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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言朝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 41 章 李灿芝


    周卫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李灿芝不见了, 他的老婆不见了。


    明明他挚爱的妻子失踪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跟儿子吃饭聊天出去散步。


    竟然儿子读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大学门外合照。


    不见老婆的踪影。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焦虑恐慌的梦境。


    他甚至一直在寻找梦的每一个熟悉角落,他的李灿芝在哪里?


    出门了?


    生气了?


    还是……


    周卫走了很多地方,他们经常一同买菜的超市,经常闲逛的绿地公园,还有街头巷口的杂货店、服装店、书店。


    甚至是儿子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


    他找了很久,像是进入了一座庞大的迷宫,处处都是熟悉的转角、路口,却处处没有李灿芝的身影。


    周卫疲惫不堪,焦急的汗水湿透了衣背。


    即使商城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满是逛街闲聊的声音, 他也觉得阴寒彻骨。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无力的坐在商城长椅上,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行人。


    陌生带笑的脸庞,仿佛一个个不认识的幸福家庭, 刺痛得他心脏紧缩。


    “给。”坐在长椅一端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谢谢。”周卫接了过来, 可他擦的不是汗水,却是擦不尽的眼泪。


    “哎?我这是……”


    他拿着纸巾擦泪水, 可泪水越擦越多。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惧, 全是李灿芝消失不见的害怕, 就这么窝囊的坐在商城的长椅上,痛哭了一场。


    等到周卫情绪平复下来,一旁递纸巾的年轻人仍是没走,还问他: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不见了。”


    周卫心里的惊恐慌张, 终于宣之于口,“我老婆不见了!”


    年轻人安慰道:“她可能瞧上了哪件漂亮裙子,去了试衣间,你等等她。”


    周卫这才打量起这位年轻人,他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朴素的白衬衣黑长裤,身形消瘦。


    一副初出茅庐大学生的打扮,又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


    他的心竟然安定下来,恐惧没由来的一扫而空。


    甚至深深认为这个年轻人的话值得相信。


    “我等她。”


    眼前的商城,顾客络绎不绝。


    周卫竟然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我老婆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的……她叫李灿芝,她很特别,也很厉害,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她在……”


    周卫想说,李灿芝在很厉害很不得了的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层管理,经常出国,工作很忙。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那间公司的名字。


    一瞬间的空白,令他茫然的抬头看向不断从他面前走过的行人。


    他们面容陌生,带着亲切笑容和身旁的人闲谈,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陌生亲切的脸上,找到李灿芝的模样。


    他记得的,他应该记得的。


    李灿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即使在人山人海吵闹至极的大广场,他也能越过无数黑色脑袋黄色脸庞,找到他独一无二的李灿芝。


    因为她很安静。


    那么多人,那么吵闹,无论多么危险的喧嚣,都会悄然的远离她,只剩下万般波澜处变不惊的静。


    周卫见到她第一眼,就迫切的挤开吵吵嚷嚷的人群,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执着又羞怯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容温柔的回答:“我叫李灿芝。”


    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至此一生,念念不忘。


    后来,周卫开了很久很久的车,去了很远很远的李家村。


    第一次拜见了他未来的岳父。


    那是一个固执住在偏僻村落的老人,即使周卫和李灿芝的财力可以在城里买下宽阔敞亮的大房子,给他一间安稳的居所,也劝说不了这位守旧的李先生,离开这样落后贫穷的地方。


    周卫紧张的递茶,李先生没有接。


    李先生说:“和她结婚,你会很辛苦。”


    周卫说:“我不怕苦。”


    李先生又说:“你们结婚以后,不会再有恋爱时候的安稳。你经济富足,婚后柴米油盐的小事,可能觉得不算什么问题。但是灿芝身体弱,往后生了病肯定会常常去医院。你刚从医院出来,应当比我这种乡下老头更清楚医院是什么地方。”


    “来回奔波,时日漫长,她会拖累你。”


    “叔叔,我爱灿芝,想和她组成家庭,就不会因为她病了就觉得她拖累我。更何况,她照顾我这么久,也没有嫌弃我……”


    周卫来之前遭了一顿打,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实了解医院这种地方。


    虽然对方揍他是为了李灿芝,他只要离开李灿芝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他只恨自己过于弱势,没好好学上几招,敌不过对手,保护不了李灿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长久。”


    李先生总是不看好他,“你们组成家庭,也许不会有孩子。”


    周卫闻言焦急的问道:“灿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会儿说医院,一会儿又说不会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严城,他说自己才能照顾灿芝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灿芝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你们家有遗传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说:“对,我们有家族遗传病。”


    周卫坚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遗传病,我可以带她去北京治疗,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联系到美国的医生,我们去美国治。”


    李先生叹息一声,“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治不好的。”


    老人的叹息,饱含着一生苦楚。


    周卫向李灿芝求婚的时候,李灿芝二十三岁。


    当他听到未来的岳父说,灿芝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那一刻涌上的错愕、悲伤,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无法忘记。


    周卫那时才想起,灿芝是没有妈妈的。


    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妈妈,像是妈妈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般。


    即使来到了这栋破旧老屋子,也没有在厅堂见到任何的遗像,证明李灿芝的妈妈存在过。


    周卫霎时领悟了“治不好”的含义。


    因为李灿芝的母亲,也因为李灿芝的父亲,都足以证明“治不好”的遗传病,带走了多少生命。


    周卫记得清楚,他红着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对方始终没接的那碗茶,说着心里最真诚的话。


    “爸。”他换了称呼,铁了心,“也许您觉得我年轻,不可靠,会对灿芝喜新厌旧,弃她不顾。但我一直觉得——”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钟都是煎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没有孩子,可以没有未来,但我这一刻爱她,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即使我们结婚之后,医院变成了家,日子得数着过,我也心甘情愿。”


    周卫递过了那碗茶,“爸,我不会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就像周卫坐在商城的长椅等待灿芝一样煎熬。


    可他最终听到了一声释怀的笑声。


    “你确实会过得很辛苦,很煎熬。”


    他的岳父终于端起了他递的那碗茶,笑意浅淡的去拨弄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


    “虽然爸他说,结了婚,我会很辛苦,其实我老婆比我更辛苦。”


    周卫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极度疲惫和痛苦里,充满了倾诉欲。


    “她身体不好,还怀了孩子。我当时没想到我们这么小心,还会有孩子。”


    “后来我们做了检查,医生说流掉孩子对她不好,可我觉得生下来对她也不好,最后还是灿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我确实过得非常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在想灿芝怎么办?又想孩子怎么办?还想过灿芝的妈妈当初是怎么出的事?爸爸又是怎么带着对妈妈的回忆,独自养育灿芝,熬过二十多年的……”


    “哈哈,确实和爸说的一样,我过得煎熬、痛苦,但是又很幸福。”


    身边安静倾听的年轻人,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


    即使回忆起那段煎熬的时光,也能轻松找到记忆深刻的幸福。


    他们一起给孩子想名字,下了班去逛婴儿用品店,畅想未来带着孩子要一起做的事情。


    周卫始终怀疑,他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妨碍他感受到初为人父的雀跃。


    “一切都过得平静、安稳,可我没想到,灿芝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我会跟爸大吵一架。”


    李灿芝的父亲,在周卫心里理智又可靠。


    无论是他们驱车去往李家村探望,还是她爸来到新家照顾灿芝,周卫都对这位单身父亲,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为他独自抚养灿芝长大,也为他全心全意的爱护灿芝。


    “结果爸说,要灿芝回老家生孩子……我真的……”


    周卫痛苦的捂住额头,哪怕时隔多年,想起来也觉得痛苦,“我真的控制不住,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跟爸说话。”


    周卫不理解老人的固执和传统。


    在现代医疗发达的时代,任谁都清楚大城市待产更为安全。


    李家村是什么地方?


    偏僻、落后,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最近的卫生院得开车十五分钟,连一间合格的ICU都建不出来。


    仅凭什么神啊,土地啊,老祖宗的,又怎么能保证灿芝的安全?


    “我后悔跟爸吵了一架,但我真的不能听他的。我老婆在过鬼门关,我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送?”


    “后来,爸消失了很多天,直到灿芝要生了也没回来。”


    周卫想起这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和愤怒。


    可他也是一位父亲了,必须守在产房门外,时刻等着医护的呼喊,时刻等着解决也许会出现的灾难。


    幸好,母子平安。


    周卫和李灿芝的孩子,像只晶莹剔透的小团子,连医院的护士都会夸这孩子长得可爱。


    没过多久,消失许多天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离开时的蓝色外套,被泥土污渍浸得皱巴巴的,像是逃难般风尘仆仆的奔波归来,摘下眼镜,神色疲惫的看向熟睡的外孙,说:


    “这孩子,叫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李司净。”


    “你会恨她的爸爸吗?”


    年轻人问道:“毕竟这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他也不问问你们的意见,就擅自给孩子取了名字。”


    “怎么会?”


    周卫诧异的看他,“这个名字很好听的。比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要好听,灿芝也很喜欢,爸他也很高兴。”


    年轻人提醒他,“可是,这孩子姓李。”


    “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


    周卫想起李司净出生时圆润如玉的可爱模样,笑容都变得慈祥温柔。


    “而且姓李很好啊,李唐王朝,皇族大姓,小名叫净净也很可爱,和他出生时白白净净的模样很般配,长大之后,净净就像外公一样理智稳重,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我很庆幸爸爸回来了,不然灿芝醒过来,没有见到父亲,我一定会感到愧疚。”


    “不该跟他吵架的……”


    “外公!”


    他们聊着,商城走廊的尽头,忽然有人在喊。


    周卫看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学生样貌的男孩,焦急的看向他们。


    他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走了过去。


    对方见状,急切的出声,“外公,李导病倒了!”


    周卫心头一紧,也站了起来。


    也许是他失去了老婆的踪影,又听到有人病倒了,那股恐惧和焦急,顿时变得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年轻人的名字,大约和“外公”发音很像。


    可是病倒的那个人也是姓李的,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以至于他的视线,始终不肯离开他们。


    只见年轻人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他会没事的,走丢的孩子也会回来的。”


    会没事的。


    都会回来的。


    不知怎么的,周卫的心也随着这句安慰的话,定了下来。


    年轻人转过身,看向周卫,他什么都没说,周卫却意识到:他要走了。


    “你朋友吗?”周卫有些不舍得,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舍。


    “是的,他来找我。”年轻人厚重的眼镜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是挂着温柔笑意,“如果你老婆决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开你和孩子很久,你会怪她吗?”


    “不会。”


    周卫下意识的回答,“她那么优秀,那么厉害,跟我结婚之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她忙她的,我带净净就行。净净从小学习就好,听话懂事,我们在家等她回来。”


    年轻人又问:“如果她要走的时间,不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呢?”


