把她拉进卧室。
在邱一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黎无回把装着衣物的衣袋往床上一扔,就开始脱自己的针织衫。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她迅速背过身去,也闭上眼睛,不敢大口呼吸。
但针对这种情况,她完全能理解,当然也忍不住有些担忧——
因为刚刚。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黎无回也基本是守在门外,不让她有任何可以逃出去的可能性。
黎无回惊魂未定,已经到了说不出话来的地步。邱一燃眼睁睁看她发生这种事,也理应包容。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黑,其实邱一燃根本没看到什么,也不会看到什么。
只能听到些声音。
窸窸窣窣的。
但人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就算一片空白,也忍不住分析,这个声音究竟代表什么。
邱一燃自觉不该如此。
于是她又紧抿着唇,抬起双手捂紧自己的耳朵。
但仍觉这段时间极为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空气中氧气含量变得极少,才感觉到自己的肩被拍了一下。
回头。
黎无回已经换好衣服。
很干净很温暖的淡蓝色衬衫,像春天的天空,袖口挽到手肘。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举起手机屏幕,其中亮着一句话:
【邱一燃,我可以自己去看心理医生。】
貌似情绪已经完全平复。
看表情也是,恢复常态。
邱一燃想了想,还是坚持说,“我陪你去。”
黎无回微微皱眉。
她把举着的手机收起来,双手抱臂,注视着她,没有说更多。
“我……”
邱一燃有些慌张地找理由,“因为我刚刚答应冯鱼了。”
一次又一次。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那一桶冰水浇灌出贪心,彻底将“最后一眼”抛在脑后。
黎无回眯了眯眼。
又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黑暗中,她的脸被手机蓝光照着,表情有些冷。
最后亮给她看:【那冯鱼要是突然想给你介绍其他女人呢?】
邱一燃呆住。
她看了眼黎无回,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很认真地问这种荒诞的问题。
没有办法。
邱一燃还是老实回答,
“虽然她是精神失常了才会这么做,但是我也不会连这种事答应。”
答案没有任何模糊的地方。
黎无回收回手机,看她一眼,又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耐心地等了会。
终于,黎无回很利落地举起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字,
【哦。】
邱一燃卡住。
黎无回又很自然地把手机收回去,朝她扬了扬下巴。
意思大概是可以走了。
邱一燃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黎无回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开了房门,又还是回头补充,
“我担心你。”
黎无回顿了一下脚步。
她看了邱一燃一眼,大概是嫌打字很麻烦,所以只是很平淡地点了点头。
大概意思是,知道了-
黎无回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状况,也没有提前预约与心理医生的会面。
但这位心理医生为人很好,听到黎无回出现突发状况,她特意为黎无回留出午餐后的休息时间,以供会面。
今天过得格外漫长。
一整天,两个人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所以在赶过去前,她们又到酒店楼下,吃了点不太好吃的午餐。
最后赶到诊室。
黎无回进去与心理医生会面。
邱一燃有些拘谨地等在室外。
诊室环境可以调节,进去以后,百叶窗被拉上去,透过玻璃窗,黎无回可以看到她。
这种熟悉的情景让邱一燃想起从前——那时候,不管有多忙碌,邱一燃也坚持不让生病的黎无回独自一个人来到医院。
黎无回刚开始觉得她的亦步亦趋很好笑,所以时常刮她的鼻子笑她,后来这种情况发生多次,黎无回没有再取笑她,大概也是渐渐习惯依赖她的陪伴。
而现在——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来到黎无回所在的心理诊室,她全程局促,不知道黎无回在这些年独自会面过多少次,而自己又错过多少次?
她为此感到难过,却也想尽力为黎无回提供安全感。
所以——
在黎无回刚刚走进去,在诊室中落座时。
邱一燃就费力地仰起脸,往里面看。
她希望黎无回与她对上视线,至少知道室外有人在为她等待,能稍微减轻一些不安。
独自生病、独自看病都很辛苦。没人比邱一燃更清楚这一点。
而诊室中,心理医生Gabrielle也看到了在诊室外的邱一燃——
她留意了一下。
等视线再次回到黎无回脸上。
她发现对方在与室外的女人对视之后,便稍微放松了绷紧的背脊。
Gabriell心中了然,“这是第一次有人陪你一起过来。”
黎无回缓慢收回视线,低下眼,并没有否认。
“是她吗?”Gabrielle又问,“昨天你说的那个人?你要离婚的那个人?”
黎无回碾了碾手指,算是默认。
Gabrielle叹了口气,觉得黎无回应该不会谈论太多,便将话题回到目前的状况上来,“暂时性失语,我记得最开始你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症状。”
黎无回点了点头。
“当时你跟我说,这种情况出现过很多次,但以前每次都会自己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没有多管,结果没想到,它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那次你给自己放了两天的假,发现这次的症状没有好转,所以你希望我给你开药,因为你有一场公开活动,需要开口发言。”
“而你不想在公开活动表现差劲,因为不希望被那个人看见。”
“虽然她不一定会注意到,但你希望能彻底断绝这种可能性,不被看见狼狈的自己。”
Gabrielle用简短的话语,对黎无回的病情稍作总结,之后视线重新落到黎无回脸上
然后发现——伴随着她的讲述,黎无回似乎是想到一些在过往中令自己痛苦到无法再容忍的事情,于是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太好。
但是。
在这之后。
黎无回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便稍稍平复下来。
Gabrielle微微皱眉,“那个人也是她吗?”
黎无回还是无法开口回答,却也避开她的视线。
Gabrielle想了想。
走过去,把百叶窗拉下来,阻挡这两个人交汇的视线。
黎无回才终于抬起眼看她,看得出来双眼红肿,今天的情绪起伏很大。
但即便遇到在常人来看极为慌张的事情,她也眼神倔强,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脆弱。
“问题不在于药物。”Gabrielle说。
黎无回平静看她。
Gabrielle看起来想说更多,但最后又点到为止,
“你太忽略自己。”
“总是在心里压抑太多负面的事情,需要释放情绪,也需要被重视。”
黎无回低眼,看向桌面,Gabrielle为她准备好纸张,供她们进行交流。
尽管这是不必要的,因为她们从前的交流模式也是一问一答,而且大部分回答都可以用点头摇头替代。
但这次。
黎无回有话想说。
她拿起纸张,也拿起笔,手指有些僵硬,握不住笔。
这不是个好的状态。
恐怕再这样下去,会出现更多不好的反应。
Gabrielle注意到这一点,仍然耐心等待着黎无回的回应。
过了一会。
她发现黎无回又放下了纸笔。
像是有话想说,但仍旧难以启齿。
Gabrielle不得不再次强调,
“你需要寻求帮助,需要被自己重视,也需要被自己想要的人重视。”
黎无回低着睫毛,盯着桌上的纸笔,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将近一分钟过后。
黎无回又抬起眼——去看密闭的百叶窗,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有看到什么。
她再次拿起纸笔,手指僵硬,十分困难地在白纸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最后亮给Gabrielle看,
【我刚开始认识她,也是因为想向她寻求帮助,最后她帮了我,我却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Gabrielle了然。
她想起外面那个女人刚刚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太对劲,停顿了一会,说,
“再试一次。”
黎无回皱眉。
Gabrielle却因此松一口气,会面时间长达一年,这是第一次,她在这个病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她想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在外面坐着,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黎无回应该仍然倔强,也仍然有所防备,绝对不会对她有那么多回应。
于是她思考良久,再次给出恰当建议,
“再试一次,让她帮一帮你。或许她会因为这件事高兴。”
“或许她比你想象得要更加强大。”
“而且,如果当时她能帮你,那么现在也能。”-
百叶窗被拉紧,邱一燃看不到诊室中的黎无回,瞬间变得有些不安。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麻的左腿,反复抬头,去看那扇阻拦着视线的百叶窗。
产生一种此刻正在手术室外焦灼等待大型手术的错觉。
而大概是她的表现惹人瞩目,有位像是护理师的女士上前来,给她倒了杯温水。
邱一燃没想过这家诊所的服务如此温暖,接了下来,微微抿了一口,稍微平复了些,便对这位好心的护理师道谢。
护理师笑笑,让她不用在意。
又兴许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护理师看了她一会,双手插兜,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盯了她一会,有些好奇地问,
“你是她什么人?”
邱一燃难以启齿。
她没办法对这位好心的护理师说,她是她的前妻。
所以护理师自动反应,“哦,家属。”
邱一燃顿了顿,试图解释。
护理师忽然又不经意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有人陪着过来。”
邱一燃握紧水杯。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失语症单独出现的话,并不能算是很严重的症状。”护理师又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主要是黎女士的抵触反应比较严重。”
“抵触反应?”邱一燃错愕。
护士迟疑了几秒,点头,“她每次过来都只是开药,会面时间很短,我整理个案,都发现她给出的信息很少,应该是对医生还不信任。”
“这种情况多久了?”邱一燃下意识问。
护理师摇头,“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邱一燃抿了抿唇,抬头,去看了眼封闭的百叶窗——
或许是出自于某种错误感应。
她总觉得,黎无回此刻也正在看向她。
于是。
将近一分钟后。
她才收回视线,让自己努力集中注意力,去问护理师,
“那,那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更好地帮到她呢?”
“失语症的话……”护理师想了想,给她说明,“家属要多多关心,给她快乐,陪伴,听她的开心,也听她的难过。让她尽量心情放松,可以陪她去一些让她觉得愉悦的地方。”
很普通的一段话。
几乎所有出现心理问题的人,家属都应该知道这些事。
邱一燃却因此眼眶泛红。
因为她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些,都是自己以前没有做到过的。
但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哭哭啼啼。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
她将快要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努力平复心情,也努力想要再次保护黎无回,
“除了这些以外呢?”-
黎无回过了一段时间才出来。
当时心理医生的表情看起来稍许凝重。
邱一燃一下子站起来,以为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但心理医生没有为她说明什么,只是说已经开好了药,让她一定要盯着黎无回按时服用。
邱一燃仓促点头,又追着心理医生问,“一般这种情况,要多久才能好?”
Gabrielle看了眼黎无回——黎无回低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刚刚的那些建议。
Gabrielle没有打断黎无回的思考,而是对邱一燃笑了笑,安慰她,
“时间说不准,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周。但只要得到休息,情绪平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邱一燃仍旧对这个现状感到慌乱。
但也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只能有些无措地说了声谢谢。
Gabrielle拍了拍她的肩,也拍了拍黎无回的肩,没再说什么。
开好的药单还要去领药。
邱一燃来不及再问黎无回刚刚发生了些什么,她被流程催着走,去领了药,又去倒了水,想着让黎无回先吃一顿。
忙来忙去。
等她回过神来。
就发现黎无回正靠在走廊尽头,遥遥地注视着她。
视线在空气中相撞。
两个人眼睛都很红,也很肿。
只是无声无息地对视一眼,邱一燃就已经很想要流眼泪。
但她今天流的眼泪太多。
盐分和液体将她的眼睛反复浸泡,已经让她快要掀不开眼皮。
眼眶一湿润,就让她觉得被刺痛。
她想黎无回应该也是一样。
也不想让黎无回再哭。
邱一燃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拖着腿走过去。
这段路走得很慢,直到她停到黎无回面前,黎无回还是看着她,视线没有移动过半秒。
邱一燃不敢多看黎无回。
她低着脸,红着眼睛,把药拆了,按照医嘱,很仔细地给黎无回分好——
最后一手拿药,一手端水。
送到黎无回面前。
这时候,黎无回仍旧还是在看着她。
她看她显得有些笨的动作,看她手上的药和水,又看她的眼睛。
来来去去,好一会。
黎无回轻轻笑了下,最后动作很慢地低下视线,不看她,看她们两个的影子。
“你先吃药,好不好?”邱一燃有些鼻酸。
她这样问。
黎无回侧过脸,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像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也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然后,沉默地把药和水接过去。
黎无回先是习惯性地把药咬到嘴巴里面——
像是下意识想要嚼。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停了半会,很配合地喝了口水,默默吞下去。
仿佛自己之前吃药,也从来都是用水吞服。
看见黎无回把药吃下去,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扶了扶自己的膝盖。
黎无回看了眼她的左腿。
邱一燃靠着墙,光线打在她们两个身上,让人发晕,也让人觉得迷茫。
她想了很多事情,想自己要去哪里,想起那两封邮件,想自己要用什么借口陪在黎无回身边,又想黎无回现在在想什么……
想来想去,她连一件事都没有想完整。
最后。
邱一燃看向黎无回,有些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刚刚,我了解了一下失语症。”
黎无回歪了歪头。
意思大概是,然后呢。
“也问了那个护理师很多问题。”邱一燃说,“然后她跟我说,要多陪你,多听你说话,也要对你有耐心,带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
“所以黎无回……”
说到这里,邱一燃深吸一口气,“我打算先不回茫市了。”
说完这句话——
她没有敢马上去看黎无回的表情。
她揪着衣角。
知道自己现在这种行为很厚脸皮,也因此无地自容。
但是。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就这么走掉。
反正已经是前妻了,那么厚脸皮一点,被讨厌多一点,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邱一燃攥紧手指,对黎无回笑了笑,“你要赶走我吗?”
黎无回静静看着她。
这段注视很漫长,中途走廊的灯光暗了两次,在她们两个脸上闪烁着,像有什么东西缓慢生长在一起。
最后,邱一燃呼出一口气,不太大胆地提出请求,
“还是,你愿意让我先送你回家?”
邱一燃这么说,其实也已经完全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她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会觉得这个人反反复复,明明离了婚,现在却还要贴上来。
但黎无回还是看着她,眼神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厌恶,更没有她害怕看到的怨恨。她很安静,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
黎无回才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给她看:
【我原本是一直住那个酒店的。但今天搬走,现在那些东西应该都还没搬完。】
邱一燃愣了几秒钟。
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黎无回今天跟着回她的套房,是因为打算搬走,所以没有办法回自己的房间。
而在她仍旧反应迟缓之际——
廊灯再次熄灭,黎无回在黑暗中看了她一会,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最后黎无回低头,又打了第二行字,十分平静地展现自己的软弱和迷惘:
【邱一燃,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第63章 “请你再帮帮我吧,邱一燃。”
不管别人怎么想, 黎无回都始终觉得,她和邱一燃的开始源自于一场欺骗。
那个平安夜的邱一燃太珍贵,而黎无回的确不够真心, 为了讨邱一燃的喜欢,说了很多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假话。
有时候她也会想,要是那天晚上,她们换一种更为平等的身份相遇就好了——可以是普通一点的摄影师和模特, 最好两个人都很穷, 差别没有那么大, 也可以只是偶然碰在一起的同车乘客, 两个没有任何利益交缠的留学生。
或许邱一燃还是会在她喊她之前就回头, 或许她也还是会脸皮厚地去蹭邱一燃的酒喝, 但至少她可以稍微提供坦诚,在那个晚上就跟邱一燃谈论自己的厌恶和喜好,会说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很差劲,会谈论到高中时鲁韵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或许还是会跑去安纳西接吻, 会□□,会去蒙马特像两个疯子一样大声喊我要征服巴黎,可能最后也还是会在圣诞节那天结婚……变成最普通最贫穷的一对爱人, 却也不必时时刻刻都被划分到天平两端。
后来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黎无回也未曾反思过这个想法, 她觉得自己亏欠邱一燃太多,放任天平这端的重量持续加大。
车祸是其中一个砝码,只是重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
以至于黎无回眼睁睁看着天平倾斜,而邱一燃滑落至她这一端, 陷入她所在的低谷。
而罪魁祸首, 除了她,没有别人。
黎无回为此痛苦过一万次, 挣扎过一万次,也被折磨过一万次,尝试过很多种方式,都无法让这段关系回到原点。
直到很久以后的现在。
有位她曾经十分不信任、也不屑一顾的心理医生对她说——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出了问题,要发出最大的声音,去请求帮助。
黎无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回到原点的方式,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太多。
所以。
她才会对邱一燃发出那一句,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邱一燃因为这句话愣怔。
黎无回却因此发觉——这可能是自己这几年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廊灯再次熄灭,仿佛一声无声无息的呜咽,所有人和事都在这声呜咽声中倒退,仿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雪夜,整个巴黎被圣诞灯照得暖洋洋的,她们再次站在温暖的篝火面前对视,年轻完整,天真贫穷。
邱一燃红着眼睛。
黎无回也红着眼睛。
但黎无回没有去擦从眼角滑流下来的眼泪,也没有因为回避自己的狼狈和脆弱,而是选择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红着眼睛,在手机上打了第二行字,亮给邱一燃看,
【请你再帮帮我吧,邱一燃。】
像五年前那样,在我想要喊你之前回头,把我从那辆出租车上带走,带我去温暖的地方,不遗余力地帮我,救我,把没有家可以回的我带回家,也把困在过去中恐惧悲苦的我拽出来,抚摸我,碰触我,再当一次我的家长,最好也还是要像从前一样,用尽全力来爱痛苦的我。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黎无回已经在迷宫里走了很久的路,变得累,也变得辛苦,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的、正确的求助,但这已经是她近几年来,所容忍自己释放出的最大程度软弱。
她没有办法说更多。
因为邱一燃很痛苦地注视着她,面部表情很奇怪,像是已经要哭了却又在很努力地憋着。再严重下去,可能会和她一样患上失语症。
所以黎无回低着眼,又在手机上打了行字:
【别哭,很丑。】
她将这句话亮给邱一燃看。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性很听她的话,邱一燃真的停住所有面部表情。
她吸了下鼻子。
像是想要努力朝她笑一笑,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嗝。
两个人都因此发怔。
邱一燃呆呆地动了动喉咙,像是被憋到了,很难看很别扭地抿了下唇。
黎无回只好又打字:
【算了,你还是哭吧。】
邱一燃费力地眨了眨红肿的眼睛,像是对她的前后矛盾感觉到困惑。
黎无回继续打字给她看:【憋着不好。】
邱一燃停了半秒,眼泪又从肿得不行的眼睛里跑出来,她胡乱地抬手擦了擦,“我……”
原来还可以说话。
黎无回放下了心,又低头想要打字。
不过这次。
没等她打完字,邱一燃就忽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掌心和腕心相贴。
像一个最小幅度的拥抱,体温和脉搏在静默中叫嚣着纠缠。
以至于黎无回突然停住打字的动作。
她蜷了蜷有些发麻的手指,紧紧盯着邱一燃抓住她的手,忽然发觉原来过去这么久,这个人的手也仍旧这么温暖。
像最开始——
在那个原本寒冷的黑夜中,牵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带她从贫乏落魄中奔逃出来,让她能够从中喘息着,毫无顾忌地跑向象征美满结局的爱情桥。
但邱一燃并没有发觉黎无回在这瞬间的停滞。
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很突兀,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又问她,“黎无回,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鼻音很重。
黎无回抬起脸来,注视着邱一燃极为憔悴的脸。
邱一燃跟她解释,
“刚刚护理师和我说的,说可以带你去散散心,不要闷着在家……”
说着,她垂落在腰侧的手稍微抬了抬。
像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比较好,所以随便找了个地方放着,显得很局促,说的话也让人感觉她很忙,
“反正就是,不要闷着在室内,最好可以去一个没有压力,也不会让你想起伤心事的地方。”
黎无回看了一会。突然伸手过去,把邱一燃的手牵了起来。
不是十指相扣,严格来讲甚至不算是牵手,只是像刚刚那样,牵着手腕。
这已经是她们在这个阶段最大胆的、最亲密无间的、最不需要顾忌的肢体接触。
却已经让邱一燃愣了半拍。
但她没有对此有很多抗拒,而是很乖巧地被黎无回攥着手腕,也走了过来,慢吞吞地和她靠在同一面墙。
她们的影子到了同一边,都不怎么厚,也看起来不够强大,佝偻着,像肩并着肩,也手牵着手,像垂垂老矣,也亲密无间的两个老人。
黎无回对此心满意足。
她一只手牵着邱一燃,另一只手不太方便地在手机上打字,回答邱一燃的问题:
【我想去安纳西。】-
问出这个问题时。
邱一燃在心底做了很多准备,但却完全没想到,黎无回还会想去安纳西。
让她恍惚间想起那个不太寻常的雪夜,好像和今天的情况类似,她们没办法和对方分开,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最后随便听人讲了什么俗套的爱情故事,就醉醺醺地将安纳西选作最终目的地。
她问黎无回为什么。
黎无回歪了歪头,并没有向她说明原因。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去吗?”邱一燃还是答应下来。其实不管黎无回想去哪里,她都会答应的。
黎无回点了点头。她要今天去。
从诊室出来以后,已经到了傍晚。黄昏时分,暮色浸润。
邱一燃看见她们两个的影子被扯得很长,问黎无回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出发。
黎无回点头答应。
邱一燃也点点头。
然后她又问,黎无回要不要跟经纪人联系,毕竟可能黎无回还有工作要处理。
黎无回摇头拒绝。
邱一燃脚步因此顿了一下。
这种状态的黎无回是罕见的。
她时常给人攻击性强的观感,大部分是因为表情,讲话语气。但现在,她没办法说话,就好像表情也变得柔软,乖巧。
像个很听话的孩童。
让邱一燃觉得她有种不自觉的可爱的同时,也深感心酸。
或许是邱一燃控制表情的能力不太优秀,总是不小心流露出难过。吃饭的时候,好几次,黎无回都悄悄看她。
她们吃的是一家融合法餐,当时邱一燃正在很小心地给黎无回处理龙虾肉。
位置互换。
她突然把黎无回当成一个手坏掉的、没办法自己处理虾壳的孩童。
其实比起被照顾。
邱一燃更习惯在这种细节上去照顾别人。
这也让她感觉到难得的轻松,已经很久了,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做什么事都需要被人照顾,直到她突然发现——就算自己少了半条腿,也还是可以为黎无回剥出很多龙虾肉来。
这让她喜出望外。
一下子把所有的虾肉都剥给黎无回,把黎无回的餐盘堆成一座小虾肉山,并且还很高兴。
直到她注意到——黎无回根本没有怎么吃,而是一直在看她。
邱一燃才发现自己给黎无回的太多了,也不管黎无回是不是需要。
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悬着戴着手套的手,“怎么了?不想吃虾肉吗?”
黎无回看了她一会。
拿出手机打字,给她看:【你不用为我感到难过。】
邱一燃很迟缓地将悬起的双手放到桌上,微微抿了下唇,没想到自己尽力掩盖,却还是被黎无回发觉。
“我也不是很难过。”
良久,邱一燃把手套摘下来,然后轻轻地说,“只是很担心你。”
她不知道——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在平时有多忽略自己,压抑自己,才会到患上失语症的地步,而且还犯病不止一次。
黎无回大概是猜到她的反应,又低头打了两行字:
【别担心我。】
【因为现在已经是我这几年以来,最开心的时候了。】
邱一燃不说话。
【我没有骗你。】黎无回继续打字给她看。
“都说不出话了,还开心?”邱一燃强忍着眼泪问。
【嗯。】黎无回笑,亮出这行字的时候似乎很真心,【开心。】
看到黎无回笑得那么真切,邱一燃低了下睫毛,匆促抬手用手背擦了下眼角。
“笃,笃——”
桌子被拍了两下。
邱一燃知道是黎无回在喊自己,重新抬起眼来。
也看到对面的黎无回微笑着,给她亮出那一句话:
【好像是因为说不出话,反而就可以更加诚实一点。】
这的确也是邱一燃所感受到的。
很久了,她们总是对彼此言不由衷,竭力将不快乐装作若无其事,将痛苦换上强颜欢笑的外壳,将示弱伪装成逞强,久到两个人都已经快要忘记——
明明最开始,开心就是开心,痛苦就是痛苦。
如今看到在这种状态下反而变得诚实起来的黎无回,邱一燃说不出更多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
感觉自己那颗经历过风吹雨打的心都在被扯着痛,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黎无回拿着手机,看她,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是否真实。好一会。
她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才放心地低下头去,吃邱一燃给她处理好的龙虾肉。
结果吃了几口。
黎无回又放下餐刀,再次拿起手机,在屏幕上忙来忙去地打字。
邱一燃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有些紧张,又觉得黎无回这样总是打字很麻烦。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心电感应的机器,安装到她的心脏中央,让黎无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邱一燃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感知到。
胡思乱想间。
【邱一燃。】
黎无回打完字,表情比较严肃。
邱一燃瞬间郑重起来。
这是黎无回刚刚下载的飘字软件,好让她们分坐在对面也能看清。
在满是法国人的餐厅内,邱一燃看到自己的名字从屏幕中骤然出现。
像是密语。
也看到紧随其后,有另一句密语慢悠悠地飘过,
【给我切牛排。】
隔着很显眼的绿色字体,餐厅内漂浮的黄光,弥漫在空气中的水蒸汽……邱一燃讶然间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抬了抬下巴,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字,示意她自己没有开玩笑。
邱一燃破涕为笑,点了点头,目光柔软地答应下来,
“好。”
说着——
她去将刚刚端上来的牛排接过来,放到自己这边,慢慢地切成小块。
黎无回得寸进尺,懒洋洋地撑着脸看她给自己切牛排,紧接着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我要蘸酱。】
好像很多要求,很挑剔。
可这的确就是邱一燃想要的。
或许这次失语症是得之不易的契机,让黎无回安心做一回需要被照顾的一方,也让邱一燃有机会证明自己仍旧有作为年长方的价值。
良久,邱一燃才动了动自己干涩的喉咙,说,
“好。”-
吃过饭后,邱一燃问黎无回,“我们要自己开车去,还是用别的交通方式去?”
