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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给我在极光下面拍张照吧。”


    两天后, 邱一燃的身体没有再出现状况,她们开始出发前往俄罗斯的最北端——摩尔曼斯克。


    还是那辆蓝牌出租车,还是司机黎无回, 也还是乘客邱一燃。


    到达摩尔曼斯克那一天,黎无回提前预定好的向导就联系她们——


    说今天的天气状况还可以。


    运气可以的话,有可能会追到极光,提醒她们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她们决定今天去的话, 就晚点过来酒店接她们。


    极光原本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事物, 所以大部分旅客都是提前联系向导, 然后等向导确认好哪一天的可能性更大, 再确定具体行程。


    在来的路上。


    她们都已经做好要再摩尔曼斯克多逗留几天的准备, 但没想到——


    只是到达的第一天,极光向导就已经发来消息。


    这份幸运打得她们有些手足无措。


    与此同时,极光向导也给出必要的提醒,“因为天气变化莫测, 所以今天也是会有一定的几率是看不到的,如果你们是抱着必看的决心,并且行程不紧张的话, 可以再等几天。”


    接到向导提醒的黎无回, 先是思考了一番,又去敲门问邱一燃,


    “坐了这么久的车,今天要不要在酒店休息算了?过几天再去也可以。”


    邱一燃不想因为自己总是耽误行程, “要不还是今天去吧?”


    黎无回挑了下眉, “你不累?”


    “我还好。”邱一燃刚进房间,正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没脱,


    “万一今天就看到了,那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那就今天去吧。”黎无回点了点头,“我让她等会直接过来接我们。”


    “不过……”


    等黎无回转身,邱一燃又喊住她,有些犹豫地开口,


    “要不还是算了?”


    黎无回歪头,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毕竟你开了一路车,其实也蛮累的。”


    “我没事。”黎无回说,然后就很利落地把整件事都定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出发之前你穿保暖一点。”


    “好吧。”邱一燃最近已经习惯被黎无回安排。


    黎无回点了点头,“那我先回房间了。”


    这么说着——


    她已经往对面房间走了几步。


    却又在开门之前,有些迟疑地回了头,目光落在邱一燃的鞋上。


    久久都没有移开,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了?”注意到黎无回的视线,邱一燃下意识地缩了缩鞋尖。


    “向导说两个小时之后来接我们。”


    黎无回看了眼手机,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停了片刻,


    “我带你出去买双鞋吧。”


    邱一燃愣住。


    她低着眼睛,盯自己的鞋尖,没能马上说话。


    黎无回沉默片刻。


    害怕是自己的要求太生硬,让邱一燃觉得不适。于是又解释,


    “最近城市光污染比较严重,追极光的地点都比较偏,可能要去郊外,还可能会去山上,你现在的鞋子不防滑,在大雪天,时间又这么晚,容易摔倒。”


    客观上,这是必须要处理的事情。主观上,邱一燃并不喜欢买鞋。


    她盯了会自己的鞋尖,慢半拍地点了下头,说,


    “好,我知道了。”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只是反应有些慢,于是显得整个人都比较木讷。


    反倒是提出这个要求的黎无回,在她答应下来之后,突然不知怎么,又改变了自己的说法,“其实我去给你买回来也可以。”


    邱一燃关门的动作因此顿住。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实在是有些搞不懂黎无回的出尔反尔,


    “怎么忽然又这么说?”


    “如果你实在是不想出去的话……”黎无回微微蹙了眉,“我也可以去买回来给你试。”


    邱一燃愣在门边,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轻着声音问,


    “那你要买多少双才可以啊?”


    截肢后,邱一燃的鞋子并不容易买到合适的,尺码的确没有因为截肢而改变。


    但因为隔着那截假肢——


    鞋要穿上去要适合,就不只是尺码,还有材质、款式、厚薄……


    这些很多于正常人而言无所谓的因素,稍微有一点不合适,都会影响她穿上去的舒适度,严重的时候还会造成假肢和残肢摩擦,引起发炎。


    甚至在截肢之前——


    邱一燃曾经很喜欢穿的那双鞋子,在她穿戴好假肢的前提下,再穿上去都已经很难受。


    已经很长时间,她都不能穿那些漂亮的、时尚的鞋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舒适和安全变成她生活中唯一的考量因素。


    所以——


    黎无回要怎么在邱一燃不在场的情况下,给她买到合适的鞋?


    大概也是被邱一燃这个问题问倒,而且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黎无回很久都没说话。


    她低着眼,长而卷的睫毛盖住下眼睑,脸色好像一种沉郁的白,好像只是因为这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就感到悲伤。


    邱一燃因此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像是质问,所以她很努力地对黎无回笑了笑,


    “就一起去吧,我没关系的。”


    这句话后——


    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内,黎无回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邱一燃再次重复了一遍。


    廊前的声控灯熄灭。


    她才终于在晦暗光影中抬起脸,“嗯”了一声,表情好像很平静,


    “那我等下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


    黎无回没说更多。


    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她们的房间就在对面,所以邱一燃能清清楚楚看到——


    在背过身去之后。


    明明灭灭的声控灯下,黎无回好像走神得很厉害,所以她抬手刷了好几次房卡,才把房门刷开。


    在这之后。


    “嘭”地一声。


    门关了。


    走廊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邱一燃盯着那张紧闭的门,好一会,也慢慢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刚刚——


    在到酒店办理入住时。


    初次到房间。


    邱一燃像之前一样接过黎无回的房卡,进去之后她停了半晌,感觉身后的黎无回没有进来,才迟钝地回头看——


    才发觉黎无回去了对面的房间。


    那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也还没刷开房门,站在门边,静静地推着自己的行李箱,然后问她“怎么了”。


    邱一燃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进了房间。


    她的病都好全了。


    总不可能麻烦黎无回继续和她睡一张床,整夜不睡觉来照顾她。


    她只是没想到,才那么几天,自己就已经习惯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黎无回。


    总归习惯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作为俄罗斯最北端,摩尔曼斯克是个著名的旅游地区。


    周边都有很多卖登山鞋登山服的地方,游客也很多。


    甚至还有黎无回代言的登山服品牌店。


    她们直接去了那家店。


    ——当然是在黎无回全副武装的前提下。


    黎无回穿上很厚的登山服外套,毛领兜帽盖住头脸,还戴了保暖用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戴有黑框眼镜的眼睛——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穿越俄罗斯的一路上,黎无回都没再戴隐形眼镜,都是戴的这副不太方便的框架。


    邱一燃在试鞋的时候。


    黎无回就站在自己的智能屏广告牌旁边,和广告上的自己穿得一模一样,很酷的样子,也像是在拍广告。


    于是。


    邱一燃每次很困难地将鞋穿进假肢,再抬头,就会看到两个黎无回都盯着自己。


    一个黎无回在笑,很标准的营业笑容,眼梢上翘,唇红齿白。


    另一个黎无回被黑黢黢的面巾挡着脸,透过框架眼镜的镜片,目光紧紧盯着她,然后问她,“这双怎么样?”


    邱一燃摇摇头,“我要站起来走一走才知道。”


    说着。


    她又微微撑着旁边的柜台,站起来。


    黎无回下意识就想过来扶她。


    但走了两步。


    她看见邱一燃自己站了起来,于是又退回去,可目光还是紧紧盯着她不放,问她,


    “怎么样?”


    邱一燃没有马上回答,她低头走着路,在很认真地感受在这双鞋的作用力下,接收腔和残肢的摩擦。


    其实她的接收腔现在稍微有些大了,所以会有些跟不拢,走起路来会有摩擦。


    但在路上也没有机会换——更换接收腔需要多次调整,所以最好是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虽然之前关在酒店那几天,黎无回就想过先带她去更换。但邱一燃想了想还是拒绝,她怕不合适到时候在路上反而更麻烦,只能等回到茫市,或者到巴黎以后再看。


    在这样的前提下,这已经是她来到这家店里试的第七双鞋。


    其实也并没有很舒服。


    但邱一燃犹豫着,没有马上表达自己的感受,而是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可能要多走一走,走习惯了,就舒服了。


    然后她又强迫自己多走了几步。


    “怎么样?”黎无回好像比她还要更紧张。


    邱一燃有些苍白地笑了笑,但也没有马上说话。


    因为她现在穿的这双,和黎无回脚下的登山鞋是同款,所以她想多试一试。


    在她试七双鞋子的期间。


    黎无回已经试好自己的鞋子,并且很合适很自如地踩在脚下。


    而在试到第七双的时候,邱一燃也终于鼓起勇气——想试一试黎无回的同一款鞋。


    但是。


    好像多走几步,多穿一会,也都没有用。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邱一燃木然地再次坐下来。


    这已经是黎无回代言系列中的最后一款,却也没有很适合她这个残疾人。


    她没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只是慢吞吞地解着鞋带。


    “没关系。”黎无回大概已经知道她的反馈是什么。


    “是稍微有点不舒服。”邱一燃一边费力地解着鞋带,一边跟黎无回解释,“但已经比前几双好多了。”


    “没关系。”黎无回又重复了一遍。


    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蹲下来,很细心地帮她解着缠绕的鞋带,


    “是这家店不好,做很多鞋都只是为了美观和漂亮,也不考虑舒适度在做。”


    她们四只相同的鞋子并在一起。


    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邱一燃盯着这四只鞋看了一会,又看到自己裤腿里面的金属支杆。


    她回过神来,往下拉了拉裤腿,看到黎无回近在咫尺的发顶,反应有些慢地笑了笑,“代言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说着,她又微微低头,这个角度她只看得到黎无回俯下来的脸。


    女人全脸几乎都被兜帽和面巾包住。


    唯一露出来的,是镜片下面微微垂落的睫毛,近到可以触碰到的距离。


    “那明年不当这个代言人就好了。”黎无回冷不丁说了一句。


    邱一燃错愕几秒,没有再看黎无回。而是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开口,


    “也没有到这个地步,我又不会跟品牌方去举报你。”


    黎无回给她解鞋带的动作顿了顿。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那就明年继续当吧。”


    邱一燃愣住。


    她看了眼蹲在自己面前的黎无回,又看了眼广告牌上的黎无回,


    “你现在对待工作都这么任性的吗?”


    这句话其实说得有点多管闲事。


    而且她也不知事情全貌。


    想了想,邱一燃又打了个补丁,


    “不过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来就好了。”


    她这么语重心长地说。


    黎无回反而轻轻笑了一下,“放心吧,我没有像你以为得那么随性。”


    像是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正经,黎无回又用正常的语气跟她解释,


    “其实现在我接什么工作,都是经纪人要先去考量各种方面才去接的,除非不想干了,否则我还没有到能那么任性的地步。”


    她怕她不信,以为自己对待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还是那么轻浮。


    “那就好。”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又解释,


    “我也没有很怀疑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变坏。”


    她是真心实意为现在的黎无回感到高兴。


    “不希望我变坏?”黎无回已经替邱一燃解完鞋带,抬了抬头。


    “就是……”


    邱一燃停顿半晌。


    她不知道说这些会不会让黎无回不高兴,但思来想去还是说了真话,


    “毕竟那个圈子人来人往的,很多人在拥有了消耗不完的财富和名利之后,周围多了很多说假话的人,就会变得很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说完之后。


    邱一燃又揪着衣角,连着强调一句,“但我觉得你没有,你还是很好,也还是很……”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黎无回为她解开的鞋带上——大概是怕她拔假肢出来的时候出丑,所以她把整副鞋带都解得很松。因为之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


    邱一燃顿了片刻,感觉到鞋子里面很宽松,她声音很轻地说完最后三个字,


    “很温暖。”


    这么说了之后。


    她没有等到黎无回给出反应,就匆匆忙忙地弯下腰来,想要将自己的假肢从登山鞋里拔出来,却又因为黎无回这么直直地看着,所以有些窘迫地停住了手。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难为情。


    黎无回很体贴地站了起来,微微侧过了身子,没有再那么直接地盯着她看。


    邱一燃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黎无回帮她解开了鞋带,所以她很轻松地把刚刚试的鞋脱下来,匆匆忙忙地踩进门店配备的拖鞋里面。


    才彻底安心。


    而这时——


    站在她身旁的黎无回却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喊她,


    “邱一燃,你也是。”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抬头,“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其实你一直也是个很好的家长。”


    黎无回微微低头。


    影子罩住她的上半身,吐字很慢很轻,“这件事你也别否认。”


    语气很霸道,“因为否认无效。”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好——因为黎无回说否认无效。


    “放心吧。”


    看到她因为夸奖而手足无措,黎无回反而又笑了,眼梢上都挂着笑意,


    “看来以后我要变坏的时候,都会随时随地想起你这句话了。”-


    最后,邱一燃在另外一家店试到自己合适的鞋子。


    穿上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往返几家鞋店试鞋,她挺煎熬的。一是觉得繁复,二是也觉得自己在店里耽误那么多时间,也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店内导购都没有歧视她的意思,但中途,好几次——


    她和导购对上视线。


    却都看到对方有些想过来为她提供帮助、但又因为害怕处理不当而变得犹豫的眼神。


    邱一燃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所以她很不喜欢出来买鞋。


    买到之后。


    她们在回去的路上,再次经过黎无回代言的那家店。


    店门口就是黎无回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的黎无回穿着那系列的登山鞋——很漂亮的黑灰色,很精致的设计,很繁琐的款式。


    那时邱一燃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


    因为时间有限,到后来,她也没多管款式,只管有防滑的效用,只要没有不舒服,她就已经觉得是惊喜。


    但现在低头一看,灰扑扑的。


    并不漂亮。


    邱一燃看了两眼,很快就挪开了,她以为自己这种不太光明磊落的心思完全不明显。


    但还是被黎无回注意到。


    “邱一燃。”因为回去的路上,黎无回突然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买到新鞋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邱一燃否认得很快,“我们快点回去吧。”


    说着——


    她脚步都快了起来,像是希望掩饰自己的不够从容,也希望黎无回不要太在乎自己。


    黎无回没说话了。


    很沉默地跟在邱一燃身后。


    她知道,邱一燃所经历的、与之类似的事情,绝对比她现在看到得更多。


    对现在的邱一燃而言。


    试穿很久后终于买到合适的鞋子,更多的是一种被折磨到头的放松,而不是普通人会拥有的开心和喜悦。


    她连拥有纯粹的喜悦都很难。


    而亲眼看到这些的黎无回很无力,她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很笨的人,站在四面都是墙的迷宫里面,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回到酒店之后,邱一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她整理好情绪。


    再次从酒店房间走出来,就是很普通的,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快乐的邱一燃。


    对她来说——


    这本来就是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只要过个几分钟,就会沉到不知道哪里去。


    她笨重而麻木地去磨损自己的记忆功能,学会把很多这样的事情抛之脑后。


    和极光向导见面的时间早早就约定好。


    但奇怪的是。


    一向准时的黎无回足足迟到了十分钟,才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那时她抬头看见在门口等她的邱一燃,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先是有些刻意地在门边停顿。


    过了几十秒。


    才步子有些慢地走出来,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往自己的房间里面看。


    直到关上门。


    黎无回才解释,“我刚刚在洗澡。”


    骗人。


    邱一燃有些奇怪地将目光从黎无回身后收回来,又落到她身上——


    明明没有洗过澡的痕迹。


    为什么要骗我?邱一燃原本很想问。


    但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她们之间也不是需要互相坦诚的关系。


    所以邱一燃只是抿了抿唇,看了眼黎无回脚上穿的鞋——还是那双漂亮的登山鞋。


    这使她松了口气。


    刚刚回到房间里面——


    她还有些后悔,因为她很不小心在外面表现出来消极的情绪,黎无回很有可能被她影响到,最后为了迁就她,自己也穿不漂亮的鞋。


    但现在看来,黎无回并没有。


    于是原本因为这件事越发有些担心的邱一燃,现在终于能够开心一点。


    “那我们走吧。”她对黎无回说。


    结果走了两步。


    邱一燃又木着脸摸了摸鼻子。


    停下来,看了眼黎无回的鞋,有些犹豫,然后鼓足勇气说,


    “你穿这双鞋子,很漂亮。”


    就是有些故意。


    黎无回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几秒钟,才回答,“嗯,我知道。”


    很“黎无回”的回答。


    明明是很自信的话,但又因为说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以至于显得像是在说一个没有人可以反驳的事实。


    邱一燃没有再说更多。


    黎无回却趁她不注意,瞥了一眼她脚上踩着的防滑鞋,然后在沉默中得出结论——的确是不那么漂亮,买来也没有让人很高兴。


    其实刚刚回到房间以后——


    黎无回的确是又出去了。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回到邱一燃买鞋的那家店,再次在人来人往间,看到邱一燃买来的那一双鞋——


    它被买走之后又重新摆出来,被摆在很不起眼很角落的位置。


    半个小时的时间,没有被任何一个人挑中,也没有另外一个邱一燃会去走向它。


    那个时候。


    黎无回不知道为什么很难过,她觉得这双鞋就好像邱一燃,会被很多人忽略。


    于是她走了过去。


    在店员很意外的目光下,把这双她们买过的鞋挑走,又买了回来。


    她并没有试穿,只报了自己的鞋码,结账后她也的确是想——


    要不就陪邱一燃穿这一双就好了。


    但是等再回到房间。


    黎无回把两双鞋摆到一起。


    本来要穿的。


    结果她在床边静静地坐了十分钟,她想起了蛮多事情——


    旺旺雪饼和她说过的话。


    邱一燃刚刚经过鞋店的眼神,邱一燃进到房间里微微佝偻起来的背影……


    最后,黎无回还是选择了原来那双——被邱一燃说漂亮的鞋。


    所以她很罕见地迟到了十分钟。


    但看到邱一燃那一刻明显放松下来的表情,黎无回才知道自己这次没有选错。


    原来邱一燃从来都不想要她的迁就。


    即便邱一燃自己痛苦,虚弱,为此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接受——穿自己很喜欢的鞋也只能过一会就脱下来的事实。


    但她似乎仍然希望——黎无回可以漂亮,勇敢,始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走廊里某盏声控灯熄了,邱一燃停下来,转身,站在半明半暗的边界喊她,


    “黎无回?”


    黎无回侧脸抹了下发红的眼角,清了清嗓子,


    “来了。”-


    她们下楼之后。


    极光向导已经在车边等她们,看到她们两个下来,很热情地跟她们挥了挥手,又跟她们用很蹩脚的中文自我介绍,


    “我是?Валентина,你们也可以叫我临时取的中文名字,煎蛋。”


    邱一燃有些茫然。


    她遇到的俄罗斯人好像都很喜欢取别具一格的中文名,“这是为我们特地取的中文名字吗?”


    煎蛋比了个大拇指。


    那岂不是接不同国家的客人,就还要很麻烦地取不同的名字——邱一燃很礼貌地没有问出来。


    煎蛋是一个很高大的白人女性,与这个中文名字完全不匹配。


    等她们上了车,煎蛋就很高兴地跟她们介绍她们这趟极光之旅的行程。


    这是一辆五座车。


    上车之后,邱一燃和黎无回就都坐上了后排。


    车内比较宽松,两个人就没有理由挨得很近,中间隔了很大一片空。


    煎蛋从后视镜里看她们。


    像是闲聊似的,主动提起,“你们没有带拍摄设备?”


    邱一燃眨了眨眼。


    “因为你们看上去像专业拍摄者。”煎蛋的英文很标准,她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们几眼,突然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嘟囔着,“而且你们两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啊……”


    “是吗?”黎无回很利落地将话题甩了过去,眼梢上扬,


    “那你觉得我们两个中间,谁是摄影师?”


    邱一燃顿住。


    她侧过脸,有些诧异地看向黎无回。


    其实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突然没反应过来。


    而黎无回却表现得极为坦荡,甚至对前排的煎蛋说,


    “因为你猜对了。”


    “我们中间的确有一个是专业的摄影工作者。”


    “emm——”煎蛋一边开着车,一边沉思,往后视镜里看后排,看了好几眼,都像是难以下定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是很随意的举动,邱一燃却平白无故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她低头,避开煎蛋的视线。


    直到煎蛋终于下定决心,大喊了一句,


    “右边这位!”


    邱一燃揪紧的衣角骤然松了开来。


    右边的是黎无回。


    得到煎蛋如此坚决的肯定,黎无回笑出了声,但也十分自然地将自己之前那个胶卷相机拿出来,点头承认,


    “对,我是。”


    “耶!”煎蛋在前面比了个剪刀手。


    邱一燃沉默地摸了摸鼻子,然后看了眼黎无回手中的相机——


    之前黎无回说要将里面的胶卷送给她,所以连续拍了好几张,可后来都没拿出来继续拍。


    直到现在,才又把这台相机拿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不过经过前车之鉴——


    邱一燃现在对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敏感。


    但也没有到主动去参与摄影话题的地步。


    之后黎无回开始很自然地瞎编一些东西,和煎蛋聊她学习摄影的过程。


    邱一燃始终都不说话,只是很安静地双手揣兜。


    到后来,她甚至听到黎无回说——自己是因为被一个很有名气的摄影师说未来可以在巴黎举办摄影展,所以才彻底踏上摄影之路。


    而煎蛋很认真地听完了这段历史,甚至还信以为真地比了个大拇指。


    邱一燃没去插嘴。


    却又有些不忍心看到煎蛋被骗,所以干脆侧过了脸。


    不知道两个人聊这些有的没的多久,她听到前排的煎蛋终于又提起了极光的事情——


    因为约定好之后天气又很恰好变差,所以今天不知道可不可以看到,先带她们去几个常去地点看,如果看不到,看在和她们很投缘的份上,下次可以半价再带她们去追一次……


    这时,邱一燃才有些茫然地往前面去看,“也就是说今天有很大可能会看不到吗?”


    出来之前,她记得煎蛋是说,她们今天有很大可能会看到极光。


    只是过去几个小时,天气和说法就都完全改变。


    煎蛋很遗憾地点头,


    “毕竟至今为止——”


    “我们人类都没办法保证,追到极光的几率是百分百。”


    “明白了。”邱一燃表示理解。


    她也不想为难煎蛋,毕竟能不能看到,都是不可以控制的事情。


    只是黎无回似乎对极光已经准备很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她侧脸看向黎无回——


    对方并没有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只是也点了点头,跟煎蛋说,


    “之后再来就是了,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然后,才又看向她,像是询问,“还有时间,对吧?”


    邱一燃没反驳。


    点了点头。


    但心里还是有些沉甸甸地,说到底这段旅程迟早会结束,她只是希望,能尽快陪黎无回看完极光,因为她不想再有任何意外。


    “但今天也还是有概率的。”看到她们两个有些丧气,煎蛋又开始安慰她们。


    邱一燃点了点头,“希望吧。”


    “邱一燃。”这时,已经安静了一会的黎无回突然开口喊她,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一般,“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邱一燃错愕。


    她看向黎无回略微有些绷紧的侧脸——


    毕竟印象中,她们上一次打赌的结果很不愉快。


    所以黎无回现在大概很矛盾。


    她既不想要让这次的赌局变成上次一样的结果,又想要坚决一点,实现自己的目的。


    在这段旅途中,逐渐变得游移和松动的,也不只邱一燃一个。


    不过,这也在邱一燃的意料之内。


    她静默了一会,手指在衣兜里蜷缩着,有些紧张地问,“什么赌?”


    “如果今天晚上我们能看到极光,”


    黎无回很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车外有不同颜色的灯流经她的脸庞。


    她微微低着脸。


    眼神中像是流露出痛楚,也像是很艰难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就拿着这台相机,给我在极光下面拍张照吧。”


    以至于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吞噬进去。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黎无回很直接的请求,邱一燃并没有多难受。


    与之相反——她觉得自己异常平静,因为好几次,黎无回提出赌约,或者是拿出相机时,她都以为黎无回会提出类似这样的请求。


    但黎无回没有。


    旅途已经过半,黎无回还总是说——


    邱一燃,给我画张画吧。


    邱一燃,我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这卷胶卷。


    邱一燃,我给你拍张照吧。


    ……


    很小心翼翼,很战战兢兢的样子。


    所以,当黎无回真正提出这个要求时,邱一燃甚至笑了一下。


    她盯着黎无回匆匆忙忙穿出来、甚至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好的鞋子……


    眼睛和鼻子都酸得像是被拧过,喉咙也哽了很久,才很艰难地说,


    “黎无回,你真是的。”


    第52章  “她是一名很厉害的摄影师。”


    汽车缓慢驶出光污染严重的城市, 车厢内光线灰暗,仿佛变成黑黢黢的山洞。


    煎蛋默默拧开音响。


    某首本地抒情歌曲从中流出来,像水一样淹过去, 流到后排两个人隔着的空隙里。


    “嗯。”安静了好一会,黎无回没有否认邱一燃的话,


    “我就是这样的。”


    她的确固执,手段生硬, 不听劝, 也不怎么温柔, 总是欺骗邱一燃, 逼她, 反复提起她不喜欢的事情。


    她从来都不是好的妻子, 只会用离婚当作要挟。


    “如果你不想的话,”


    但是坏蛋黎无回也时常对寄居蟹邱一燃心软,“我也不会逼你。”


    说实话,黎无回也很享受她和邱一燃之间的和平状态。


    如果可以, 她愿意永远持续下去,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


    但她知道——


    极光只不过是她们旅途中的一个小小分支, 终究会有看到并且结束的一天。


    最终的目的地, 仍然是巴黎。


    所以在邱一燃沉默期间,黎无回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下次还是会问你。”


    说到这里——


    她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好像在嘲笑自己,


    “还有下下次, 可能是等我们到芬兰,你很普通地在吃饭的时候, 可能又是丹麦,你很普通地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也可能是法国,甚至是在我们签字离婚的时候……”


    “总之这段时间,我可能会抓住一切机会,一直问你同样的问题。”


    她不是要求邱一燃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照片,也不是要求邱一燃再次成为那个很厉害的大摄影师。


    她只是希望她可以普普通通地活着,可以不用对这件事有很多的喜爱,但最好也不要有很多的害怕。


    “当然,你也可以每一次都拒绝。”黎无回又说。


    直到这里。


    邱一燃都表现很安静。


    黎无回觉得这很像是被拒绝的前兆,选择将这段空白填满,“你仍然有拒绝的权利,不需要勉强自己。”


    话落,汽车正好经过一段很长的隧道,车里黑得像一个极为漫长的长夜,是地球背过太阳之后艰难喘气的半个周期。


    邱一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丢掉从前的自己太久,没办法对这件事给出任何笃定的保证,也不想在答应过后让黎无回失望。


    所以,她反复思量,只给了一个处于两者之间的答案,


    “还是等能看到极光再说吧。”


    沉默了半晌后。


    邱一燃又温声细语地补了一句,“不是说今天的几率很小吗?”


    话落。


    她的手指在空气中不自觉地蜷了蜷,好像是在试图握住什么东西,好让自己能感觉安全一点。


    发觉这一点,邱一燃木然地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右手,没有去看黎无回。


    但她能感觉到黎无回正在看她。


    黎无回很久都没有讲话。


    过了一会。


    她将某个硬硬的、冰凉的物体塞到了她试图掌握着什么的手里。


    邱一燃先是慢半拍地握了握手中的东西。然后才去看,就发现是刚刚那个胶卷相机——


    银色,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老款式,说是相机,其实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玩具。


    因为单手握着就刚刚好。


    黎无回声音轻轻地和她说,“那你就先拿在手里适应一下。”


    邱一燃抿了下唇。


    黎无回又说,“其实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略微放松的语气。


    打量她的时候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是怕你生气,就没有说得那么直接。”


    邱一燃握着相机不说话。


    她从一开始就不信黎无回说的什么品牌方礼物。


    只是黎无回的确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且也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善于逃避,知道她从不轻易戳破小小的谎言,因为太害怕戳破之后的冲突。


    “又怕你知道之后要和我吵架。”这么说着,黎无回反而笑了,


    “其实吵一吵也没什么的。”


    “我不会很伤心,只是怕你气得身体会变差,所以编了谎话。”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和我说真话?”邱一燃问。


    “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黎无回很利落地回答。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抬头——煎蛋在开开心心地哼着歌,看到她们两个同时望过去,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她不懂中文,大概完全不知道她们两个是在吵架,还是在聊天。


    邱一燃缓慢地收回视线。


    低了低眼。


    她又听到黎无回说,“一般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你都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跟我吵架。”


    飘到耳边来的声音很轻,“你说在外面要给我面子。”


    邱一燃紧了紧手中温度发凉的相机,有些迟钝地抬眼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也看向她,眼梢里像是在挂着笑,


    “因为你的小时候,姨婆也这样对你,不管你多淘气,多不听话,在外人面前,她都不骂你,不生你的气,也不说你坏话。”


    “所以你也要这样对我。”


    汽车路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她们的眼睛中间,有很多昏暗光圈翻滚过去。


    “邱一燃,我早就说过,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家长。”


    “这一点你永远也别否认。”


    光圈在黎无回看向她的眼睛里跳来跳去。邱一燃觉得有些晃眼。


    她不得不低着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才有些艰难地答了一句,


    “我知道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下一秒——


    她的目光落到邱一燃手上紧紧握着的相机上,肉眼可见地——邱一燃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好像这张照片拍不好,天就会塌下来。


    黎无回想了想,还是说,“如果今天很勉强的话,我们就下次再试。”


    其实黎无回真的很矛盾,也很爱出尔反尔——让邱一燃给她拍照的是她,劝邱一燃不要勉强自己的,也是她。


    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邱一燃不答话。


    整个人坐在黑黢黢的车厢里面,好像又走神到了蘑菇世界。


    于是黎无回重复,“知道了吗?”


    邱一燃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点了下头,“知道了。”


    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话,手里却还是紧紧握着那个胶卷相机-


    黎无回并不想看到邱一燃难受。


    所以当煎蛋说已经到达第一个观测地点时,她自己也有些紧张地往外看——


    已经是郊区,除了车灯外,周围没有任何光线。


    为了能准确观测到极光的出现,大部分观测点都避开人造灯光,所以一眼看上去,像一个纯黑色的、从来就没有过灯光的平行宇宙。


    煎蛋先下了车。


    黎无回跟着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后,她回头看见邱一燃也慢吞吞地解开了安全带,像是也要往下面走。


    犹豫了半秒,黎无回将那句“你在车里等我们”,改成了,


    “你也要下车吗?”