    周卫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手里攥着浸湿的纸巾,止不住去擦泪水。


    “我等她……未来还长呢……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也等她……”


    “看来,灿芝和司净都过得很幸福。”


    年轻人笑着感慨道:“我要先走了,辛苦你再等等了。”


    周卫笑着抹掉泪水,跟他挥手,“我等我的老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和一旁的男孩子走向了长廊,留下清瘦笔挺的背影。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直冲脑海,周卫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无数次目送过这样的背影。


    “我不后悔,我没有哪一天后悔!”


    周卫激动的向着背影大声喊道:


    “爸,你说过——你知道我不会后悔的!”


    一个奇怪的梦。


    周卫醒过来,眼角残留着泪水,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向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喊爸,说自己不会后悔。


    明明对方和爸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丝毫没有周卫记忆中,李铭书苍老得头发灰白、皮肤枯槁的模样。


    忽然,床边的手机急促的响铃,陌生得没有任何的标记。


    周卫赶紧接了起来。


    那边问道:“请问是李灿芝的家属吗?”


    “啊!我是、我是!”


    周卫心跳剧烈,从床上爬起来,仿佛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别人喊出这个名字,大脑涌上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悲伤。


    那边又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她在我们贤良镇卫生院!”


    第42章 第 42 章 站着会做的梦。


    李司净又站在漆黑寂静的树林, 面对他的噩梦。


    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妈妈……爸爸……外公……”


    幼小稚嫩的哭喊, 回荡在陌生的山里。


    他还那么小,根本找不到妈妈所说的去找外公的那条路。


    我死了啊。


    李司净在无数走马灯里,分辨出了现实与梦,脑海里回荡着寒潭的冰冷,窒息的苦痛。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留下魂魄,困在逃不出去的噩梦里,一遍又一遍的经历着生前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魇——


    “啊!”


    一声稚嫩凄厉的尖叫,断在沉默的响动里。


    李司净又见到那副棺材。


    长方形,纯黑色, 油漆涂得光亮, 边缘圆润的微微翘起山脊般绵延的弧度。


    “咚咚……咚咚咚……”


    里面的响声微弱, 盖过了哭泣。


    一声一声抓挠李司净一般, 让他感受到撕裂似的痛苦。


    他没有办法呼吸,更看不清东西。


    仿佛灵魂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站在棺材外沉默的凝视一切的发生,一半困在这口棺材里, 怎么拼命挣扎、敲击,都没有回应。


    “他需要你。”


    冰冷的语气带着熟悉的声线, 从他身后传来, 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可他忽然被人抓住。


    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 痛苦骤然消散,视觉短暂恢复,见到了抓住他的一只苍白枯槁的手。


    修长的骨节,皱纹纵横的皮肤, 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外公?


    他念头刚落,浑身震颤一般回魂。


    模糊的视线映照着简陋的天花板与顶灯,他躺在熟悉的乡镇酒店床上。


    “醒了?”


    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从旁传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山里信号不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是我去得晚了……”


    对方每一句询问,都带着关切和歉意。


    可李司净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头脑混乱得听不进任何一句。


    他的额头感受到温暖摩挲,他的眼睛直视周社,能见到熟悉的唇齿微张。


    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就有温暖和煦的触感覆盖上来,替他驱逐了冷意。


    是周社捂热了他冰冷的手指。


    李司净清楚的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会在他崩溃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等他平静。


    见过他所有无礼、糟糕、惶恐,依然能够问他哪里不舒服,会满怀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呆愣的凝视周社,每一次眨眼,都会惹得泪水淌出,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李司净所有的遗忘的记忆,伴随着恐惧回笼。


    他眼前挥之不去那副棺材,更确定棺材里躺着他的外公。


    外公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没能等到他的求救。


    偏偏这么一个死去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无情的从棺材里揪了出来,说:“他需要你。”


    年幼的李司净,需要外公。


    这个王八蛋就真的把他外公从棺材里挖了出来,再活了两年。


    李司净无比确定,周社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可以让外公活过来。


    毕竟十八年前,他已经让外公活过一次。


    片刻,李司净又生出害怕。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虚弱,几乎听不清。


    周社却听清了似的,立刻停下了关切的话,认真回答:


    “司净,我是你小叔——”


    骗子。


    骗子的声音断在唇齿间,李司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锋利的牙齿撕咬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在确认自己的幻觉,更是遵从了本心。


    李司净濒死产生的愤怒、埋怨和欲望,都在这一刻清晰的释放。


    直到他松开手,满意看见这张假装温柔的脸,破灭了平静表象,被错愕惊讶占据。


    但这一次的表情,比上一次好很多。


    至少唇角带着齿痕,李司净心情无比愉快。


    “你满口谎话,不像活人。所以我得确认一下,面前的这个王八蛋是真的假的。”


    李司净终于松了手,给了解释。


    “老实告诉我,我梦里的人到底是谁?”


    周社已经被他野兽般直白的行为,弄得气息不稳,仍是温柔回答。


    “是我。”


    李司净心脏紧缩,比起习以为常的死亡,他更害怕陌生的周社。


    哪怕眼前的温柔笑容是伪装,也是他需要的温暖。


    李司净又问:“走入我梦里,跟你长得一样,总是拿刀杀人的家伙,又是谁?”


    寂静的屋内,周社顿时闭口不言,李司净能够听见心脏在耳畔喧闹的响动。


    掌心却摸到了一丝冰凉。


    周社给了他一把刀,在李司净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锋利、光洁又如玉一般温润的短刀。


    他的手掌被周社紧紧包裹,那把应当无比锋利的短刃,陷入柔软皮肉,光洁柔和。


    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


    周社说:“司净,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如果你的梦里没有了这把刀,就用你的枪,杀了那个人。”


    那个冷漠狠绝,和周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李司净握住玉刀,不禁问道:“他是谁?为什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是你的人格?你的阴暗面?还是你的噩梦?”


    他执着的要一个答案,却没想到周社轻轻将他拥在怀抱。


    皮肤摩挲的温柔触感,抚平他的焦躁,也给了他答案——


    周社不会说。


    “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梦,也不能完全相信梦里的我。”


    周社的声音呢喃耳畔,怀抱温暖得叫人落泪。李司净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浅冰凉的气息,感觉到他洒在裸露皮肤的湿热。


    “我不希望你害怕我。当你真的感到害怕的时候,杀了我,不必犹豫。”


    李司净烦躁的皱眉,无比讨厌周社善解人意的温柔,因为他的全部癫狂、焦躁都会在这样的轻柔温和的声音里瓦解。


    他真的会杀了周社。


    “王八蛋。”李司净不留余力推开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现在全都给我说!”


    周社仍是那样笑:“李灿芝在贤良镇卫生院等你。”


    李司净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过外套出了门。


    贤良镇卫生院坐落在狭窄街道旁,停满了车辆,依然挡不住宽阔的门庭。


    李司净的脚步急切,心跳剧烈,跟着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几年没有见过妈妈,妈妈会不会不认得他,妈妈会不会怪他……


    周社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外,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着黑沉的绒质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苹果,阳光正好照得他鲜眉亮眼,偏偏几根白发支棱出凌乱的鬓发,招摇着和煦的银光。


    “……我做梦啊,梦到爸叮嘱我来着,还说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们生活过得简单点就行,也没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们出院了,给公司请个假吧。我们去旅游,去海边……”


    他爸声音温柔,李司净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却只见眼前重重叠叠,繁杂混乱。


    长廊喧闹,店铺林立,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看到他爸哭着擦眼泪,跟一旁的年轻人说:


    “我等她。”


    那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是李司净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笑。


    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迫切的想要将那个人看清,又挥之不去眼前发黑混浊的视野,痛苦得额前沁出冷汗。


    李司净抓紧了周社的手臂,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会丢人的在妈妈病床前倒下。


    “净净?”


    妈妈温柔的呼唤,伴随着爸爸焦急的脚步声。


    “净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净走进去,帮他贴心的解释:


    “他拍戏刚熬了大夜,赶过来太急了,头晕。”


    他不是头晕。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却没能出声反驳,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搀扶下,依靠着旁边的空床。


    一间卫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两个病人。


    老父亲赶紧去找医生,来给他们都瞧瞧。


    医生必然是要先看妈妈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的声音温柔。


    “之前车祸,你撞伤了手臂,现在手能不能动?”


    妈妈随着他的提问,抬起了手臂,“能动,没什么问题。”


    医生一句一句的问,妈妈跟着一条一条的答。


    李司净眼前混乱的画面褪去,终于能够在安静的问询里,端详起记忆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脸庞。


    妈妈很年轻。


    脸庞平静柔和,细眉弯弯眉间从容,即使是回答医生的问题,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着光亮,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岁月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折磨成面目皱纹焦虑的中年妇女。


    可他的妈妈已经四十八岁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让他产生了老夫少妻的错觉。


    李司净心里的悲伤又雀跃。


    仿佛妈妈彻底不记得十八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忙完了工作,驱车赶来贤良镇看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不是消失在深邃荒凉的大山,成为一缕游荡的孤魂,死而复生。


    李司净仍旧没有这十八年来关于妈妈的记忆,但他欣然的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等医生确定妈妈没问题之后,又来看他。


    李司净以“太累了”搪塞,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方便,能够推脱掉很多麻烦。


    却无法推脱掉他挥之不去的幻觉。


    病房里,他爸兴奋的跟周社闲聊,妈妈也笑着询问这位久未见面的堂弟。


    唯独他始终沉浸于回忆幻觉。


    仿佛那个年轻人跟他爸坐在一起的,是他必须看清的人。


    只要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所有困惑、所有痛苦,都会彻底的烟消云散——


    “司净。”


    周社的轻唤,如洪钟清韵,撞散了他全部的思绪。


    李司净回过神,这才发现爸爸妈妈关切的看他。


    周社在一旁提醒道:“你爸妈准备去城里的三甲医院再查一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没事,不用去检查。只是……只是最近拍戏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李司净克制的回答,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湿,浸透了衣服粘腻的贴紧他。


    “净净也不要太拼命了。”


    妈妈的声音温柔虚弱,“我听你小叔说,你们晚上都在山里拍夜戏。晚上山路又冷又危险,去哪儿都要跟同事们一起,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山路,互相有个照应才安全。”


    她的话,像极了丢失十八年的警示,带着李司净分辨不清的苦楚。


    “妈妈……”


    李司净喊出久违的一声“妈妈”,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泣不成声。


    “怎么了?”


    他爸焦急的递过来纸巾,“妈妈没事啊,怎么还哭了?拍戏压力太大吗?太累了我们就不拍了,多休息休息……”


    妈妈伸手抓住他衣摆,让他不要那么啰嗦。


    “我跟净净单独说说话。”


    妈妈要跟儿子单独谈,他爸带着周社就出去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捧住了李司净的脸颊。


    他有些不适应妈妈的亲昵。


    那些应该在妈妈身边撒娇、耍赖的年岁,他已经在噩梦里反复徘徊,逐渐学会了不哭不闹。


    可是温柔的指尖轻轻擦过李司净的眼眶,奇迹般止住了他的泪水。


    妈妈笑着看他,“净净,有没有恨过妈妈?”


    “妈?”