那次车祸发生在一切向好的时候,却因为自驾,给她们当头棒喝。
她害怕黎无回会有很多担心,在这种时候会有更多谨慎,也对失语症的治疗产生负面效用。
但转念一想,过去两个月,她们已经经历过那么漫长的一段自驾旅程。
纵然当时无法认知到这段旅途会带来什么,可回过头去望,才发觉早已带来许多改变。
这天。
黎无回想了想,貌似依然决定克服过去的阴影:【你的车在哪里?】
邱一燃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当时为了来看黎无回最后一眼,她把出租车直接扔在一个陌生路口。
“我可能不知道。”
邱一燃很含糊地隐去那段显得自己有些笨的历史。
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但我可以去找。”邱一燃谨慎发言。虽然她并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要选择坐那辆车。
黎无回点了点头,原谅她的含糊,并且给她飘字:【一起去找。】
于是这天。
她们忙来忙去,最后又穿梭在整个巴黎,寻找那辆破旧的、不太漂亮的出租车。
当然也的确找到了。
那个时候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傍晚。
那辆被抛弃的出租车,很安静地、很委屈地停在路口,身上度上一层发沉的金光,不知道是不是被主人遗忘,所以被过路人欺负。
相比早上见面的时候,它多了几道溅过的污痕。
黎无回对此很不满意,皱起了眉。
邱一燃看到黎无回不太高兴的表情,从车上找来擦布,里里外外都擦干净。
黎无回也找了块布,跟她一起来擦。
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离婚不久,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在夕阳下面一起擦起车来,不过也都不感到沮丧,而是为做着这种小事而感到充实。
当然,她们再努力,也还是没有办法将出租车擦成保时捷。
环绕一圈检查过后。邱一燃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挠了挠下巴,给黎无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站在旁边,邀请干净漂亮的公主上车。
公主黎无回很嫌弃地丢掉擦布,理了理自己因此变得凌乱的长发,坐上了副驾驶。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关上车门,绕到车头,慢吞吞地前往驾驶座——
她的腿没有在痛。
但因为到现在还没去更换接收腔,走路还是有些慢。
所以在这个过程,黎无回还是在看她,在她上车之后,也微微抿了抿唇。
“我没什么问题。”
落日熔金,大道宽敞,邱一燃坐在熟悉的驾驶座,很诚恳地对黎无回说,
“你要相信我。”
黎无回目光闪烁,看了她一会,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
却又在她发车之前,打了一行字给她看:【回来之后就去换接收腔。】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
停了半会,又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想起来,隔一天又忘了。”
黎无回点了点头,大概是相信她的解释,没有对此有很多怨怪。
蓝牌出租车,再次在巴黎慢悠悠地开起来,在暖黄落日中驶向终点安纳西。
五个小时的车程。
她们没有太多交流。
一是因为黎无回没办法说话,总是让邱一燃去看字也很不遵守交通规则。
二是因为,黎无回坐在副驾驶,头一次在很惬意地吹风。
这一刻——
邱一燃是真的相信黎无回所说的,说不出话反而特别开心。
黎无回在晚餐时喝了些酒,不多,但人也稍微有些迷糊。
所以整段路。
她都只是在搭在副驾驶的车窗上,懒洋洋地吹风,自来卷的头发缓缓在落日中飘起来,像只来自巴黎的、有些醉意的猫。
偶尔瞥见黎无回很是放松的状态,邱一燃也很真心地笑了起来。
再到安纳西的时候,时间同样也已经很晚了。并且又像很久之前那次一样,是一个照得见影子的黑夜。
进入城区。
邱一燃才又迟钝地想起,安纳西是一个那么大的地方,她们说来就来,没有目的,也没有去处,更没有住处。
她不像黎无回,打个电话就有人帮忙,搞不好,今天晚上是真的要在这里流浪。
正在思索间。
车门玻璃被敲响。
是黎无回的信号。
邱一燃很谨慎地把车停下来,看向副驾驶的黎无回。
黎无回醉醺醺地敲了两下车窗,表示要下车。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这时候下车是要去哪里,但还是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可以长时间停车的地方。
车停下来。
黎无回先下了车。
她应该是还没完全醒酒,所以脚步有些摇晃,在月光下像只误闯入人类世界于是因为迷路而飘摇的蜻蜓。
看到黎无回跌跌撞撞。
邱一燃赶快下了车,温吞吞地拖着腿,追到黎无回身边去。
黎无回走不稳路,步子迈得很慢。走了一会,她突然将手搭在了邱一燃肩上,头发散乱,呼吸灼热。
邱一燃走不快路,左腿步子拖得很长。黎无回倒在她肩上,她只好尽量站稳,也努力用一只手撑扶着她。
她们的影子也因此在月光下再度并肩,很细的两条,紧紧挨在一起,变成两只蜻蜓,一只少了半边翅膀,另一只迷失方向。
她借她的力,她带她找寻方向。
两只蜻蜓在人群中间穿来穿去,找寻通向原本世界的路。
像是从中察觉到久违的乐趣,黎无回突然开始踩起邱一燃的影子来。
像个小孩子一样。
特别幼稚。
邱一燃觉得无奈。
但也没有办法灵活地躲来躲去,所以只能任由黎无回过来踩她的影子。
不知道这样迷迷糊糊地走了多久,黎无回突然不踩她的影子了。
黎无回突然蹲下来,抱着膝盖,轻轻拍了下她影子的头,好像在给她道歉。
邱一燃有点想笑。
结果黎无回又在空气中虚虚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她蹲在地上。
很安静地抱了抱邱一燃的影子。
邱一燃瞬间僵住。
黎无回没管她,又自顾自地站起来,脚步飘飘,走上了一个带有坡度的桥。
邱一燃跟着过去扶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抬头,才发现她们来到的地方,已经是爱情桥。
其实很多地方都有所谓的爱情圣地,传闻中在这里接吻的爱人,会相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安纳西爱情桥并没有多特别。
这是一座不太长的木桥,但很美,坐落在湖泊上,两边就是宽敞的道路和树木。
夜大概已经很深,街道和桥上都没什么人。她们就这样飘飘悠悠地,走不稳路,却互相撑扶着彼此来到桥上,也不会被人笑话。
但这似乎就是黎无回在醉酒之后,忍着醉意,也想要来到的目的地。
上桥之后。
黎无回没有再走,而是静静地搭在栏杆边,安静地吹着风。
邱一燃很担心她会因为喝得太醉而直接掉到河里面。
所以也时刻注意着,不敢离得太远。
她跟黎无回肩挨着肩。
春风徐徐刮过,灰蓝色的夜像桥底水波一样弥漫。
邱一燃低头。
看到湖泊中倒映的两个身影。
黎无回长发被风吹得飘摇,虽然狭长眼尾变得红肿,但想必仍旧美丽得不可方物。
她挨着黎无回,黑漆漆的。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这个时候是在想些什么。
但总之有一瞬间。
她自己在认真考虑一件事——要是黎无回掉下去,自己是不是也只能跟着一起跳下去?
与上次来到这里相比,邱一燃变得木然,没有很多年轻时的浪漫,过了好一会,才有些谨慎地想起问,
“黎无回,你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
黎无回抬起那双稍显迷离的眼,有些失神地看向她。
很久,还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眼睛里似乎有更多让邱一燃读不懂的东西,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你可以发信息给我。”邱一燃想起之前护理师的嘱咐——
要倾听黎无回的悲伤,也要倾听黎无回的开心,这样才能慢慢让黎无回慢慢开口说话。
黎无回摇了摇头。
邱一燃抿了抿唇。
她觉得黎无回说不出话已经会很孤独,所以竭力想要把这段空白填满,“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会没有地方住。”
虽然也很像求助就是了。
黎无回却因此而轻轻笑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好像现在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很多在意。
笑了一会。
她伸手过来,动作很慢,理了理邱一燃被风吹乱的头发。
或许是黑夜作祟,黎无回的眼神变得异常柔软。
邱一燃张了张唇。
不用照镜子。
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足够狼狈,双眼发红,面部浮肿,脸色病态。
但黎无回仍旧愿意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样的她。
不嫌弃,也不怨恨。
她只是很耐心地看着她,给她理好乱飘的发丝,在收手之前——
有那么一秒钟的犹豫。
最后不知道是想到什么。
黎无回抿了抿嘴角,没有任何缘由地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动作很轻,不像是惩罚。
邱一燃愣怔。
黎无回却像是成功做成坏事那样,很开心地勾了勾嘴角,又得寸进尺,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子。
“黎无回。”
邱一燃有些无措地喊了声她的名字,感觉自己忽然变成黎无回手中的橡皮人,然后为了平复心悸,故意开着玩笑,
“要不我们今天晚上直接在这里流浪到天亮算了?”
黎无回歪了歪头。
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毛。
似乎是同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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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她又拿出手机,大概是在编辑今天晚上的安排。
邱一燃捂了捂自己的眉毛,没由来地笑了一下,她因为这个玩笑而变得轻松,抛却了很多不好的记忆,于是再抬起眼的时候,嘴角也不自觉地带笑。
直到手机响了。
邱一燃对上黎无回微微带着笑意的眼睛,毫无防备地低头,骤然间看到自己手机里收到的那一个问题:
【邱一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必须要和我分开的?】
她瞬间脸色惨白,被抽掉所有笑容。
第64章 Youarehere,I’mhere.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 开始觉得必须要跟黎春风分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也曾经让邱一燃深感惶惑过。
不知道一般来说,提出分手的那一方是不是在心中蓄谋已久。
但对邱一燃而言。
这始终是个摇摆不定的瞬间,是个时时刻刻在加一减一的过程。
就好像房间里存在一头自由肆虐的大象。或许上一秒, 她觉得这头大象已经庞大到无法忽视,但下一秒,她又觉得,只要装作视而不见, 就可以躲过去。
平心而论。
其实那并不是车祸后她们最为艰难的一个阶段。
已经四个多月过去。
这段时间, 她们互相支撑, 争吵过, 痛哭过, 也接受过身边朋友亲人的帮忙, 不止一次被目睹过最难堪的自己,也搀扶着对方的影子,走过邱一燃认为最为灰暗的一段路。
当然,也可能是邱一燃误会。
或许她以为的搀扶和支撑, 从来都是单方面的。
分手那天,只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她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很严重的争吵。
早上。
她们各自准备出门。
邱一燃要与之前所熟悉的一名杂志编辑进行会面。
那时——
她开始习惯自己少了半条腿, 习惯穿戴假肢, 习惯幻痛,也习惯周围人看向自己时或心疼或可怜的目光,深深觉得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
已经四个月,她消耗自己的所有时间和精力, 供以复健。
以至于所有工作全都停摆。
商业合作也只能都解约, 经济来源只剩小部分照片的版税收入。
但也不多。
截肢后带来的生活开销比想象中以为更多,首先是高昂的手术费用, 以及购买昂贵假肢时的费用,其次是术后复健所需要的医药费和指导开销,以及其他方面的生活开销……
持续这么长时间,她的存款只出不进,而车祸责任方的赔偿款并不多,目前也尚未到账。
虽然还谈不上弹尽粮绝,却也早就算得是入不敷出。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以前熟知的某位杂志编辑,愿意约她见面,甚至与她商谈全新的合作事宜,已经算是雪中送炭。
黎春风的情况同样相差无几。
其实在车祸以前,黎春风就已经获得与公司签约的机会。
那是一家在巴黎乃至全球都拥有特等资源的经纪公司,在接收到相关资料后给予她回复,有意向与黎春风签约。
原本只差签约,她就可以走上自己一直想走的那条路。
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搁置。
车祸以后。
这家公司负责人体恤黎春风突遭横祸,也来医院探望过。
看到脸色苍白却仍然努力复健的黎春风,那位相当具有人文关怀的经纪人红了眼角,并且也仍然对她具有故事性的、坚韧不拔的东方脸孔有着很大的兴趣,表示愿意等她一段时间,等她好转之后再进行洽谈。
可出院之后。
黎春风不得不再次将这件事抛之身后——因为邱一燃大部分时间都无法自理生活,时常出现精神恍惚的状态,也时常因为上厕所、洗澡和普普通通的走路这种小事,摔到地上无法独自站立。
那辆红色卡车并没有碾碎邱一燃的骄傲,她的骄傲是沉溺于泥潭中也仍旧无法被磨平的东西,她为此痛苦,也为此麻木,但还是希望自己尽快恢复,坚持每周到专业治疗机构进行五次复健,也因此需要人多加看管。
而黎春风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也为此牺牲自己的时间、金钱、精力,甚至是梦想。
直到这一天——
这是她们在车祸后第一次,像车祸之前一样,终于可以从这件事中松一口气,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理论上,她们可以重新开始。
也确实是打算重新开始。
这几个月以来,邱一燃一边复健,一边尝试重拿相机,也确实零散拍摄了些照片。
她带着这些照片,作为自己尚有价值的佐证,打算去见杂志编辑——因为对方愿意为她提供一个长期摄影专栏的拍摄和撰写机会,也希望和她商讨其他项目的合作事宜,费用可观。
黎春风与那家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的经纪公司进行第五次会面——如果没有问题,今天可能会成功签约。
出门之前。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邱一燃低着视线。
看黎春风柔软的发顶,伸出手指帮她理了理头发。
黎春风蹲下来,动作很小心地给邱一燃穿鞋,给她系鞋带。
也给她的假肢穿鞋,系鞋带。
——这是邱一燃在车祸之前就想买的一双鞋,登山鞋。
她原本想好,等她们看完极光回来,就拉着早上总是像只鬼一样起不来的黎春风,去登山,看对每天而言都很珍贵的日出。
所以她已经选购好了两双同款式不同尺码的登山鞋,放在购物车中。
原本黎春风对此很嫌弃,因为她只喜欢睡觉,不喜欢运动,不喜欢登山,也不喜欢登山鞋。
但车祸后。
黎春风大概是为了想办法鼓励她,还是将这两双鞋买了回来。
在邱一燃出院当天。
黎春风穿上这双鞋来接她,也像现在这样,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
纵然邱一燃对这双鞋已经没有很多喜爱。事实上,出于生理方面的原因,她已经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丧失兴趣。
但她想要接受黎春风的鼓舞,也愿意在每次出门时都穿上这双登山鞋。
只要黎春风能因此开心一点。
黎春风小心翼翼地给她两只鞋都穿好,把鞋带系得很紧,又稍稍抬起眼来看她,
“紧不紧?”
邱一燃摇头。
大部分时候她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或者因为磕磕碰碰到,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长时间过后,跟着她,黎春风慢慢也变得话少,和她之间的对话,也通常处于一问一答的模式。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黎春风低下眼来,把她的鞋带都藏到鞋舌里面——
因为害怕她一个人在外面,鞋带散了,没办法自己蹲下去系,或者是因为鞋带绊倒自己,她只能尽量帮她将鞋带系紧一些。
邱一燃盯黎春风低下去的睫毛,又很迟缓地摇了摇头。
黎春风没有反应。
她低着头给她理鞋带,大概是没有看见她摇头。
邱一燃愣住,再一次发觉——她们现在的沟通,总是需要黎春风付出很大的力气。
邱一燃站着想了一会。
然后缓缓松开蜷缩着的手指。
她伸出手,拍了拍黎春风的头。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给出好的、正面的反馈。
拍头的动作很轻。
黎春风却因此顿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对她笑了笑,“这是需要我陪还是不需要我陪的意思?”
邱一燃皱皱眉,“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她最近说话很少,语气变得沉闷,也因为后遗症还在持续发作,时常有些小病小痛,声音也总是干涩。
变得很不像她的声音。
她自己发现这一点,所以越来越少说话。
黎春风大概也发现。
她低着头,安静了很久,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对她笑,说,
“知道了。”
笑容看起来没有多勉强。
邱一燃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门。
可走了几步。
开门之前,黎春风又在身后喊住她,“邱一燃。”
邱一燃慢半拍地回头。
房子里的灯已经基本都关了,只剩玄关一盏黄灯,黎春风站在灯下看她,对她笑,像一个很单薄的影子。
她喊住她,但不说话。
只是看着她。
邱一燃歪了歪头,也不说话。
玄关灯光微微闪烁。
而黎春风站在时亮时暗的灯里面,也像一个随时会消失掉的人。
邱一燃攥了攥手指。
黎春风又笑了笑。
她慢慢朝她走过来,脸上的光半明半暗,眼睛里有很浓郁的蓝色。
邱一燃看见她颈下乱糟糟围着的围巾,像春天那样的绿色。
“出去了,你要对别人有礼貌。”黎春风停到她面前,垂眼瞥向她,脸庞却很模糊,不像站在她面前,
“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尽量要有回应,不要总是像现在一样走神。”
邱一燃不说话,闻到黎春风身上很淡的香水味,明明记忆中是很甜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却觉得发苦。
“稍微忍着一点。”
黎春风微笑着帮她理了理围巾,手指却不敢触碰到她的皮肤,
“但不要太忍让着别人了。如果她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打我的电话,我会马上过来接你。”
邱一燃突然抱住了黎春风。
黎春风似乎没有想到,所以愣了很久,才慢慢抬手回拥住她。
玄关灯光忽明忽灭,女人将手横在她背上,脸紧紧埋在她肩窝。
呼吸放得极轻极轻。
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也抱她那么紧,却给人一种在想念她的错觉。
邱一燃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改变现状,让黎春风可以不必爱她爱得这么辛苦。
如果有人可以从天而降,来救救她们两个就好了。
但可能她们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排不到爱神许愿池中的前位,迟迟没能等到救援。
所以邱一燃只好自己努力。
她笨拙地抬起手来,拍了拍黎春风的肩,“别担心我,我没关系。”
黎春风大概没办法对她这种话有所回应,很久都没发出声音。最后,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是冬天,可她们两个的体温都并不算高,拥抱起来也不能算是互相取暖。
但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比分别长,比相爱短。
“黎春风,你多穿一点。”分开的时候,邱一燃看见女人穿着的大衣很薄,像栗子一样的棕色,“外面冷,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雪。”
黎春风怔了好一会,然后对她笑了。
那天早上。
她在玄关的阴影下,很温顺地目送她离开,对她说,
“我知道了。”-
与杂志编辑的约见,是在一间类似于咖啡馆的书店里面。
邱一燃闻到咖啡的香气,也看到店内很有气氛的圣诞装束,才发觉,原来又已经是一个平安夜。
这段时间——
她像是被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不知道真实的世界在持续运转。
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没有在二零二一年迎来巨变,仍然热情迎接节日的到来。
邱一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偷走时间的人,处在其中格格不入。
但因为出门之前黎春风的嘱咐,她也努力想要迎接世界的新变化,接受全新的自己。
杂志编辑姗姗来迟,风尘仆仆地推开门走到她身边,十分惊喜地从上至下打量着她,“你比我以为得气色要好很多。”
邱一燃看见她外套上粘上的碎雪,有一瞬间想去看窗外的雪,但她又想起黎春风叮嘱她不要在外面走神,对其他人而言不太礼貌。
所以她努力集中精神,也接受对方的寒暄,“谢谢。”
纵然她在出门之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脸色苍白,瘦得颧骨凹陷,气色并不算好。
“最近过得怎么样?”杂志编辑并没有放弃寒暄,语气也很得体,仿佛为邱一燃感到十分可惜,“听说你的事情以后,我们都很遗憾,也都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谢……”邱一燃发现自己时常在说话时突然中断。
在独立出门第一天的不到一个小时内,她第三次想起黎春风——
如果黎春风在她旁边,她肯定不会如此辛苦。
但这么依赖黎春风是不对的。
邱一燃从短暂的走神中回过神来。她端起咖啡,微微抿了一口,看见对面编辑略带探究的眼,又换上更为郑重的句式,“感谢你。”
她的状态不适合应对长时间的社交。所以这段时间,她重新拿起相机,也都没再拍摄过人,更无法进行任何商业拍摄。
但在黎春风的鼓励下,她还是拍摄了许多优美的风景照片。
黎春风看过之后,说这些照片都还不错,很有她自己的风格。但邱一燃自己已经无法判断。
现在,她将这些照片全交由给这位老练的杂志编辑——
如果对方可以从中选取部分所需要的,并能因此给她新的机会,那她将感激不尽。
幸运的是。
这位从前熟知的杂志编辑,并没有因为她陷入低谷就落井下石。
而是很认真地接过U盘,在携带的笔电上插入,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照片全都看过一遍,然后停顿了好一会,最后露出像是赞赏的表情,
“很不错。”
这让邱一燃喜出望外——她一直以为,之前黎春风只是为了鼓舞她,希望她不要放弃,才对她说那么多好话。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会得到第三方如此正面的评价。
原来黎春风说得对,这件事并不像她想象得那般困难。
惊喜之余,邱一燃也觉得自己应该得体一点,感谢对方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于是,她又很真心地对对方说,
“很感谢你,能给我机会。”
杂志编辑将电脑屏幕虚虚盖上,对她笑笑,“不用客气,是你自己的本事。”
收到如此正面的肯定,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咖啡。
刚想问对方需要哪些照片,却又怀疑自己过于急功近利,连对方的姓名都不记得,一见面只聊自己的事情。
所以邱一燃鼓起勇气地抬起视线,打算与对方进行寒暄。
却发现——
对方仍旧还在看她,目光有些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左腿上。
邱一燃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以为对方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关心。
她努力解释,“我已经好多了,之后还是可以进行拍摄。”
杂志编辑抬起眼,对她笑了笑,“没事,以身体为先。”
看来这是一位很体贴的合作伙伴。
邱一燃松了口气。
“不过。”杂志编辑抿了口咖啡,手指轻轻摩挲着背璧,
“是这样——”
说了三个字,欲言又止。
看来是要和她谈价格。
来之前,邱一燃早就设想过这个可能,她现在拍的照片,和以前当然没办法比,如果对方想要降价,也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
邱一燃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左腿膝盖,“你可以有话直说。”
听到她的理解,杂志编辑松了口气,重新开了口,“Ian,我非常理解你的痛苦,也非常想要挽回你的不幸。”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这些照片我可以全部按照你之前的价格收走。”
邱一燃反应木讷。
听对方讲完,很费力地想要去理解对方这句“需要”的意思。
为什么是她有需要?
但这个时候,杂志编辑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是这样,如果你愿意之后和我们杂志深度合作的话,我们可以为你联系一名摄影经纪,你放心,她在业界很有名,也打造过许多独立新星,听闻你的事件后,她有意与你合作,联系了我,想要为你经营个人品牌,用你残疾摄影师的身份,为大家讲述在经历苦痛后仍然从苦痛中开出花朵的故事……”
这段话很长,有很多铺垫,以及用来模糊真正目的的信息。
之前邱一燃接触过的大部分文字工作者都有这种毛病——
在讨论商业问题的时候,他们喜欢将话说得很委婉,隐藏自己的目的性。
以至于邱一燃极为艰难地去分析,才从中抓取到几个关键词,
“什么摄影师?什么讲故事?”
杂志编辑陡然停住了侃侃而谈。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用自己憔悴不堪的双眼看向这位雪中送炭的杂志编辑,竭力平复自己的敏感,也试图将这一切拉回她想要的轨道,“这是,是什么意思?”
