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实在是看得太清。
独孤深已经习惯与外公并肩了。
空旷的贤良资料馆戏台, 是他们常常相遇闲谈的地方。
外公说:“爸爸和妈妈是不一样的,这些突然变成父亲的男人, 大多数自己的人生都过得迷茫,他们面对孩子,只学会了模仿自己的父亲。”
他们不必经历痛苦,也不理解痛苦。
鲁莽的学着自己严厉、凶恶的父亲,照本宣科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
“阿深,他没有不爱你。”
外公总是怀着一颗仁慈的心,替他的父亲解释,“他只是愚蠢迟钝,误以为自己严厉的管束,就是最好的爱。”
独孤深抱着膝盖, 蜷缩成安全的姿态, 歪着脑袋, 一瞬不瞬的看着外公。
那一刻, 他不在乎父亲的爱,也不在乎遭受过的失望。
他只是想向外公倾诉:
“外公, 他们说我是克亲命,才害得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
宽厚的手掌, 再度抚上独孤深的脑袋。
外公温暖的掌心摩挲着他的头发,似乎驱赶了他的悲伤。
“你没有做错什么, 你也没有克他们。他们的去世不过是命数到了这里, 不能再陪你往前了。”
外公藏在厚重眼镜背后的视线, 永远如声音一般温柔。
“我们其实很像,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被人说过克亲寡命。”
他叹息着翻找出自己的过往,去安慰独孤深这样的孩子。
“我刚出生, 亲生父母养不了我,将我丢在了街上,我是被后来的父母捡回去的。有了我之后,他们疲于生计,家里却依然不好。”
“先是我的祖父去世了,接着是外祖母,然后是表亲堂亲,一年接一年的丧事,也顾不上好好的道别。”
“街坊邻里都说,我克亲寡命,叫我父母丢掉我,养不得的。”
“可我父亲说,他信命也就拗不过命,不信命又何必要怕命,仍是要养我,于是给我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
铭书。
亦然是铭记不忘的命数,得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外公讲述的时候,笑容灿烂,显然拥有极好的父母,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他说:“可惜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穷了,连多吃一碗饭,都变成了奢侈。后来我父亲好不容易去做了商行的账房,以后的日子总会好上许多,家里有了一些余钱,我能去读点书,运气不错的考进了大学,又留校做了教师。”
“家里好了起来,时代好了起来,虽说比不上现在,一年到头总能攒出一身新衣服,吃上点儿荤腥,我现在想起来……”
他笑出声,“仍觉得那是极好的一段人生。”
“后来你都知道啦。”
外公说着再苦的时日,都带着怀念的笑意。
“我走错了路,我害死了人,父亲也在那个时候上了吊,母亲投了河。我没了家人,我也没了家。”
“阿深,我也和你一样,曾经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了,又浑浑噩噩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外公的话语,总是带着宁静平和的劝慰:“可是你看,我这般没有家、没法活的人,也活到了六十三岁,变成了皮肤枯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要不是我年轻时候,没能养好身体,活到八十、活到九十都是轻松的事情。”
外公说着自己的过去,试图唤醒独孤深的期盼。
“阿深,你只是太年轻,觉得太多事情都跨不过去。可我老了,我跨过了很多事,看见了很多未来,我等着大家发现——”
“司净拍了一部好电影,选了一位好演员,给大家带来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礼物。”
“阿深,相信我,你将会成为了不起的演员。”
独孤深将头埋进膝盖,不希望外公看到他哭得满脸通红的丢人模样。
“了不起的演员”,这样的期盼他曾经听过。
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姑姑,都给他送过这样的期盼。
他想,这样善解人意,看破世间苦难的人,才是最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山里。
独孤深重新抬头,已经定了心,不再反驳。
他只是说:“外公,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导为什么选我。”
他惹人厌烦,令人唾弃,即使是在宿舍,也不是室友欢迎的那种人。
有他在,大家都过得小心翼翼。
他一回宿舍,里面的笑声会戛然而止。
他做个什么,背后的聊天都会压低声音。
“我在宿舍里,或者说在学校里,就像一个潜在的自杀者或者杀人犯。”
“所有人都害怕我想不开自杀,或者想不开报复社会。于是他们拉我去学校话剧社演戏,帮我投试镜简历……”
说着,独孤深苦笑道:“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的简历投给了李导,那种只有名字的东西,虽然是他们一番好意,但真的很不礼貌。”
“他们努力的帮我,可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不识好歹、我扫兴偏执、我蠢笨愚昧……”
他痛苦的抓挠头发,浑身都泛着抗拒,“这样的人,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主角,只能是法制频道、社会新闻的反社会主角。”
外公听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司净选你,一定是因为你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最适合林荫的人,是李导。”
独孤深的挫败,来自他和林荫的差距。
“即使李导一直跟我说,我很像林荫,我也找不到自己跟林荫有哪里像。但是每一次他给我讲戏,让我揣摩林荫的心理,给我讲述这个剧情是怎么诞生的,我都觉得,他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李司净的容貌。
李司净的行为。
他的冷静、从容,看透生死的所思所想,都是《箱子》真实的林荫。
“外公,你说李导为什么不自己演林荫?”
独孤深终于向自己最信任的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明明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因为司净演不了。”
外公笑容温和回答,“他很早以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迷茫,所以才能创作《箱子》的剧本。而他想要拍摄出这份迷茫,就需要一个同样浑浑噩噩的年轻人。”
“这样的人看不到前路,不知道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才能在无数人的死亡里,找到自己的路。”
“阿深,这份迷茫在你身上,就像一道闪烁在黑暗里的光,虚弱、袅袅又充满了希望。”
“你也有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吧?司净想拍摄一个活人,一个会迷茫、会犹豫、会困顿的怀疑自我,最终坚定走上属于自己那条路的活人。”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一个活人,从外公的口中说出来,像是什么历经万顷波涛,涉足跌宕起伏的伟人。
但是独孤深清楚,林荫很伟大,他一点也不。
他只是借着林荫伟大的外衣,亦步亦趋假装出伟大的演员。
台词是林荫的
神态是林荫的。
妆容也是林荫的。
他不过是攀附着李司净创造出的林荫,借得一点微光的蝼蚁。
外公耐心的说,独孤深盯着外公看。
厚重镜片之后的眼眸,澄澈深沉,会随着外公温柔笑意,露出一丝璀璨的光亮。
那样的光亮,像李司净、像迎渡、像纪怜珊,友善亲和,令他向往又卑怯。
是独孤深从小学过“对人民有利,对社会有用”的那些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是有价值的眼神。
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李导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林荫了。”
外公诧异的看他,“阿深?”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发自内心的笑,这次他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外公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然而,独孤深已经从梦中醒来。
酒店天花板斑驳吊顶,空调声音吵闹,他脑海里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司净选择他这样的人去演林荫,是因为他没有价值。
因为没有价值。
所以值得去换真正有价值的人-
寒潭作为《箱子》的重头戏,从傍晚开始等光,熬到天黑就开始拍摄。
山里冷清的风,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却因为不断注水的山泉,引得这一汪潭水,悄寂深邃。
“今天阿深的状态不错啊。”
迎渡一天天看他,总能发现独孤深的进步。
“他来了现场,等这么久,抱着箱子都没离过手。”
“但是这场戏不好演。”
纪怜珊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冻得双手揣进热水袋里。
“大冬天的,还要下水,摄像机还要怼着脸拍,阿深可得吃点儿苦了。”
姐弟俩都是圈内摸爬滚打,出了名的敬业演员。
替身、删戏这种捷径,磨不出真正能上大荧幕的戏,都知道亲自在大冬天下水拍戏,多么令人煎熬。
可是,他们能够看出独孤深状态极好。
一双眼睛亮亮的,笑着等化妆师帮他做好狼狈的逃亡妆造。
就算脸颊添上伤痕、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也忍不住他脸色的笑意。
“不要笑。”
李司净很喜欢独孤深灿烂的笑容,但是林荫在这样的场景,是死寂一般的心。
“这条要是能一次过,我们一起笑。”
“嗯。”
独孤深做好了造型,捧着箱子,有着林荫的落魄和狼狈。
可他眼睛格外亮,在光线昏暗的寒潭,焕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李司净有些担忧他的光彩。
这一幕需要死寂的神情,不能露出一点点的生机与雀跃。
镜头会怼着大脸,无死角的收录林荫的所思所想。
没有一句台词,却处处是镜头传达的语言。
当独孤深准备就绪,天已经彻底沉入漆黑,只剩几台准备好的灯光,四面八方的打出了电影所需的光影。
李司净觉得眼前很暗。
那是他眼里蔓延出来的污浊泥泞,附着寒潭的阴森石台,遮挡了幢幢影子,更衬得独孤深浑身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光亮。
他在舞台上发现独孤深那一刻起,这个迷茫得无欲无求的男孩,始终干净得适合做林荫这样的男主角。
平凡、普通,常常陷入自我怀疑和厌恶之中。
又单纯得一腔热血,愿意为毫不相干的事物,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李司净坐在监视器前,寒冷的山风吹得独孤深整个人消瘦得像会被刮走。
幸好,他站在岸边,坚定的捧着箱子。
他沉默的等着信号,在一声开拍之后,他走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
——阿深!
李司净突然听到一声呼喊。
他戴着厚重的耳机,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在下一刻产生了清晰的幻觉。
披红挂绿的戏台,昏暗发光的身影。
独孤深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像是开拍前看向李司净那般亮。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笑得开怀,这次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李司净头痛欲裂,几乎要在幻觉里倒过去。
他抬手撑住一旁桌板,盯着实时拍摄的监视器。
那不是剧本上的台词,电影里的林荫和外公毫无交集。
但是独孤深的外公呢?
列在履历表上,早早已故的那个外公,是不是和独孤深有所纠缠。
他全部的梦,在头痛欲裂的幻觉里,冲刷着他浑身神经,他仅凭意志力才撑住没有倒下。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驱散了所有寒冷,几乎将他揽在了怀里。
这种人多眼杂的时刻,李司净应该推开周社,偏偏周社用体温镇住了他的痛苦和幻觉,令他可以看清镜头前拍摄的一切。
李司净咬牙切齿的抓住周社的衣摆,他等到独孤深入水,画面如他想要的一般孤寂冷清。
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入寒潭池底,也不过是几缕波纹,几个气泡,再无声息。
那一刻,岸边蛰伏的荧绿影子,循着独孤深的步伐,追逐潜入深潭。
像极了梦中寒潭的深幽,弥散出一条绿色星河,为李司净指清方向。
“阿深!”
李司净没有喊咔,立刻摘了耳机,疯了般推开周社,跑向寒潭。
剧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又听到李司净的招呼:“把人给我捞起来!快点!”
周围的安全员都动了起来,脸色慌乱又茫然,根本不知道导演在发什么疯。
明明独孤深在水下憋气甚至没有超过十秒,安全员也迅速的将安全绳往后一扯——
没有人。
绳子尽头空空荡荡,寒潭深邃漆黑不见挣扎。
拍摄现场顿时慌了,安全员拿起脚边救生圈,迅速脱掉了保暖的外套,一个猛子扎进了不深的水池。
李司净甚至想自己下水,周社一把抓住了他。
“有专门的人去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李司净相信周社,仍是抚开阻拦的手臂,焦急的走到潭边。
他的呼吸急促,他后背汗湿。
已经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幻觉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到独孤深做了一个交易,他好像听到独孤深喊外公。
可是在这样浅的人工水潭,根本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打捞,安全员一把就将独孤深从水里抓了出来。
“咳、咳咳……”
独孤深一阵咳水,狼狈的被安全员拖拽着走向岸边。
他没有晕倒,步伐正常,甚至不用做心肺复苏,仍是围了一群人上去。
“幸好幸好,你怎么把安全绳给解开了!”
“是不是没拴紧?在水里滑了?”
“不对啊,这潭水又不深,踮起脚就能站起来了。阿深,你踩滑了?”
吵吵闹闹的,围着独孤深。
助理赶紧拿了厚实的大毛巾,帮独孤深脱掉外套,裹得严实。
还有人从潭底捞起了箱子,举起来向一惊一乍的李司净示意。
“没事啊。”
人没事,箱子没事,李司净到底出了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可李司净也不知道,他一路跟着过来,听到独孤深咳嗽,见到独孤深被人前簇后拥的擦干净脸。
那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池潭水,似乎比李司净更回不过神。
李司净出声关心:“阿深,你没事吧?”
这一问,竟问来了独孤深充满茫然和错愕的视线。
独孤深裹着毯子,满身狼狈的在寒风中低沉喘息,并不回答,他甚至垂下了视线。
一旁迎渡见状,帮忙回了:“肯定是里面太冷了,把孩子吓懵了。李司净你刚才喊什么啊,把我们都给吓了一跳。”
“我……”
李司净盯着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独孤深,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刚才的行为,现在也不是追问独孤深的好时机。
“没事的话,就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冬天了,别冻着。”
李司净回去看拍好了的场景。
独孤深仍是脸色苍白,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被扶到一旁坐下。
他眉峰紧蹙,抬手痛苦的摸了摸眼眶,又茫然的去摸裤子口袋,似乎在找东西。
“丢东西了?”
“找手机吗?”
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询问他,唯恐他丢了什么东西在水里。
唯独迎渡心细,看出他的徒劳,关切的问道:
“阿深,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没事。”独孤深说着没事,却捂住了一双眼睛,“只是……太亮了……”
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明,实在是看得太清。
第52章 第 52 章 李铭书
他一直回避与人对视。
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 甚至是过去和未来。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会戴上厚重的眼镜。
视野模糊、模棱两可的一生, 得过且过。
现在,太亮太清楚。
导致身旁不停说话的迎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览无余。
“阿深,我问过安全员了,一开始肯定给你绑好了绳子。”
“你解开了绳索?还是李司净叫你不要系?”
“他有没有告诉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怀疑李司净。
怀疑整场戏的目的。
然而无论迎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没站稳。跟李导没关系。”
从寒潭回酒店的漫长路程,历经了多年的变化, 沿途的风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却无心欣赏。
等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回到房间, 只见独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洁, 除了一个简单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没有摆放多余的个人物品。
他拉开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 开始逐一翻找。
教科书、笔记本、老旧的笔袋。
甚至还有学生证、身份证和银行卡。
他见过太多人从容赴死前的准备,他甚至期望独孤深会在笔记本里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彷徨无助的学生, 在演《箱子》的间隙, 按部就班的完成课业, 尽了一个学生的本分。
随时都可以抛弃无趣的生活,坦然面对任何的意外。
没有遗憾。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索,传来熟悉的呼声。
“阿深?你手机。”
他焦急的打开门,迎渡和助理在门外。
身后的助理, 帮忙递过来那部陈旧的手机。
迎渡说:“你怎么拍戏的时候,手机都忘在箱子里了?还好他们从水里捞出来,箱子没漏水,不然你不愿意也得公款给你换个新手机了。刚才我听他们说,街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谢谢。”独孤深接过手机,紧接着关上了门,将热情邀约他喝奶茶的迎渡,无情的关在了门外。
他知道的。
迎渡这孩子和老林的脾气一样,对朋友总有说不完的担心和关怀,又天生的缺点儿心眼,才有消磨不完的热情。
可惜,这些热情不该为他。
门外的抱怨他的无情,絮絮叨叨的走了,他谨慎捧着手机摸索。
幸好智能设备的使用,学起来并不困难。
独孤深甚至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他轻而易举的进入主页,仿佛见到了另一个属于独孤深的房间。
桌面整洁干净,系统软件被放进了文件夹,仅仅露出了常用的地图、支付、音乐、浏览器、计算器。
排列简洁,再没有别的程序,一眼望去一片空旷。
就像他身处的空旷房间。
联系人寥寥,除了剧组的联络群和学校的班级群,没有多余的消息红点,更没有花里胡哨的社交。
连相册里的照片,都稀少得可怜,默认的按照月份分类,断断续续的列出一屏。
里面有他的日记。
熟悉的字迹,带着曾经斟酌考虑过的内容,再度出现在眼前,令他的手不禁一抖。
再往下一扫,就见到了一张黑白的大合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们,大多永远离开了这座山。
他没想到,特地烧掉了照片,还能在这样陌生的电子设备上,重见天日。
但一切不该是这样……-
和周社一起睡之后,李司净很少做梦。
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也不过是短暂的记忆,很快就能醒过来。
但是今晚,李司净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他站在浑圆的月亮之下,沐浴着浅淡的月光,周围没有人,他却听到了外公苍老慈祥的声音。
“司净,你得找找阿深,他不见了。”
短暂的一句,令李司净灵魂震荡一般的印象深刻。
即使醒了过来,眼前是周社安稳的睡颜,他仍旧挥之不去这样凝重的句子。
“我梦到了外公。”
李司净推醒周社,“外公说阿深不见了,而且昨天我也看到了阿深在说外公的事情……但他没有见过我外公,应该是他在跟自己的外公说话……”
周社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一双黑沉的眼睛泛着难得的困倦。
听着他一声“外公”“外公”,半寐半醒似的将他捞了过来,带笑的回他。
“不是说不要在床上提‘外公’?”
李司净抬手正中他的胸口,咬牙切齿,“跟你说正事!”
周社仍是揽住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为别的人分心。
“有的梦只是梦,独孤深好好的,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昨天拍摄的时候,那段幻觉很清晰。”
“阿深说自己没有价值,他要去换外公。”
“他的外公叫什么来着……”
李司净思绪混乱,分不清这算过去还是未来。
在许制片给的履历里,他扫过一眼独孤深外公的信息,浩浩荡荡的“已故”过于震撼,实在想不起来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房间,亮起了手机屏幕。
李司净还没调出文件,就被一双手扣下了手机。
光亮又暗了下去。
“明天睡醒再看,晚上看手机伤眼。”
李司净仍在挣扎,“我就看看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
他的话断在吻里。
虽说别想太多,李司净不可能不去想。
现场在补拍昨天的部分镜头,他一直盯着独孤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外公,也不觉得外公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越来越介意,终于叫住了独孤深。
“阿深,昨天你掉进了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独孤深总是回避大家的视线,这一次眼神专注的看他。
“没有。”
李司净对人的情绪敏锐无比,他总觉得独孤深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可以休息的。现在你的戏份没那么密集,可以安排好时间再拍摄,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温和的劝慰,似乎触动了独孤深。
一贯沉默的家伙,这次竟然仔细的端详了他,仿佛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才轻声回答道:
“我是有一些压力,但我认为这可能是……”
他迟疑片刻,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入戏太深罢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独孤深的谨慎。
可这份谨慎,夹杂了许多不同的东西,令李司净不敢掉以轻心。
出于外公的叮嘱和他莫名其妙出现的幻觉,李司净不得不继续说道:
“阿深,演戏是这样的。特别是你的情绪经历了重大波折,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产生埋怨甚至是产生敌视,都是正常的。”
“但你要分清楚,这样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是我们那一刻的情感寄托,你演完了,必须要出戏。”
“你从戏里走出来,感受到的才是自己的情感,现在的那些孤独、那些不想活、那些没有价值,都是林荫这个角色给你的情绪错觉。”
独孤深听了,眼神里流转着错愕的光。
“你也是这样吗?”他反问道:“用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去创造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不断孤独的在梦里徘徊,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吗?”
李司净一听,仔细打量起独孤深。
仍是他熟悉的模样,却问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是。”
李司净诧异的回答,更笑着夸道:“阿深,你很聪明,能够察觉到我大部分的创作意图。《箱子》确实是我的梦,不止是梦想和希望,更多的是曾经经历的痛苦。”
“你演戏的时候,感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真实的,那是林荫带给你的,所以你不要误认为是自己的痛苦。”
即使那些痛苦,都是他希望独孤深挖掘的情绪。
也不愿意独孤深一直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浸下去,毕竟《箱子》的拍摄已经平安度过了那些情绪低沉的戏。
可是,独孤深竟露出一丝忧愁,担心道:
“你也不能认为那是你的痛苦。”
李司净被他说得一愣。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记录是为了往前,不是为了回头。”
独孤深的眼眸泛着异样的情绪,他皱着眉说得格外凝重,“在这座山里,没有人值得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瞬间,李司净的耳畔蜂鸣,仿佛回到寂静午夜持续不断的鸣响。
他视线模糊,头脑昏黑,甚至不确定眼前站着的是不是独孤深,又是不是他的幻觉。
在尖锐又清楚的痛苦里,他浮现的念头竟然是:
周社哪儿去了!