    邱一燃有点懵地抬头,“不用下车吗?”


    黎无回刚想说些什么。


    煎蛋已经又直接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跟她们解释,


    “我们去下一个地点。”


    于是邱一燃坐了回去,有些迟疑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放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


    但手中还是紧紧握着那个相机。


    黎无回看到她像个迷失动物那般过分警惕的动作,垂了下睫毛,没有说什么。


    黎无回把车门带上。


    也看了眼黑漆漆的车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让极光今天晚上就出现,还是迟一点出现。


    在去下一个地点的路上。


    煎蛋又跟她们解释,


    “刚刚那里的云层太厚,有下一点小雨,所以应该是看不到的。”


    “好的,没关系。”黎无回表示谅解,“能看到就看到,不能看到也没关系。”


    “如果不能看到的话,下次还是让你们免费跟团吧。”煎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因为我也没想到今天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差,而且还突然下雨了。”


    听起来,看不到的几率在不断增大。


    黎无回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失落。她看了一眼车窗——


    大概是因为下雨,所以玻璃上已经起了很厚重的水雾,显得外面的黑暗也湿漉漉的,很粘稠地从视网膜中舔过去。


    “看来我们运气不太好。”黎无回无所谓地跟前排的煎蛋说。


    然后又去看邱一燃——


    听到她们的对话,邱一燃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反应。


    她只是很恍惚地低着头。


    没有看黎无回,也没有看外面,愣愣去看手上的相机。


    “不要勉强自己。”黎无回突然很后悔把这个相机塞到邱一燃手里。


    但她还是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让她变得轻松一点,“你都快把它捏碎了。”


    很明显的玩笑。


    邱一燃却信以为真。


    她的思绪被从很久远的过去中拽出来,然后她有些木讷地抬眼,看了看正在和她开玩笑的黎无回。


    又去看自己的手。


    然后努力把自己蜷缩得有些过分的手伸直了些,很认真地说,


    “我会小心的。”


    毕竟这里面有黎无回拍过的胶卷,她是应该小心一些。


    说着——邱一燃又把自己冒着汗的手按到自己左腿膝盖上,胡乱地蹭了蹭,换了只手握相机。


    黎无回看到她的动作。


    沉默了很久,忽然说,“要不你还是把它给我吧。”


    邱一燃还是那样握着。


    没有因为她说这种话就松一口气,开玩笑似的说,


    “黎无回,你总是出尔反尔。”


    黎无回没有反驳。


    “一会说去看极光,一会又说不要去。”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邱一燃自顾自地说着,“一会说如果看到极光了就让我给你拍照,一会又说我可以拒绝。一会说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一会又不让我自己拿着……”


    “我的确很善变。”黎无回没有因为邱一燃的话生气,她知道自己很擅长说反话,并且并不以此为耻,


    “应该是跟鲁韵学的。因为她也总是一会一个样。”


    语气显得很随意,“所以你要怪就怪她吧”


    没想到黎无回会很幼稚地把妈妈扯进来。邱一燃愣了半秒,然后笑了。


    这是她在握着这个相机之后,第一个轻松的、真实的笑。


    她很感谢黎无回在想尽那么多办法让她面对之后,又在很努力地让她放松。


    “不过赌局就是赌局。”所以邱一燃认真思考过后,说,“你不要迁就我。”


    黎无回静默了几秒,“邱一燃,你知不知道你也很善变。”


    她像是在玩什么你说我我也要说回去的游戏。


    邱一燃顿住。


    黎无回又语气轻松地说,“明明之前你也没有完全答应。”


    “好吧。”邱一燃没有办法,不知不觉把话明确地讲出来,


    “那我现在答应你的赌局。”


    语气蛮一板一眼的。黎无回笑了起来。


    “不过你不要让着我。”


    邱一燃又很认真地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的表情也很认真。


    让黎无回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


    停顿片刻后。邱一燃又鼓足勇气,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弱,也很没有用,很多事情到最后都需要别人来让步。”


    说到底邱一燃是个很骄傲的人,她讨厌看到别人因为她的残疾对她有优待。


    也不喜欢黎无回因为她断掉的腿总是为她让步。


    只是黎无回很多时候都没办法做到。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对黎无回而言,让步和爱的界限,原本就很难分清。


    有时候她感到困惑——


    难道只有不爱了,才不会让邱一燃感觉到被让步的不适吗?


    虽然至今为止,黎无回仍然难以彻底分清这两者的区别。


    不过她还是对邱一燃说,


    “我知道了。”-


    十分钟后,她们来到第二个观测地点。


    这里好像没有下雨。


    还是煎蛋先下了车,不过这次她没有很快就上车告知她们看不到。


    所以黎无回也下了车。


    而邱一燃想了想,也很慎重地将相机揣在兜里,包了几层衣物,才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这里似乎是片雪地。


    所以她跟在黎无回后面下车,还没等黎无回提醒,就踩进了一片雪层——


    不过幸好是右腿。


    也幸好黎无回第一时间帮助她把右腿拔了出来。


    但她站稳之后。


    还是很有礼貌地跟黎无回说了声“谢谢。”


    黎无回看着她,很突然地说,“能不能别跟我说谢谢?”


    邱一燃觉得奇怪,“那我要说什么?”


    黎无回思考了一会,“想谢的话,之后就多给我拍张照片吧。”


    随意到有些故意的语气,


    “一句谢谢,一张照片,是不是很划算?”


    像在恶劣地要挟她。


    又好像,在试图让她对这件事脱敏。


    也真的达到了这个目的。


    邱一燃没在听到“拍照请求”之后就浑身僵直,而是沉默过后就抿了抿嘴角,


    “那我还是不说了吧。”


    黎无回盯了盯她。


    脸被微弱的车灯照得很昏暗,然后说,“邱一燃,你蛮小气。”


    邱一燃没回答她的调侃,握着口袋里的相机不讲话。只抬头看了一眼天——


    黑得像抹布,没有一点极光的踪影。


    今天应该很难再看到极光。


    她木着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有些其他的情绪。


    黎无回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她双手插在兜里,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很伤心,而是很安静地跟着她踩过的雪脚印走,没有再得寸进尺地继续让邱一燃脱敏。


    她们在这个地点也走了几圈,停了十多分钟,还是没看到极光的踪影。


    看到她们因为寒冷而跺起脚来,煎蛋有些抱歉地跟她们说,


    “我们再去下一个地方好了,这里情况也不太好。”


    于是她们重新上了车,三个人都被空调风吹得脸发烫。


    煎蛋犹豫了片刻,才摇摇晃晃地发动了车,“因为天气是真的不怎么好,而且很冷,这样下去会感冒,这样,我们今天晚上再去最后一个地方,然后就不去了吧。”


    像是特别不好意思让她们在这么冷的天白跑一趟,特别是自己下午的时候还说得信誓旦旦,所以又跟她们强调,


    “下次让你们免费,而且保证让你们看到。”


    她不知道她们的赌局已经拉锯许久,所以她很自然地觉得这两个人会同意。


    但是她没想到这两个客人中会有人犹豫。


    也没有想到犹豫的那一个——


    竟然是坐在左边神色恹恹,一路上都有些忧郁的那个客人。


    “可以再稍微多去两个地方吗?”


    邱一燃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煎蛋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也有些意想不到。


    她迟疑了几秒,原本想要说服邱一燃,但却在看到邱一燃绷得很紧的侧脸之后,改成了对煎蛋说,


    “多去几个地点吧,我们可以加钱。”


    “也不是加钱的事。”煎蛋解释,“就是这个情况,今天晚上再多走几个观测地点,都应该看不到。”


    说完,煎蛋又注意到这两个人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于是补了一句,


    “不过既然你们还有体力的话,那我们就多去几个地点。”


    邱一燃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她。黎无回抬了抬眉心。


    煎蛋笑了笑,“毕竟追光就得百折不挠嘛。”


    邱一燃彻底松了口气,重新靠在了车椅上,“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煎蛋摆了摆手,“反正钱都收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话落,车再次开了起来。


    黑暗流动。


    邱一燃有些担忧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她在来之前就听说过——其实运气好的话,当所有影响因素都准确地发生效用,在城市里就可以看到极光。


    但显然,她和黎无回的运气不好,大概是被上帝从运气池里抛开的两个人。


    “邱一燃。”


    驶向下一个观测点的车内很安静,黎无回突然喊她,


    “你为什么说要多去两个观测地点?”


    邱一燃回神,掌心有些发麻地搓了搓自己的膝盖,“我不知道。”


    游移了片刻,补了一句,“可能是因为极光代表幸运吧。”


    “就只是想要因为运气好?”黎无回追问。


    是想让你以后运气好一点——邱一燃没有这么说,而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抛开赌局不谈,她总有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如果在到达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极光,那说不定可以刷新黎无回关于极光的记忆——


    从今以后,她们就不是在去看极光的路上出了那场车祸。


    而是,在安全到达的第一天,就很幸运地看到了极光。


    这就像是一个扫雷游戏,最大的雷埋在“极光”这个关键词下,而她希望黎无回以后的人生只剩坦荡。


    “没关系。”黎无回不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反过来安慰她,


    “过几天再看到,你也会一样幸运下去。”


    邱一燃不想让自己的焦虑传染给黎无回,她很勉强地扬起嘴角,说了声“嗯”。


    但可惜——


    之后的两个观测地点,气候状况也不是很好。


    她们下车之后。


    在黑夜里反反复复待了几十分钟,也都没看到极光的影子,反而冻得自己鼻梢发红,失魂落魄地上了车。


    前往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的时候。


    煎蛋没有再说安慰她们还有机会的话,只说过几天天气好再去。


    邱一燃也没有再要求煎蛋多去几个观测地点,刚刚的两个观测地点都在下小雨,她知道今天晚上再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一方面,她觉得失望——因为没有让黎无回看到极光。


    另一方面,她稍微有一种能暂时逃避的侥幸心理——因为可以不用重新拿起相机。


    但她也没有因此有很多的开心。


    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在最后一段路程中又躲到了罩子里面。


    她摒弃自己的感受。


    在流经的黑暗中反复眨着自己的眼睛,最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最后一段路,大概是煎蛋带她们跑到了什么很高的地方,路也不怎么平。


    车开得摇摇晃晃的。


    所以邱一燃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一直被颠得东倒西歪。


    直到后来——


    她感觉自己忽然被一双手扶住。


    然后被按着头,整个人倒在了一个很温暖很安全的地方。


    也很柔软。


    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帮她轻轻理了理盖到脸上的凌乱碎发。


    睡梦中她觉得痒,有些不开心地说,“不要碰我。”


    于是那个人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又像是因为她这样说话很生气。


    过来轻轻捏住她的鼻子,很不客气地给她教训。


    等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又稍微好心地放过她。


    这是个坏人。她迷迷糊糊地想。


    可这个坏人,却又在她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之后——


    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把什么很温暖的东西盖了过来。


    还带着某种让她觉得格外安心的气息。


    在车里睡觉时,邱一燃总是很难睁开眼睛,所以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实现在本来就已经过了邱一燃的睡觉时间,她困也是正常的。


    她甚至在黎无回的腿上一睡不醒。


    直到车开到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煎蛋停稳车,回头——


    才发现这两个中国客人中间有一个人睡着了,而另外一个没有睡着的,微微低着脸看她,好像已经注视她很久很久。


    并且一直都没有移开视线。


    两个人都很安静。


    煎蛋故意地咳了咳。


    黎无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煎蛋觉得奇怪,又小声地喊了声,“女士,两位女士——”


    黎无回才终于惊醒过来。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眼,看见喊她的煎蛋,笑了一下,声音压得很轻,


    “到了吗?”


    “嗯。”考虑到另外一位客人在睡觉,煎蛋的声音也很轻,


    “你要跟我一起下去看看吗?虽然可能性也不大。”


    黎无回低脸,看着睡熟的邱一燃很久,说,“那就下去吧。”


    “那她呢?”煎蛋努了努嘴。


    “不是说可能性也不大吗?”黎无回动作很小心,把邱一燃的头从自己腿上抬起来,“那就让她睡觉吧。”


    这么说着,黎无回一边抬着邱一燃的头,一边自己慢慢从位置上挪开。


    又找了个东西垫在原来的地方,枕着邱一燃的头。


    车内空间很窄小,而她个子高,骨架又大,所以整个过程十分艰难。


    怕弄醒邱一燃,中途有好几下,黎无回的头和胳膊都直接撞到车顶,甚至发出硬邦邦的响声——


    那几下,连煎蛋都呲牙咧嘴。


    而黎无回却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样,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撑着自己,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屏住呼吸。


    直到邱一燃呼吸均匀起来。


    黎无回才稍微松了口气,接着才很僵硬地,从车里钻出来。


    那时候煎蛋都为她松一口气。


    但黎无回好像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轻轻关上车门。


    之后也不急着走。


    又隔着车玻璃,默默盯着邱一燃看了好一会。


    等确认邱一燃没有被她弄醒,黎无回才对煎蛋做了个手势,低着声音说,


    “我们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说话,她睡觉很容易醒。”


    煎蛋比了个OK的手势。


    最后一个观测地点是翻越山丘来到的一个平原,海拔已经比较高了。


    但她们往外走了几步。


    走到快要到像是临近一片湖泊的地方,也还是没有观测到任何极光的踪影。


    煎蛋看了看指数,然后又用手机对着天空拍了拍,最后很遗憾地对黎无回摇了摇头,“其实今天下午天气还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晚上就变差那么多。”


    黎无回歪了歪头,跟她开玩笑,“难道是因为我们两个坏运气的人来了?”


    煎蛋愣住。


    黎无回去看了一眼车。


    视线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煎蛋有些奇怪的表情,强调,


    “只是开玩笑。”


    “我知道。”煎蛋说,然后挠了挠脸,忍了半天,还是说,


    “其实你是Spring女士吧。”


    黎无回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我车上就有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你。”煎蛋说,


    “只是你们穿得太厚了,我不敢确认,而且也怕打扰到你们两个。”


    “原来这样。”黎无回觉得没有否认的必要,“我是黎无回。”


    “那车里那位?”煎蛋有些犹豫地问,“也是模特?”


    “她是Ian。”黎无回说,“不是模特。”


    “Ian?”煎蛋有些茫然。


    她本来就对这个圈子不太了解,能认出黎无回都只是因为那本杂志。


    更何况——Ian,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了。


    就算是在巴黎,都已经有很多人不记得她。


    没有人比黎无回更清楚这一点,但黎无回还是坚持独自生活在那样的巴黎。


    而这天,她还是一字一句地对煎蛋说,“Ian是一名很厉害的摄影师。”


    “原来她才是摄影师。”煎蛋嘟囔着,“那我刚刚猜错了?难怪她今天这么想要看到极光,是有拍摄任务吗?”


    “不是。”黎无回说。


    “不是什么?”


    “她不想要拍极光。”黎无回这么说,她也不知道煎蛋可不可以听懂她的解释,“她只是想让我看到极光。”


    煎蛋的确听不懂。


    但她在努力理解这件事,而且也知道大部分旅客都认为极光是幸运的,这两位客人,应该是希望彼此都有好的运气。


    想到这里,她恍然大悟般地笑了,“所以你们应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黎无回被煎蛋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怎么会这么想?


    她低头盯了盯鞋尖,没由来地轻笑一声,“比起朋友,我们应该更像仇人吧。”


    “仇人?”煎蛋大概很不能理解她的话,眉毛皱得很深,“仇人会从这么远的地方一起过来看极光吗?”


    走这么远的路离婚的人,到最后不就是仇人吗?


    黎无回心平气和地想。但她却没把她们两个的事情说得那么仔细。


    要解释清楚是很复杂的。


    不知不觉——天空中缓慢飘着雨丝,连最后一个地点也都下起了雨。


    黎无回拿出手机,对着天边看了看,有些遗憾地说,


    “看来今天不会有奇迹了。”


    说实话,她在来的路上还有想过——会不会她们的故事也像电影,奇迹般地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极光突然出现,给处于低谷期的主人公很大的希望,世界美好,时光倒转。


    但终究没有。


    以至于黎无回在得以确认的那一刻产生很多很多的遗憾,之后又强迫自己把那些遗憾全都收起来,她不想让邱一燃因为自己不开心。


    “其实极光并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情。”煎蛋倏地出声,


    “在摩尔曼斯克,如果天气好的话,每年大概有两百天都可以看到极光,这是比太阳出现在这里几率更高的事情。”


    “什么意思?”黎无回没反应过来。


    煎蛋笑笑,“意思是,如果这算奇迹的话,那么奇迹远比你想象得要常见。”


    这句话落。


    风变大,黎无回原本戴着的兜帽被吹落。她被风吹得眯了一下眼。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


    赤诚的爱


    似墨水那般黑暗的空气中骤然闪了一下白光。


    黎无回和煎蛋对视一眼,同时间抬头往天上看去——


    但天边仍然黑得像一个要把一切都吞进去的洞,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黎无回觉得失望,却又突然听到很微弱的一声车门响。


    她下意识地回了头。


    一滴雨却正好落到眼睛里,很大一颗,啪嗒,弥漫开来。


    她很难受地眯起了眼睛,又用手揉了一下,再睁开眼睛,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成昏暗不清的色块。


    直到重新聚焦。


    “邱一燃?”


    黎无回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下意识又往车那边走过去。


    黑暗浓稠,雨丝细微。


    她低头盯着自己踩过的雪块,缓慢吐出一口白气,抬眼看到邱一燃动作很局促地推开了车门,却不是很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你怎么醒了?”黎无回问。


    话落,模糊黑暗中忽然又有道白光微弱闪过去。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也顾不上是不是天边有什么奇迹发生。


    她急匆匆地继续踩着雪层往前走,踩雪的沙沙声在静谧黑夜里很突兀。


    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又彻底动弹不得。


    她们没有在最后一个观测地点看到极光奇迹般地出现,黎无回毫无疑问成为赌局的输家,没有办法看到邱一燃重新摁下快门给她拍照。


    站了半天后,白光再次闪烁,视野中的朦胧色块终于被擦除,黎无回也终于得以看清——


    车窗厚雾,邱一燃戴很厚的帽子,穿很厚的衣服,过分苍白的脸藏在黑夜里面,朝她笑了笑,再次举起了手。


    咔嚓——


    “她在给你拍照片。”


    煎蛋已经退后一步,在旁边很恰时地提醒她,


    “Spring女士,你要笑一笑。”


    是她将她的闪光灯误会成奇迹。


    或许这也不算误会。


    第53章  “我背你。”


    独自在车里那段短暂的时间, 邱一燃做了很多个像泡泡一样的梦。


    这些梦不长,都很细碎,却很真实。


    刚开始, 是她发现自己突然在高空中疯狂往下坠,失重感很重,画面一转,她又发现自己被卷在棉花糖中。


    最后又突然被搅进机器里, 粉身碎骨。


    也有黎春风。


    或许是出于某种焦灼的心理暗示, 梦里的黎春风全都处在她的镜头中——


    在炸鸡店, 湿漉漉的雨天, 戴黑框眼镜, 隔着片雾蒙蒙的玻璃, 微微仰起脖颈,笑得眼梢弯起来,在玻璃上一笔一画写“过来”的黎春风。


    在夜晚T台,黄调光源下, 穿白色T恤,很随便地坐在高台上,孩子气地晃着腿, 冲她笑, 仰着脸,被灯光照得眼神迷离而忧郁的黎春风。


    在平安夜,灯光五颜六色,戴着滑稽红色圣诞帽, 眼睫毛上贴了几颗绿色星星, 不看镜头,微微蹙眉看镜头外的她, 伸手过来抢她相机的黎春风。


    在很普通的一个电影夜,看那些爱情电影昏昏欲睡,所以倒在沙发上,穿肩带和背带叠在一起的背心,半眯着上翘的眼尾,明明在撑着脸打瞌睡,仍然性感到无边无际的黎春风。


    ……


    咔嚓——


    照片定格,一张又一张。


    啪嗒——


    泡泡被戳破,一个又一个。


    邱一燃猛然睁开眼。


    环境很黑,也很狭窄,她差点摔下去,坐稳之后,她心跳很快,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穿戴假肢。


    这个梦很短暂。但因为内容全部都挤压在一起,让她险些失去分辨能力。


    不过幸好,幸好她从来都有个很清晰的证据。


    邱一燃盯紧自己的左腿。


    慢慢清醒过来。


    左腿的肌肉也很缓慢地从僵硬中复苏。


    她吐出一口气。


    然后发现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车外倒是有两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站在那里,被微弱的车灯照着。


    只不过因为天气太冷,车窗上起了很厚的一层雾。


    于是车外的两个人,也像两个湿漉漉的、沉甸甸的雾人。


    邱一燃恍惚间擦了擦玻璃。


    那两个雾人变得清晰。


    一个是她们的极光向导煎蛋,另一个是……黎无回。


    大概是黑夜太冷寂,也没有什么颜色,黎无回站在湖泊旁边,穿着防风服,戴着防风服很厚很大的兜帽,整张脸都挡起来。


    微微仰头,像个等待极光降临,所以变得很落寞的影子。


    邱一燃抿唇。


    再次用力擦了擦车玻璃,这次清晰的区域变大了些,她也因此得知一个无需反驳的事实——今天晚上没有极光。


    邱一燃看着远处黑漆漆的黎无回,却没有因此感到多轻松。


    她没有急着下车。


    只是也有些落寞地将双手插进兜里。


    却又在左兜里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慢吞吞地拿出来——


    是那个银色的胶卷相机。


    这时也才想起,原来她们还有那个赌局。


    尘埃落定。


    邱一燃是这场赌局的赢家,理所当然不用再为这件事感到焦虑不安。


    黎无回是输家,好像只是很普通地失去了让胆小鬼邱一燃为她拍摄一张照片的机会,却也没有看到极光。


    结果由极光判定,无需质疑,对双方都很公平。


    邱一燃出神地盯着手中相机。


    被她握了那么久,相机上早已沾上她的体温,溽热,湿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赌局太紧张,以至于她出了很多手汗。


    却很久违地让她想起从前,第一次拿起相机时的感受——


    那是Olivia的专业相机,拿在手里很重,她异常谨慎,害怕自己拿不稳把人家很贵的设备砸坏,手指也是很笨拙地搭在快门上,却迟迟摁不下去。


    Olivia在旁边笑得不行,然后很随意地告诉她那件最普通的事。


    无论你以后是什么大摄影师还是边边角角的人,拍出来的第一张、甚至是第一百张照片,都一定会是废片。


    所以,什么想法都不要有,只要摁下去就可以了。


    所以,邱一燃当时手一滑,稀里哗啦地,连摁了几十张,结果都很糟糕,连个拍摄主体都没有。


    后来——


    邱一燃真成为了职业摄影师,镜头和相机成为她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她将那件新人时期的事彻底忘却,早就不会在举起相机的时候手心冒汗,也不会在接触每一台新设备之后,因为手滑,因为不懂,连摁出几十张没有拍摄主体的照片。


    如今,摩尔曼斯克的某辆汽车中,邱一燃愣愣看着手中很不起眼的胶卷相机,回想起那些事,都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台相机是很常见也很普通的型号。


    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块,操作很简单,不需要任何学习,几乎是上手就会的傻瓜式相机。


    但她还是很笨拙地举起来,眼睛对准取景器,忽然又发现镜头里一片雾。


    她拿下来。


    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镜头。


    又再次用外套袖口擦了擦车玻璃。


    再举起来的时候——


    她什么想法也没有,木着脸,僵着手指,只是从那个很小很小的取景器里……看见了黎无回。


    像刚刚那些梦里的黎无回。


    低着头不讲话的,仰着头的,去从黑漆漆的天边竭力去分辨极光的,没有等到极光所以极力掩饰失落的,时不时侧着脸听煎蛋讲话的……


    黎无回。


    到底要拍哪一个黎无回呢?


    胶卷有限,光线晦暗,以至于画面原本就很难聚焦,如今却难上加难。


    邱一燃屏住呼吸。


    努力集中注意力。


    却又在突然之间喘了很大一口气,于是喉咙和肺都被扯得有些痛。


    她很不知所措。


    像是肋骨平白无故被抽走了一根,搭在快门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因为她动作很慢。


    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在浪费时间,所以很快,车玻璃上又升起了雾。


    她不得不放下相机,又匆匆忙忙去擦了一遍。


    然后再次很僵硬地举起来,很努力地想要在这个黑夜去聚焦。


    但还是失败了。


    纵然她已经用尽全力屏住呼吸,也想要不管不顾随心所欲地拍一张。


    可她试了,并且试了不止一次。


    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连稳住聚焦这种很小很小的事情都已经没办法做到。


    最后,邱一燃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势,跪在车座上。


    她木然地、缓慢地收拾难堪的自己,确信没有被任何人目睹,也想要隔绝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而就在这时——


    远处,黑暗中,黎无回的兜帽突然被风吹掉了。


    那一刻。


    女人先是被风吹得低了头,然后又很快仰起头来,微微眯起眼。


    脸也因此大大方方地敞出来,皮肤苍白,鼻梢和唇色微红,长而卷的头发迎着巨大的风,被吹得很乱很乱,像在拍摄登山画报。


    很难得,稍纵即逝的一瞬间。


    恍惚间邱一燃看见,她对煎蛋很平常地笑了笑。


    几乎是下意识地——


    快门被摁了下去。


    没有任何想法,没有奇迹般地成功聚上焦,更根本没有任何构图和光影可言。


    但胶卷相机看不到成片。


    所以那一瞬间——


    连摁下快门的邱一燃自己都迷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发着懵。


    匆忙间又去擦了擦车玻璃。


    去看那边的黎无回。


    而黎无回察觉到那道闪光灯的第一反应,是抬头去往天上望。


    如果不是邱一燃自己知道是闪光灯,她大概也会以为极光是不是在今夜奇迹般地以一种闪烁的形式出现。


    但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闪光灯。


    成功地浪费了某张底片。


    邱一燃怔了几秒钟。


    慢腾腾地开了车门,她想要跟黎无回解释这是意外状况——


    这次闪光灯不是出于主观,而是出于偶然,她试了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做到她期待的事情。


    她有些心悸地推开车门,呼吸紧促间,结果又看到穿着防风服的黎无回,对方踩着雪,隔着纷飞雪尘,雨雾水汽,无色无味的风,一步一步地往她这边走过来,遥遥地问她,


    “你怎么醒了?”


    女人从黑夜中踏进车灯直射范围,在地上映出黑色剪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


    无人T台,独盏大灯直射。


    她坐在高台边缘,撑着双手,很随意地搭着腿,侧影清晰,慵懒剪影落在她脚下。


    她说她未来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模特,她问她怎么这么笃定?


    她说她其实是三十岁的邱一燃,从未来回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一定可以做到。


    那是第一次。


    她们正式以模特和摄影师的身份相遇。


    很遥远的一幕。


    却使得三十岁的邱一燃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


    咔嚓——


    风将雪尘刮到邱一燃紧握相机的手指上,很冷,很凉,她动了动蜷缩的手指。


    很艰难地深呼吸一口,空气中也有很清淡的黎无回的气息,飘到她的周围。


    照片定格。


    仍然不知道这张照片的结果会是什么,会不会成功聚焦,会不会有规整的构图,会不会拍出黎无回千分之一的美丽……


    第二张。


    邱一燃紧握着手中相机,低下脸,吐出一口白气。


    再抬起视线来——


    发现黎无回已经定在原地,好像不敢轻易走过来打扰她。


    黎无回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隔着寂冷的夜,像个湿淋淋的雾人那般,有些手足无措地那般望着她——


    好像是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入过镜,以至于极度怕生手脚僵硬的木头人。


    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那样迫切地看着邱一燃。


    似乎是想要查证,又似乎是不敢确认。


    大概胶卷相机的好处就在于此,现在看不到底片,也就看不到结果。


    于是邱一燃也就不会因为结果产生什么想法,她只是对不敢动弹的黎无回笑了笑。


    然后再次举起了相机。


    她们的向导煎蛋并没有很热情地挤进来要求合照,大概听到她们中间有摄影师,以为她们是出来工作的,所以很懂事地退后一步。


    还在旁边提醒黎无回,“Spring女士,你要笑一笑。”


    于是,国际知名超模Spring女士,在还谈不上摄影的邱一燃镜头里,挤出了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传出去大概要被说她业务能力降低。


    以至于煎蛋都在旁边有些担忧地问,“Spring女士,你怎么笑得跟哭一样?”


    听到这句话。


    邱一燃也有些疑惑黎无回的眼睛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红,她有些担忧地放下相机,然后想下车走过去——在任何人表情不好的时候,对准人家拍摄,都是很不得体的事情。


    结果黎无回突然出声,


    “你站住。”


    声音很像是命令。


    邱一燃下意识停止了所有动作,有些忐忑不安地看向黎无回。


    “我没有哭,只是有点不舒服。”


    黎无回侧开脸。


    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然后又红着眼睛跟她们解释,


    “刚刚下雨了,正好有一颗掉在眼睛里面,我揉了揉眼睛。”


    煎蛋“哦哦”一声。


    邱一燃抿了抿唇,拿着手中相机站在车边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又很利落地下达了对机器人邱一燃的程序命令,


    “再拍一张。”


    像是怕邱一燃突然跑掉一样。


    说着——


    黎无回很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及被雨砸到眼睛里的不适。


    对着这边露出了一个很标准化的笑容。


    邱一燃慢吞吞地举起相机。


    眼睛缓慢地贴近取景器,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怎么了?”黎无回在镜头里问她,语气听上去很紧张,


    “是哪里不对?”


    邱一燃没来得及说话。


    黎无回却又抿紧了唇,过了几秒,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要走远一点?还是走近一点?”


    一边说,一边在车灯范围内来来去去地走,“要刚刚那个位置吗?”