    李司净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虽然你爸爸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是记得的。”


    她的语气温柔,有着外公一般的平静。


    “我不在你身边,你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辛苦,可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


    终日缠身的噩梦,永远不会有妈妈。


    李司净想起将他从深幽树林抓出来的那只手,苍老得好像是外公的手。


    “我不觉得苦,我只是觉得妈妈你不应该这样……”


    李司净理解了外公所写的一切,“你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为了我回到这座山。”


    “净净,可是我本来就活不了的。”


    李灿芝有着和李铭书相似的眼睛,平静得能够稳住李司净所有的口不择言。


    “无论我带不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回不回到这座山,我都是活不了的。”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的妈妈倚靠在病床,带着“车祸”初愈的疲惫,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是淹死在河里,献给大山的女儿,被一心求死的男人救了。


    他们没有血脉相连,却与生死相连。


    就像外公亲笔写下的《大山》一般,过着凄苦平淡的父女生活。


    可妈妈说着《大山》没有写过的事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很多血。躺在卫生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那是一种时间都模糊了的恍惚,但我听到了你外婆跟我说话。”


    “她说,我不该活的,是李铭书非要我活下来。”


    “满腹牢骚,尽是抱怨。”


    “但我听着听着,伤口不痛了,摔断的腿也愈合了,医生都夸我身体恢复得快。”


    妈妈忽然笑得灿烂,病房外的阳光,照得她眉眼弯弯。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妈妈的。”


    “一个说话难听、口是心非的妈妈,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会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以她的方式保护我。”


    李司净握紧手,他依然不敢相信,声音尖锐、始终嘲笑他的生物,会是他的外婆。


    “她很可怕。”


    在妈妈面前,他没有隐瞒自己嫌恶的必要,“她是山里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外婆。”


    “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妈妈的神色温柔,并不生气。


    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早就知晓死亡的平静。


    “她让我活着,她永远不会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伤害我,她尊重我的选择,她就是我最好的妈妈。”


    他和妈妈之前十八年的隔阂,跨越了生死,源于因果。


    妈妈清楚他全部的眼泪和全部的负责感,轻柔摸着他的头发说:


    “所以净净,你没有害我,也没有成为我的累赘,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一天。”


    李司净控制不住流泪,克制了哭声也止不住抽噎得像是六岁。


    即使他可以坚定的告诉万年,不要背负他人命运。


    也无法抹除他对母亲的愧疚。


    妈妈却说,她早就知道了。


    李司净已经二十四了,不该这么丢人的流泪。


    可他在妈妈面前仍旧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拿过纸巾,给他擦眼泪。


    “净净,妈妈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说,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的笑声,带着时间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说,有我,就是他的一辈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话,成了妈妈的执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净的脸,一点一点擦掉李司净的眼泪。


    “净净,所以我必须带你来这个世界,你必须活着。”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辈子。”


    李司净的心隐隐作痛。


    许多父母生孩子,带着各自的私心。


    维持家庭表面和睦,实现自身的价值,寄托底层翻盘的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第 43 章 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他已经长成不需要父母担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梦。”


    “很少做梦就好。”


    妈妈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头,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与外公如出一辙。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


    妈妈的宽慰, 几乎要让李司净按捺不住。


    他想说, 站着做的梦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还是他大脑没能发育完全的幻觉?


    他更想问, 那他梦里辗转反侧出现的周社,冷漠、残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可是成年人独立坚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说了,妈妈一定会担心, 和他一起烦恼十八年来都没解决的老病症。


    如果他说了……


    妈妈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妈妈,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现在我当导演了,整天身边围着几十上百个人,大家盯着呢, 不会出事的。”


    “可是……”妈妈仍旧担心。


    她还没说完,病房外传来一声:“李灿芝!李灿芝!”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进来例行检查。


    李司净看得出妈妈并不相信,这时候得让他爸过来叨叨几句。他趁机起身出门,长廊空荡,完全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机,拨给他爸,响了几声没人接。


    他又愤怒的拨给周社,那边接得极快。


    “你人呢!”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说:“在给你买早饭。”


    一旁传来他爸的声音,“净净喝豆浆的,你问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欢吃红糖馒头……”


    “加糖吗?豆浆。”周社顺势一问。


    李司净全部愤怒和质问,都散在悠闲的生活气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头发,“加。”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家人相处也要维持表面平静。


    周社说:“姐,你要来看净净,可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说:“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一声一声“姐”“哥”,叫得亲切,毫无错漏。


    李司净皱着眉坐一边吃早饭,一边回复手机落下的消息。


    万年回来了,说是山里迷路没信号,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刚跟着护林员下山。


    他心里一松,终于放了心,抬手回复起剧组的拍摄安排,一切照旧。


    “净净。”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饭的塑料袋、纸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净懂事听话的跟他出门。


    只觉得扔垃圾还要两个人,他爸真没创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贼似的悄声说道:“你妈妈现在状态不错,我准备早点带她回家去。城里三甲医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来。而且……”


    说着,他爸回头远远看了看病房,又抓着李司净走得更远了些。


    “而且你妈妈和这地方,有点……不合适。”


    李司净第一次听他爸说这种话,皱起了眉。


    “不合适?”


    没想到他爸说:“你外公一直不让她回李家村。说女孩子就该多待在大城市,安全些,所以我们都没让你妈妈回来过。”


    “后来你六岁了,外公说得回来上个坟,挂个亲,我那会儿上班呢,脱不开身,你妈妈才带着你回来的。”


    “结果你大病一场,外公赶紧带你回了家,那时候起,他就说这地方不好,叫我看着你,少回来。”


    虽说外公叫他爸看着他,但根本看不住。


    他爸叹息一声,“平时回来给你外公上坟,我从来没拦过。谁知道你做了导演,不拍城市的灯红酒绿,偏要来拍李家村这种荒郊野岭。”


    他爸絮絮叨叨,李司净的太阳穴听得突突直跳,难以忘却的幻觉若隐若现。


    “爸,你见过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他爸一愣,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们剧组有个演员,他爷爷年轻时候跟外公一起下乡,给我看过合影。”


    李司净拿了迎渡做借口,努力去形容他在幻觉里见到的人,“我见到外公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戴着他那副厚重的老花镜……”


    “见过啊。”


    他爸笑得开怀,抬手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


    “昨晚你外公给我托梦呢,叫我好好照顾你们!”


    李司净努力想要看清的那个人,终于有了答案。


    他从没见过的外公,去世整整十六年,依然会出现在他不知道的梦里,笑容温柔,声音沉稳的安慰道:“你等等她,她会回来的。”


    不到下午,爸妈就在周社的陪伴下,驱车离开了贤良镇。


    李司净坐在人声嘈杂的拍摄现场,沉默的凝视监视器。


    哪怕眼前回放着刚拍的片段,耳机里传来纪怜珊冷漠的台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分辨这一幕的好坏。


    妈妈回来了,那外公呢?


    李司净不由自主会去想: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铁血冷情的,让周社消失去换外公回来吗?


    “诶李哥,诶李哥!”


    万年眼神闪闪,趁他摘下耳机的空档,提着大袋的奶茶充满快乐的凑过来。


    浑身不见梦里的悲痛欲绝。


    “这两天我梦到你了诶!”


    李司净轻笑一声,“梦到我中了一个亿?”


    “啊。”万年有片刻充愣,神色略带迟疑,又很快哈哈大笑,“不是,是《箱子》上映,票房破十亿,你还拿奖啦!比中奖一个亿还赚得多!”


    万年说的梦境,跟昨晚哭闹着“让我死吧”的悲痛伤感,截然不同。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道:


    “我梦得可清楚了,你拿了最佳导演奖,阿深拿了最佳男主角,然后网上粉丝全部都在骂,我迎渡哥哥的最佳呢?怎么可以不给我哥哥颁奖?”


    “笑死我啦,我还看到迎渡在后台哭了,说有黑幕,评审组把他的奖给黑了,黑给珊珊姐了,不然最佳女主角就该是他的!哈哈哈!”


    听到他话的工作人员都笑出了声。


    “怎么回事?感觉像是迎渡会干的。”


    “刚刚他还跟珊珊姐抢鸡腿呢,被珊珊姐追着锤。”


    “太好笑了,迎渡哭自己没拿到最佳女主角,万年你可真是个天才!”


    万年笑嘻嘻的给李司净递奶茶,等他接了,又热情的分给剧情其他工作人员。


    他失踪了两天,回来就四处宣扬他的十亿票房美梦,惹得剧组的人嬉笑怒骂。


    “这梦保真,我听老一辈说,山里的梦最准了。”


    “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们的十亿票房都没了。”


    “你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啊?出门不带充电宝?手机再打不通,我们都担心你被杀人分尸了!”


    万年哈哈大笑,递奶茶过去堵嘴,“胡说。现在法治社会,哪儿来那么多杀人犯。我不是手机没电啊,是没信号。”


    那边场务还跟他问:“什么手机信号这么差?不会是烂苹果吧?你电信还是移动啊?”


    “山里基站都没有,什么手机也没信号啊。来,最佳摄影,你的!”


    万年重回了平时的多嘴闲聊,递奶茶像是颁奖一样,一个个给剧组的员工颁发最佳摄影、最佳后勤。


    剧组气氛快乐,能在初冬的山里捧上热奶茶,也跟捧上最佳奖杯一样幸福了。


    不过一会儿,万年的十亿大梦,传遍剧组。


    还顺便附带了“迎渡怒斥最佳女主角不颁给他就是黑幕”。


    迎渡听了谣言根本不生气,等拍完他的戏,甚至凑到了李司净身旁,神秘兮兮的问:


    “好像万年失踪回来,连气息都变了。”


    李司净随口一问:“你给他看相了?”


    迎渡当场卖弄道:“耳福眉顺,声锵目亮,必定已经是贵人相助,飞渡沟壑,未来万事平坦顺遂之相。你做什么了?你帮了他?”


    李司净瞥他一眼,拿起了顺场表,重复了万年的话。


    “他迷路走丢了,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护林员帮了他吧。”


    “你跟李铭书真像。”


    迎渡站在一旁,双手环抱根本不信。


    “我爷爷经常跟我说,李铭书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连命都不要了,结果做好事不留名,到最后也一声不吭的,没人知道。你怎么也是?”


    “我们这么铁了,你实话说了吧。是不是万年被绑架犯抓走了,被你救了。”


    李司净稍稍抬眼,就能见到万年笑容灿烂,编造一场影子都没有的“获奖”梦,说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噩梦之中哭嚎着“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的绝望。


    他坚定的相信,“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自己。”


    这样的万年就该活着。


    是他自己想活的。


    可迎渡并不愿走,这么一尊大佛立在身旁,总会吸引众多目光。


    李司净没能理清的思绪,视线掠过忙碌上妆的独孤深,终于考虑求助于专业人士。


    “迎渡,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


    迎渡的表情变得微妙,他似乎在等李司净大胆承认自己的功绩,分享自己如何解救一位命运多舛的同事,让他感受一下李铭书唯一外孙的不凡之力。


    却没想到,李司净会突然问这个。


    “过去和未来……”


    他的声音低沉,顺着李司净的视线,也看向独孤深,语气近乎忧愁。


    “当一个人大彻大悟不想活的时候,就能看见过去和未来。”


    只有充满苦痛的过去,才是每个人必经的过去。


    只有一片死寂的未来,才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未来。


    这就是一个人能够看见的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见过太多不想活的人,他每一句安慰、劝告对方的话,都是他不想活了的大彻大悟。


    在迎渡确认之后,他甚至升起了一丝念头。


    如果,他想如果……


    不用周社去换外公,那么他去换,是不是也可以的?