“司净!”
他听到熟悉的语调,从身后传来。
温柔的怀抱,安抚了他五脏六腑即将冲出躯壳的痛苦。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血液沸腾的烧灼,每一寸,每一分的脉络,都在粗砺的割破他的神经末梢,激起极强的疼。
唯独一只手掌捂住他的眼睛,清冽的缓解他的痛苦。
“司净。”
是周社的声音,冷若清泉,驱散了苦痛。
李司净蜷缩在熟悉的怀抱,侧脸紧贴在他胸口,整个人失去了力气,唇齿冰冷得颤抖。
“刚才……我……”
他想说,刚才他听到了独孤深的话,仿佛触及了什么痛苦开关,令他情绪翻腾,气血倒涌。
他急于去问周社,却被周社压住了唇。
“嘘——”
周社轻声阻止了他克制不住的疑问,将他抱得更紧。
“睡一觉就好了。晚安。”
李司净沉沉睡去,周社的冷漠视线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灵魂早已苍老,他的躯壳仍是稚嫩。
周社只是说:“留你活着,是司净的愿望。如果这山里没有值得换回来的命,李灿芝也不会回来。”
李铭书站在那里,拥有了独孤深的外貌、独孤深的身体,内里仍是他自己。
“可惜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
他痛苦的去扶镜框,却摸了个空,叹息道:
“曾经司净年幼,离不开我,是您让我多活了两年。现在,他有您在身边,已经没有执着于我的必要,为什么您不告诉他,这样的愿望将要复出怎样的代价?”
周社没有回答,他的所有温柔只为李司净存在。
“什么代价,我都会付。”
固执、冷漠、难以沟通。
正如他二十四年前初见时一样,不容置喙的定夺,并不因为人类的装束、人类的行径有所改变。
他说服不了这样的人。
曾经李司净的生与死,也不是他的愿望做出的决定。
“阿深?”
迎渡在后面扬声喊,“你又跑哪儿去了?”
他看向李司净,低声叹息道:“我会找回他的。”
说完,毅然转身,去阻止迎渡的满场乱窜。
“我在这儿。”-
李司净的状态不好。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话语,止不住的反胃、想吐。
哪怕躺在床上也不能思考,稍稍浮现出一丝想法,就会陷入了他长久难以摆脱的折磨。
这样的折磨,在早些年已经熟悉无比。
他在网上查过、他去医院看过,无非都说精神病症严重得蔓延到了躯体。
即使所有的仪器告诉他一切正常,也会有精神科的医生,肯定的为他开出舍曲林、氟西汀、氟伏沙明,一盒一盒的去试药。
很难受。
难受得他离不开周社半点儿,仿佛他松开了握住的那只手,经历过的噩梦就会再度重现。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就算虚弱得没了力气,李司净也要嘴硬狡辩。
“不管是你杀了那些人,剖开他们的尸体,砍了他们的头,把他们四分五裂,我都习惯了,可以说看多了,麻木了……”
“但我太久没有做那些梦,也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我很害怕。”
害怕梦境里冷漠的男人,取代了温柔的周社。
更害怕眼前的周社是他的一场梦,固执得不愿松手。
也许有了爱,他就变得脆弱,长出了软肋。
当独孤深说,在这座山里,不值得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时候,李司净立刻意识到,他曾经的愿望,还没有彻底的消失。
“周社。”
李司净说得极为认真,“我很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不出“现在的我不想外公回来我想你留下来”这种不孝的话,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我爱你。”
周社平静的聆听,仍是温柔耐心的抚过他的额头,没有半点回应。
李司净的心很慌。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许。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意别人的态度、别人的回应。
因为这人是周社。
可周社偏偏跟聋了一样,一语不发。
李司净狠狠去拽他的手,“周社,你听见了没有!”
周社露出无奈的温柔笑意,俯身过来。
湿热气息覆盖他的唇齿,轻柔的敷衍着他全部的焦躁与任性。
仿佛是他无理取闹,非要像个孩子似的,要小叔的承诺。
恰好他最吃这一套敷衍。
李司净真的恨这个王八蛋。
轻而易举的掌控他的情绪,让他患得患失,病情加重。
在这一刻他无比确定。
当初宋曦的诊断是对的,一句都没说错。
他害怕周社消失、害怕周社离开,更害怕温柔、迁就、会主动吻他的周社变成噩梦里冷漠的男人。
“周社,你听着……”
李司净抓紧他的衣领,去咬他的唇,放弃对自己自私自利的审判。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他的声音被敲门声盖过。
“李哥?”万年敲着门,似乎有急事,“你电话没人接啊,刚才道具组的问,要不要把资料馆的红灯笼拆了?还是换个色?”
李司净痛苦得想杀人。
周社仍是笑,安抚一般替他盖好床被,起了身。
“我去跟万年说。”
房间没了人,李司净冷静了很久,才压下他对周社的渴求。
应该是传达到了吧。
他想。
这应该是他最为谨遵医嘱的一次,如实的、诚实的告诉周社,自己不希望他离开。
“咚咚咚。”
李司净等着周社回来,却只等到一阵敲门声。
他想装作没听到,门外又传来呼喊:“李司净?你好些了吗?”
是宋曦。
在剧组当顾问的宋曦,可谓是活得如鱼得水。
忙的时候,话疗一下排队员工,顺便探听一些内部八卦。
不忙的时候,请八卦小能手吃吃喝喝,狂炫烧烤,又是酣畅淋漓八卦下饭的一天。
他精神好了,身体好了,来探望李司净都笑容满面的。
“怎么突然晕倒了?”
宋曦来探病,看他一副憔悴模样,都有些不理解。
“最近晚上睡眠不好?还是拍摄压力太大了?不过,我听剧组的人说,你们连结局都完美拍掉了,剩下的戏强度不是很大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顺着视线戛然而止。
房间里另一张床上,堆满了日记、剧本、平板、衣服。
而面前这张床,连枕头都是两个挤在一起。
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
“哦~”
宋曦发出男人都懂的声音。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你闭嘴吧!”
李司净抓起一旁枕头砸他,真的想打人,“我是焦虑型眩晕,控制不住幻觉导致眼前发黑,可能还有点儿体位性低血压。”
“别一天胡思乱想的造谣,我晕倒跟周社没关系。”
他专业词汇比宋曦还多,宋曦听了都止不住叹息。
“李导演、李先生,我说了多少次,病了要吃药,严重了该住院。你再拖下去,会更糟糕的。”
“可是……”
可是他跟周社在一起,那些幻觉都会好好的隐藏起来,不再出现。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以前的病症都是他的等待造成的。
只要周社回来了,他的等待结束了,就不会再发病。
要是文艺一些,他可以说残缺的半身灵魂,终于被周社填补,获得了长久渴求的满足。
这样的妄想,符合宋曦的猜测,他却说不出口。
太傻了。
不像他。
他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只想遵从本心的去找周社。
他离不开周社了。
终于,李司净放弃了自我折磨,转身开门。
“走吧,我好多了。”李司净还不忘义正辞严的赶宋曦一起,掩饰他的真实目的,“我们去资料馆看看场地。”
临近正月祭祀,资料馆早就挂上了红灯笼,扎上了红绸子,将古朴沉闷的门楣,都装点得鲜艳喜庆。
周社站在场中,认真去听万年的说明。
身影恰好破开了石框正中的那座敬神山。
李司净一愣,止住了脚步。
万年乐颠颠的过来汇报:“李哥,周叔说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怎么来了?我们正说拍个照,发给你看呢。”
好端端的话,从万年这里转述了一下,怎么感觉那么奇怪。
李司净皱了眉,“我没事,出来吹吹风也好些。”
周社的身影落在石框里,他很不舒服。
那种痛苦几乎令他本能的警觉,连带着整座资料馆都显得阴森。
红彤彤的灯笼,配上红艳艳的布条,格外符合《箱子》想要的大悲大喜。
毕竟,那些无声沉入寒潭的新娘,总是在这般艳丽的红色与喜庆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这些生命的消逝,应当与周社无关。
他依然无法接受,这道修长灰暗的身影,染上这座大山婚丧嫁娶的色彩。
李司净立刻安排:“万年,你去通知美术和布景过来,把红绸布都换成绿的。”
剧组忙忙碌碌,改变着贤良资料馆的布景。
红色的喜庆绸布,全都换成了传统的绿,大红大绿摆在了资料馆里,再配上灯光打出的蓝与黄,整个场景变得浓艳又诡异。
祠堂的戏份,是林荫三人组的逃亡。
他们混入祭祀队伍,见证传承千年的祭祀模样,一路走向敬神山半山腰的土地庙,经历最后一战,走向拍好了的大结局。
这样的戏份人多、场景复杂。
李司净和美术、布景,反复研究过许多次,才定下了拍摄主基调,终于等到一切就绪,只等开拍。
李司净眼前清晰,那些蛰伏的影子似乎不愿踏进资料馆,还给他一片清净。
祭祀队伍准备就绪,争执的三人组镜头就位。
随着他一声令下,现场敲锣打鼓,响声震天。
主持的司仪,捧着手中竹简,向着远处敬神山吟唱——
“司天地,祭上神。”
镜头之前,林荫一身狼狈,抱着箱子质问:“你一直在骗我!你从来不会说实话。我还有多的命信你吗!”
司仪吟唱未止,“呜呼祈顺遂,叹仰以止息。”
迎渡说:“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会送你安全离开。”
“小玉呢?”
比起李襄,林荫宁愿去信冷漠无情的小玉,至少,她总是无情的说实话,不会打着为他好的名义骗他。
“小玉呢!”
台词、场景,每一幕都在李司净清晰回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玉就在祭祀的仪仗里,随时能够为走投无路的林荫,开一条通往土地庙的路。
镜头前的拍摄毫无问题,清晰干净得前所未有。
李司净却觉得呼吸困难。
他们拍摄的祭祀吟诵早就结束,他所有的知觉都停留在吵闹的锣鼓唢呐刺耳,以至于听不清演员们的台词对白。
小玉站在仪仗之中,居高临下的质问林荫:
“你一定要死去的人看见太阳,你敢拿命来换吗?”
李司净惨白着一张脸,仿佛再度陷入属于他的幻想和以前痛苦。
这是他写的台词,这是他推敲的故事,为什么会有人反反复复在他的幻觉里,不断的复述:
拿命来换。
霎时,他耳畔爆发了一句清晰的吟诵。
“吉时拜山,凶时祭人,以祀天地之愿!”
李司净眼前没有黑影烂泥的干扰,视线却杂乱得看见了祭祀。
已经拍摄完毕的司仪祭天,再度重回他的脑海,无论他怎么驱赶,也越来越清晰。
镜头前是小玉质问林荫。
他看到的却是司仪带着面具,看不清容貌,手捧刀刃,挥刀砍向身着灰袍跪地的背影——
咔嚓。
那把属于周社的短刀,斩断跪地祭品的头颅,随之响起一声呼唤: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听命于天。”
李司净像是坐在一艘巨浪摇晃的小船,经受海啸般的剧烈晃动、除了唢呐蜂鸣吵闹冲击,什么都听不到了。
李司净倒了下去。
那一刻,独孤深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他毫不犹豫的冲向监视器,不少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
“李哥!”
“李导!”
“导演、导演!叫医生!”
所有人蜂拥而来,诧异万分之中,眼见着独孤深从冰冷地板扶起李司净。
“他小叔呢!周社呢!”
独孤深的询问,震得万年下意识去找。
“周叔在的……他在……”
视线逡巡,却不见那道高挑熟悉的背影。
忽然,周社的身影从万年身后掠过,万年再看过去,那位神出鬼没的小叔,已经从独孤深怀中接过晕倒的李司净。
看着周社走过来,抱起李司净,所有人都像松了一口气。
独孤深皱着眉说:“他听到了祭祀的声音。”
“我知道。”周社头也没回,冷漠的打断他。
剧组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镇住,目送周社抱着李司净离场。
李司净平时也没这毛病,是不是最近觉少压力大,生病了?
“最近还好吧,就是之前夜戏多,我也有点熬不住,别说李导了。”
“他简直是连轴转,我和小秦都换班了,李导还在一旁看着。”
“这里场景多,肯定拍得辛苦一点,可能压力堆积上来了……”
唯独迎渡冷静下来,看向独孤深:“阿深,你怎么知道该找小叔啊。”
独孤深只是笑着回答:“李导一直跟小叔在一起,出事当然要先找家属。”
迎渡闻言,视线上下打量了他。
一句话没说。
独孤深说着:“我去看看李导。”
迎渡默不作声跟了他过去,然而他们刚到资料馆门旁,迎渡一伸手就能将人抓进狭窄逼仄的杂物间,掐住他的双手,指尖压了手腕命门。
“等一下。”
迎渡比独孤深高出半个头,收敛了嬉笑的严肃神情,在昏暗的杂物间里,变得格外冷厉。
独孤深尝试挣脱,惹得脉搏钳制他的力道更大了。
迎渡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是谁?阿深呢?”
“独孤深”没有说话。
“不管你是什么孤魂野鬼,落我手上你算完了。”
迎渡威胁起人,从来不输。
他演过无数角色,揣摩过众多搏命人物心态,“我可是清泉观出来的,师承正一神霄法脉,信不信我把你残魂都抓出来,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老林的孙子,怎么也跟老林一样冲动。”
他的笑容透着慈祥,是独孤深绝对演绎不了的模样。
“哪有威胁孤魂野鬼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底牌也给掀开的。”
年轻人无法饰演中年人,更无法假装老年人。
但是迎渡眼前的慈祥,透过那双眼睛几乎能够看透灵魂历经的岁月。
迎渡变了脸色,手掌抓得更紧了。
只有李司净的外公,会称呼他爷爷为老林。
他咬牙切齿,“李铭书。”
第53章 第 53 章 老林,好久不见。……
迎渡三观都要颠覆了。
他知道这世上有命理轮回, 也清楚一切皆有定数。
但是死者复生,亡魂归来的事情, 还是第一次亲眼见!
“你怎么上了阿深的身?你真成了邪门歪道?”
迎渡的愤怒和情绪,已经促使他浑身解数,手掐指诀,要把妖魔赶下去。
唯独眼前俊秀内敛的年轻人,平静看他忙活,不忘提醒一句:
“你的招儿都没用,阿深现在不在这儿了。如果我离开他的躯壳,很快就会腐坏,更难找回他。”
迎渡立刻停了手,利眉星目, 怒视李铭书。
“那怎么办?!”
李铭书看了看昏暗杂物间, 示意迎渡:“我要去拿手机。”
他们拍戏换了装, 手机和衣物都放在拍摄现场临时征用的休息室。
李铭书走入休息室找到了自己的羽绒服, 伸手摸了摸口袋,拿出了独孤深的手机。
年岁隔得久远, 他显然不知道林东方的电话号码,径自递给了迎渡。
“给老林打电话。”
作为清泉观弟子, 应当与妖魔鬼怪划清界限,以匡扶正道为己任。
但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 迎渡仍是只能按照李铭书的吩咐, 火速用独孤深的微信加上了爷爷, 拨出了视频通话。
还不忘把休息室的门关了。
等待音轻柔和煦,迎渡却焦虑万分。
当对面接通,刚刚传了一声“喂”,他已经慌乱得像个孙子, 迫不及待的亮起屏幕:
“爷爷!爷爷!你看这是谁?”
李铭书一如既往的客气:
“老林,好久不见。”
林东方在那边皱了眉,怒拍桌子问候迎渡:“死小子,你又做什么东西?跟阿深一起戏弄你爷爷?”
“不怪他,实在是我一把年纪了,没防住有人使坏。”
李铭书的笑容即便是独孤深的脸,也有着岁月难以消磨的沉静。
他不疾不徐,既没有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打算和林东方寒暄,开门见山的问:
“叶家早三十年前就没了,后来是谁继承了他们家的衣钵?那一家子,死的死、残的残,耗费了三代人的心血,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还有心力来敬神山送死?”
林东方愣了愣,神色已是肃穆。
“叶家没人了。剩了旁支几个小辈,散在各行各业,并没有过多交集,也不成气候,渐渐泯然众人,各过各的日子去了。也就一个旁支姓许的,早几年去世了,留了个小儿子叫许叶,你见过的。他现在在搞电影,不过前段时间出车祸,没听到有什么消息。再说了,叶家那点衣钵,都成了坟地里的草木灰,谁还会信啊……”
认真回问的林东方,说着说着,骤然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单纯“戏弄”能演出来的戏。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晚辈,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是李铭书?你回来了?”
“回来了,虽然违背了我的意愿。”
李铭书叹息道:“有人在山里搞仪式,有人想唤醒这座山,有人想让叶家那一脉作恶多端的家伙重新回来。当然……”
他顿了顿,“可能他们已经像我一样,早就回来了。”
林东方常常关注着异动,那些网络吵杂的消息真真假假,最大的消息仍是《箱子》。
“果然之前《箱子》出了那么多事,不是偶然,应当是许叶这小子在做安排。可我以为,他一次车祸进了ICU,至今没能露面,是已经知道做这些邪门事情会遭报应,选择放弃了。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不要命了!”
“也许是他命不长了,更需要做这种事。”
李铭书声音低沉,说出的每句话都叫人惊诧:“这样的人,至死都不会回头的。”
“当初我把照片都烧了,就是为了防住他们。没想到你手上还留了当初学校发新闻的合影。你倒是小心谨慎,把我们拉的横幅裁了,怎么不记得把我裁掉?”
迎渡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变了,“那张照片上有你?!”
林东方也是惊讶万分,“我什么时候留过你的照片?!我不是把有你的照片全烧了吗?”
爷孙两个,一个随便挑了爷爷一张老照片,偷奸耍滑的裁掉“热烈庆祝”的横幅,装成下乡合照,去骗李司净。
一个是烧了不少照片,真不记得手上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李铭书叹息一声,知道老林不靠谱,没想到孙子小林也这么靠不住。
照片是老,也挑得太老太准确了一点,不需要迎渡细说来龙去脉,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怎么办?”
迎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可他更担心独孤深。
“我们要做什么,阿深才能回来?”
“等。”
李铭书的回答简略,“等到正月祭祀,开了祭坛的门,我才能去接阿深。”
“你知道敬神山的祭祀有问题,还修地方志,还搞仪式,还让他们去申请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迎渡怒不可遏,当场指责,“这样的你,根本不值得信任!”
林东方在视频那端出声:“这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乖孙也不听爷爷的劝阻了,“李铭书,如果不是你搞这些东西,李司净就不会拍什么《箱子》,叫阿深来山里,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林迎。”
李铭书的一声呼唤,几乎将迎渡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些祭祀如果不能变成文明的仪式,就永远破不了它背后带血的蛮荒。有那些人的心思在,没有我们,一切也注定会发生。”
林迎是他的本名。
也是他得知《箱子》的主角名为林荫,发音相近,只差一字,迎渡自信满满的认定了这应当是他的角色,打定主意要改掉李司净的破命。
后来,李司净的命确实是烂得糟糕。
他燃香请神,诵经走阵,就为了压下李家村一地邪门,以消除灾厄为己任,从无怨言。
可是,面前有着独孤深外貌的李铭书,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一场阴谋。
连带着内耗沉默的独孤深,也落进了这两个老家伙的阴谋里似的,霎时叫迎渡悚然警觉。
“注定会发生……那我呢?”
哪怕手机那端是他的爷爷,他也要大声质疑。
“我的出生、我的名字,也是你们两个商量好了,注定的吗!”
他爷爷的叹息,从电话里传来。
“怎么能说商量呢?那时候我和李铭书,都不知道能活多久,抱着一丝希望,去讨论一点未来罢了。”
那会林东方比李铭书年长,已经结了婚有了儿子。
偏僻冷清的乡下,时间待得久了,管束松散了,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空闲,去聊未来、聊希望。
他知道孙儿急切,赶紧安抚道:“你的名字寄托的期望再多,也仅仅是一个名字,没有任何的阴谋。”
“林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李铭书仍是平静淡然,毕竟他遭受的质疑、驳斥、迁怒,贯穿了整个平凡的一生。
“连我听了老林的话,都在日记里感慨过,如果有机会,会给司净取周林荫这个名字。所以,他才会给《箱子》的主角,取名林荫。”
迎渡可太清楚李铭书的日记了。
这么一个人,把照片烧掉,资料馆不留任何痕迹,偏偏给他乖张桀骜的外孙,留了一大堆的日记。
极有可能避重就轻,充满修饰,故意引导着李司净去创作了《箱子》。
他根本不信李铭书,又不能当面质疑这个披着独孤深外皮的恶鬼。
但他清楚:
“什么周林荫?李司净是姓李的!他的名字怎么来的?”