    然后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步子,先是看了一眼镜头,然后很刻意地侧了视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犹豫地问,“还是说我最好不要看着你?”


    她的语速很快。


    以至于听上去有些急切,甚至还没等到邱一燃回答,自己又马上推翻自己。


    煎蛋在旁边很不解地挠了挠眉毛,她以为超模平时面对那么多镜头应该足够自如,但不知道为什么,Spring女士好像格外紧张。


    邱一燃没有马上说话。


    她盯着取景器里的黎无回,口鼻止不住地发酸——


    对方这会已经在侧着脸,很刻意地不去看她,虽然笑容很标准,但仔细去看,还是能看得出来嘴角和下颌都绷得很紧。


    邱一燃看过黎无回刚出道时那一场秀的视频资料。那时的黎无回,都没有像现在绷得这么紧。


    “邱一燃。”


    大概是她安静太久,黎无回终于也忍不住催促,


    “你说话。”


    但却又好像是怕吓到她,所以声音压得很低。


    说完这两个字。


    又抿紧了唇,最后又像是认输那般的,稍微放轻了声音,


    “算了,你还是慢慢来吧,不用着急。”


    “黎无回。”邱一燃终于出声。


    “嗯?”黎无回微微抬起下巴,却还是没有看她。


    邱一燃低头抹了下有些湿润的眼角,“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这句话使得黎无回安静了很久。


    大概有两分钟时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像一个在雪原中被冻住的人。


    两分钟过去后。


    黎无回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声,然后低下脸,躲邱一燃的镜头。


    再抬起脸来的时候——


    她直视着她的镜头。


    嘴角平直,没有在笑。


    脸部肌肉维持着一个自然到稍微有些狼狈的状态,双眼泛红,鼻梢也被湿掉的冷空气冻得通红。


    她就这样很普通地透过镜头。


    很直接很平稳地抓住邱一燃的视线,然后轻轻地说,


    “知道了。”


    咔嚓。


    今晚的第三张照片定了格-


    回去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极光都很累。


    又可能是邱一燃刚刚拿起相机,此刻很害怕被提问。而黎无回亲眼看到这一幕,也还是没有缓过来。所以没有人聊起刚刚拍摄的话题。


    直到车辆再次驶回城区,快到她们酒店的时候,道路却因为一场小型车祸水泄不通。


    在车里干等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么近的距离,其实还不如直接走回去。


    商议以后,她们决定走回去。


    煎蛋也没多跟她们多客气,只是在她们下车之前,又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


    “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等过几天天气好了,我再联系你们,让你们免费跟我的团去。”


    今天晚上没看到极光的确是一个遗憾。但毕竟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


    所以她们也只是表达了对煎蛋的体谅,就在街边下了车。


    城区里没有再下雨,只是刚下车,湿冷空气就扑面而来,刮得人脸生疼。


    这边刚出过交通事故,人和车都比较多,离酒店大概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远倒是不远,只是……


    稍微走了一段路。


    邱一燃就很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大概试了那么久的鞋还是买得不怎么合适,今天晚上在外面走一走路,便磨得她残肢又开始疼了起来。


    刚开始,这种疼痛很轻微,所以她并不怎么在意。


    但下车走了一段路。


    她就感觉到这种疼痛越来越剧烈,走一步路,就磨一下残肢处的皮肤。


    这种磨损感还越来越重。


    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调整着步姿,却也还是没有多少好转。


    邱一燃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


    最后左脚落步越来越轻,走路也在静默中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原以为黎无回在想事情,不会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结果到拐角的时候,黎无回突然一声不吭地在她面前蹲下来。


    邱一燃顿住步子。


    很迷茫地看了眼女人在她面前微微弯起来的背脊,问,“怎么了?”


    “上来吧。”黎无回低着头,很简洁地说,“我背你。”


    “不用。”没想到还是被黎无回发现自己的不对劲,邱一燃极力解释,


    “离酒店也只有几步路了,我走回去热敷一下就好了。”


    说着——


    她就绕过了蹲在她面前的黎无回,催促着说,


    “快起来吧。”


    想让黎无回快点站起来,邱一燃甚至还快速往前走了几步。


    结果黎无回刚站起来。


    却又几个大步绕到她前面,拦着她的路不让她走,


    “离酒店还有几百米,你别逞强,最后反而耽误正事。”


    她十分了解她的软肋,用她最在意的事情当作要挟。


    也成功地让邱一燃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


    黎无回盯着她看了一会,


    “邱一燃,有时候让我帮一帮你,你也不会掉一块肉。”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试图反驳。


    “那是什么意思?”黎无回反问。


    却也不等她回答,很耐心地在她面前蹲下来,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别想太多有的没的,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邱一燃不明白她的话,“你为什么要为我做点什么?”


    “你今天不是做了很厉害的事情吗?”黎无回背着身,笑声被藏进风声里,“这完全值得奖励。”


    这哪里是什么需要奖励的事情?邱一燃抿紧唇,


    “这也算厉害吗?”


    “嗯,很厉害,所以需要奖励。”黎无回答得很自然,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然后又低声催促她,


    “快点,等下要下雨了,你别在这里故意耽误时间。”


    被黎无回催着。


    邱一燃看了看周围都因此视线停留的人,又看了看很强硬几乎没得商量的黎无回,很没有办法——


    只能是很小心地趴到了黎无回背上。


    那一瞬间她屏住呼吸。


    很害怕自己的呼吸给黎无回添加没必要的重量。


    其实因为两个人的衣服都很厚,所以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亲密无间的动作。


    顶多只能算是——


    好心人黎无回对残疾人士邱一燃的友好关怀。


    邱一燃趴上去后,脸很僵硬地低在黎无回肩边,不敢靠得太近。


    尽管很用力地维持距离。


    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很不小心地垂到了黎无回的耳边。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她很紧张地去将自己的头发捞回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黎无回的耳朵。


    凉的热的,触感相撞。


    两个人都缩了缩。


    邱一燃差点像雪球那样从黎无回身上滚下去。


    幸好黎无回眼疾手快,扶稳她的腿,还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恢复平衡后。邱一燃松了口气,却还是因为刚刚的触碰耳朵发烫,有些慌张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离酒店也就几步路。”黎无回背起她,在原地顿了片刻,然后才往酒店那边走,“你不要乱动就行了。”


    这个女人总是出尔反尔。


    刚刚邱一燃说几步路,黎无回就否认,说还要几百米。结果现在说只有几步路的,就是黎无回自己了。


    邱一燃不说话了。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有没有觉得重?”


    “不重。”


    黎无回摇头,长卷发在她颈间蹭来蹭去,弄得她有些痒,


    “邱一燃,你该多吃一些。”


    动作间,邱一燃嗅到了黎无回的发香。她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地上她们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一个直立着,一个佝偻着。


    沉默良久,她说,


    “黎无回,其实你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厉害的人。”


    “突然之间为什么这么说?”黎无回步子迈得很慢。


    像是因为背她,所以自己没有办法走快。又像是因为在听她说话,所以不想走快。


    “那场车祸之后,你腰椎上不也是钉了三颗钉子吗?”邱一燃低着眼。


    说到这里——


    她仿佛已经感觉到那种被钉子钉进去的疼痛,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对任何人来说,基本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你还是在这以后站了起来,并且还能成为那么了不起的模特,也还能像现在这样……把我背起来,然后平平稳稳地走这么一段路。”


    “其实我刚刚都在担心,背我会不会让你旧伤复发,但是看你那么自信,而且也很自然的样子,我又不敢把这件事问出来。”


    说到这里,邱一燃停顿了很久,“你不喜欢表达痛苦,很多事情都是一个人承受。但我知道其实你也吃了很多苦头,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因为黎无回很少表露自己,甚至刻意让人忽略,所以很多人都忘记——她的腰椎里还有三颗被钉进去的钉子。


    包括离她那么近的邱一燃。


    她有些费力地吸了吸鼻子,“我刚刚都差点忘记这件事了,其实就算我觉得再辛苦,也不应该让你来背我,但你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那回事一样。”


    在那场事故中受伤的不止邱一燃一个,痛苦的也不止她一个。


    对黎无回来说,那钉在腰椎间的三颗钉,同样也是模特生涯中极大的挑战。


    她想继续当模特,所以只能永久性地带着这三颗钉,继续穿高跟鞋,继续努力去站上那么高的T台,还要让自己走路带风很美丽。


    但即便如此——


    在邱一燃感到痛苦的那段时间内,她也从未在邱一燃面前展现过自己的痛苦。


    她在邱一燃出院之前就已经可以下床,就可以自己走路,也可以自理自己的生活,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邱一燃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奇迹般地发生的,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忍受自己的痛苦,很多时候都没有精力去关注黎无回。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再次摔倒在地面的时候——


    黎无回就已经很强大地拦在她面前,提前走她要走的那段路,然后用血淋淋的经验告诉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保护她,支撑着她,一次次将狼狈不堪地她从冰冷的地面扶起来。


    其实说到底。


    邱一燃是个很自私的人,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


    “所以呢?”她们的影子踏过一排排路灯,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


    “你这是要来表扬我吗?”


    “我没有资格来表扬你。”邱一燃在她肩上摇了摇头,“但你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就算抛却现在拥有的一切,黎无回也同样光芒万丈,慷慨宽容。


    与之相对应的,邱一燃软弱麻木,斤斤计较,摔下去就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她有什么资格来表扬黎无回?


    “我只是想跟你说,”邱一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能背我走完这一段路,就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所以先让我下来吧。”


    “邱一燃。”


    黎无回没有给出对这件事的回应,却突然问她,


    “今天明明是我输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给我拍照?”


    邱一燃担心黎无回的腰,不敢贸然跳下来。想了想,还是解释,“其实原本只是意外的。”


    “意外?”黎无回问。


    “嗯。”邱一燃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与黎无回用强大意志力做到的那些事情相比,刚刚那个意外不值一提。


    “你把我放下来吧。”


    停顿了一会,邱一燃安静地说,


    “这么简单的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也不是需要你为我做点什么事情的地步。”


    话说了两遍。


    但她又不敢乱动。


    只是很局促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又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把我放下来吧。”


    “为什么?”


    黎无回没有听话地把她放下来,而是又问了一遍。


    邱一燃被问住。


    可黎无回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刚刚那些话那样,坚持背着她往前走,仿佛又回档到一分钟前,重新问了一遍,


    “为什么你明明赢了,还是要给我拍照?”


    邱一燃沉默片刻,“都说了是意外。”


    而黎无回却很固执地问,“就算第一张真的是意外,后面的也都是吗?”


    邱一燃不说话了。


    黎无回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又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说,刚刚其实有人摁着你的手让你按下了快门?还是说有鬼上了你的身,夺走你的身体让你给我拍照?”


    邱一燃彻底败下阵来。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黎无回把她放下来。


    “你今天不是很想看到极光吗?”最后她不得不在黎无回面前说自己的真心话,


    “但因为今天没有极光。”


    声音越说越轻,“而我只是不想,今天晚上有两件事都让你觉得很可惜。”


    “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说完之后,觉得这句话还是有歧义,邱一燃迅速进行不太必要的解释,“毕竟这一路上,你帮了我很多很多。”


    旅途过半,她们即将跨过亚欧分界线,去到欧洲。


    一路上发生很多很多事。


    很多时候也的确都是黎无回在撑着邱一燃往前走。


    雪饼说得对——就算最后结果已经注定,她也应该对黎无回好一点。


    当然,这还算不上对黎无回好。


    她一直都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在跟黎无回怄气而已。


    “但我发现,现在的我,已经很少有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想到这里,邱一燃努力呼出一口气,


    “怎么想,我也没办法在巴黎帮上你的忙,所以只能稍微在你想要看到的事情上努努力。”


    白气在她们的影子上散开。


    邱一燃笑了笑,


    “结果发现,最后占便宜的,也还是我自己而已。”


    说完一整段话,她才意识到黎无回一直都没说话,以为对方是因为背自己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有些着急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你放我下来吧,真的已经也很近了。”


    “我身体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再怎么辛苦,也都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基本不怎么犯病,而且背你到酒店门口这么简单的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黎无回再次拒绝她的要求。


    然后又警告她,


    “但你要是总是像现在这样乱动的话,就说不定了。”


    邱一燃被吓住不敢乱动。


    黎无回却因为她的紧张而笑了一声,用的是气音,呼吸声微微变重,


    “早知道你今天晚上会这么听话,就早点打这个赌了。”


    还是那样将整件事很随意地收束起来的语气。


    邱一燃愣住。


    “不过——”


    黎无回背着她,头低下去,


    “不管是你在巴黎也好,还是后来你……总之,你帮了我很多。”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根本就不是黎无回。”


    声音散在风里,很轻很轻,“这一点你不要在我面前否认。”


    邱一燃不说话,很安静地看着她们的影子。


    而黎无回大概是害怕把她摔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路,继续往下说,


    “还有今天拍照这件事,就算真像你说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意外,而就算你现在因为一些原因,还是要被我背着才能回酒店……”


    语气听上去是强调,“但你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厉害。”


    “今天晚上,你还是做到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谁也都没有办法否认。”


    最后一句几乎不容反驳,“你自己也不例外。”


    说完之后,她们已经快要走到酒店。


    邱一燃没有很快对此给出回应,只是有些疲惫地说,“已经快到酒店了,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黎无回没有放她下来,一定要得到她明确的应答,


    “你知道了吗?”


    邱一燃刚开始不肯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到了什么惊天大事,竟然得到黎无回这么认真地对待。


    将近一分钟的僵持后。


    黎无回笑了一下。


    之后又连名带姓喊她,“邱一燃。”


    很固执地重复那个问题,“你今天很厉害,知道吗?”


    笃定到让人无法反驳的语气。


    邱一燃吸了吸自己发酸的鼻子,十分困难地说,


    “知道了。”


    第54章  “狐狸,狐狸,你要把我的好运气都给她。”


    快要在房间门口分别之前, 邱一燃又喊住黎无回。


    “这个——”


    她很小心地把那台银色胶卷相机拿出来,脸庞在灯光下拢着层暖黄的光,“你要拿回去吗?”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黎无回耐心地回答, “我拿回去要做什么?”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又将手中相机握紧了些。


    “揣回去。”黎无回不客气地发出命令,“别总是握在手里。”


    邱一燃很听她的话,下意识就将相机揣了回去。


    转了身。


    面向紧闭的房门。


    邱一燃没有马上刷开房卡。


    而是停了片刻,又鼓起勇气开了口, “黎无回, 谢谢你。”


    黎无回动作停住。


    她也转过身来, 看着邱一燃的后背。


    就算是已经穿那么厚, 邱一燃看起来也还是很瘦, 像具裹上单薄皮肤的骨头架子。


    “谢我什么?”黎无回问。


    “不管是今天的事, ”邱一燃大概也意识到她转过了身,左腿稍微动了动,但又在意识到费力之后停止了动作,


    “还是之前的事, 我都想谢谢你。”


    “嗯。”


    黎无回注视着她想要抬起来却没能立刻抬起来的左腿,喉咙有些发涩,


    “这是你应该说的。”


    不是“不客气”。而是坦然接受。她的应答真的很不客气。


    以至于刚刚还绷得有些紧的邱一燃突然笑了下。


    而且是很轻松的、不掩饰什么的笑。


    “但我不希望你再跟我说谢谢了。”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又很直接地说,


    “我不喜欢听别人说谢谢,也不喜欢对别人说谢谢。”


    “这件事你不是知道吗?当时你在巴黎帮了我那么多,我一句谢谢都没说过。”


    说着,她将视线从邱一燃左腿上移开, 掐着手指转过了身。


    低眼盯着黑色的门把手,


    “真的很感谢的话,就在剩下的路途里面, 多给我拍几张照片吧。”


    邱一燃默然。


    “好歹也是出来旅行的——”直到现在,邱一燃收下她的相机,黎无回才敢说这种话,“结果连照片都没拍多少。”


    她这样说,却也没真的打算让邱一燃给她什么确定的回应。


    她只是打算,这一路都这样说下去,至少让邱一燃以后提起这件事不再回避。


    可是邱一燃却回答了。


    在她即将关上房门之前,透过窄暗的房门边缘——


    邱一燃还是有些笨重地拖着腿转过身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着她。


    好一会,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那般,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


    黎无回反而怔了一下,好久,才笑,“早点睡觉。”


    邱一燃答应下来。


    黎无回关上房门。


    却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边。


    隔着一张门,确认对面房门打开了,“嘭”地一声,又关上了。


    黎无回才低着头,稍微用登山鞋的鞋尖点了点地。


    从门边走开。


    她换了酒店拖鞋,又看见被她留在房间里的那双鞋。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


    最终只是把两双鞋都收了起来。


    这是和邱一燃不睡一个房间的第一晚,之前她担心邱一燃会背着自己生病。


    所以一路过来。


    她都始终用那种生硬手段,让邱一燃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说法找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今天,才终于没有借口。


    洗完之后——


    黎无回走出来,最近一周的头一次,没有在床上看见那个隆起的小山峰。


    她定了片刻。


    把枕头拿下来放在床的另一边,用被子盖上去。


    于是小山峰回来了。


    她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侧躺在了小山峰旁边,好像怕吵醒那个枕头一样。


    睁眼看着天花板。


    好一会,黎无回拿出了手机,发信息过去:


    【腿怎么样了?】


    信息发出去那一秒她看了眼时间,并且决定如果邱一燃五分钟内没有回答,她就去敲门。


    之后她就盯着左上角的时间。


    一动不动。


    黎无回很擅长长时间不眨眼睛。


    但遗憾的是,时间跳转到两分钟后,邱一燃就回了信息过来:


    【没什么事,稍微磨了一点皮,我刚刚在涂药,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黎无回有些担心,原本想让邱一燃发照片过来,可转念一想,邱一燃本来就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残肢,又怎么会愿意发照片过来?


    还在一起时,她尚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如今,这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


    思来想去,她只能打字回过去:


    【以后不要再穿那双鞋了】


    邱一燃很简洁地回了个“好”字。


    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黎无回等了两分钟。


    放下手机,关了灯,侧躺在那座小山峰旁边。


    她闭紧眼皮。


    不怎么动,好像自己旁边真的还睡着一个人。


    再次睁开眼。


    房间很黑,像墨水那般淹进她的肺里,她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距离她放下手机过去两个小时,而她中间没有睡着任何一秒钟。


    静静地躺了一会。


    黎无回从床上坐起来,不开灯,然后像只黑漆漆的女鬼一样,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找出安眠药和那个酒壶——


    酒最近已经戒了,因为要开车带邱一燃回巴黎。


    安眠药所剩无几。


    黎无回将所有白色药片都倒出来,放在手心里,数了数,只剩十四片。


    想了想。


    她分出四片,准备直接咬碎吞下去。可就在刚仰头的那一瞬间——


    门突然被敲响了。


    只敲了一下。


    声音很小,很不明显。


    像是害怕把她吵醒。


    又像,完全只是黎无回的错觉。


    犹豫了半晌。


    黎无回低了头,看了看自己手心中的四片药,还是把它藏进了药盒里。


    然后再去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秒钟,门外明亮的黄光泼进来,黎无回像被太阳刺到的吸血鬼那般用手肘挡住了脸。


    再放下来的时候。


    她看见站在门边的邱一燃——


    邱一燃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晚还会开门,被稍微吓到,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出什么事了?”


    黎无回同样也很意外。


    下意识以为邱一燃是有哪里在痛要去医院,上前了一步,“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邱一燃第一时间否认。


    然后稍微抿了抿唇,下半张脸在围巾里面蹭了蹭,


    “就是睡不太着,然后我就从社交软件上刷到,很多人说在这边看到极光了,说今晚可能会有极光爆发,还拍了照片,位置离我们酒店不远,就这么错过也很可惜,我就想来看看你有没有睡……”


    黎无回这才注意到——


    这时候邱一燃已经穿戴整齐,围巾和帽子都戴上,才跑出来敲她的房门。


    “如果我睡着了你要一个人去看吗?”黎无回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


    “不是。”邱一燃很快跟她解释,


    “如果你睡着了,我也不去,下次再和你一起去。”


    “那你已经把衣服穿好了?”黎无回平静地打量了一会。


    “啊?”邱一燃有些茫然。


    然后又说,“我就是想,如果你要去的话,就不用因为等我收拾浪费时间。”


    “今天错过已经很可惜了,我是想尽量做好准备。”


    黎无回不讲话,很安静地低着睫毛,


    邱一燃看她不说话。


    先是探了探头,很小心翼翼地从下面来看她的表情,看了一会,又躲回去,在围巾上蹭了蹭下巴,


    “所以,我们要去吗?”


    黎无回终于抬眼。


    她与门前的邱一燃对视——


    对方正站在廊道的声控灯光源下,脸被厚绒围巾包裹着,五官没有全部露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干干净净地暴露在她面前。


    正因为此,黎无回罕见地反应迟钝,好像她们之间隔着好几个光年的距离。


    直到——


    邱一燃再次出声,又将她从很遥远的星系中喊回来,“黎无回,所以你要去看吗?”


    黎无回猛然抽出思绪。


    眼前仍然是邱一燃那双眼睛。


    然后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寄居蟹邱一燃正在邀请她去看极光,目光看起来好清澈,容易让人产生时间倒转的错觉。


    “去,怎么不去。”


    黎无回很利落地说。


    然后又看了看已经乖乖穿好厚衣服戴好围巾的邱一燃,


    “你回去再穿厚一点。”


    邱一燃反应有些慢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蛮厚了。”


    黎无回开了灯。


    一边在房间里找毛衣外套,胡乱地套进去,一边又对还站在门口的邱一燃解释,“夜晚的温度会更低。”


    “哦哦,好。”看到她的动作快起来,邱一燃也没啰嗦。


    很听话地回了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她把刚刚的薄冷帽摘下来,戴上了雷锋帽,里面又加了件摇粒绒卫衣。


    这时黎无回也穿好衣服。


    她看见很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戴着她上次给她买的雷锋帽的邱一燃。


    全身上下都穿得很整齐,像个正在紧张等待出游的孩童。


    ——黎无回突然之间冒出这个想法,还是没忍住上了手。


    检查检查拉链,理理衣领。


    然后又将对方雷锋帽敞开的两边,很严密地合上,扣了扣子。


    而邱一燃配合着她。


    先是昂着下巴,让她把自己的拉链拉上去,然后也反应过来,有些局促。


    但还是伸手过来,给她理了理围巾里面的头发。


    之后,邱一燃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再很费力地抬起手。


    帮她把兜帽戴了上去。


    拍了拍她外套上那些不小心在哪里粘到的灰。


    黎无回也很配合地转圈,让邱一燃帮忙拍灰,“可能是之前停车的时候蹭到的。”


    “下次小心一点。”


    邱一燃抿唇说,“毕竟也是个很有名的模特,被拍到会很丢脸。”


    她这样说话,很像从前。


    以至于黎无回不自觉地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知道了。”


    邱一燃“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拍了好几下。


    才将手指蜷缩回去,和转过身来的黎无回对上视线,有些干巴巴地说,


    “可以了。”


    这时黎无回已经将邱一燃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也点了点头,


    “走吧。”


    邱一燃却不是很满意。


    她走了几步,觉得脸被绷得有些紧,下意识就想抬手去解开扣紧的雷锋帽。


    结果黎无回就突然回头指她,


    “不许动。”


    邱一燃被吓到僵住。


    像一头被锁住的熊站在走廊,甚至还很配合地举起了双手。


    黎无回这才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笑得眼尾都稍微眯起来,


    “邱一燃,你别想偷偷背着我解开。”


    像命令,像命令。


    却又有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以至于被抓到的熊邱一燃很无奈地将双手放下来,“知道了。”


    她们下了楼。


    开上了那辆蓝牌黄色出租车,开始往邱一燃在社交软件上刷到的地点那边开。


    深夜开车,黎无回很小心,所以开得很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看到极光,她今晚的心情貌似心情比较愉悦,上翘的眼尾时不时眯起来,像只狐狸。


    直到中途遇到一个红灯,黎无回才很罕见地在这时候才想起担心邱一燃的腿。


    然后又像是很后怕,敛起了嘴角,突然坐正了一些,冷静地问,“你的腿怎么样?”


    “不碍事。”邱一燃不想让黎无回在难得的愉悦时刻,还要在心里担心着自己的腿,强调,“你放心,今天晚上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低头“嗯”了一声,没再说些什么。


    停了半会。


    却又微微蹙了蹙眉,大概在后悔这么晚还将她带出来,


    “其实过几天再去看,也不是不可以。”


    邱一燃看了看她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又看了看她因为这件事略微绷紧的侧脸,有些难过地笑了笑,


    “今天是很难得的机会,看到的话,以后我们都会很幸运。”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但脸色却因为这件事变得不太好。


    “我刚刚,睡迷糊了。”过了半会,按道理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她才又开了口。


    像是在向某个会降下惩罚的神明解释那般,“所以刚刚没想起来你的腿还不舒服。”


    其实这根本不是需要解释的事情。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什么,甚至邱一燃自己都没有那么在意。


    只有黎无回,她会因为“抛却”邱一燃的腿一秒钟,自己责备自己。


    也会因为很短暂的、忘记这件事所产生的愉悦感而觉得后悔,好像那场事故发生之后,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快乐。


    而邱一燃也才迟钝地想起这件事。


    因为这些天以来,她让自己放松警惕,接受黎无回的好意,也稍稍松开那根紧拽在身后不让自己靠近黎无回的那根线。


    以至于她差点忘了,类似的事情,在从前也发生过很多次——


    自从邱一燃的腿断之后。


    黎无回就不再行使自己独自快乐、也独自痛苦的权利,她既不敢表露自己的痛苦加重邱一燃的痛苦,也不敢背着邱一燃快乐,好像自己因为某件小事感到快乐,就是对还在痛苦的邱一燃的背叛。


    她心甘情愿让邱一燃的喜怒哀乐全部寄生在自己身上,也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剖开,忍受痛苦,去供养这些类似无底洞般的寄生物。


    仿佛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有抛开身边人,独自为自己感到快乐、痛苦的权利。唯独处于邱一燃身边的黎无回,很严厉地要求自己不可以。


    而黎无回原本没有任何义务,要对这样的邱一燃负责。


    “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只是出来看一看极光而已。”


    邱一燃眼睁睁看着黎无回从刚刚很纯粹很短暂的愉悦,过渡到现在的自责愧疚,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黎无回,你别想那么多,也根本没必要跟我解释。”


    黎无回刚开始不说话,直视着前方黑漆漆的路,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有没有因为她的话变轻松,“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我会的。”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而且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不舒服,你那些药都很好用,而且我也只是稍微破了点皮,不严重。”


    她很清楚——


    只有自己答应下来,今晚的黎无回才能稍微放松一些,才能真正因为极光的出现而感到愉悦。


    于是没等黎无回回话。


    她就又鼓起勇气强调,“我会对我自己的事情负责的。”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又对黎无回笑了笑,


    “你今天晚上,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看极光就好了。


    说完这些。


    她不想因为这件事把氛围弄僵,更不想因为对峙而错过极光,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好像快到了。”


    黎无回停了车,看着她没说话。


    邱一燃避开她的视线。


    掩饰般地滑动着手机,发现在社交软件上发极光的帖子变多了。


    便稍稍放下了心,“现在还有人在实时发帖,我们应该能赶上。”


    “那我找个地方先停车。”黎无回终于收回目光,“不然等下人太多,车会开不出来。”


    “好。”邱一燃应下来。


    心思却又集中在了贴子上。


    直到车停稳。


    她发现黎无回没有下车,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黎无回还是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将手机收起来,“怎么了?”


    黎无回转过目光,看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就这么希望我看见极光吗?比我还要紧张这件事?”


    这算是什么问题?


    邱一燃几乎没有思考,很认真地回答,“嗯,我希望。”


    大概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直白的回答,黎无回反而愣住。


    邱一燃又低了低眼睫毛。


    再抬眼的时候,她很真诚地朝黎无回笑了笑,


    “我希望,你一直都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说完,邱一燃低了头,想要给自己先解开安全带,“先下车吧。”


    结果不知道是穿得太多还是怎么回事,在副驾驶扭来扭去,她都没能按到安全带的按钮。


    整个人变得有些尴尬。


    她抿紧唇,抬眼看了眼黎无回。又很快收回视线,想要自己再尝试。


    这个时候——


    原本因为她刚刚的话而安静下来的黎无回,却突然笑了一声。


    像是觉得她很笨,却又很善良地替她按开了安全带。


    最后又忍不住说,“这种小事,求我帮一下忙是会死吗?”


    安全带松开了。


    邱一燃整个人变松了,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松。


    想了想,她觉得黎无回说得也对,其实这种小忙,没必要逞强。


    所以她稍微放松了些,“下次,下次就找你帮忙。”


    黎无回“嗯”了一声,语气又松弛下来,“不许说谢谢。”


    邱一燃也稍微有些轻松地应下来,“知道了,多给你拍几张照片就是。”


    她现在也能用这件事来开玩笑。


    以至于黎无回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稍稍提了一下嘴角,点头,很简洁地说,


    “可以。”-


    她们来的地方还是很黑,但下车之后,周围有从不同地方奔过来看极光的游客,每张跑过去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热情和激动。


    应该是没有走错。


    邱一燃对着那些帖子研究了一番,觉得极光大概就藏在远处那间房子的背后。


    而且在这边下车的人,也有很多都扛着设备在往那个方向跑。


    “应该就是在那里了。”邱一燃撑着双拐,往那片隐约中泛着红光的天空指了指。


    刚上过药。


    她没有穿假肢,撑着双拐就出来了。不过幸好,这段路也不长。


    周围的人奔来跑去,有人打电话,有人拍视频,每个人脸上都被风吹得红彤彤的,洋溢着饱满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被感染,邱一燃的心情也变好许多。


    不知不觉嘴角都带笑。


    “很开心吗?”