杂志编辑看着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低头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才喊她,
“Ian。”
“嗯。”邱一燃用力抠着手指,给出回应。因为黎春风说,不要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走神,很不礼貌。
“我知道,这可能会伤害到你的自尊心,所以我刚开始并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但其实你一直都很聪明,能猜到我为什么这么说。”杂志编辑还是讲话说得很委婉。
“我猜不到。”
邱一燃直接表明自己的困惑,很执拗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也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杂志编辑与她对视。
很久。
才像是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我们尽量现实一点好了,你现在拍的东西……”
她很平和地向她说出这个事实,“比不上你本人能带来的噱头。”
“我有什么噱头?”
邱一燃恍惚间追问。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逐渐泛红,以至于显得像是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法则,有那么冥顽不灵。
杂志编辑并没有再与她虚与委蛇的耐心,而是又揭开笔电,翻开她的照片。
外面风雪交加,室外有暖气,邱一燃却觉得这个冬天很冷,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很直观地看见——自己在黎春风的鼓舞下,所拍摄的照片,一张一张被翻过去。
也听见杂志编辑跟自己说,
“你拿着这些照片,去询问之前合作过的所有商业伙伴,恐怕都是一样的结果……”
“说实话很普通,没有特色,不值得被选用。如果你刚刚不说,我还会以为是一个初学者随便在路上拍摄的内容。”
“你现在没办法去拍人,也不肯拿出自己尚且能吸引眼球的故事,更没有办法拿出更不一样的东西来……”
说到这里——
她有些遗憾地看向邱一燃通红的眼睛,语气并不严厉,却像是无法回避的审判,
“你的照片,或者是你自己,都已经卖不出好的价钱。”
最后。
这位经历过人生千帆的前辈,很友善地对她进行劝慰,
“Ian,你还太年轻。”
“可能并不知道,其实你的自尊心没有那么值钱。”
她双手交叉,对她很温和地笑,
“当然,任何人都一样。”-
邱一燃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说实话——
那位杂志编辑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大部分都是劝她接受这条来之不易的橄榄枝,所说出的话虽然很直接,但也基本都是出自于她现在所面临的事实,甚至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加工。
只是在这之前。
邱一燃一直都被黎春风保护得太好,很久没去独自面临外面的世界,也无法对现在的自己有着准确认知。
她并不为此感觉到太多的难堪。
或许她被关在罩子里面太久,连难堪这种情绪,都只能微弱地感觉到。
这天的确下了雪。
但她已经不记得这天的雪下得大不大,对雪淋在头上也没什么感觉。
回到家中。
邱一燃才发现自己鞋里是湿的,应该是融了雪水进去,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皮肤。
她不想让自己的鞋踩脏客厅,会让照顾她的黎春风感觉很累,虽然黎春风从来不怪她,不管她要怎么样,都只会包容她的任性和脾气。
而直到现在,邱一燃都无法很熟练地运用假肢下蹲。她只好坐在玄关的地上,将黎春风出门之前给她系好的鞋带,慢慢解开。
地很凉,也没有开灯。
很黑,很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得太多,邱一燃像没有脊梁的虫那样蜷在地面,解开鞋带,脱了鞋,也脱了假肢——
然后她看见自己那截残肢。
与接收腔接触的那片肌肉已经萎缩得很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没有护理得好还是怎么回事,上面还生了很难看的冻疮。
紫色的疮,皲裂的皮肤,浮肿的肌肉,十分难看,表面还破了皮,蹭出一层红色的血迹……在黑暗中像吞掉很多东西的怪物。
邱一燃愣愣低头。
玄关处很拥挤,她很无措地靠在冰冷的墙面,抱着头,埋在膝盖里,很久,像要把自己埋进去。
最后又突然抬头起来。
毫无血色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邱一燃打开鞋柜——
看到很多双运动鞋,跑鞋,她从前习惯跑马拉松,所以连漂亮的跑鞋都有很多双。
如今却连一双都没办法穿。
邱一燃沉默地在墙边抱着膝盖,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也看到自己刚刚脱下来的登山鞋,很漂亮。
鞋柜里属于黎春风的那一双也被穿出去。
黎春风大概以为今天肯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早就做好想要和她一起出去过节的准备。
如果顺利的话。
她们今年还是能穿着这双鞋踩很多次巴黎的雪。
可邱一燃想要的比这多很多。
她是个喜欢计划未来的人,所以原本今年,除了挪威看极光之外……
她也想要在平安夜和黎春风再去一次安纳西,想要去芬兰看雪,还想要和黎春风在结婚纪念日回去苏州度蜜月的……
世界很大,特别是对两个渺小的人来说。
她还想穿着这双漂漂亮亮的登山鞋,和黎春风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但这双鞋并不合脚。
尽管是她的尺码。
从一开始——
黎春风买给她从前喜欢的这双鞋,让她从医院里穿着回家,是希望让她可以开心一点。
她穿上去那一刻,就很清楚地知道,并不合脚。
却还是装作开心。
其实穿什么鞋对她来说也并没有差别,那一点磨脚的痛,与其他痛苦相比,就像火苗相对于十八层地狱,有或没有,都没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就算那么不合适,就算磨破了皮,就算让她血迹斑斑。
邱一燃也还是坚持在穿-
许无意从国内打来电话,是邱一燃在玄关抱着膝盖坐了半个小时以后。
那时她神情恍惚。
从电话里听到许无意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车祸是梦,截肢是梦,刚刚的会面是梦,最好许无意在电话里说的事情,也是梦。
“外婆生病了。”
许无意像是要跑到哪里去,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哭腔,
“姐,你能回来吗?”
玄关的灯大概是已经坏了,在邱一燃头顶隐隐闪烁着。
她很勉强地靠在墙壁。
尽量安抚电话那边哭得停不下来的许无意,说自己会尽快回国,让她不要太担心。
挂完许无意的电话,邱一燃微微仰头,木着脸静静地想——
真的好像是梦啊。
但下一秒——
头顶灯泡忽然炸掉,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她脸上,划得她眼角很痛。邱一燃停了很久,才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醒,而灯罩下面冒着些微弱的烟。
原来都不是梦。
玄关很冷,也很黑,像一个久日不见阳光的地穴。
邱一燃很吃力地撑着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但地上因为雪水而变得湿滑,而她刚脱了鞋,才刚刚站起来,却又狠狠摔落在地面——
因为她总是摔跤的关系,家里面四处都装上了地垫。
这一跤摔得她并不是很痛。
但她摔的姿势并不好,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很长时间都晕得没能再次站起来。
直到黎春风给她发来短信:
【你结束了吗?我来接你。】
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是:
【我签约了,条件不错,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回家的时候买给你。】
室内起了水汽,屏幕变得很模糊。邱一燃头晕脑胀,用袖子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才将这些话看清楚。
那一刻她终于觉得——
如果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黑夜,那现在应该是唯一的一个光明时刻。
至少不全都是噩梦。
她为黎春风感到高兴,但又为自己将要告诉黎春风的消息感到无所适从。
大概是见她一直没有回复,黎春风给她打来电话。
熟悉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跳动。
邱一燃还瘫软在地上。
她勉强撑着自己靠坐在墙边,在浓稠的黑暗中深呼吸几口,才接了电话。
电话接通。
邱一燃不说话,也用力咬紧唇,屏住自己有些无法平复的呼吸。
黎春风大概习惯她最近总是不说话。所以电话接通,就很自然地主动跟她说话,“我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回来。你在哪里?”
她的语气听上去比出门之前轻松不少,看来折腾那么久,能签约成功,黎春风自己也很高兴。
“我回家了。”邱一燃说。
“你自己回的家?”黎春风很是意外。
“……对。”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黎春风笑了出来,“那你今天很棒。”
“嗯。”
邱一燃死死盯着天花板,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眼角不断滑落。她安静地用手背擦去,然后呼出一口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我,姨婆生病了,我可能明天要回国。”
话说出来,眼泪流得越来越多。
邱一燃死死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也不想让自己流更多眼泪。
明明黎春风今天很开心,得到的全都是好消息。而因为她,却又要收到那么多坏消息。
可尽管如此。
黎春风也只停了一秒钟,用以反应这个糟糕的事实,就立刻抛弃今天所有的愉悦和快乐,以及得之不易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对她说,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仿佛这件事中所包含的选择,根本不值得她犹豫。
邱一燃有些麻木地张了张唇,久久都没能说得出来话。
黎春风也没说更多。
很长时间了,她都比邱一燃冷静,也从来不会显现出慌乱的时候。
但那天,在这通电话里,她像是已经有所察觉。这些天来,她向来对邱一燃的情绪感知敏锐,甚至比邱一燃自己还要敏感。
所以在这之后,电话那边的黎春风直接跑了起来,在那边引发了很多尖锐的喇叭和不满的谩骂。
黎春风微微喘息着,有些急切地对邱一燃说,“你别急,先等我回来再说。”
邱一燃怕她因为心急出事,声音很急,也带着哽咽,“黎春风,你慢点走,要注意安全。”
黎春风也真的听她的话。
慢下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喘气得厉害。
于是她一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一边放轻声音,对邱一燃说,
“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后面那三个字被呼吸声吞进去,语气变得好像是哀求,“好不好?”
“好。”
邱一燃擦了擦变凉掉的眼泪,抽泣着答应下来,“我哪里也不会去。”
听到她答应这件事。
黎春风终于松了口气,也肯挂断电话。
邱一燃却没有因此感觉到有多轻松。她很笨重地再次尝试从地上撑扶着自己站起来。
整个站起来的过程花了她将近十分钟。
之后她吸了吸鼻子,撑起双拐,走进去,在卧室床边愣愣坐了二十分钟——她很理智地告诉自己,要收拾回国的行李。
那天,邱一燃坐在房子里面,清算自己的二十多年人生,然后发现——原来在巴黎待了这么久,她可以带走的东西也并不多。
那些珍藏起来的相机设备,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很多用处。
就算带回去,也都只是累赘,让她想起自己有多不值钱,让她想起巴黎,徒增痛苦。
邱一燃在巴黎的所有物并不多。
除了那些相机以外。
还有这套房子。
想起来这件事,她忽然松了口气,感谢自己还算是有先见之明,平时赚了钱也不太乱花,拿到收入总是第一时间付房贷,刚好上半年结算一笔大额款项,加上部分存款,提前还贷结束。
现在她要走了,总归有房子是可以留给黎春风住的,黎春风一个人在巴黎,要有一个可以挡风避雨的地方,不然会很辛苦。
对了。
还有之前说好要打来的车祸赔付款。
邱一燃想了想,将自己的部分存款划进最常用来交易的那张银行卡中,又将银行卡偷偷藏在了黎春风的某件不常穿的外套里。
她知道黎春风最后肯定会翻到,也知道黎春风一定会猜到密码——因为邱一燃不喜欢记数字,所以所有账号账户的密码,都是同一个。
再过几天,她们两个的车祸赔付款,应该就都会打到这张卡上。
在寸土寸金的巴黎独自生活那么多年,没有人比邱一燃更清楚——手里有钱是最大的底气,有钱才不会被人欺负。
邱一燃能在巴黎坚持那么久,也是因为在这方面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且。
她可以预料到——尽管已经成功签约,但黎春风之后在巴黎的生活绝对不会很轻松。
没有钱的话会吃很多亏,也会在外面受很多不必要的委屈。
邱一燃不希望黎春风吃亏,也不希望黎春风一个人在这边受很多委屈。
她自己至少还有家可以回,可以在无法忍受的时候选择逃跑。
但黎春风已经没有后路。
她留人的时候信誓旦旦,答应要当她的家长,如今却没能信守承诺,自己率先放弃,只好用这种方式弥补,也希望,黎春风至少要比不敢留下来的她有更多底气。
黎春风性子犟,发现之后应该就会立马还给她。
但如果——
她想如果,如果黎春风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发现,也至少还有一次机会。
就当是,她借给她的也好。
做完这些,邱一燃已经有些累,只能微微喘着气,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又拨通了魏停的电话。
自从那顿让所有人都食不下咽的饭过后,她就已经许久没和魏停联络过。
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魏停可能有些慌张,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接,声音听起来也小心翼翼地,“怎么了?”
邱一燃没办法跟魏停在这时候寒暄,电话接通,她就很直接地表明目的,“你记不记得,还欠我一个人情。”
魏停不说话,似乎是知道她有话想说。
邱一燃揪紧衣角,一字一句地说,“以后黎春风如果在这边需要帮助的话,你一定要站在她这一边。”
“可能她会拒绝。”
知道魏停可能会觉得她没头没尾,她尽力解释清楚自己的要求,
“但不管怎么死皮赖脸,你都要为她提供帮助。”
“什么意思?”魏停似乎很糊涂,“那你要上哪儿去?”
“如果她对你发脾气。”
邱一燃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呼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痛得麻痹的左腿膝盖,“你就都怪到我头上。”
眼泪滑落,她低脸,看到自己在灯光下佝偻着的影子,几乎不堪一击,也很廉价。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很轻地说,
“反正,也都是因为我。”
与魏停的通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邱一燃知道黎春风会很快回来,所以她说完,等魏停不明所以地答应下来之后,就挂断电话,在床边很安静地坐着。
她答应要等黎春风回来。
不会食言。
房间内几乎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她的影子。
她看见自己残破不堪的影子,也看见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假肢,难以避免地回想起过去四个月发生的很多事情——
她佝偻着腰,痛得把假肢拆下来扔掉,恨不得有人将自己整个人折断,手脚乱踢的时候也没能顾及自己有没有伤到黎春风。
黎春风不怪她,也不骂她,又帮她捡回来,为了鼓励她,为了帮她分担痛苦,找人在金属支杆上刻上那句话,自己跪在冰冷的地面,低眉顺眼地帮她穿上去……
她不止一次像烂掉的人一样摔倒在地面,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为她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帮她擦凉掉的、干掉的眼泪,反反复复地跟她说,会好的,会好的……
她在睡醒之后,不穿鞋,撑着双拐,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有时候回过神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来,黎春风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找到她……
她总是找到她。
You are here,I’m here.
理论上,她们都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相信这句话,也当然相信有情饮水饱,有情解万难。
可实际上。
这条假腿吞掉她,也吞掉黎春风。
但很奇怪的是,如今走到这一步,邱一燃对此也还是没有实感——她其实没有觉得她们一定要分开,甚至现在,她努力维持大脑运转,用自己尚且能撑下去的精力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也只是以防“万一”。
邱一燃的确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困惑,找不出真正的路,感觉到累,又因为并不知道这种状况要维持多久,所以更累。
但。
她还是没有觉得,到现在就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和黎春风并肩走完最后一段路……
只要她装作看不见,或许她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很久。
直到。
她起身,去整理行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证件都不见了。
也才迟钝地发觉一件事——
原来在这段关系中竭尽全力的那一个,从来都不是她。
所以她才会觉得,或许还可以坚持,她才可以装作看不见,也可以对这件事没有很多的实感。
而黎春风比她先看见房间里的那头大象,也早就料到这一刻会发生。
只不过。
她和她一样,也选择最愚笨的一种方式来阻止。
第65章 “抛弃黎无回,会比抛弃黎春风让你更好受吗?”
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过, 黎春风感觉自己心中始终存在一个理论——
如果一段关系中已经存在无法解决的障碍,要么就分手,要么就结婚。
但她和邱一燃已经结婚很久了。
思来想去。
黎春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所以决定去购买婚戒。
在她看来——
这和结婚这个选择也很接近。
她和邱一燃从一开始是闪婚,后来又没太以婚姻关系相处,也就没有正式购买婚戒。
直到现在。
二零二一年的平安夜。
黎春风为此感到庆幸,她比邱一燃先想到这一点, 有机会给邱一燃惊喜。
所以。
趁邱一燃出去与那位杂志编辑会面。
黎春风去取了自己之前订好的戒指——是她两周之前看好的一枚, 上面有一颗很小很小的钻, 好在设计简约, 款式独特。
选购时, 黎春风一眼就看中。
幸运的是, 这枚戒指与她现有的存款数字算是匹配。
稍微没有那么幸运的是,刚刚好,只够买一枚。买下之后,她就没有办法为自己也买一枚, 再让邱一燃为自己戴上。
善良的导购小姐大概看出她的窘迫,在她的预算内,为她提供另外两枚对戒的选项——连一颗很小很小的钻都没有, 设计也平平。
一枚戒指的钱, 硬生生分成两枚,就会失去惊艳,变得普普通通。
黎春风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在两枚和一枚中间,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就将自己试戴的那枚硬生生地剥下来, 还到导购小姐手中。
最后——
她分着不同的额度,很不体面地用了好几张卡, 把自己所有的钱加在一起,结果发现还少了三十二块。
当时她愣住。
导购小姐也愣住,像是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却又因为心软,没办法对她说出什么狠话来。
黎春风自己却先缓过来。她很礼貌地对导购小姐说,“稍等一下。”
接着。
她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冯鱼,让她给自己转两百块过来。
可冯鱼没有接电话。
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很漫长,像一场临刑前被拉长的审判,黎春风低着眼,攥紧手机,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向谁求助。
给冯鱼打的第二通电话也没有接通。
黎春风想了想,最后又翻找自己所有口袋,最后从中找到好几张皱皱巴巴的现金。
加起来三十一块。
还少一块。
黎春风突然笑了。
“抱歉。”她不想闹得很难看,没有因为这一块钱索要折扣,穷也有穷的体面,所以十分平和地对导购小姐说,“我下次再来吧。”
说着——
黎春风又将自己那团皱巴巴的现金团回去。
但导购小姐阻止了她。
她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了一元现金,也试图维护黎春风的自尊心,
“卡里的钱已经入账了,退起来很麻烦,算是我借给你。”
黎春风沉默很久。
她听导购小姐给她入账的声音,也听自己的自尊心被踩在地上的声音。
最后,她脸色苍白地点头,“谢谢。”
又补充,“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其实过不久冯鱼就回电话给她,也给她转了两百块。
她当场就还了钱给导购小姐,将那些扣完余额的卡又很狼狈地一张张收回去,也订下那枚拥有小小的钻、设计款式也适合邱一燃的戒指。
但那天。
黎春风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冬天已经来了,她觉得好冷,也知道,未来的自己一定会把这天记得很久。
她想自己的确不够好,和邱一燃结婚以后,不仅没有办法给邱一燃更多更好的东西,还害得邱一燃失去很多本来拥有的。
现在付出一些不值一提的自尊心,换取邱一燃留在她身边的时间期限,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也想自己做得对,就算自己再没有能力,也都不该在结婚戒指上面省钱。
又想,签约成功以后,有更多工作机会以后,要给邱一燃买一枚更好、更漂亮的。
两周后,平安夜,黎春风冒着风雪,再次来到这家店,谨慎小心地取到这枚不怎么贵的戒指。
临走之前。
她将手插进衣兜里,又看到自己之前试戴过的那两枚对戒——
光秃秃的手指蜷了蜷。
下一秒,她又对上导购小姐的眼神。这位导购小姐的工作是售卖戒指,大概见过很多种类似的故事,所以那天才会为她提供帮助,所以现在看她的眼神像是在为她加油。
黎春风随意笑笑。
她对导购小姐摇摇头,然后又握紧那枚要给邱一燃的戒指。
其实没什么关系,反正上次,她就已经算戴过了。
这天平安夜的雪下得特别大,淋在头上,堆在路边,扑簌簌地,像尘。
黎春风加快步子。
她等下还和经纪人有约,也怕邱一燃会提早回来。
她不敢跑,剧烈运动是腰伤后的大忌。但她很多时候都需要尽量快一点。
邱一燃的生活已经变慢很多,黎春风必须让自己快起来,填补这段跟不上去的空白。
房子里面很空。
邱一燃看上去像是还没回来。
黎春风却不敢立刻松气,她僵直着嘴角,打开每个卧室、浴室、暗房的房门……直到每一个空间都检查一遍,最终都没有发现邱一燃摔倒在地上无法自理的踪影。
黎春风在门边怔了片刻。
想了想。
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暗房。
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不会在暗房里面乱翻,所以很久之前,黎春风就将邱一燃的所有证件藏在其中最隐蔽的一个角落。
这天上午,证件都还在。
在黎春风最开始藏的地方,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直到确认这一点,黎春风才像被抽出一根线的木偶人一样,背脊抵在冰冷门边,真真正正稍微放松。
然后。
她掏出口袋中的戒指盒,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不小心淋到的碎雪,思考过后,回到卧室,打开衣柜——
将戒指盒很慎重地藏在邱一燃某件常穿的外套里。
再将外套挂回去。
黎春风盯着看了看。
觉得这样很明显。
最后又不太满意地拿出来,放进那件外套内侧的口袋。
再重新挂回去。
这次终于好一点,不那么明显。
黎春风稍微放心下来,关上卧室门。她想等邱一燃回来的时候,她会给最近第一次主动出门的邱一燃一个拥抱,下一次打开这张卧室门的时候,邱一燃可能就会发现她准备的戒指。
不知道邱一燃会是什么表情。黎春风希望会是惊喜。
与经纪人约见的会面还有四十分钟,路程花二十分钟,她还剩下二十分钟的时间。
邱一燃不在。
这二十分钟时间,完全属于她自己。黎春风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念头,下一秒钟她又觉得奇怪,因为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较好。
想了想。
她去检查家里的地垫,检查家里有没有特别突兀的边边角角,检查邱一燃的每双鞋,鞋带是松的还是紧的……
这件事做完,还剩十四分钟。
黎春风慢慢靠坐在地毯上,脸埋在膝盖中间,觉得这种安静很吵闹,好几次,她都想去发信息询问邱一燃的状况,最后又掐紧掌心,逼迫自己停止——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想要走出去,她就算再担心,也该收敛一些。毕竟她们上次就因为这种事情吵过架。
想到这里,黎春风决定整理不必要的情绪,她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生姜,洗干净,削皮,然后又坐回到地毯上——
没有什么表情地咬了进去。
生姜的辛辣刺激口鼻,吞到胃里,也使她疲惫不堪的大脑变得稍微清醒过来。
这是上次偶然发觉的——
在一个深夜,再次将邱一燃从地上扶起来,擦眼泪,哄睡,黎春风出来收拾残局,她撑扶着洗手台,用冷水洗很多遍脸,蹲在浴室里面一边深呼吸,一边掐自己大腿上的肉,觉得自己好像很想哭,照镜子的时候也看见自己泛红的眼梢和鼻梢,但是又完全流不出眼泪,就像一个被蒸干的人,身体里面却又涨着很多东西。
最后她从冰箱里找出生姜,只是勉强洗净,那次连皮都没有削。
然后她发现——
原来自己有那么厉害,就算吃生姜都可以面无表情。
但也因此发觉——
这种刺激感,起码可以让自己的大脑维持清醒。
坐在沙发边上吃完这块生姜。
黎春风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洗手,刷牙齿,洗脸,换衣服,补妆……
又变成强大完整的另一个自己-
与经纪人的会面很顺利。
黎春风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前不久受过算是严重的腰伤,知道现在可能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看过合同,对这家公司做过一定了解,也经过谨慎的好几次会面,她毫不犹豫地进行签约。
直到她接到邱一燃的电话。
听声音,邱一燃与编辑的会面不是很顺利,而且又因为姨婆生病要离开巴黎,在现在这种艰难的状况下回国,以后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
乘坐出租车回来的路上,黎春风想了很多,忽然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或许她坚持到二十四岁,才等到这一次机会,也就证明她根本就不适合走这条路,或许这次签约也不算是什么难得的机会,就算成功,她也没办法在自己人生中掀起更大的风浪了,或许她根本就没办法获得十八岁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况且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是这样,承认自己平庸的、失去很多东西的、都并不止她一个……
这天,巴黎的雪下得那么大,车轮将这些念头滚过一遍又一遍。
黎春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
但走到楼下,她发觉自己很冷,也觉得出门之前吃的那块生姜并没有发生什么效用,让她觉得大脑十分愚钝,无法发出下一步指令。
她没有上楼。
动作很慢地蹲在雪里。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自己之前查阅过的那些资料——
车辆碰撞时,一般副驾驶位置的人受伤会更重。这是因为,驾驶员会在事故发生时,会本能地打方向盘避让车辆,导致副驾驶位置受伤几率更大。
巴黎漫天风雪,人来人往,黎春风蹲在其中,十分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回忆那天事故中的每个细节,像她每个夜晚所做的一样。
她不记得自己在那天蹲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几乎没办法站起来。
到最后——
雪粒飘落鼻尖,她死死低着眼,看到一双粘满雪尘的鞋出现在她面前,很熟悉,是出门前,她给邱一燃穿上的那双鞋。
但鞋带已经不是她出门之前系的样式。
重新系过。
但没怎么系好,所以散在外面。
邱一燃为她拍走她头顶那些冰冷的雪,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带着浓厚的担忧,“黎春风,你怎么待在外面不回家?”