迎渡比谁都明白名字的重要性。
像李铭书这样郑重诡谲的人,绝不会随随便便给李司净取这样的名字。
“是这座山给的。”
李铭书说得坦诚,并没有隐瞒,“从一开始他只能叫李司净,这是让他活下来的规矩。”
那些阴阳两界的规矩,迎渡前半生听得耳朵起茧,根本消退不了对李铭书的防备。
他越是温和,越叫迎渡警觉。
迎渡咬牙切齿,“你这种死而复生的家伙,说的话怎么能信!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今天,布局了几十年,故意去编造了那些规矩,等着阿深自投罗网。”
“你如果真的想破除什么叶家的执念,就不该留着敬神山的祭祀,还去改成什么文化传承!”
“只要没有,所以就不存在了,是吗?”
李铭书面对质疑,永远平静。
无论是曾经声势浩大的抨击,还是如今晚辈的当面指责,他数十年如一日,平静回答:
“曾经的祭祀,把那些孩子当作祭品,杀了敬神、敬山,连名字都没留下,不过是礼制上面的数字,仿佛并不存在。可是她们存在的,就在这座山里,没有了名字,没有了未来,唯一的执念、遗憾、恐惧汇聚成了这座山生生不息的怨恨。”
“你师承正一神霄法脉,就应该比我清楚,放任这些怨恨滋生,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迎渡沉着脸,直视李铭书。
含恨而死的孤魂野鬼,可谓是世上难以根除的污秽,连绵横亘,侵扰生魂。
助长那些暴戾、怒火与恶意。
平时看起来毫无危险的人,稍稍沾染上一点儿,就能点燃心中暗藏的原始本能,不受控制的作恶行凶。
迎渡忽然意识到敬神山祭祀的深意。
“……你在超度那些亡魂?”
“我并不超度她们,我只是希望她们能够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李铭书的笑容温柔,有着独孤深从未展露过的温良。
“一切都在变好,恶意污浊的人心重新诞生善意,曾经和她们一样等待被山吞噬的灵魂,掌控了这座山的祭祀,怀着希望和爱,赋予一座山全新的神谕。”
那样的神谕,不再令人胆战心惊。
亮起莹莹生机的绿意,势如水火、奔腾不绝,如同千百万年掌权者所期盼的太平盛世,终于不负众望的降临于世,抹除了祭祀的血腥残忍,剩下孩童也可触及的纯粹。
迎渡沉默不语。
他仅仅二十来年的资历,在李铭书这种看透生死,游走两界的人面前,如同初出茅庐的幼稚小子,多说几句都是耽误时间。
李铭书并不怪他,笑着看向手机那端的林东方。
“拿我做试验的人,也是赶了巧。等他们发现这办法有用,一定会在祭祀动手。司净拍摄的重头戏,会从祠堂一路拍到敬神庙。”
“虽然那座庙早就残垣破瓦、名存实亡,偏偏和寒潭离得近。阿深已经过了寒潭,进了祭坛,再用普通的办法招魂,也是唤不回来了。”
他话锋一转,做了请求:
“老林,我得请你的孙女儿帮帮忙。”
迎渡霎时抬眼。
林东方也是惊讶万分:“你说珊珊?”
李铭书的笑容温和,竟在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赧然:
“司净的外婆,看着我活过来,一点儿也没阻拦,想来也是厌烦我了,我做事不管用。我瞧你孙女儿心定、气闲,身有主张,脾气又像她,定然能开得一条好路。”
迎渡闻言,已经是混乱无比,他从来没听过李司净提及什么外婆不外婆。
反倒是林东方哈哈大笑。
“她还是老样子,你也是老样子,只有我,真成老林了!”
老辈子说话,没有迎渡插话余地。
短暂的通话,足够拟订他们找回独孤深的计划。
等。
等到三年一遇的大祭祀,由纪怜珊领路前行,夜晚从祠堂出发,走向半山腰的土地庙。
山神执位,天地门开。
迎渡听得心惊。
李司净晕倒,李铭书复活,竟然还要让他家一直小心保护的姐姐,去做什么祭祀领舞,开一条莫名其妙通向祭坛的路。
迎渡站在一旁,盯着独孤深外貌下的李铭书和爷爷交谈。
语气和煦,直击关键。
神态气质更是完美符合了他从小听说过的李铭书。
深谋远虑,超凡脱俗。
他们之前站得很近,但隔得很远。
远到明确划清了界限,跟他不是一个辈分的人,是跟他爷爷一个辈分的老祖宗。
两位老友两谈甚欢,迎渡再也听不下去。
“爷爷,当初你跟我说,姐姐出生的时候命薄字轻,又有人抓了女孩和女人,要来献祭,所以养得小心翼翼,不敢让她独自出门,更不敢她多学舞蹈钢琴,把她关在家里,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
“她每次骂我、恨我,说家里重男轻女,我都用你告诉我的话,安慰自己:我们是怕她出事,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一番苦心,是她不懂。”
“现在呢!”
迎渡也是从小挨着纪怜珊得打骂长大的弟弟。
“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爷爷你拱手就为了李铭书,把我姐推出去帮忙,还要跳什么舞开路,你们是不是重男轻女?你是不是在骗我。”
以男为尊,以男为主的林东方,听了亲孙子质问是不是重男轻女,顿时茫然。
“……你在说什么啊,需要帮忙的时候,当然不分男女,也不管是你还是珊珊,都得帮忙啊。”
“你爷爷没有骗你。”
李铭书养的女儿,比林东方更懂得他在质问什么。
“确实有人在抓女孩,送进这座山,要不是我妻子守着,那些不足三四岁的孩子,恐怕都很难活下去。后来女孩不行,又换作了已婚妇女……那些有孩子的妈妈,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
迎渡并不相信李铭书,皱着眉反驳道:
“可是我姐到了十五六岁,都不许一个人出门!”
李铭书哈哈笑道:“你家里这么对待珊珊,是因为你爷爷封建、迷信、不开化,没有接受新鲜事物,也活得没有道理。”
“李铭书你——”林东方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批评起老朋友了,“你怎么帮着孩子说话?”
李铭书只是笑着与迎渡讲:“他定然是算了一卦,算出珊珊路途坎坷,极易夭折,所以不敢放她到外面去。”
“可他明知外面为什么危险,却不教给珊珊防范,也不去解决那些邪魔外道,只说‘天理命数,规矩如此,无可抗衡’。”
“这般的父母许多许多,这般的长辈也是不少,他们怕女孩子出事,就不许女孩子出门,怕女孩子受伤,就不允许女孩子做想做的事。”
“不教她们反抗,因为反抗会受伤,不教她们争取,因为争取会失败。做事做人前后害怕,将女孩子养得谨小慎微,处处忍让,将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盘算得巨细无遗,怨声载道,却不知道这般行径,不过是助长了无所束缚的恶。”
“他们的爱带着枷锁,带着恐惧,导致这世间也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活在规矩里,不可越雷池。最终让无可让,退无可退,养成了脾气温顺,恪守规矩的祭品,还当成了莫大的荣耀。”
他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一位女儿。
比起林东方算出纪怜珊命薄运坎,他直接明白女儿属于这座山,活不过三十岁,仍要教女儿离开。
让她去看世界,让她去体会爱。
受了伤可以治好,撞了墙就去推倒。
即便短暂又跌宕,走了一条并不新奇的老路,陷于囹圄,也是她灿烂至极无怨无悔的一生。
“林迎,珊珊不会出事。”
李铭书理解迎渡的全部怒火,做出了保证。
“她是命运极强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妻子、司净的外婆喜欢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走丢的馨馨恐怕要夭折在山里,连我的女儿也没法回来。”
“在这世上,许多女孩子选的路,大多安稳平坦,顺应时势。”
“她不一样。”
“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她不计自己能够得到的回报,她在这座吃了许多人的山里,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清晰记得自己的名字,走自己的路。”
“我请她开路,是因为她就是《箱子》里的小玉。”
李铭书的话语坦诚,娓娓讲述他寄予纪怜珊的期望。
“一个女人,或者说汇聚了所有女人死前遗憾、仇恨、期盼的鬼魂,成为了镇守这座大山的守山玉,她重新出现在《箱子》里,不再是死去的祭品,只能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而是占据了司舞的位置,让死去的女人,重新活过来,创造新的规矩。”
那是《箱子》里,小玉的故事。
曾经的小玉,也许只是祭坛等死的祭品、红妆的新娘,但在荧幕上,她会成为舞师,为林荫开路,为天地招魂。
她敲了男人才能敲的战鼓,她跳了男人才有资格跳的帗舞。
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里,她坏了传承几千年献女嫁女的祭祀规矩,创造了新的祭祀规矩。
“她很凶悍,也很厉害,所以她一定能够撼动山里铁石心肠的石头,也能叫醒迷失在山里怯懦胆小的孤魂。她就是《箱子》的小玉,可以无情的推着林荫,去直面自己的命运,为我们开出一条逃脱升天的路。”
迎渡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司净为了拍摄《箱子》,改掉了这座山的祭祀。
那些经过李铭书的手,篡改、修饰之后的祭祀大典,写着女舞欢庆、女舞盛世,也拦不住镇上花钱请来的舞者、花钱编出的祭祀,总是被男人的身影占据。
因为祭祀就是这样,男人上得了台面,举得了花灯,唱得了祭文。
而女人,不过是盛世欢腾之下的阴影,只能藏在灯火通明的光亮之下,涌动着尖锐声量喝彩罢了。
然而,等《箱子》拍摄出来,成功上映,进入观众的梦,这座山就有了新的规矩——
女人不再是祭品,而是舞师,承载着司天地、拜上神的重任。
有钱有岗有规矩,是演在《箱子》里,定死了的。
迎渡愣在当场,几乎要被李铭书简单几句话说得动摇。
李铭书有着独特的魅力。
哪怕是充满敌意和怀疑的迎渡,都感受到话语间强烈的生机。
像是徘徊、茫然的孤魂野鬼,一直在祈求一条明路。
只要纪怜珊开了路,那些孤魂野鬼就能轮回转世,离绝人间,再不回头。
《箱子》拍摄至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怜珊为了饰演小玉,走的是什么路。
从他的姐姐林珊变为纪怜珊、从纪怜珊登上荧幕拿下奖项、从纪怜珊一定要演这个冷血薄情的小玉,她的脚下就有了一条崎岖颠簸的路。
前途昏暗、消磨灵魂的路,纪怜珊走得并不平坦,步步都带着血迹。
可这路上有光。
他们将要借光前行,去接独孤深这个胆小、懦弱的弟弟。
复杂的情绪令迎渡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
负罪感、欺骗感,还是对姐姐的羡慕?
搅乱成一团,脑海里尽是小玉意气风发,冷笑讥嘲的模样。
直到林东方和李铭书道别,顺便教了真正的老古董怎么发起视频通话,迎渡都没有作声。
手机屏幕熄灭,没了慈祥的脸庞。
李铭书顶着独孤深那张脸,摊开手,做出了跟独孤深一模一样的事。
“手机。”
迎渡又恨又气,愤愤不平的把手机还回去。
不忘抱怨:“又不是你的手机。”
“不管是谁的手机,你都不能在网上乱说话,年轻人。”
他施施然收了手机,背着手,踱着步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
迎渡盯着他背影,怨气无处发泄。
怎么阿深不在了,他还是得不到一部自由的手机!
第54章 第 54 章 活着不好吗?
李司净彻底倒下了。
幸好剧组里经验丰富的副导、摄影能够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
无论是补拍祭祀的群演场景,还是收录一些夜晚的空镜头, 都不需要他额外担心。
可他十分痛苦。
久违的噩梦,已经无法简单的被周社驱除。
像是他这副身体成为了梦魇的容器,一股一股弥漫出漆黑烂泥,鼻腔的气息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呕血,黏稠的污秽不断燃烧,他竟嗅到曾经熟悉的烟火气。
那是外公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
“好些了吗?”
声音模模糊糊,从耳畔传来。
李司净感受到周社握紧了他的手掌,却再也没有办法遏制体内翻腾烧灼的苦痛。
“嗯,好些了……”
他努力出声,试图装作没事。
依旧有气无力, 只能在周社的轻抚下, 缓解弥散肌肤与骨骼烧灼般的折磨。
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发病的状态。
挥之不去的幻觉, 吵杂嗡嗡的幻听, 大脑毫无逻辑、毫无预兆的闪过许多画面。
那种痛苦涌上头顶,蔓延出难以遏制的眩晕。
哪怕他闭着眼睛, 哪怕咬紧牙关的躺着,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现出影子, 耳朵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回荡在脑海。
李司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觉。
但他清楚的看到了交叠重复的两个场景。
一个是远在山中的祭祀, 司仪与队列的人长发长袍, 脸带面具,烟火缭绕,吟诵着祭文,远比《箱子》拍摄的祭祀更为盛大。
一个是周社坐在床边, 替他擦掉额边冷汗,神色担忧,气息轻柔询问他好些没有。
耳畔声音交替炸响,又呼呼随风减弱,他听不清任何一边的话语。
李司净像是烧纸的铜鼎,翻腾复去。
感受到掌心温热发烫的体温,帮他抚开汗湿的额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烟熏火燎的画面,终于稍稍黯淡了些,周社终于清楚的出现在他面前。
李司净抓住周社的手,挣扎着从幻觉里短暂醒来,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这是怎么回事?周社,这到底是什么?”
他绝不相信这是疾病能够引发的病症。
他只能相信周社。
然而,周社神色担忧,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却不回答。
“你如果骗我,我会恨死你。”
李司净收紧手指,抓得自己骨节生疼。
委屈得和他剧本下的林荫如出一辙,甚至在这一刻更能体会林荫面对真相时,无法排解的痛苦。
“王八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挨骂的周社,终于出声:“它们是这座山驱散不了的孤魂野鬼。”
“怀揣着欲望而生,执着于欲望而死,在这座拥有神明的大山之中,借着一年一度的祭祀,一个接一个的重演消散了数千年的执念,在你的躯壳里反复重生。”
李司净听不清周社说的话,他只能听到吵闹蜂鸣夹带着锣鼓喧天。
可周社的声音,能够镇住他的疼痛。
一切难受的折磨,都在周社覆盖过来的温暖手掌,稍稍缓解。
“睡吧,我守着你。”
唯有沉睡,能叫他安稳几分。
李司净应该是睡着了,他感到自己流着泪,痛苦逃离幻觉。
他竟然久违的梦到了小时候。
熟悉的幼儿园空地,摆放着小孩才喜欢的滑梯、转椅和秋千。
平时挤满小朋友,玩什么都要老老实实排队。
可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一个人快乐的独享滑梯很多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
李司净随着童年视角,不厌其烦的爬上楼梯,滑向地面。
小孩子的精力像是永远用不完。
终于,他的视线动了动,看向空荡的地方。
“叔叔,你又来了。”
他欢呼着冲着空荡一片的地方,喊着叔叔、叔叔。
似乎他见到了很喜欢的叔叔,语气雀跃得好像他们见过很多次一样。
可李司净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空荡荡的转椅,空荡荡的跷跷板。
“叔叔,你可以跟我一起滑滑梯吗?”
“或者我们玩沙子。”
“对啦,我们还能玩这个!你陪我玩这个吧!”
没有人回答,他却自顾自的兴高采烈,扑腾着跑到了空荡的跷跷板旁,雀跃的伸手压下了座椅。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啦!”
李司净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自己高兴的坐上跷跷板,是在等谁陪他一起玩。
明明空荡荡的娱乐设施旁,没有任何人。
“净净。”
爸爸温柔的呼声,引得他快乐的转头。
“爸爸!”
李司净一时间也不执拗的要什么叔叔陪着玩了,立刻丢下跷跷板,扑进了爸爸怀里。
他高兴的回头,牵着爸爸的手,想跟叔叔说再见。
李司净却只看到跷跷板空荡荡的另一端,座椅空荡荡的指向天空。
明明是一个平静温和的梦境,李司净却是流着泪醒过来的。
那应该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大概三岁或者四岁的模糊童年,成为了清晰的梦境,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他躺在床上,不再觉得头痛欲裂,睁着眼睛去想那个梦。
怎么无缘无故,梦到了幼儿园时候的事情?
李司净稍稍转头,就能见到躺在身旁的周社。
他穿着衬衫,依靠在床头,安稳的闭着眼睛,眉宇间有着疲惫的阴影,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有了活人的气息。
是周社吧……
李司净想。
他幼儿园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叔叔,应该是当年的周社。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周社,是穿着灰色长风衣神色冷漠的男人,还是跟现在似的,穿着白衬衫倚在床头,耐心守他,温柔体贴得令他安心。
李司净已经习惯去端详周社的睡颜。
剑眉漆黑,眉峰蹙起,每一寸都与梦境中冷漠的男人既然不同,他无比清楚那双闭起的眼睛,会如何温柔专注的看他。
周社是不一样的。
即使是装出来的温柔,只要能够装上一辈子,李司净也甘之如饴。
一切痛苦都是幻觉就好了。
李司净发誓,拍完电影,上映结束,他就去吃药、去住院。
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大方坦白自己对周社的依赖,按照正常人的方式,谈一段正常的感情。
他伸出手,想握住周社的手,休憩的男人随之睁开了眼睛。
那双始终清明的眼睛,闪过片刻涣散,脆弱得李司净心生怜爱。
“周社,我害怕你消失。”
李司净握住周社的手,指尖摩挲宽厚的掌心,感受着真实肌肤散发的温度。
曾经他害怕周社出现,现在他害怕周社消失。
“你不要走。”
周社回握了李司净的手,似乎知道他需要亲身确认周社的存在,俯身轻轻吻他。
气息交缠的吻,安抚了李司净的痛苦。
但他始终挥散不去记忆里空荡荡的跷跷板。
梦是现实的预兆,他也相信,周社正如自己所说那样,曾看他长大。
可是,为什么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周社的影子?
那些看过他、抱过他、和他说过话的周社,离开那么多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去哪儿了?
李司净不敢问。
他脆弱的惊恐,没办法被一个轻吻驱散。
周社似乎读透了他的心,宽大的手掌哄劝一般抚过他的背脊,令他无暇分心,战栗颤抖。
又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将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周社给他的刀。
他有时放在口袋里,有时压在枕头下面。
因为他不再做梦,也没有刻意去想将刀保管在什么地方。
反正这是周社的刀,总会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了李司净分辨梦境和现实的唯一依据。
然而,周社这时候又拿了出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周社说话很多话。
关于这把刀,只有一句——
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
“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本能警觉。
额头传来轻柔的触碰,周社将他拥在怀里,偏偏说出了让他心惊胆寒的话。
“我最近要进山。”
“去做什么!”