    他沉默不语的片刻,迎渡似乎变得焦急。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谁跟你说看到了过去和未来?阿深吗?”


    难得这位大影帝,能够体贴他的男主角。


    李司净大发慈悲的跟他聊了起来,“没有,突然想了解一下,也许对后续的拍摄有帮助。所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人吗?”


    迎渡没急着回答,随手摸出他花枝招展的墨镜,兴高采烈的戴上,仿佛世外高人,随时可以装瞎摸骨。


    “有啊,李铭书。”


    第44章 第 44 章 外公,什么都知道。……


    一提到李铭书, 迎渡就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抓住了开屏的机会。


    下巴高扬, 笑容可恶,“李铭书能够预言未来的事情你想不想听?我可以跟你说我爷爷怎么知道的。”


    这下好了,李司净是真感兴趣了。


    他甚至郑重的放下手中的顺场表,“你说。”


    迎渡得意洋洋,眉梢都要在墨镜后面挑上天了。


    如果他有手机,肯定是嘴脸丑恶的拿出来录像,恨不得直播李司净等着听李铭书故事的模样。


    “难得啊,事务繁忙的李导,都愿意听我说这些封建迷信不靠谱的事情了……”


    李司净又不想理他了,伸手拿回了刚放下的顺场表。


    迎渡赶紧伸手摁住, 投降得飞快:“我说、我说。”


    他抓了李司净, 左右看了看。


    一旁万年眼睛闪亮, 等着听八卦, 都要被大影帝笑着明示:“我跟李司净悄悄说。”


    然后一路领着李司净,到了僻静的地方。


    片场人多眼杂, 也难得他能找这么一个角落。


    迎渡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没日没夜的修路, 本来就又累又饿,偏偏监管的家伙不做人, 根本不给他们休息, 也不管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那段日子确实够苦。


    然而身体上的劳累, 永远比不过心累。


    当人累死累活,朝不保夕的时候,身旁再多一些时不时冷嘲热讽、动辄扬起皮鞭的家伙,耀武扬威的施展权力, 就能立刻激起一个人心底积攒的愤怒。


    林东方就是这么被激起了愤怒。


    他们组里有个老前辈,林东方都得称呼一声安老师。


    安老师年纪大、动作慢,耳朵也不好使了,常常受到这些人的责骂。


    那一天,路滑山陡,安老师背石头上山没踩稳,摔倒的时候溅了监管的人一身碎石。


    场面顿时压不住了,连骂带踹,拖着安老师到了一旁,叫他膝盖跪在碎石子上,硬生生的跪着,看他们修路。


    六十多的老家伙了,坐着站着都叫人不忍,监管的人偏偏要他跪在碎石子上,去拜至高无上的规矩。


    迎渡又恨又骄傲的说:“所以我爷爷就把监管那家伙揍了一顿。”


    人性的恶在微不足道的权力里彰显,人性的善又在忍辱负重的泥泞里发光。


    李司净能够想象到林东方的冲动模样。


    应当跟外公写下似的:“老林再怎么信人各有命,左右拦着我去做好人,骨子里也只是一个朴实的好人。好人总有那么一两次怒发冲冠的时候,偏偏在那个年代,好人不合时宜。”


    林东方不合时宜的打了人,倒是爽快的解救了安老师,让这位可怜的小老头不用再跪碎石子。


    偏偏监管者众多,规矩更是铁律。


    他这么一闹,挨打的监管,自然是要大张旗鼓治他的罪。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罪。


    就在贤良镇传承千年、砸空了后墙的戏台,林东方、安老师都得跪在台上,等着台下的清白群众去定他们的死刑。


    李铭书作为证人,应当在众目睽睽之下,讲述林东方与安老师的恶劣罪行,成为有力的证人。


    谁知,在监管者口若悬河的怒斥后,轮到了他,他却面对满目黑压压沉默的人群说:


    “要下雨了,你们该回去了。收拾收拾东西,筑点儿堤坝,防止河水蔓延,不然暴雨淹了家里,这个秋天会很难过的。”


    迎渡复述的话,让李司净心头一惊。


    他几乎能够回忆起外公温柔讲述的语气,仿佛见到了身穿白衬衫、戴着厚眼镜的年轻人,嘴角带笑,温和的劝告。


    可他的劝告,近乎《守山玉》里的诅咒。


    怎么可能不挨打?


    迎渡也是一声叹息。


    “你外公真的是奇才。说真话也不看看场合,非要撞在那些家伙的手上。那些家伙算是抓到了现行,骂得恨,打得更狠。”


    “我爷爷说,当年跪在戏台上,就跟下了一场石头雨一样,群众们大约是把地上能捡来的石头,都往他们身上砸,好些个看管的人,也被打得抱头乱躲。幸好,这些石头没砸太久,天忽然就黑了。”


    黑压压的天,黑压压的人,真正的雨水冲散了那些砸人的石头,冲散了耀武扬威的审判者。


    所有人都慌不择路的往家跑,去收拾破屋烂瓦之下不多的衣服、粮食。


    他们队里也顾不得什么问罪不问罪,只要是活人,都得抢收抢物。


    不准怪力乱神的时代,李铭书凭着一句温和的劝说,成为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后来……”


    迎渡夸张得低沉,完美无瑕的脸庞闪烁着他眼里的惊诧。


    “那些人真的淹死在了河里。”


    那些抽鞭向弱者的人。


    那些折磨人取乐的人。


    都在一场泛滥的河水里,消失了踪影,连尸骨也找寻不见。


    “爷爷说,他几乎要怀疑是李铭书做的,可是那场大雨几乎成了水灾,他们都得抗洪抢险,李铭书一刻不停的和他一起拼命,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杀人。所以,李铭书一定是看到了。”


    迎渡的笃定,源于他对爷爷的信任,“看到了马上天降暴雨,这些不懂积德行善的人都会死在那场天灾里。他们虚伪的耀武扬威,在李铭书眼里,都不过是死之前最后的呼喊乱叫,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换作以前,李司净以前一定会说“这不可信”。


    他甚至能够给出最合理的解释——


    林东方故意塑造了外公不可忤逆的形象,震慑更多心存恶意的家伙,借以逃避折磨。


    但他一言不发。


    迎渡见他沉默,顿时惊喜万分。


    “对吧?你也觉得李铭书能够看到未来,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不得好死!”


    “嗯,也许吧。”李司净的回答淡淡的,眉峰微动。


    可惜,迎渡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拿手肘直撞,“什么也许啊?你不能表现得惊讶点?恐慌点?”


    “这可是你亲外公,呼天唤地、身负异能,有仇必报,搞不好你带遗传的。之前你拍的《村落》不就是这样?你知道我做了多吓人的噩梦吗?你得补偿我……”


    李司净懒得搭理他,又听他提及《村落》,起了好奇心。


    “什么噩梦?”


    “就是——”迎渡还没细说,就被万年扬声打断。


    “李哥,你的电话!”万年远远的跑过来。


    是贤良镇资料馆打来的电话。


    事情的发展,像极了《箱子》的剧情。


    资料馆整理了一些老旧资料,准备翻新,没想到从角落里翻出了李铭书的日记本。


    不过,这对李司净而言,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八岁时候,外公去世,他爸领着他千里迢迢回来处理外公的后事。


    童年记忆深刻的夜晚,跟剧本上创作的林荫外公的白事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有父亲去迎来送往,跪拜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亲戚,而他坐在锣鼓喧天的灵堂,披麻戴孝,依靠头顶锃亮的大灯泡,一页一页去翻外公的日记。


    可这一次不同。


    那些属于李铭书的东西,已经晒在了光线充足的中庭。


    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蒙着厚重的灰尘。


    李司净拿起一本翻开,扉页写的却不再是“予你斩除无人可知的梦魇”。


    而是“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是外公写给妈妈李灿芝的日记。


    他翻开第一页是1976年。


    外公写道:“我在山里捡到一个女孩。或者说,我阻止了他们淹死一个女孩。这山里总有些荒谬的传统,在这样的年代,实在是难以寻求一个合适的办法,让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活下来。万幸的是,她能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她取名叫李灿芝。”


    李司净读完,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咽喉。


    他放下手中这本,顺着厚厚一摞的本子堆,焦急的翻开每一本的第一页。


    在无数“灿灿其华,芝兰玉树”的扉页寄语之后,都写着清楚的年份。


    1976年。


    1982年。


    1978年。


    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日记,得全部翻找一通,才知道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


    “李哥,你在找什么?”


    跟随他来的万年不好帮他去翻外公的日记,毕竟这些是私人物品,仍是出了声。


    “帮我找一下……”


    李司净望着茫茫一摞的日记本,“外公的日记,有没有06年左右的。”


    万年得了安排,立刻去翻。


    一旁迎渡更是不客气,拿过来就看,一瞧就不是帮忙找06年的日记,只是想看罢了。


    独孤深伸手收了他手上的日记,看了看时间,放回了日记堆,又专心致志的帮忙翻找。


    这么不动声色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倒是引得迎渡也认真起来。


    宽阔的资料馆院落,响着翻找书页的“哗哗”声,伴随着资料馆大门进进出出的好奇目光。


    “2006年。”


    很快,独孤深拿起其中一本,比任何人都快翻开日记后篇,确认了一下。


    “这本一开篇是1月,最后一篇日期是12月的,这就是06年的整本。”


    2006年,那是他六岁时候,妈妈消失的时候。


    李司净几乎压抑不住跃出喉咙的心跳,耳鸣严重回荡着电流。


    翻开日记的指尖,甚至有些不愿面对的颤抖。


    2006年的这本日记,外公写道:


    “司净六岁了,总是会做醒不过来的梦,她没有办法,只能带司净回来。”


    再往后多翻一些,能看见:


    “司净一直在哭,即使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山里发生的事情了,仍是会感到伤心。我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时日无多,暂且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他站在日记前翻看,万年和独孤深都停了下来,迎渡仍是没有停下翻找日记的手。


    当迎渡很不礼貌的翻完了这一堆陈旧的日记本,才肯定的告诉李司净。


    “李铭书这一堆日记,只写到06年。”


    不多,刚好是三十年。


    从妈妈出生,到妈妈消失在敬神山里,外公为妈妈记录了整整三十年。


    李司净一页一页翻着日记,冷着一张脸,却止不住心绪翻腾。


    他长久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外公的日记,从来没有写过妈妈?


    原来,外公写了。


    一字一句,都被外公藏在这里,等妈妈回来了,才会被他找到。


    外公,什么都知道。


    第45章 第 45 章 你真的很八卦!