    不出所料,黎无回总是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情绪。


    “嗯。”邱一燃点了点头,“开心。”


    “还没看到就这么开心?”黎无回明明自己也在笑,眉眼都稍稍放松了些。


    “嗯,开心。”邱一燃没有反驳。


    尽管她走不快,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跑着去看极光,但在去看极光的路上,总是会开心的。


    “现在不讨厌人多了?”黎无回冷不丁冒出一句。


    经过提醒。


    邱一燃这才有些迟钝地发现——房子另一边已经挤了很多人。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黎无回又绕到她前面,很耐心地蹲下来,“上来吧,我可以背你过去。”


    “不用。”这次邱一燃是真的没答应,“背着我你要怎么看极光?”


    黎无回被她一句话堵住,久久都没能站起身来,长达一分钟时间,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邱一燃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你站起来吧,我自己慢慢走就能到了。”


    说着。


    她就从黎无回身后绕过去,慢吞吞地,但是很稳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也不管黎无回到底有没有站起来。


    她闷着头,很努力地往人多的地方走。


    过了一会——


    天边的红光越来越重的时候,她感觉到黎无回站了起来,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来,没有再拦在她前面说要背她的话。


    只是安静地陪她走这一段路。


    不知走了多久,邱一燃感觉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呼吸和热气也越来越粘稠。她听见黎无回说,


    “到了。”


    那一刻她终于抬起头。


    肉眼可见的,天边有灰红色光晕在隐隐跳动,不是很明显,让她都有些恍惚——


    原来这就是极光?


    这是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她去看黎无回。


    大概心电感应。


    黎无回也在这时看向她,脸庞上跃着很清晰的光。


    周围很嘈杂,来自不同国家的语言,叽里咕噜地挤在耳朵里面。


    这么晚来这边看极光的旅客,基本都不是一个人来的,所以站在极光下的人们都很激动,在跟同行人疯狂拥抱,几个人挤在一起拍脸贴在一起的合照,都在很热闹地讨论着什么。


    唯有她们两个不说话。


    像两只误入人类世界的鸟类生物,安静地在人群中对视。


    风有些不讲道理地刮过来,邱一燃吸了吸鼻子。


    黎无回伸手过来,帮她检查了雷锋帽有没有扣紧。


    收回手之后,好一会。


    黎无回才抬手捋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没由来地笑出了声。


    邱一燃也笑了。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很激动,也都很开心。所以她们藏在里面,稍微开心一些,就算是开心到把隔在中间的那条腿抛开一小会,把二零二一年想要来看极光却遭遇的那场车祸摒弃一小会,也都不是很明显,更加不会被任何人责怪。


    “原来这就是一年会出现两百天的极光。”等笑完了,黎无回声音很轻地说,“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声音很轻,像抱怨,又像是在开玩笑,“早知道就不来了。”


    不知道是说这次,还是在说上一次。


    邱一燃说,“现在可能不是很明显,过一会就多起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一会……”


    “骗你的。”黎无回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仰起脸,侧脸映着似水那般流淌的光影,“毕竟如果不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极光是什么样的。”


    邱一燃试探着问,“那你现在开心吗?”


    “挺开心的。”黎无回说,脸上的表情很自然。


    应该不是说假话。


    邱一燃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说着,她紧了紧自己揣在兜里的相机,往周围看了看,


    “我们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


    黎无回也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可以。”


    说着,她又站到邱一燃旁边来。


    像是怕有人会冲出来撞到她,所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邱一燃原本想让黎无回放松一些。


    她知道自己说了之后,黎无回一定会听,也可能会像往常一样说“知道了”。


    可转念一想——


    她又觉得这一天很珍贵,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更不想让黎无回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只想得到这些。


    所以邱一燃决定顺着黎无回。


    走了一会。


    她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周围,选定了位置,在前面的坡上指了指,


    “黎无回,你站到那里去。”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我一个人过去?”


    “我先在这边给你拍张照。”邱一燃撑着双拐,又往天边越来越多的极光那边指了指,“在极光下面,给你留个纪念。”


    “拍照我愿意。”黎无回微微蹙起了眉心,“但你一个人站在这边?”


    “我可以。”邱一燃说。然后不等她再劝,又敲着拐杖催促她,


    “你快点去,等下极光跑掉了。”


    “极光不会跑。”


    黎无回这么说,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但又拿她没办法。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邱一燃指的位置不过也几步路,心里便有了数,


    “那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邱一燃说。


    她应下来。


    黎无回没在原地浪费时间,几步跑到她刚刚指的那个坡上,朝她比了个手势。


    邱一燃也举起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接着很费力地掏出相机。


    她只有两只手。


    现在都撑着双拐,这样把相机拿出来都不是很方便。


    以至于跑到了坡上。


    黎无回还是忍不住担忧——才重新学会摁快门不久,现在是不是太逞强了?


    但邱一燃还是做到了。


    她站在坡下,把双拐合在一起,努力用单边撑着自己。


    另一边便有了可以举起相机的空间。


    看到邱一燃这么艰难地将相机举起来,再次在镜头背后看着她。


    黎无回被风扑簌簌地吹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欣慰,遗憾,悲伤……或许都有。


    但她还是在闪光灯闪烁的那一刻,很高兴地笑了出来。


    她想,她是高兴的。


    没有人比她现在更高兴,因为看到了错过的极光,也因为看到邱一燃重新举起相机。


    所以她要留下一张最高兴的照片。


    拍完之后,邱一燃也在几米远的地方朝她笑了笑。


    然后又将相机收起来。


    合起来的双拐重新分开,有些笨拙地撑在两侧。


    此刻因为极光而聚集起来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像小虫。


    邱一燃穿得很厚,本来就不是很方便。她在其中低着头,很谨慎地看着路,慢慢地往黎无回这边走过去。


    这个过程黎无回很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她总觉得会有人突然跑出来撞到邱一燃,好几次,她都想要冲过去,直接拽着邱一燃离开这种危险的地方。


    但她还是没有。


    她只是很冷静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像个看着新生儿走路那般的大人。


    尽量让自己用着鼓励的眼神,看着邱一燃一步一步地,往她这边挪了过来。


    走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邱一燃的鼻尖已经冒出汗水,却还是像个小孩子邀功那样昂了昂下巴,对她笑了笑,


    “这张应该拍得还可以。”


    黎无回侧脸,在风里笑了一下,眼眶却忍不住湿润起来。


    她再次看向邱一燃,却又忍不住伸手,用指节擦去邱一燃鼻尖的汗滴,


    “嗯,因为我漂亮。”


    她说话真的很不客气。


    邱一燃愣了片刻。


    突然笑出来,很认可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担忧地说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这个相机能不能拍出来极光,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有没有拍到。”


    “其实拍不出来也没关系。”黎无回安慰她,又抬了抬下巴,“我漂亮就够了。”


    “好吧。”邱一燃又笑了起来。


    她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这件事有多纠结,选择完全接受黎无回的说法,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要许愿吗?”


    “许愿?”黎无回挑了下眉,“你这么老套的?看见什么东西就要许愿?”


    “极光下许的愿望可以成真的。”邱一燃很认真地解释,


    “因为北极光是狐狸跑过去的时候,振动北极雪然后搅起来的光,所以是有用的。”


    她这么说,因为和所以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却好像真的一样。


    “那摩尔曼斯克这边的人岂不是都很富有?”黎无回看起来不太相信她的话,语气漫不经心,“因为一年有两百天可以许愿。”


    但嘴上虽然这么说,好像很嫌弃,很不相信。


    下一秒——


    黎无回就已经直接闭上了眼睛,甚至很虔诚地双手合十,像是有什么很了不起的愿望要许。


    邱一燃目睹整个过程,没忍住,笑了起来。


    罕见地,她的笑声很明显。


    而黎无回听到她的笑,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仿佛在许一个不能被任何人打断的愿望。


    邱一燃盯着黎无回看了一会,猜不到黎无回究竟在许什么愿望。


    但她自己也有一个很大的愿望要许。


    便也闭上了眼睛。


    她在极光下面双手合十,很虔诚地在心里对不久前跑过去的那只狐狸说,


    “狐狸,狐狸,我希望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害怕狐狸跑得太快听不到,邱一燃很诚恳地在心底重复了三遍,才缓缓睁眼。


    下意识去看旁边的黎无回。


    她们在这里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极光爆发,红色光晕很美,风声浓厚。


    黎无回的兜帽忽然被风掀开,长发被吹乱,敞出那张倔强倨傲的脸来,她微微蹙着眉,睫毛轻轻颤动着,好像是快要睁开眼睛——


    那一刻,几乎是条件反射,邱一燃再次闭眼。


    这次她没有新的愿望可以许。但眼睛都已经闭了,少许一个愿望会不太划算。


    于是她又悄悄地说,


    “狐狸,狐狸,你要把我的好运气都给她。”


    让她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第55章  “这样下去,我们应该会很快到巴黎。”


    二零二五年三月的某一晚, 俄罗斯摩尔曼斯克,传说中的不冻港。


    极光在某片地区大爆发,她们终于看到在二零二一年就错过的极光。


    邱一燃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更没想过, 三十岁之后,她还是看到极光,并且仍然是与黎无回一起。


    直到很久以后,当她再次回到茫市, 睡在封闭的出租屋里面, 记起这一天, 又觉得实在是可惜——


    可惜没多看一看, 在那晚红色极光下的黎无回。


    而当晚, 在回去的路上。


    邱一燃还是忍不住问黎无回, “你刚刚在极光下面许什么愿望,要许那么久?”


    黎无回正在找位置停车,抽出注意力来瞥她一眼,然后轻笑一声, 毫不掩饰地吐出两个字,“赚钱。”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在这时终于找到一个宽松的位置,停好车, 再回头。


    看到邱一燃脸上很是吃惊的表情。


    “你很意外吗?”黎无回笑了下, 语气很松弛地补了一句,“我的愿望是赚很多钱。”


    邱一燃微微皱鼻,她仍然不相信黎无回有那么肤浅。


    “我就是有那么肤浅。”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黎无回叹了口气,


    “邱一燃,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不管贫也好, 富也好,开心也好,痛苦也好,都始终愿意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


    说着,她很自然地替邱一燃按开安全带,“对我来说,钱才是最大的安全感,也是底气。”


    话落。


    她也不急着下车——


    而是耐心地看着邱一燃那双稍显惊讶的眼睛,反而问,


    “这么久了,你难道都还不清楚我是这种人吗?”


    黎无回知道自己肤浅,不高尚,很普通,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许愿成真”,通常被人用“贵”和“便宜”来评价自身价值。


    但邱一燃感性,真诚,善良,从前愿意去爱这样的黎无回,到现在也还愿意去相信,极光是狐狸尾巴跑过去之后的奇迹。


    黎无回从来不相信传说,也不许愿。但她愿意相信邱一燃,所以她刚刚才会许愿。


    不过,黎无回也知道说出来的愿望不会灵验,所以她没有跟除狐狸以外的任何一个生物说,她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善良的邱一燃可以平平安安,永远真诚下去。


    为此,肤浅的黎无回,愿意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不能算肤浅。”而善良的邱一燃,从来也都对她的选择保持宽容态度,并且总是会乐意为她找理由,


    “毕竟,如果能赚很多钱的话,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语气很是包容,不可避免地让黎无回想起从前——


    她也是这样郑重其事。


    将她自以为的脸皮厚,定义为顽强和生命力的象征。


    其实说到底,这个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黎无回这双眼睛,十分平静地想。


    而在说完之后。


    邱一燃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表情看起来好欣慰,还冲她笑了笑,“这样看来,其实我的愿望也和你差不多。”


    “难道你的愿望也是想赚钱?”黎无回抽出思绪。


    “差不多。”邱一燃含含糊糊地说。


    知道她不太想说出来,黎无回没有再追问,只是微微挑眉,


    “那就先下车吧。”-


    作为这趟旅途暂时性的分支,极光之旅正式结束。


    这天晚上,两张房门将她们隔离开来之后,邱一燃独自想了很多。


    听到黎无回很诚恳地表明自己最大的愿望是赚钱,邱一燃对此感到由衷的欣慰,觉得自己为过往三年找到了有力证据。


    黎无回强大,目标明确,并且会为此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所以她能克服车祸后的伤痛,带着腰椎上的那三颗钉,重新登上T台,并且最终能在世界模特排名中位居前列。


    懦弱的邱一燃从来没有这种勇气,却也不妨碍,她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但同时,她也不知悔改地认为——那一年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黎无回向来敢爱敢恨,离开她以后会过得更好。


    这就够了。邱一燃落定结论。


    尽管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被子和枕头是湿的。


    但这都是不重要的细节。


    看过极光之后,她们在摩尔曼斯克稍作休整,与之前的极光向导煎蛋联系,说明后续不再跟团,要继续旅程,前往欧洲。


    煎蛋对此感到可惜。


    她在电话里跟她们说——


    原本以为一定会再见的,所以那天晚上都没有好好道别。


    但还是为她们送上祝福,希望她们旅途顺利,以后再来摩尔曼斯克。


    她们没有给出任何具有可能性的回答,只是跟这位具有可爱中文名字的向导道别。


    因为两个人虽然没有拿出来和对方明确讨论过,却都很默契地决定,以后绝对不会再一个人来到这里。


    再次出发当天。


    邱一燃穿戴好假肢下楼——发现黎无回靠在车边等她。


    摩尔曼斯克纬度很北,这个季节的黑夜较长,所以她们出发时,云层仍然很厚,天气也比较阴郁。


    但黎无回围了条彩色花纹围巾,暖绒绒地罩住下半张脸。


    风从邱一燃这个方向刮过去,刮到她的脸上,将她天生的亚麻色长卷发吹乱,自由散漫地落在那条围巾上,让人一眼就看到。


    邱一燃走过去。


    没走几步。


    黎无回突然喊住她,“你站住。”


    语气真的很像命令。


    邱一燃下意识就站住,做出每次都会做的投降手势——


    双手举高,很茫然地眨眨眼。


    看到她无意识地这样做,黎无回貌似很满意,甚至还笑了起来,笑声飘飘悠悠地,跃过风,传到她这边。


    “邱一燃,你怎么这么听话?”声音里也还带着笑意。


    邱一燃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再次做出这种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脸。


    她的大脑早就因为屏蔽痛苦而变得麻木,很多时候无法给她做出准确指令,但每次都绕过她自己,无比温驯地听从黎无回命令。


    邱一燃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稀里糊涂地把抬起的双手放下来。


    结果又像是没有地方放一样。


    空落落地摸了两下自己外套不存在的兜,最后又只能不太自然地垂到两边,


    “为什么突然让我站住?”


    真奇怪。


    那些外套没有兜的人,平时都会把手放在哪里?


    ——有一秒钟,邱一燃脑袋里冒出这个无厘头的念头。


    下一秒钟,黎无回就发出不可忽略的声音,打断她混乱的思绪,“你的相机呢?”


    “在这。”邱一燃慢半拍地举起自己脖子上的相机,“怎么了?”


    昨天,黎无回看不惯她总是揣着相机,握得紧紧的像是怕弄丢一样。


    吃着饭突然说要出去一趟,结果再回来的时候,就给她买了个挂绳,让她挂在脖子上。


    挂绳也是彩色的,针织款式,和黎无回那条围巾很像。


    邱一燃尝试过拒绝——


    因为她觉得这台相机已经很像玩具,再弄条彩色挂绳,会显得很像是在过家家。


    可黎无回拒绝她的拒绝,也不听她讲任何道理。


    于是邱一燃接受。


    “那你给我拍张照。”黎无回靠在车边,很自然地提出这个要求——


    她似乎在害怕一觉醒来后,邱一燃又会再拿不起相机,变得比之前胆子更小。


    所以这几天,她都在提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


    邱一燃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管自己当下在做些什么,每一次也都尽量配合。


    “你等一下。”黎无回说,“我摆个好看点的姿势。”


    邱一燃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然后举起相机,很耐心地等着——


    黎无回在她的镜头里整理围巾,整理头发,又在那辆明黄色出租车周围走来走去,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在雪饼的头纱旁边,很官方地双手抱臂,面带微笑。


    “我拍了?”邱一燃调整焦距。


    “你拍吧。”黎无回应下来。


    但是下一秒又反悔,“你等一下。”


    邱一燃等了一下。


    “还是拍侧脸吧,我侧脸好看。”黎无回这么说。


    就微微转了身。


    最后把手臂放下来,不太自然地搭在了后视镜上。


    “那我拍了?”邱一燃又问。


    “嗯,你拍吧。”黎无回漫不经心地说。


    邱一燃不说话,但也没有立刻摁下快门,她眯着眼,将焦距调近——


    果然,只过了两秒,镜头里的黎无回又微微蹙起了眉心。


    取景范围卡到女人下巴的位置,她很细微的面部表情都被放大。


    所以邱一燃能看清——


    黎无回先是抬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向镜头,


    “你拍了吗?”


    邱一燃叹了口气,“没有。”


    “那好。”黎无回稍稍放松嘴角,抬了抬下巴,


    “这个角度拍起来会显得我比较忧郁,我不喜欢。”


    邱一燃只好把焦距又调远。


    镜头边缘擦过黎无回唇下那一颗不起眼的小痣,扩到她被风吹得飘摇起来的长卷发,再慢慢扩到她的全身。


    黎无回转过身来,面向镜头。这次像是很认真地考虑过,一丝不苟地说,“还是拍正脸吧。”


    “不改了?”邱一燃又问。


    “我改了很多吗?”黎无回微微皱眉,听起来不是很高兴。


    “也没有。”邱一燃有些无奈地否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那你自己调整好了,就自己来喊三二一好了。”


    “可以。”黎无回点头。


    “三——”


    黎无回双手抱臂,额头被风吹得露出来,立体的骨相敞出来,在冬天显得很冷酷。


    “二——”


    黎无回又将双手放下来,唇色被苍白的肤色映得很饱满,一张一合。


    “一——”


    黎无回微微张了张唇,好像还有话想说。


    “咔嚓——”


    底片定格。


    风却在那一刻突然刮大,于是在最后定格镜头里的黎无回,整理好的头发被风吹得糟乱,狭长的眼尾也因此眯了起来,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但无论怎样,现在都没办法确认成片,黎无回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却又在她们开了一段路之后,很突然地把车停好,侧过头,有些严肃地问邱一燃,“我刚刚的表情应该没有很丑吧?”


    邱一燃当时没有反应过来黎无回在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给出应答,


    “不丑。”


    黎无回眯着眼盯她,“你再好好想想。”


    邱一燃停顿两秒,张了张唇。


    黎无回又打断她,“想三分钟。”


    “想三分钟是不是太久了?”邱一燃谨慎地问。


    黎无回看着她不讲话。


    邱一燃没有办法,将这个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有明确感知的问题,思考到了三分钟那么长,并且真诚回答,“不丑。”


    黎无回这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放过她,也放过自己,“行。”


    几乎独自驾驶跨过一整个俄罗斯之后,黎无回的开车技术比之前进步很多,不需要邱一燃时时刻刻盯着,也不会在下雪下雨的时候感到心慌。


    她变成一个合格的、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任何心理创伤的,司机黎无回。


    乘客邱一燃坐在副驾驶,每一分每一秒,都为这样的黎无回感到高兴,骄傲。


    说到底,黎无回始终都是一个比她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如今,甚至连开车这件事也能克服,那她从今以后也有理由可以相信——以后的黎无回会再没有弱点,一路坦荡。


    或许是极光真的给人带来幸运,后续的路程都很顺利,邱一燃没有再因为犯病耽误行程,黎无回也没有在开车这件事情上受阻。


    唯一一个小困难。


    就是在跨过亚欧分界线之后的某个小但拥挤的城市。


    她们决定停下来休整,补充物资,也保养车辆,但酒店附近停车位置很难找。


    她们找了几圈,最后只找到一个很狭窄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旁边,正好停着一辆看起来很贵的保时捷,以及另一辆看起来被碰撞到就很容易被刮碰到的法拉利。


    两个人并排坐在车里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如临大敌。


    最终邱一燃思考了很久,鼓起勇气,“要不还是我来停吧?”


    黎无回瞥了她一眼,用很随意的语气,讲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那你会有钱赔吗?”


    这句话是真的很直接。


    邱一燃卡了壳。


    怎么想,她也不可能说——我来开,要是碰坏了,就你来赔。


    黎无回对着那一点点空位,沉思片刻,“还是我来试试吧,你下车帮我看着。”


    “也行。”邱一燃收到指令就下了车,然后很紧张地走到车屁股后面,很僵硬地站在原地,对着黎无回比了个“OK”的手势。


    黎无回先不动。


    过了一会,她从车窗里面探头出来,看到邱一燃浑身僵直的样子,反而被逗笑,然后又对邱一燃说,


    “你别那么紧张,我赔得起。”


    “好吧。”邱一燃摸了摸鼻子。


    在她下车之后,黎无回整个人看起来就松弛很多,仿佛刚刚在车上一起在意这件事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她自己。


    紧张到不敢出声的,反而是不在车上的邱一燃。


    她跟在车屁股后面,像只陀螺那样绕来绕去,反反复复给黎无回检查两边的空间——


    “往你左边一点。”


    “车屁股这里稍微小心一点。”


    “窄。”


    “现在可以了。”


    ……


    邱一燃全程都小心翼翼。


    等黎无回顺利地把车停进去,并且两边距离都维持得正正当当之后。


    她很高兴地凑过去,比了个大拇指,语气也都很罕见地有些雀跃,


    “黎无回,你停得很棒。”


    可能这对别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事情,更不需要夸奖。


    但邱一燃知道,对黎无回而言——要在这么短的期限内,重新开车,并且做到这种事,非常不简单。


    但黎无回还是成功做到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决心要做的事情,就算是付出比别人多一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努力,也要达到这个结果。


    可是最后当别人问起,她又都对自己付出的代价闭口不提。


    了不起的黎无回。


    “就这么高兴吗?”看到邱一燃因为这件很普通的事,很真诚地笑出来,黎无回也微微提起了嘴角,


    “因为不用赔钱了?”


    没想到黎无回会这么说,邱一燃愣了几秒,以为是自己稍微显得得意了。


    于是不好意思地收起了嘴角,“嗯,算是吧。”


    说完这句,她想了想,决定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认可,于是又语重心长地说,


    “黎无回,其实你真的很厉害,很多人都没办法去克服开车的创伤。”


    “但你不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而且还那么优秀,这真的是很厉害的事情。”


    黎无回好久不说话。


    手还是搭在方向盘上,紧紧攥着,低着眼睫毛,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你又开始表扬我了。”


    隔着车门,这句话邱一燃没有听得太清。她只是发现黎无回低头坐在车里。


    脸庞被长卷发的阴影遮住,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事。


    “黎无回。”她耐心地等了会,才觉得有些奇怪地喊她,“你怎么还不下车?”


    “嗯?”黎无回这才像是被她喊醒,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要去解安全带,“我马上下来。”


    “要不我给你在这里拍张照,留个纪念吧。”邱一燃突然又想起这件事。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特意纪念的?”黎无回这样说。


    但还是在邱一燃举起相机来之后,十分配合地停止解安全带的动作。


    不太自然地将手再次搭在了方向盘上,询问她,


    “这样可以吗?”


    这是个阴天,天气不怎么美,但从车门侧边的拍摄角度望进去,黎无回很美。


    车内光线晦涩,光从另一边泼进来,很柔和地流到黎无回脸上。


    让她格外立体的轮廓被映成模糊剪影,缠绵,忧郁,很有故事感,像适合从杂志上剪下来保存的旧照片。


    这是黎无回作为模特向来有的优势。她具有很强大的表现力,既可以在简陋的条件下展现恰到好处的时尚,商业,也可以在登上高位被名利裹挟之后,轻而易举地展现情感,故事。


    很久之前,邱一燃就从她身上看到这一点,并且由此确认,黎无回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模特。


    但她没想到——到如今,她真的成为很厉害的模特,而这种特质却还是没有被磨去。


    “可以了。”邱一燃说。


    “胶卷是不是没剩多少张可以用了?”黎无回下了车,像是突然想起来,问她。


    “应该还有五张左右。”邱一燃将这台相机拍过的每一张照片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快?”黎无回听上去很惊讶。


    “一卷胶卷本来也不怎么多。”邱一燃解释,“拍来拍去的,用完了也正常。”


    黎无回“嗯”了一声,然后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邱一燃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脸,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怎么了?”


    黎无回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只是没想到。”


    邱一燃顿住,她大概知道黎无回说的是什么。


    “之前,我还做好准备你不会答应的准备,所以都只带了一卷胶卷,那时候都觉得,可能要我一直来拍你了。”


    黎无回轻轻地说,


    “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快用完了。”


    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笑了声,“早知道就多买几卷了。”


    其实仔细一算,这段旅途并没有消耗太长时间,只是中途发生的事情太多,包括黎无回重新开车,邱一燃重新举起了相机,甚至除了最开始几张照片之外,快要用完一卷胶卷……


    在出发之前,这是邱一燃完全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在回头去看,反而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她们在出发之前各自的目标,算不算是都实现了一点。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在邱一燃的思绪控制不住地滑落期间,黎无回又重新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平和,甚至像是在笑,


    “所以我不打算给你买新的了,你就省着点用吧。”


    很多时候,邱一燃都觉得黎无回的做法稍微有些奇怪,和常人不太一样。


    但能走到这一步,全都需要感谢黎无回。她也不会对黎无回要求更多,所以她只是很温顺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都很谢谢你。”


    “我都说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谢谢。”


    再次重复这句话。


    黎无回表情很耐心,仿佛并没有因此生她的气。


    好像没有刚出发那会那么容易生气了。


    邱一燃得出这个结论,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说更多。


    她们下了车,各自入住酒店。


    下楼吃饭之前,邱一燃在床边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拨通了给卫子柯的语音通话。


    卫子柯很快就接了电话,声音听上去很惊喜,


    “你怎么突然想起打电话给我?”


    听到对方声音里的困倦,邱一燃才想起来,国内应该是晚上,有些歉疚,“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卫子柯打了个哈欠,“在外面上夜班等客正无聊呢,你呢?在巴黎还好吗?”


    “我还没有到巴黎。”邱一燃抠了抠床单上的褶皱,“还在路上。”


    “都出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电话里,卫子柯听上去很惊讶,也有些担忧,


    “路上不顺利吗?我之前还查了查,说是这样自驾还蛮危险的,你们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出什么危险的事,只是中途稍微出了一些意外。”邱一燃解释,


    “所以我们当时出境之后,在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都停了很久。”


    卫子柯“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然后又笑了一声,嘟囔着,


    “我还以为是你到了巴黎,跟以前那些有钱朋友吃香的喝辣的,就把我忘了呢。”


    “当然不是,”邱一燃迅速否认,“是因为很多地方都没有信号。”


    和卫子柯通话,她仿佛闻了茫市阴冷的早春深夜气味,忽然一下觉得好遥远,也为自己找的借口有些愧疚,明明接受了卫子柯那么多的帮助,结果一跑出来,就忘记联系对方。


    “不过我已经到欧洲了,顺利的话,不久之后就可以到巴黎。”邱一燃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


    “那就好。”电话里,卫子柯很真心地为她松了口气,


    “刚开始你走了吧,我还不习惯,总觉得一个人吃饭没滋没味的。后面我还担心你的腿会不会在路上怎么样,有好几次,都想打电话给你来着,但是又觉得这通电话实在是不太好打……”


    “为什么不好打?”邱一燃有些茫然地问。


    卫子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很含糊地说,“反正茫市的春天也不好过,又湿又冷,难得你从这边走出去了,我挺为你高兴的。”


    “谢谢。”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在挂电话之前。


    她看着窗户外面陌生的挪威,又拜托很遥远的卫子柯帮她做一件事,


    “我那间出租屋的房东七十岁了,她没有电子账户,收房租都只收现金,我等下转钱给你,你能帮我交一下下个季度的房租吗。”


    卫子柯满口答应下来。


    然后又犹犹豫豫地问她,“你真的还打算回来啊?”


    “当然。”邱一燃答得很快,仿佛没有任何犹豫。


    卫子柯停顿了一会。


    没有再说其他,只最后跟她说了一句“一路小心”,就挂断了电话。


    邱一燃挂断电话。


    在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将房租转了过去,然后又看了看那张卡里面的余额——一路上开销的确很大,又是医药费,又是车辆的保养费用,再加上吃住……


    恐怕她从巴黎回去以后,要拼命赚钱,才能补上这个漏洞。


    这段旅途的确发生很多事情——遇见旺旺雪饼,重新画一幅画,重新拿起相机拍照,看极光,黎无回带她出去玩……


    以至于邱一燃都差点忘了,旅行很大程度上都等同于梦,只有这张银行卡上的数字,才是她回去之后要面对的现实。


    但她还是力所能及地,给卫子柯多转了几百块钱,并且解释——没来得及去给姑母拜年,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卫子柯没有收。


    五分钟后,黎无回发信息过来,喊她下楼吃饭。


    邱一燃在床边发着呆,好一会,才整理好因为这通电话而变得有些杂乱的思绪,慢吞吞地打开房门——


    然后便看见同时打开房门的黎无回。


    黎无回出来的时候也在接电话,侧脸夹着手机。


    看到她的那一秒。


    黎无回停了好一会,跟电话那边轻声说了句“嗯”。


    很快便拿起手机,捂紧听筒。


    跟邱一燃示意之后,就往廊道尽头那边的窗户走过去。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快速离开的背影,也没有错过电话中传出的模糊字眼——


    声音有些熟悉,大概是她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在问黎无回什么时候回巴黎,语气很像是在催促。


    出于各种原因,她们这段旅途的确是耽误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


    对于如今的出租车司机邱一燃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再没有同理心,她也应该知道,对仍然在役的知名模特黎无回而言——


    要挤出完整的一个月时间来进行这一趟旅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而在这段时间里,黎无回能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被工作琐事烦扰的样子,很大概率,是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提前处理好很多事。


    更何况——


    现在她们还在挪威,而所花费的时间早已超过一个月。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的背影,好一会,没有再听到黎无回后续的电话内容。


    打完电话回来之后。


    黎无回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像是很不高兴。


    但在走到邱一燃的视线范围之后,她又很迅速地收敛起自己的不高兴,


    “走吧,去吃饭。”


    很多时候,她都在邱一燃面前都表现得很随意,让邱一燃有时候也忽略——她在这件事情上付出很多努力。


    以至于邱一燃总是在滞后的某一刻,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大概是两个人都有事情要琢磨。


    最终,还是邱一燃迟疑地开了口,“黎无回,你是不是后面还有工作要忙?”