黎春风不说话。
邱一燃缩了缩脚,鞋底在雪上留下一个白的脚印。她又轻着声音说,
“我,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事,所以就出来看看。”
雪疯狂地往下飘,落到睫毛,鼻尖上,慢慢被体温融化成冰冷的水滴,往下淌。
“对不起。”黎春风用手背擦了擦脸上冰冷的液体,
“我,就是走累了,所以只是想,想休息一下。”
邱一燃没有马上接话。
她很安静地站在她面前,好像在低头看她,也在思考些什么。
黎春风却不敢马上抬头。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又伸出自己被冻到僵硬的手,把邱一燃散乱的鞋带,解开,重新系上,系得很紧,像她出门时那样紧。
邱一燃不说话,也没有后退,很配合地让她系着鞋带。
但黎春风系好之后,也没有站起来。
她还是蹲在地上。
又将邱一燃的鞋带没有什么意义地解开,系第二遍。
“鞋带要系紧一点。”她对邱一燃解释自己的行为,“雪天路滑。”
邱一燃没说什么,只是有些笨拙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黎春风却因此停住所有动作。雪落到唇边,融化到唇缝,苦的,很苦,好像眼泪。
她坚持给她系完第二遍鞋带。
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
不看邱一燃的眼睛,看她们两个相同款式的鞋。
也看到邱一燃穿出来的外套衣角,不是早上那一件,是她藏戒指的那一件。
很久。
黎春风低着眼睛,不说话,沉默地去牵邱一燃的手。
邱一燃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很配合地和她十指相扣,让人产生一种她们仍然亲密无间、中间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
也让黎春风觉得稍微心安。
或许是她对邱一燃的想法有所误会。
或许,邱一燃也还是心疼她,会愿意带她一起走。
黎春风心存侥幸地想。
她将邱一燃的手扣得更紧,又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她自己的手不够温暖,时常需要借助外力手段,所以她牵邱一燃的时候,口袋里总是放着暖贴。
“黎春风。”
邱一燃很顺从地被她牵着,声音很轻地说,“你累不累?如果不累的话,我们先别急着回去,再看看雪吧。”
“我不累。”黎春风笑,
“你呢?出去一趟累不累?如果觉得不高兴的话,明天再出来看也可以。”
邱一燃不说话。
黎春风努力握紧她的手,像是怕她突然松开手跑掉,也很努力地说着话,“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巴黎也会下雪的。”
“会吗?”邱一燃低着视线问。
“会。”黎春风很笃定。
邱一燃轻轻地“嗯”一声,
“但是我明天要回国,可能没办法多在巴黎走一走了。”
说着。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
黎春风瞬间察觉到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也在第一时间对她说,“那我们就明年再看。”
说完这一句。
黎春风又发觉到自己太过用力,稍微松了松,却还是将邱一燃紧紧握住。
语气变得很像是讨好,
“反正雪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每年都可以看得到。”
邱一燃的脚步因此慢下来。她没有对此作出回答,而是有些恍惚地回头看了眼她们身后的脚印——
看得出已经走了很久了。
“怎么不说话?”黎春风催促她,似乎有些慌张,也想要从她得到更为准确的答案,语气更像是哀求,
“邱一燃,你说话。”
雪片慢慢悠悠地落到她们两个的头上,还是那么美丽,邱一燃迟钝地抬起视线,看到黎春风的眼睛。
这天的巴黎无限接近于纯白色,以至于她们的眼睛好像也离得很近,中间好像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隔。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伸手,给黎春风理了理颈下围得有些乱的围巾。
她看到那条像春天一样的绿色围巾,短暂的几十秒钟,闪过很多个念头——
要不就算了吧。
要不,还是别在今天吧。平安夜,以后回想起来,多伤人啊。
要不,就让黎春风在巴黎等她,等她稍微变好一些的时候,带着治好病的林满宜,也带着从来没有来过巴黎的许无意,再和黎春风漂漂亮亮地在春天见面吧。
然后她再次看到黎春风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狠狠吹过,眼尾微微泛着红。而且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黑眼圈和红血丝都很重。
除此之外,那里面还包含很多——
努力掩藏的痛苦,小心翼翼的愧疚,时刻等待审判,因为反复猜测她的情绪而变得战战兢兢……都是这场雪下得再大,都隔不开的东西。
“黎春风。”
所以邱一燃喊她,
“家里玄关的灯,被我不小心弄坏了,你记得找人来修,不要将就。”
黎春风向来不是迟钝的人,她敏感,但也掩藏敏感,所以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停了一会,还是选择竭力装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事。”
甚至还对邱一燃笑了一下,“灯的事不急,我们回来再修。”
没等邱一燃往下说,她就自顾自地牵紧邱一燃的手,继续往前走,也很努力地想要将这段难堪的空白填满,
“是什么时候坏的?”
“你怎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算了,其实也没关系,只要没伤到你就好了。”
“本来我也一直觉得这盏灯有些太亮了,我们可以换盏暗一点的。”
“趁这次有机会,我们好好选一选。”
“对了,姨婆怎么样了?是生什么病?很严重吗?”
……
邱一燃听出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也知道她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开口的机会,找了很多话题。
实际上,邱一燃也想要再多听久一点,听说忘记一个人,最后忘记的就是声音。她很自私,明明知道走到这个地步,也都是出自于她的自私,可她还是想要把黎春风的声音记得久一些。
但她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到底还可以坚持多久。所以她不得不在自己还有精力对抗自私和欲望的时候,从喉咙里发出空洞的声音,打断了她,“黎春风。”
黎春风瞬间变得僵硬。
邱一燃想要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可黎春风不放。
她把她拽得很紧,握得很紧,扯得两个人都痛得脸色苍白。
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邱一燃挤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
“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
也还在坚持将自己放在明天的计划里面,“等我们明天回去,问一问姨婆的话,就知道了。”
邱一燃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黎春风将她抓得很紧,手指几乎掐紧她的脉络。
她很用力地想要将她抓住。
但邱一燃不是,她想尽办法,想要从她身边挣脱开来。
“黎春风。”
她再次喊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喊这个名字,所以每个字都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溢出来,“你记不记得,在你生日之前,你说过那个经纪公司,想要你换个更符合你形象的名字。”
黎春风愣了片刻,大概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
但反应过来,还是第一时间想要朝她笑,“不换也可以,你不是说黎春风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说不下去,所以停了两秒钟,才勉强把这句话补全,
“很温暖吗?”
“是很温暖。”邱一燃没有否认,“但我想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你要不要听?”
黎春风不说话,只是在纷飞的大雪中,注视着她。
像悲戚,也像哀求。
“无回。”邱一燃坚持往下说,也坚持把自己答应黎春风的最后一件事做完,
“我想了很久,本来觉得黎春风已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很适合你,不应该改。可最近,我又觉得,其实你本来一直是个很勇敢,也很坚韧的人,但现在不知道什么回事,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都不敢去做,胆子变得很小,我觉得,你只当温暖别人的春风,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要不就叫黎无回吧。”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也走近,帮黎春风拍了拍肩上的雪,“可能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大雪纷飞,她给黎春风拍过一遍雪,但很快,黎春风肩上又落满碎雪。
黎春风站在她面前,快要变成一个白色的人。她盯紧她,眼尾被风雪刮得通红,“所以呢?”
“所以换名字的意义是什么?”她已经发抖到有些握不住邱一燃的手,
“所以邱一燃,抛弃黎无回,会比抛弃黎春风让你觉得更好受吗?”
抛弃。
听到这个词从黎春风嘴里说出来。
邱一燃才恍然大悟——她最终还是做了从一开始黎春风就警告她让她别做的这件事。
或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
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二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懂得爱是什么,才会将原本该一字千金的承诺,说得那么虚无缥缈。
是她说了大话,以为自己的爱足够强大,也以为单单以一个“爱”字,就可以战无不胜,迎接一切困难。
到现在才知道。
其实事实完全反过来,是爱可以被很多东西打败。
想到这里,邱一燃很勉强地对黎春风笑了笑,“对不起。”
“没关系。”黎春风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我可以原谅你。”
她不看她的眼睛,牵紧她的手却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就算把她弄痛也没有办法,因为很想把她带回去。
也低声对她说,“邱一燃,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邱一燃停在原地不走。
她用很大的力气将手从黎春风手中挣脱开来。
黎春风终于回头看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没有哭。
或许很久以后,黎春风会记得,这一天她们两个站在雪地里,分手分得很难堪。
“你记不记得——”邱一燃呼出一口白气,她觉得自己手很痛,但是没有机会再被黎春风很温柔地牵过去,放在很温暖的口袋里,
“很久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见第一面,你就答应和我结婚?”
黎春风望着她,不说话,或许是因为已经用尽全力、丢掉所有自尊心挽留过,现在却全都被她挡回去,只剩下难堪。
但有很短暂的一下。
她看到邱一燃被冻红的手,还是下意识把暖贴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接着稍稍抬了下手,像是想要再次来牵她。
邱一燃却在这时退后一步,“你可能不记得了。”
她对黎春风笑,“但是我记得。”
也将自己的手插进衣兜里,不让黎春风有再来牵的机会,
“你和我说,是因为那天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邱一燃用最大的力气掐紧掌心,让自己维持清醒,也说完想要说的话,
“可是最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很难过。”
雪落下来,将她的声音掩得很轻,“黎春风,我已经不能让你觉得开心了。”
包括这一句,
“你也是。”
到这里。
邱一燃觉得自己已经将分开理由说得很清楚,是她胆子小没办法继续下去,中间没什么误会,没发生双方都不知道的事,也不值得黎春风再开口说些挽留的话。
黎春风是个很冷静,也很骄傲的人,不至于听不懂这些话。
如她所料。
听完这些话之后。
黎春风终于抬起眼看她,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面已经好像是很浓郁的恨。
那一瞬间邱一燃觉得恍惚——原来黎春风恨一个人的时候,会这么直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黎春风恨一个人的样子,却不觉得很痛,反而产生一种更奇怪的感受,好像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的不满足,她忽然想起她们才不过在一起两年,很多黎春风的第一次,她都还没有看到过,她没等到黎春风走上那条万众瞩目的路,也没得到黎春风全部的爱,恨,嫉妒,讨厌,憎恶,想念,生气,吃醋……
“你没有护照。”可她没想到,到这一步,黎春风却还是愿意朝她走近,也朝她伸出手,嘶哑着声音对她说,“除非带我一起走。”
邱一燃愣愣看着黎春风的手——
其实坚持到现在,她已经很累了。她很想把手放到黎春风的手里面,然后撒着娇说自己认输,说这其实只是一场恶作剧,然后把所有不好的、心惊胆战的、小心翼翼的东西,都推给黎春风。她知道,即便话说到这里,她也还是可以回头。
因为黎春风会原谅她,还是会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爱她,会因为她这条腿,为她让步很多次,牺牲很多次……
直到这条腿彻底吞掉黎春风自己。
“别傻了。”邱一燃轻轻地说。
黎春风固执地抬眼看向她。
“以后呢?”邱一燃声音很艰涩地问,双手死死抠住指节,闭紧眼皮,不去看黎春风仍旧执拗悬在空中的手,
“以后我郁郁寡欢,你丢掉梦想,在下一个大雪天看到广告牌上的其他人,回头看到还是不怎么争气的我,那个时候,你不会想起现在和我说的这句话吗?你确定自己在心里不会有一瞬间在想——
“啊,要是当时没有这么傻,没有跟邱一燃回来就好了。”
邱一燃睁开眼,声音飘在雪中,轻轻地,像是要被风刮走,
“你确定自己不会这么想吗?”
黎春风有些困难地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回答,最后却没能发得出来声音。
邱一燃笑一笑,看着眼眶泛红的黎春风,觉得自己的确值得被恨,被怨怪。但她也还是坚持问下去,
“到那个时候,我可能会比现在更糟糕,更让你感到痛苦,也更让你感到烦闷。你还是确定不会为自己可惜吗?”
“不会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要照顾一个残疾人,很不公平吗?”
“不会怀疑自己的牺牲换来的东西很可笑吗?”
说到这里,她停了半晌,声音很轻很轻,
“黎春风,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其实邱一燃还是很年轻,也还是对爱情保有天真,她相信黎春风可能真的不会变成她说的那个样子。
但她胆子实在很小,不想要有任何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与之矛盾的,她同样也很骄傲,想要纯粹的,百分百的爱,无法忍受爱里面有任何隐忍的、负面的东西。
所以,在黎春风开口回答之前,邱一燃就意识到为什么所有人分手都闹得那么难堪,为什么要说尽狠话来伤害自己曾经最爱的人……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看着黎春风通红的眼睛,笑着喊她,“黎无回。”
这是她第一次喊这个名字,不知道黎春风最终会不会用。可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还是贪心,想要自己拥有第一次。
就是可惜,后面跟着的那句话,并不怎么好听——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因为她希望黎春风恨她。
总好过耿耿于怀,继续纠缠不清。
第66章 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理论上, 黎春风长到二十多岁,懂得很多道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能与第一次相爱的人走到好结局的,少之又少。
理论上,黎春风并没有觉得自己和邱一燃就有哪里不一样,也没有非要和邱一燃走到最后的想法。
理论上, 黎春风从来都对那些在分手时死缠烂打的人嗤之以鼻, 觉得主动离开的人是背叛者, 不值得原谅, 更不值得任何挽回。
理论上, 黎春风不可能苦苦哀求一个背叛者不要离开自己。
但黎春风说, “对不起。”
还说,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好, 我没考虑过你的想法,让你有压力。”
然后,她又尽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干涩, 装作轻松地跟邱一燃说,
“外面太冷了,我们先回家吧。”
松软的雪从她们中间落下来,邱一燃终于抬起脸来看她,像是觉得她这种装聋作哑的行为很荒唐, 也觉得她不可理喻。
过了很久, 邱一燃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嘶哑着声音, 对她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她们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最后一次面对面对峙。
黎春风反复揉搓着手中慢慢开始变凉的暖贴,浑身僵硬到像是被溺进冰湖里,却还是很费力地往前走了一步,想把自己身上唯一温暖的东西送出去,用以交换她此刻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
“邱一燃,能不能别离开我?”
不一样,黎春风觉得不一样。至少她和邱一燃是结婚了的,至少她和邱一燃之间有很多不平凡、也不普通的事情。
就这样结束,她太不甘心。
邱一燃答应她的极光还没有去看过,她还没有亲眼看到邱一燃打开她悄悄准备的结婚戒指,她还没来得及在邱一燃第一次出门回来之后给她一个拥抱……
但邱一燃没有给她机会。
这天的邱一燃格外坚决,狠心,也不心疼她,像是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变成她陌生的、从来没爱过她的样子。
邱一燃死死低着眼,不给她看她的机会,然后对她说,
“我已经找到护照和身份证了。”
像是看她一眼都觉得累,“你回去吧。”
黎春风笑了,“为什么现在连我的名字都不舍得喊一下了?”
她问她,“不是说过我的名字很温暖吗?”
邱一燃闭紧眼睛,“现在不想喊了,不可以吗?”
好像真的一样,她完全不想看见她。
黎春风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相爱过的人为什么最后都会闹得这么丑陋而难堪。
她死死攥着变得冰凉的暖贴,盯紧邱一燃,
“可你以后还是会看见我,会想起我。”
邱一燃眼皮颤了颤。
黎春风很想去给她擦一擦眼睫毛上的雪,但她自己的手已经很抖,
“你听到巴黎会想起我,闻到这种香水味会想起我,看到下雪会想起我,只要用你现在那条假肢走一步路就会想到我,不管你在哪里,你都会看见我。”
像是无法再将她的话听进去,邱一燃直接转了身。她走路不利索,应该是腿在痛,但还是拼了命地想要离开她身边,也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仓皇的脚印。
“你一分钟会有五十九秒钟想到我,你在路边看到的广告牌十个当中会有八个是我,你遇到的人里一百个会有八十个跟你提到我的名字,你会反反复复地想起我,看见我,你这辈子都躲不开我……”
黎春风没有跟上去。
她盯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看她像一只遍体鳞伤的鸟,飞离痛苦的深渊,却把她留在这里。
以至于她对她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邱一燃,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如愿以偿。”
邱一燃完全没有回头,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没有任何停顿地上了车。
黎春风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也很荒谬。刚刚和她十指相扣,还在和她说想再多看一会雪的人,原来早就找到护照和身份证,做好了要抛弃她的一切准备。
她就这样被留在雪中,看见邱一燃上了出租车之后,催促司机赶快开车。
出租车拐了个弯,在雪中划了个圆,扬起一片雪尘,再次从黎春风面前经过。
她也因此看清,邱一燃苍白的侧脸绷得很紧,看见在车里的邱一燃真的没有再看自己一眼,从一晃而过的出租车中彻底消失。
黎春风记不清自己那天到底在雪中站了多久,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做更廉价更没有价值的恳求。
后来比起车祸,她回想起这一天的频率更高,回忆就像是个被磨损的硬盘,使用越多次,也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手机里那二十七条通话记录,还是可以证明——她在之后的半个小时内做尽了自己曾经认为是死缠烂打的事情。
二十七条通话,二十六条是拒接。只有一条是接通。
一共只有十秒钟。
后来,黎春风在半夜梦醒时反反复复听过无数次录音。
也因此无数次想起过这天——
雪花下落,在那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她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慌乱,像是有人把自己的生命挖走了一部分。
她将暖贴扔掉,跌跌撞撞地在纷飞的雪尘里追了几步,看见那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又像发了疯一样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给邱一燃打电话。
第一遍,响了五六下。
被邱一燃挂断。
黎春风不死心,再打过去。
第二遍,响了一下。
就直接挂断。
黎春风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不得不蹲在地上。
雪粒落到她眼睛里,刺穿很多,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快要流出血来。
她又很执拗地打过去。
第三遍,响到了结尾。
自动挂断。
黎春风用掌心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僵硬着手,模糊着视野,再次打过去。
第四遍,响了七下。
接通了。
黎春风没想到邱一燃会这么快接,她僵在原地,没有办法说得出话来。
电话那边连呼吸声都没有。
只有一片嘈杂的汽笛声,让人怀疑邱一燃是不是把手机直接扔了出去。
其实黎春风还有很多很多想和邱一燃说的话,她想让邱一燃把鞋带再系一遍,系紧一点,不然会摔跤,也想让邱一燃看看外套里面左边的口袋,那里面有她给她买的戒指,还想让邱一燃不要走这么急,腿痛起来没人照顾会很麻烦……
很多很多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全部过了一遍。可最后,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很细微的移动声,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她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捂着听筒,哽咽着说,
“只要你活着。”
邱一燃没有说话。
有辆车从旁边飞速地刮过去,吹来很多恶毒的雪花,黎春风蹲在雪地里捂着脸,仓促抬手抹脸上的泪,轻轻地重复一遍,
“只要你活着,听到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
传来一声不太明显的抽泣。
然后在匆忙间彻底挂断。
再也没有打通过-
一遍又一遍地挂断黎春风打过来的电话,邱一燃已经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每一遍,都像是对她心脏的腐蚀。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她留给黎春风的道别丑陋而低劣,她们在一辆上错车的出租车上相识,最后她一个人上车,把黎春风扔在了刺骨的雪地里。
好几次,她泪流满面地看到后视镜里那个越缩越小的影子,都想过让出租车掉头,把黎春风也一起接到温暖的车上……
但没有用。
就算这一次,她厚着脸皮接受黎春风的原谅,继续恬不知耻地待在黎春风身边。
可黎春风注定会因为车祸的事情,再加上这次的事情,在她面前越来越战战兢兢。她也会有意无意,给黎春风造成更多伤害。
最终,她们还是会走到这个结果。
还不如现在就狠心一点。
可最后,邱一燃还是忍不住回头了。
或许是因为雪下得特别大,这天的巴黎显得尤其悲壮,像电影中的最后一幕。
车只开了十分钟不到,就堵在去机场的路上。
原本,邱一燃是想今天把事情都说清楚,明天再走。
她没想过会闹成这样。
也已经没有脸面,再滞留在黎春风的身边,获得对方的注意、照顾和心软。
所以她打算买最近一班机票。
是在黎春风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之后,邱一燃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痛得满头大汗,视野也都已经变得很模糊,产生一种类似于失明的错觉,这是她在幻痛时所产生的躯体反应,每一次都痛得她失去所有尊严宁愿在地上打滚,每一次,也都让守在她身边的黎春风束手无策,跪在她旁边,不知道该怎么抱她才会让她比较好受一点……
每一次,黎春风也都会被她伤害,因为她而跪在地上膝盖发青,或者是因为来抱她被她推走,而哪里磕磕碰碰到。
这一次不一样了。
这一次黎春风没有在她身边,黎春风被她推得很远,不需要再忍着痛,忍着辛苦来爱她。
邱一燃理应为此感到解脱,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还是很没有意义地在满头大汗中睁着眼睛,在坚持看自己因为没电而黑掉的手机屏幕。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她想自己可能没有想象中高尚,在痛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还是想要黎春风的爱,来帮她减轻疼痛。
路在大雪中堵得水泄不通,邱一燃忍着痛,将手机揣进衣兜里。
却也在这时,发现自己内侧口袋有个硬硬的盒子——
视野被疼痛压制得时亮时暗。
她费力将盒子掏出来。
手指僵硬地揭开盒盖,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她完全动弹不得。
汗水接连不断地从额头淌落,混杂着从哽咽中下落的眼泪,慢慢由滚烫变凉。
邱一燃因为疼痛而用尽所有力气佝偻着腰,也几乎没有力气拿稳这个小小的盒子。
正巧碰上汽车起步时的一个前倾。
戒指倏地滚落。
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顾不得其他。
几乎是整个身体蜷缩到车座椅下面,很慌张地去用手摸脏兮兮的车面。
司机看她突然之间这么惊惶,也很好心地停稳车,
“女士,是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车后传来几声尖锐的喇叭响。
邱一燃灰头土脸。
失去所有一路维持的体面,费了很大的力气,也终于从车座椅下摸到戒指。
那时她将戒指死死攥在手中,却仍旧佝偻着腰,浑身僵麻,没能重新坐直。
很久。
她捂着脸。
很多眼泪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像是要将她淹没,腐蚀她的喉咙和肺。
“没找到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像是终于发觉她有些奇怪,很茫然地问了一句,“女士,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邱一燃摇摇头。
不说话。
将戒指紧紧攥在掌心里。
“嘭——嘭——”
她敲了敲车门。
司机愣住。
“嘭——嘭——”
邱一燃又用力敲了两下。
司机终于反应过来,给她解锁了车门。
匆促间邱一燃推开车门,踉踉跄跄地下了车,整个人都像是直接摔出去,却又很用力地撑着自己的废腿,冒着风雪往回走。
走了几步。
她又跌跌撞撞地回来,从自己钱包里掏出最后几张现金,塞到车里。
关上后门。
开始自己往回走。
十分钟的车程。
邱一燃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腿走回去,花了四十分钟。
再来到楼下的时候。
黎春风当然已经没有在原地等她。
大雪中的巴黎尤其美丽,将她们之前那两串糟乱的脚印都重新掩盖成白,将所有发生过的纠缠和难堪都埋在雪里。
也将邱一燃淋成一个雪人。
其实攥着那枚戒指努力往回走的时候,邱一燃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对回头这件事做过任何预设。
会不会再看到黎春风,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
以至于后来回想起这天。
邱一燃还是觉得庆幸,因为那时她被飘洒的大雪埋进去,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将戒指还给黎春风,还是渴求黎春风原谅她,乞求黎春风仍然愿意帮她把戒指戴上去。
她庆幸,并没有被黎春风看到自己低级的忏悔-
这天黎春风很晚才回去。
或许也不能称作是回去。
因为邱一燃要走,那间很贵的房子,就已经算不上是她的家。
黎春风在雪地中站了很久。
然后也打车,去了十八区自己曾经租住的公寓。
公寓变得空空落落,大概是大家的生活都在变好,不需要躲在阴郁边角躲避太阳。
黎春风坐在楼梯口,抱着双臂,很固执地盯着公寓那扇极高的大门,等了很多个小时。
邱一燃没再像之前一样推开门,找到她,给她带很多姜黄人小饼干。
最后黎春风只好自己回去。
这边的房子也还是空空落落。
玄关的灯是真的坏了。
黎春风一进门就发觉屋子里很黑。
她没有去其他地方,也没有开灯,就很安静地坐在玄关,靠在墙壁边上,抱着膝盖,等自己身上淋到的雪融化,也等邱一燃回来。
然后她又想到就算是真的要走,邱一燃至少也会回来收拾行李,这间房子里还有很多邱一燃的所有物,衣服,鞋袜,相机,黎春风。
黎春风想了想,决定不管怎么样,都要帮邱一燃收拾好这些遗留物——她担心邱一燃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带,要怎么度过这个冬天,又担心邱一燃只穿走一双鞋,回国之后会没有办法替换,而且邱一燃买鞋应该也很不方便……
还担心,没有她在身边,邱一燃痛起来的时候会没有人护着她不让她磕到头,也没有人可以在她撑过来之后给她一个拥抱。
算来算去。
黎春风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应该被邱一燃带走。
房子里的东西被她翻得很乱,也没有办法再被打包在一个行李箱里面。
最后黎春风手足无措地蹲下来,用手背擦脸上变凉又覆盖的眼泪。
很久。
她又再次回到玄关,瘫坐在地上。
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黎春风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的,想如果邱一燃回来看到,肯定又会说她像只女鬼。
但没关系。
只要能被邱一燃带走就好。
但就这么坐到天亮。
邱一燃也没有再打开门出现,给坐在玄关边的黎春风一个拥抱。
于是那个时候,连一向顽固的黎春风也终于想通——
原来对邱一燃来说,这都是可以直接扔掉的东西,不需要再回头进行整理。
包括黎春风自己。
魏停是在天亮之后来敲门的。
那时黎春风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邱一燃终于懂得懊悔。
开门之前。
她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也整理自己的心情,决定如果邱一燃认错态度积极,可以再给邱一燃一次机会。
然后她看见魏停。
魏停站在门口,看到她之后欲言又止,停了好一会,才问,
“她呢?”