李司净本能恐惧那座山。
明明那座敬神山是他拍摄和记录的对象,他也不愿再回到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找寻不到周社身影的过去。
周社的掌心覆盖着他的脸侧,手指顺着他的耳畔,缓解着他惶惶的情绪。
“你每天去拍戏,我去收拾那些纠缠不休的孤魂野鬼。”
周社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承诺。
“等你每天拍完戏,不用担心,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周社要走,但给了李司净承诺。
于是,他听了周社的话,习惯了带着那把短刀出行。
冬季厚重的外套,正适合他将手藏在口袋里,去握周社那把刀。
短刀不过指长,两寸宽。
明明在万年的梦里,他为了阻止万年自杀,这刀能割得他鲜血横流。
这时盈手可握,温润如玉,带着掌心发烫的体温。
镇住了他全部幻觉。
李司净守在拍摄现场,按照计划,追着祭祀队伍和逃亡的主角们,一路从资料馆拍到半山腰的土地庙。
没了周社在拍摄现场,李司净心里发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得如此脆弱,习惯了的黑影烂泥蛰伏在视野里,早就不会让他恐惧,他依然静不下心来。
《箱子》的拍摄到了紧要关头,纪怜珊饰演的小玉,在承诺带着林荫前往祭坛之后,他们就开始了一段艰难的旅程。
暗中埋伏的人马,成为了他们揭开真相的阻碍。
狭窄的山路,在祭祀的欢天喜地乐声中,显得风平浪静,但他们每一段的前行,都需要谨慎又小心。
小玉通晓山里的一切,在抓捕者沿途寻找他们的时候,将会踩着祭祀的鼓点,完成敬神山祭祀。
红裙、绿腰、手持五彩丝绸。
朴素严厉的小玉,身着截然不同的祭祀装束,泛着山中精怪般的肃穆感。
祭祀用的锣鼓一敲,她在鼓点中踏开步伐,领着舞者上前,重现一场敬神山传承千年的帗舞。
纪怜珊不是艺体生,舞蹈也是做演员之后学的,比不上专业舞者,她的镜头必须在祭台之上反复细致的拍。
寒风凛冽的山里,这样的戏份极为考验演员的意志力。
但她是从冰凉刺骨的水里、高温蛰人的酷暑拼杀出来的,即使没有艺术生的底子,凭借着她的经验,也足够让人放心。
镜头前的祭祀与追捕,反反复复,人多势众。
屏幕后的李司净,眉头紧皱,握着口袋里的短刀。
一幕一幕顺利的过,李司净的头痛像极了他另一种幻觉,随着繁忙的工作退避三舍。
等到拍摄间隙,李司净查看起祭祀的资料。
敬神山的祭祀,遵从周朝礼制。
无论是表演的服饰还是司仪举起的用具,还是资料馆展出的各种文物史料,都能轻易见到周社那把刀。
周社用的,是祭祀礼器。
剥离了钢锋的锐利,沾染岁月腐朽的痕迹。
若是从土里挖出来,大约也是一把埋在祭祀坑里,常见的玉刀。
凹槽用于放血,锯齿象征神谕。
能够轻而易举挑破祭品皮肉,鲜血淋漓,去祭祀神明与天地。
李司净从来没有问过周社的身份。
但他想,周社应当是山里的孤魂野鬼,或者老不死的妖魔鬼怪。
无论什么,他也不希望周社离开,哪怕是去换回外公。
“沈道长!”
“您怎么也来敬神山了?也来看正月的祭祀?”
“肯定是来看迎渡的,我就说影帝事业那么红火,沈道长功不可没啊。”
热闹的呼声,打断了李司净的思绪,引得他往声源看去。
之前那位清泉观的沈道长,穿着一身羽绒服,温暖的朴实,暖和的毛线帽子一戴上,除了熟人都看不出来是位道士。
“李导。”
沈道长跟周围工作人员简单寒暄,就到了李司净这儿。
他身后的徒弟们,也是一身休闲装束,就跟长辈带小孩出游似的,没什么奇怪。
“《箱子》的拍摄可好?”
“好,多谢沈道长当初帮忙。”
李司净不信鬼神,也会信沈道长一番好心。
“沈道长怎么来李家村了?”
“我来拜山。”
沈道长笑得亲切,“敬神山也是人杰地灵仙山,我们清泉观年年都来的。”
李司净叹息一声,“要真的是人杰地灵,我们在这里拍电影就不会遇到那么多麻烦了。”
又是走丢孩子,又是消失一个大活人。
什么仙山?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山还差不多。
“迎渡在组里,还能遇到麻烦?”
沈道长的神采飞扬,声音带笑,“我以为凭他的本事,什么孤魂野鬼、山野精怪,都能赶得一干二净,想不到这家伙进了组,忘了老本行,力有不逮……”
这话还没说完,那边迎渡隔老远就来呛声。
“什么力有不逮?”
迎渡拍祭祀的戏,穿的是李襄从后台翻出来的祭祀长袍。
宽袍广袖,戴着掩人耳目的假发套,步伐徐徐。
倒是显露出几分仙风道骨,比沈道长更像一个道士。
只可惜,这份仙风道骨,仅存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刚走近几步,迎渡就骂骂咧咧:“沈名,你当我跟你似的,整天没事干吗?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拍戏,凌晨一点都不一定能歇。”
“不然叫你来干什么?来了不去干活,还在背后说我坏话,挑拨离间,回去叫师父收拾你。”
他斤斤计较的,废话太多,实在是坏了李襄人设的高冷。
沈道长也不气,毕竟是从小长大,过命的交情,还乐呵呵的跟他抬杠。
“我干活,不还是要你指点指点吗?你电话又是毛伟接的,说来了直接找李导要人。李导同意放你,我才能干活。”
“你们要干什么活?”
李司净是不懂他们这些道士的规矩,出于对沈道长和毛经纪人的尊重,他善解人意道:“时间不长的话,迎渡可以收工了。”
他翻了翻顺场表,帮迎渡补了缺,“我把林荫的戏份提上来拍。”
“不行,你别提阿深的,你把我姐的戏份提上来。”
迎渡一开口,就把亲姐给推出来干活,简直无愧于他挨打耀祖的身份。
“阿深跟我们一起。”
先不说纪怜珊会不会骂迎渡,这么奇怪的要求,连李司净听了都皱眉。
两个道士带独孤深一起离开,怎么想都不像好事。
他顿时警觉:“你要对阿深做什么?”
迎渡听了横眉一挑,显然被李司净的质问气到了。
“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我最多给他改改倒霉命,有沈名在呢,你还怕我把他拐卖了?”
李司净确实怕。
怕外公托梦的叮嘱没能做到,更怕临近拍摄尾声,弄丢了《箱子》男主角。
可是,沈道长亲自来了,迎渡也不是邪门路子。
两个正规道士,要带独孤深去做事,怎么想都不可能让人遭遇不测。
李司净犹豫的视线,落在了独孤深身上。
已经拍完戏份的独孤深,正费劲的去摘假头套。
拍摄中看起来便于伪装,简单就能套上的司仪长发,一到卸妆的时候,就麻烦得需要旁人来帮忙一根一根的拆。
看他那样子,恐怕已经跟迎渡和沈道长定好了,才会匆忙的换下拍戏的装束。
李司净叹息一声,不放心的叮嘱迎渡。
“你最好是能给他改条好命。”
他们离开拍摄现场,沈道长一路上笑声就没断过。
迎渡在清泉观也算是天赋卓越,师父宠爱,在娱乐圈电影圈更是风生水起,眼高于顶。
谁不是捧着迎渡,想沾他一身好运的光。
哪怕遇到过李司净这种根本半点儿不信的人,开口嘲讽,充满怀疑。
“哈哈,林迎你也有今天。”
沈道长真是止不住回味李司净的神色,“李司净不愧是命中带煞,神挡杀神的七杀格,别说他有带人入梦的能力,就单凭他的胆识,也能成一番事业了。”
“少夸点。”
迎渡当然清楚李司净胆识过人,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这辈子算是遇上李司净和李铭书了,祖孙俩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人。”
边说还边盯着李铭书的背影,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筹谋什么。
他不耐烦的催促:“喂,沈名来了,你要安排就赶紧。”
李铭书只是走到了山道,回身看了一眼迎渡道:“你守祠堂。”
“祠堂?”
迎渡难以置信,拉着李铭书远离了沈道长,才低声质疑:
“那里有什么可以守的?场景不是已经拍完了吗?我们不该上山?”
“祠堂祭山,阴气氤氲,迷了路的魂魄极有可能会在山与祠堂的路上徘徊。我和沈道长上山,找消息,你去祠堂等消息。”
他这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是为了保证迎渡的安全,让他别跟着一起上山。
但李铭书肯定的说:“也许阿深迷了路,能遇见你。”
迎渡闻言,看了下山的路,竟然没有反驳。
短暂思考之后,烦躁的叮嘱了李铭书一句:“记得帮阿深回消息,他肯定不希望家里人为他担心。”
这下轮到李铭书诧异了。
“阿深没跟你说过吗?”
李铭书竟反问了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迎渡一愣,并没能理解李铭书话里的意思,仍是那副脾气。
“家人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吧。二十岁也成年了,该独立了,没爸妈唠唠叨叨和亲戚指手画脚,不知道有多快活。”
李铭书只叹息一声:
“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每一年家里都在办丧事,今年司净遇到他的时候,他母亲刚刚去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同样的话,再听第二次,哪怕是没心没肺的迎渡,也沉默得脸色发青。
山里的寒风吹拂,刮得他耳尖麻木。
想起曾经跟独孤深说说笑笑,讨论春节要跟亲戚聚一起,更想起独孤深捧着箱子讲述自己愿望的模样。
这么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老气横秋的只希望能跟爸妈亲戚一起过春节。
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一个都没有,孤零零的好像自己的名字,一出生就注定着深深的孤独。
迎渡没再说话,叫上助理,去了贤良资料馆。
李铭书随手取了祭祀用的红绸,叫上沈道长,循着山路,往山上去。
沈道长跟迎渡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弟,性格脾气却大相径庭。
迎渡随心所欲,一张嘴能得罪八百个人,谁看了都知道是家里溺爱惯出来的毛病。
沈道长则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但凡谈上两句,他都能察言观色的给个准话,堪称清泉观最灵验的道长,声名赫赫。
他先入门一年,占了个师兄的名号,迎渡却从来不叫。
总是“沈名”“沈名”的呼来喝去,很不给他师兄的面子。
沈道长也不气恼。
迎渡来清泉观,修的是命,他来清泉观,修的是心。
只要出门看相走阵做法事,能够赚点小钱,助人为乐,得善信一句夸赞崇拜。
他就心情良好。
李铭书走上山路,并不多话。
沈道长天生就是健谈的性格,止不住路途闲聊。
“小友,我看你面相端正,三停匀整,这一路虽说波折不断,但是落了困境,自有贵人相扶,晚年更是子孙满堂,妻女贤孝,膝下承欢……”
正说着,山里的风带出了异样的气息,吹得沈道长浑身上下警觉,顿时住了口。
李铭书只是笑,停下了步子。
“你再看看。”
沈道长没能琢磨透他的意思,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
眉目清秀,天庭饱满,一双眼睛沉稳通透,确实是聪慧顺遂之福相……
可是,风刮得猛烈,仿佛对他方才看相说命极为不满。
沈道长不敢胡乱开口,也不知道是贵人还是妻女犯了忌讳,皱起了眉来。
敬神山这地方邪门之处,他听师父说了不少。
可谓是当年大张旗鼓派了人过来,说要毁掉这座山的根基。
又兜兜转转,死去活来,最终山还是山的样子,犹如规则与神谕般无法撼动。
他来这儿,是要替迎渡清理邪祟的。
然而,迎渡去了祠堂,也没跟他说邪祟在哪儿,偏偏让他跟这么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上山……
诡秘莫测之处,沈道长心思一乱,再看眼前年轻人,顿觉不对。
“何方——”
那声“妖孽”没能出口,李铭书已经拿出手上的祭祀红绸,缠上了他身旁的树干。
这捆的是四方结,扎的是五行木。
稍稍几个起落,能将这山坳里的一棵树,绑得比清泉观烧香熏染的松柏木还要漂亮!
“祸从口出。”
李铭书提醒他,“在这座山里,还是不要胡乱评价旁人面相、命途为好。有些讨彩头的话,落入不同人耳朵里,就是一些坏话,要生气的。”
沈道长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
被这人一看,那种冷冽的视线淌过全身,似乎看穿了他的生死、过往。
他总觉得李铭书说的“生气”,不是指具体的人。
更像在说这座山,说这阵风。
沈道长拿来套近乎万试万灵的话,也不知道哪一句在这时候触了霉头,顿时毕恭毕敬起来。
“前辈,受教了。敢问是何方大师,我们上山又是要布什么阵?”
“山里一介村夫罢了。阵法好定,地方难找。”
李铭书看着这颗扎稳了的树,感受着狂乱的风,竟露出笑意,放心的向沈道长伸出手说,“黄符纸给我。”
沈道长招呼徒弟拉开背包,里面成摞的黄符纸,要多少有多少。
他还跟着问:“大师这要做什么?我听师父说,这敬神山藏有仙脉,自周以来,祭祀能通达天听,引得神明下界。”
“大师可是在招仙?”
“不招仙。”
李铭书噙着温和笑意,抬手入口,利落的咬破指尖,血溅黄纸,痕走龙蛇,划拉出一道新符。
“招鬼。”
这符见了风,竟凭空燃烧,裹起一阵荧绿黝黑的光,散发着浓烈的烟火气,飘向眼前绑好了四方五行阵法的树木。
沈道长可没见过大白天招鬼的!
他还没能出声,就见燃尽的黄符纸,残烟撞了树干,又从树后走出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
她白色衬衣似乎融入山里的风,双脚扎根在了萤绿的泥地。
连她随性梳起的长辫,发梢都清晰牵连着身旁招摇的树叶,晕染出一身微微绿影。
仿佛她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并不独立存在,而是整座山的意志,以人类的形态出现。
在这样的时代,在任何地方,男人都不应当见到一个女人而感到害怕。
然而,沈道长本能战栗,于寒风呼啸的山里,后背冷汗涔涔。
若不是掐住了虎口,恐怕眼前都要一黑,丢人的倒下去。
可惜,那女人并不看他,只看李铭书。
“李铭书,活着不好吗?”
她声音尖锐,如利刃刮过耳膜,满是嘲笑。
“多少死透了的家伙,都盼着这么一条主动献上来的命,你却不要?”
第55章 第 55 章 这就是他的小叔。
那道声音起落不过两句话, 说得轻巧惬意,却刺得沈道长皱了眉, 几乎站立不稳,得扶着一旁扎了红绸的五行木。
偏偏李铭书气定神闲,叹息一声:
“再情愿,也不是我的命,我守着你不好吗?”
“碍眼的老东西,谁要你守着?”
那女人声尖嘴利,骂得是肃杀难听,“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杀个人也叫你拦着这般不痛快。要不是你死了,我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平白捡了一条命, 还不快滚出这座山!”
那般言语血腥, 引得山里风声簌簌, 枝叶翻腾。
沈道长眼前一黑, 身旁两个懵懂徒弟,更是痛苦咳嗽, 难以维持平静。
这鬼招得太利,白天也能活动自如就算了, 一声怒喝,几乎能叫他五脏六腑翻腾。
修行以来见过的妖物无数, 莫能与之匹敌。
他下意识伸手, 护住了身旁两个懵懂的弟子。
“退。”
李铭书见状, 柔声细语的劝道:
“别生气,司净的电影还在拍呢,我就算想走,也得等他拍完电影再走。而且我走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你,难不成又跟以前似的,为了照顾孩子,一走两年多,到死了才能回来。”
“都这时候了,就让我好好跟你说会儿话吧。”
那女人轻哼一声,身形略微隐了些。
沈道长视线恢复些许,也不敢在这种厉鬼面前多待,又与徒弟们往五行木后面靠了靠。
山里的寒冷柔和些许,李铭书无奈叹道:
“能告诉我那位小姑娘拿走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吗?”
“什么小姑娘?什么东西?”
声音尖锐,讽刺又傲慢。
“写了我名字的《命书》。”
李铭书笑容温和,劝说孩子般耐心慈祥,“你天天都见到那位写命,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天你还与我说,小姑娘命苦心狠,想作女儿来养。”
“你一贯是会养女儿的,她跟你走,我很放心。可她拿了我的命书,种下了因果,若是以后要跟灿芝一般,去城里过普通日子,总是牵绊了一条命,那多不好。”
女人嗤笑回他:
“活人的命,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反正牵绊的也是你一个死人的命,你还敢找她麻烦不成?”
“我定然不会找她麻烦。”
李铭书笑容纯粹,知道她不耐烦的根源,说得徐徐。
“只是比起做一个活人,我更愿意留在山里,留在你身边。你听刚才的道士也说了,我妻女贤孝,有谁的品德见识能够比得过你?又有谁能像灿芝似的一心记挂你,大老远的回来,陪了你十八年?”
“这般日子,我过得好着呢,怎么老想着赶我走。”
沈道长站在一旁,已经分不清什么情况。
明明是恶鬼挡道,却被李铭书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得像是一位丈夫在劝自己脾气暴戾、不讲道理的妻子。
一句句捧得山中恶鬼无话可说,连女人的模样都融进了风里,模模糊糊的仿佛羞怯了躲起来了,看不清晰了。
这风吹着,身影淡了,半晌传来一句。
“东西在土地庙下面。”
李铭书笑意清浅,声音却如春日暖风,和煦宜人。
“那小姑娘呢?她受了许多委屈,可她也许有家人、有朋友,跟灿芝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随随便便捡她去做女儿。”
“死老头,废话多。”
女人的身影没了,响动依旧尖声厉气。
“她比你们都有意思。反正你们一个个不想活,正好她帮你们去死!”
放着狠话,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山里的风都停了。
沈道长顿时觉得轻松许多,压在头顶的邪祟之气似乎也随之消失。
他还没能追问眼前年轻人,就见对方笑意友善的看过来。
“沈道长,请助我在土地庙里布阵。”-
《箱子》在路上耽误了三天。
无论是细拍小玉的镜头,还是俯瞰祭祀队伍的全景,都在李司净的要求下,一帧一帧的打磨。
只要山里天色昏暗,李司净必然会提前收工。
剧组成员个个都为了李导宽宏大量,把人当人,感激涕零。
却没人知道,他才是最想回去的那一个。
车行十五分钟,楼道步行急促。
李司净甚至不用打电话,推开房门就能见到周社的身影。
“拍完了?”
这三天,周社信守承诺,准时回来。
李司净见了他坐在床边,翻看外公的日记,心一下就定了。
周社不该有事的。
一个闲散来去的孤魂野鬼,进山跟回家一样容易,怎么会有事?
李司净觉得自己可笑,患得患失。
也不想精神正常的时候,在周社面前显得过于脆弱,矫情得他自己都嫌弃。
李司净进了浴室洗澡,热水洗去了一身疲乏,刚走出来,周社就替他拿过了毛巾。
“前几天有个道士来了?”
周社轻柔的为他擦去头发水渍,指尖稍加力度,就能把人按得服服帖帖。
“嗯,清泉观沈道长,迎渡的师兄。”
李司净放松的依靠在周社胸前,根本不管这个姿势擦头发多难,反正周社自己解决。
“怎么了?”
周社说:“他在你电影的拍摄场地,进进出出,像是在布阵。”
李司净一听,立刻警觉了。
“什么阵,会伤害你吗?”
“不会。”周社掌心轻柔抚摸他的头发,“倒是能够帮上我的忙。”
周社这么一说,李司净的心都安定了。
他并不会为了所谓驱鬼正义、福祸人间偏向道士,如果周社说沈道长布下的阵法,会伤害周社,那他立刻就会拆得一干二净。
绝不会给外人伤害周社的机会。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他布在哪儿的?我叫工作人员平时小心点儿,别去弄坏了。”
“土地庙里。”
周社替他擦干了头发,拿过酒店的塑料梳子,一点一点帮他整理炸得满头的发梢。
李司净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照顾,感受着头发细致的梳理。
“那个土地庙,外公经常提到……说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更是他们修路的终点。”
“在那个时候,这种封建糟粕哪管什么文物不文物,价值不价值,都得砸烂烧光才算正途。”
因为只是一座山野老庙,即使过了五六十年,山脚的贤良镇已经大张旗鼓的搞非遗了,也没有怎么修整过。
漆黑的墙壁,砸碎的神像。
不知道是路过村民还是旅客,在破败土地庙摆上几个烂透的苹果,没开封的饼干和糖。
凄凉零落,拍入镜头别有一番封建余孽穷途末路的衰败寂寥。
李司净在《村落》里,搬了送子观音进去,将它拍成了烟熏缭绕的隐喻。
在《箱子》里,这破败老庙成了林荫和李襄躲避追捕的掩体,坠落的神像底座,砸得恶徒头破血流,增添了几分恶有恶报的意味。
李司净从没觉得冒犯土地庙有什么问题。
这时猛然转过头,不管自己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直视周社。
“周社,那是你的庙吗?”
周社忽然笑了。
他眉眼温柔,笑意俊朗:“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不是庙祝,也不是摆供台的石像,我是你小叔。”
这样俊美温和的男人,总可以声音轻巧的一语带过李司净的疑问。
当李司净以为他又要敷衍过去,他笑声附耳传来。
“那是曾经镇着你外婆的庙,我们得小声一些,不然她听见了,一定又要乱发脾气。”
周社似乎与她熟悉,语气戏谑,“她不好惹,也就李铭书能忍着。”
“外婆?”