    黎无回正在分鱼汤,也把鱼肉中的刺都挑出来。听到她问,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把一碗鱼汤里的刺都挑出来,放到她面前,才语速很慢地说,


    “我的事情我自己管,你别想那么多。”


    态度很坚决。


    也不容邱一燃再有任何怀疑。


    但邱一燃很明白——在黎无回矛盾、强硬的语言体系里,这大概就是承认的意思。


    也更明白——


    黎无回不会准许她针对这件事情提出任何中庸的建议,甚至会因此生气。


    邱一燃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沉默着喝鱼汤。


    大概是注意到邱一燃很久都不说话,黎无回想了想,又声音很轻地开了口,“其实这段路,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一点。”


    没想到黎无回会主动说些这件事,邱一燃有些意外,她放下鱼汤,抬起了视线。


    黎无回却没有看她,低着眼,在处理餐盘中的食物,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我以为,中途我们会吵很多架,你可能会突然跑掉,然后让我花很多力气去找你,也会花很多力气去生你的气,所以来来去去的,肯定会浪费很多时间。”


    “结果没想到——我重新开了车,你也听我的话,重新拿起了相机。”


    “总之,过程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很多。”说到这里,黎无回放下处理牛肉的刀,握紧旁边的水杯,停了好一会,低声呢喃,


    “这样下去,我们应该会很快到巴黎。”


    邱一燃没有说话,其实她和黎无回的想法相差不多。


    因为这件事太荒诞,在她的认知系统里总觉得很难完成,所以她总是觉得这段路还有很远很远,也很难真的走到底。但在这时候回过头去看,才很迟钝地发现——


    原来她们已经跨过分界线来到欧洲地域,而这段路,远比她以为得要短得多。


    “所以邱一燃——”


    在她维持安静的时候,黎无回喝了口水,再次开了口,“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也抬眼看向了她,目光直直地落到她的眼底,像是在开玩笑,


    “说不定,等你下次再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快要到了。”


    虽然听上去是玩笑。


    但邱一燃也因此被黎无回说服,突然之间窒闷的呼吸系统像是被重新启动了。


    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趟旅途很珍贵,才更加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


    所以她点了点头。


    总算没有再把这段饭吃得很紧绷,而是很真心地对黎无回的话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


    但当时她没有想到——


    后续的旅途,比她在这天晚上以为得要更加顺利。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极光确实发生效用,从第二天起,她们换着来开车,这样的方式好过一个人独自驾驶的疲惫,也很顺畅地开过几个城市,快要抵达挪威南部。


    后来的很多天,也都像这一天一样,她们交换着来开车,并且都安全行驶到了目的地,中途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再吵过几次架。


    她们像在哈萨克斯坦一样,一起吃很多顿味道不一的饭,去本地服装店里选购适合当地天气状况的服装。


    邱一燃没有再那么害怕在外面试鞋,黎无回这次终于为她挑选到一双合适的鞋,也没有为了迁就她,让自己也穿上不漂亮的鞋。


    也像在俄罗斯一样,一起开过一条又一条公路,见过传闻中芬兰美丽到无与伦比的雪,也在很惊喜的情况下,再一次看到了极光。


    邱一燃慢慢用那台相机学习新的构图方式,尽心尽力地给黎无回拍好看的照片。


    当然,在遇到雪的时候,她会被黎无回裹得像一头熊一样,但也因此没有生更多病。


    在被黎无回突然喊住的时候,邱一燃也还是会很呆板地举起双手投降。


    就这样,她们开着这辆横跨过亚欧大陆的蓝牌出租车,跃过芬兰、瑞典、丹麦、德国、瑞士……


    在很多个欧洲国家留下从中国开来的车辙印,也用完那台相机里剩下的五张底片。


    二零二五年三月中旬,车牌尾号为7516的出租车战绩斐然,因为它在北半球最冷的一个季节,载着两条游过很多国家的亲吻鱼风铃,以及不再那么尖锐的黎无回,和不再那么胆小的邱一燃,克服了漫长而艰辛的旅途。


    风铃摇晃,丁零零——


    当邱一燃恍惚间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已经通过关口,成功入境法国。


    第56章  “跟我跳支舞吧。”


    “邱一燃。”


    呼唤声从黑暗中包裹过来, 落到耳膜,邱一燃很艰难地侧了侧身。


    “邱一燃?”


    肩上传来力道,被轻轻推了推, 邱一燃有些呼吸不畅,用力地抬起眼皮——


    第一感觉是有些刺眼。


    光线很亮,是个强烈到有些刺眼的晴天,车窗透着日光, 两边是线条柔美的法式房屋, 前面街上人来人往, 金发棕发, 背着不同样式的包, 轻快飘然地踩着石板路, 很多张陌生的面孔,被充足的日光映得波光粼粼。


    很热闹的一个午后。


    邱一燃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光线,然后就发起怔来。


    “怎么又睡那么久?”黎无回的声音在旁边出现,听上去也像是午后的一个梦, “我喊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有应。”


    邱一燃恍然间回过神来。


    慢半拍地侧脸——


    黎无回坐在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 已经不是冬天的装束, 穿着修身款的白色针织衫,显得背脊和肩都很瘦很薄。


    亚麻色长发用绿色发带绑起来,脸庞也被刺眼的午后日光照着,隐隐发着像是绒边那般的光。


    她看着她, 看得很仔细, 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又出什么问题。


    “我没事。”邱一燃笑,


    “可能是你最近开车太稳了, 所以我睡了个很好的午觉。”


    “真的没事?”黎无回有些怀疑。


    “真的没事。”邱一燃揉了揉眼睛,又有些失神地打量车外的环境,看得出来是慢节拍的法式风情,“这是到了吗?”


    “嗯,到了。”黎无回很简洁地说。


    在邱一燃愣怔间,又慢慢补了三个字,“安纳西。”


    “安纳西?”


    听到有些遥远的三个字。


    邱一燃愣了片刻,往外面看了眼,“不是巴黎吗?”


    “嗯,不是。”黎无回说。


    她很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也习惯性地把邱一燃这边的安全带也解开,


    “还要开五个小时才到巴黎。


    给出的理由很合理,


    “但我现在累了,不想继续开车,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扔下这一句话——


    黎无回也没管邱一燃是什么反应,像个很任性的孩童,做下决定之后,就很平静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然后又绕到她这一边,“嘭”地一声打开车门,定定地望着她。


    入境法国,邱一燃整个人的反应都比之前更慢,好像是距离越近,她身上那层罩子也就越来越厚,对很多事情都很难有灵活的反应。


    这一路好不容易变好一点,却又因为再次靠近“巴黎”这个圆心,变得很像从前,甚至是没有离开过的时候。


    黎无回在太阳下站了好一会。


    发现邱一燃只是看着她,像是在很严重地出神,这种反应让黎无回突然从脚底下冒出一种惊惧。


    是,当初是她坚决要这么做,是她威逼利诱,也要强迫邱一燃跟她来到巴黎。


    但到现在,快要到了。


    她才有些恐惧地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她这种做法根本不正确呢?或许是她太过想当然,太过理想主义,太过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而忽略邱一燃的感受,而巴黎从来都不是邱一燃身上那些问题的正确答案呢?


    但很快,她又压抑着那种没由来的惊惧,用很轻的声音问,“怎么不下车?”


    邱一燃再次抽出思绪。


    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又对黎无回笑了笑,没说话。


    慢吞吞地下了车。


    整个人被曝露在法国的日照下,像一张没有浸泡过清洗液的底片,皱巴巴地。


    “嘭——”


    车门在她身后被关上。


    她吓了一大跳。


    差点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


    黎无回刚关上车门,一回头,就看到邱一燃迷迷怔怔地,很及时地将她拉了回来,扶正,也把她在车上因为睡觉而蜷缩的衣角整理好。


    “谢——”邱一燃张了张唇。


    但还没说完,很快就被女人警告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只好抿唇。


    将剩下的那个字憋回去。


    黎无回也不说话,帮她理好衣角,不知道看到什么,自己又蹲下来,把她系得有些松散的鞋带解开,重新给她系了一遍,系得紧紧地。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头发上柔软的绿色发带,发呆,她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想说谢谢,但黎无回又不让她说,于是她的大脑像个很久没有上过油的生锈门锁,无法自主转动。


    黎无回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她检查鞋带。直到系第二只鞋的时候,才缓缓开了口,“邱一燃,你以后不要穿有鞋带的鞋。”


    她轻轻扯开她的鞋带,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语气很直接,


    “毕竟你这么笨。”


    像是在嘲笑她,“走着路都容易发呆,系不好的话,可能会摔倒。”


    邱一燃久久没有回话。


    于是黎无回又耐着性子强调一遍,“知道了吗?”


    黎无回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取闹,但也知道,只要她这么问,邱一燃就一定会听。


    也一定会回答。


    “知道了。”


    就像现在这样,很乖的样子。


    黎无回轻轻笑了。


    停了半晌,才撑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对很听她话的邱一燃笑笑,


    “走吧,我们去找地方住。”-


    在安纳西停留,是黎无回临时做出的决定。原本只剩下五个小时的车程,她可以直接在今天开到巴黎。


    但在邱一燃再次很没有保留地相信她,信任她,并且在她的副驾驶睡过去之际,她再次自作主张。


    将车停了下来。


    这完全合乎交通法规,很多司机都因为疲劳驾驶造成严重后果。


    例如三年前。


    那辆把邱一燃从巴黎撞到9267公里之外的红色卡车。


    黎无回对此有着深刻教训,所以没有人比她更遵守交通规则。


    但也正因为是临时决定。


    所以她没有提前订好住处,这个季节的安纳西是旅游旺季,人满为患。


    订房软件上好一点的房间,最近可以住的日期都是在十天之后。


    更别提那些临时去找的酒店。


    在浓烈日光下逛了将近一个小时,去了几家大型的、对外公开的酒店,除了两个吃到肚子里的冰激凌以外,她们基本一无所获。


    “邱一燃,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虽然嘴上这么问。


    但黎无回并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很糟糕的感受。


    从前她未成名,就已经在巴黎尝试过很多次无家可归,那时的情况更无力,都是抱着所剩无几的行李,和冯鱼在冷飕飕的大街上,穿着很不保暖的廉价外套发抖。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发誓——等凑够机票钱就回国,再也不在这个恶毒的巴黎待下去。


    但每次等凑够机票钱了,她们匆匆忙忙地对视一眼,不用开口,又会知道对方在心里想和自己一样的事情——


    要不再坚持一下算了?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就这样坚持坚持着。


    黎无回遇见邱一燃。


    从此再也没有无家可归过。


    这天,安纳西的阳光很充足,好像能把人身上的阴霾晒透,晒走。


    黎无回的影子在前面拖成很细很长的一小条,然后她像是开玩笑,对邱一燃说,


    “邱一燃,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一起流浪算了?”


    邱一燃盯着她的影子。


    听见她笑,也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可怕,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


    “可以。”


    黎无回因此停住脚步。


    她转过头来,在日光下有些模糊地看向她,突然歪头问,


    “是不是我今天说什么,你都会说可以?”


    邱一燃看不清黎无回的表情,也觉得黎无回的声音都很模糊。


    但她愣怔着,好一会,刚想回答——


    黎无回却率先出声了。


    像是呢喃,又像是在笑,“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好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像是影子在说话,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听不听我的话,我都不喜欢。”


    黎无回认清自己是个矛盾的人,擅长说反话,爱出尔反尔,也总是不愿意接受事实,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奇怪,不管对方怎么做都无力改变,所以待在她身边的人,每一个都很痛苦。


    所以黎无回愿意放邱一燃离开。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学习分离,对这个课题略感生疏,所以仍然表现奇怪,前后矛盾,说反话,不讲道理……也情有可原。


    她知道邱一燃可能会因此感到痛苦,但也不觉得抱歉。


    哪怕手段并不高明,变成用反复哭闹索要情感、确认自己是否具有价值的孩童,她也希望得到最后一次包容-


    但这一天她们还是没有流浪下去。


    是在傍晚时分。


    黎无回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她们在车里等了一会,十分钟后,黎无回就跟邱一燃说,


    “找到房子了。”


    邱一燃对黎无回的的神通广大感到意外。


    黎无回笑起来,像是在炫耀,并且等待表扬,却又很矜持,所以并不自己主动开口,“怎么了?”


    “怎么找到的?”邱一燃也很配合地询问。


    “有个朋友,在这边空出来的房子,说可以给我们住。”


    黎无回很简单地解释,好像对这件事表现得很谦虚。


    邱一燃稍显迷茫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大概觉得她很笨,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邱一燃,我不是以前的黎春风了。”


    很正经,但是很实在的说明。


    邱一燃一怔。


    黎无回没有看她,而是将下巴压在方向盘上,直视着车窗外的道路,轻轻地说,“我现在是黎无回了,很有钱,也认识很多人,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这里,甚至是在国内很多地方,只要打一通电话,都有可以为我提供帮助的人。”


    这是邱一燃第一次听黎无回说这种话。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黎无回了,也无数次在很高很亮的地方,看见过黎无回这个名字。


    但如今到了法国,听到黎无回亲口说这种事,她对这件事的实感也就越强烈。


    “是好事。”邱一燃说。


    她看着黎无回的侧脸,手心搓了搓自己发皱的左腿膝盖,不知道是不是她总是习惯性做这种动作,一天下来,裤子都显得皱巴巴的,发现这件事后,她又抿紧唇,有些局促地理了理上面的褶皱,再次真心实意地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说出来之后。


    她又觉得不太妥当,她是背叛者,而“骄傲”是亲近之人常用词汇。于是她反应过来,改成了,“开心,是开心。我挺为你开心的。”


    “什么时候?”黎无回问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甚至是怕她听不懂似的,很执拗地把句子补全,“什么时候为我感到骄傲?”


    还是用的“骄傲”。


    邱一燃微微发怔。


    “是什么时候?”黎无回又重复一遍。


    半晌过后,邱一燃看到太阳的影子跑到黎无回的耳朵边上去了,“大概就是像现在这种时候?”


    她盯着看了一会,又补充,“其实也不是这种时候,我经常为你感到骄傲。”


    其实是无时无刻。她在心里悄悄补充。


    邱一燃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没有对这件事加以掩饰,“因为你真的很了不起。”


    得到答案,黎无回“嗯”了一声,大概相信她是真心的,嘴上却不服输,


    “这是你应该的。”


    真的很不客气。


    甚至也不怎么谦虚,“也是我应该得到的。”


    但这是黎无回本该有的样子。所以就算是说这种话,邱一燃也仍然为她感到骄傲。


    “当然。”邱一燃这样说,语气里也有很罕见的自信。


    于是黎无回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发现她竟然比自己还要认真以后。


    黎无回先是侧过脸去,不看她。


    看被日落晒着的方向盘。


    好一会,黎无回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飘飘悠悠地。


    轻轻落到她的耳朵上,“邱一燃,你总是那个样子,好像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还要相信我。”


    邱一燃不否认。


    “结果害我变成现在这样。”黎无回又轻轻地说。


    大概是这个傍晚的气氛很松弛,黎无回懒洋洋地将脸搭在方向盘上


    语气像是怨怪,却又像是在叙述一个很普通的事实,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新闻?很多人都说黎无回这个人没礼貌,不谦虚,说话直接,连装都不装,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怪人。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欢我,讨厌我,觉得我是很坏很嚣张但是偏偏很有钱的那种恶毒角色,所以什么事都可以怪到我头上。”


    “不过你最好不要看。”提起外界对自己的评价,黎无回并不难过,仿佛所有人说的那个人都只是黎无回,和她黎春风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心平气和地说完后,又很直接将整件事归纳起来,


    “因为我要把这些事情全部都怪在你头上。”


    没想到黎无回会把话拐到这里来,邱一燃错愣了很久。


    “但我自己不怎么难过。”


    有的时候,黎无回说话的逻辑会控制不住地很跳跃。


    一会很自信地说自己很有钱,有底气,一会又说起自己的缺点来,一会说怪她,说是她害她,一会又让她不要看,让她别难过,


    “所以你以后也别难过。”


    出现这种毛病的时候,黎无回知道自己应该停止话题,不应该再继续展现自己的弱点。


    所以她立刻停止话题。


    歪头,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太多有的没的了?”


    然后不等邱一燃回答,又说,


    “下车吧。”-


    邱一燃知道自己不太对劲。


    对今天黎无回说的很多话,都没有办法给出正面回应。


    这会显得她很差劲。


    去到黎无回朋友提供的住处后,在黎无回整理期间,她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突然没办法端起一杯水。


    洒了很多在台上。


    看到的时候,邱一燃没有太惊讶,只是仓促地拿起纸巾擦了擦。


    然后又走过去,对在整理行李的黎无回笑了笑,说,


    “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一会。”


    闲竹赋整理


    “那晚饭呢?”


    黎无回微微皱起眉,对她嗜睡的行为表示不满。


    邱一燃撒了一个没有用的谎,“我刚刚吃了面包,就先不吃了。”


    “那好吧。”


    黎无回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她,“早点睡觉也好。”


    黎无回朋友提供的住处,是小型的两居室公寓。


    她们一人一个房间。


    关上门就不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所以,回到房间以后。


    邱一燃静静地坐在床边,只要不开灯,黎无回大概也以为她在睡觉。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拆开假肢看了看残肢的情况,然后就很安静地发着呆。


    大概有半个小时后。


    她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邮箱软件。


    一个小时后。


    她放下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缩到了床上,像躲在蛋壳里那样,把自己紧紧包起来。


    两个小时后。


    她缓缓睁开眼,在黑暗中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刚刚一样产生类似失明的感受,而残肢处那阵灼热的幻痛终于消失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从床上坐起来,待了一会,她起身洗了把脸,洗干净头上和颈下的汗,擦了擦水。


    忽然又觉得口渴。


    倒是不怎么饿。


    想了想,她还是重新穿戴好假肢,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像是刚刚那阵让她痛苦无比的幻痛没有出现过。


    再去打开门——


    外面也是黑的。


    但是沙发上坐着个黑漆漆的影子。


    邱一燃愣怔。


    大概是也在同时发现她开门,沙发上那个黑漆漆的影子忽然坐起来,就这么在黑暗中看了她好一会,像是不确认似的,


    “邱一燃?”


    黎无回的声音。


    “你怎么不回房间睡?”邱一燃反应过来,想要去开灯,但在打开之前又停住动作。


    灯光太亮会刺眼。


    所以睡醒之后黎无回从来不喜欢开灯。所以以前邱一燃总是在黑暗中亲她。


    “我没有睡觉。”黎无回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又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从沙发上起来,拖着拖鞋,到她这边把灯打开了,“现在还早。”


    反而是邱一燃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挡住了视线,又觉得黎无回奇怪,“那为什么不开灯?”


    黎无回站在她面前。


    很近的距离,几乎能从对方瞳孔中看到自己。


    她打量着她。


    大概是看见她整整齐齐没有痛苦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回答。


    “不是说睡觉吗?”黎无回问她,“怎么忽然醒了?”


    “有些热,睡不太着。”这是邱一燃今天晚上说的第二个谎。


    这样下去,她大概会变成骗人精。


    黎无回不说话,盯着她看。


    “也有些口渴。”这是真话。


    邱一燃一边说着,一边到小吧台那边,有些匆促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似的,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大概是怕她喝得太急被呛到,黎无回没有对她进行任何质疑,而是在她喝完水,彻底把杯子放下来之后,才开口喊她,


    “邱一燃。”


    “嗯?”邱一燃喝完水,又很讲卫生地把自己用过的杯子洗干净。


    黎无回喊她,自己却不说话。


    于是等杯子洗完,邱一燃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怎么了?”


    黎无回看着她。


    像是在思虑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才说,


    “要跟我出去玩吗?”-


    其实邱一燃真的很听黎无回的话。


    这大概是某种后遗症。


    因为三年多前她截肢,有一段时间无法自理,守在她身边的,照顾她的,保护她的,都是黎无回。


    那年她二十六岁,却像个初生的婴儿,需要重新学习站立,走路,上厕所,使用拐杖,穿戴假肢,洗澡,给假肢穿裤子,穿袜子,穿鞋,也学习笑,学习忍受痛苦,学习接受丑陋。


    所以那时候,无论黎无回说什么,她都会像没有自己的灵魂一样听从指令。


    有时候也会像婴儿那般闹脾气。


    但只要黎无回稍微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她就会收敛自己不合时宜的脾气。


    那段时间——


    她做过最叛逆的一个决定,就是离开巴黎。


    她没想过自己会再次来到法国。


    而离记忆中的巴黎越近,她就越觉得无所适从,于是又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回到从前的状态,听从黎无回的话。


    黎无回人很好,不计较她的叛逆,不怨恨她的背叛,还是愿意带她出去玩。


    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夜也没有很深。夜晚的安纳西很是热闹。


    道路两旁的房子五颜六色,灯很亮,路上的人摇摇晃晃,像在跳舞,风里有酒精和草莓味甜品的味道。


    黎无回带她来到一个类似于草坪派对的地方——这应该是某个公开的聚会场合,中间搭着个台子,上面有爵士乐队在演出,四面八方悬着几根长长的线,线上面是很小很小的黄灯,来参加的人很多,但都很惬意地享受这个热闹的春夜。


    邱一燃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场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怎么会突然想到来这里?”


    黎无回带她来到自助选餐的餐桌边,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是人家婚礼结束后的庆祝舞会。”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笑了一下,然后又很耐心地给她指了指人群中间端着酒杯、互相搂抱着轻轻摇晃的两个人,“应该是那两个人结婚。”


    邱一燃糊涂了,“你不认识她们?”


    “不认识。”黎无回摇头。


    邱一燃低头,看一眼手中被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好一会。


    鼓起勇气,说,“黎无回,等会你先跑,不要管我。”


    她不问为什么。


    就这样接受,并且安排好退路。


    黎无回因此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这很有趣,于是也不否认,“那你呢?你不怕被抓住?”


    “有点。”邱一燃思考。


    然后又开玩笑地说,“但我是残疾人,善良的话,应该不会很难听来骂我的。”


    她说这种话时很坦诚。


    好像三年前因为无法接受这件事,拒绝进行残疾登记,也拒绝享受任何残障福利的人,是另一个邱一燃。


    而现在这个邱一燃用这件事开玩笑的样子,好像很轻松,


    “大不了被抓到之后赔钱就好了。”


    “笨蛋。”黎无回骂她。


    邱一燃疑惑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叹了口气,“我替我朋友来的,她有接到邀请。”


    邱一燃“哦”了一声。


    没因为她的欺骗而感到不满,而是问,“那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种事?”


    黎无回没想到她会问。


    也没想到她会因为一个玩笑就看穿自己。


    沉默片刻后,松弛地笑了笑,


    “穷到不能再穷的时候,自尊心也变得比一块面包更便宜的时候,是这样做过。”


    “但我本来是路过想问一问,需不需要兼职的,我跟要结婚的人说,如果她们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在婚礼上给宾客倒酒。”


    “结果呢?”邱一燃问。


    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黎无回并不觉得难过,像是觉得就算是那段窘迫的回忆也很珍贵。


    所以她端着餐盘,回到一张条桌边,放下来,看着那边在跳摇摆舞的宾客们,用很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结果那个太太嫌弃我太漂亮了,在婚礼上端盘子会抢她风头。”


    大概是黎无回的语气太理所当然,邱一燃也笑出声——


    这当然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黎无回真的很漂亮,除开外表之外,她的性格,为人处事,人生态度……都是很漂亮的。


    看到她笑,黎无回并不恼,而是端起覆盆子酒微微抿了口,然后眯了眯眼,


    “所以之后她给了我正式的邀请函,邀请我当一个安静的、不出风头的宾客。”


    故事的反转来得很快,让邱一燃措手不及。


    而像是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黎无回挑了下眉,有些骄傲的样子,


    “现在她在巴黎,却为我们在安纳西提供住处,还让我替她来参加这场聚会。”


    邱一燃哑然。


    这个故事的结局,比她想象得要更加温暖。


    “没有办法。”


    黎无回撑着下巴。


    明明才喝一口覆盆子酒,就像是已经喝醉了,以至于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你知道吧?我其实很讨人喜欢。”


    她说起这种话来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天经地义的样子,所以也不显得讨厌。


    因为太清楚自己有魅力,有时候也从容自若地利用,这样的黎无回,让待在她身边的人,都没办法不为她感到骄傲。


    所以邱一燃笑得目光很柔软,也很诚恳地认定这一个事实,


    “我知道。”


    黎无回低头笑笑。


    没有说更多,而是开始处理自己餐盘中的食物。


    也喝那一杯金光灿灿的覆盆子酒。


    在杯子边缘留下很浅的红色唇印。


    邱一燃没有什么胃口。


    虽然从前在巴黎待了很久,但她仍然吃不惯白人饭,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胃。


    所以她吃过之后,餐盘里的食物还是像没有吃那个样子,满满当当的。


    但她不喜欢浪费食物。


    所以她还在努力。


    反正今晚的时间应该会很长,她不着急,觉得风淡淡地刮过来,很舒服。


    不用说太多话,但很平静。


    不知不觉中,黎无回那杯覆盆子酒倒是见了底。


    台上爵士乐队唱到一首抒情曲,节奏缓慢而缱绻,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邱一燃面前,得体的淡绿色长裙裙摆被吹得像涟漪那般绽放起来。


    邱一燃还在费力地处理一块牛肉,先是发觉视野被挡住,才有些笨拙地放下餐刀,迟钝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然后她看见很多温暖的东西落到自己的眼睛里面——


    黄的灯,绿的草坪,穿着五颜六色的人,站在春天里褪去攻击性的黎无回。


    女人朝她伸出手心,微微低着视线,邀请的姿态,


    “跟我跳支舞吧。”


    第57章  “走吧。”


    春风轻轻地刮到脸上。


    她的裙摆也被风吹着, 徐徐地挠着她左腿尚存的那部分,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吻。


    “我?”


    邱一燃整个人都被罩在黎无回的影子里,因为这个问题有些无措。


    她本能地缩了缩自己的腿。


    左腿抬起来, 残肢下面的那部分金属假肢跟着她同步退后,远离了女人的裙摆。


    邱一燃低着视线说,“我不会跳舞。”


    是现在不会。


    而从前黎无回教过她跳踢踏舞,于是她们两个经常在家里放着曲子, 然后在昏黄光影内自娱自乐。


    跳对舞步就在欢快音乐中相视而笑, 跳错舞步就不怪罪对方地哈哈大笑, 跳累了就变成两个粘在一块的影子, 相拥而笑, 接很多个密密麻麻的吻。


    截肢以后, 在穿戴假肢的情况下,邱一燃连站立,行走,蹲下, 站起……这些最基本的动作都需要重新学习。


    更何况是跳舞?


    “我重新教你。”


    黎无回似乎是听不出邱一燃话中稍显窘迫的拒绝意味,伸向她的手仍然悬在空中,以至于显得有些固执。


    “黎无回, 你是不是喝醉了?”邱一燃看向女人有些迷离的眼。


    黎无回不回答。


    邱一燃抿了抿唇, 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周围,春夜的气氛软绵绵地,草坪上相拥着共舞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在此处的对峙。


    “你不相信我?”而黎无回仍然将手伸在她面前, 微微低着视线, 在昏黄光影中盯着她,像是做出什么承诺那般,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丑的。”


    她的态度好像很坚决。


    考虑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晚,邱一燃稍微有些犹豫,但也没有再多扭捏。


    “好吧。”


    她答应下来。


    却没有马上起身。


    而是先喝了口水,擦了擦嘴,理了理衣领,折了折裤腿,将那截假肢牢牢盖住。


    她彻底将自己整理妥当。


    并且尽可能地,成为当下所能最体面的样子。


    邱一燃才敢将手搭在黎无回掌心里。


    纵然她已经尽量大胆起来,但面对这种事,也是小心翼翼地。


    她们从前亲密无间,而如今,所能靠最近的距离,不过也是一场舞。


    掌心相贴的那一刻——


    体温相接,脉搏跳动,心跳起落。


    黎无回牢牢地将她的手握住。


    握得紧紧的。


    她领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阵淡绿色的春风,徐徐,缠绵,引她落到人群中央。


    站定。


    头顶光影像蜻蜓翅膀那般摇晃,她们对视,眼睛中间只隔着安纳西的春夜。


    “我……”


    被黎无回那双稍显迷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


    干巴巴地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比较好。


    于是只吐出那一个字,却又避开视线,有些狼狈地盯着自己笨拙的鞋尖。


    “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可以先别说话。”


    黎无回说。


    声音像是飘在她的脸边,很轻,像风,却躲不开。


    也稍微吹走她的不安。


    邱一燃的情绪被稍加安抚,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黎无回缓缓举起她们交缠着的那只手,很标准地悬停在空中。


    另一只手伸过来。


    慢慢搭在她的腰间。


    掌心贴在她的腰侧,触感很轻,却还是让她在那一刻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稍微放松一点。”女人握紧她的手,轻轻吐息,面对面的距离,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空气中有覆盆子酒飘散的甜味,淡淡的酒精味,“把手搭到我的肩上。”


    或许是因为离人群太近,离巴黎也太近。在这个环境下,邱一燃无法控制地产生很多的不安,紧张,和焦虑。


    像被冷冰冰的阳光湿淋淋地淋在身上,骨头缝里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她想逃,却一分一寸都逃不开,想避,却又已经没有办法走回头路。


    而在这个情况下,黎无回是唯一一个现在还愿意为她打伞的人。


    听从黎无回的命令让她感到安心。


    邱一燃顺从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黎无回笑了,像是为她鼓起勇气而感到高兴,却又很快收敛起来,低声安抚她,


    “你别怕。”


    邱一燃努力给出回应,也努力让自己在这个夜晚成为黎无回的舞伴,而不是对外看起来像架在黎无回身上的纸片架子,“嗯,我不怕。”


    黎无回又笑了,


    “再放松一点,跟着我的脚步,慢一点来,没关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今夜的黎无回褪去所有显眼的攻击性,不尖锐,很耐心,很像她原本的名字。


    邱一燃“嗯”了一声,“知道。”


    她应下来。


    黎无回也就轻轻抬起脚步。


    带着她,引着她,像很有耐心的教导者,在节奏缓慢的抒情舞曲中,一步,两步,踏在松软的草坪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


    刚开始邱一燃还是跟不上,总是落后黎无回一拍,特别是左脚。


    其实比起周围的人。


    她们的舞步已经很慢,比起说跳舞,只是在轻幅度的踏步。


    邱一燃很努力,也很笨拙。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自己那么糟糕,跳错那么多舞步,还要踩到黎无回的脚。


    但黎无回始终很有耐心。


    她引领着她,牢牢把握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跟上节奏。


    在她紧张兮兮地盯着鞋尖的时候,安抚性质地对她说,


    “别看脚下。”


    扶住她腰的手缓缓用力,将她的背脊撑起来,“看我。”


    这句话落到耳边。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抬起眼来,于是那一秒钟便很直接地对上黎无回的眼睛。


    黎无回貌似一直在注视着她,观察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夜黎无回的目光看起来尤其柔软。


    这是背叛者邱一燃所不能承受的,比起这样柔软的目光,她宁愿黎无回仍然用怨恨的、怪罪的目光刺穿她,都会让她觉得好过一点。


    她抿了抿唇。


    忍不住又低下眼。


    “别往下看。”


    黎无回很快发出下一个命令,几乎不容拒绝。


    “不看的话——”邱一燃很勉强地抬起眼来,竭力地跟着黎无回的脚步,“万一摔了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黎无回直视着她。


    “也不是。”邱一燃否认。


    她沉默了一会,避开黎无回的视线,却也没有看着脚下,而是平视,于是将黎无回唇上那颗很不起眼的小痣看得很清楚。


    这让她越发感到心慌,只得再次避开那颗小痣,动了动喉咙,轻轻地说,


    “我只是不想摔倒的时候,让你也被我扯下去。”


    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会意有所指,她改成玩笑的语气,


    “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你那么有名,被拍到的话,估计明天会上头条。”


    “上头条又怎么了?”