黎春风歪了歪头。
没想到这个时候魏停来找邱一燃的任何可能性。
“就是……”魏停挠了挠头,走进门,试探着往里面看了几眼,然后又对上黎春风的视线,支支吾吾地说,
“昨天吧,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了蛮多奇怪的话,让我多多帮助你什么的……”
在这之前。
黎春风还存在一丝幻想,她觉得邱一燃可能只是因为生病太累了,在跟她闹脾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离家出走。
直到现在。
已经是第二天,圣诞节,她们的结婚纪念日,邱一燃没有在她身边醒来。
黎春风打开门,很困惑地听着魏停说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
在魏停稀里糊涂地离开之后,她又来回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翻找,找到很多安慰自己邱一燃可能会回来的证据,也找到很多邱一燃决心离开的证据。
最后,黎春风从衣柜中自己的外套里,找出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银行卡。
里面的金额她后来看过。
赔付款打过来之后,足够让她两三年内在巴黎不愁衣食,不感窘迫,更不必为一块钱忍受难堪的两三分钟。
当然也收到那封快要被她遗忘的定时邮件——
【主题:恭喜黎春风女士成为名模,祝以后路途坦荡,青云直上。】
【发送内容:看到这封邮件的黎春风女士,请你过去抱抱邱一燃。】
她才后知后觉,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黎春风不会再时刻进行回忆。
她对自己变成黎无回的具体过程,都没有太多实感,只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满。
也只记得,她成功签约以后,却因为身体原因,以及公司各方面的考虑,还是沉寂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或许那并没有她以为得那么长,只是因为邱一燃带走了很多东西,才让她觉得很久。
很多人最开始都在担心邱一燃的去向,担心她一个人残疾人孤身回到国内会比留在巴黎更辛苦,以为是黎春风对邱一燃做了不好的事情,才会让邱一燃失望离开,后来也渐渐不再在黎春风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冯鱼刚开始不知道理由,选择竭力维护黎春风,没有任何道理地将自己曾经的偶像邱一燃骂得狗血淋头,说黎春风不必对这种坏女人念念不忘,说下一个一定更好,也会把黎春风捧在手心里用心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她。后来得知邱一燃留下部分存款给她,还将赔付款的打款银行卡也留给她,冯鱼又闭紧嘴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魏停没有再提起过邱一燃临走前跟她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而是在一次跳槽机会中,来到黎春风的公司,代替那位因为生病而退出职场的经纪人,正式成为黎春风的经纪人,也从邱一燃的同事,变成黎春风的同事。
鲁韵那时和黎春风的关系也不算好,在她病好出院之后就玩消失,既没有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说自己早就说过她们走不远,也没有良心发现,为她提供任何帮助。
Olivia对这件事一概不知,直到黎春风上门拜访,才知道邱一燃已经离开巴黎,却还是给了黎春风一个很温暖的拥抱,泪眼朦胧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后来这些人都基本不提起邱一燃这个名字,巴黎也再没有一个爱出风头的摄影师叫Ian。
对黎春风本人而言,那个阶段很艰难,签约之后,除了基础训练将所有日常时间都撑满之外,她并没有获得很多的工作机会,也基本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原本,她应该有骨气地拒绝邱一燃临走之前的帮助,不住邱一燃留给她的房子,不动用邱一燃留给她的任何一分钱,也不接受邱一燃给她取的名字。
但这一年,黎春风变了很多,她比之前懂得更多道理,认清骨气和自尊才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很多东西,也扔掉了很多东西,现在目标明确,做事直接,只想要抓住唯一可以抓住的。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抛却骄傲,抛却自尊,还是在住那个没有邱一燃的房子里,也用那笔钱来支撑自己在登上那场大秀时的训练,在要出席业界比较高端的社交场合时用那笔钱将自己布置得体面得体,不必感受到与白人并肩时的自卑。
她还用那笔钱请那位签下她的经纪人吃饭,与同公司的模特交好,让她们给她分享更多登上大秀的经验,分享这条路上的辛酸苦楚,也因为这笔钱,她还能在遇到高高在上的恶意对待时,不必忍受太多委屈,而是有底气反击。
她知道这是邱一燃想要的。
后来的日子越过越快,黎春风独自留在巴黎,与过去自己所唾弃的一切交好,变成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也时常觉得,邱一燃的出现,对她的人生而言,就像两个疾驰而来的钉子,准确无比地钉在她在巴黎度过的九年,将那九年彻底而利落地划分为三个阶段——
没有遇见邱一燃的那四年,和邱一燃在一起的那两年,邱一燃离开她的那三年。
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是邱一燃离开她的第一年。
黎春风终于获得之前梦寐以求的机会,登上那场对她人生而言像是关键节点的大秀,很多人因此认识她,开始喊得出黎无回这个名字。
而身边很多人,也都渐渐不再喊她黎春风,习惯开始喊她黎无回。
毕竟邱一燃颇具远见,知道黎无回这个名字朗朗上口,不仅与她本人十分相配,还能带给大众很多想象。
在那场秀走完的晚上。
黎春风自己一个人在散场的秀场里,在T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这是时隔多年,她再次以大秀模特身份登上T台那么高的地方。
但也还是像个对此感到新鲜的孩童那般晃着腿,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在T台下面摇摇晃晃。
没有任何意义地晃了一会。
黎春风沉默地抱住膝盖,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很久,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发现是干的,没有流任何眼泪。
她笑了一下。
突然之间很想打个电话给邱一燃,告诉她自己真的做到了,告诉她,自己现在叫黎无回,已经慢慢开始获得很多喜欢,以后会出现得很频繁,会让她在全世界最亮最高的地方,看到这个名字很多次。
还想问邱一燃很多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看到现在的我你满意吗?
——为我高兴吗?
——还是连听到我的声音都觉得痛苦?觉得我不能让你开心?
——有那么一秒钟后悔过离开我身边吗?
——像我现在想你一样想过我吗?
——还……爱我吗?
最后,她也真的拿出手机。
差点就打过去。
但还是没有。
结束后的秀场一片狼藉,像极了曾经她带她来过的那个地方,也像极了她为她拍摄第一组照片的地方。
黎春风盯紧那串自己可以倒背出来的数字,很久,也只是打开那段十秒的通话录音,将脸再次埋在膝盖上。
录音里,她对邱一燃说,只要你活着。
秀场里,她也只是在想,只要她活着,总会看到的。
这天过得同样很漫长,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待了多久,最后是冯鱼跑过来接她,给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痛哭流涕地对她说——
黎无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
从这天起,她变成黎无回。
第一笔收入,她全部打给了邱一燃。
接着是第二笔,第三笔。
再后来,她从那个很贵的房子里搬出去,开始住对曾经的她来说遥不可及的高档酒店套房,接受很多个挖掘她过去的采访,没有任何情绪地提起Ian这个快要被忘掉的名字,对自己的伯乐Ian表示感谢,把自己欠邱一燃的全部还清,也试图重新捡回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但黎春风不知道。
那一年邱一燃失去很多,几乎很多次都撑不下去,因为发生太多事,她对自己的残肢保养不当,又因为心理消极,产生很多并发症,她无法进行任何工作,也基本失去经济来源。
昏过去一次又一次后。
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磨损掉多余的自尊心,用黎春风还过去的这笔钱,再次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切除折磨她许久的残肢神经瘤,也吃很多对肝脏有害的药,反反复复地进行康复训练,和无数次并发症治疗……
她重新学车,考证,用黎春风还给她的最后一笔钱,鼓起勇气抵来那台出租车。快要三十岁的邱一燃付出这辈子最大的努力,也付出很多正常人不需要付出的代价……
终于能成为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
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是黎无回了。
第67章 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在邱一燃并不怎么深刻的印象中, 下一个春天来得特别迟。
或许是因为苏州的冬天特别冷。
她几乎是以逃亡的姿态回到这座城市,丢掉前半生的自己,变成另外一个郁气沉沉的人, 不开朗,也风尘仆仆,却还是在到达第一天就获得林满宜一个温暖的拥抱。
尽管那时林满宜已经病入膏肓。
那段时间她身体已经很差,日日夜夜都只能躺在病床上, 身上插满各种仪器, 靠吸氧管维持生命, 却还是不肯咽气。因为她害怕自己走了以后, 没有人可以照顾邱一燃。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为林满宜做些什么, 只好付钱让她转移到vip病房, 让她在最后一段时间稍微清静一些,也对她隐瞒自己和黎春风已经分开的事情。
但林满宜似乎对此有所察觉。
好几次。
在邱一燃趴在林满宜病床边睡过去时,都能感觉到,对方在睡梦中轻轻抚摸自己的头。
而当邱一燃在睡梦中抬眼, 便总能暗沉沉的灯光下,看到老人泪眼婆娑的眼。
她匆忙去握林满宜的手,却在握住之后, 突然之间低着脸, 痛哭流涕。
因为林满宜很瘦。
手上几乎已经没有肉,只有一层类似于胶质的皮。
原来人会老成这个样子。
邱一燃低着脸,眼泪淌满床单,不敢再去看林满宜的眼睛。
于是。
也只感觉到林满宜抬起手来, 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很缓慢,像是怃然, 像是自己活到七十多岁却最放不下她,呼吸费力,也带着哽咽,
“我的小燃,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邱一燃失声痛哭-
在冬天结束以前,林满宜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对邱一燃来说很艰难。
她没想过自己会在短短一年内失去半条腿,失去爱,失去梦想,失去爱人,也失去一直疼爱着她的林满宜。
生重病的人去世时很痛苦,像活生生被上帝抽走最后一口氧气,却还在用自己最后一份精力对抗,梗着脖子,大口喘气。
亲眼看到林满宜咽下最后一口气,邱一燃直接晕了过去。
或许是初回国这段时间她心力交瘁,没办法把自己顾好,对残肢的上心程度也远不及黎春风,导致那条残腿再次出现问题。
再醒来的时候。
医生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她的状况很差,截肢后出现很多并发症,出现残肢神经瘤,但所幸体积并不大,也不属于恶性,可以做手术进行切除。
许无意守在她床边,泣不成声,说大人们已经开始筹备林满宜的葬礼,
邱一燃勉强撑坐起来,摸摸许无意的头,又木着脸靠在床边,盯窗外缓慢生出新芽的树木,很久,才动作很慢地对医生摇摇头,说——至少让我不要错过姨婆的葬礼。
医生点头同意她的请求,但也叮嘱她,一定要尽快手术,不能再拖下去,至少不要拖到明年春天。
邱一燃不说话。
许无意却替她答应下来,然后又攥紧她的手,红肿着双眼,义无反顾地对她说,
“姐,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邱一燃勉强笑笑,替她擦了擦眼泪,“傻不傻啊你。”
许无意年轻,天真,很像从前的邱一燃自己,一辈子在大人们的照拂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还未彻底想清后路,就敢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许诺进去。
许无意当时只有二十来岁,从未想过照顾一个残疾人,会将自己的生活质量降到最低,也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要实现这句话,注定会让自己失去很多原本可以有的选择。
邱一燃好歹大几岁,经历得更多,比许无意看得更清,知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远大前程,也大有可为。
她不可能让残破的自己与她年轻的人生进行捆绑。
这一点,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葬礼时,邱一燃的父母都未出现,他们各自鸡飞狗跳,未曾来探过林满宜的病,可能还未听说邱一燃的事。
邱一燃自己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找上门去。
等林满宜的葬礼结束,已经临近春天了。
邱一燃没有去医院复诊,也没有独自一个人去做手术的打算,甚至没有与学业繁忙的许无意频繁联系。
她一个人。
没有过得多好,但也没有过得多差。
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疼了会吃药。只是没有心思为自己烧热水,也没有精力为自己挑走不爱吃的食物,有时候疼起来满头大汗,眼前发黑,无法分辨自己吃的到底是哪一种药……
不会想念黎春风吗?
想。
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在大冬天喝到冷水。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食物。
黎春风在的话,不会让她乱吃药,会在她疼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很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那些肮脏的汗水,会不嫌弃地在她眼皮上留下一个湿粘粘的亲吻,也会用力抱紧她佝偻的背脊,给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然后对她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黎春风在的话,会将她的痛苦分走一半。
黎春风在的话,会比她更痛苦。
所以她宁愿黎春风不在。
独自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总好过两个人纠缠不清,到头来谁也救不了谁。
大部分时间,邱一燃蜷缩在冰冷的冬天里,以为这个冬天大概永远不会过去,也以为自己大概会在这个冬天慢慢死去。
小部分时间,她愿意出去走一走。
这种情况不常发生,大多出现在她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来忍耐疼痛的时候。
偶尔,她会柱着双拐,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走一走,走一段路就满头大汗,这种感觉十分久违,与从前她跑马拉松时流的汗水相似——不是出于忍痛,而是出于燃烧。
在这个时候。
她看见黎春风。
是在公交站牌的广告上。
广告上的女人光鲜亮丽,穿某个高端连锁品牌的服饰,微微仰脸,敞着额头,唇上有颗不起眼的小痣。
她透过发着光的公交站牌看她,嘴角带笑,眼梢也有很浓厚的笑意蔓延。
黎春风好像变了很多,或许是广告P图痕迹太严重,让她的脸变得不太像她印象中那个女人。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柱着双拐的邱一燃为此驻足。
她停在公交站牌面前,很久,都没能迈得动步子。
这不是黎春风的第一个广告,却是第一个声势浩大的、足以出现在邱一燃眼前的广告。
邱一燃自我隔绝太久,这才对世界变化有了实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这个冬天的多少事。
当然。
她也看清广告右下角显示的名字——
“黎……无回。”
邱一燃后知后觉,将这个名字再次从嘴中念出来,却浑身僵疼,吐字晦涩,和从这块广告牌边路过的很多个人一样,她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像心电感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邱一燃突然收到动账通知——
一笔跨境转账的金额,打到她所剩无几的银行卡。
53337元。
这是她收到这个账户的第一笔款项。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收到更多,也仍旧思维迟钝,在公交站牌下坐了很久,揪紧衣角,对这笔钱感觉到很多的无措。
也莫名其妙的,掉了很多眼泪。
其实在林满宜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再哭过,仿佛再大的事,都没有办法让她身体里溢出更多情感。
但那天——
那些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疯狂淋湿她的身体,将她变成一个快要融化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在为黎春风感到高兴,但也有很多的担忧——
她没想过黎春风会用那笔钱,也不敢打开那张银行卡的动账通知,现在看来,黎春风被逼无奈还是动用了那笔钱,所以呢?
所以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用她的钱?所以黎春风一个人在巴黎,到底吃了多少她看不见的苦?所以黎春风是抛弃了多少,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能在短短四个月内变成黎无回?
邱一燃捂脸痛哭,在巨大的哀戚中设想很多黎春风独自在巴黎面临的辛酸苦楚,觉得没有一个是懦弱的自己可以承受的。
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知道,对现在的黎无回而言,自己所有的遗憾和心疼都分文不值。
但她看到黎无回。
看到黎春风变成黎无回。
也同样想再试一试,试一试让自己变好一点,试一试……再救一救自己。
那天。
她在公交站牌坐到了黑夜,最后在医院的公众号上挂了号。
之后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搜索黎无回的名字。
那时黎无回的知名度并不算高,只是因为那场大秀拥有了一些关注,在社交平台上引发的讨论也并不多,大多数发帖的人,都是被这位中国模特所惊艳到,但也没有后续,大多数讨论内容,也都是以重复的标题和图片出现。
但邱一燃还是将每一条重复的帖子,点赞,收藏——
她当时并不知道。
等自己从手术中恢复以后,这个名字会到达自己无法想象的高度。
大概是黎无回与Spring有所关联,而如今的算法推荐极为精准。
而邱一燃为了手术提前住院,做完那些繁复的检查后没有事情做,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还很长,只好频繁点赞、搜索、收藏与Spring有关的一切,也因此在进行手术当天,收到那条新闻推送。
新闻里说——
今天是春分,春天到了,会让世界焕然一新,带来新的希望,
这条新闻只是开始。
之后从这一天开始,邱一燃每天都收到与此有关的推送,就好像,Spring这个名字和春天、和新希望的相关性很高。
手术当天。
她靠在病床边,看到窗外生出新芽的树,那是一种很不一样的绿,在阴郁的冬天让人眼前很亮,也很像黎春风那条围巾的颜色。
那天,她也再次收到关于春天的新闻推送。
想起了很多春天的事情,也想了很多下个春天的事情。
人在做手术之前都容易把自己想得像是破釜沉舟。最后,在进冰冷的手术室之前,她忍痛,也鼓起勇气,为未来的自己定时编辑了很多条邮件。
每年一条。
每年都在春分时发送。
她当时只是抱有很小很小的希望,却从没想过,这些邮件真的会在某一年发生效用-
那场手术做完后,邱一燃因为术后并发症,很久才出院。
那天,她独自拄着拐杖走出来,忽然感觉有阵风徐徐地刮到脸上,不像冬天时那么寒,风里有了一种更温暖的味道。
她迟钝抬头,看见医院门口那棵树的嫩绿枝芽,已经全都发了出来,满当当地挤在眼前,也看见马路对面LED屏幕上的黎无回,才发现整个世界已经都是春天。
很纯粹的,生机勃勃的,春天。
从这一天起。
黎无回开始像某种春日病毒,在邱一燃的世界里迅速弥漫,入侵,慢慢洗去她对这个人过往的所有独有记忆,在声量越来越大的讨论声中,变成另外一个崭新的人——
从来不会被抛弃在雪地里,从来不会蹲下来为别人系一遍又一遍的鞋带,就算被镜头拍到在后台素颜穿着随意,也很自然地对所有看到这个画面的人粲然一笑……始终光芒万丈的人。
像春风,刮过春天,万物新生。
也因为这一阵风。
邱一燃忽然不想再回到林满宜生前的房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所以。
她当时去了高铁站,随便买了一张高铁票,原本是想去一个温暖点的城市。
但高铁上。
她遇到两个年轻人在谈论假巴黎,于是浑浑噩噩地在假巴黎下了车。
在假巴黎的生活并不能算重新开始,她没有因为来到陌生城市,就突然间找到很多力量。
但这里的生活很平静。
最开始——
邱一燃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也只是为自己随便找了个住处,加上刚做完手术的残肢还在恢复期,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待在阴冷的房子里面。
重新再考驾照纯属意外。
她那时被正式评定为五级残疾,无法再继续使用之前的驾照。
这件事也像一个分水岭,彻底将她之前的二十六年人生,与她之后的人生划分开来。
在假巴黎租的房子并不贵,是老式楼,也没有所谓的安保措施。
于是。
那张驾校招生的卡片很轻而易举地就被从门缝中塞进来。
刚开始邱一燃并不想管,只是每天下床清扫。
后来,同样的卡片被反反复复地塞进来。
她不得不趁对方窸窸窣窣的时候打开门。
塞卡片的兼职生当场愣住,目光落到她空落落的裤管上,当场给了自己一个装模作样的耳光,然后结结巴巴地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那个,不知道。”
邱一燃笑了起来。
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因为这件事有太多敏感,只是轻轻地说,
“以后不要再给我塞这些卡片了。”
对方连忙答应下来,然后很局促地鞠了个躬,噔噔噔噔地跑到楼下。
邱一燃拄着拐杖去关门。
结果门没关上。
那人又噔噔噔噔跑上来,气喘吁吁地抵住她的门,头探进来,小心翼翼地讲,
“对不起!是我刻板印象了!我刚刚下楼还搜了,残疾人也可以考驾照的,还可以当出租车司机呢!”
这天太阳很充足,已经晒到邱一燃的肩背。她接过这个人匆匆塞过来的卡片,看见这个人又噔噔噔噔地下楼,独自在门口愣了很久,感觉自己忽然听见呲啦呲啦的声音……
好像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在很慢很慢地融化。
那时。
她绝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
之后,她也还是待在阴郁不见光的房子里面,也还是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收到一张驾校招生卡片。
邱一燃觉得这个塞卡片的人很奇怪,为什么要坚持给一个左腿残疾的人塞驾校招生卡片?
却也没有再一次打开门过。
后来,卡片摞得高高的。
她收到黎无回的第二笔跨境转账。
金额足够她支撑半年的并发症治疗,药物费用,同时在不进行工作、尽量休养身体的前提下,考完驾照。
那天。
邱一燃静了很久,试了一次,将钱转回去,发现对方设置拒绝接受转账。
这是她料到的结果,也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多少意外。
也就是在这一天。
她想好好逛一逛这个假巴黎,也想给自己买双夏天到来之前可以穿的鞋。
结果在走到某间书店的时候,在花花绿绿的杂志里面,在很多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里面,她第一眼就看到黎无回。
那不是被誉为时尚圣经杂志中的任何一本,并不算高端,但却是黎无回的第一本封。
黎无回的上升速度比业界想象得要快,很多在大秀中惊艳全场的模特到最后都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当时并没有人觉得她会是例外,但今年已经二十四岁的黎无回似乎用尽全力抓住了这短暂的机会,迅速占领市场,开始在各大品牌,时装秀,和杂志上刷脸。
后来的黎无回,还会迅速用这张极具特色的东方面孔,占据时尚圣经中的开年首封,也会在国际知名时装周中作为开场模特被国人熟知,从此跻身世界名模前列。
当然。
这都是现在的邱一燃所不知道的。
尽管当时那本杂志知名度并不算高,她仍然为黎无回驻足很久,忘记了自己出来买鞋的目的,看到路过的十三个人中,有七个人都选购这本杂志时,她很真心地为黎无回感到高兴。
以及骄傲。
在书店关门之前。
邱一燃选择用为自己买鞋的钱,买下这本杂志,也在书店买下一本很厚的空文件夹。
回到住处后。
在闪烁着飞虫的光源下。
她将这本杂志封面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装进空文件夹的第一页。
装完之后。
她仔仔细细地数了一下,发现这本空文件夹有五百多页,双面都可以用。
现在只夹进去孤零零的一页,显得像是大材小用。
但没关系。
邱一燃相信黎无回会做到,也相信自己可以将它装满。
她将空文件夹收起来。
揉着自己酸痛的腿,又失神地看四周冰冷的墙壁,也看灯罩下扑火的飞虫。
最后坐在掉了漆皮的椅子上。
很久。
她将那堆摞得高高的驾校招生卡片都清理扔掉,然后鼓起勇气,打通卡片上的电话。
二十七岁那一年。
邱一燃重新回到驾校,成为一名不怎么灵活的驾校新生。
躲在房子里,在飞来飞去的扑火飞蛾下,一边给自己热敷因为与接收腔磨合而红肿的残肢,一边揉自己酸痛的眼睛,刷很多遍科一的题目。
也挨很多次教练的骂,第一次科二考试失败的时候,她坐在方向盘上愣了很久没缓过来,还差点耽误下一次考生的考试,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平复心情,走完从考场回住处的那一段路。
她这辈子做很多事情都很顺利,之前在工作方面碰壁觉得是理所当然,绝没想过会在很普通的、自以为自己做全准备的一次驾考中失败。毕竟她为自己准备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辆车。
那天,邱一燃独自在街道上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住处,抱着自己,睁着眼睛看了一整夜的天花板。
第二天。
她继续去驾校练习。
平日里因为她操作不当而总是生气的教练,罕见地没有因为她失败就骂她,只慢悠悠地说——慢慢来吧,难道还真考不上了?