李司净顿时不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对那道鬼魅般的身影与嘲笑,记忆深刻。
“李铭书不是写了吗?”
周社伸出手指,指缝梳了梳李司净柔顺湿润的头发,放弃了手上的塑料梳子。
“他看着那些人砸烂了庙里的神像,推翻了庙里的供台,烧毁了庙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幡符。而他站在一旁,打开了祭坛下面的箱子,放出了一座山里介于妖物和精怪之间的恶鬼,然后在敬神山一次又一次祭祀里,奉她成为了新的神。”
李司净看过无数遍的日记哪有他讲的那么玄乎!
外公不过是在日记里,回忆了那些人的疯狂,听到了笑声。
仿佛是在庙里压抑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笑,狷狂肆意,满是解脱与自由。
惹得外公忘却了自身的痛苦和折磨,感慨道:
“这一切也不算全无好事,至少这算得上一件天大的好事。”
李司净曾经以为,那是外公随手写来,庆幸山中献女、嫁女、吃女传统的覆灭。
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道笑声,从镇压的庙里逃出生天,翻身成神。
“她是什么神?”
李司净创作《箱子》,查遍了敬神山的地方志,看尽了山里的志怪拾遗。
根本没办法把那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与神明联系起来。
周社只是笑:“没有祭祀牌位,也没有庙宇的神,谁知道她算什么?大概是李铭书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祭祀,养出的一位女儿神。”
女儿神,自然只会保护女孩。
李司净作为一个男孩,从小就不受外婆的待见,记忆里满是一座幽绿如鬼魅的坟茔和噩梦里毫不遮掩的嫌恶。
他想到外婆的语气,还有怪物巢穴般深邃的竹林,不禁觉得后背发寒。
万幸,这寒意并未持续太久,又度来了令他平静的温暖。
周社似乎轻而易举感受到他的心思,将他揽在怀里,恰到好处的体温驱散了他的恐惧。
年少时候怯懦爱哭的李司净,没了外公,不受外婆喜爱,至少还有周社。
在孤独凄苦的夜晚,他能够安稳藏在宽阔怀抱,枕着规律的心跳沉沉入睡,已是莫大的幸福。
这就是他的小叔。
无论什么土地庙,什么恶鬼什么神。
只要周社没事,他一概不管。
无论是梦里披着人皮的恶鬼,还是现实中声音尖锐的神明,都不能带走他的小叔。
《箱子》的拍摄,终于到了土地庙。
在剧本里的高潮场景,列在顺场表里,已经是剧组要拍的最后场景。
李司净跟剧组定下的计划是七天。
七天时间,祭祀、追逐、真相大白,全都在表上排得密密麻麻,如果不是光照对拍摄极为重要,恐怕整个剧组都得为了这场重头戏熬上几个大夜。
剧组的精神都绷紧了,这样人多的场景,随便一帧的调度都需要慎之又慎。
李司净甚至没有空闲走入土地庙,去看一看用作背景板的老庙,到底是布了什么不得了的阵法。
从早到晚仅仅八小时高强度的拍摄,都已经叫他疲惫不堪。
李司净很累,只想尽快回到酒店去见周社。
可等他打开房门,却只见一室空荡。
习惯了周社整天在身边的日子,李司净极难忍受片刻的孤独。
手上翻出周社的电话无数次,又没能下定决心拨出去。
万一周社在忙。
万一周社正在斩杀那些癫狂的孤魂野鬼。
一通电话就像是无数电影里坏事的预兆,迫使他极具灾难思维的后怕,不敢去打。
他手上握着周社的刀,眼睛盯着手机里各种消息,脑海却在想周社。
那道持刀行走的冷漠身影,已经熟悉得不需要回忆。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他想起的是梦里冷漠的男人,还是他温柔的小叔周社。
“咔嚓。”
房门打开的声音,仿佛宣告李司净刑满释放。
他几乎没有犹豫的站起来,走近周社,伸手关上了那扇令他烦躁不堪的门。
“回来得好晚。”李司净皱着眉指责。
周社依旧露出惹人厌的温柔笑容,“上楼的时候遇到万年,聊了两句……”
声音没入温暖唇舌,李司净连万年的啰嗦健谈都开始厌烦。
确认存在的交缠气息,帮助李司净找回了理智。
他闻到周社浅浅的血腥味儿,深沉的蓝黑外套阻碍了视线,根本辨识不清。
于是李司净脱了他的外套,在弥散不去的异样气味里,伸手一寸一寸摸过,一定要亲自确认周社的安全。
“我没事。”
温柔的吻带着情欲。
周社总有办法让李司净按捺不住思考,变得一片混乱,没法再想。
可是这样心满意足熟睡的夜晚,李司净久违做了梦。
他走在长长的石阶,像极了去往土地庙的山路。
然而,这样的路是往下的,尽头藏在一片漆黑阴影里。
他的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走了许久,才见到模糊跳跃的影子,在烛火照耀下幢幢晃荡。
李司净走到了石阶尽头,终于找到了一片昏黄的光亮。
他身前有两个男人。
一个跪在地上,一如他幻觉里长发跪地的祭品,只留给他一道背影,根本看不清模样。
他竟觉得,那是独孤深。
嶙峋的肩膀,瘦弱的腰,年幼如孩童般细嫩无力的手臂,怎么看都像独孤深。
没等李司净走近确定,藏在阴影里的另一个男人,迈步走到了祭品旁。
那人身着灰色风衣,熟悉的脸,熟练的举起了手中刀刃——
“周社!”
他的阻止没有用,他亲眼见到周社斩下了独孤深的头颅。
那颗头甚至没有飞起的抛物线,沉甸甸又真实的落入溢满鲜血的浓稠石盘。
李司净去摸自己的口袋,空空荡荡,没有他习惯握在手里的刀。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
没有周社的短刀,眼前的男人就不再是周社。
“你为什么会在我梦里出现!”
李司净对男人的恨意,在他斩落独孤深头颅瞬间爆发,“你为什么要杀他!”
在李司净尖锐的质问里,杀过人的男人,甚至没有看他,坦然说道: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没什么价值,就该让有价值的人活着。”
李司净骤然惊醒,只觉浑身冰凉。
他伸出手,发现身旁没了周社的身影。
“周社?”
他冲着黑洞洞的浴室喊,无人回应。
李司净立刻摸过床头手机,迅速拨出了周社的号码。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之后,没能等到周社的回应。
只等到了,“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李司净心坠冰窖。
第56章 第 56 章 周社不见了。
周社不见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就这么突然的消失了踪影,仿佛是数月前旧事重演。
可是, 以前周社消失的时候,李司净恨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
现在,李司净随时都在找他。
《箱子》的拍摄紧凑,整个剧组排满了行程,连轴转动不敢耽误一秒。
李司净思绪翻腾反复,也只能板着一张脸坐在监视器前,紧盯着演员们的动向。
周社去哪儿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要杀阿深?
李司净的思绪比幻觉涌上时更乱,如果不是独孤深平平安安的在镜头前演戏,他能亲自搜山,一定要把周社抓出来问个明白。
忙碌的拍摄,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李司净必须全神贯注, 去看镜头前每一个动作, 每一秒神态。
不容错漏。
他的状态很不好,即使手握短刀, 也定不住心神。
只想找到周社这个乱他道心的王八蛋,直接杀了算了。
“李哥……”
万年跟前跟后, 最清楚李司净的状态。
拍摄间隙,他忐忑问道:“你是不是头痛?要不要吃点药?”
“没事。”
李司净冷着一张脸, 盯紧了镜头前的独孤深。
他的梦常常有所预兆, 又有外公叮嘱, 怎么都觉得独孤深将遇到危险。
跟周社抵足而眠,并没有让他忘记,这个王八蛋在噩梦里,对别人下手有多狠。
镜头前声势浩大的祭祀, 终于出现了追捕者。
林荫虽说看破生死,在五大三粗的打手面前,简直是一株柔弱的小树苗,全凭李襄护着。
李襄以一敌三,架不住对方胡搅蛮缠,一个反手就将抱着箱子的林荫掀进土地庙里,害得林荫凄惨摔倒,又忙不迭的爬起来,往庙里藏。
镜头追了一路。
曾经烧得灰黑的土地庙,在沈道长的布置下,红绸、幡符应接不暇,也不知道摆的什么阵法,可见之处都是香烛纸钱,烟熏缭绕。
林荫一摔进去,铜盆哐当,幡符招摇。
映入镜头诡秘莫测的红绸,无风飘荡,更是增添了几分危机迫近的压力。
土地庙狭窄,两个人的打斗再藏个工作人员看准时机推倒道具神像。
“砰——哗啦——”
闷声巨响,轰然回荡。
“咔。”
李司净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了耳机喊道,“阿深,你过来。”
李司净喊了独孤深,谁知一旁的迎渡不请自来。
这两人好像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形影不离了。
可是看气氛,既不像交情不错的兄弟,又不像无话不谈的朋友。
迎渡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是在监视独孤深似的。
李司净皱了眉,觉得自己的灾难思维过于严重。
他抛去脑海里的念头,凝重的问道:“你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心情还好吗?”
“出什么事了?”独孤深竟反问他。
李司净被问得哑然,他总不能说自己做了一个周社要杀了独孤深的梦,希望独孤深小心提防。
“最近不是沈道长来了么。”
他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他说山里阴气重,剧组虽然人多,但也要小心一些。你又是男主演,我肯定担心你。”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站在一旁的迎渡,愤愤不平的呛声,“沈名把土地庙都布置好了,什么山鬼地邪都得退避三舍,还能把他抓了?”
这话听得李司净警觉。
“沈道长到底布的什么阵?抓什么鬼?”
迎渡难得遇上李司净这态度,眉梢一挑,也觉得奇怪。
“你平时把这些法阵玄学,都当成封建迷信,一概不闻不问的,怎么这时候关心起来了?”
李司净冷着一张脸,说:“怕你们在我剧组抓鬼,影响到电影拍摄,所以我有权知道。”
他绝不会说,他担心沈道长抓的是周社这只孤魂野鬼。
“真的?我不信。”
好歹迎渡跟李司净聊过许多次,清楚这人的脾气,“你哪一次问话,不是带着目的……”
“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
独孤深突然打断了迎渡的胡搅蛮缠,眼神郑重的解释。
“如果剧组遇到了什么事,这阵法可以挡灾,如果有孤魂野鬼走入山中迷了路,这阵法也能帮他指明方向。”
末了,他补充道:“沈道长说的。”
李司净闻言,竟真的松了一口气。
沈道长堂堂清泉观道士,总不会编些话来骗学生。
他伸手拍了拍独孤深肩膀,不忘笑着叮嘱道:
“既然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法,那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你不要单独行动,《箱子》拍到了紧要关头,一点儿问题都不敢出。贤良镇快到正月了,又来了许多外地人,人多眼杂的,怕不安全。你去哪儿,都叫迎渡跟着,他保镖多。”
迎渡确实保镖多,主要是粉丝太多。
这几天开车回酒店,不到百米长的街道,竟然聚集了无数粉丝,守着要见迎渡。
看那架势,他们拍完撤退之前,粉丝们是绝不会离开的了。
贤良镇有了热度,祭祀大典有了游客,算得上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就是苦了迎渡的经纪人,又请来人数众多的保镖,随时关注着粉丝的动向,免得这些充满爱意的孩子闹出什么大事,再玩一次失踪。
迎渡全责。
万幸迎渡是个好人,得了李司净的安排,也不反驳。
仿佛照看独孤深成了他的职责,没有半点儿不耐。
李司净安了心。
既然是定神魂的好阵,周社就算是在山里走丢了,也能循着法阵,找到回来的路。
剧组休息间隙,李司净仍在给周社打电话。
拨出去的号码,落入一片等候音,迟迟没有等到接通。
直到场上亮起大灯,照得土地庙堪比晴日,无数红色、绿色、蓝色的滤光片,投射出了漂亮的光影。
在土地庙的夜晚,各式各样照亮前路的火把,祈愿消灾辟邪的花灯,带着贤良镇苦心研究多年的成果,灯火绚烂,映入镜头。
重头戏终于要拍了。
《箱子》的三人组,在这样灯火通明、人群攒动的祭祀里,解决了追捕者,将要逃出山林。
结局他们拍好了。
而这即将结局的黎明时刻,容不得半点儿疏忽。
“通知演员就位、机组准备,开了。”
一声通知,祭祀队伍再度恢复了喧闹。
即便是深夜的山里,也能见到祭祀的熊熊火焰。
他们的拍摄,多得是游客、行人,趁夜远远观望,仿佛在提前感受敬神山祭祀的隆重肃穆。
这般热闹的景象,三年一遇,更有剧组为了场面的盛大,多招了数倍的群演,让夜晚的祭祀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喧闹的场景,正是《箱子》想要的高潮。
小玉开道,李襄护航,林荫藏在队伍里,随时等着抢夺祭品,逃之夭夭。
然而,始终面目亲切的司仪,在最后时刻扼住了林荫的脖子,让单纯信任他的大学生,遭到当头棒喝。
司仪的面具在挣扎中落下,露出了幕后主使的容貌。
他笑得狰狞,只道:“多谢你把箱子送到了我手上。”
火焰照亮的字迹写在祭祀幡符之上,林荫的视野里全是传承千年的惶惶祭文,回荡耳畔。
正如李司净的梦,正如现实与幻觉交错的残忍血腥。
所有的阴谋与屠杀,在这一刻揭开了面纱。
只等着箱子丢入祭祀的大火,烧尽证据,就会无事发生,风平浪静。
而林荫抱紧了箱子,哪怕距离火堆不过几尺,也要拼尽全力驳斥冷漠喋血的愚昧。
“你、做、梦。”
他会活下去,带着箱子里所有的名字,走出大山,走过深夜,走到黎明之下,打开属于逝者的箱子。
将真相与正义大白于天下。
“咔!”
李司净一声结束,惹得剧组沸腾欢呼。
持续了快半年的拍摄,总算在重头戏画上了圆满的休止符。
剩下的补拍、近景,都是轻松的工序,再也不用大张旗鼓提心吊胆的干活了。
李司净忍着头痛,去看监视器里的每一幕。
摒除了黑影的干扰,清透的绿、艳冶的红、飒爽的金、深沉的蓝,在人群攒动的吵闹祭祀里,变得格外灵动。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数百次的景象,终于化为现实。
忍不住激动的去想:
是这个,没有错。
当初令他恐惧得不敢再想的噩梦,成为了电影里重重叠叠的光阴,记录了林荫的灵魂闪光时刻。
可是,周社不在。
李司净的兴奋,无处诉说。
如冷水浇灭的火堆,只剩散发着阴冷腐朽的灰烬,与死寂般的怅惘。
他想说他们初见的梦,他想说恐惧促使自己设计出了如此完美的场景。
这样完美的景象,给了他面对周社,袒露内心的勇气。
偏偏勇气升起的时候,没有周社的身影。
周社哪儿去了?
李司净按捺着心中焦躁,将拍摄的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度犯了强迫症一般,叫了剧组演员再来,补上了一些缺憾。
夜色从深夜转向凌晨,月亮渐渐下坡,即将迎来又一个天亮。
李司净终于拍无可拍,确认无误的说道:“这段没问题了,大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再看看成片,没问题就能杀青了。”
提及杀青,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能够兴师动众,借了贤良镇祭祀队伍作为群演来拍戏,谁都怕出了大问题,没日没夜的熬。
现在好了,拍过了,结束了。
有着电影到了大结局的松弛,哪怕后续要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大家熬了一整夜,顿时有了精神,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好好睡觉。
李司净站在原地,忽然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欢欣鼓舞的时刻,他应该跟最爱的人亲密分享他的一切。
可是,周社到底在哪儿?
“司净。”
一声模模糊糊的呼唤,让李司净精神一振,看向身后的土地庙。
寒风吹得簌簌,他实在没法分辨,到底是有人在庙里喊他,还是他又产生了幻觉。
李司净下意识拿起手机,拨出了周社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嘟……嘟……”的平缓响起。
他眼里的土地庙,仍是挂着红绸、幡符。
耳畔听着等待音,脑海浮现的却是孤魂野鬼迷了路。
如果周社迷路,会喊他吗?
如果周社喊他,他是不是能够回应?
“您好,您拨打的——”
提示语被他无情掐断。
李司净忽然头痛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寒风吹了整夜,还是自己挥之不去的病症复发。
可他眼前披红挂幡的土地庙,成了一座孤魂野鬼的囚笼。
就算里面关着几千年嗜血肃杀的恶鬼,他也要放周社出来。
万年小跑过来,“李哥,道具组的问,要不要把灯片的钢管先拆了。他们看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
李司净头也没回:“你让他们拆。”
快步走入了土地庙里。
土地庙仍是狭窄逼仄。
砸碎的道具神像碎片,还没清理,乱成一片。
我只是看一看……
李司净想。
如果周社被指引到了这里,他一定会喊我……
念头一出,李司净还没停下步子,立刻见到庙宇角落蛰伏的黑沉淤泥,轰然涌上,牢牢抓住了他的脚!
那种存在于记忆里的窒息、恐慌,令他摔倒在地。
可他的后背没有感受到砸向地面的坚硬,而是失重般的坠落,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在黑暗里跌跌撞撞。
“啊!”
李司净终于撞在硬实的墙,头晕眼花的找回了知觉。
周围光线昏暗,已经不像是反反复复拍摄过的土地庙,逼仄狭窄,散发着泥土与焰火烧灼的气息。
又似乎带着外公常年萦绕的烟火气。
李司净想要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
却没想到,他先摸到了刀。
周社给他的刀,依然轻而易举的被他握在掌心。
似乎察觉了他在这样的危险之地,比起手机,更需要一把利刃防身。
这不是梦。
周社说过,只要这把刀在他手里,他就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
可他的现实一片漆黑。
汩汩流淌的黑泥,不再拥有萤绿的色泽,仿佛蔓延而上的泥沼,要将他吞噬殆尽。
它们缠上李司净的手臂,钳制李司净的脚踝。
粘腻作呕的触感,迫使李司净骤然挥出利刃,斩除靠近的黑泥。
霎时,那些黑泥退了。
似乎畏惧着李司净手上的刀。
他像是走入了陈莱森别墅下面的未知空间,再度面对了一无所知的黑暗。
而周围却多了无数幻觉里的黑影,随时都想吞没他。
李司净谨慎的站了起来。
脚踝手腕,残留着烧灼的痛苦,唯独周社的短刀使他大脑清醒。
他扶住墙壁站稳,想寻找一条通路,手指却摸到了坑坑洼洼的刻痕。
那些刻痕边缘整齐,有棱有角。
李司净立刻意识到了,那是刻在墙上,一行一行的字。
因为在他的梦里,在他溢满恐惧的挣扎中,这些字一个一个的出现,带着光亮,差点因为他对周社深入的恐惧,彻底忽略。
如今,他对周社没有了恐惧,他的思绪格外清晰。
于是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亮起了灯光。
字迹在光里显现,正如电影的布景一般,熟悉得叫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毕竟,他在设计电影场景的时候,跟美术讨论过无数次的字体。
它们一定要是甲骨文或者金文,才能彻彻底底的还原他的梦。
眼前的字,正是他梦里见过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字里,为什么会清楚的刻写着“周社”?
“司净。”
光影昏暗,有人死死抓住他的手,用李司净久违的语气,说着他曾听过的话。
“你外公难道没有告诉你,不该一个人到这儿来吗?”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大家已经收工准备下山, 场务到处找李司净的身影,惹得现场气氛逐渐焦躁。
“不要急、不要急。”
万年清楚李司净偶尔会去山路看看, 有时候又会找演员闲聊。
“我在打电话了,等一下。”
手机拨了出去,富有节奏的等候音响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接通。
虽然土地庙场地算大,人来人往,但李司净那么独特的身影,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到。
“刚才我好像看到李导进土地庙了……”
“可是庙里没人啊,我刚去清了道具。”
土地庙不过二十来平,逼仄狭窄,任谁走进去都能一眼看清。
当万年没在庙里看到他身影的时候, 还以为他去别的地方看场子了。
这时候李司净不见了, 全都在等着,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李铭书一直关注着李司净, 除了拍戏、对戏,没晃过眼。
可他没有见到李司净走入土地庙。
“李哥人不见了。之前我看李哥去了庙里, 还问了他钢管要不要拆——”
万年还没讲清楚什么钢管不钢管,李铭书已经快步向土地庙走去。
“出事了?”