    黎无回的回应很直接,“我上过的负面头条还少吗?”


    “嗯,你很厉害。”邱一燃很真心地笑,这次没有再撒谎,“但我没那么厉害。”


    当然她从来也都知道——


    如果“厉害”这两个字来概括黎无回对此所付出的努力,那就太轻飘飘了些。


    黎无回没有马上反驳她的话,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邱一燃也没有再说话。


    这时舞曲突然切换——


    从本来节奏比较缓慢的曲子,切换成比较快的一首。


    邱一燃知道自己应该会跟不上,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走。


    因为黎无回的舞步并没有停。


    但还是像刚刚一样慢,与这首节奏欢快的舞曲完全不搭。


    她有些迟疑地出声,“黎无回——”


    “嘘——”


    黎无回像是很喜欢这个春夜,漫不经心地打断她的话,“别说话。”


    邱一燃被迫住嘴。


    就这么慢慢地拖着舞步,黎无回像是突然醉意上涌。


    她低下那双迷离的眼。


    将双手都搭在她的肩上,像距离恰当的一个搂抱。


    手垂在她的颈后。


    交叉,虚绕。


    迫于这样的姿态。


    邱一燃无处安放自己的双手,只能慌张地将搭在女人腰侧,轻轻搂着对方。


    却又因为掌心过于柔软的触感,以及因此被沾染上的体温,心跳乱了节奏,退也不是,近也不是。


    而女人像是突然之间醉得一塌糊涂,甚至到了站不太稳的地步,于是有一半的重量,都不讲道理地压在她的身上。


    然后没有任何由来地说,“现在换成你来带我跳。”


    这完全像是醉话。


    甚至在这之后——


    她还很过分地,将呼出灼热气体的脸,搭在她肩上。


    棕发黑发垂落,被春风吹乱。


    缠联,飘摇。


    没有了黎无回的带领,舞曲却还在继续,邱一燃第一反应是慌乱,直接在草坪中央僵直起来,变成一个没有脚的稻草人。


    人群相拥,像八音盒中的玩偶那般,旋转,摇晃,弯弯绕绕地,擦过她们的肩。


    第二反应——


    她察觉到黎无回在自己耳边很轻很轻的吐息,感觉到黎无回很信任地、无理取闹地、也无所畏惧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和重心交付于她。


    那个时候她轻轻推了推黎春风,对方并没有理会她的求助。


    邱一燃有些孤立无援地左右看了看。


    发现只有她们停在原地打转。


    对此,她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又吐气,重新迈动脚步,那截假肢撑着她,她撑着肩上的黎无回,很慢很慢地,将不怎么标准的舞步重启。


    虽然笨拙,只能像两个被风拂动的风铃,轻轻地摇晃着。


    但也没有让她们在人群中变得那么显眼。


    而黎无回也在她重新迈动步子的时候,很顺从地配合。


    在她拙劣而不太自然的引领下,黎无回轻轻地笑了一下,


    “邱一燃。”


    她喊她的名字。


    声音和呼吸都洇进她的皮肤里,“其实你不是不厉害。”


    轻轻地、模糊地、飘飘地,落进她的心肺之间,


    “你只是,太骄傲了。”-


    这句话落。


    邱一燃很久都没能开口说话。


    舞曲和春风都很恰好地停了,世界变成嗡嗡的蜜蜂飞行在耳边。


    关于共舞的话题点到即止。


    黎无回从她肩上抬起脸来,狭长眼尾被酒精微微洇红,像是在笑,


    “邱一燃,带我去吹吹风吧。”


    所幸,黎无回并没有因为一杯覆盆子酒就丧失自主行动力。


    所以邱一燃能很顺利地将她带离草坪舞会,也能很顺利地将她扶到副驾驶,然后在她直直的目光下,低着眼,给她系好安全带。


    然后的然后。


    邱一燃将醉倒的她扶稳,关上门,自己绕到驾驶座,检查油量,发动之前,给黎无回那边的车窗稍微降下来,合适的位置。


    像她之前在茫市做的那样。


    出租车慢慢地开起来,在安纳西弯弯绕绕的街道穿梭。


    风也慢慢地刮进来。


    从黎无回那边的车窗,慢慢刮到邱一燃的脸上。


    三月份的法国已经是春天,刮进来的风不怎么凉,很舒服。


    但邱一燃还是时不时停下车,看一眼副驾驶的黎无回,想要去关心,却又只能很克制地用手背靠一靠她的手背,查看她是不是觉得冷。


    黎无回倒是很安静,从上车起就没再说什么话,阖着眼皮休息,就好像只是为了醒酒吹风而已。


    车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讲。


    邱一燃开车在城区逗留了半个小时,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也没有目的地,哪里人比较少,路比较宽,就开到哪里。


    最后打算要回去的时候。


    她路过一条街,听到一声稍显剧烈的刹车响,被惊得猛然抬头——遥遥地看见有辆出租车在她旁边停下来。


    视野模糊间,有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从出租车上下来,奔逃着往一个方向跑,落到地上的剪影紧紧挨在一起,黑夜里,像跳舞一样,头发散乱,自由鲜活。


    邱一燃盯着看了一会,不用多想,就很清楚这两个人要去的方向——安纳西爱情桥。


    听说在这里接过吻的人,会相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所以人们都只会因为相爱才来到这里。


    邱一燃愣了片刻,视线久久没能收回来,直到这两个黑漆漆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才回过神来。


    这时候,她看往的那个方向,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连刚刚那辆停下来的出租车也都消失。


    邱一燃怀疑是幻觉。


    又怀疑是记忆不听话,擅自篡改大脑的视觉功能。


    很久都没能缓过来。


    直到刮过来的风变大——她才对此有所察觉,收回视线,发现副驾驶的车窗已经被降到最低。


    而黎无回似乎也是在看着刚刚那个方向,过了会,才缓缓将视线从刚刚那个方向收回来,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


    “回去吧。”-


    邱一燃把车开了回去。


    她们的临时住处在三楼。


    下车的时候黎无回摇摇晃晃,走路东倒西歪地。


    邱一燃稍微有些担忧——因为黎无回的酒量明显没有这么差,并不会因为一杯覆盆子酒就走不动路。


    所以在快走到楼梯的时候,她迅速跟了上去。


    这套房子的阶梯比较高,每一层都要迈得很高,才能牢牢踏稳。她担心黎无回喝得这么醉,一个人走会摔下去。


    邱一燃费了些力气,才将黎无回架起来,她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紧紧盯着阶梯,又撑着软绵绵的她往上走。


    到三楼房间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满头大汗。


    而显然,黎无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到房间后,就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


    “你先别睡。”


    邱一燃急匆匆地说,“我去切点柠檬片,给你泡杯柠檬水过来,喝了再睡。”


    留下这一句。


    她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在陌生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洗柠檬,切柠檬,洗壶,烧热水,调水温……忙忙碌碌。


    最后。


    又拖着腿,谨慎地端着柠檬水,进了黎无回的房间。


    害怕自己走路不小心,会洒出来。


    她只泡了七分满。


    房间没有开灯。


    考虑到黎无回对灯光的敏感度,邱一燃也没有开灯。


    就着客厅那一点点溜进去的光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一个东西——


    但不重,很轻。


    那东西被她一踢,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


    怕是什么重要物品。


    邱一燃把柠檬水放下来,然后又艰难地弯着腰,在黑暗的房间里面,搜寻刚刚被自己踢过的物品……


    找了将近两分钟。


    她才在床下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费力地伸着手,灰头土脸地拿出来,是一个药盒。


    但是已经空了,不是那种可以看得出名字的药瓶包装。一看就是搭配了几种药物的处方药,装在药盒里面,随时供主人取用。


    邱一燃愣了片刻。


    下意识去看床上的黎无回——


    黎无回枕在枕头里面。


    头发很乱,像是已经睡着了,但又不是很安稳,紧紧地皱着眉头。


    大概率,是某种安眠类的药物。


    邱一燃将药盒放好。


    又觉得自己刚刚在床下摸来摸去,手上身上都很脏。


    所以和床边隔了些距离。


    小着声音喊黎无回,“黎无回,黎无回。”


    黎无回不应,也不睁开眼睛,眉头还是紧紧锁着。


    邱一燃有点为难,但是又不敢这么直接走掉,“你不要直接睡,第二天起来会头痛。”


    黎无回微微颤了颤睫毛。


    邱一燃停顿片刻,又喊她,“黎春风,黎春风。”


    黎无回睁开眼睛。


    好像有些吃力。


    所以眼神显得有些朦胧,也有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湿润。


    邱一燃松了口气。


    但还是站在床边不敢靠近,“你喝了柠檬水再睡,不然第二天会头痛。”


    黎无回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碾了碾手指,又补充,


    “水温我已经试过了,不烫,你可以放心喝。”


    黎无回还是不接话,很安静也很温顺地看着她。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


    黎无回不回话。


    邱一燃有些犹豫,“黎春风。”


    黎无回眨了眨眼睛。


    邱一燃无奈地抿了抿唇,放轻了声音,“你把柠檬水喝了。”


    黎无回像是这才清醒过来,“嗯”了一声,“知道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端起床头柜旁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又从上到下地看她,微微皱眉,


    “你为什么站那么远?”


    “我刚刚趴到地上捡东西。”邱一燃解释,“所以身上弄脏了。”


    黎无回“哦”一声。


    很好心地没有再跟她计较这件事。


    而是抿了一口柠檬水,对此作出评价,“你放糖了?”


    “放了一点点。”邱一燃紧张起来,“你喝不惯吗?”


    “还好。”黎无回说,“还可以接受。”


    “我可以重新泡一杯。”邱一燃说,“反正材料什么的也都还有——”


    说着。


    她就想出去给黎无回重新泡一杯。


    “你别动。”


    黎无回的命令很直接。


    邱一燃停住脚步,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我以为你现在会稍微爱甜一点的。”


    “我没说我不爱喝。”黎无回歪头看她,很不能理解她的样子,“只是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好吧。”邱一燃接受她的批评,“那你喝完再睡。”


    “我还要洗脸。”黎无回说。


    “那你就洗完脸再睡。”邱一燃回答。


    “也要洗澡。”黎无回又说。


    “那就也洗澡。”邱一燃很耐心。


    黎无回“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喝完手中的柠檬水,才又轻轻说,“我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像是没有逻辑的醉话。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干脆去伸手接黎无回喝完的水杯。


    直到黎无回很平静地喊她的名字,“邱一燃。”


    邱一燃停住去接杯子的动作,“嗯?”


    黎无回抬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突然问她,“你害怕吗?”


    邱一燃说不出话。


    她沉默地将黎无回喝过的水杯接过来,“害怕什么?”


    “害怕去巴黎。”黎无回像是在思考,“因为那时候你都已经跑走了。”


    不太确定的语气,


    “但我还是不讲道理地找过去,把你这么拉过来?”


    总是站着说话让邱一燃很累。


    她想了想,干脆撑着腿,在地毯上坐下来,微微仰视着靠在床边的黎无回,“说实话,在你问这个问题之前,我还很害怕。”


    “你怕什么?”黎无回问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邱一燃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


    “可能是怕现在的我和巴黎格格不入,也可能是怕现在的巴黎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还怕会遇到从前认识的人吧,怕她们看到我,会很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问我过得怎么样,也怕她们看到我的腿露出怜悯的目光来,更怕——”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从来都只是我太自以为是,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巴黎本身其实并不会怎么样,它就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她担心的,害怕的,不敢面对的东西来。


    “近乡情怯?”黎无回对她的想法做出总结。


    “这么说也不算错。”邱一燃对此表示认同。


    或许巴黎本来就是她第二个故乡,是她最开始有勇气可以做梦的地方。


    “那比起苏州,哪个更令你害怕?”黎无回像是在自己暗自对比什么。


    “苏州?”邱一燃有些茫然地与黎无回对视,思忖一会,


    “应该是苏州。”


    黎无回点点头,像是觉得这个答案比较好,眉心稍微舒展一些。


    “你不问我为什么?”邱一燃试探着问。


    “我不用知道为什么。”黎无回说。


    邱一燃笑了起来。


    她刮了刮掌心里的杯壁,想了想,还是很真心实意地说,


    “但被你这么一问,我反而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而是转了个身,侧躺着,背对着她,棕色发梢从肩背上跳下来,


    “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赶人的语气,不太客气。


    邱一燃怔了片刻。


    有些局促地反应过来,攥了攥手指,“哦,好。”


    她没有问她——刚刚不是还说要洗脸洗澡吗?怎么突然又要直接睡觉了?


    而是有些费力地从地毯上坐了起来,刚刚盘腿坐了一会,站起来有些腿麻。所以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快要关上门之前——


    客厅的暖色光线,从邱一燃的身体缝隙中穿过去,流到黎无回的背影上。


    以至于邱一燃不太得体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反应过来时又匆匆想要关上门。


    而这时,黎无回却突然出声,“邱一燃。”


    她喊她。


    “嗯?”邱一燃出声回应。不知为何屏住了呼吸。


    但黎无回又不说话。


    她背对着她,像一只落水的鸟,缩在被子里,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窘状。


    就在邱一燃以为她已经因为酒精而再度昏睡过去,准备关门之际——


    黎无回又出声了,


    “你怪我吗?”


    声音很轻,有些涩,几乎像用很大的力气从身体里面发出来,却又因为太过用力,像快要飞走的蜻蜓。


    她不问她怪她什么。


    这让邱一燃感到茫然,黎无回到底是想要知道她怪不怪她用十分生硬的手段将她拉到巴黎来?


    还是说,时过境迁,黎无回才终于敢用这种迂回的方式,问出那个三年前从来不敢提及的问题——


    她怪不怪她,很不小心地,在三年前将她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毁于一旦,也从此将她们两个送至如此残酷的命运?


    但不管是什么。


    邱一燃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不怪。”


    门缝里,黎无回往床边缩了缩,裹紧被单,没有回头,低着声音,


    “那就够了。”-


    黎无回总是给人强大、具有攻击性的印象。她坚韧,顽强,具有生命力,不轻易认输,哪怕是最落魄的那个阶段,她在邱一燃的眼里也永远闪闪发光,因为她基本很少有迷茫阴郁的姿态,但这种特质出现在她身上时,也并不违和。


    像昙花。


    不轻易出现,但出现的时候让人印象极深。


    这天晚上,邱一燃回到房间里,久久未能入睡,回想起过往她所见过的黎无回——发现这种状态的黎无回,几乎屈指可数。


    甚至在刚出车祸的那段时间。


    邱一燃还沉溺在苦楚之中,为重新学习站立,习惯假肢嵌入身体里面而痛苦万分,黎无回却永表现得比她坚强一百倍,才会将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在不属于她的身体部位刻上那句话。


    也的确为邱一燃提供很多次鼓舞。


    很多次,邱一燃想要放弃,想要一蹶不振,把昂贵高档的假肢扔进一望无际的河里,也都会因为这句话而停下所有动作,想要再试一次。


    那时候她流了这辈子最多的眼泪,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干瘪的人,失去独立人格。而黎无回却连眼睛都很少在她面前红,突然之间她变成新生儿邱一燃的家长,喂吃下去马上就吐的她吃饭,帮站不起来的她洗澡,把变成一滩烂泥的她洗得干干净净,鼓舞她再去面向这个世界。


    平心而论——


    邱一燃觉得如果是自己,绝对做不到像黎无回这样。她是极度脆弱的人,这辈子没有经历过什么很严重的挫折,貌似遇到不负责任的父母但又被林满宜毫不偏爱地教导,来到巴黎以为会单打独斗却又受到Olivia的照拂,追梦路上碰过壁却又很幸运地在十九岁那年就被看见,最穷的那一年却还是有林满宜给的卡当作保底……


    二十多年来,除了一些青春期的小打小闹,自以为是的痛苦,其实她做什么事都算是顺利,如果当初换成是她处在黎无回的位置,恐怕会整日以泪洗面。


    黎无回比她坚强太多,也理应比她获得更多幸福。


    第二天。


    邱一燃醒过来,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觉。


    又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闭了一下眼睛,这个晚上就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并不奇怪,很多事情都比她以为得要快很多。


    洗脸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有人在看她——然后发现这个人真的很丑,眼睛很红,眼皮浮肿,形容憔悴,像一个生病很久的人。


    偏偏就在这一天,被迫展现出最糟糕的样子。


    邱一燃在镜子面前待很久,她不想让黎无回看到。


    但也明白自己无路可逃。


    所以最后选择戴围巾,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又低着眼睛才敢往外面走。


    现在是早春,怕冷的话,戴上围巾也不算奇怪。


    出房间的时候——


    黎无回不在。


    另一个房间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干净。这栋她们临时住过的房子,一下子变得很空。


    黎无回应该是已经下了楼。


    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了她的房间,把她为了不耽误时间,总是习惯在前一天晚上整理好的行李拿了下去。


    所以邱一燃只是拎着小包,穿戴好假肢,然后站在镜子前面,将自己从头到尾地检查一遍,最后练习很多遍脸部表情,努力让自己在最后一天显得漂亮一点。


    然后她整整齐齐地下楼。


    看见站在阳光下等她的黎无回。


    黎无回和她的状态显然不一样。


    在邱一燃沉溺在旧梦中无法清醒的时候,她已经提前把所有行李搬下去。


    还很理智地整理好昨天晚上的酒精,脆弱,和情绪。


    所以——


    这一天黎无回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她穿被熨烫过的白色衬衫,挽到袖口,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腕表,长发弧度卷得很精致,手腕很细,皮肤白皙,唇色很饱满很漂亮。


    和邱一燃这几年在新闻图上看到的黎无回并无二致。


    邱一燃慢慢走过去。


    黎无回还戴着开车时习惯戴的墨镜,站在车边低声打着打电话。


    看到她之后。


    黎无回很强势地挂断电话,最后一次为她打开车门,没有丝毫停顿地对她说,


    “走吧。”


    第58章  “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 是什么感觉?”


    从安纳西到巴黎的路上,黎无回只问了邱一燃这一个问题。


    第一次来巴黎?


    邱一燃慢半拍地抬起眼,看着黎无回被太阳浸润着的侧脸。


    原本她们一路已经沉默许久, 她没想到黎无回会突然问这件事,有些反应不过来。


    停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开了口,“那已经很久了。”


    “所以呢?”黎无回在风里看向她, 面庞在日光下很模糊, “久到不记得了?”


    “那也没有。”邱一燃反应迟缓地摇摇头, “我记得很清楚。”


    这么说着。


    她将目光缓缓收回来, 直视着这段再次前往巴黎的道路——


    已经进入春天, 整个北法的天气都很好,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直射大地很通透,晒得人像被挂在晾衣绳上随风飘动的T恤。


    “和今天的情况相反。”看了一会, 邱一燃语速很慢地说,


    “那是一个雨天,我第一次出国, 坐了很久的飞机, 出来后又淋了雨,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所以心情不太好,感觉自己像块进了水的饼干, 身体里面的甜分全部变成湿黏黏的不高兴。”


    说到这里。


    她停了半会, 又补充,“但那场雨让我印象很深刻。”


    黎无回没有马上开口询问为什么, 而是耐心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邱一燃却突然没有再说话了。


    黎无回觉得奇怪,往右边看了眼——才发现她很小心地把车窗降下来一点点。


    邱一燃吹了一会风。


    突然把手伸出了窗外。


    像是为了更亲密地感受外面的风,她甚至把袖子都挽起来一点,整条白皙瘦细的小臂都露在外面。


    邱一燃很瘦,皮肤是一种很久没见过太阳的病态白,青色的血管埋在里面,像树叶的脉络。


    她闭上眼。


    好像是将手和整个身体的脉络都伸在外面,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会。


    又笑了一下,才说,“但和今天的情况也挺像的。”


    “今天天气好。”黎无回说。


    “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出租车里面。”邱一燃给黎无回解释,


    “然后我伸手去接了外面的雨。”


    赤诚的爱


    “不是已经因为淋湿变得不高兴了吗?”黎无回像个一本正经的大人,不理解邱一燃小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结果还要去接雨?”


    “这样说起来确实是挺傻的。”邱一燃反而笑了,


    “但那就是我对巴黎的第一印象。”


    “雨?”


    “是五彩斑斓的雨。”


    黎无回一怔。


    “巴黎的确是光之城。”邱一燃其实对巴黎并没有什么偏见,


    “我来之前,一直听说它包容,开放,能容纳很多梦想。来之后,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那样,只是觉得,它的确不像其他被雨笼罩的城市那么阴郁,因为它身上的光总是五光十色,就连雨水看上去也是有颜色的。”


    “这一点,就和假巴黎很不一样。”


    最后一句似乎只是很随意的补充。点到为止,邱一燃没有说更多。


    她将手慢慢从外面流经自己干涸脉络的风里收了回来,关了窗户,突如其来地想起一件事,于是便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


    “不过那也是春天。”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邱一燃变得很喜欢春天。


    这可能和大部分人的喜好恰好相反。


    生活在城市里面的人,通常对春天很难有具体感知。因为它不像冬天,有标志性的雪和寒风,也不像夏天,因为充沛,因为火热,足够让人记忆深刻。


    大部分时候——


    它在冬夏之间,有时候像冬天,有时候又像夏天,存在感并不强。


    但可能因为第一天是春天,因为对巴黎的初印象就是春天,因为觉得巴黎的雨在春天就会是五颜六色的……邱一燃也才对那些文学作品所赞颂的“春天”产生实感。


    才会觉得,春天的雨,春天的风,春天的云……都和其他季节的不一样。


    所以也才会觉得——


    很多事情,陈腐的,残破的,不堪的,粗劣的……


    一到春天就会拥有崭新的生命。


    “不过那已经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邱一燃将窗户关上去,才注意到黎无回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于是也有些好奇地反问,


    “那你呢?你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黎无回语气漫不经心,“不太记得了。”


    邱一燃不相信黎无回会不记得。


    只是黎无回通常不喜欢叙述痛楚。


    以至于她会用一种像是“看轻”的态度,来描绘过去,来评价自己。


    邱一燃想了想,没有进行逼问,而是很平和地接受了黎无回的答案。


    不过过了一会。


    似乎是考虑到这是最后一天,黎无回静了静,却又主动开了口,


    “我比你来得晚,那个时候我十八岁,正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所以觉得未来什么都会好的,也总是对自己很有自信。”


    邱一燃坐正了些,想要认真倾听黎无回叙述过往。


    但黎无回却对此并没有很多在意,她淡淡地笑了笑,语气仍然心不在焉,


    “当时我和其他同期签过来的模特,一起住在公寓楼里面,不是之前那栋,是稍微好一些的复式公寓,刚到的那天晚上,正好有个同期模特成年生日,所以我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最后醉醺醺地,这就是我来巴黎的第一天。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对生活,对雨有很多感受。”


    “我记得,当时我打开窗户吹风,手里还拿着酒瓶,发现我们这幢公寓的窗户特别高,下面人影都缩得像是蚂蚁一样。”


    “说实话,那时候我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也很有自信,出国也好,未来也好,我都没有什么实感,但又在心里想,我好像蛮厉害,只要随随便便努努力的话,就真的可以征服巴黎了。”


    说到这里,黎无回突然笑了。


    好像是在嘲笑那时候的自己,又好像是如今时过境迁,再去回忆起年轻的自己,也没有像之前那么苛刻,“因为太近了。”


    “太近了?”邱一燃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黎无回“嗯”了一声,


    “其实那个晚上我对巴黎的印象还很好,因为只要打开那扇窗户,巴黎就在脚下,而我展开双臂,就可以直接把整个巴黎都抱在怀里。”


    春日闻起来很温暖的阳光下,她停了几秒,对邱一燃轻轻笑了笑,


    “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天真?”


    “不天真。”邱一燃注视着她,目光柔软地给出回应,


    “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


    从前是,现在也是。


    黎无回并没有对她的评价作出回答。而是安静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到后来,我就经常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


    表情倒是稍微松弛了些,


    “不开心的时候,觉得辛苦的时候,就站高一点,打开窗户看一看。”


    说到这里,黎无回还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反正看一看也不花钱,还可以让自己好过一点。”


    她鲜少回忆起那段辛苦的过往,说出来的时候却像是在开玩笑。


    邱一燃觉得口鼻发酸。


    “你心疼我?”黎无回又笑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


    “也不算是。”邱一燃低着眼,吸了吸鼻子。


    黎无回“嗯”了一声,“别心疼我。”


    停顿半秒钟,略微强调的语气,“我讨厌别人心疼我。”


    邱一燃看着她略微绷紧的下巴,说不出更多话来。


    现在回头去看——


    其实她们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平衡,身份和职业一直是她们之间的敏感点,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很多不必要的事情。


    所以黎无回从不说苦,不说惨,也不表现任何委屈,就算是因为某些事情打碎了牙,在她这里永远只有往肚子里吞这一种方式。


    平心而论,在那段不算太长的关系中,黎无回已经为了维护平衡而用尽全力,不需要为现在这个结果担负任何责任。


    事情发展到现在,邱一燃错过了许多事。不过如今,她也没有再听更多的机会。


    从安纳西到巴黎的路程,比她以为得要更短。


    当时邱一燃还在沉溺在过去,没有反应过来,车就已经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抬了抬眼,便看到车窗外有些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城区。


    车外树叶被春风哗啦啦地刮过,她闭了下眼,听见黎无回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到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邱一燃再回想起这一天,都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具体是什么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她都在为这件事做心理准备,也早已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在真正到达之后,她没有因此产生很特别的情绪。


    巴黎还是那个巴黎。


    没有太多改变。


    不会因为她的离开,或者她的去而复返有任何反应。


    除了今天天气比较好之外。


    邱一燃心平气和地想。


    黎无回没有带她去到她从前很熟悉的那片街区,吃饭的地方离她所认知的巴黎很遥远,像是另外一个陌生城市。


    以至于邱一燃觉得有些新奇,在整个过程中,都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街上的一切。


    她们吃的是不太正统的法餐,桌子摆在店外面,头顶是遮阳伞,罩着两个人的影子。


    邱一燃很不擅长地用刀叉分割自己餐盘中的牛排。


    吃了几口后,黎无回突然说,“明天再去离婚吧。”


    邱一燃一下子没拿稳餐刀,掉了下来,发出碰撞的声响。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来。


    然后听见黎无回语气很正常地说,“我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邱一燃有些失神地抬起眼——


    黎无回还是穿早上的白衬衫,整个人看起来很清透,但大概是吹久了风。


    所以自来卷的弧度稍微有些恢复了,垂落在肩头显得有些厚,像海藻那般地淌在空气中。


    但依旧金光熠熠,很美丽。


    或许是因为午后阳光有些热烈,所以吃饭的时候,黎无回也没有将墨镜摘下来。


    风徐徐地刮过来,黎无回很随意地撩开被吹乱的卷发。


    停了一会。


    她隔着很能修饰自己脸型的墨镜看邱一燃,嘴角弧度很合适,


    “只是今天时间已经不够了,而且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很要紧。”


    邱一燃拿着手中的刀叉,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张了张唇,“那我……”


    话没说完,黎无回又很利落地打断了她,“不过你应该不会想和我一起去,因为会见到你不太想见的人。”


    邱一燃沉默下来。


    “所以等下你直接去酒店等我吧。”黎无回很体贴地给她安排好下午的一切,“我回来之后,再带你出来逛一逛。”


    也没有一丝犹疑,“然后明天我们就去离婚。”


    黎无回的态度干净利落。她从来说一不二,不会轻易食言。


    邱一燃对此也没有任何怀疑。


    在这之后。


    她稍微静了好一会,放下手中刀叉,才轻轻地说,


    “我想去看一看Olivia,可以吗?”