    贤良镇下起了小雨。


    《箱子》的拍摄场景里没有雨戏, 除了拍摄必要的室内场景,剧组多出了短暂的休息期。


    李司净在剧组会议结束后, 窝在房间看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都能见到外公当年记录的烦恼。


    “灿芝总是多灾多难,上回是从学校楼梯摔下来,撞到了脑袋,这回是不小心落入池塘,差点没命。”


    “我在病床边守着她,看她一张小脸苍白,呼吸沉沉,忽然也会怀疑:究竟是我希望她活着去感受属于自己的人生,还是我希望她能让我活着, 拥有值得盼望的人生。”


    这些记录了李灿芝多灾多难的日记, 横跨了外公年轻时的三十年。


    字里行间的疑问, 更是和李司净常年读过的日记不同, 带着年轻人同样的迷茫、烦恼和懊悔。


    被林东方无数次推崇,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外公, 在日记里,也只是一个独自养育女儿, 担忧她活得不够幸福的父亲。


    李司净看着,随手就能在空白纸页画出那样的场景。


    正如外公曾经牵着他的手, 外公一定也曾牵着妈妈的手, 仔细去说村头浮水的鸭子, 心里藏着独属于外公一人的忧愁。


    以至于李司净查看日记,都变得神情恍惚。


    外公知道妈妈多灾多难之后,好像一直在寻找办法,能够治一治她小时候的病症。


    他不求医生和现代医疗, 而是频繁提到敬神山里的“祭坛”。


    正如消失的严城说的那样——


    “女人走入祭坛,可以实现愿望,男人走进去,死路一条。”


    外公落笔写道:“若是我走了进去,能让灿芝平平安安的长大,不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地方聚集了无法消散的欲念,成为了山里残害人命的根源。我也有了让灿芝健康活着的欲念,究竟还是变得跟那些人似的,期望祭坛存在,期望山的传承是真的。”


    山的传承,是商周时候或者更早时候传下来的活人献祭。


    在这些日记里,外公驾熟就轻的研究,刚刚起步。


    他需要翻找文献残骸,需要进山去拓石碑山刻,更需要去问村里垂垂老矣的李氏族人,从只言片语里鉴别谎言和事实。


    生活平淡,外公研究进展缓慢,妈妈时时遇到意外。


    外公甚至也想:“如果这座山真的有实现愿望办法,必然藏在流传了一千多年祭祀传统里。文献已经没了,但是能够找到祭坛,就还有办法。”


    李司净急切的翻到下一页,只见外公讲述了许多轶闻传说,论证了这么一个祭坛的存在和前往的可能。


    外公说:“那地方如果想要进去的话……”


    紧接着一片空白。


    外公讲述进入祭坛的方式,戛然而止。


    不同于家里日记潦草逗号的断章,留下了明显撕毁痕迹。


    谁动了外公的日记,又把它们留给了他?


    在这样的时代,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将这些纸质的记忆,彻底烧尽,偏偏留了这些给他,断在了进入祭坛的方式前,又是为了什么?


    “咚咚咚。”


    礼貌的敲了三下,吓得李司净从床上翻下来。


    “司净?”


    是周社在门外。


    “万年说你的电话打不通。”


    李司净拿过床头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他一直在看外公的日记,完全没注意。


    李司净打开门,周社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万年。


    万年赶紧探头,“李哥,剧组说雨小了一点儿,准备上山去看看场子。你去吗?”


    那么一瞬间,李司净眼前模糊的浮现出拍摄场地的雨。


    汇聚了雨水的幽绿深邃,仿佛他梦境里的寒潭。


    但寒潭旁架设着机器、轨道,站满了人,无数双眼睛盯着神情肃穆的独孤深,捧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入深幽水中……


    “他晚点来。”


    周社一句话,打断了李司净的幻觉。


    李司净头痛欲裂,被周社推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头在痛吗?”


    周社温柔的声音,随着温暖的掌心捂住李司净冰冷的脸颊,缓解了那一瞬间冲刷脑海的幻觉。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的推开周社,捂住头,“我刚刚见到的……还有我以前见到的……难道不是我的幻觉吗?”


    “是过去和未来。”


    周社不再逃避,他直接说出口。


    他粗糙温暖的指腹,摩挲李司净的眼睑,温度传递,感受到眼睛颤颤。


    “你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


    “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


    李司净在周社的指腹闭眼,在一片灰暗里执着于寻求答案。


    然而,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却猜到了。


    “你干的。”


    周社却摩挲他的眼睑,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只问:“还痛吗?”


    “回答我!”


    李司净抓住周社,他很多话想问,更想大骂周社一场。


    突然,刚开机的手机疯狂振动,害得李司净只能强忍着怒火和头痛,怒瞪周社,去拿手机。


    是许制片的电话。


    李司净接起电话,都有些恍惚。


    自从许制片反对他选择独孤深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


    《箱子》按部就班的拍摄,许制片联系好的一切班底,都会准时到达。


    纪怜珊作为投资人,考虑到许制片重病,带来了她的制片朋友,手把手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对接和处理。


    许制片只需要好好养病,等着在电影上挂名制片,并不需要李司净再联系他什么。


    可他突然打来电话,李司净没由来的想起严城。


    许制片的声音仍是温和:


    “听说拍摄出了点问题。”


    “现在没事了。”李司净隐去细节不谈,“贤良镇丢了两个孩子,警察怕我们也出事,所以暂停拍摄了两天。昨天孩子找到了。”


    “我就是听说了这个,才想起给你打个电话。”


    许制片语气柔和,并没有像上次一样严厉,“之前我不让独孤深演《箱子》,就是怕出这种事,他命太薄,容易妨到项目。”


    “什么时候许叔你也变得迷信了?”


    即使李司净见证了这座山的古怪,也绝不能在许制片面前信命,“拍摄很顺利,阿深也适合林荫这个角色,一点小意外罢了,跟我们一路上的经历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非要说什么命不命的,我更愿意相信是迎渡的大气运,帮我们避祸了。”


    平时对迎渡爱搭不理,关键时刻李司净用起他当挡箭牌毫无负担。


    剧组并无人员伤亡,倒叫李司净想起了一个消失无踪的家伙。


    “许叔,严城呢?”


    “谁?”许制片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李司净有了不好的预感。


    毕竟他正是妈妈消失的亲历者,当然懂得记忆完美无缺消失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重新开口问道:“许叔,你还记得以前,你替一个人向我妈妈提亲吗?”


    “啊?”陈年旧事,许制片在那边听了,失笑道:“怎么周卫这小子,过了二十多年都还记仇啊!”


    声线柔和,笑声爽朗,似乎仅仅是晚辈提及了当初一些趣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灿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你外公人缘又好,到了年龄嘛,相亲找对象的,有那么一两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我看了也算是一表人才,和灿芝郎才女貌,才出面介绍的。你也到这个年龄了,都知道谈恋爱得多看几个,选个好的,我也是一番好心,谁知道灿芝已经跟周卫谈婚论嫁了嘛。”


    许制片说得仔细,言语里带着长辈对晚辈不够知情识趣的唏嘘。


    “你爸怎么说的?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给他使绊子,耽误他和灿芝了?”


    许制片聊得亲切,李司净抬手抚开额发,实在没有办法假装表面友好,只顾着追问自己想要的答案:


    “后来呢?你介绍的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


    “啊……”


    许制片显然没想到,李司净竟对毫无交集的人感兴趣,“听说当兵去了,在队伍里干得不错,所以也没什么消息了。”


    军人总是这样,一入队伍消息全无,如果牵扯上机密的工作,可能要等退伍转业,才能得知一星半点儿的信息。


    李司净只觉得可怕。


    严城的肃杀,一身血腥气,确实能够用“当过兵”解释,连他音讯全无,也能合理的抹除痕迹。


    正如妈妈长达十八年的失踪,都归以“出差”“太忙”完美搪塞。


    “如果他退伍了,许制片会安排他去做明星的助理吗?”


    李司净意有所指,“专门管教陈莱森那样的家伙。”


    电话沉默许久,许制片才说:“陈莱森的公司已经准备解散了,张相德刚签了一叶文化。毕竟我们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不可能因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小明星,就彻底断了联系。”


    陈莱森进去之前,是炙手可热的流量。


    进去之后,又成了道德败坏的小角色。


    李司净一声嗤笑:“你也不怕张相德不干净,又给公司艺人拉皮条。”


    他呛声得许制片无话可说,长叹道:


    “司净,你还怪我一定要他做主角吗?”


    “当然。”


    他从不会自己受气,“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选陈莱森演林荫,又为什么不满意我选独孤深演林荫。”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许制片总是无奈的劝说,“圈子的规则从来不是一家之言,《箱子》拍完的宣传、发行,都需要陈莱森背后的关系,只可惜现在看来,那些关系放弃了陈莱森,要另择人选了。”


    “不管是圈子里的关系不关系,还是宣传和发行,你都可以放心了,许叔。”


    李司净开始庆幸自己的所有决定,“珊珊姐能够搞定所有的事情,有迎渡在也不需要担心宣传和发行。”


    这么一部聚齐了真正演技派、玄学影帝的《箱子》,哪怕遭遇再多的波折,也能够顺利的拍摄下去。


    许制片和李司净聊得不多。


    毕竟《箱子》大部分的工作,都转交了出去,他也只是作为一位长辈,关心关心自己曾经的项目。


    李司净结束了寒暄,竟然产生了一种打电话给张相德确认严城存在的冲动。


    幸好,他忍住了。


    他不信陈莱森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张相德会一无所知。


    于是,李司净放弃再去接触陈莱森那边的人,挂断电话,在众多消息列表里,翻起了聊天记录。


    他记得万年失踪之前,通过警方的监控查到了严城和陈菲娅的画面,而且拍给了他。


    很快,聊天记录里模模糊糊的一张照片,并不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李司净一点,立刻提示:图片已过期。


    已过期的图片,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图层色块,只能辨认出是个人。


    李司净还记得,自己录过音。


    当时为了记录严城的罪证,留下的录音文件,清晰的落在列表。


    他解除了手机静音,将声音调到最大。


    然而,那段持续录制的音频,没了他的质问,也没了严城的恨意,只剩下簌簌杂音,像是夜风吹拂树叶,发出寂寥的回响。


    李司净心里有了猜测,他拨给了万年。


    “李哥?”


    万年仍是乐呵呵的,带着爬山时的气喘,“什么事啊?”


    “你还记得严城吗?”


    李司净语气有些急,“你去警察局帮忙找过他。”


    “啊?严城?是小安还是馨馨的大名啊?”


    万年回得随意,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没事。”


    李司净急促的挂掉电话。


    “周社!”


    他转头看向床边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社翻看着日记,头也不抬。


    “死人不需要名字。”


    正如他所说。


    在这座山里,只有活人才需要名字。


    李司净的脸色苍白。


    就像他的妈妈,消失在这座大山,不被任何人记得,直到有人去换她。


    “那陈菲娅呢?”