之后。
邱一燃考了两遍科目二,三遍科目三,在以为自己做不到的时候,终于看到自己的脸被印在驾驶证上面。
也终于,收到黎无回的第三笔转账。
这大概是最后一笔。
因为加起来,已经超过当初邱一燃留在巴黎的金额,也覆盖了当时她的那部分赔付款金额。大概是黎无回念及她身体不好,多还给她一部分利息。
邱一燃没有动用多余的部分。
但她已经整整半年没有收入,半年来,她做手术,住院,出院,吃药,生很多小病小痛,腿不小心出更多状况,再住院治疗,已经将存款耗得所剩无几……
现在稍微好一些,也是时候为自己未来的生计考虑。
她想了很久自己要做什么。
是该做些轻松工作的,最好是坐在办公室里面,一天都不需要花费力气挪动位置,做些普通的文字类工作,也不动很多脑子……这似乎才是所有人心目中,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人,安稳的、不出问题的归宿。
邱一燃觉得自己矛盾。
既想要追求平稳,追求平静,但每次听到、看到这种“残疾人应该怎么样”的说法,心里面又隐约有些不服气,或许是出自于残存的骄傲,又或者是那一点点想把自己拽出来的执念……
她很坚决地耗光最后一笔钱,抵来了一辆出租车-
残疾人成为出租车司机,比邱一燃想象得更艰难。
这条路很不好走,会遭受到很多奇怪的视线。
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定要当出租车司机。
也有人骂她——说她不把交通安全当一回事,害自己不够,还要跑出来害人。
还有人表示怀疑——觉得这是新骗局,可能她会因此讹钱。
邱一燃刚开始不太适应,后来也渐渐习惯,只能尽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
接不到客人的时候,她就开着空车熟悉道路,也对自己进行很严格的训练。
接到客人了,她就提前告知乘客自己的腿部状况,在车上贴好标识,也让自己尽量忽略投在自己脸上的好奇视线。
她知道,她在走一条与所有人认知不太符合符的路,为此痛苦过,麻木过,想要放弃过……最后又总是会在这种时候看到和黎无回相关的消息。
她想在其他人眼中,黎无回大概也是如此,抛弃了很多,在她留下的阴影下,还是坚持留在巴黎,受尽非议,也承受比她大无数倍的恶意,被人谩骂用不正当手段博上位,也因为那场车祸,被编造出很多与事实不符的谣言。
既然黎无回都可以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继续咬紧牙关往前走……
那邱一燃当然也要做到。
但她没想到。
黎无回还会给她打电话。
是在某一天夜班结束的凌晨,邱一燃将车开到楼下,还没来得及下车。
手机忽然亮起,是一串陌生数字。
她没有想太多,以为是哪位乘客忘了东西与她联系。
毫无防备地接起。
只听到沉默的、有些喘不过来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
邱一燃几乎浑身血液倒涌,像只木偶那般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二零二二年的冬天,茫市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太阳,冷得让人发抖。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落雪,但车外一片寂静,黑得像是被人泼了汽油。
“她死了。”
良久,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很熟悉,没有什么情绪,像在很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我可以去找你吗?”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像那场在巴黎遗留的雪,融在了邱一燃的身体里面。
她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目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那边的黎无回笑了。
她像是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喃喃自语,“邱一燃,看来你还是没有过一秒钟的后悔。”
声音里像是带着醉意,又像是恨。
然后黎无回又很快压抑着平复下来,明明白白地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浓稠黑暗在车厢弥漫,邱一燃很勉强地动了动喉咙,却忽然觉得有很多东西疯狂地要从她身体里面钻出来,剖开她的五脏六腑。
黎无回又笑了,“是因为听到我的声音,就又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情吗?”
电话里,她的声音和她的耳朵中间隔着很遥远的距离,都变得有些不像黎春风了,
“还是觉得我很烦?
“觉得我打扰了你平静的生活?”
问到第四个问题,黎无回停了半晌,语气平静,
“或者……”
很轻很轻地笑了声,才继续问下去,“你根本没有听出来我是谁?”
黎春风不会这么说话的。
她敢爱敢恨,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对任何人有留恋,不会在喝醉之后给不值得记起来的背叛者打电话,更不会醉得一塌糊涂,用极为迷惘的声音,跟她说,
“邱一燃,我现在已经是黎无回了。”
又好像哽咽,
“你也,还是不要我吗?”
邱一燃猛然挂断电话。
趴在方向盘上恸哭。
因此不小心按响好几次喇叭,惹得附近居民开口大骂。
她只好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在那些尖锐的谩骂声中,恍惚地撑着残腿往楼上走。
冬天对她而言并不算好过,残肢对寒冷的感知比常人更敏锐。
当晚她再次出现无法忍受的幻痛症状。
原本打算自己撑着腿去医院。
却在下床之后,猛地摔到地上,她只好在汗水眼泪的交错中,拨通急救电话……
之后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也强忍着疼痛,在救护车到来之后,请求好心护士帮忙删除那条来自未知地的通话记录。
护士觉得她奇怪,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着急这种事?”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急救时那么迫切,想要删除一条莫须有的通话记录。
邱一燃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间被抬上救护车,她攥着陌生护士的手腕,痛得脖颈血管凸起,却流着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因为,太害怕了。”
害怕,疼得厉害的时候会忍不住。
求黎无回回过头来爱她,求黎无回来带走她的痛苦……
然后。
求她回到她身边。
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
邱一燃模糊间看到窗外开始飘雪,下了很大的雪,好像巴黎那一场雪。
可到底是哪一场呢?
邱一燃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
二零二二年的冬天在反复的疼痛,以及那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中仓皇结束。
二零二三春天来临,邱一燃收到自己发过来的定时邮件。
邮件里,去年的邱一燃很诚恳地询问今年的邱一燃——这个春天有没有好过一点,有没有找到生存下来的方式,有没有办法可以去巴黎看一看?
邱一燃木着脸,直接将邮件删除。
这一年。
她继续在小小的茫市,习惯当一名普通的、没有太多乘客的出租车司机。
却没有想到,二零二四年秋天,一颗石子砸响出租屋的破窗户。
她依旧不太灵活地撑着双拐,往窗下看。
就此,迎来那名最珍贵的乘客。
第68章 一个在爱情桥上的吻
到二零二五年春天, 邱一燃已经成为出租车司机将近三年。
但也从未想过——
自己能完成那么大的挑战,开车跨越亚欧大陆,再次来到巴黎。
离婚前一天。
Olivia问她, “为什么当时一定要和黎春风分开?”
当时邱一燃并没有给出确定回答。
而当晚。
她双手很用力地捧着那杯很甜的蜂蜜水,死死盯住摇晃的水平面,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滴落,
“因为……”
她哽咽着, 颤抖着, 恸哭着, 只说了两个字, 就几乎要说不下去。
最后, 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眼泪, 终于抬起红肿的双眼,去看Olivia同样泪眼婆娑的眼睛,才把整句话说完,
“因为爱, 快要看不见了。”-
而现在。
又一年春天过去,安纳西爱情桥,邱一燃抬起眼, 注视着黎无回固执到有些湿润的眼睛, 脸色苍白,几乎要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
只说了一个字,她就低头,用掌心紧紧捂着脸。
她承认自己胆子小。
无法像现在这样直视着黎无回的眼睛, 再将自己低级的忏悔全盘托出。
而黎无回却低头看她。
眼神不是责怪, 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接纳她的宽容。
她用掌心捧起她的脸。
像以前一样, 明明受到伤害的是自己,却仍然对她很温柔,接住她的泪水,也用指腹轻轻抚过她苦涩的眼角。
邱一燃抬起脸来。
再次看向黎无回的眼睛,她几乎被刺伤,哽咽着说,
“我,黎无回,我不知道。”
原本,那应该只是一个念头,她谴责过自己,也质疑过自己,觉得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就此放弃。
只是后来,那个念头越滚越大。
像雪球一样。
不可控。
却一遍又一遍,碾过她的心底。
她和黎无回其实很像,同样是个固执的、执拗的人,这辈子没主动放弃过什么事情,也因为这种品质得到过很多赞赏,总觉得,只要坚持下去,总会看到希望。以至于分手当天,在雪地里看见黎无回之前,邱一燃也没有下定很大的决心。
是因为。
看见黎无回在一遍一遍的挽留中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她想要分开的念头,才越滚越大。
这样的事实,她要怎么跟黎无回说出口?
像是心电感应。
黎无回给她擦了擦眼泪,就将手收回去,静静地站在黑夜中,凝视着她。
邱一燃不知所措。
下意识伸出手去——
她想要去牵黎无回。
却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如今面对的现实,以至于只敢虚虚地在空气中捞一把。
就很僵硬地蜷缩回去。
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缓缓垂落在腰间。
“是我不好。”她停了半晌,说,“我那个时候,胆子太小了,忽视了很多事情,也没有去思考太多。”
黎无回看她一会。
又将手机拿出来,低着头,敲了一行字。
“嗡——”
邱一燃的手机振动一下。
她擦了擦眼泪。
低眼看到黎无回发过来的信息:【是我把你越推越远?】
“不是的。”邱一燃慌乱间否认,又抬眼,无比迫切地盯着黎无回的眼睛,想让黎无回相信自己的话,
“是因为我太冲动了。”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邱一燃才恍然大悟,如何最为准确地描述自己当时的选择——
是冲动。
那段时间对她而言太痛苦,太难捱,以至于当时的她麻木不仁,失去很多本该对这段感情拥有的自信,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黎无回可以解决那些问题。
脑子混沌不清,觉得只剩下分开一条路可以走。
而原本——
在她们的结婚誓言中,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才是相爱的最终定义。
对于她给出的答案,黎无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
她很明白,现在再谈论当初的事情,也的确没有必要。
只好抬起手背,干巴巴地去擦眼泪。
这时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手机,是黎无回问她:【那你知道,我打过一通电话给你吗?】
“知道。”邱一燃缓慢点头。
黎无回也点点头。
又接着给她发:【当时你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
邱一燃握手机的手僵了僵。
但容不得她往下想太多,黎无回的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
——【我知道为什么。】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你怕我来找你。】
邱一燃愣住。
——【所以你不敢和我说话。】
邱一燃手心被振得发麻。
——【但我还是在找你。】
邱一燃猛然抬头。
黎无回收起手机,侧脸看她,在月光下很淡很淡地笑。
信号延迟,下一条短信迟来两秒,却振痛她掌心:
【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找你。】-
事后回想起来,黎无回也觉得,自己不该在那个晚上喝那么多酒,也不该打那通电话。
号码来自于她的通讯录。
邱一燃一直有两个号码,一个只在法国使用,另一个只在国内使用。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使用那个在法国的号码,也让黎无回也几近忘记——
她留在法国的那个号码注销以后,她还是可以打很多通电话过去,让邱一燃不好过,只要一天花个十几秒钟,就可以让邱一燃日复一日地活在对她的愧疚之中。
当然,她对这样的做法不屑一顾。
她已经成为黎无回,比黎春风强大,也比黎春风昂贵,不会再被抛弃在雪地里苦苦挽回一个人回到自己身边,也不想要再体会一遍当时的感受。
所以那通电话只是个在醉酒后发生的意外。
当然,黎无回知道自己并不是全无意识。
只是觉得借一点醉意,就可以为自己提供很多耐性。
她以为那通电话不会被接通。
却没想到邱一燃真的接了。
也没想到,邱一燃没有马上挂断,而是听她说了那么久的醉话闲言。
但是一个字都不说。
而黎无回当时抱着酒瓶坐在泳池边,看着泳池里自己摇摇晃晃的影子,十分厌憎邱一燃的这种行为。
后来,黎无回对那通电话的记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自己出于怨恨,出于厌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这通电话持续了九分钟。
第二天,黎无回发现自己在医院醒来,看到通话记录,才发现原来有那么久。
而当晚,她在泳池边晕了过去,还将酒瓶掉入泳池中,差点溺亡。
从这天起——外界开始传出她过度饮酒的消息。
而当时。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因为溺水而呼吸道感染,呼吸困难,吸一口气,都扯得肺部很痛。
也说不出话来。
只好靠这九分钟的录音,熬过住院的几天。
反反复复听过之后,黎无回发现这通电话和自己以为得不太一样,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电话里有压抑的、悲伤的哭声,很微弱,但也有模模糊糊的、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方言,很熟悉,与国内某个省份的方言相近,又有很大的不同。
整整三年。黎无回都只允许自己打过这一次电话。
她想亲人去世,无论生前关系如何,自己也算得上是悲痛欲绝,现在又在鬼门关走一遭,也是有可能做一些糊涂事。
于是出院之后。
她开始寻找邱一燃。
在找到以前,她没有再给这个号码打过一通电话。
她知道邱一燃不会再接,更不会告知她自己的去向。
再打过去,只会让她显得对那段旧情念念不忘。
更何况,她去找邱一燃,也不是非要和邱一燃说些什么,更不是要做些什么。
当年分手闹得那么难看。
上一通电话,又都是说些没有经过大脑的醉话,如今也没什么好聊的。
她只是想找到她。
看她离了自己,看她离开巴黎,看她不当她的妻子,看她得偿所愿后,到底过得好不好,到底会不会开心。
黎无回只是想证明,邱一燃是错的。
但寻找的过程并不简单。
她只是有钱,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没办法靠号码查出邱一燃的所在地,更何况,这是邱一燃很久以前在国内注册的旧号。
虽然归属地在苏州,但基本,邱一燃没有用这个号码注册过任何社交平台,在网络世界也无迹可寻。
因此,黎无回想——这个号码邱一燃应该不常用。
可为什么还要留着?
她问不到邱一燃,只好问自己。
于是她自顾自地得出答案——邱一燃大概是早就将这段旧情抛之脑后,以为就算不去理会,也不会带来很多麻烦。
看来邱一燃到现在都没有悔改过。
哪怕她已经是黎无回,或许只要邱一燃愿意回头认错,她也有可能念及旧情,出于愧疚,甚至是出于善良,为她提供帮助,起码供她优渥生活。
抱着这样的想法,黎无回来到苏州,一次又一次。
她对这座城市同样陌生。
如果不是在那年认识邱一燃,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特殊记忆。
但正是因为邱一燃。
她没有来过这里,却对这座城市有了很多不该有的想象,不该有的记忆。
也没有任何理由地,对这座城市有着好的印象。
林满宜去世。
黎无回是在二零二三年春天,通过与学校有关的那些社交账号,一步一步,找到许无意之后,才知道。
更意外的是。
许无意好像并不知道她和邱一燃分开的事实,与她见到面,仍然很亲热地喊她春风姐,也高高举着手,对她说——自己在同学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时,别提有多骄傲了。
大人的恩怨情仇,没必要牵连小孩。
黎无回这点气量还是有,她选择对许无意态度友好,自己回国没有车,就租昂贵的车去学校接许无意吃饭,也很大方地给许无意的同学签名,也从来不在单纯的许无意面前,提及任何自己对邱一燃的恨。
可许无意很遗憾地告知她,自己也并不知道邱一燃的去向。
黎无回表现得体,并没有因此收回对许无意的关心,而是在离开之前留下电话,供许无意有需要时与她联络。
可大概,许无意和邱一燃一个样子,也是个倔强性子,不会乐意麻烦别人。
基本没有联络过她。
黎无回只好一次又一次来苏州,寻找邱一燃,也看望许无意。
其实。
几年过去,也还是有记得Ian的人,只不过她们人不多,声量也不大,零散几个,聚集在社交平台的某个角落,过了很久才被黎无回找到。
她们分享自己对这位落魄摄影师的喜爱,也分享自己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
有位昵称叫作赤道的网友,在某一天分享了张照片,说觉得图片里的这位跛脚模特很像是Ian,只不过地点是在上海。
巴黎到上海,直线距离9277公里。
黎无回往返四次,托很多自己这些年认识的人帮忙,终于找到那位跛脚模特。
她戴口罩戴墨镜,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才敢在一个下午去到拍摄现场,结果却很失望,明明对方和邱一燃一点都不像,只是眼角也有一颗泪痣,也只是恰好腿部有残疾。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将邱一燃认错。
明明邱一燃的眼睛那么好认。
后来。
又有一位昵称叫作Qiu的网友,说自己在圣彼得堡看见一个人,觉得很像是Ian。
邱一燃怎么会跑到那么冷的地方去?
黎无回觉得奇怪。
圣彼得堡和巴黎的直线距离,是2163公里。
比上海近很多。
黎无回抽空去了一次。
那次她穿着很厚重的羽绒服,在圣彼得堡的大雪中走了很久,总觉得希望寥寥,觉得无论怎么样,邱一燃都不会在这种地方。
回来后她大病一场。
冯鱼劝她不要再找。
还像是要被气晕过去那样掐着人中,气急败坏地跟她说——就算要找人,也该想点聪明的办法,好歹一个有钱有美貌的知名模特,不要再像闷头苍蝇那样转圈圈。
黎无回笑出声,摇摇头,“我的确是想找她。”
然后又低头,喝着冯鱼给她泡的药,嘶哑着声音,说,
“但我好像又很害怕。”
“害怕什么?”
冯鱼叹了口气,“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害怕,我真的能找到她。”黎无回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在笑。
她自己都没有怎么样。
冯鱼却突然红了眼睛,嘟囔着,“也不知道好好一场恋爱怎么把人谈成这个鬼样子。”
黎无回不说话。
冯鱼又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问,“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就不能忘了她吗?”
“嗯。”黎无回笑了笑,“不能。”
又轻轻地说,“因为忘不了。”
冯鱼闭紧嘴巴不说话,大概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
之后黎无回昏睡了过去。
但她不是为了找邱一燃,就完全耽误自己的工作。她现在是黎无回,有很多不可以做的事情,也失去很多自己的时间。
所以。
真真正正得知邱一燃确切的消息。
已经是二零二四年。
那时黎无回回到苏州。
像之前找人一样,乘坐出租车在城市里面乱晃,她之前已经逛过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地方,只剩一些周边的小城市没有去过。
在路上。
她看见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车灯上的字很奇怪,叫梦巴黎。
司机大概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为她解释,“应该是外地开长途跑过来的,对了,叫什么茫市吧,那边叫什么巴黎的都有。”
黎无回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街景——
两边道路宽阔,停在路边的明黄色出租车一闪而过。
从驾驶座下来的司机是个女的。
微微佝偻着腰,被车身挡住了脸和大部分身体,脚步慢吞吞,走到车内侧,检查轮胎。
黎无回看清那辆车车牌尾号是7516,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问前面的司机,“茫市?”
“对。”
出租车慢悠悠地拐了一个弯,将滚过去的街景抛在车后,司机说,“假巴黎嘛。”
之后,这位热情的司机就开始给她介绍茫市为什么被称作假巴黎,也给她讲假巴黎里面有什么。
大概是为了揽客,司机说其实茫市离这边也不算远,说她要是感兴趣,而且今天有空的话,马上就可以去一趟。
那是夏天,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脸上,黎无回眯着眼,盯前方敞开的大路,很久,才说,
“那就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
听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地方叫假巴黎,黎无回并不觉得可笑,只莫名其妙产生一种明确的预感,觉得邱一燃一定会在那里。
她在那天去到假巴黎。
但很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茫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好歹是一个城市,能容纳很多人。
黎无回下了来自外地的出租车,又打了一辆梦巴黎公司的出租车,从下午晃到整座城市变为黑夜,也没有寻找到疑似邱一燃的身影。
霓虹灯淌在脸上。
她在这座不太明亮的小城走了一段路,最后坐上高铁,颇为遗憾地离开这里。
后续的工作都堆得很满。
黎无回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多多去考虑这件事。
等闲下来的时候,她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一年过得很模糊,也发觉,自己上次已经把能找的地方都找完,现在闲下来,却不知道该再去哪里寻找邱一燃的踪影。
她漫无目的。
又只好从巴黎来到茫市。
直线距离9267公里。
转机两次,还要从有机场的城市搭乘高铁。
整个过程有些繁琐。
加上这天天气不好,湿淋淋的,高铁车厢的空气也发闷,混杂着各种潮湿的气息,不太好闻。
让黎无回心情烦躁。
下了高铁,她闻到湿漉漉的空气,看到自己裤脚被打湿,便皱着眉想,以后不会再过来。
当时她没想过,这条路自己还会走很多次。
其实那个瞬间出现得很意外。
是在刚出高铁站没多久,黎无回没带伞,只好裹紧单薄风衣,在变得有些凉的空气里,跑过好几条街,最后在一家挤得满满当当的便利店门前躲雨。
便利店门口亮着黄色的灯,将这场湿答答的雨也照成黄灿灿的,马路对面缓缓停下一辆梦巴黎的出租车。
邱一燃就这样出现了。
——在黎无回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
她坐在出租车里,甚至是驾驶座,侧脸被车玻璃上的雨丝打得极为朦胧。
许久未见过面。
她眉眼间似乎有了她错过的很多变化。
隔着那层糊着灯光和雨丝的车玻璃,黎无回清清楚楚地看见——
邱一燃好像是低着头在翻看什么东西,又好像在笑。
更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梦。
黎无回愣在原地。
这时,已经有乘客急匆匆地打开出租车后门,钻了进去——
邱一燃抬起了头。
不经意间往马路对面看。
黎无回迅速背过身去——那一瞬间,她自己都糊涂了,不明白在躲什么,明明心虚的、害怕的、不知所措的……都不应该是她。
但她还是背着身。
也死死低着眼,看自己被雨淋湿的鞋尖。
直到身后传来车响。
她十分刻意地等了半晌,回头的时候微微挡着脸——
明黄色出租车已经发动,没有任何留恋地从这场雨中缓缓滑走,留下明显的车辙。
黎无回在原地愣了很久。
反应过来,又踉踉跄跄地冲进雨中,追上去。
追了几步。
她看清那辆车的车牌尾号。
7516。
她已经湿透,没有再给自己挡雨,而是任由那些极重的雨点砸在自己脸上。
淌进眼睛里,口腔里。
是苦的,咸的。
之后的一切,都已经不在黎无回的掌控之中。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拦了辆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出租车,湿漉漉地上了车,发着抖,让司机跟着这辆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
司机应承下来,又多看她一眼,大概觉得她奇怪。
黎无回对此一概不管。
她盯紧那辆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
然后发现,这辆出租车在那天晚上还去了很多地方,接客,送客,几乎将整个茫市都逛遍,最后停在一个特别黑,连路灯都像是苟延残喘的鬼怪,也看上去很不安全的地方。
黎无回不知道邱一燃为什么会在不送客的时候停在这里。
她固执地在车里等着,以为邱一燃还会去其他地方。
但邱一燃没有。
那时已经没有在下雨,但整座城都是潮湿的,也都是灰色的。
邱一燃把车停稳,在车里坐了一会,就这么走出来。
真的是邱一燃。
邱一燃的脸,邱一燃走路时会不利索的左腿,邱一燃微微佝偻着的背,邱一燃苍白的脸,邱一燃眉毛,邱一燃的眼睛……
残留的雨水从头发上淌落,黎无回用指甲抠住副驾驶座椅。
她躲在一层玻璃里面,看邱一燃从车上下来以后,又绕了一圈,到后备箱拿出双拐,一步一拐地,在落寞的、湿漉漉的秋天里走。
从车上下来,邱一燃手里还拿着本什么东西,黑漆漆的,像本杂志。
黎无回没有看清。
但她觉得奇怪。
邱一燃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这么不安全的楼下,邱一燃为什么会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邱一燃为什么,来到这么偏远的一座小城?