    “你想去看Olivia?”黎无回偏了偏视线,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说,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任何熟悉的人。”


    “其他人是不太想。”邱一燃解释,“但是Olivia的话,既然都来了,还是应该告知她一声。”


    “可以。”黎无回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


    过后又突然笑了,


    “不过去哪里,去看谁,本来就是你的自由,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


    邱一燃不说话。


    黎无回喝了口水,又很平静地问,“那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邱一燃摇头,


    “你不是有你的事情要忙吗?我下午自己联系她,如果能联系上的话,就直接去找她了。”


    她这么说。


    好像这里不是巴黎,不是她一直恐惧着不敢来到的地方。


    所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攥紧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很努力让自己表现正常。


    午后日光变得越发浓烈,晒得人发沉。


    黎无回在太阳下盯了她一会,就算是隔着墨镜,目光似乎也能灼得她眼睛发疼。


    很久,她才对她说,


    “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想试一试。”


    邱一燃握紧水杯,语速很慢地说,“毕竟都已经过来了,也不可能什么事都还依赖你。”


    这的确是黎无回当初用尽各种手段,强迫邱一燃跟她来到巴黎的目的。


    她曾经以为改变会比她想象中更困难,所以习惯为此做好准备。


    却也没有想到,等到了巴黎,会是邱一燃主动说要试着独自面对巴黎。


    寄居蟹邱一燃鼓起勇气试着去面对过往,却不再需要坏蛋黎无回的陪伴。


    很合理的结局。


    基于这一方面——黎无回毫无保留地为邱一燃感到高兴。


    而从另一方面来看。


    黎无回已经习惯在后面推着邱一燃走。现在邱一燃回头告知她能自己走,黎无回自己却并不怎么好受。


    于是她选择躲开邱一燃,


    “那我们明天直接在市政厅见吧。”


    果然——


    邱一燃因为她的话而讶然,露出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怎么接。


    “对不起。”


    黎无回很冷静地说出实话,“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你了。”


    时至今日,将这句话真真正正地还给邱一燃,黎无回并没有觉得多痛快。


    她只是很庆幸自己戴着墨镜。


    所以无法看清邱一燃眼中一闪而过的,究竟是痛楚,还是解脱。


    她只是隔着发暗的镜片——看到灰暗的邱一燃手足无措,看到邱一燃没有任何意义地把两只手上拿着的刀叉交换一遍,像是找点事情做才不会觉得难堪。


    黎无回因此而变得于心不忍,也暗自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心软。


    但她仍然开了口,


    “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你有哪里做得不对。今天晚上本来也不需要见面。”


    “毕竟都要离婚了。”


    黎无回轻轻笑了一下,“到了这里,我们也都知道,该说的,在路上都已经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过了,再见面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从今天晚上起就整理干净一些,到明天彻底结束。”


    她的说明已经足够清楚。


    邱一燃很感谢黎无回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她,也很感谢直到这段旅途真的走到终点,黎无回连一次怨和恨都没有在她身上发泄过。


    不管黎无回要她最后付出什么,她都会全盘接收。


    而且黎无回这个要求,也真的很合理。


    “我知道了。”邱一燃尽量吐字清晰地说。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有再看她,“如果不想麻烦的话,你今天可以直接住在Olivia那里,也可以在结束之后回到我为你订好的酒店,地址和房号我都会发给你的。”


    “但总之不管你怎么做,都不需要再跟我说明。”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又说,“当然,如果你害怕,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你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怕邱一燃因为各种原因多想,黎无回又强调,“邱一燃,这种时候没关系的。”


    “既然是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把你带到巴黎来,我会对此全权负责。”


    事实上,黎无回为邱一燃提供的帮助已经足够全面。哪怕是嘴上说不想和她再见面,也会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但邱一燃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胆小,而对黎无回有任何多余的麻烦。


    所以她选择听从黎无回的安排,并且木讷地给出自己所能给出的所有回应,


    “我知道了。”-


    将这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黎无回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过饭也没有再吃下去的必要。


    一是因为邱一燃已经吃不下去。二是因为,考虑到黎无回下午还有事情要去忙,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再耽误时间。


    饭后,她们再次启程,将油量所剩无几的车开往巴黎的主城区。


    是在某一个街区。


    司机黎无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想起一件事,“那车呢?你要开走吗?”


    “你需要用吗?”邱一燃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糊涂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黎无回,名模黎无回,在巴黎怎么会需要用到她的出租车?


    “等下会有人来接我。”黎无回说。


    邱一燃没有任何意外地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那我就把车开去,先保养一下好了。”


    “你难道还打算自己一个人开回去?”黎无回不能理解。


    邱一燃愣住。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算了。”在她没有开口之际,黎无回又自顾自地开了口,像是根本不想知道她的答案,也不想得知她以后的事情,“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好。”邱一燃顺从地答应下来。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重新再发动车。而是静静地在驾驶座上坐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再开车,还是从俄罗斯开到巴黎来。”


    邱一燃抿唇,手心发汗,不自觉地搓了搓左腿膝盖——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如果一定要她对此作出评价,恐怕她又只会重复那句——黎无回是比邱一燃了不起一万倍的人。


    “看来我真的挺了不起的。”结果黎无回自己这么说了。


    于是邱一燃愣了半拍,也笑了,“我早就说过。”


    很真心实意的笑。


    黎无回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傻——她不讲道理把她带到巴黎来,到了之后却又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说些自己不想再见到她之类的狠话……


    可她还是为黎无回感到高兴,并且从来都毫无保留。


    “对不起。”良久,黎无回出了声。


    “对不起什么?”邱一燃笨拙地歪了歪头,不太明白黎无回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很多事情都挺对不起你的。”黎无回轻轻地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在一意孤行,但你还是愿意让着我。”


    就像她那么没有考虑地提出,要从茫市开车来巴黎,邱一燃刚开始拒绝,后来却又会查好所有资料做好路线和攻略安排。


    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只会觉得她疯了,觉得她不可理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任性。不过也许正因为这个人是邱一燃,她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提出来。因为她知道,邱一燃一定会接受她。


    所以黎无回才会变得如此古怪,矛盾,不讲道理。


    “邱一燃,你是个很好的家长。”


    于是到头来,除了这句反反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黎无回已经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来表达她对这段关系真真正正的感受。


    她是个怪到连自己都无法了解,也无法把握的人。


    但邱一燃从一开始就接受她。


    这完全值得感谢。


    可黎无回不擅长感谢,她擅长给刀子,也给邱一燃带来很多伤害,而现在悔改之后,最大限度下的表达,也只能是这些。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觉,自己原本那么不喜欢鲁韵。


    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对外表现,也都和自己曾经为之痛苦的人很像。


    而现在遵守诺言,放邱一燃离开,是黎无回在理性控制下所能给出的最好结果。


    对于黎无回这句真心实意的夸奖,邱一燃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她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不知道该否认还是该接受。


    如果她真的是个好的家长,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结果。


    而黎无回也没有再说话,她很安静地用掌心绕过方向盘,一周,两周……


    第三周的时候。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没有什么情绪地说,“我要走了。”


    邱一燃这才猛然抬起头来。


    午后的日光很亮,于是视野间的一切都很模糊。


    她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缩了缩手指,


    黎无回就已经“嘭”地一声,打开车门——


    司机下了车。


    乘客还留在原地。


    邱一燃不知所措。


    目睹着黎无回从车上绕到车下,然后走到她这边,再次“嘭”地一下,打开车门——


    风不讲道理地刮进来。


    黎无回在她面前站定,看她许久,很没有留恋地对她说,


    “其他东西我都不要了,你帮我扔了吧。”


    “那么多,”邱一燃下意识问,“你都不要了吗?”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


    她不应该这么问,毕竟这些对黎无回来说都不太重要,是随时可以买到的。


    况且黎无回出发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随身物品,大多数行李都是考虑到邱一燃的身体,才会带上的。


    而对黎无回本身而言,这段旅途中间,也根本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


    想到这里,邱一燃扶着自己的左膝盖,吐出一口气,很轻很轻地发出了一个字,“好。”


    黎无回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车边注视着什么。


    邱一燃低着眼。


    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或许她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还可以下车送一送黎无回?


    这么想着,她动了动自己已经变得僵木的腿,刚想下车之际——


    站在车门边的黎无回,却又突然往她这边弯下了腰。


    邱一燃完全没反应过来黎无回的动作。


    于是整个过程便都愣怔着——


    看见黎无回从车外直接探进来,长发很蓬软地滑过她的鼻尖。


    像一阵春风,转瞬即逝。


    黎无回绕过邱一燃。


    伸手捏紧那两只亲吻鱼风铃,很用力地从车上扯了下来。


    然后没有什么停顿地,重新与车里的邱一燃擦肩而过。


    “不过这个——”


    她在日光下站直,将那两条永远不会死去的鱼牢牢拿在手中,在离开之前向她示意,


    “我拿走了。”


    第59章  和黎无回约好的时间是十点。


    黎无回上了一辆白色的商务车, 这辆车干净,大气,看起来安全系数很高, 想必座椅柔软,还配备技术高超的专属司机,不需要腰椎被钉上三颗钉的黎无回来忍痛亲自开车。


    车牌尾号7516的出租车留在原地,它从那么远的地方开过来, 被风吹过, 被雨淋过, 也融过许多雪, 明黄色漆面脏兮兮的, 装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变得很笨重,仿佛苟延残喘,被轻轻一撞,就会变成四分五裂的尸体。


    白色商务车没有任何停顿, 很快在热得人眼皮发烫的阳光下拐进一条狭窄的街,彻底消失在邱一燃的视野中。


    明黄色出租车在原地停了很久。


    邱一燃最开始坐在副驾驶,盯着因为亲吻鱼风铃被扯走而变得很空的车顶发呆。


    过了一会。


    她将之前的圣诞老人车挂找出来, 本来想挂上去, 可拿在手里,紧紧攥着,觉得手指发麻,又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然后她放了回去。


    然后的然后, 她尝试打开车门, 至少去呼吸新鲜空气。


    结果“嘭”地一声——


    副驾驶的车门再次被从车外关上。


    邱一燃愣住。


    抬头,看见一个黑发的法国女孩站在车边, 对方先是在车窗面前对她笑了笑,然后很自来熟地用法语问她——是不是来自中国的邱女士。


    邱一燃迟钝点头,调用自己已经不太熟悉的法语体系,说是。


    法国女孩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然后又在副驾驶探头对她说,


    “我们酒店有提供接送行李的服务,邱女士你现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需要我帮忙来开车吗?”


    邱一燃沉默。


    她盯着这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法国女孩,很久,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然后笑了笑,


    “谢谢,你能帮我开车回你们酒店吗?”


    法国女孩很干脆地同意她的请求,像是早就做好准备,很自来熟地上了车,系了安全带,给她亮了驾照,跟她介绍自己叫Lea。


    前往Lea所在酒店的路上,邱一燃始终很安静,基本没怎么说话。


    Lea以为她不太擅长法文,中途还很热情地用英文询问她——


    是否需要一日向导服务。


    并且非常不经意地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的话,她今天恰好有时间,可以陪伴她去巴黎的任何地方,就算是非景点也可以。


    邱一燃回过神来,看了Lea一眼,仍旧维持缄默。


    于是Lea很好心地跟她强调,“不用担心,我是免费的。”


    邱一燃觉得这个借口真的很拙劣。不过她又感到高兴,因为如今的黎无回真的一呼百应,拥有了从前一直想要的一切,在巴黎打一个电话就有很多人可以帮忙。


    邱一燃默然地看向窗外,很久以后,才笑了一下,说,


    “谢谢你。”


    但最后,邱一燃还是拒绝了Lea非常想要为她提供的、免费的一日向导服务。


    黎无回为她订的酒店尤其高级,不仅为她提供如此贴心的接送服务,甚至到了酒店之后,还有很多个穿着制服忙来忙去的人,很好心地帮助邱一燃将所有行李从那辆脏兮兮的车上卸下,甚至替她送到房间。


    房间很大。


    是很高级很闪闪发亮的套房,其中布置很多昂贵又有生活气息的家具,灯光大气温暖,打开窗帘可以晒到金光闪闪的太阳。


    像艺术品。


    而不高级、也不闪闪发亮的邱一燃,独自待在里面,像鱼的影子被藏进茂密树林,无所适从。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也绝对没有黎无回所以为的那么脆弱,不需要这么大的生存面积。


    当这么大的空间全都归她一个人独享,她反而不知道该待在哪一个地方。


    于是她没有进入任何一个舒适优渥的空间,只是很局促地靠窗坐着,木然看着从车上卸下来那堆格格不入的物品,躲在洗到褪色的厚重外套里面,抱着膝盖晒了一会太阳。


    但她并不因此感觉到难堪。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黎无回曾经度过很多穷困的时日,深知窘迫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多大痛苦。


    如今,黎无回也只是想给她很多好的东西,哪怕现在结果并不美满,也并不妨碍,在最后时刻她仍然对邱一燃维持友好态度


    邱一燃坐了一会,尝试拨通Olivia的电话-


    白色商务车几乎绕过整个巴黎,然后停在城区不起眼的角落,黎无回下了车,抬头发现今天的太阳真的很亮,晒得人都快要融掉了一样。


    或许她已经被融掉了一半,才会丧失部分感官。


    原来春天也并没有让人很好受。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体系里,它不过是用来融雪的。


    黎无回低着头,没有再去看太阳,抱着自己像是快要被融掉的双臂,到达约定地点,进入诊疗室,对她的医生Gabrielle说,


    “我的药没有了,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


    Gabrielle是位白人女性,看起来性格柔和,这通常会使得她更能从来访者那里获得信任。


    但黎无回对她没有很多信任。


    每一次来到这里,除了开药之外,黎无回并不会放下防备,也不会对这个陌生人寻求任何帮助。


    尽管她和Gabrielle的会面已经维持将近一年。


    黎无回承认自己固执己见,很多时候只相信自己,连对其他人而言不会设防的心理医生也不会愿意去信任。


    她就这样独自生活这么多年,也从没想过邱一燃会是例外。


    直到今天,再次听到她这么直接、也很没有礼貌的要求,Gabrielle盯了她一会,很耐心地喊她的名字,然后问,


    “你今天来,也只是想要跟我说这一句话吗?”


    黎无回“嗯”了一声,碾了碾手指,说,“我今天晚上需要睡个好觉才行。”


    “为什么是今天晚上?”Gabrielle很敏锐地抓住机会,“你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吗?”


    黎无回不说话。


    始终维持缄默,像她每次来诊疗时所表现得一样。


    Gabrielle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好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来,便在电脑上帮她开药。


    “要效果好一点的。”黎无回突然出声,打破诊室的寂静。


    Gabrielle顿住动作。


    她没办法答应来访者这样没有理由的请求,但这是介入对方内心的机会,“你想要睡多久?”


    “睡到明天就好。”黎无回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是明天?”


    黎无回不答。


    “你明天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吗?”


    黎无回低着脸,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Gabrielle只好再帮她开药。


    她之前为黎无回开的药量已经很大,不能再贸然进行增量。所以这次,她也只是为黎无回开了相同的药物。


    药单开完之后。


    黎无回还是没有说其他的内容,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离开。


    今天的情况稍微不一样。


    Gabrielle起身给黎无回倒了杯水,坐在离她一米远的安全距离,等待她开口。


    黎无回没有喝水,连杯子都没有接。她很平静地说出自己另外一个目的,“我明天要和她离婚,求你帮帮我。”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听上去仍旧生硬,没有铺垫,就直接展露出目的。


    就算是针对心理医生,她也只有“是否可以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一个评价体系。


    黎无回不需要任何人介入自己的内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劝告,更不需要任何人将自己改变得心平气和。


    她其实不需要心理医生。


    尽管她身边所有人,都用尽各种手段,或者柔和,或者生硬,或者迂回……试图让她去学习普通而正确的分离。


    就连脾气古怪的鲁韵,在离世之前,也有和她相处平和的一个阶段。


    那时鲁韵大概是良心发现,想要捡起身为母亲的责任心,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也要苦口婆心劝告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人生道路那么漫长,最后都还是要一个人走。


    这种话,在邱一燃离开后,黎无回听过无数次。很多人都跟她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邱一燃已经竭尽全力走完能与她并肩的一段路。


    如今已经走到终点,所以不管要因此痛苦多久,她最后都要学着接受。


    因为这是每个人生命中最普通的一件事,没有人会表现得像她那么怪异。


    但黎无回拒绝接受,也怨恨分离,却从来都不想要让自己连怨恨都被治疗到消弭。


    所以最开始——


    她也只是因为失眠和一些躯体反应才会与心理医生会面,她请求对方为她开一些处方类的药物,可以让她维持生存的表壳。


    她仍然抗拒改变,也拒绝任何人擅自评价、或者异化她内心中的邱一燃。


    但她这一次的确需要帮助。


    她知道这是罕见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求你帮帮我。”


    Gabrielle也因此变得稍微有些意外。过了片刻,问了一个觉得她会回答的问题,“我需要怎么帮你?”


    说实话,黎无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有任何一点方向,她不会容忍自己向别人寻求帮助。


    顿了半晌。


    黎无回伸手拿起那杯水,指甲刮了刮杯壁,然后又放下了。


    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


    她做了很多次,也浪费了很多对从前的她来说昂贵的诊疗时间。


    最后才缓缓地说,


    “我答应放她离开。”


    Gabrielle大概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指定对象,但还是很用心倾听她的要求。


    黎无回尽量将自己的需求表达清楚,“所以明天,我需要普通一点度过。”


    “具体一点呢?”Gabrielle注视着她。


    黎无回捏紧杯壁,Gabrielle为她倒的是温水,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手心发烫,像是身体真的在不受控制地消融。


    但好在,她还是能发出正常的声音。所以她很冷静地对Gabrielle说,


    “让我不要对她发脾气,不要对她说怪话,不要伤害她,更不要出尔反尔。”


    最后——


    她又轻轻把杯子放下了,头一次那么恳切地请求对方帮助,


    “总之,尽量体面一点。”


    黎无回不否认自己擅长出尔反尔,可这已经是她最想遵守的一个承诺-


    显然,这个要求对Gabrielle来说有些过分,她是心理医生,不是上帝,不提供许愿服务,也无法为黎无回提供灵丹妙药。


    尤其是在黎无回拒绝说更多的情况下。


    所以最后,连Gabrielle都束手无策,只能在诊疗时间结束以后,为黎无回开了一些镇定安神类的药物。


    她向她说明——如果她提前服用,大概可以在整个过程中尽量维持情绪平和。


    这就足够了。


    从Gabrielle那里离开,黎无回乘车,回到自己常住的那一间酒店。


    这家酒店提供的服务很全面。是她住过之后觉得最能接受的。


    换作以前,她绝没想过自己会住到这种地方。可她现在不仅住到如此昂贵的地段,还能提前缴纳长达几个世纪的租住金额,也能为独自一人的邱一燃在巴黎提供合适住所。


    她已经为邱一燃所住的房间缴纳好常年租金。


    离婚以后。


    如果邱一燃不急着回去,可以在这家酒店多做休息。如果邱一燃有任何留在巴黎的打算,也可以有安身之所。


    如果邱一燃以后再来到巴黎,这家酒店也仍然会免费为她提供服务。


    当然。


    黎无回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邱一燃不会再想要碰到自己。


    所以她明天会搬出去。


    因为这家酒店是她住过最好的。她想留给邱一燃。


    曾经的黎春风贫乏,拮据,几乎没有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从邱一燃身上索取,那段时日没有办法给邱一燃很多照顾。


    如今的黎无回富有,优渥,有很多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放弃索取,想把她所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邱一燃,可惜已经没有更多机会。


    尽管如此,黎春风也并不后悔成为黎无回-


    邱一燃的房间在另外一层。


    黎无回强迫自己不要上去查看情况。她回到自己所在房间的楼层,却以为发现门缝下面有亮光的痕迹——


    这种发现使她驻足。


    很久都没有移动,也不敢刷开房门。


    她就这样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十分钟。


    直到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冯鱼穿着卫衣靠在门口,很疑惑地问她,“黎无回,你怎么回来了还站在门口不进来?”


    黎无回握紧亲吻鱼风铃的手松了松。她微微皱眉,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我就提前来看看你那缸鱼咯。”冯鱼一边说,一边很努力地往她身后张望,发现她身后空无一人之后,露出有些失望的脸色,“怎么只有你一个?”


    “她不会想见到你。”黎无回说。


    “她为什么不想见到我?”冯鱼不太满意地努了努嘴,“和她离婚的又不是我。”


    黎无回瞥她一眼。


    冯鱼拉紧嘴巴。


    黎无回没说其他,也没因冯鱼似是“脱敏训练”的玩笑而生气。她很平静地推开冯鱼,进了房间,又在鱼缸前面突然驻足。


    “还活着。”


    冯鱼关上门,走过来,抱着双臂跟她解释,“没想到是不是?我刚刚来的时候也挺惊讶的,还挺顽强的。”


    然后又歪头问她,“这应该是你养过活得最久的两条鱼了吧?”


    “不是。”黎无回说。


    “什么?”冯鱼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捏紧口袋里的那两条亲吻鱼风铃,重复一遍,“不是。”


    冯鱼摸了摸鼻子,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看鱼?”黎无回有些疲惫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


    那么遥远的路,她不是铁人,也不可能不会累。但她已经习惯用意志力和那些医生提醒她对身体有损害的药物撑过去很多事。


    “也不是啊,我就是想来看看邱一燃,好歹之前也是朋友,想着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先打个招呼咯。”冯鱼跟在她的脚步后面,“谁知道她没跟你一起来,那她去哪儿了?”


    “她先去找Olivia了。”黎无回把外套扔到沙发上。


    自己却没坐下。


    而是像是无法忍受客厅的空荡,径直走过去推开窗户。


    风扑簌簌地刮进来,她低垂着眼,看到到处都亮着灯、仿佛没有一处是黑暗的巴黎,也并没有因此产生很多的愉快。


    于是她抱着自己的肩,不太舒适地阖紧双眼。


    “也是。”冯鱼在她身后嘟囔着,“她刚回到巴黎,的确是有很多老熟人要见面,现在轮不到我也正常。”


    黎无回没回话。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反应,她觉得冯鱼说话的声音离她很遥远,像没有氧气的环境,很沉,也很闷。


    如果是药物反应,那她很不高兴。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明天她也会像现在这样,不是很能听得清邱一燃跟她说话的声音。


    不过这的确使她情绪稳定。


    以至于冯鱼在碎碎念的时候,黎无回始终都在考虑,明天是否要服用药物。


    很多话都没有听清。


    只有一句话。


    像钩子一下子刺过来,将她一把拽出水面。而她像只能依靠腮呼吸的鱼,在那一瞬间失去所有保存在体内的氧气。


    然后清清楚楚地听见——冯鱼将钩子狠狠刺进她的身体里面的声音。


    “黎无回。”


    冯鱼喊她,然后问,


    “你冰箱里那坏掉的半瓶红酒,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扔掉?”


    稀里哗啦地。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流出来。


    黎无回不得不睁开眼。


    她吹着高处的风,却也没有往冯鱼的方向看一眼,而是轻轻地说,


    “明天吧。”-


    晚饭时间,邱一燃和Olivia联系上。


    听到她的电话,Olivia停顿了很长时间,貌似很震惊,以至于以为是诈骗电话。


    两分钟过后,她有些哽咽,邀请她来家里吃晚饭。


    和Olivia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


    邱一燃维持礼数,在上门之前选购一瓶她力所能及能支付的红酒。


    然后有些局促地带着红酒,以及安在腿上的假肢,敲响了Olivia的家门。


    房子里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过来,邱一燃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际——


    房门突然开了。


    她十分错愕地和Olivia对上视线。


    三年不见——


    Olivia身上也有很多变化,她眼角的皱纹多了几条,棕色头发好像比从前变浅了很多,这是时间的痕迹。


    不过要说变化。


    还是邱一燃身上更多。


    三年多前,她从巴黎离开,未曾跟Olivia道别过。


    记忆中,与Olivia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出院之后,她邀请Olivia来家里吃饭,以感谢住院那段时间,Olivia对她和黎无回的多加照顾。


    其实那顿饭有很多人在——冯鱼,魏停,Olivia,还有黎无回的妈妈鲁韵。


    尽管黎无回并不怎么愿意让鲁韵加入这顿饭局,还因此差点和邱一燃吵架。


    但因为邱一燃坚持,因为邱一燃在她眼中是所谓的受害者,黎无回就总是放弃自己的坚持,选择为邱一燃让步。


    邱一燃自己并不对鲁韵产生任何偏见,应付痛苦已经消耗她太多精力,她不愿意去责怪谁,也不愿意去恨谁,在她眼中,这些都只是在住院期间为她们提供帮助的人。


    她和黎无回都是病人。


    在那段时间,如果不是这些人为她们提供帮助,可能都很难坚持下来。


    但那顿饭并没有吃得很好。


    出院以后,邱一燃很多时候胃都不是很舒服,这次也是一样。吃到一半,她很有教养地和其他人解释状况,然后独自离席,很艰难地拄着双拐去到厕所。


    后来她好久没有出来。


    黎无回不太放心地去查看,便看见她像丑陋的蠕虫一样瘫软在地,地面是她吐出来的残痕。而她麻木地睁着眼睛发呆,无法独自站起来,也无法体面地寻求帮助。


    那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压抑,因为她们都听到邱一燃在厕所里努力压抑却还是满得要从身体里溢出来的哭声。


    所以记忆中那顿饭并不愉快,也没有起到任何“感谢”的效用。


    后来,邱一燃也拒绝任何人的会面请求。


    直到二零二五年,三月下旬,在黎无回的帮助下,她再次来到巴黎,主动提出与Olivia会面。


    “好久不见。”她笑着对Olivia说。


    Olivia捂着脸,很久都没能说得出来话,过了大概两三分钟,才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过来拥抱她,很紧很紧,像是要把她从哪里拽出去,然后对她说,


    “你还是像你十四岁那年,我把你从机场接回来的时候一样可爱。”


    这句话让邱一燃愣住。


    她当然知道Olivia是夸大其词。


    来之前她不是没有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苍白,残破不堪,风尘仆仆的样子并不美丽,也没有很多的可爱。


    但她还是回抱了Olivia,接受Olivia的好意,也对Olivia说,


    “谢谢你。”


    其实她需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很多。


    只是那段时日,痛苦遮住很多东西,使她忘掉感谢,也对很多关爱自己的人态度很坏。


    但她们仍然愿意给她很多包容。


    而黎无回是其中最需要感谢的一个。她与她最亲密,承受她最大程度的伤害,也给她最大限度的包容。


    但黎无回说并不需要她的感谢,甚至痛恨她总是将感谢挂在嘴边。


    邱一燃没有办法,她尝试搜刮自己,掏空自己,发现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让黎无回喜欢的人,她沉默忧郁,脆弱不堪,对未来没有任何明朗的信心,也不知道,要怎么才可以把她亏欠的那些东西还给黎无回。


    纵然那么久都没有再见面,Olivia也还是很大方地为邱一燃提供丰盛的晚餐。


    晚餐时,她们一起饮用邱一燃带过来的那瓶红酒。


    尽管邱一燃带来的红酒价格不贵,品质普通。Olivia也真心夸赞,她说觉得这瓶酒很不错,而且今天也很开心,便多喝了些。


    快要结束的时候。


    Olivia已经醉眼朦胧。大概是因为今天很高兴,她撑着脸,盯着邱一燃看了好一会,微微嘟囔着,说了一句在清醒时绝不会说的醉话,“总觉得,坐在我对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话刚出口——


    饭桌上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被放轻。


    Olivia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试图冷静下来,结果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开了口,


    “你来巴黎,都没有跟她见面?”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


    邱一燃想了想,尽量简短的语言讲述这段过程,“其实我是跟她一起来的。”


    又在Olivia略显错愕的视线中,轻着声音补充,“但我们是过来离婚的。”


    “你的意思是……”


    Olivia试图理解,“你们分开这么久了,直到现在才打算离婚?”


    这么说也没错。


    邱一燃再次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做法对黎无回有多大的伤害。


    她没有打算为自己辩驳什么,“之前的事情总要有个正式的结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像有人从她身体里面抽掉很多血液,她几乎说不下去,但也没有办法不去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当时胆子太小,不敢承担后果,所以直接逃走了,对她很不负责任,也对不起她为我做的那些事。”


    邱一燃很清楚,自己是那场不明不白的婚姻中,唯一的过错方。


    可她仍然不知悔改。


    所能做出的弥补,也只是承担起当初就应该要有的惩罚。


    Olivia因为她的话而沉默下来,作为局外人,她没有太多介入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但她还记得,从一开始——


    在邱一燃将黎无回带到她温居宴的那个晚上,门一打开,她看见两个闪闪发光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印象中也的确是觉得赏心悦目。


    当时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口,一个手里抱着圣诞树,另一个两手空空。


    两个漂亮的人躲在亮着灯的圣诞树后面,先是对视一眼,然后又都冲她没有什么防备地笑起来,齐声对她说——Merry christmas!


    时至今日,她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个画面,也始终觉得,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平安夜。


    当然,那时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呢?”


    Olivia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我明白你当时想要离开这里。但为什么一定也要和她分开呢?”


    她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邱一燃就这么跑掉了,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直到后来——


    已经登上那场大秀的黎无回,独自一个人来她家里拜访,很平静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连Olivia一时之间都不能接受。


    可那个时候的黎无回却很冷静地告知她这个事实,最后也很得体地对她之前的照顾表示感谢。


    黎无回说自己突然之间有了很多工作机会,以后可能会很忙,没有时间与她联系,加上出于私心,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与邱一燃有关系的人。


    “是因为有人拆散你们吗?”Olivia问。她知道在中国,同性婚姻并不合法。


    或许是出柜并不顺利,又加上这场从天而降的车祸,邱一燃的家长对黎无回产生怨怪,用各种看不见的手段逼迫她们分开。


    Olivia家里的装修仍然是暖色调,灯光很温暖,照在邱一燃脸上,却没有办法为她提供一点温暖。


    她双手握着酒杯,全程都表现得很拘束的样子,不像是曾经那个会因为Olivia说不好听的话,会怒气冲冲把她钓起来的鱼重新倒进塞纳河的年轻人。


    听到Olivia问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吐字清晰,“不是。”


    “是因为当时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障碍吗?”Olivia又想出第二个原因——


    或许是车祸的事情给两个人都带来很多伤害,她们因此产生很多争吵,怨怪,导致与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最后闹得分崩离析的结局。


    这已经是Olivia觉得最靠近的原因。


    对此,邱一燃仍旧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


    “不是。”


    其实归根结底,她们当时并不是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障碍。


    邱一燃回过头去看待当时的事情,也觉得,似乎只要她假装不在意的话,她们也还是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那……”


    Olivia微微皱起了眉,目光落到邱一燃的左腿上,


    “是因为你的腿,让你觉得拖累她了吗?”