    李司净理解她的不想活,她的痛苦,但无法分辨她的善与恶。


    周社只是垂眸翻看日记,“这得问你外婆。”


    李司净不可能有办法去问他的外婆。


    那个鬼魅一般出现在夜晚山中的影子,像极了他眼里的幽绿黑影。


    以至于外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意味深长。


    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就算竹叶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


    话语持续回荡,即使李司净坐在喧嚣拍摄现场,都觉得彻骨阴寒。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


    可是他眼里弥漫的黑影,仿佛外婆的无声嘲笑,总是提醒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得了无痕迹。


    严城不是什么好人。


    更不可能是值得李司净记住的人。


    李司净有着极强的负罪感,哪怕他认定严城是一切的帮凶,也该去死,仍是无法阻止他反复去想:


    当初他没有受到蛊惑,跌入寒潭,是不是就能抓住严城下山,让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活着伏法?


    李司净混乱的思绪,伴随着每一次宋曦耐心的开解。


    这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试图让他相信:“你是太善良了,才会觉得别人遭遇的不幸,都是由你导致的。”


    可惜,李司净清楚的知道。


    这不是善良。


    这是他理清一切因果,找到了真正的源头。


    他就是罪魁祸首。


    李司净的幻觉变得严重。


    即使每晚无梦,应当睡得很好,也无法阻止他眼前时不时的重影。


    随处可见的黑影,变为了黑色幕布般映照出杂乱的画面。


    他只有在专注凝视监视器的时候,才能短暂从烦躁、焦虑里脱离,全神贯注去确认《箱子》的拍摄。


    以至于李司净高强度的坐在监视器前、电脑前,持续重播他们拍摄的所有片段,力图完美《箱子》的每一个细节。


    至少,要赶在他彻底病发,什么都做不了之前。


    导演高强度集中的焦虑状态,自然会蔓延到剧组每一个角落。


    连纪怜珊都忍不住说:“李导,不如你休息一下?”


    沦落到演员来关心,李司净挫败感更强。


    “不用,待会重新调整灯光的时候,我会休息……”


    话音未落,视线已经被一只温柔手掌挡住。


    紧接着是熨烫的体温,缓解了他干涩冰冷的眼睛。


    “休息一下,哪怕闭闭眼也好。”


    周社的声音如清泉,缓缓冲走他残留的混乱。


    李司净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顺从的闭上眼睛,脑海里无处不在的幻觉,似乎真的在他脑海里变得遥远。


    他在周社强硬的要求下,躺下来休息,仍是克制不住脑海里反复的思绪。


    可是跟周社待在一起,那些思绪都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困倦的雾。


    李司净快睡着了,依旧抗衡着困意,抓住周社的手,一定要他回答:


    “好像跟你在一起,幻觉就会减轻。”


    “因为你太累了。”


    周社守着他,帮他盖上一层薄毯。


    “太累的话,看到的东西会更多。先睡一觉,下一幕开拍我叫你。”


    片场冷风呼呼,隔三差五有人吆喝争吵,应当是睡不着的。


    可周社话音一落,李司净就放心的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对周社的依赖算什么。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怕黑,也许是怕满地蔓延的泥泞分辨不清面目,只能在周社这里寻找真实的依靠。


    李司净在无梦之中舒服的补了一个短觉,醒来视野里的黑影退却不少。


    仿佛是周社趁他睡着,做了大扫除,眼前都清明许多。


    等拍完了今天安排好的最后一场戏,万年终于能把接过的电话统一汇报:


    “李哥,贤良镇的祭祀负责人,说排了新的祭祀舞,准备在资料馆彩排,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可以根据电影拍摄需要提点建议。还有好几个打电话来,叫你看看手机消息的。”


    “对了,宋医生说他来李家村度假了!让你回他电话!”


    李司净有些惊讶,赶紧先给宋曦拨了电话,开门见山。


    “你来李家村……度假?”


    “对啊。”


    那边宋曦电话接得快,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你们李家村的祭祀也是有宣传的好不好,我都在网上看到传统文化旅游推荐了!”


    贤良镇的祭祀为了带动经济,已经紧锣密鼓的打造起网红旅游的宣传。


    这回三年一次的大祭祀,还没大肆宣传,已经被“明星寻回走失孩童”带了极高的热度,引来了不少迎渡、纪怜珊的粉丝。


    整个贤良镇热闹非凡,宋曦来得太晚,已经找不到地方住了。


    “你还跟我说,这地方偏僻,民宿、空房子遍地都是,我今天拖着行李箱腿都要走断了,也没问到有空房的民宿。”


    宋曦抱怨得气喘,“我这可是刚愈合的伤腿,医生叫我多复健多锻炼,也没说这么高强度啊。所以只能求助你了,给我找个地方住,或者我在你房间打地铺也行!”


    “我也可以睡酒店大厅!”


    李司净真没想到,宋曦出院,停了他的工作决定来李家村旅游。


    说实话,这地方四面是山,风景是山,消遣娱乐是爬山,祭祀也是祭山,实在跟宋曦这种小资情调爆表的海归人士不搭调。


    结果,他人不仅来了,还特别热情主动的自荐,不白蹭李司净的房间住。


    “我觉得你们剧组可能也需要心理咨询师,应该没有顾问吧?我可以做顾问。”


    “有啊。”


    万年在一旁帮他拖行李,热情搭话。


    “周叔就是我们的咨询顾问,剧组里谁不开心、谁压力大,找周叔聊一聊心情就好了。还说晚上睡得好了,安眠药都不用吃!”


    “咦?”宋曦的声音很怪,表情更怪。


    他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简直是没安好心的嘲笑李司净。


    “没想到,你挺会给小叔安排工作的啊。”


    李司净皱着眉,懒得理他。


    虽说周社有点本事,放在剧组里也没什么能做的工作,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一路上,万年吹吹周社温柔亲切体贴,跟宋曦聊得极好。


    等他们到了酒店,宋曦满怀期待的问:“我住哪间房?跟谁一屋?万年吗?”


    “你单独住。”李司净说。


    宋曦都惊讶了,“你们待遇这么好,还能腾出一间房?”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不信,提醒李司净,“可千万别是叫剧组工作人员腾出来的,虽然我是来蹭房间的,但我不想成为大家小群里的八卦,我很懂礼貌的,摆张椅子就能睡。”


    李司净没理他,让万年帮忙提行李上了三楼。


    酒店走廊堆满了剧组杂物,再喜欢打扫卫生的乡野酒店,也得按他们的习惯,退避三舍。


    房间门一开,干净整洁的标间,两张床,一点也不显得脏乱。


    宋曦都惊讶了。


    在这人潮拥挤,酒店都订不到的荒郊野岭,李司净居然真的给他腾出来一间单人房,太不可思议了。


    他小心翼翼确认:“你不会是用了导演权威,把住这间的工作人员赶出去的吧?”


    李司净皱了眉,“你别管。”


    万年帮宋曦搬行李,闻言笑容灿烂,没管住八卦的嘴。


    “嘿嘿,宋医生你放心,这间房之前是周叔住的。”


    “之前?”宋曦超级敏锐。


    万年理所应当:“对啊,现在周叔跟李哥住呗。”


    “哦~”宋曦听了,阴阳怪气抑扬顿挫出声,还上下打量李大导演,“好好好。”


    李司净顿时不悦,心想就不该跟心理咨询师做什么朋友。


    见他笑容可恶,满脸写着“你和小叔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李司净率先怒斥:


    “你真的很八卦!”


    宋曦冤枉死了,“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第46章 第 46 章 你叫我跟你睡的。


    宋曦行李不多, 完全不需要人帮忙收拾。


    但李司净将万年一赶,把门一关, 将周社那个温柔带笑的家伙,一起关在了门外。


    “怎么了?想跟我聊天谈心?”


    宋曦坐床上,跟李司净熟得不需要场面话。


    “虽然我是出来度假,不接咨询,但你是我朋友,给你参谋参谋,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轻松惬意,李司净也好受很多。


    李司净走到简陋的茶几旁,拖过椅子,坐了下来, 问道:


    “你还记得严城吗?”


    “哪个严城?”


    显然宋曦不记得了。


    李司净仔细解释:“他是陈菲娅的监护人, 你一般叫他严老师。而且他也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


    “这我倒是不知道。”宋曦笑着回答, “陈菲娅每次来咨询, 都是张相德送过来的,你怎么认识她的监护人?”


    当初一句一句聊起监护人的宋曦, 已经跟其他人一样,彻底忘记了严城。


    确定了严城彻底消失在了那场梦, 那座大山。


    李司净烦闷苦恼,拖过凳子坐下。


    他像是陷入了《箱子》主角林荫一样的困境, 亲眼见过的东西, 被人否定, 亲身经历过的事,无人认可。


    彷徨徘徊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只有自己清醒的知道消失的人和事,曾经存在过。


    他说:“我见过一个叫严城的人, 我怀疑是他绑架了贤良镇的两个孩子,但是他不存在了。不是逃跑、死亡、隐藏起来的那种不存在,而是每一个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非常肯定的告诉我:根本没有严城这个人。”


    宋曦听了,立刻坐直,认真的回答:“虽然我没见过严城,但是我相信你经历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李司净不得不承认,宋曦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赚着昂贵的诊疗费,付出了他需要的情绪价值,即使这家伙不再记得严城,也能够体贴善良的倾听他的烦恼。


    毕竟严城是无关紧要的人,李司净已经不会焦急了,他耐心的从头说起。


    贤良镇失踪的孩子,墓碑前严城对他说的话,万年查到的监控,万年的失踪,还有他和严城见到陈菲娅走入寒潭的梦。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回荡在空荡的酒店房间,只剩下李司净一个人的记忆。


    李司净说:“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他的名字,我见过他的长相,我和他说过话,甚至帮他包扎过受伤的手臂,经历了生死。但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山里,我却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他的存在。”


    “他们都认为是我的幻觉,包括手机里存下来的录音,都只有空荡的沙沙声。”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讲述的一切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精神分裂、癔症、谵妄,这样的症状如实记录在每一个精神病人的案例里。


    他曾经翻看过无数次,确定自己没病。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可我看到了。”


    李司净像在说服自己, “山在吃人。”


    他可以肆无忌惮去说一个不存在的人。


    即使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存在。


    也能够充满负罪感的去问:“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妈吗?”


    “没有必要。”


    宋曦仔细的听,甚至能够给出病人和正常人都可以接受的建议。


    “他不记得你妈妈的名字,他就已经不再跟你妈妈有关系。”


    “对于阿姨来说,这是一个曾经认识、熟知的人,突然有一天,这个人不见了。”


    “也许是不告而别,也许是出国移民。”


    “总之,无论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不会再跟阿姨有所交集。”


    李司净看向酒店窗外的那座山。


    严城希望他死,去换妈妈的性命。


    现在妈妈回来了,死的是严城,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


    宋曦听了,却严厉的否定:“你没办法见到一个鲜活的人在面前消失,那是你的善良,但这不是你的责任。”


    是。


    李司净悄无声息的反驳,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之中,宋曦也能从表情看出他的负罪感。


    宋曦叹息一声。


    “李司净,你以前还兴高采烈跟我庆幸陈莱森倒霉了呢,什么时候你变成会为杀人犯的死,感到惋惜的人了?”