迎渡寸步不离, 赶紧跟上。
两人进了土地庙,里面依然是布过阵、砸过像的拍摄状态, 一地碎片, 根本没有人躲藏的余地。
迎渡看了看, 说:“你不是说这地方没问题,我姐开了道,就不会出事吗……”
他的质问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裹挟着寒意, 涌入土地庙。
那种压迫人喉管的窒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李铭书伸手一推,迎渡让开了位置,背贴墙的靠着,呼吸才算顺畅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阵风很怪,像是带有实质的神魂,挤占了土地庙不大的空间。
迎渡还没说话,就听李铭书叹息:“司净找他去了,你拦不住很正常。”
这话不像跟迎渡说的,可迎渡什么也看不见。
“他找什么人?”
迎渡气死李铭书说话不讲清楚的习惯。
“你又在跟谁说话?”
“走。”李铭书一抓,将他往土地庙敞开的地板下钻。
黑黢黢的地下,挖出了窄窄的土坑,根本不可能容得旁人躲藏。
李铭书带着沈道长在这儿布阵燃香,迎渡只负责守祠堂,《箱子》也没安排他拍土地庙的戏,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供台背后挖出了这么大一块暗室。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清泉观扫过沉积多年废坑烂屋的纯正道士。
这时候都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恶土地庙的地下暗室浊气太重,香烛纸钱的烟火气,都没法盖过。
李铭书却像闻不到这溢满室内的污浊之气,弯腰去挖地底的泥泞。
“你到底在做什么?”迎渡看不明白。
李铭书也不并回答。
迎渡见他挖得焦急,只能蹲过去,捡了一片烂瓦,跟他一起挖了起来。
在手上烂瓦触及泥地里硬物的片刻,迎渡听到了头顶传来尖细的嘲笑。
“……他就是个傻子,非要去找那个东西。”
“谁?!”
迎渡警觉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唯有土地庙暗室坑坑洼洼的泥地,贴满黄符、香烛氤氲,更是沿着边角,钉死了一层一层的红线,连接阴阳,贯通生死。
再回头,李铭书已经取出了泥地里的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卷发黄发黑的竹简。
这样的竹简,迎渡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哪怕故事背景放在战国、秦朝的古代电影,也极少见到如此破烂的书简。
李铭书推开竹简,上面的痕迹斑驳,辨不清哪些是污渍,哪些是字迹。
反正迎渡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们神魂一体,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都离不开的。”
李铭书也不知道在跟谁说,伸手拔出一旁红烛,稍稍一倾,滴了滚烫的红蜡,一点一点仿佛圈字似的,染红竹简。
暗室的声音清晰了些,更加尖锐,是一道傲慢的女音。
“当初你就不该去求那个东西,更不该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领出山来!”
李铭书只是温和劝慰:“都二十四年了,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他是我们的外孙,更是灿芝和周卫的孩子,无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是我们的家人啊。”
“哼。”
这声轻哼果断短暂,迎渡骤然顿悟。
他们一路祭祀扬起的风,听到的笑,感受到的异状,都是这个和李铭书对话的女鬼!
是李铭书口口声声的妻子,是李司净的外婆。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温和、慈祥的长辈,不过是挂了一个家人名号的怪物。
迎渡掐起指诀,要散尽一室污浊。
“李铭书,你怎么能把这种山鬼当老婆!”
李铭书神色一变,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无礼,已经来不及了。
无形的风,肆掠猛烈,迎渡摔了个透彻,撞在墙边难以动弹。
李铭书只能在一旁劝:“他只是个孩子,无心之言罢了,何必跟他计较。”
迎渡觉得呼吸困难,根本没办法和这样的精怪抗衡。
那不见形状的山鬼,还不忘厉声呵斥:
“之前的道士就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个道士更是目中无人,毫无礼数,杀了算了!”
李铭书立刻抓过边角红线,缠绕自己的手腕,又狠狠绑住了迎渡的手指,沿着指缝牢牢捆住了迎渡手腕。
刹那间,扼住迎渡脖颈的力道松了劲。
女音发出愤怒刺耳的质问:
“李铭书,你就没有一刻想活的吗?”
“那是我的外孙,也是你的外孙……”
李铭书手上动作不断,线缠竹简尾部,又撕下墙上黄符纸,咬破了手指,滴血为墨,落了字。
“我更希望他能活。”
迎渡霎时觉得气息窜涌,全顺着绑紧的红线冲撞他的神经血脉。
“你要干什么!”
李铭书的笑容近在咫尺,那张属于独孤深的脸庞,露出了平和温柔的笑意。
苍老的魂魄与年轻的轮廓,隐隐重叠在迎渡眼前,眉眼弯弯的问他:
“林迎,你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梦魇?”
迎渡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想起了自己的噩梦。
李铭书笑得了然,叮嘱道:
“在梦里,记得别害怕。”
什么——
迎渡真的是遇到疯子了。
说不定这算他们李家的家族遗传,一个比一个不计后果的癫。
李司净有个气质血腥沾了人命的小叔。
李铭书有个人形都没有,也要动手杀人的老婆。
也不知道怎么组成的家庭,怎么养的女儿,怎么被他倒霉的撞上,还要秉承爷爷的嘱托和清泉观惩恶扬善的己任,倒霉的沦落至此!
迎渡心里痛骂不断,最终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道熟悉的门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本能抗拒着打开门。
他皱着眉,十分清楚打开这扇门的方法。
无非是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下转动,响声轻得习以为常。
毕竟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许多年,像呼吸一般容易。
可是现在,他不想打开。
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在噩梦里推开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忽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正如他的噩梦一次又一次重复,无法逃脱这扇门关起来的梦魇。
“林迎,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妈妈一如曾经无数次的噩梦般,兴高采烈的抓住他,拖他进去。
下一秒,尖声细气的冲着屋里坐了满满三四桌的亲戚喊道:
“林迎回来了!”
这么一声回来了,仿佛是发起冲锋的号角。
所有陌生的、不认识的、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亲戚都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林迎,终于回来了,怎么一声不吭的?还记不记得我?”
“你小子长大了啊,脾气硬了,不会叫人了吗?”
“听说你去了清泉观做道士?你爷爷要求的?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进了道观还怎么娶老婆生孩子,也不给老林家留点香火,不想抱重孙啦?”
迎渡站在熟悉的梦魇,面对所有追问他“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之前我们见过的,都忘了吗?”表情麻木至极。
这就是他的噩梦。
从小到大,轮番上演,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永远没法逃脱。
上演的猜题谜语,一道一道的拷问他。
答不上来就要遭受所有人的谴责。
说他六亲不认。
说他目无尊长。
说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些从小看着他长大、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戚。
迎渡从未跟任何人讲述的梦魇,清晰浮现在眼前,手脚冰冷,满身抗拒。
而他的妈妈,永远只会催促:“怎么不叫人?忘记了吗?快叫人啊。”
人?
什么人?
都是一群又一群没有姓名提示牌的鬼魅,他毫无印象。
却逼着他重温小时候恐惧逢年过节、面对亲戚的噩梦。
迎渡克制不住情绪起伏,在梦里恨不得杀人。
杀了李铭书!
杀了李司净!
李家人都是什么混蛋玩意儿,让他好端端的做这种噩梦!
他焦急的视线,试图在看不清的面庞,找到李铭书或者李司净,随便哪一个罪魁祸首都行,他一定要叫他们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他在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埋怨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长袖衬衫,套了一件米色针织背心,乖巧的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他大概十三四岁,比噩梦里的迎渡小了许多。
短发柔顺垂落,微微遮掩眉眼,瘦弱的身影,在吵闹的鬼魅之间,如同唯一存在的活人。
迎渡的亲戚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他家同辈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一群山里的野猴子,争抢打闹,尖叫狰狞,每次过年都恨不得把他们全都叉出去!
偏偏这陌生的孩子静得离谱,在亲戚们尖声厉气的责问里,缓缓翻过纸页,专注阅读着手里的书。
“阿深?”
这是迎渡在噩梦里,能够确定喊出的名字。
看书的孩子循声抬起头,容貌俊秀乖巧,却没有回答他。
周围尖声细气叫嚣着的鬼魅,霎时发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认得我们,但是认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赶紧推开挡道的亲戚,走了过去。
年幼的独孤深并不看他,执着的去看书。
迎渡知道这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识推断,只能顺着去问:
“你在看什么书?”
独孤深合上翻看的书,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字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命书。”他说得平静,声音带着十三四岁男孩子的沙哑。
“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迎渡心脏收紧,那种手脚冰凉的惶恐再度涌上心头。
他记得李铭书说过,独孤深没有家人了,七岁起一个接一个的目睹亲人逝世,最终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没有比这更苦的命了。
独孤深在梦里,竟然还要仔细读一遍自己的苦命吗?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万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醒过来,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不走。”
独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备仇敌一般退了半身。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妈、舅舅们一起过年。”
“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爸妈絮絮叨叨指责他、埋怨他,没一句好话。
亲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弯抹角的打着关心的名义,摆出老资格的谱,倚老卖老,想着法子打压他一个孩子,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迎渡锁紧了眉,不管独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独孤深抗拒的躲开,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记得他们,可是我记得!”
“小舅在团里做导演,他安排的舞台调度从来不会出错,哪怕发生了意外,他也能镇定的解决。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妈是团里的编剧,不仅能把传统的本子改好,自己写出来的故事,我也特别喜欢。”
“大爸一手改良了团里乐队的曲子,大妈更能根据这些曲,找到合适的音乐和乐师,每场演出都没出过问题。”
还有二爸、二妈,宋叔、周姨,独孤深一个一个数出来,愤怒稚嫩的小脸尽是崇拜和崇敬。
独孤深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个都不认识,说明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而迎渡脸色苍白。
他清楚独孤深数出来的不是在场的鬼魅,而是独孤深自己的家人。
忽然意识到,他所憎恶痛恨的亲戚,吵闹不休的身影,在独孤深的眼里,都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又怎么赢得了故人故梦?
“阿深!”
但是迎渡怎么可能走,他抓住独孤深的手,掌心的手臂瘦弱得几乎能捏碎。
“就算我不认识他们,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他们都是死的,是假的,是梦!可我是活的,是真的,是人!”
独孤深神色诧异,挣脱的力道几乎僵住。
忽然,厨房传来了一声招呼:
“来——刚出锅的鱼。”
独孤深迟疑的神色,似乎被这一声唤醒,伸手推他,“我不要。”
迎渡不是他的家人,全是虚情假意的安慰和另有所图的同情。
他不要。
但迎渡不肯放手。
他比独孤深年长许多,抓住这么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崽子,轻而易举。
不管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先强行把独孤深带离噩梦再说。
迎渡从小手劲就大,强硬的抓着十三岁的独孤深往门外去。
“放开我!你松手!”
独孤深还要分心去抱着那本命书,根本无力反抗。
周围的亲戚顿时变得张狂疯癫。
“你放开他,不许欺负弟弟!”
“林迎你是哥哥,哥哥得让着弟弟,松手,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你爸来收拾你——”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阻拦的手臂也僵在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看向了门外。
又有人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里面白色衬衫染着血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湿透了外套。
一双眼睛冷漠如冰,看得迎渡浑身发寒。
那是李司净的小叔,周社。
迎渡见过他无数次,无论在片场还是在李家村,无论这人是假装温柔的微笑,还是秉承肃杀的冷漠。
他每一次都像现在似的,本能察觉到危险。
那双眼睛不是善茬!
手上短刀滴落着鲜血!
迎渡想将独孤深护在身后,谁知独孤深趁他分神,挣脱了他的钳制。
“阿深!”
独孤深没有跑,他只是挡在迎渡面前,隔绝了迎渡与周社。
“你走吧。”
独孤深甚至劝说迎渡,似乎在给迎渡逃命的机会。
“你走了,他就不会杀你。”
迎渡心下一沉。
他早该知道李司净的小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李司净偏不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迎渡嘴硬脾气硬,怎么也是在清泉观长大,就算赤手空拳也能亮上几手。
他掐了五雷指,要引雷入梦,荡涤这般邪祟,再把他的整个梦魇烧焦炸碎,让这群妖魔鬼怪再扰他心神。
然而,迎渡指诀刚起,尚未引雷。
“铮!”
利刃破风簌响,扎入他胸口,径自穿透了心脏。
在梦里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迎渡纵然有千万句骂人的话,想怒斥李司净,问候李铭书,再把面前不是人的周社拆个痛快,最终思绪翻腾,只顾得上抓紧了独孤深的手臂。
“阿深,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家人,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躯碎得干干净净。
连一场梦烧透的余烬都没剩下。
独孤深沉默的低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板,只觉得困惑。
他又不是街边的小猫小狗,给一碗饭吃,给一个窝住就算是有家。
这样傲慢自负的家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出一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根本不值的相信。
“你实现你的愿望了吗?”
身后传来冷漠的询问。
独孤深转过身,见到浑身染血的冷漠男人,居高临下的看他。
他认得的。
这是李司净的小叔。
是李司净的家人。
那么他的家人……他的家……
“小深儿,傻站着干什么?你爸难得下厨做的脆皮鱼,快来吃!”
“真羡慕你啊,以后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你爸全给你安排好了。哪儿像我呀。”
“大过年的,不许抱怨这些。当初不还是你叫着要自由!要独立!跑去读个汉语言文学,考工作又考不上,找工作又叫你去干直播,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给姨说说,想不想来话剧团当编剧?开了春啊,我正想带个徒弟,免得退休了没人接班,你要想来,我就找人把这事儿定了。”
热热闹闹,坐在一桌,都在谈工作谈未来谈开春。
哦,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嗯,实现了。”
独孤深笑容灿烂,头也不回的转身,再不去看别人的小叔。
他有自己的亲人。
独孤深抱着那本书,坐了过去,面对一桌丰盛的团圆宴,耳畔听着唠唠叨叨的闲聊,心里都是暖的。
然而,这般温暖的春节,敞开的大门,刮进来一阵寒风。
“谁啊,怎么走了不关门?”
“小深儿,关一下门!怪冷的。”
桌上的亲戚一人一句抱怨,指使独孤深去关门。
独孤深乖巧听话,下了桌走到大门旁。
刚才冷漠肃杀的周社已经不见了,却站着一位老人。
他头发花白,穿着陈旧的蓝布外套,皮肤褶皱如树皮般枯槁,脸上皱纹尽是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一双眼睛藏在厚重的镜片背后,也挡不住慈祥的目光。
“外公!”
独孤深惊喜的呼唤他,要去请他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春节了,我们一起过年。”
李铭书握住了独孤深伸出来的手。
十三四岁的孩子,比他去世时八岁的李司净更年长一些,应当长得高高的,长得壮壮的,偏偏瘦弱得一塌糊涂,他苍老的手掌握着,也像握住易碎婴孩的小手般,令他怜惜。
李铭书终于走入了这场噩梦。
他平静的站在外面,远远看着迎渡徒劳的努力。
在属于孩子的梦魇里,数不清的亲戚,一句一句踏过孩童微不足道的尊严,只为了驯服一只幼兽,让孩子学会恐惧,学会服从。
这样的梦,迎渡没法反抗。
但李铭书可以。
独孤深领他进来,兴高采烈的翻开了手上的书,仿佛是当年依恋外公,要外公给他讲故事的小外孙。
“外公,我看到这里了,你在学堂读书的时候,老师就夸你聪明,特别喜欢你。我在想,外公你小的时候,是不是读书一点儿也不费劲,什么数学公式、语文课本,看一遍就能记下来!”
李铭书笑着看他,并没有回答他雀跃的询问。
而是伸出手,合上了那本书。
苍老的手指抹过书名,在迎渡什么都没看见的地方,重新出现了“李铭书”三个字。
“阿深,谢谢你这么喜欢看我的故事,但现在,你该把我的命还给我了。”
他笑着拿过独孤深宝贝般捧在手里的书。
无论这孩子怎么争夺,也抢不过属于他的命。
命书回到了他的手里,独孤深依然要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
李铭书伸手,轻轻抚摸独孤深的头发,像是曾经无数次安抚李司净般,温柔说道:
“这座山能够实现很多人的愿望,也让很多人像你一样,停留在永不会醒来的梦里。”
“可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梦。”
“你该回去了。”
“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舅舅……”
独孤深的挣扎着转身,去数那些他熟悉的亲人,却只见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的家人没有了,他没有家了。
彻骨寒冷使他不知所措,唯独李铭书将他抱在怀里,哄劝孩子般出声。
“别怕别怕,外公在呢。”
“外公……”
独孤深哭得不能自已,“我没什么用,我也没有价值,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在这儿。”
李铭书擦去他的泪水,慈祥的为他解释,就像为年幼的李司净解释。
“因为价值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只有旁人往你身上贴标签,做归类,对你有所图谋的时候,才会谈论到你的价值。”
“这样的衡量标准,根本没有把你当人,而是当成了商品,换作了货物。”
“阿深。”李铭书笑着抚摸他的脸颊,为他驱散泪水残留的寒冷。
“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供人评价。”
“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梦,你该为自己而活。”
“可是外公,你比我更适合活着。”
独孤深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去流,他仿佛三岁小孩,耍着无赖的扑在外公肩膀。
“我不走。”
李铭书哈哈大笑,抬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瘦弱的背脊。
“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你的梦一样,你也不知道我的梦。”
“阿深,我给你看看我的梦。”
独孤深悲伤寂寞的脑海,出现了一道声音。
“你真好笑!”
尖锐的讽刺,带着令人不适腔调,又渐渐贯穿了他的视野,让他见到了外公。
那是年轻时候的李铭书,仰着头站在一片幽绿的竹林,身旁飞舞着萤火般的光点,戴着眼镜笑得温柔。
“我这么好笑,那你觉得开心吗?既然开心,就常常来看看我,也不必总是躲着。”
“谁躲着!”
那声音娇纵蛮横,绝不是好相与的善茬。
“我不过是怕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东西,吓死了,脏了我的地!”
“吓死了好啊,死在你这儿更是好……”
他看到年轻的外公,笑容更加灿烂,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比活在这世上更轻松。”
独孤深的眼泪干涸了,他见不到那些幻觉,听不见那些声音。
等他回过神,感受到外公粗糙的指尖,帮他擦去眼角泪痕。
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黑影,听到尖锐的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李铭书却说:
“那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眼里唯一看不清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梦。”
“阿深,请不要剥夺我的梦,回去吧。”
李铭书扶起他,仔仔细细的将他牵在手里站好。
“去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要问价值,不要问意义,也不要去期待什么回报。”
“只要这件事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期待第二天一早的阳光,让你愿意忍受所有的苦难折磨,为它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可是我的家人……我的家……”
独孤深固执的念叨,“我回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爱他。
“阿深,你有的。”
李铭书的眼睛在厚重玻璃镜片后面,能够看透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我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有着和父亲无比相似的长相,又带着你母亲的温柔脾气和一番耐心。他们在见到你的时候,为了给你取一个满意的名字,翻遍了字典,问遍了先生。”
“然后有一天,你的父亲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唱着‘我深深的爱你’,于是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李铭书慈祥的笑容,总能让独孤深相信他每一句谎言。
他说:“阿深,你是被人深深的爱着,才会有这样的名字。”
“他们教你唱的歌是真的,教你背的词是真的,期待你能够与他们一起站在感受到快乐的舞台上,也是真的。”
李铭书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了门前。
前方是无边黑暗,独孤深恐惧得不敢迈步,抗拒《箱子》的结局一般,抗拒走出温暖而虚假的家。
却在李铭书的笑容里,被狠狠推了出去!
“外公!”
独孤深的呼唤,淹没在漆黑的梦境。
仍有李铭书温柔的声音传来,给予这趟无法回头的旅程,坚定前行的力量。
他说:“阿深,你有这些真实的回忆,你一定能够活下去。”
“去感受更多的幸福和快乐,哪怕某一天,终于要和他们团聚,你也能笑着奔向他们,告诉他们——”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第58章 第 58 章 命书
独孤深做了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
然后他醒了。
即使躺在腥臭狭窄的泥地里, 他也执着的盯着坑坑洼洼贴满了黄符纸的边角,回忆着外公的话。
难以回神。
他是被爱着的孩子, 带着父母深深的爱。
可是……
他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爱,更配不上外公给予的期待。
“李铭书我*你大爷——”
身旁传来一声谩骂,紧接着一声困惑,“阿深?”