    这似乎是很正当也很普通的理由——听起来好像一个情深意切的故事,主人公因为找到某个合理的借口,不得不选择抛弃对方。


    但邱一燃并不认同。


    她将掌心按在自己左腿膝盖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摇了摇头,然后看着Olivia的眼睛,很诚实也很痛苦地说,“不是。”


    Olivia微微抿唇,喝了口酒,没有再问下去。


    或许在她看来,除了这三点,都不值得邱一燃放弃当时的黎无回。


    或者是说,其实当时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内心想法都一致——在邱一燃截肢以后,黎无回不离不弃,照顾她,保护她,甚至比车祸之前更爱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守在她身边的人。


    所以无论当时有多痛苦,邱一燃都不应该抛弃黎无回。


    邱一燃无法对此有任何回应。


    她在客观上认同这部分想法。在主观上,却从没想过要推倒重来。


    _


    晚饭之后,邱一燃询问Olivia,自己是否可以在这里借宿。


    Olivia欣然同意。


    邱一燃松了口气。


    Olivia为她提供的房间并不大,是她之前在这里临时借住时也会住的那一个,她感到熟悉,也从中获取足够让她撑到明天的安全感。


    她没有去住黎无回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是因为黎无回说今天晚上不想再见到她。


    她害怕如果自己在这个时间点前往酒店,会无法避免地和黎无回碰面。


    但那个房间很贵。


    只放那些没什么价值的行李,也的确有些浪费。


    思来想去。


    邱一燃拿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给黎无回好好解释,可又迟钝地想起——


    分开之前黎无回已经跟她强调过,希望她不要询问自己的意见。


    既然她不希望在今天晚上见到她。


    估计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更不想看到与她有关的任何消息。


    邱一燃只好撇开这种想法,她对黎无回有很多的亏欠,无论如何,都应该理解黎无回的决定。


    在睡觉之前,她放下反复锁屏又亮屏的手机,决定养精蓄锐,尽可能为明天的状态做好充足准备。


    洗过澡之后,邱一燃就昏昏沉沉。


    她今天晚上也喝了不少酒,更何况酒量不怎么好,这些年也没有什么长进。


    原本打算睡觉,房门又被敲响。


    既然借助在别人家里,总不可能没礼貌地闭门不开。


    邱一燃呼出一口带有酒精的气体,想要下床去为Olivia开门。


    但她反应迟缓。


    而Olivia还保留从前敲三下门就打开的习惯。


    于是她还没下床。


    Olivia就已经推开门,像从前一样,为她端进来一杯蜂蜜水,然后又坐在床边,摸摸她的额头,“喝过再睡,不然明天会头痛。”


    邱一燃慢半拍地说“谢谢”。


    然后又慢吞吞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她突然怔住——


    五年过后的蜂蜜水仍旧入口很甜,想必Olivia还是记得某个人在很久之前叮嘱过的请求,为孩童口味的她加了很多蜂蜜。


    这让邱一燃无所适从。


    她低着眼,定定注视着摇晃着余波的水平面,明明很甜,可她几乎要喝不下去。


    像是身体里面已经被很多苦涩的液体盛满,以至于无法容纳任何甜蜜。


    “不够甜吗?”Olivia有些担忧地问她。


    邱一燃抬起眼,摇了摇头,很艰难地发出声音,“不是,很甜。”


    Olivia不说话了。


    邱一燃也没有力气说更多,她不想浪费Olivia的心意,只是握着水杯,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


    到最后。


    只喝了一半不到。


    Olivia像是看不下去,把她手中的杯子抢过去,不让她再继续喝了。


    “谢谢。”邱一燃有些困惑,但仍旧维持礼貌。


    Olivia没有跟她解释什么,而是把她按进被子里面。


    她拍了拍她的肩,又在暖光灯下注视她很久,抹了抹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眶,“你离婚以后要怎么办?会留在巴黎吗?”


    这么久没见面,Olivia也变得比从前感性。


    邱一燃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个人会很难熬的。”Olivia已经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邱一燃安静地躺在枕头上面,她没办法向Olivia说明——


    在这一路上,黎无回已经为她提供太多帮助,她帮助她重新拿起相机,也帮助她重新来到巴黎。所以她没有办法再恬不知耻地向黎无回索取更多。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局外人可能不能理解。


    邱一燃想要很干脆地对Olivia笑一笑,就像黎无回不想说话时所表现得那样坦荡。


    想到这里,她又揪紧床单,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


    “没关系。”-


    二零二五年三月二十日。


    这一年邱一燃三十岁,这一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巴黎没有下雨,街道上有颜色很淡的阳光,连春风都没有刮,所以并不温暖。


    邱一燃起得很早。


    在Olivia醒过来之前,她就穿戴好假肢,洗干净自己,穿了件自己最近都没有穿过的驼色系带风衣,没有带累赘的双拐,将自己整理成很体面的样子,从Olivia家中悄悄离开,没有打扰Olivia的睡眠。


    和黎无回约好的时间是十点。


    邱一燃提前三个小时出门。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再好好看一看进入春天的巴黎。


    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她像个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新奇小孩,乘着出租车,去了很多曾经自己有记忆的地方。


    她很谨慎地看好时间,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在今天迟到。


    但最后去往市政厅的路上,出租车路过某一条街——


    邱一燃从窗边看见一家眼熟的书店,此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四十分钟,犹豫间,她还是喊了停车。


    下车之后,出租车从她身后开走。


    她站在第六区的某间书店前面,微微仰着脸,观察店内的情况。


    刚开门不久。


    书店里人不多。


    在摄影专柜流离的人影不见几个。


    邱一燃为此感到怅然——


    五年前的平安夜,她的摄影集首次上架,她逛遍六区的所有书店,发现有很多人因为她的摄影集停下脚步,也为此感到雀跃,结束以后,她在一辆出租车上遇见黎春风。


    当然,这两者虽然有着时间顺序,但并不存在因果关系。


    如今邱一燃那本摄影集没有再版,当然也已经没有人再为她驻足。


    或许是出于缅怀。


    当她看见书店玻璃门倒映着的自己,知道虽然并不光鲜,也并不坚强。


    却还是坚持为自己驻足十分钟。


    然后转身,决定前往和黎无回约好的市政厅。


    而就在她转身之后。


    有个在搬书进书店的人迎面过来,大概是视野差,对方并没有注意到邱一燃。


    走过来时不小心撞到她的肩。


    书在她身后散落一地。


    对方大概是书店员工,急忙对她说道歉,然后又去捡书。


    “没关系。”邱一燃说,然后也很礼貌地转过身来,撑着腿,弯腰帮忙去捡。


    她们花了些时间,将残局收拾干净。


    店员很感激地对她道谢,抬着那些书走进书店里面。


    等店员离开。


    邱一燃低头——


    看见自己左腿裤腿有灰,她很仔细地拍干净,又理得很整齐,才松口气。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需要得体一些。


    蹲了很久有些腿麻。


    邱一燃花了些力气,才撑着膝盖,佝偻着腰,有些费力地重新站起来。


    站起来后。


    她低头看见自己风衣上的褶皱,下意识想要整理,也想去检查玻璃门里的自己。


    抬起眼,却骤然间心慌意乱,只好停住所有动作——


    因为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被黎无回看见。


    第60章  “邱一燃,我今天好看吗?”


    黎无回今天穿得很温暖。


    大概是那场雪为记忆添油加醋太多, 在邱一燃印象中的冬天,黎无回不爱穿很多衣服,因为她个子高, 再加上总是爱穿风衣牛仔裤,还有及膝盖的高筒靴,于是整个人看起来很薄,凌厉, 有攻击性, 也很显眼。


    但貌似, 事实并不和邱一燃的记忆相符。


    例如今天——


    黎无回就没有穿成她以为的样子。


    她只穿一件薄短款毛衣, 很常见的灰色, 饱和度不高, 又因为材质是毛衣,布料很细腻,所以看起来尤其温暖。


    平日里自来卷的棕发也有打理过,在今日比较柔顺, 发梢卷度恰到好处,十分大气地披在肩后。


    耳朵上戴并不怎么起眼的耳环。


    涂比较低调的口红,不明艳, 显得唇和脸部轮廓看上去都很柔软。


    不像那个在巴黎无往不利的模特, 没有精心而用力地给人记忆点,也褪去身上所有能将人刺得鲜血淋漓的攻击性。


    甚至好像,在春天里随处会见到的人。


    ——邱一燃知道自己这一眼看得很久。


    作为不期而遇的偶遇者,这种行为很不得体, 也不怎么礼貌。


    但她仍然想看得再久一些, 悄悄留给以后回想。


    所以,邱一燃罕见地没有避开视线, 而是扬起嘴角,冲黎无回笑了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巴黎的春天饱和度很高,色彩很明亮,今天格外美丽。


    黎无回站在邱一燃身后,微微抱着双臂,透过那扇玻璃门注视着她。


    听到她的话,玻璃门上的黎无回终于有了反应。她不是她的幻觉,而是慢慢走过来,真真切切地停在她身后,


    “你看到我很惊讶?”


    “什么?”邱一燃挪动着步子,动作不太顺畅地转过身来。


    然后发现——


    原来比起玻璃门里面的影子,黎无回本人要看起来更明亮,皮肤更白皙,也更闪闪发光。


    黎无回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没想过,连最后一面也是在这里见。”


    邱一燃愣怔。


    “看来我没有告诉过你。”黎无回又笑了一下,然后语气平静地说,


    “那天平安夜,你在书店外面站了很久,不是被人撞到了吗?当时我就站在离你五步的距离,听见你自己跟自己说了声‘对不起’……”


    她很简洁地描述完那次场景,言语之间不带任何私人化的情绪,也很干净利落地对此进行总结,


    “你应该不知道,其实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邱一燃紧了紧手指。


    至今,她的确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只能慌张而吃力地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现在不是二零二五年,而是她们在一起的任何一年,或许听闻这件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是得意,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或许,黎春风会再次用不太在意的态度,跟她强调自己可能是别有用心,而她又并不理会黎春风总是轻视爱的行为,擅自将其当成以后度过圣诞节需要纪念的事实。


    但,现在是二零二五年,算是她们分开的第四年。


    所以当黎无回没有什么语气地向她讲述这个事实时——


    邱一燃也只能木着脸,微微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得出来什么回应的话。


    而黎无回已经学会通情达理,给她找好理由,“不过现在也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并且为她提供回避的空间,“你不需要在意太多。”


    在这之后。


    黎无回也没有留给她更多沉溺在其中的时间,看了眼腕表,就主动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你应该带好所有证件和资料了吧?”


    话落。


    恰好一辆出租车开过。


    黎无回将其拦下来。


    然后仍旧非常体贴地打开车门,在车边站着,回望她,


    “你先上吧。”


    邱一燃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明明出发之前,她警告自己,也训练自己,要表现从容,要态度积极,也要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不要三年前那次那样不明不白。


    可一看见黎无回的脸,她就不可避免地,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反应僵硬,像再次被关在罩子里面,连给出正面回应都很困难。


    “邱一燃?”黎无回站在车边喊她。


    等她迟缓抬头。


    黎无回又平静发问,“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邱一燃用自己生锈的脑子思考良久,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表达。


    “黎无回。”


    所以她在上车之前喊黎无回,也尽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很高兴。”


    黎无回站在车边看她,脸庞在太阳光晕下模糊不清,“你在高兴什么?”


    也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邱一燃很庆幸这是在法国,此刻除了黎无回没人能听懂中文,也没有人会对她进行任何审判,


    “很高兴,能这么早就遇见你。”


    即便是那么不合时宜的话,她也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我仍然很高兴。”


    说完之后。


    她也努力地扬起唇角,朝黎无回笑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在离婚之前还说这种话,会显得她假心假意。


    可黎无回对此并没有什么尖锐的反应。


    她既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表达嘲笑,而是在太阳下停顿一会,很坦然地接受了,


    “我知道了。”-


    离婚当天,她们再次在巴黎坐上同一辆出租车,这也是邱一燃所没有想到的。


    当然,五年前她也同样没想过,她们会在同车的第二天就结婚。


    在前往市政厅的出租车上,两个人都基本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在想什么。


    但她自己情绪混乱,也会在这种时候,喜欢揉自己左腿膝盖。


    这个小动作不太得体,也被黎无回在最后一天发现。


    于是在车轮滚过街道的沉默中,她突然问她,“你是腿痛吗?”


    邱一燃不揉了。


    她低着眼,没有去看黎无回,而是摇头,“不痛。”


    黎无回“嗯”了一声,大概是得到答案就不想再说其他的。


    可过了几秒。


    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不要总是这么做,本来腿就不怎么好。”


    声音很近。很像道别,也像嘱咐。


    邱一燃把手从腿上拿起来,看着窗外的街景,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


    从那间书店到市政厅的路格外漫长,仿佛要跨过半个巴黎。


    大概是上帝为邱一燃安排好运气,决定最后让她好好看看巴黎,也好好看看春天。


    一路上邱一燃努力睁开眼睛,看车窗外的街景,也看光线变暗时,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黎无回。


    ——她知道下次再看到黎无回,大概率就会是在广告上。


    黎无回今天话不多,说的都是一些有必要的事情。


    好几次。


    邱一燃想开口说些什么,想要冲淡离别之前过分紧张的气氛,扭头看到黎无回颇为冷淡的侧脸,也不得不闭紧嘴巴。


    黎无回看起来心情不佳,并不想与前妻有任何寒暄。


    邱一燃也只好维持缄默,像被送上断头台的罪犯,没有任何遗言要公布。


    出租车就这样开到市政厅。


    邱一燃下车,看见黎无回和自己的影子并排,忽然觉得没有实感。


    实际上,相较于上次来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成熟许多,邱一燃三十岁,黎无回也快要二十八岁。


    她们在这期间相爱过,分开过,也互相埋怨过,最后又互相鼓励,竭尽全力乃至是生命,想要帮助对方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一路上有所成效,但并不怎么显著。克服挫折困难重重,比故事里寥寥几语艰难百倍。


    事实摆在眼前,黎无回变不回黎春风,邱一燃不可能再是Ian,能并肩走到这里,这个决定不能算作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正当结果。


    今天大概是个很适合结婚的日子,所以市政厅里很多人,很多张洋溢着喜悦的面孔挤在其中,快要将邱一燃淹没。


    她们是同性婚姻,并且双方都来自国外,于是当时登记手续极为简单,也没有提交什么复杂的材料,最后只获得一本Livretde Famille。


    邱一燃没有离过婚,不知道这边具体的离婚手续是什么,所以尽量将所有材料携带齐全。


    但今天人很多,她们并没有很快排到队,只能坐在座椅上耐心等待。


    黎无回坐在她旁边,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她也没有对自己的脸做任何遮掩,只是稍微低着脸,不与人对视,仿佛根本不惧怕任何人得知她前来离婚。


    在这期间,她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以至于在那么多对新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闻到那些繁乱的气味,邱一燃很想要吐。


    但这是最后一天,她不可能让自己表现如此差劲,所以只好掐紧自己的指尖,不露痕迹地捂住腹部,尽力忍耐。


    她以为自己表现良好,却没想到还是被黎无回发现。


    那时候。


    黎无回突然伸手给了她一盒糖,看包装,是用来润喉的薄荷糖,


    “吃颗糖吧,会比较好受一点。”


    邱一燃有些拘束地接过来,拿出一颗塞进嘴里,有点凉,微甜,有点酸。


    “谢谢。”她说,然后将这盒糖果还给黎无回。


    黎无回接了回去。


    手指磨了磨糖盒,停了一会,自己也咬了一颗进去,才把那盒薄荷糖收回。


    接着,黎无回语速很慢地开了口,


    “其实这已经是我能接受得最甜的润喉糖了。”


    清凉糖果在口中散发味道。邱一燃有些糊涂,不明白黎无回想说什么。


    “本来应该给你吃甜一点的糖的。”黎无回跟她解释,“但我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你会不舒服,所以只带了我自己平时会吃的薄荷糖。”


    邱一燃这才明白黎无回的意思。她静默一会,不知道要给黎无回怎样的回应,“已经很甜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


    然后又微微侧脸,看向邱一燃,很没有铺垫地说,


    “你撒谎。”


    很简单的三个字。


    邱一燃因此变得错愕,也不知所措地揪紧衣角。


    这是黎无回最讨厌的样子。


    是黎无回最不想看到的样子,也是黎无回总是让邱一燃表现出来的样子。


    其实除了这一句——


    黎无回今天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原本可以按照自己所计划的那样,与邱一燃和平道别,也可以在邱一燃心中留下最普通,也最没有攻击性的模样。


    到现在,她已经为此坚持许久。


    但最后的结果不出意料,她还是把“再见”说得很糟糕。


    “我……”大概是因为被拆穿,邱一燃显得有些无措。


    黎无回却自暴自弃地笑了声。然后语气淡淡,说出下一句本不应该说的话,


    “邱一燃,你下次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就跟别人结婚了。”


    邱一燃哑然。


    “谨慎一点,不要被骗。”黎无回说。


    她深知自己自尊心胜过一切,好听的话总是被自己说得像恐吓,而且她不否认其中有一定私心,


    “因为遇到真的坏女人,你只会被骗得连骨头都不剩。”


    被她哄骗到巴黎来的邱一燃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真的将她这句话当作好心嘱托,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对她说,


    “知道了。”


    黎无回“嗯”了声,没说更多。


    过了会。


    她磨了磨指腹,又很直接地开了口,


    “邱一燃,你以后在别的女人面前,不要这么听话,也不要总是说知道了。”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轻轻笑了笑,“要自私一点,不要别人说什么都信,也不要让自己吃亏。”


    她知道自己现在逻辑混乱,提出的要求全部都不合理,但她仍旧没有停止,


    “不要再给别的女人取名字,不要跟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喝酒,不要去俄罗斯看极光,也不要再在巴黎结婚。”


    其实这些本是可有可无的请求,但很多话被她说出来,就很像是无理取闹的命令。


    黎无回深知这是自己最大的缺点,但她自尊心胜过一切,没办法接受自己主动开口挽留,于是话说出口,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补充。


    “但其他地方可以。”


    黎无回这么说,是因为并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有所留恋,


    “因为巴黎是我的。”


    顿了几秒,她很平静地说,


    “我以后还是会要在这里结婚,所以你最后再让我一回吧。”


    她这番话不讲任何道理,仿佛巴黎狭窄到只能属于她们两个之中的一个。


    而邱一燃对此也仍旧全盘接受。


    她下意识揉了揉膝盖,又意识到自己答应过黎无回不再这么做。


    于是将手收回来。


    手指慢慢蜷缩进袖口里面,很艰难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让黎无回又想出言讽刺——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


    但她还是尽量平静,换成一个没有那么大攻击性的问题,


    “邱一燃,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听到黎无回提出这个问题,邱一燃动作很缓慢地抬头,与黎无回对视。


    这是黎无回今天第二次喊她的全名。并且每次都是加在一个问题,或者一个要求前面,以至于显得有些正式。


    “黎无回。”


    她隔着那层模模糊糊仿佛变成实体的罩子,轻轻地喊她的名字。


    “嗯。”黎无回回应,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


    邱一燃张了张唇。


    也就在这个时候——


    前排的一对夫妻恰好站起来,拦住她们这边的阳光。


    黎无回抬起眼来,脸庞被分割成半明半暗的色块。


    她静静地注视着她。


    在等她说些好听的话,进行最后的道别。


    邱一燃也看着她,很久,才回忆自己笑容最好看的弧度,并且尽量呈现,


    “你要好好生活,这辈子都不要再迁就任何人,也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句话结束,前排那对夫妻离开。


    阳光重新回到黎无回身上,她的脸庞发着很耀眼的光。


    然后邱一燃听见她笑,像是已经离自己很遥远。


    等笑完了。


    黎无回才在刮进来的春风里面,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这是邱一燃最希望黎无回能做到的事情。她听到黎无回亲口答应,即便知道自己无从得知以后会不会实现,也松一口气,很欣慰地笑了起来。


    之后很长时间,她们都没有再进行任何交谈。


    邱一燃自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不敢表现出任何一分留恋和纠缠。


    是在终于轮到她们的时候。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在嘈杂喧闹的人群中走向那个位置。


    接待员得知她们要办理离婚,有些意外,但还是为她们处理手续,用法语询问她们各种细节。


    黎无回并不作答。


    有很多与之有关的问题,都是邱一燃代替她作答。


    邱一燃已经好几年没有接触过法语,而接待员用的词汇都比较书面,所以她全程很费劲地在处理这些陌生法语。


    就在这个期间,她突然听见黎无回用中文问了她一句,


    “邱一燃,我今天好看吗?”


    在嘈杂声中很不明显,声量压得很低。


    但加了名字,所以仍然显得像是一个正式的问句。


    那一刻——


    邱一燃对上接待员蓝绿色的眼珠,忽然顿住所有动作,仿佛失去空气中的所有氧气。


    她很笨拙地侧过脸,去看黎无回的眼睛,很久。


    才张了张唇,一字一句地回答,


    “好看。”


    三十岁的邱一燃已经没有那么生机勃勃,不太擅长用眼睛传递情感。


    但那一刻她还是十分迫切地想要黎无回相信她。


    而黎无回笑了。


    她像是相信了她的答案,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轻轻地说,


    “那就够了。”-


    再次从市政厅走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邱一燃忽然觉得这天的太阳很恐怖,离地球很近,灼痛她的瞳孔,也灼伤她的喉咙,口腔,让她接近体无完肤。


    她在市政厅面前站了很久,愣愣看着黎无回离开。


    其实应该说点什么的。


    但她不敢开口,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如果让她表达现在的感受,她只想说一万遍对不起,以表达她对黎无回的亏欠。


    可黎无回并不需要她的亏欠。


    这天的黎无回容光焕发,彻底抛开邱一燃之后,她不需要转机两次,再坐那么久的高铁跑到9267公里之外的落后城市,不需要忍受看到邱一燃时所产生的怨恨,也不必坐在脏兮兮的出租车里开那么遥远的路来到巴黎……


    这个冬天,她怨恨过,也被伤害过,最后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婚,但还是很好心地给了邱一燃很多帮助,也用那么多眼泪和痛苦代偿自己在那件事中的愧疚,甚至稍微抹平对邱一燃的怨恨,下定决心不再与她纠缠下去。


    可能很久以后,她也会在看到方向盘的时候偶尔想起邱一燃。


    然后恍然大悟,自己从前爱过这样一个人,为这样一个人牺牲过金钱和时间,有多不值一提,但她以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比此刻过得更轻松。


    所以。


    当黎无回站在出租车边,遥遥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对她说,


    “再见。”


    邱一燃忽然想起三年多前那次分别,也许是因为当时她们没有好好说过再见,说尽最狠的话将彼此刺伤,才会让双方都耿耿于怀。


    这一瞬间,遥遥注视着黎无回无比平静的双眼——


    邱一燃像是再次回到那个平安夜的雪天,头顶被钉了数十个钉子,鲜血淌满眼皮,将她脚底浸满,雪融化成红色的血,湿滑得让她几近瘫软。


    她努力撑着自己,站得平稳,对黎无回点头,也对黎无回笑,很完整地对她说出那声早就该说的话,


    “再见。”-


    邱一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市政厅的。


    或许是乘坐地铁,又或许是乘坐出租车。总之,她对那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凭空抽走,最后被塞进一段空白,无法供她回想。


    她唯一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就是将车从车行里开出来。


    然后开始制定计划——要如何从巴黎回到茫市。


    但她没想到,黎无回这个时候也为她提供后路。


    是在她到达车行的时候——


    她接到许无意的电话。


    许无意仍在国内,打电话给她,是为了向她说明,自己已经请好长假,此刻正在准备前往巴黎的路上,希望她在巴黎再等待一段时间,不要独自一个人将车开回去。


    许无意出现的时机那么正好,邱一燃不可能不清楚,这全都出自黎无回的安排。


    按理来说她应该松一口气,至少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件事,而且这次分开也比之前更为和平。可她没有放松,反而觉得无力。


    听许无意把话说完。


    邱一燃沉默很久,张了张唇,说,“你以后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情跟她联系了。”


    许无意在电话那边怔住。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很久都没说话,像是责怪邱一燃太过狠心。


    但邱一燃还是给出明确解释,“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希望许无意和自己都能彻底认清这一点,“她不需要因为一通电话就得知前妻的消息,甚至还为前妻的事情感到烦恼。”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强硬。


    许无意没有跟她斗嘴,而是说,“那至少让我去巴黎接你。”


    “你不用特地过来。”邱一燃说。


    话落。


    她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对想要帮助自己的许无意来说,她有些过分。


    于是放软声音,


    “无意,你听我说,我是可以自理的成年人了,不管是找什么办法,我都想要先自己尝试独立解决这件事。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也会寻求帮助的。”


    许无意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并没有跟她有太多辩驳,而是很没有办法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那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挂了电话。


    邱一燃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午后的巴黎到处黄光灿灿,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车行,把自己的车开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巴黎的人格外多,路也很挤,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嘈杂声响,涌到耳朵里,像一个无休无止的工厂,也似乎是她突然之间变成飞虫,对城市光景无所适从。


    邱一燃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不应该再开车。于是,她只是将车开出来,就停在一个路口,看着车外后视镜上绑着的白纱发呆。


    她想起旺旺雪饼,不知道这两个人现在到了哪里。


    其实在拒绝许无意之后,邱一燃完全没有应对未来的任何底气——


    今天要去做什么,明天要去做什么,要不要回之前的酒店,还是去见一些其他应该见的人,她对此都没有可行的计划。


    却习惯性逞强。


    或许性格的确是很难改变的事情——邱一燃冒出这个念头,盯着从自己车前来来回回的陌生面孔,很久,才终于想起要拿出手机,给卫子柯打一通电话。


    但她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却又在看到今天日期之后,停顿了很长时间。


    三月二十日,是国内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


    不知道哪一个软件,甚至为她推送一条看起来很熟悉的新闻——


    新闻里说,这一天太阳直射赤道,整个地球将不存在极昼极夜,白天黑夜时间相等,能将北半球和南半球的昼夜长短颠倒,也会带来很多新气象,新的生命,甚至是全新的希望。


    这个形容就像是昭告天下,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春天带来温暖的光明,所有人都要有信心面对未来。


    所以邱一燃曾经很喜欢春天。


    但现在的邱一燃,无法对春天产生任何正面感受,她像是再次被很粗暴地拖走,被关进灰色罩子里面,看不到颜色,也闻不到气味。


    她只能木然滑动手机。


    将这条新闻从视野里滑走,然后擦了擦手心中的汗,想要拨通卫子柯的电话。


    阳光淌到眼皮上,像液体一般流下来,她动了动麻木的手指。


    看到时间跳转到整点,一封邮件通知忽然从手机上方跳出来——


    通知声音很突兀。


    吓了她一跳,仿佛从头到脚都被冻住。


    那条通知没有被戳开。


    过不久,又很自如地缩了回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手机也重新变得安静。


    邱一燃仍旧空洞地盯着手机屏幕,无法对此产生任何反应。


    将近一分钟过去。


    她才控制住自己手指的颤抖,重新解锁,没有任何意义地在手机翻来覆去。


    好几个来回,才终于找到原本自己应该很熟悉的邮箱软件——仿佛这是自己刚刚捡来的手机。


    清清楚楚地看到图标上的那一个小红点。


    邱一燃深呼吸一口气,却觉得心和肺都扯着疼,她忍受着融在眼皮上和脸上的阳光,颤抖着手指点了开来。


    看到文字的那一秒钟,手机很突兀地从她手中掉落,她没有去捡。


    而是在日光下愣怔片刻。


    忽然低下头——


    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骤然间。


    像是有什么滚烫而浓烈的东西,突破限制,不受控制,从她被封闭的身体里面疯狂地流出来。


    因为意料之外的内容,在意料之外的时刻撞进她的眼睛,在那片罩子上戳出鲜血淋漓的一个洞——


    这是一封来自三年前的定时邮件。


    但发送时间仍旧显示是今天,三月二十号,春分。


    编辑的内容很简单。


    ——因为发送人在三年前掏空自己,却也只能发出寥寥几语。


    三年的邱一燃大概对如今这个局面一无所知。


    毕竟她抛却很多爱,也隔绝很多人,深知自己是罪人,也当然愚钝,无知,对未来没有任何希望。


    但当她走出来看到春天,也看到那篇把春天当成全新开始的新闻。


    稍微有了一些气力,尽管没有勇气去做更多,却渴望时间会带来更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以至于她鼓起所有勇气,却只敢编辑这封会发送给自己的邮件,去鼓舞长大一岁又一岁的邱一燃。


    以至于——


    三年后的邱一燃坐在车里,捂着脸泣不成声。


    在点开之前。


    她甚至有那么一秒钟奢望过——


    或许这封邮件是来自黎无回的回复,也有做好这根本就是一封垃圾邮件的准备。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封邮件的内容比她想象得更加令人惊惶——


    【邱一燃,春天又到了,能试着去巴黎看一看吗?】


    【你有变得比之前好一点吗?如果能走出去的话,如果能站起来的话,如果有觉得比二零二二年春天稍微好过一点点的话……】


    也完全没有想到——


    会是三年前的自己,真的在春天释放出极为微弱的希望,对现在的自己说出这一句,


    【请你用尽全力,回到她身边。】【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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