    “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吗?这时候就应该拍手叫好,而不是感到愧疚。”


    “也许他不是杀人犯。”


    李司净不得不解释,“也许他只是一个没有做错事的普通人。”


    “无论他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宋曦语气严肃,见不得李司净内耗自责。


    “还是说,你看到他的消失,在担忧其他人,会发生相同别的事情?”


    李司净看他,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严城与他毫无关系。


    无论这样一个男人,是不是害了妈妈、害了陈菲娅,都不再重要。因为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已经随着死亡,盖棺定论,有什么天大的错误,他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李司净不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和焦虑,胸腔依旧翻腾着陌生情愫,无法安抚住患得患失的情绪。


    李司净想:“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我的良心还没有彻底泯灭吧。”


    仍然会为了一个人类的消失,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宋曦挑了眉,“这不像你。”


    他视线满是探寻,直视了李司净心底暗藏的恐惧。


    李司净几次避开视线,都没法避开宋曦的执着。


    最终,李司净不得不皱着眉承认:


    “我害怕周社也像他一样消失。”


    宋曦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李司净凶狠的眼刀里收敛。


    宋曦问:“你为什么不跟小叔开诚布公的聊一聊,说你不希望他离开你。”


    太软弱了。


    这样的话不适合他。


    宋曦没有逼迫他表态。


    实际上李司净皱着眉,挪开视线的神情,足够说明他的羞赧。


    “你等一下。”


    宋曦想笑又不敢笑,保持着专业素养,从床上坐起来,去拿他厚重的行李箱。


    26寸的大箱子,塞满了他的衣服、电脑和资料。


    他拿出厚厚一叠的纸质档案,摊开在李司净的面前。


    “你看,我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专门分析了一下你和小叔的梦。在这样的梦里,你总是详细描述小叔的神情、动作,甚至连他外套沾了血,都记得清楚,可是到了被杀被害的那些人,你往往一句带过,并不关心。你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这些梦,不再是你为了报复别人而做的梦,是你为了见到小叔而做的梦。”


    他说着荒诞不经的可能性,直白的点出了李司净的恐惧。


    “李司净,我理解你,你害怕他消失,就像你害怕你的妈妈消失,但你一定要相信——小叔出现,绝对不会是为了再次从你眼前消失。”


    “他为了你而来,有他必须达成的目的。”


    “他不会再抛弃你的。”


    李司净难得没有反驳宋曦。


    毕竟,这样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但他踌躇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周社出现,是要去换外公活过来。


    像消失的严城一样,拿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


    想不到他也会遭遇如此荒谬的选择,需要在已故的外公和非人的小叔之间选择救谁。


    四处折磨,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他死了,小叔和外公都能活。


    这才叫皆大欢喜。


    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宋曦饶有兴致的分析。


    宋曦翻看病历档案,逐一去说梦里能够投射出的现实,试图让李司净相信——


    小叔是如此的重视他,绝不会让他再度担心。


    他埋着头,刘海稍稍遮掩眉眼,显得专业又可靠。


    李司净的眼前,却再度见到了一个考场。


    普通的桌椅,环境寂静肃穆,宋曦埋头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去读试卷的字句,却迟迟未能动笔……


    “李司净?喂?你在想什么呢?”


    宋曦捧着档案,笑着喊他。


    短暂的幻觉一呼即散,李司净回过神,能见到宋曦翻开的档案里,逐行记录的梦境。


    他问:“你最近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嗯?”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需要考试?”


    李司净又问:“那你还会怕自己的噩梦吗?像是周社拿刀杀了你的噩梦。”


    宋曦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那股由梦境引发的阴凉,哪怕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也无法消弭。


    “会。”


    他们不再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宋曦就会变得格外坦诚。


    “你知道你小叔这么可怕的一个人,突然拿刀把我杀了,多吓人吗?我真有一种劫后余生,死而复生的感觉,所以特别怕死特别珍惜当下。”


    “也多亏了他是你小叔,长得又帅,不然我肯定会更害怕。”


    “不过也挺有趣的。”宋曦笑得灿烂,“每个心理咨询师都要面对的课题:如何重新了解自己,重新构建自己。我要是研究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发篇论述,再镀一层金。以后收费就不是50分钟六千了,那得50分钟一万起。”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司净懂得他的掩饰,给了一个符合刚才见到的幻觉的建议。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参加一场考试?”


    “嗯?”


    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保持着礼貌笑意看他。


    李司净说:“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承担考砸一场试、交出空白卷的后果。人生那么漫长,值得在意的事情那么多,你没有必要因为一次考试的失败、一张试卷的不完美,耿耿于怀得需要用死亡来盖过恐惧。”


    宋曦的笑意收敛,神色严肃看他。


    一双眼睛隐隐泛着光亮,又笑出声来。


    “很好的建议。”


    他诚恳的接受,“我会找机会试试的。”


    宋曦来了。


    《箱子》剧组在高压忙碌之下,终于真正意义上拥有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显然,他们都挺喜欢周社这个顾问的。


    万年说:“他们这些家伙啊,找周叔问过的事情,又找宋医生去问。干什么?算命啊?还想要个满意的结果,那他们怎么不去找迎渡。”


    李司净听了笑。


    大部分人对心理咨询和算命,都是玩玩的态度,求的无非是自己的偏见得到认可。


    像万年这样的人,去找宋曦,不仅问了自己的噩梦,还会回来跟李司净兴高采烈的炫耀:


    “宋医生说,我噩梦里哭天喊地的,其实是一种自救。工作压力太大了,心理阴影得不到金钱的疏解,太久了会出问题的。”


    李司净笑着看他,太懂万年的暗示了。


    “行行行,等拍完《箱子》给你放长假,给你涨工资。等电影上映真破了十亿,直接给你分红提成,再颁个锦旗,写‘大预言家’。”


    “太好了!”万年欣喜非常,“宋医生果然是神医啊!”


    李司净知道他为什么去问宋曦,却不去周社那儿咨询。


    梦里冷漠的男人,杀去梦魇中追债人如此痛快,仍是叫万年害怕。


    可惜,剧组的人不知道。


    他们仍会在休息的时候,去跟周社闲聊。


    在他们眼里,周社就是一个亲切的顾问,能够解决他们许多烦恼。


    传来的只言片语,都在吹捧周社眼光独到,一眼能够看穿咨询人烦恼的事情。


    李司净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看了对方的梦?


    李司净的视线,落在了周社身上。


    入了冬,他穿上了稍厚的黑呢外套,戴着工牌,耐心倾听的模样确实专业可靠。


    藏在梦里的苦痛折磨,对周社而言,应当驾熟就轻了。


    也许今晚的噩梦,就会出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将困惑的工作人员从久违的困境解救出来。


    他胡思乱想,忽然和周社视线对上。


    李司净下意识皱了眉,刚想躲开,又被周社云淡风轻的神色弄得火起。


    这么一个人越是表面温柔,越是内里冷漠,李司净狠狠瞪着他,直到剧组的人把他叫了过去。


    那个吻呢?


    周社为什么不问?


    难道周社可以把他濒死宣泄出的感情,当成误会?当成礼貌?当成理所当然或者阴差阳错?


    又或者说,这是周社早就看见的未来,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反正必然会发生?


    李司净生闷气。


    似乎他见到周社之后,所有情绪都牵绊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的愤怒、烦恼、埋怨,一丝一毫没有隐瞒。


    如果不是周社,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家伙,简直跟六岁时候毫无区别。


    导演怨气滔天,整个拍摄过程也不好过。


    即使摄影都觉得,完美无缺了,一条过了,李司净也会出声:“再保一条。”


    为了《箱子》精益求精,十分敬业,挑不出毛病。


    可大家也是经历过万年失踪的时候,李司净疯狂压榨员工的失常状态,立刻就觉得李导不对劲了、李导又开始焦虑了。


    李司净是真正的压力狂。


    一旦自己有了压力,迅速就能将压力传导给剧组的每一个人。


    “李导怎么了?”


    哪怕是最迟钝的独孤深,都觉得李司净状态不太对。


    如果是他演得不太好,重来多少次都正常,可是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场景,过于吹毛求疵,工作人员怨声载道的,好像不是李司净的作风。


    “闹脾气呗。”


    迎渡真是轻松看出,李司净的怨气丛生。


    但他是不敢直接过去挑明的,其他演员受过苦了,他没手机可以减压,一点也不想受苦。


    还提点起独孤深:“这两天别惹他,有什么问题也别去问,免得被骂。”


    影帝主动提点男主角,这下唯一能够灭火的演员,都没能靠近李司净半步。


    能在剧组工作的也是人精,立刻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周顾问这里,旁敲侧击,


    “周叔叔,我这整天拍戏拍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李导虽然年轻,肯定比我都难受啊。”


    “我也是干这行十几年了,李导这么拼命要不得,你是他小叔,得关心关心他的身体了。”


    一口一个叔叔、小叔的叫着,就算是山里的石头都该懂他们的意思了。


    周社在剧组里永远温柔体贴。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走到了导演机位旁。


    等到李司净喊“卡”,他出声问道:


    “今天可以早点休息吗?”


    “可以。”李司净看都没看他,皱着眉盯紧了镜头,“你有什么事?要去哪儿?”


    “我说,你早点休息。”


    周社耐心细致的劝说,全然不顾李司净的烦闷,“你脸色不太好,拍摄进度不赶的话,明天再拍?”


    李司净没回他。


    监视器上每一个动作、每一寸光影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


    他承认,周社一直守在他身边,李司净脾气都要好了很多。


    终于没办法没事找事的李司净,再不情愿,也提前了十分钟,喊大家收工。


    拍完戏,李司净坐在回程车上都开始犯困。


    他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床上好好睡一觉,不用再想有的没的。


    偏远乡镇的简陋浴室,热水洗去李司净一身的疲乏。


    那种困顿稍稍减退了些,他草草擦了头发,想着今天拍的场景,习惯的走了出去。


    却见周社倚靠在床旁,翻看外公的日记。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司净叫得诧异,又缩回去赶紧抓了毛巾,围了起来。


    他以为没人,什么都没穿!


    “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周社见他反应激烈,笑得温柔可恶:“而且,是你叫我跟你睡的。”


    第47章 第 47 章 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怒的关上浴室门, 一边穿衣服,一边生气。


    又不是没看过?什么时候看过?