很多很多的问题。
当然,邱一燃对她的到来一概不知,也当然没有给她答案。
过了一会。
黎无回就看见邱一燃走进黑漆漆的楼道,像影子被黑色的洞吞进去,彻底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黎无回猛地推开车门下车。
又回头来把钱付完。
最后。
她跌跌撞撞地追过去,浑身湿透地站在楼下,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盯紧这栋老式楼层的所有窗户,等待某一扇窗户被灯光点亮。
邱一燃动作很慢,这个过程很久。
以至于黎无回想了很多。
她想邱一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记忆中那个轻盈漂亮的人,那个将她从廉价的十八区带走的人,和她一起在蒙马特高地大喊“要征服巴黎”的人……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她还是恨她。
她恨她明明做错了选择,却仍然不愿意回到她身边。
她恨她在黑暗里仍然金光闪闪的骄傲,恨她义无反顾送自己变成黎无回,恨她落入这般田地却仍然不知悔改,恨她在巴黎留下那么多的熠熠生辉,恨她在那通电话里对残破现状只字不提,恨她生活平静仿佛从来没有想起过自己。
她恨她将她抛弃后连一步回头路都不肯走,也恨她一副从那件事中走出来的样子,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表明……她并不在意自己恨不恨她。
于是恨没有用。
哪怕邱一燃过得不好。
哪怕邱一燃看起来已经为自己错误的选择承担了应有的惩罚。
她的腿不方便,或许她离开她这么长时间,也还是没有习惯穿戴假肢,更没有习惯失去那半条腿,也因此遭受很多痛苦。
她看起来,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那天晚上,黎无回摇摇晃晃地站在楼下,发觉就算邱一燃已经离开很久,就算她找到邱一燃,就算她得到无数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证据,就算她证明了邱一燃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就算真的是邱一燃错了,而她对了,是她没有背叛那段誓言……
但黎无回并没有因为大仇得报就获得痛快,那些胀痛她无数次的恨依然很多很多,也仍旧无处发泄。
直到二楼某扇窗户被点亮。
黄色的光。
很微弱。
里面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佝偻着背,坐在床边,好像被苦痛压得背脊都变垮,又好像已经为当初的选择承受太多惩罚。
黎无回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将那些说不出来的恨——
全都用力砸向邱一燃的窗户。
可真的等那个影子有所反应,很笨拙地从床边撑坐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
黎无回又彷徨躲开。
那个黑夜。
黎无回在街上走了很久,走到自己肝肠寸断,像是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灼烧,走到那些怨恨越来越浓,像是快要将身体涨裂。
最后蹲在地上喘不过气。
只好捂着脸失声痛哭-
【邱一燃,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恨你。】
这条短信发过来,每一个字,都硬生生地挤在邱一燃的眼睛里面,像是要从她的眼珠里面活生生刺过去,刺得她鲜血淋漓,淌满整张脸。
她视野模糊地盯紧这行字。
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人被剖开皮肤,又被浸泡在高浓度盐水里,从头到脚没有一寸皮肤,是没有在痛。
“对不起。”
邱一燃泣不成声。
安纳西的春风刮在脸上,吹痛她的脸。
夜色里,黎无回看她很久,似乎是在接受她的忏悔,也似乎是在辨别她的痛哭流涕是否足够真心。
尽管她迟来的眼泪属于劣等,黎无回也仍旧对此表示宽容。
她伸手过来。
掌心捧过她的侧脸,很固执地让她与她在夜色中对视。
邱一燃逃无可逃,只好抬眼,看向黎无回同样红肿的双眼。
“是我不好。”她抽泣着,眼泪也因此滴落在黎无回的掌心。
黎无回说不出话,沉默地注视着她,也沉默地擦了擦她颊边往下淌的泪水。
泪水模糊了视野。
将今夜的安纳西,和面前的女人,拢得好像是一场朦胧不清的梦。
鲸木整理
邱一燃的眼泪持续淌到黎无回的掌心里,她喘不过来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
“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道承诺的重要性,就对你说大话,当时也没有,用尽全力,去好好处理那段关系,给你带来很多伤害。”
她努力地睁着眼,也努力想要将今天晚上的黎无回看得更清楚,
“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还以为,以为我那个时候找到的,是,最正确的选择。”
事到如今,邱一燃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段感情中并没有像黎无回一样用尽全力,也因此几乎痛苦到无以复加,
“是我太自私了。”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黎无回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脸,
“甚至自私到觉得——”
她的声音发起抖来,
“只要离开你,我就,就可以不那么痛苦……”
其实邱一燃可以为自己找很多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实际上不管有多少个借口,既然选择分开,就一定是因为某一刻,痛苦战胜了爱。
痛苦间她再次望向黎无回,不打算为自己进行任何辩驳,
“对不起。”
安纳西的春夜是一种饱和度低的灰蓝色,像湖水倒灌。
黎无回在风里望着她。
不说话。
而是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向她。
然后轻轻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垂。
邱一燃愣怔间抬眼。
黎无回今天也流了很多眼泪,眼睛红肿,客观上并不怎么好看。
但主观上。
邱一燃还是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让她自惭形秽。
她看向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她读不懂,觉得或许有痛苦,怨恨,或许也仍然有怜惜,心疼……
“黎无回。”
再次喊出这个名字。
邱一燃已经接近被痛楚湮没,只能反复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春风陆续不断从桥下刮过来,她几乎哭得停不下来。
下一秒。
却被堵住所有声音——
湖泊里,她的影子上前一步,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桥上,她双手捧住她的脸,低脸挨近她的鼻尖。
春风刮过来。
将她们的头发吹得飘摇,徐徐地缠绕在一起。
邱一燃后知后觉地踉跄一步。
黎无回却将她扶稳。
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叫嚣着,黏连着,浸入交缠呼吸。
女人湿润的唇贴在唇上,很柔软,却也有些发涩。
邱一燃怎么也想不到——
在陈述罪责之后,她从黎无回这里得到的,会是一个发生在爱情桥上的吻。
第69章 【我们不要再躲来躲去】
这个吻并不算热烈。
很普通的唇贴唇, 眼泪却因此不要命地淌下来,相比之下,苦涩甚至比亲吻来得更为浓烈, 以至于让邱一燃感觉……
好像初吻。
如果她和黎无回更普通一点认识,或许初吻也会像现在这般简单,纯粹。
分开之后。
邱一燃仍然觉得没有实感。
风徐徐地刮过来,贴在脸上, 像一个温和的梦。她泪眼朦胧, 与黎无回四目相对。
黎无回离她很近。
仍旧用双手紧紧捧住她的脸, 拇指按住她的下颌, 很慢很慢地呼吸。
略长的卷发被风吹得四处飘摇, 飘过她的脸。
额头微热, 抵住她的额头。
鼻梁抵住她的鼻尖。
上面沾着不知道是属于谁的眼泪,发着凉,发着瑟。
“黎无回。”邱一燃哽咽出声。
黎无回垂了下眼睫毛。
像是回应。
却没等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就又突然再次低脸,鼻尖抵紧她的鼻骨, 很直接地吻了过来,将她的唇堵得更紧。
这个吻比上一个更久。
更像吻。
不只是唇贴唇。
却也因此流了更多眼泪。
嘴唇再一次被女人柔软的唇堵住。邱一燃喘不过气,也几乎有些站不稳, 抬起手在空气中想扶些什么, 可又不知道到底该扶什么,只能慢慢地蜷缩回去。
春风里有湖水潮湿的气息,黎无回很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让她站稳, 也借此将她的唇顶开, 将自己的气息挤入她的口腔,让她觉得这个吻也是潮湿的, 还微微发咸,发苦。
像水,没过来,濡湿她的鞋袜,淹过她的喉咙。心肺。
不知过了多久。
黎无回主动与她分开,还是用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微微喘着气。
邱一燃模糊抬眼。
便看到黎无回也同时抬眼看向她。
那双在春夜微带迷离的眼像一汪湖泊,被风轻轻一刮,就微微泛起涟漪。
黎无回淡淡笑了笑。
又轻轻抬手,给她擦了一把脸上变凉的泪水,以及她湿漉漉的唇。
没有对这两个吻做出多余解释。
也没有等待邱一燃反应。
黎无回笑了笑,就与她分开,再次踉踉跄跄地,下了桥。
邱一燃愣怔着。
唇上女人呼吸的余温还残留着,提醒她刚刚并不是错觉。
她站在桥上,像个呆呆的木偶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黎无回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她回头看向邱一燃。
像是在等她,但又好像醉得厉害,所以影子摇摇晃晃地。
邱一燃只好抹了把眼泪,也抹去自己唇上失魂落魄的残痕。
有些局促地跟了上去。
等她走近。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才像是放下心来,又自顾自地,飘飘悠悠地,领着她,继续在这个迷惘沉醉的春夜游荡。
邱一燃只好又慢慢跟着。
离爱情桥越来越远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桥上空无一人。
除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她们,当然不会有人这么晚跑过来,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也随处可见的传闻。
可不知为何,看到那座因为她们离开而变得空荡荡的桥,邱一燃心里也有些空。
她紧抿着唇。
收回视线。
低了下眼。
再抬头。
便再次看到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在前面几步等她。
也和她一样,望了那座桥很久,然后慢慢收回视线,与她在风里对视。
然后。
黎无回突然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给她打字:【你记得吗?你上次突然在这里跟我求婚。】
“记得。”邱一燃说,然后又反应过来,抿了抿唇,
“也不太记得。”
实际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而她长到二十四岁,才喝到生平最多的酒,所以之后也只是模模糊糊的。
经那位好心人的提醒,才对这件事有个印象。
但不记得细节。
也没办法对黎无回撒谎,说自己完全记得来龙去脉。
所以她说,“有印象,但记得不是很清楚。”
对于她的诚实,黎无回微微眯了下眼,像是不太高兴,所以直接把手机黑了屏,没再打字给她看。
“那天我喝的酒太多了。”邱一燃解释,“我酒量不太好,喝酒容易忘事。”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
不给回应。
然后又自顾自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看着黎无回的背影,这的确是自己不好,但如今,她已经成为前妻,那段求婚的历史都过去……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这件事道歉。
想到这里——
她抬头,却看见黎无回已经越走越远,自己也只好跟上去-
回到车上。
黎无回已经和那位在安纳西有着房产的好心女士取得联系,于是,她们再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到安纳西,也不必在街头流浪下去。
邱一燃也因此松了口气。
车开到住处,一路都很安静,黎无回待在副驾驶,安静地抱着双臂,微微眯着眼睛,看车外的夜景。
不太像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
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总之,不怎么看邱一燃。
邱一燃倒是时不时看过去。
有好几次——
她都差点憋不住,很想要问刚刚在爱情桥上的那两个吻是什么意思。
安抚?
原谅?
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想跟她重归于好的意思?
——邱一燃不敢对此抱很大的希望。毕竟黎无回喝醉了。
耍酒疯也有可能。
那是不是,也会和她之前上次求婚一样,第二天就忘记?
甚至是……报复?
因为自己在很久以前试过这种滋味,所以也想让她试一试?
可是。
可是。
黎无回虽然报复心算重,但其实,也从来没针对邱一燃展现过。
很多人说她不像年小两岁,在邱一燃面前很少展示幼稚,反而总是给她照顾。
思来想去。
邱一燃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况且今天晚上,她自己也不算多坦荡,所以不敢问,只好用“黎无回只是喝醉了”这个理由来安抚自己。
她在驾驶座上如坐针毡。
副驾驶的黎无回倒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也像是时隔多年酒量突然变差很多,晚餐时间喝了几杯红酒,直到现在,都醉到只能阖眼休息,甚至不能睁开眼看她一眼。
当然。
这是因为邱一燃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因为思考这件事表情严肃间,车窗上倒映的影子里——
黎无回在风里缓缓睁开眼,盯着她好一会,才倦懒地移开视线。
重新闭上眼睛。
然后十分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
车就这样开到了她们的临时接住处。
上了楼。
黎无回自顾自地陷进沙发,微微扶着额头,好像头已经开始痛起来。
邱一燃怕她明天起来犯偏头痛,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叮嘱,
“先别睡觉,我去给你泡柠檬水。”
留下这一句话。
邱一燃就急匆匆地去打开厨房的灯。
忙了没几下。
她想到黎无回不喜欢太刺眼,就从厨房里走回来,将客厅的灯关了。
再去到厨房,结果又想起没去冰箱拿柠檬。
于是又只好走出来。
从沙发这里绕过去,绕到冰箱那边拿柠檬。
柠檬刚拿过去。
她又站在厨房里琢磨了一下,想起黎无回上次的话,觉得还是给黎无回放点蜂蜜进去。
几次三番。
邱一燃来来回回地,颇为吵闹地,不太灵活地拖着腿,在黎无回面前走来走去。
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吵?”
她这么问。
黎无回没有反应,仍然很安静地盯着她看。
“你先闭着眼睛休息会。”
邱一燃走到第三趟,对黎无回说,“我等下喊你起来就是。”
黎无回摇摇头。
不肯闭眼睛。
也不说为什么,就只是很固执地将视线定在她身上。
邱一燃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先去帮她泡柠檬水。
这边的房屋大半都是开放式厨房,所以邱一燃在打开冰箱的时候、洗水杯的时候、忙着洗柠檬的时候……
独自陷坐在沙发中的黎无回,只要一睁开眼,就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屋内所有地方都很黑,只有厨房那一块区域被点亮,黄灿灿的,像童话中黑暗森林里唯一一盏愿意为她点亮的南瓜灯。
而邱一燃就躲在南瓜灯里面,真真切切地为她忙来忙去。
今晚黎无回的确有些醉意,头重脚轻,也不怎么清醒,她陷落在柔软沙发,很想要就此昏睡过去,但也还是坚持睁着眼睛。
黎无回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黑暗森林迷路许久的可怜人类,哪怕此刻的邱一燃不过是女巫幻化,正在为她精心调配毒药,她也一定乖乖饮用,绝不对女巫邱一燃有很多怪罪-
整个过程。
邱一燃都被黎无回直勾勾地盯着。
她手脚都感觉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还因此将刚拿出来的柠檬掉到了地上。
这已经是冰箱里最后一个。
邱一燃觉得懊悔。
先是慢吞吞地捡起来洗了洗,又觉得不应该再给黎无回用,只好紧紧握着那个掉到地上的柠檬,跟黎无回解释,
“我出去给你买。”
黎无回最开始没给出回应,整个人都被拢在沙发的阴影里,很温顺地盯着她看。
邱一燃觉得黎无回可能是醉迷糊了。于是解开围裙,就想往外走。
而在她走出厨房以前。
黎无回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悠悠荡荡地走过来,将她堵在厨房里面,双手抱臂,懒懒地昂了昂下巴。
大概是让她就用这颗的意思。
邱一燃抿了抿唇。
“那我给你洗干净一点。”
她这么说,又打开水,将那颗掉落的柠檬反复冲洗,低着脸,没有去看黎无回。
却还是能感觉到——
黎无回懒洋洋地靠在厨房墙边,视线一点不落地,追着她。
邱一燃被盯得有点紧张。
不过幸好。
在切柠檬片的时候。
黎无回终于肯低头,让她得以喘气,打了一行字给她看:【邱一燃,你在想什么?】
“我?”邱一燃反应有些慢。
她切了两片柠檬下来,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黎无回的唇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黎无回的唇格外饱满,晚餐过后补过的口红也掉了很多。
可她又明明记得——刚刚那两个吻,并没有很激烈。
邱一燃很不礼貌地想着。
下一秒。
视线上移。
又对上黎无回紧紧盯着她的视线。
邱一燃慌慌张张地拿着刀,却是再也切不下去,“我什么也没想。”
黎无回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很平静地点了下头。
接着,把她手里的刀拿下来,先放到旁边,才又慢吞吞地打字,亮给她看:【你撒谎。】
这行字在狭窄的厨房被凸显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没想到自己竭力掩饰的不平静,就被这么直接拆穿。
她低着眼,呼出一口气,想来想去,很小声地说,
“黎无回,你今天喝醉了。”
她佯装自己足够冷静。
即使现在作为前妻,也十分大度又懂得体谅,对那个出于醉意不小心发生的吻不放在心里,“所以刚刚,刚刚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这么说着。
视线却完全不敢往上移。
黎无回没有什么动静。
邱一燃只好又说下去,“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话说到一半。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脸被直接捏住。
女人的手微微发凉。
邱一燃被迫抬起眼来,脸上不多的肉被捏在一起。她看着黎无回冷幽幽的眼,动了动喉咙,咳了一下,相当勉强地把最后四个字说完,
“我不怪你。”
黎无回眯了下狭长的眼尾。
忽然笑了。
她放开她。
低下头,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木然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就看到黎无回亮出来的字:
【我没有喝得很醉。】
邱一燃揉脸的动作慢下来。
“那是有多醉?”
她脱口而出。
下一秒——
却忽然觉得口舌发干。
也像是突然之间多了很多要忙起来的事情,于是给自己在厨房里找了杯水喝,并且善解人意地给黎无回留出空间,“你也可以不用回答。”
她避开黎无回的视线,把刚倒的水仰头咕噜咕噜地喝完。
可喝完之后,还是莫名其妙觉得很干。
邱一燃只好把水杯放在柜台上,想冷静下来,却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却也因此感觉到黎无回的视线。
她连忙闭紧了嘴巴。
匆促之下抬眼。
黎无回目光直勾勾地落到她唇上,好一会,才缓缓移开,像是在思索着,打了第二句话,很直接地亮给她看:
【我现在还是想吻你。】
邱一燃咳嗽出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十分低下,面对这一句主谓宾都齐全的话,却不知该如何理解。
也觉得,现在看哪里好像都不太好。
只好扶着柜台,有些慌乱地去望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也直直地望着她。
她们对视。
在微弱的灯光下,在狭窄的厨房里,在空无一人的爱情桥上,在今夜很多次对视。
呼吸不太安静地起伏间。邱一燃张了张唇,刚要说话。
黎无回突然将手机放在了柜台上。
像是本能。
邱一燃下意识退后一步,腰却在那一刻抵上身后的柜台。
而黎无回也快速走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逃,直接低脸吻住她。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三个吻。
不像之前那两个那么突然,却比之前两个都要激烈。
邱一燃无处可逃。
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却看到女人极为专注的侧脸,和轻轻拧紧的眉心。
大概是不想让她睁眼,黎无回在呼吸间隙咬她的唇,又伸手过来,毫不留情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手心微热,搭在眼皮上。
邱一燃听话闭眼,却也因此失去安全感,只好在黑暗中慢慢抬手,用自己刚刚切完柠檬的、湿漉漉的手,捧女人柔软的侧脸。
而黎无回盖住她眼皮的手,也缓缓滑落到她的耳后,按住她的后颈。
这个吻进行得很专注,女人柔软的发丝落到脸上,落到喉咙上,落到耳垂边,将她紧紧缠绕着,几乎不容邱一燃思考。
直到。
“嘭——”
头顶好像有什么炸了开来。
邱一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迷糊间睁开了眼,发现房子里面一片漆黑。
黎无回比她反应快,紧紧拉住她的手,却也来不及想更多,两个人一起在柜台下面佝偻着腰。
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肩和肩却紧紧挨在一起。
很迷茫地在黑暗里左看右看。
邱一燃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发现有微微发酸的柠檬味道。
结果耳朵忽然被捏了一下。
她瞬间觉得耳朵发烫。
浑身绷紧。
不敢再舔唇,紧紧闭着嘴巴,就好像刚刚犯下什么大错。
而黑暗中,黎无回却突然笑了。
笑声很轻,飘飘悠悠地,挤在邱一燃的耳边。
邱一燃稍微平缓了一下呼吸,有些奇怪地看黎无回一眼,
“厨房的灯炸了,你笑什么?”
安纳西是座节奏慢很多的小城,不像巴黎那么亮,室内关了灯,光线就很暗。
这时候,她基本看不清黎无回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黎无回的影子。
黎无回还是在笑。
也还是紧紧牵她的手不放,然后也很自如地拉着她,半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不开灯,也不去坐沙发。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要做什么,但也很顺从地坐在她旁边。
坐下来后,视线就被挡住。
开放式厨房柜台将她们两个紧紧包围着,像一个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的防空洞。
黎无回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有些困难地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只好也拿出手机。
乖乖等着。
“嗡嗡——”
手机在厨房柜台下振动,像蜻蜓在防空洞内轻扇翅膀。
黎无回的短信发到邱一燃手机上:
【其实刚刚在爱情桥那里,我本来还有话想跟你说。】
邱一燃微微愣住。
她下意识去看黎无回。
对方低着头,侧脸在手机微弱蓝光下显得很专注。
紧接着。
邱一燃掌心里的蜻蜓再次振动。
【但你说,你不记得跟我求婚的事情。】
【我有点生气。】
【好吧,其实是很生气。】
【所以干脆不说了。】
连续四次。
邱一燃想了想,很真诚地对黎无回说,“黎无回,对不起。”
不管她们现在走到怎么样的结果——忘记自己当时的求婚过程,的确是她的过错。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紧了紧她的手,不知道有没有原谅她。
反而又发,
【我还想报复你,让你也不好受,最好一整晚都翻来覆去,想为什么我要亲你,想为什么我亲完之后不解释,总之,我要让你这几天的所有心思所有精力,都不得不浪费在我身上。】
这段话很长,黎无回单手打字很不方便,但她还是执拗地没有放开邱一燃的手,坚持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并且还相当具有强迫症的,将不小心打出来的所有错字都改正。
才发过来。
以至于邱一燃眼巴巴地等了一段时间,而看到这一段之后,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无措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腿膝盖。
然而。
下一秒。
她手心一振,就收到紧接其后的一条——
【就像我想你一样。】
邱一燃愣住,久久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而黎无回看了看她。
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脸,拭去她眼角不小心溢出来的泪水。
又继续给她发短信。
【但又觉得,这样做太累了点。】
手心再次振动。
邱一燃回过神来,便看到这一句话,忽然之间越发心酸。
“黎无回。”她喊她的名字,只是喊出这个名字而已,却已经很想要哭。
可是今天已经流了太多眼泪。她只能强忍着,抬起眼来,隔着浓稠的黑暗,去找她的眼睛,“你可以怪一怪我。”
也很努力地想要对她笑,“没关系的。”
如果黎无回想要对她施以的惩罚只是那些,那她甘愿承受。
黎无回却摇了摇头,过来贴紧她的脸,在她脸上像只疲惫的猫那般蹭了蹭。
再给她发:
【邱一燃,我年纪也变大了,其实这几年,我的身体也不怎么好,生很多病,很多次都撑不下来,我已经不像二十出头的时候那么有精力。】
看到那么骄傲的黎无回在自己面前服软,像是认输那般,却又只是很简单地将那些事情描述成短短的几句话,邱一燃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然后落下来,滴到发着亮光的手机屏幕上。
缓缓淌到黎无回给她发过来的那段字上:
【我们不要再躲来躲去,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找不到路,也不要像捉迷藏一样那么努力藏起来,反而到最后让爱找不到我们,你不是在那封邮件里跟我说了吗,我和你,都要从那件事情里面努力走出来,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互相责怪。】
邱一燃看不下去。
没忍住捂脸,小声抽泣起来。
手机缓缓滑落在地面。
黎无回牵起她的手,也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泪流满面的脸从中救出来。
她掌心捧过她正在淌泪的侧脸,在微弱的手机光下看她,很久,很久。
像是在确定她没有抗拒。
才很小心翼翼地,极度虔诚地。
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然后动作很慢地与她分开。
她们对视。
在黑暗中,在层层包裹中,在只装得下两个人的防空洞里,很久很久地对视。
邱一燃的残腿抵在黎无回的腿边,在地上留下完整的影子,就好像重新生出血肉。
黎无回笑了笑。
邱一燃也努力地笑了笑。
“嗡嗡——”
防空洞里,那只找不到家的蜻蜓迷路过,也放弃过,却还是愿意放下怨恨和责怪,选择最后一次扇动翅膀,向那只翅膀断掉的蜻蜓竭力发出救援——
【跟我回巴黎,然后去结婚吧。】
第70章 “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的爱。”
换作更年轻一点的时候, 邱一燃可能会拒绝。
她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仍然骄傲,固执, 有自己坚持的很多东西,无法容忍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回到金光闪闪的黎无回身边。
但到现在,邱一燃经历很多, 走过很疲惫却也很漫长的一段路, 自觉少了很多勇气, 却也愿意放下部分固执己见。
她承认自己自私, 一路上得到黎无回那么多帮助, 却禁受不住诱惑, 想要毁约,更想要获得黎无回的爱。
所以她说,“好。”
她的答案似乎来得太轻巧。
于是黎无回愣怔过后,歪了歪头, 大概也没料到。
“不是你说的吗?”邱一燃故作轻松,“不要再浪费时间,也不要再躲来躲去。”
黎无回看她一会。
点了点头。
又将发着亮光的手机抵在下巴上, 沉思了一会。
打字给她看:【早知道, 一开始就说要来结婚了。】
状态好像也很轻松。
邱一燃笑。
可眼泪却还是不自觉,从眼角跑出来,又无声无息,在脸庞滑落。
她低头擦了擦。
却还是像刚刚一样, 怎么也擦不完。
邱一燃只好自暴自弃, 抬起肿胀的眼,看向黎无回, 很勉强地笑了笑,“明明是玩笑,我应该要笑的。”
黎无回在黑暗中看着她,自己眼眶也湿润,却还是笑了笑,然后给她擦了擦眼泪,打字:
【不要再哭了。】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眼泪。
黎无回看她一眼,又打字:
【邱一燃,你明天眼睛应该会很难看。】
“你也差不多。”邱一燃抬起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就忙着站起身来,“我去找两个鸡蛋煮一煮好了。”
“说要给你泡柠檬水的。”她想起来这件事,摸着黑,自己在地上先撑扶起来,然后去扶地上的黎无回,却又想起,“黎无回,你到底有没有喝醉?”