平时不着腔调的迎渡,翻身起来,一抬手就牵动着独孤深。
不知怎么的,他们两个的手指、手腕死死的被红线绑在一起,连迎渡扶起独孤深,确认他的安全都显得费劲。
然而,迎渡仍是固执的抱住他。
停不了絮絮叨叨。
“阿深?真的是阿深?你回来了?太可怕了, 你怎么会愿意留在那种地方,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 拥有他最羡慕的温馨亲情, 却又恐惧得视若洪水猛兽。
他从七岁起,家里一年接一年的病故、已故, 再也没有过好一个年。
现在,他好不容易能过个年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破坏他的美梦。
“外公……”
独孤深止不住抽噎, 委屈得脆弱, 重复着呼喊。
“外公!”
李铭书站在黑暗中, 能够听到山里的哭声。
但他相信独孤深,也相信老林的孙子。
人活着总是苦的,可是走下去,总有值得等待的好事发生, 完成一场不负光阴的旅程。
而他已经下车了。
要去做他能做的事情。
黑暗里流淌的泥泞,点亮了绿色的幽影,只要这些生机盎然的蓬勃绿色,愿意为他指明一条道路,就能见到他的外孙。
“带我去见见司净吧。”
李铭书的语气依然温柔,永远不会对任性的山鬼发脾气,只会笑着哄劝。
“哪一个司净都好。”-
李司净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
他被人拖拽在粗砺冰凉的地面,毫无反抗的能力,仿佛四肢都会在这场酷刑里碎裂,痛到了极致就麻木得没了痛感。
他竟然没由来的想起外公的日记。
那些濒临死亡,清楚体会到身体变冷,血液流到凝固的感觉,真实的出现在他身上。
如果他还剩几分力气,还能握住周社的刀,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一场属于外公的噩梦。
但是,这应当是他的噩梦。
拖拽终于停了下来,李司净仿佛是一头献祭的牲畜,狠狠的砸在冷硬石台之上,难以顺畅呼吸。
偏偏他能听到声音。
“司净,这里就是祭坛。”
许制片,他从小认识的许叔。
经历了ICU消失了数月的许制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印象中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衣,仿佛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初秋,不见隆冬时刻的寒冷,坦然的站在一旁。
许制片环视周围,没等到李司净回答,径自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他感受到头皮抓挠的痛,听到许制片亲切的笑。
“你来过好多次了,还没想起来吗?”
李司净根本看不清周围,视野里一片昏黑。
他隐隐约约能见到一座蜿蜒向上的石阶,刚才许制片拽着他一路颠簸磕碰,正从那边下来。
视线再往上,又是漆黑一片。
光亮弧形照出的轮廓,似乎来自一支蜡烛,跳跃摇曳,模糊不清。
他确实来过这里,在他的梦里。
他甚至在剧本讨论会上,讲述过这样的梦境——
林荫走下长长台阶,进入了祭坛,会在那里,打开箱子。
那样的情节,被许制片果断否定。
最终改为了林荫走入寒潭,打开了箱子。
李司净嗤笑一声,恨自己的记性如此之好。
“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要做什么?”
没有崩溃,无法挣扎,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上的刀。
比起一刀捅死久违的许叔,他更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
许制片似乎发现李司净什么都不知道,神色都冷了下来。
“让死在这座山里的许叶活过来。”
“许叔,你不是活得挺好的。”
李司净冷笑一声,“出了ICU还关心林荫的选角,《箱子》拍摄,我怎么不知道你死在这座山里了?”
他松开手,蹲了身,皱着眉仔细凝视李司净,亲切柔和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沉可怖。
“我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让这家伙成为林荫,拍完《箱子》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我会没事,你也会没事。”
“这样难道不好吗?”
许制片的语气有着李司净听过多年的腔调,圆滑儒雅,依旧是极好的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箱子》是一个好故事、好电影,谁来演都不会抹消它即将创造的奇迹,观众会心满意足的记住它,谁还会在乎男主角原本叫什么?”
“既然没有人在乎男主角,那你为什么一定要陈莱森!”
李司净不信他说的投资方要求,更不信带资进组。
亲身来到了敬神山里传说中的祭坛,李司净有理由相信,“陈莱森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去当这个主角!”
“因为他是一个极好的容器,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许制片没有必要再瞒他,笑着去说。
“这种贴满标签的容器,最容易吸引有着单纯的情感和单一行为逻辑的人,他们的脑子不愿意过多思考,却愿意将容器奉为信仰。而本能排斥的人,有着极强的反叛心,并非完全的理智,甚至可以说是自诩高尚,实则自私自利。”
“这样两种人,看完《箱子》就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们会互相鄙夷,互相争吵,会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顺眼,直到大打出手,将自己梦里获取到的信念贯彻到底。”
许制片的笑容灿烂,讲述了一个他期待的结局。
“然后,丑陋的人互相残杀,让不想活的人实现愿望,让想活的人借着容器回到世间。你看,各得其所,多么美好。”
李司净并不觉得美好,只觉得幸好他杀了陈莱森。
他说:“《箱子》不是为了让人互相残杀而存在的。”
“但是你确实可以做到。你还记得《赵满江》吧?你在大学的时候,随便帮我改了几笔剧本。”
许制片笑着夸赞,仿佛他们在开剧本会,而不是阴暗寂静的祭坛,讨论生与死。
“想不到那一次的效果很好,资本赚到了钱,演员赚到了名,观众赚到了欢笑。你只是改了几幕戏,就让这几幕戏成为了经典。”
“而这几幕经典,引发了网络大面积的论战,几乎到了线下约架、官方发声都难以平息的状态。”
李司净脸色铁青。
他记得。
《赵满江》当初上映,瞬间点燃了观众的热情。
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本身就带着阶级与阶级的矛盾,穷人和富人的争端。
喜剧片挖掘这些矛盾和争端,放上荧幕,自然惹人捧腹爆笑,又惹人揽镜自照。
谁知道,那些没吃过苦的少爷小姐,看完电影,兴致大发,借着电影的桥段,捉弄路边摆摊卖菜的老头,还发在了网上博取流量。
心存善念的观众见了视频,怒火中烧,批驳这些少爷小姐们祖上脱贫脱困还没五十年,就开始大摆资本阶级的架子。
一时之间,吵贫富差距的,吵先富先跑的,吵贪官污吏的,吵苦一苦百姓的。
一部简单喜剧电影,瞬间跟各种时事热点挂上了钩。
也将《赵满江》炒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火。
李司净并没有当回事。
《赵满江》的剧本已经很完善了,他不过是根据自己在李家村的见闻,随便改了改台词,换了换场地。
非要说花了什么心思,大约是给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加了一句念念不忘的“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作为他的定场诗。
根本算不上“编剧”,也不需要什么署名。
但李司净没想到,许制片连这都要算成他的功劳。
“你不信。”
许制片读得懂他的神态,笑出声来:“当年我也不信。”
“等到《赵满江》这么一部喜剧,引得各方关注,大打出手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叶家那群老不死的东西,说的都是真的。”
李司净是李铭书拼了一条命,从敬神山里带出来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将思想寄托在广泛传播的荧幕上,霎时就能引得思潮狂浪汹涌、人人前赴后继,甚至能让死人复生。
“司净,是你害死我的。”
许制片的脸变得狰狞,仿佛是黑影烂泥掩盖了他本来的面目。
“你让你外公都活了过来,活在了独孤深的身体里,为什么不能让我活过来?”
李司净一身的痛,在这句话里变得遥远。
所有的感知都在冲刷他的思绪,霎时都理解不了许制片的意思。
“什么?”
他想起外公说独孤深走丢了的梦,想起周社挥刀砍下独孤深头颅的梦。
他记忆中清清楚楚,沉默寡言的独孤深,没有任何跟外公相似的地方。
就连镜头前拍摄的场景,也极为符合林荫的性格。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外公的脾气。
温柔笑意、平静随和,绝不会是冲动莽撞敢跟歹徒呛声的林荫,也不会是一脸麻木,反复琢磨演技的独孤深。
“这不可能。”
李司净一时之间回不过神,在浑身疼痛中咬牙切齿的说。
“这不可能!”
“你在装什么一无所知?”
许制片的视线盯紧了他,森然冷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陌生人。
“我还没选好合适的人,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拿独孤深的命去换了李铭书。现在却要说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伸出手钳制住李司净的下巴,迫使李司净仰头。
方才阴森得陌生的许制片,笑意亲和,再次说道:
“司净,我是你的叔叔,我看着你长大,你得让我活。”
李司净眼神一凛,他只有一个叔叔,那是他的小叔。
手指折断般的疼,也不妨碍他握紧掌心的刀,猛然划破许制片钳制他的手。
昏黄烛火之中,鲜血溅射,成为了他最有力的回答。
“滚。”
李司净握紧了刀,“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许制片的手臂裂开了一段皮肉,隐约可见森然骨骼。
鲜血顺着皮肤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却感受不到痛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哀嚎,也没有呼救。
嘀嗒、嘀嗒……
血落在地上,融入漆黑湿润的淤泥。
李司净亘久未消的幻觉,在眼前重新汇聚。
烂泥汩汩,黑影幢幢,散发着躯体溃烂般的腐臭,流淌在许制片的脚下。
这样的场景,李司净格外熟悉。
仿佛是陈莱森遭到痛殴,溅射出来的黑影烂泥,再度化作喷涌的鲜血,于他眼前泛出诡异的黑影。
“……别管他……他有刀……”
隐隐传来的声音,有如陈莱森阴魂不散。
“把我的命书找出来……把你的命书找出来……合适的身体要多少有多少……”
李司净看向那片发出声音的黑泥,费劲的扶住石台,站了起来。
他身体的关节仍在痛,握紧短刀的手微微发颤,也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那是陈莱森的声音,地下室里蔓延着腥臭,被他一枪射杀的东西,竟然还活着。
还敢说话。
李司净将手里的刀,郑重的放回口袋,再伸出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枪。
“这是阴魂不散的陈莱森,还是占据了陈莱森身体的恶心玩意儿?”
他手里有枪,就不会畏惧任何的噩梦。
然而,许制片面对枪口,依旧笑容亲切,声音和煦。
“这是叶家想要活过来的老祖宗,陈莱森虽然不错,但他毕竟被你送进了监狱,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净一想就懂。
他竟从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讽道:“他找多少新的身体,我都能给他送进去。”
“啊啊啊!”
那团黑影烂泥张狂袭来,直冲李司净的眼睛。
“砰!”
李司净的枪从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秽的东西,燃起一阵火光,飞舞得像是纸钱烧出的缭绕烟灰。
剩下的泥泞瞬间缠绕在李司净的手臂、脖颈,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当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杀了他一样的……”
李司净宁愿自己听不到这些恶心的声音。
他想周社了。
这个王八蛋……进山就失联,难道不知道他在祭坛吗?
李司净在混乱的声音里,脖颈断裂般泛着跳动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连带着握紧了刀的手指,都随着声音牵动了浑身上下擦破的伤口。
加剧的病症,折磨得李司净想要呕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浓稠黑影,在趁着他的虚弱,顺着渗血的破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经历过数次,实在是过于熟悉。
黑影在缠绕他。
死亡在穿过他。
当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烂泥,裹住了他的躯壳,试图拧断他的手腕,夺走他最后的挣扎。
“哼。”
一声轻蔑的响动,极近的划过李司净耳畔。
那一瞬间,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净净。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仿佛伤口愈合。
连他握住的枪,都有了实感,偏偏也伴随着一道狠心的嘲笑。
“——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净像是被长辈戏弄的孩子,对外婆充满了埋怨。
外公又没教过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吗!
李司净找回力气,下意识就抬手射杀许制片。
既然黑影从他身上流出来,那么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空旷的子弹穿透许制片的身体,落在地面漆黑的烂泥之中,如同点燃一地桐油,爆发出极强的火光。
“笨蛋。”
外婆显然不赞同他的行径。
“那我能怎么办!”
李司净连出声的怒吼都透着委屈。
总不会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山鬼,来这儿就为了嘲笑他!
“唉,李铭书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弃,伴随着无奈的唉声叹气,昏暗祭坛刮起一阵厉风,卷得李司净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轰隆,烛火都随着那片无形的风颤动。
李司净再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一束跳动的烛火。
那是一支青铜色的圆形灯柱,雕刻着规律的弦纹,盘根错节,引至灯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举的镫灯,照亮了昏黑的室内。
斑驳的影子映出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识……
“陈菲娅?”
李司净一声试探的呼唤,吓得瘦弱的身影惊恐的转身。
他见到一张失措的脸庞,烛火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陈菲娅还是那么怕人,几乎抱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净伸出手抓她,狭窄的室内爆发出一阵物品落地的撞击,陈菲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司净不是宋曦那样慈悲为怀的医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从万年在梦里失控,他已经对陈菲娅产生了反感。
他清楚陈菲娅受到了伤害,但不等于他会原谅陈菲娅做过的所有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会来敬神山?”
“这些东西是什么?”
李司净的语气并不算好,一声一声质问,令陈菲娅更为谨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开架子,抓住这个可能是帮凶的女孩,逼问她一切。
偏偏烛火跳动,照出了满墙、满地、满桌的竹简。
那些编为一册一册的竹简,刻着眼熟的笔画。
是李司净跟美术研究过的铭文。
他能够看清“少时衣食无忧,中年家财散尽,晚年凄苦无依”。
也能读懂“少时父母双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孙满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庙宇、道观挂着的祈福牌子,写尽了无数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净读着读着,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这些字,而是这些纹路复杂的刻痕,将它们承载的含义,投射在了他的脑海。
“命书?”
李司净看向陈菲娅,冷漠质问:“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命书?”
陈菲娅只是蜷缩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动不动。
可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在烛火里投射出晃动的黑影,足够让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净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这座架子,抓出陈菲娅,强迫她说话。
又不停按捺,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受伤的孩子。
于是,李司净皱着眉去翻那些竹简。
清冽的触感,仿佛带着寒潭冰凉的气息,刺得李司净从指尖冻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过,终于在句句判词之后,见到了无数的名字。
孟齐心、赵山、叶正初、廖良……
全都没有见过,李司净毫无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谁的命。
外公的?妈妈的?还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无所获。
李司净正要去翻墙里的命书,脚尖踢过一卷竹简,发出零碎的响动。
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终于见到熟悉的“许叶”——
“少时寡情鲜亲,中年命丧车舆,天理定数无可回转,献女四十四入山,年年岁岁,执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声音,成为了李司净脑海的轰鸣回响,瞬间随着许叶的命,凶猛涌了上来。
盘旋不散的祭文,听不明晰的念诵,还有灰袍长发面具的司仪,带着一列一列声势浩大的祭祀队伍,在“献女四十四”的冷漠记述中,发出一阵一阵哭喊叫嚣。
高贵的人祭,卑贱的人牲。
源源不断的葬在这座山里,成为了山脊通达天界的阶梯。
李司净握紧了手里的竹简,只想毁掉这份歹命。
可他眼前见到的不再是文字,所处的不再是烛火摇曳的祭坛。
而是混乱的闪过寂静的寒潭、杂乱的土地庙、喧闹的盘山道,还有远远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净神魂不定,视线没有准确的落脚点,仿佛坠入了更为混乱的幻觉。
“司净!”
一声苍老笃定的呼唤,令他视线瞬间坠落。
再一睁眼,李司净发现自己站在贤良资料馆的戏台前,凝视着石框镶嵌的敬神山。
戏台没有披红挂绿的装饰,灯笼更是破败不堪,在连绵细雨里随风吹风,灯穗飘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询问:
“李老,听说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砸空了一面墙,像是供奉这座山似的?”
有老者应声而答:“因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净闻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却只能见到祠堂空旷,没有人影。
唯有人声。
外公的声音比李司净记忆里年轻许多,不疾不徐的回答着年轻人问题。
“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纣时期原本姓理,是执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长得罪纣王而被处死,逃难途径此处,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来,就改理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纣,改商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献祭了许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会儿古人迷信,觉得献祭了人,就能和神沟通,保佑四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族显贵。”
“人牲有抓来的奴隶,嫁来的家眷,但也有他们的至亲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会有这座祠堂,砸空了墙,困住了山,烧香供奉着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吗?”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
“我只是想活着。”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
“因为这是一场梦。”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
“一场噩梦。”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
“司净,你该回去了。”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
“外公……”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
李铭书笑了笑。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
第59章 第 59 章 我为什么要死?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
“外公,那阿深呢?”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
哪怕……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都过去了。”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那是陈菲娅的命。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
“司净,你送她走。”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送她走?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
“陈菲娅!”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菲娅不想活的。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个深埋脑海的念头。
也不像万年一样,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而是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她没能成功。
她说:“我很羡慕宋医生,我也羡慕那个人……”
“他们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轻松去死,我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实现我的愿望?”
“我死不掉的。”
陈菲娅第一次和他的对话,顺畅的表达了心底所有的哀求。
“这么痛苦的活着,又是为什么不让我死?”
李司净忽然懂了,妈妈为什么说外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正如陈菲娅也不是生来就想着去死。
期间的痛苦折磨,永远是他无法领会的地狱。
无数受害者将陈莱森送进了监狱,让陈莱森遭了报应,好似一切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却只有她们的梦魇不断延续。
于是,严城带着这样的陈菲娅回到了敬神山。
李司净竟然立刻懂了严城要做什么。
陈菲娅不想活了,所以严城希望陈菲娅去换他的妈妈。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着陈菲娅走入池水,就能实现很多人的愿望——
妈妈要他活着的愿望。
李灿芝回来的愿望。
陈菲娅不想活的愿望。
可是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让这样的女孩死去。
即使对她而言,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不必带着痛苦回忆,继续借着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续一生的痛苦。
也希望她能挺过去,循着命书写的那样:“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她才十五岁,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她。
她却能够活到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树林之外,传来一阵喧闹。
“万年怎么说?找到了吗?”
“迎渡叫我们别找了,先回去,他跟沈道长留山上。”
“我去,这么玄?李导不会是被什么山神、山鬼抓走了吧……”
停在山路旁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旁来来去去的人影,都是《箱子》剧组成员。
他们在找李司净。
李司净抓着陈菲娅,将她塞在灌木丛里,恶狠狠的威胁她:
“在这儿安静待着,我就让你痛快的死!”
可能这样的话,传入陈菲娅耳中,成了一种既惶恐又期待的承诺。
她蜷缩在灌木丛里,无声落泪,不跑也不吵闹,安静的等待李司净兑现承诺。
李司净不是好人,但他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去死。
他并不是将这样凄苦无助的孩子,带出大山的合适人选。
幸好,他清楚谁最合适。
陈菲娅能够看到别人的噩梦,能够在噩梦里实现别人的愿望。
那么他想让陈菲娅看一看,《箱子》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有着多么可怖的噩梦和多么强大的愿望。
“珊珊姐。”
树林之外的车子,站着等候消息的纪怜珊,忽然听到了李司净的呼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李导?”
纪怜珊往呼声处走了两步,离车也不算太远。
山里有点儿冷。
大家去找李导去了,整座山都在寻人。
随处都是这样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似乎连着整片整片的大山。
纪怜珊没再听见叫她的声音,却听到呼呼风声。
这座山忽然静了下来。
隐隐还在的阳光也随之落了下去。
纪怜珊再转身,见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停车场、上山路、保姆车,而是一片困住她的树林。
她脸色苍白,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样的树林,她在梦里见过。
纪怜珊收到《箱子》的剧本后,清晰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一片树林,远远映照着巍峨的山峰。
有一个女人站在林子里,眺望远山。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穿着更是无从谈起,只是问纪怜珊:“你看山像什么?”
这样的问题,在《箱子》的剧本里,由小玉问出。
你看山像什么?