怎么走路摇摇晃晃,但还能跟她说那么多话?
黎无回抓着她的手腕站起来。
结果又好像站不太稳。
整个人晃晃悠悠地。
听见她这句话,黎无回歪了歪头,又拿起手机,像是要打字给她看。
“算了。”邱一燃阻止她,“你先去沙发上坐着休息,我去煮两个鸡蛋,然后把柠檬水泡了。”
说完,又稍微啰嗦地多说一句,“反正不管醉没醉,喝了酒,总归要喝点热的,对胃比较好。”
她这么说。
就自顾自地走过去,打开了客厅的小灯。
再回头。
就看见黎无回正怔怔地看着她。
“总是看着我做什么?”邱一燃有些狼狈地擦了擦眼睛。
黎无回摇了摇头,不说话。
也没出厨房。
还是有些发怔地盯着她看。
今天已经很晚,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
邱一燃只好尽量忽略黎无回的视线,慢吞吞地从冰箱里找出两个鸡蛋,进了厨房,对着那些自己不太熟悉的厨具,研究了一番,把鸡蛋煮进锅里,又把刚刚切到一半的柠檬重新切两片下来……
忙到一半。
火不知道怎么,突然自己关了。
邱一燃又只好来来去去,低着脑袋,很努力地研究。
终于弄好,再抬头的时候。
她瞥见黎无回的视线。
也看见黎无回略微浮肿的双眼。
两双红肿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撞到一起。
黎无回率先笑出声。
邱一燃也笑了笑。
这时水烧开了,她再将注意力分到柠檬水里。
也就没有看到——
在她侧脸之后,黎无回微微低脸,眼眶再次湿润-
两个人似乎总是比一个人更容易浪费时间,等把在厨房里的事情弄完,煮好蛋,敷了会眼睛,黎无回喝完柠檬水,夜已经更深了。
邱一燃在黎无回后面洗完澡。
再出来。
黎无回已经不在客厅里。
邱一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有些担心黎无回是不是不舒服,但想到时间已经很晚,还是没有去敲门。
只是微微抿唇。
就关了客厅的灯,带着一身水汽,回了自己之前在这边住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
邱一燃反正要睡,也就没开灯。
她走进去,就直接摸黑上了床。
躺上去之后。
才感觉稍微有些不对。
邱一燃下意识地侧了下身,就对上旁边那张闭上眼睛,很静谧,却也很美丽的脸。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又转过身来,有些糊涂地平躺着,去看黑漆漆的天花板。
她思考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然后又忍不住,再去看睡在旁边的黎无回——女人很安静地侧躺着,睫毛盖住仍旧微微发红的下眼睑,卷发散乱,呼吸均匀,在月光下,像一场湖水做的梦。
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算了。
邱一燃在心里偷偷想。
走错就走错吧。
她这么想着,便侧枕着,手臂压在枕头上,不知疲倦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鬼使神差地伸手——
很轻很轻地碰了下女人卷而长的眼睫毛。
触感隐隐约约。
但很真实。
这就够了。
邱一燃慢慢蜷缩回手指。
以前,她也总是喜欢在黎无回睡着之后盯着看,不知道其他处于恋爱关系中的人,看着恋人的睡脸时会想些什么。
但每次,邱一燃这样看着黎无回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光是看着,放空,走神,就已经乐此不疲。
只是后来,她很少有机会再光明正大凝视这张脸。
可现在机会摆到她眼前。
她就因此感到一种不能向外人提及的窃喜,满足,就好像已经在漫长难捱的冬夜中流浪许久,而黎无回是第一缕为她刮过来的春风,温暖,强大,愿意为她时刻调控温度,她不敢妄想,不敢贪图,自己能够实实在在地拥有这缕风。
只想,在风里待到不能更久。
大概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睡梦中的黎无回也像是有所感知,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邱一燃又尽量屏住呼吸。
轻手轻脚地转了身。
她背对着黎无回。
也往床的边沿挪了挪。
因为想要为黎无回腾出更舒适更宽敞的空间。
整个人也就很紧张地抱着腿,缩成一团,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
她决心静静等待黎无回再次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
邱一燃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动了一下,似乎是要翻身过去。
她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裹上来。
是黎无回从身后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
她像一条很温暖的,为她打开的毛毯,很紧很紧地,将蜷缩在黑影里的她包起来。
也像以前。
黎无回长而蓬软的卷发落在她肩背,也有的散乱,不太听话,跳到她脸上。
而黎无回自己也像是半梦半醒,犯着懒,将下巴轻轻搭在她肩窝里面。
只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很恶劣地戳她罢了。
邱一燃却因此僵住。
“黎无回?”良久,她很小声地发出声音,“你还没睡着?”
黎无回没有回答。
揽她肩的手紧了紧,带着呼吸的体温也贴过来。
她绷紧肩背,有些慌促。
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而黎无回抱紧她,脸埋进她侧颈,唇贴到她肩上,在上面很轻很轻地落了一个吻。
稍纵即逝。
像吻,又不太像。
邱一燃茫然间才想起黎无回说不了话,下意识侧过脸去——
结果只看到黎无回模糊的脸。
下一秒。
她又直接被女人吻住。
这已经是第四个吻。
发生在浓稠到可以遮蔽许多、也可以忽略很多的黑夜,两个人刚洗过澡,空气中,鼻腔中都是相似的沐浴露味道,头发也都刚吹过,带着些濡湿,胡乱地飘在一起,缠在一起,散到对方身上,落到这个有些窒息的吻里,难免会带着些意乱情迷的味道。
但。
在黎无回坐上来,准备脱衣服的时候。
邱一燃难以控制地皱了一下眉。
骤然间两个人像是同时想起了一件事,停住所有动作。
黑暗里。
两道视线,一上一下地,对到一起。
带着余波。
一时之间邱一燃溢出冷汗,她脸色苍白,有些无措地喊了声,“黎无回。”
晦涩光影下,黎无回静静地望着她。
垂了下睫毛。
好像笑了笑。
良久。
她将被子帮她拢好,密不透风地盖到她身上,又沉默地躺回她身边,再次抱住她,十分依恋地将脸贴在她颈下,不知道是不是吹到冷风,体温已经变凉很多。
心肺贴住她的肩背。
心跳似乎也正在平复。
黎无回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又拍了拍她的脸,好像是在说——
没关系。
邱一燃很困难地呼出一口气,在黎无回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下来,也因此,迟来地感觉到心酸。
在那场车祸以后,她们的确是再也没有做过。
一来,是因为两个人都住了很长时间院,从医院出来之后,一个腰椎上被钉了三颗钉,另一个,被截掉半条小腿,各自也都遵守医嘱,谨慎休养身体。
二来,就是因为邱一燃。
在那段时间,她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残缺,洗澡的时候都不愿意去注视那部分渐渐萎缩起来的残肢,在无法自理以前,她已经在黎无回面前摔倒过、像条虫一般瘫软过、难堪过,更何况,是让残肢在那种情况下袒露在黎无回眼前?
邱一燃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习惯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也就更无法容忍,在这件本该双方都契合、都坦诚相待的事情上,为了顾全自己所谓的自尊心,变成单方面,甚至采取其他遮遮掩掩的方式。
所以她宁愿不要有。
也不是没有试过。
只是每一次,都会像此刻一样,在意料之外的时刻给出当头棒喝,影响两个人的心情。
基本也就难以继续。
想到这里,邱一燃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没有脊梁的虫一样抱紧自己的腿,又痛苦地颤了一下。
而黎无回大概是有所感知。
第一时间——
她将她的脸托过去,逼她与她在夜里对视。
视线再次撞到一起。
良久。
邱一燃微微抽泣。
黎无回捏了捏她的耳朵,仍旧不计前嫌,仍旧慷慨,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接着。
黎无回又将她整个人抱过去,面对面地环住她,抱她很紧,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背脊,在这件事上也仍然包容,以安抚她的情绪为首要任务。
邱一燃将脸埋在黎无回肩上,吸了吸略微发堵的鼻子,“黎无回,对不起。”
黎无回拍她背的动作停了一瞬。
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于是沉默一会,只好用拍背来代替。
邱一燃微微颤抖着。
黎无回的安抚很轻柔,她好像并不害怕,自己会拥有一个闹出很多问题的爱人,也好像很有耐心,可以忍受邱一燃无法提供自己很多。
反而让邱一燃险些再次落泪。
她十分惊惶,对黎无回感到愧疚,也心疼黎无回在这种时候都没办法说话,没办法表达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
可黎无回不说,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到失落,并不意味她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情感到委屈。
所以。
在这个不怎么大方、甚至是有些迷茫的黑夜,邱一燃哽咽着,也隐隐抽泣着,十分用力地回拥住了黎无回。
黎无回在那一刻怔了怔。
似乎是始料未及,又觉得她胆子很小,会因为一点小事而产生后退的想法,也需要更多安抚,还怕她就此反悔答应再去结婚的要求。
两秒过后。
黎无回也缓缓低下头,像个小孩子一样,鼻尖贴紧她的下巴,缩在邱一燃并不强大的怀抱里。
两颗心脏贴在一起,缓缓跳动很久,逐渐跳成相同频率。
这天晚上。
她们很简单地相拥而眠-
可能是这天发生的事情很多。
邱一燃抱着黎无回,也被黎无回抱着,做了个很漂亮的梦——
二零二一年平安夜,早上出门之前,她给黎无回一个拥抱,与编辑的会面依旧不太顺利,在黎无回到家之前,邱一燃彷徨失措间收拾行李,却发现那枚藏在外套里的戒指,也看到黎无回亲手写给她的纸条:
【结婚两周年快乐,把戒指戴上再来抱我。】
邱一燃心跳很快地睁开眼,然后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在抱着黎无回。
而黎无回貌似睡得很熟。
邱一燃看了很久,才尝试动了动手指。
黎无回有些紧促地蹙了蹙眉。
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立刻睁开了眼睛。
邱一燃怔住。
她记得黎无回有起床气,早上总是醒不来,有的时候醒了,却都很难彻底睁开眼睛,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像只懒洋洋的女鬼,半眯着眼来抱她,甚至有好几次说要陪她去跑步,结果根本来不及,还赖到让她帮忙穿衣服穿鞋的地步。
但现在似乎有了变化。
黎无回睁着眼睛静静看她,大概是昨天情绪起伏太大,眼睛里有残留的红血丝,眼睑下也还是微微泛着还没有消退的红。
整个人没什么表情,就只是盯着她看。
连一下眼皮都没有闭。
“黎无回?”邱一燃喊了她一声。
黎无回这才终于有反应,试图张了张唇,然后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了话。
只好微微把唇抿紧。
“你要不要再睡会?”邱一燃观察了一会,主动说,“如果今天没有什么急事要做的话。”
黎无回摇了摇头。
她似乎是有些疲累,只稍微阖了下眼皮,就又立马睁开,很固执地睁着眼睛盯着她——好像她会马上跑掉。
好一会。
黎无回才突然伸手过来——
摸了摸她的脸。
邱一燃不太清楚黎无回这是在做什么,但也没有避开。
直到——
黎无回突然捏住了她的鼻子。?
邱一燃睁大眼睛,只好用嘴巴呼吸。
看到她像一条金鱼一样活生生地喘气,黎无回才像是终于满意,松开她的鼻尖,然后找出手机,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在上面打着字。
邱一燃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
机械女声就从黎无回的手机里跑出来。
“邱一燃。”
“嗯?”邱一燃很耐心地等待下一句话。
结果。
黎无回看她一眼,又在手机上鼓捣一会。
“邱一燃。”机械女声再次冲到耳朵边上。
“怎么了?”邱一燃有些困惑,“怎么不说其他话?手机坏了吗?”
黎无回不理她。
又自顾自地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于是后面是一连串的、让人听着觉得耳朵发麻的,
“邱一燃,邱一燃,邱一燃。”
邱一燃没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应,“在呢,在呢,在呢。”
黎无回终于满意。
半眯着眼睛,拍了拍她的脸,让机械女声代替自己说出正事,
“快起床。”
“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听到黎无回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做,邱一燃不敢耽误。
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穿戴假肢,也穿好衣服,最后整个人紧巴巴地站在门口,等黎无回。
黎无回不像她这么紧张。
但也花了心思收拾,洗好脸,很认真地在洗手间化了个妆,卷睫毛,涂口红,弄头发……
一般来讲,黎无回都懒得自己化妆。
她仗着自己五官优越,睫毛浓密,轮廓突出,皮肤也好……总之,平时出门她都只是稍微涂个口红,就已经很美丽。
今天整装待发,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去。
以至于邱一燃在旁边等着,都跟着有些紧张。
而中途。
黎无回卷了半边眼睛的睫毛,突然探头出来,颇为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会——
“怎么了?”邱一燃有些局促地看了看自己。
黎无回把她拉过去。
然后不由分说——
给她重新洗了一遍肤色苍白的脸,又微微佝偻着腰,很专注地给她上妆。
其实现在的邱一燃也基本上都是素颜,没有什么心思弄太多。
年轻时她会更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因为在巴黎,又身处这个行业,会对妆发穿搭稍微在意一些。后来离开巴黎,自己身体又不好,也没什么心思再弄。
也就成天苍白着脸,郁气沉沉地到处走。
也不知道黎无回一路看着这样的她有多久。
于是邱一燃突然有些懊悔——也不知道从茫市开过来,她自己有多风尘仆仆,而黎无回到底是有多看不下去,才会上手。
大概又是察觉到她情绪变化,黎无回停下来,在手机上打了一会字,再扔到一边,很专注地替她涂口红。
与此同时,手机里的机械女声,也对木着脸的邱一燃发出号令,
“什么也别想,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邱一燃总觉得,这真的很像是黎无回的语气。
以至于听到这句话——
她下意识就坐直,也瞬间抛却了脑子里面所有的胡思乱想,呆呆地看向了黎无回。
黎无回很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突然很恶劣地捏了捏她的脸。
邱一燃张了张唇,刚想要说些什么。
结果口红还没涂好。
黎无回就又把她拉过去,抵在洗手台旁边,轻轻托按着她的侧颈,微微喘着气,很认真地和她亲了一会。
结束的时候。
邱一燃面红耳赤。
黎无回落落大方,又重新把她被亲掉的口红补好。
才放过她,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邱一燃也才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皮肤真的稍微红润了些,也有了些气色,不像之前在这里照镜子时那么憔悴。
恍惚间。
她看到镜子里的黎无回站在身后,眼梢间有弥漫开来的笑意,好像很骄傲。
也听到手机里的机械女声,对她说,
“很漂亮。”-
下楼之后。
黎无回也像之前那次一样,很体贴地给邱一燃拉开车门。
邱一燃坐进副驾驶,又看黎无回从车前绕过,坐上驾驶座。她给自己系好安全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黎无回。
“我们要去哪儿?”她问。
黎无回没有回答,而是戴上了墨镜。
邱一燃想了想,主动说,
“到巴黎之后,你可以先随便把我放在哪里,然后就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这天太阳很充足,黎无回侧脸看她一眼,没给出什么回应,很安静地发动了车。
连头都没点一下。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并了并腿。
说实话,再次坐到这个位置,看到黎无回在她旁边开着车,她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看着前方再次驶向巴黎的道路,也始终都有些迷茫,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
她甚至有种错觉。
觉得或许在哪一刻,自己就会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发现来到巴黎都只是一场梦,而她仍然一个人待在茫市的出租屋里面,盯着阴暗的天花板发呆。
这种感觉频繁产生。
让邱一燃感觉不太好受。
失魂落魄间,她只好选择看向黎无回,依靠黎无回的存在,看清黎无回嘴角微微弥漫开来的笑意,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梦,也暗自攥紧自己口袋中的物品。
直到六个多小时之后。
她们在中途面对面地吃过早饭,午饭,经过一间服装店,两个人都换过一身新衣服,都穿很普通很干净的白衬衫。
她们光明正大在太阳下并肩走路。
邱一燃走不快,黎无回就放慢步调等她,把自己咬过一口的冰淇淋递给她,然后很孩子气地盯紧她,等她没有办法地去吃她吃过的冰淇淋,才变得像是有些高兴,决定为邱一燃打上测验合格的标志。
在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触碰中,她们不断感觉对方是真实的,是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
蓝牌出租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彼时,已经是巴黎午后,路边挤着不同颜色的人,邱一燃仍旧有些迷惘,抬眼看向周围的建筑。
她迟钝发现——
原来黎无回把她捡回来,洗干净,又带她换崭新的衣服,让她变成得体的、整洁的自己,再开车带她来到的地方……
是市政厅。
这一刻邱一燃怔住。
黎无回却自顾自地停稳车,解了安全带,然后侧脸,也顺势解开邱一燃的安全带,很平静地望着她。
邱一燃微抿着唇。
不说话。
黎无回收回目光,像是要下车。
“等一下。”邱一燃突然喊住她。
黎无回停下来。
却仍旧维持着要下车的动作,她微微侧背对着她,很久,才又转过脸来。
她隔着墨镜灰暗的镜片,在充裕的太阳底下,直直地注视着邱一燃。
直到摘了墨镜。
黎无回不去看邱一燃了。
她很沉默地将墨镜放在车前,盯着前面的道路,好一会,双手紧紧交叉。
貌似极为平静。
“黎无回。”邱一燃轻轻喊她,死死低着眼,掌心在左膝盖上,反复揉搓着。
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黎无回突然感到庆幸,她庆幸自己现在无法说话,因为看到邱一燃低着头的模样,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肯定会选择用很直接也很不客气的语气,反问——
才过了一晚上就后悔了吗?
走到这里就害怕了吗?
不想和我结婚了吗?
……
失语症,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爱说反话的惩罚。
不过。
也因此让黎无回在话出口之前,有了更多考虑时间。
所以。
沉默半晌。
黎无回只是拿起手机,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在气氛变得浓稠的车厢中,用没有语气的机械音,问,
“是我太快了吗?”
很恰当的反应。
因为没有黎无回自己说话时,为了维护自尊心,而率先变得略微伤人的语气。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
还是很紧张的样子。
黎无回顿了顿,想要平静,却又平静不下来,只好又在手机上继续打“是我太心急了,抱歉”。
但打完之后,她还没来得及按播放。
便先听见邱一燃有些紧张的声音,“你可以把手给我一下吗?”
黎无回愣住。
手指发僵,在手机屏幕上悬空,迟迟没能按下去。
而大概是很久没能等到她的回应,邱一燃停了片刻,忽然十分勇敢地伸手过来——
直接把她的手牵了过去。
然后。
邱一燃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边抓着她的手腕,一边自己又颤抖着手,很笨拙地、很谨慎地……
给她戴上了一枚戒指。
无名指。
黎无回恍惚间低眼去看,上面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颗钻,好在设计简约,款式独特。
是很久以前,与她存款数字相匹配的那枚戒指,让她因为一块钱深感窘迫的那枚戒指。
原来邱一燃没有丢掉。
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阳光,刺痛黎无回的眼。
她动了动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听到邱一燃跟她说,
“对不起。”
黎无回抬起眼来。
她有些困惑地望向邱一燃,因为这枚突然再出现的戒指,也因为这声“对不起”。
邱一燃却对她笑笑,“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我说这种话。”
又将她蜷缩起来的手指牵紧,“可是,我还是很想要说。”
她看着黎无回的眼睛,扬了扬嘴角,稍微显得有些勉强,
“对不起,因为我完全没做好准备。”
略带懊恼的模样,
“而且反应也真的很迟钝,你前面都让我化妆,还让我换衣服了,我都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带我来这里。所以我刚刚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很抱歉,只能给你戴你之前给我买的戒指。”
“这很不合适。”邱一燃强调,也有些笨地给黎无回解释,
“之所以带在身上,本来是想要找个机会还给你的。但现在都到这里来了,还给你也不太合适。而且我又觉得,毕竟已经是第三次了,再让你手指上光秃秃地进去,不太好。”
黎无回动了动手指。
邱一燃害怕她不高兴,握紧她的手,有些慌张地解释,“你今天先戴一下,之后我补一枚更好、更漂亮的给你。”
说完这句。
邱一燃又像是意识到不对,更加慌张地补充,“不对,不对,你给我买的戒指,已经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了。”
黎无回抿了抿唇。
“不过好像确实不太好。”邱一燃自顾自地说,下意识就去推车门,“还是说我现在先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我?”
也真的推开了车门。
黎无回及时地把人拉了回来。
邱一燃回头,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黎无回觉得邱一燃真的很笨,笨到思维混乱,总是看不见她的爱,更不懂得黎无回在爱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很好,愿意忍耐,比起邱一燃这个时候突然从她身边跑掉去买所谓的、她可以买得起一百枚一千枚的戒指,她更想要听见,邱一燃承认自己有多爱她。
但邱一燃还总是害怕在她面前说错话。这其中可能也有黎无回的过错,毕竟她很少有正面的爱的表达。
不过,今年黎无回也已经快要二十八岁,在这段无法忘怀的关系中长大很多,也愿意去重新学习更好的爱,更明显、更善良的表达。
所以——
在邱一燃变得越来越无措期间。
黎无回笑了,还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
邱一燃似乎因此获得一点心安。她微微抿了抿唇,牵紧黎无回的手,轻轻地说,
“不过,如果我能早一点有勇气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给你买好戒指了吧。”
说完这句。
她沉默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但我没做到。因为我胆小,优柔寡断,也喜欢逃避现实。”
“我知道我这种人有很多毛病,不太适合做恋人,现在更不适合结婚。”
黎无回皱了皱眉。她既不太高兴邱一燃这么说自己,也不太高兴邱一燃在结婚之前说这种扫兴的事。
她想去拿手机。
“但。”
邱一燃像是察觉到她略带不满的情绪,很快再次开口,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但,但我还是想要贪心一次,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抓紧你,连累你,获得你更多包容。更没办法忍受,你把那么好的爱分给别人。”
黎无回的动作停下来。
她抬眼。
发现邱一燃已经眼眶泛红。
但邱一燃还是憋着不让自己流眼泪,“所以只好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的爱,就只能让你拥有一个毛病很多的恋人,妻子。”
黎无回蜷了蜷手指。
偏偏这时候也说不了话,只能沉默地看着邱一燃。
邱一燃和她对视一会,表情变得很奇怪,像笑又不像笑,像哭又不像哭,
“但我也还是不想再放开你的手。”
黎无回很不想要再看邱一燃这样的表情。
她只好死死低着视线。
却再次看见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也看见邱一燃的手在隐隐发抖。
“所以。”
明明戒指都已经戴上去了。但邱一燃还是相当谨慎地、虔诚地来找她的视线,也像个新手一样询问她的意见,
“你愿意吗?”
就好像,重新跟她求一遍婚一样。
或许本来就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