像利刃、像高墙、像囚笼。
纪怜珊做了那样一个梦,见到了一个看不清楚的女人。
却肯定的认为:那是小玉。
是剧本里冷漠无情,嘲笑众生的小玉,也是心存怜悯,可怜女孩子纷纷死在山里的小玉。
所以她决定接下这个剧本。
后来,听李司净说了《守山玉》的故事,她更肯定了。
难怪小玉如此铁石心肠,她就是山里的石头啊。
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偏偏为了女孩子们相似的苦难,变得像山泉一般清冽。
是她一直渴望饰演的自己。
“珊珊。”
纪怜珊听到有人亲昵喊她,霎时转头。
剧组里待了快半年,大家都会喊她“珊珊姐”以示尊重。
但那道呼声,像是她的熟人。
紧接着,那道呼声变成了许多话语,纠缠吵闹。
“珊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珊珊,之前我看网上说你跟那个老板约会,是不是谈恋爱了?”
“珊珊,你好辛苦啊,一部电影接一部的,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爸妈都盼着你早点结婚抱外孙呢。”
纪怜珊脸色苍白,眼前是夜风吹拂的风声,成为了她最为厌恶的话语。
这是什么幻觉,怎么会真实得令她浑身发寒。
纪怜珊裹紧了羽绒服,逃避那些声响似的,迈开了步伐。
可是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你看吧,我就说了不会有好下场,都是你自讨苦吃!”
尖锐的埋怨,带着妈妈的忧愁,迫使纪怜珊停下了脚步。
她都快忘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偏偏妈妈的声音清晰又哀怨。
“不听我们的话,就是这种结果!我早跟你说了,你早就该知道。”
“妈妈……
纪怜珊浑身发抖,她记得自己的回答。
“你是心疼我吃了苦,受了委屈,还是在高兴我终于因为不听你的话,遭了报应,得了惩罚?”
妈妈说:“心疼你呀。可你得听话啊。”
“妈,我不要听话。”
纪怜珊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凌晨。
她痛苦委屈的打电话给妈妈,最终落得大吵一架。
“你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你真的爱过我吗?像爱林迎那样真正的关心我、在乎我。你有过吗?”
妈妈的声音也格外尖锐:“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拦着你、阻止你,还骂过你,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你不听劝,非要去演那些丢人的角色,别人那么想你、那么对你,都是你自找的。”
“谁家的好女孩子去演那种角色,你自己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吗?都是你因为你,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现在打电话哭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证明,我当初骂你都是对的吗?”
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是建立自己的权威。
她希望她的女儿像是一条做错事的落水狗一样,回去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变成听话的奴隶。
纪怜珊冷得唇齿发寒。
她只是演过一部电影的舞女,敬业的做了一个演员,她的妈妈却觉得她自甘堕落,去做了供人取乐的妓。
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她说:“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以后不会了。”
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可她受了伤的时候,依旧在期望妈妈的爱。
纪怜珊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纪怜珊从来不是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偏爱的脾气,她在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爸妈根本不爱她。
那是纪怜珊的噩梦。
她忍不住在这样的幻觉里,在空旷的树林里,癫狂骂出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一个演员,我只是演了一个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没人骂他们下贱,怎么没人骂他们恶心!”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这样轻描淡写的原谅!偏偏只会尖声厉气的指责我!”
她没有靠山,没有后盾,没有家。
只有一腔凶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愤。
纪怜珊在枝叶簌簌,漆黑陌生的树林,见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噩梦。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获得一个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奖项,获得广受认可的赞誉。
最终,她成为亲戚在饭桌上的谈资,在至亲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错,只可惜:
“珊珊的年纪,眼看着就大了,也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戏,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因为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所以她没有用。
被人强加的任务,永远是一个女人活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不断回荡在噩梦之中,惊吓得纪怜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
纪怜珊几乎回顾了自己疲惫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梦里眼泪盈眶。
死了算了。
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纪怜珊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水划过她铁青的脸,寒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寒颤。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不逃了,她满腔愤怒,冲着那些在她耳畔叫嚣的声音痛骂:
“什么玩意儿,这么一点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这要是给她一把刀、一柄剑,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头鼠窜。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汇聚,一张口又是烦人的话语。
“听说了吗?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妈姓,家里往上数八辈子都没亲戚姓纪,她这算什么意思?”
“她妈脸色多难看啊,还好生了林迎,我就说当妈的得有儿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这种事,她妈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咯,太不孝了。”
“闭嘴!”
纪怜珊站在树林,泪水仍在流,声音却凶恶坚定。
“反正我也没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他们想生儿子的副产物,他们现在有儿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东方的孙女儿,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的,谁的老婆,谁的妈!”
她在鬼影幢幢的树林,厉声呵斥那些规矩和那些传统。
在电影圈里,她全靠自己,养成了一身火爆的脾气。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也一年一年的走过来了。
“我的前途也用不着你们担心,等我老了死了,街头巷尾都会知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纪怜珊!”
一通痛骂,更像是宣泄她心里的苦楚。
山里影子招摇的鬼魅,终于在她凶狠尖锐的叫骂里,露出了一点晃动的破绽。
纪怜珊胆大包天,伸手就去抓!
“啊!”
柔弱的痛呼,伴随着哭泣的挣扎。
纪怜珊抓出一个小女孩。
她很瘦,长头发纠结得没有好好打理,被纪怜珊拽在掌心的手臂,细得脆弱得会断掉。
她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
哭得害怕,一直在流泪。
“呜呜……呜呜呜……”
纪怜珊赶紧松了手,收起她虚张声势的凶恶,柔声细语的问: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在山里啊?”
陈菲娅不作声,默默的流着泪。
她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可怕女人的愿望,因为她见到的愿望,光芒万丈、血海翻腾,比她实现过的所有愿望都要困难。
她做不到。
陈菲娅一句话不答,可纪怜珊依然对她温柔。
“这地方邪门透了!又走丢小孩,又走丢我们导演的……别待在这儿了,走,跟我走……”
她差点拽不动陈菲娅,毕竟是十五岁的人了,固执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挺沉的。
“起来!”
纪怜珊凶神恶煞,拉扯不动,立刻怒气上头的吼她。
陈菲娅怕得要死,赶紧顺从的站了起来,踉跄的追上她的步伐,被她拖拽前行。
纪怜珊一边擦眼泪,一边牵着陈菲娅的手往外走。
陈菲娅依旧害怕她,却低声问道:“你哭是因为害怕吗?”
“嗯?”
纪怜珊擦干泪水,沉浸在噩梦的记忆里,根本克制不住流泪。
但她说:“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这风太冷了,你冷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纪怜珊这才发现她,这小姑娘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薄薄的一层,风都能吹出她瘦弱的轮廓。
这身穿着,恐怕在秋天都会冻个哆嗦。
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这些小妹妹真是的。”
纪怜珊终于松开手,脱下了自己厚厚的羽绒服,裹在陈菲娅身上。
自己里面有毛绒马甲,有厚实羽绒裤,怎么也比运动衫要抗寒。
“年纪轻轻追求骨感,不注意身体,以后老了小心得老寒腿。”
她絮絮叨叨,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的,搂着陈菲娅继续往前。
敬神山的树林她不熟悉,但她知道,只要循着方向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可她走着,身旁传来细细的声音。
“你的愿望里,难道没有最简单的选择吗?”
陈菲娅依旧陷入属于自己的困惑,她帮宋曦、帮万年、帮严城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她不理解纪怜珊过得那么苦,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选择。
“如果死掉的话,一切都要轻松很多……”
“我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破口大骂,“谁让我难过,谁就去死!谁让我害怕,谁就去死!”
“那些男人肆无忌惮,都拿刀上街杀人了,也没听谁说他们去死,我凭什么要死!”
“我要拍电影,我要当演员,我要拿下我想要的奖,过我想要的生活。谁敢拦我,管她是我妈,是我爸,是我弟弟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通通去死好了!”
生活把她逼成了癫狂发疯的模样,那她就能毫不避讳的做一个疯子。
“这些鬼东西鬼打墙的玩意儿,把我导演给搞丢了,还想搞丢我。你大爷的,敢耽误我电影,等我出去,全给我完蛋!”
纪怜珊骂声回荡,她边骂边哭,攥紧了陈菲娅的手。
陈菲娅也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令她那么痛苦,死亡是最简单的选择。
却有人边哭边骂,凶神恶煞,告诉她最简单的选择不一定要自己去做。
世界让她感到痛苦,世界去死好了。
而她应该活着,去过想要的生活。
第60章 第 60 章 我。
纪怜珊流着泪, 一路叫骂走出来的路,泛着清晰的光。
李司净看见那种黑影烂泥退避三舍, 也见到陈菲娅根本执拗不过的倔强。
难怪迎渡那么怕纪怜珊。
她真的好凶一女的。
凶得李司净笑出声,再次庆幸自己为《箱子》选角的时候,笃定的选择了风评并不怎么好但演技出众的纪怜珊。
纪怜珊的角色,总是荧幕上妖娆的陪衬。
女人嫉妒这样的女人。
男人垂涎这样的女人。
可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
李司净在电脑前见过她领奖,穿着西装长裤,丝毫没有获奖角色的妖娆姿态,也懒得穿出几分裸露,去赢得一声“美艳”。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她比任何演员都清晰的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是发表获奖感言,也是字字铿锵, 不卑不亢。
“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机会, 也感谢这个角色让我坚定自我。角色永远活在荧幕上供人评价, 供人欣赏, 但我活着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个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坚定。
荧幕上凶恶的世界,衬得她软弱, 可是领奖的真实世界,她的凶恶, 让世界显得软弱。
李司净那时候就觉得, 她会是很好的小玉。
收敛客气的笑意, 冷漠旁观他人命运,坚定做自己的事,杀死一个又一个软弱的自我,变为坚硬如铁、无情无义的石头。
能够信念坚定的告诉林荫——
你软弱, 世界就凶恶,你凶恶,世界就软弱。
李司净心中坚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执迷不悟的命,这样的命更值得一看。
“……这李铭书!”
尖锐女音一声痛斥,仿佛外婆见陈菲娅被纪怜珊带走了,转头去找外公算账。
那股能够让李司净神魂出窍的力量,霎时脱离,再度回到了烛火摇曳的室内。
那些被他胡乱翻开命书,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许叶”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没有变化。
李司净觉得那句“献女四十四”尤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给他的那把刀。
刀尖锋利,刃光闪烁,正是恰好适合凿刻竹简的好刀。
李司净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献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写那些残酷不堪的献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会泛起难忍的幻觉。
仿佛曾经梦魇重现在眼前,见到了许叶献给这座的每一个女人的死亡。
有倾心于他的年长女性,被他骗进了这座山,捆缚以红绳,深埋入土地。而他燃着香烛纸钱,捧着一本烂书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鸡鸭鹅肉,放干净了血,洒在山头庙宇,等着祖宗能够显灵。
一个一个, 变成了杂乱的幻觉,占据了李司净的思绪。
那些山里消逝的灵魂,又随着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迹,离开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记了一切,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叫“许叶”的男人,也不会再成为一座山的祭品。
李司净看到了很多人的命。
令他痛苦的幻觉,成为了另一种亢奋剂,让他凿光了许制片的执迷不悟,年年岁岁。
以至于他停下手,见到那句 “中年命丧车舆”,都觉得繁琐。
李司净握刀一刮,字字剥落,只剩了一句“少时命丧车舆”。
短短六字,成了许叶全部命数。
“……怎么会……怎么可能……”
阴沉沙哑的惊呼,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这藏着命书的陋室,与祭坛不过一步之遥。
站在不远处许制片,无法违抗自己的命,眼见着李司净改写一切。
就像修改剧本一样顺手。
粘稠的黑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它粘在地上,蜿蜒出细细的沟壑,仿佛随着地上凹槽,流向更深的地底。
许制片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同鬼魅,魂魄隐隐没了光亮,似乎要去印证那句“少时命丧车舆”。
李司净依旧会怜悯自己熟悉的人濒死时刻。
“许叔,看了那么多遍《箱子》的剧本,难道你没有做过梦吗?”
那一刻,许制片想说的话许多,又陷入沉默,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样平和稳定的笑,李司净见过无数次。
终于听到他声若蚊蚋,笑着说:
“那是一个好梦。”
李司净不需要听他的梦。
依然对他说:“晚安,好梦。”
魂魄浅浅散在烛火之中,随着彻底灌入地底的烂泥,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场景再度出现在李司净面前,像又杀死了陈莱森一次。
但这一次,他连许制片都杀死了。
李司净头脑昏沉,格外疲惫。
可他不能留在这里。
李司净伸手去摸桌子,空空荡荡,没有他随手拿来痛快刮掉字迹的刀。
他找不到周社给他的那把刀了。
他找不到周社了。
这样的念头泛起惶恐,催促着他离开书桌,走过祭坛,走向盘旋向上的台阶。
他刚迈开步子,混杂于烂泥黑影中的幽绿,漂浮如萤火虫,飞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净步伐蹒跚,仍带着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儿去了?
李司净曾经不想活。
他明明拥有美满的家庭,依然会涌上莫名的孤独和寂寞。
无数夜里,从满是尸体的梦中惊醒,永远都在思考,梦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他清楚无比。
李司净追着那些莹莹发绿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没有了阻碍。
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满眼绿色的萤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挣扎着想死,死人遗憾着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荡于空旷寂静的山里。
终于被人倾听。
谁会听到他们的愿望,谁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李司净心里有着猜测。
他想,无非是他从没见过的外婆,或者现在找寻不见的小叔。
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是他李司净的亲人,在这寂寥无声的山里,李司净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净耳膜鼓动,奔跑在一片漆黑里听到了声音。
“司净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说上课的时候,明明在认真听讲都会做梦,见到大山,见到树林,见到不认识的人在说话……”
外公担忧的声音,仿佛在对谁诉说,忽远忽近。
“灿芝一直担心幻觉会耽误孩子读书,一定要领他回来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净从山里出来,有了这样的名字,还回到山里,恐怕很难再走出去……”
萤火跳跃,外公一声一声的讲述,回荡在他耳畔。
“他见到的,应该是过去和未来。只是他太小了,实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啊……有的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净不停奔走的脚步,终于明白了年幼时候的梦。
他会消失不见,他会见到过去和未来。
梦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声“你该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离开躯壳,见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净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听得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司净上幼儿园啦。我常常会去看他,又时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请务必送他回来。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还太小啦。”
李司净听了,觉得奇怪。
这不是外公跟外婆说话的语气,却不知道是外公跟谁说话的语气,如此毕恭毕敬。
不过片刻,引路的幽绿萤火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李司净再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独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门有些眼熟。
可爱的招牌,写着幼儿园的名字,各种小花小猫小狗,成为大门点缀,彰显出小朋友才喜欢的幼稚。
“老师再见!”
“回家啦!”
吵吵闹闹,奶声奶气的道别,伴随着幼儿园大门的打开。
鱼贯而出的小孩子,一个个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师牵着小孩子到了门外。
“净净,你爸爸还没来吗?”
“嗯,爸爸说,今天会晚一点,他要开会。”
李司净盯着那孩子有些回不过神。
他见到了自己。
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读的幼儿园,这是他小时候的梦。
穿着橙黄鲜绿童装的小孩儿,快乐的跑到了幼儿园大门旁的游乐区。
平时小朋友们争来抢去的滑滑梯、转转椅,都成了不受欢迎的摆设。
只有留下来等家长的孩子,才会去玩。
李司净见到年幼的自己,独享快乐的滑梯。
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周社呢?
如果他的梦就是在这一天,周社应该会来陪他。
可是幼儿园空旷的游乐区,迟迟没有人来。
李司净望眼欲穿,甚至走得更近,唯恐他漏掉了幼儿园里藏着的灰色身影。
老师们聚在一起聊天,有孩子在,就不得不等着。
“净净真的很可爱,他长得好像他爸爸,基因太优秀了。”
“其实更像妈妈啦,前两天是妈妈来接的,你都没看到。母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净净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漂亮。”
李司净耳畔听着闲聊,找着周社。
忽然,衣摆受到了一阵抓扯。
他回头,见到了小小的自己。
脸庞浑圆,眼睛清澈,像是有着妈妈容貌的卡通小娃娃般,伸手抓着他的衣摆,充满好奇。
“叔叔,你也在等人来接吗?”
年幼的他,扬起小脸。
李司净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被自己抓住。
他没有回答,年幼的自己却自问自答。
“叔叔,你也等人来接的话,可不可以陪我玩跷跷板?”
他松了手,兴奋的跑到了跷跷板的一端。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回响。
李司净盯着兴奋雀跃的孩子,头脑轰然。
他在等周社来接,可是周社没有出现。
梦境里根本不存在的“叔叔”,只不过是他永远见不到的自己。
他找不到周社了。
他弄丢了周社给他的刀,弄丢了他的小叔,即使在童年的幻梦里,也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身影。
李司净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如梦一般,听到了爸爸的呼喊。
爸爸来了,自己扑了过去。
然后父子俩都离开了幼儿园,只剩下了李司净。
这样的梦,这样的过去,还有许多许多。
李司净看着自己穿着的灰色风衣、衬衫、黑色长裤,越来越怀疑“周社”的存在。
他并没有买过和周社一模一样的衣服。
可他为什么穿着和周社相同的灰色风衣。
“叔叔,你又来了。”
混乱的梦境像是混乱的幻觉,李司净再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头,见到年幼的自己穿着短袖短裤,仿佛是盛夏,又比幼儿园的时候年长了一些。
孩子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笨拙的落笔:我梦到了山。
“你在写什么?”
他问他自己。
年幼的自己执着的去写自己梦到了山,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我在写日记。”
李司净沉默的站在自己的身旁,见到笨拙的字迹一行一行。
我梦到了山。
天是黑的。
但我不怕黑。
因为有月亮,还有……
年幼的孩子停下笔,冥思苦想,转头望向李司净。
“叔叔,蜡烛怎么写?就是外公家里到了晚上,会发光的那种蜡烛。”
城里很少停电,也用不上蜡烛。
可是外公家里偏远,时常断断续续的停电,到了晚上总会点燃一支红蜡烛,燃出点点氤氲的香气。
李司净拿过笔,帮自己在空白处写下了“蜡烛”。
他已经没有心情嘲笑自己,小时候怎么连蜡烛都不会写。
只是一味的去想,这应当是祭坛里照亮了命书的蜡烛。
歪歪扭扭的日记,多了字迹飘逸的“蜡烛”。
有人代劳,小孩子就会犯懒。
年幼的自己,玩着那支笔,看着李司净写下的字和自己丑丑的字,顿时不想继续了。
“叔叔,你要写吗?”
他眼睛里透着笨拙的狡黠,似乎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外公说,我把想告诉他的事情,写在日记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隔多远,他都会知道。”
李司净握着笔,听着这样的话,难以回神。
外公一直为他写着日记,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相隔多远抑或生死,他也能知道外公的所思所想。
可是他的所思所想呢?
李司净盯着纸页上落下的“蜡烛”,想到了祭坛里跳跃的火焰,想到了曾经梦醒时,烧灼殆尽的碎纸。
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又是谁写给他?
如果他写给外公、写给周社、写给自己,到底要留下什么样的句子,才能够简单明了、准确无误的传达他的本意。
李司净沉默了许久。
所有词语都可能误读,所有字都可能产生歧义。
唯独一个字不会。
“我。”
永远不要放弃,唯一存在的“我”。
请一定找到“我”。
李司净提笔在日记写下了“我”。
每一个“我”都随着他的记忆落在了纸页。
他不知道每一次的“我”,是不是像梦里的碎纸片一般燃烧。
但他清楚周社一定会知道。
即使在这虚无惨淡的梦里困住,也希望曾经的自己知道,这是他对找寻不到的周社,最后的告白。
我爱着你。
我在这反复的梦魇里,饱受失去你的痛苦,我仍旧爱你。
日记里写满了的“我”,如同梦境一样燃烧,变成了碎片。
散发出外公身上久久不散的烟火气。
外公也曾经,日日燃烧着日记,希望能够告诉他什么吗。
李司净的手上没有了笔,身旁没有了自己。
彻底回归了噩梦般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万籁俱寂,一无所有。
李司净伸手插入口袋,也是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周社给他的刀,也没有周社。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成为了手足无措的小孩,盼望着有人来接。
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在找它吗?”
李司净见到了周社,依旧穿着离开他时那件灰色的外套,手上拿着熟悉的短刀。
那把梦里见过无数次,李司净亲手感受过它温润线条、冰冷触感的刀,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被周社强硬的手掌裹住,握在手中,无法挣脱。
周社说:“乖侄子,无论在什么梦里,我的刀尖,永远不会向你。”
这一次,刀尖朝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