    平时他在房间, 打开空调能等头发自然烘晾干,直接睡觉。


    现在不得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穿衣服套裤子才能走出浴室。


    皮肤沾染着没能干透的水汽,令他眉头皱起。


    他忙着拍戏都忘了,确实是他叫周社腾出房间给宋曦。


    毕竟剧组人手众多,也只有周社显得无关紧要。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意味着24小时都跟周社待在一起,完全没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有点尴尬。


    李司净抱怨的纠正道:“这是叫你过来住,什么叫你跟我睡。”


    “嗯。”周社从善如流,翻着日记改口,“你叫我跟你住。”


    无论怎么知错就改, 都显得气人。


    李司净不管他, 走向简陋房间唯一的桌子, 上面摆满分镜草稿和剧本, 还有顺场表、分场表,多得是事情让他忙。


    两个人也算相安无事, 唯独李司净思绪烦躁,根本没法安心看剧本。


    《箱子》拍得差不多了, 唯独两场重头戏迟迟没能确定。


    一是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


    房间空调嗡嗡作响,李司净无数次回想自己沉入的寒潭。


    那种濒死绝望的感觉, 要让独孤深去出演, 应当非常容易, 但是沉下去之后,又该怎么走出来。


    宋曦来了倒是好办很多。


    心理辅导、排解困惑,宋医生应当很专业,无论拍完电影抓独孤深去吃药还是住院, 都没什么问题。


    空调声音,笔尖沙沙画出分镜的声音。


    还有周社翻过纸页的声音。


    李司净不禁会想,周社看什么这么认真?


    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又在嘲笑外公对于一切的认真?


    又或者,这人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去换回这样的外公……


    “啪。”他将笔扣在分镜上,站了起来。


    木凳划拉出刺耳响动,不过两步就能走到床边。


    依靠着床头翻看日记的人,终于停下,抬眼看李司净。


    那双眼睛温柔,丝毫没有梦里的冷漠,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耐心与平静。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李司净怒火中烧。


    他伸出手,不客气的问:


    “你就这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周社将手中日记放在床头,稍稍起身。


    李司净以为他要站起来和自己理论,谁知他就着仰头的姿势,凑了过来,贴得极近。


    变故来得突然,李司净吓了一跳想退后,又被一双手揽住了腰。


    温柔触感在唇边摩挲,气息在唇边招摇,李司净愣了神,耳畔传来轻笑。


    “因为这个,我没学过。”


    李司净理智骤然失控,忽然抓住周社的后颈,像啃咬一般更为肆掠。


    他喜欢周社所有耐心。


    更喜欢周社的坦诚直白。


    这个家伙,装得是什么知情识趣社会人士,怎么能说出这种让他头脑发热的话!


    李司净尽了兴,满意见到周社气息和他一样颠簸。


    眉宇间的神色,有着令他舒适的迫切,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情绪跌宕,也不是他一个人热血翻腾。


    这么一个不像活人的家伙,好像从这一个深吻开始,由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李司净自己也做得乱七八糟的,也敢厚颜无耻的自负说道:“那你跟我学。”


    他伸手去推周社的肩膀,施加的力度足够他控制这个男人。


    毕竟,周社一向听话。


    李司净竟然想起宋曦的建议——


    开诚布公的告诉周社,他不希望周社离开。


    “你以前,听我说我做那种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李司净低头去解周社的衣扣,急不可耐。


    “哪种?”


    周社总能轻易勾动他的怒火。


    李司净把人抓起来,恶狠狠咬在脖颈,满意听到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宽厚的手掌覆盖李司净的短发,随之传来笑声的颤动,透过紧贴的胸腔共振起伏。


    周社的声音轻柔,“我想杀了我自己。”


    李司净停了手,难以置信的看他。


    周社却认真的说:“杀了那个在梦里伤害你的我。如果不杀了他,我该怎么跟李铭书交代?我真的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


    “不要提我外公。”


    李司净皱着眉,觉得这人实在欠揍。


    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提!


    周社的眼睛很漂亮,在昏暗灯光下,轮廓分明得完美戳中李司净每一个喜欢的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


    李司净有着胜利者仔细欣赏战利品的爽快感。


    “我怎么会怕你。”


    突然天旋地转,周社欺身而上,战利品居于高位。


    “喂!”


    李司净想要掀开他,却纹丝不动,周社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的禁锢,居高临下的模样,让他回想起梦里的周社。


    “我学会了。”


    周社的眼睛燃着璀璨的火光。


    李司净心下一颤。


    未能彻底忘记的梦魇,骤然侵袭,哪怕知道周社和梦里的男人截然不同,也抗拒的挣扎。


    然而,周社禁锢他的力气,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


    当初在摄制棚休息室,周社只有挨揍的老实命。


    现在,人不用老实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每一寸都叫他心颤。


    “司净,还会害怕吗?”周社会问。


    “不会。”


    李司净骗他,答得心跳如雷,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感情,还是有点怕。


    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害怕。


    周社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手指亲昵的抹掉他鬓边汗水,手臂护住他似的落在脸侧,又问:


    “那你这是害羞吗?”


    “不是!”李司净矢口否认。


    得到了答案的手掌,回应了李司净的全部否认,哪怕他颤抖得无法克制,也没法阻止肆掠。


    极限了。


    李司净想,他的理智到这里就是极限。


    这事儿必须得结束了,不然根本没法收场。


    身上的人像是瞬间知晓他的想法,落下了温柔的吻。


    温柔燃起的渴求,足够李司净头脑轰然,不敢细想。


    比起毫无章法、发泄情绪的撕咬,这才算是他们第一个吻。


    李司净眼睛无法聚焦,他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房间明明亮着灯,却看不清周社的脸,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句一句:


    “我说过,我梦到你哭着说害怕,我的心都会跟着痛。所以在你的梦里,我有没有弄痛你?”


    李司净伸出手,毫不留情摁住他多话的嘴。


    气息染湿指尖,只剩李司净恨得咬牙切齿:


    “闭嘴,要做就做。”


    指腹遭受轻舔,仿佛喂食时小猫的舌头,刺得李司净下意识推他。


    “滚远点。”骂出口的话凶神恶煞,出了声又后悔自己态度凶狠,“我没说过我要在下面!”


    “你说了。”


    周社的眼睛里尽是燃起的野火,他甚至比李司净更清楚这具身体每一寸细节。


    “你说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的进入,让你变成了一个疯子。我不仅想杀了自己,我还嫉妒得发疯。”


    李司净觉得空调开太高了,脸颊烧热,浑身是汗。


    “能不能别说了……王八蛋!”


    他极力忍耐,但忍不了骂周社。


    手指摩挲他的唇,温暖得令人愤怒。


    “不用忍着。”


    王八蛋的声音、湿热的气息根本不像人,更像是山里的野兽精怪,充满了不负责任的蛊惑:“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恨的咬了他伸入嘴里的手指,又克制不住的叫出声。


    幸好再也不用忍耐,当然也无法入睡。


    李司净觉得自己在做梦。


    又做了初见周社的那个梦。


    梦里令他恐惧的手指,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叫声。


    没有人捂住他的嘴。


    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司净一觉醒来,不敢多看周社一眼,沉默坐在床沿,要死不活。


    曾经折磨他痛苦的梦,终于在昨晚完整确定——


    是的,他能看到未来。


    早在周社出现之前,在他沉睡的梦里,已经预见了昨晚。


    曾经与死亡交叠的欲望,再度占据他的感官,阵阵重叠,嘲笑着李司净惊恐之鸟般的恐惧。


    这么丢人的乱七八糟玩意儿,在他脑海释放出强烈的信号,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中邪了,鬼上身。


    ……被周社上,怎么不算是鬼上身?


    李司净皱眉去看周社。


    只一眼,就脸颊烧灼,不敢细看。


    周社的脖颈尽是痕迹,任谁一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他神清气爽的,像极了吸过精气的妖怪,连平时的头疼脑热都给治好了。


    我居然是这种人?


    李司净又重新认识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床上的家伙还在睡,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李司净迅速的穿了衣服,特地烦恼的对着镜子琢磨脖子不会露出来,才走出房间。


    一路快步到了清晨热闹的街道,他才算喘了一口气。


    李司净混迹在剧组里,强迫自己心神放在今天的拍摄计划里。


    李襄的远景走位,李襄的近景神态。


    林荫的台词,林荫的取景,还有林荫遭了小玉一通嘲笑。


    好不容易暂时忙忘了,身旁万年凑了过来,“嘿嘿。”


    李司净瞥他一眼,“傻笑什么?”


    万年又从剧组四处搜罗了全新八卦,再度分享给他的好李哥:“我听他们闲聊嘛,说周叔平时不怕冷似的,平时在外套里面穿一件薄内衫,就能坐片场一整天,今天破天荒的居然穿高领毛衣,还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又不像冷的。”


    “嘿嘿。”万年笑得意有所指,“是不是有情况……”


    同样穿高领的李司净恼羞成怒,拿起手上顺场表打他。


    “没事干?一天天待这八卦!”


    “啊?哦。”


    万年被赶得退了两步,挠了挠头,不知道李司净在发什么火。


    “你不觉得好笑吗?怎么这么生气?昨晚没睡好?”


    昨晚?


    睡好了,睡得太好了。


    李司净一腔怒火,抓不到人发,要是周社在身边,至少得挨上两拳。


    他们夜里相当契合,李司净在极度的恐惧羞怯里,彻底臣服于感觉。


    他又抹不开强势的自尊心,试图重新占据上风,结果每次想要掌控主动权,都会被弄得无法反抗。


    他觉得周社是装的。


    装成温文尔雅,装得什么都不会,装出需要他来教的模样,欲擒故纵、请君入瓮,明知道他的梦可以预见未来,却一直不告诉他。


    把他骗得团团转!


    李司净愁眉苦眼,能把手上的顺场表盯出洞。


    一旁传来询问:“李导?”


    独孤深裹着厚实的羽绒服,脸上带了脏兮兮的妆,站得稍远的位置,不敢靠得太近。


    显然是因为万年被赶,保持了礼貌距离。


    独孤深的拍摄一向顺利。


    毕竟,《箱子》剧本里的林荫,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需要精湛的演技,他只需要饰演内敛、无措、茫然的自己。


    “下一段戏有问题?”李司净问他,“哪里的问题?你说。”


    “不是,我想问寒潭的戏……那一段因为没有台词,只有场景,我一直没机会去试试,所以有点把握不住林荫的状态。”


    李司净拍摄林荫的片段,十足耐心。


    每次独孤深礼貌的过来请教,李司净都知道他肯定已经千百次尝试,模拟了无数的情景,才会过来求助。


    “那是……”


    于是,李司净抛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翻了剧本。


    他自己亲自斟酌了许久的场景落在白纸。


    不用去翻分镜册子,脑海涌上的场景能够冲刷所有的思绪。


    林荫沉入寒潭,解开了箱子,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拍摄手法。


    李司净眼前浮现的景象,远比分镜更为清晰,比预想更为痛苦。


    他知道怎么指导独孤深,但他的话太过无情。


    “李导?”独孤深站在一旁,困惑的等待。


    李司净沉思许久,找了许多对照,终于出声道:“迎渡有没有教你怎么演戏?”


    独孤深愣了愣,“昨天他说了要教我,但是……”


    乖巧懂事的孩子,欲言又止。


    李司净想也知道迎渡这家伙,不给他定点框框架架,能教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鬼东西,逼得独孤深来找他求助。


    于是,李司净把账算在迎渡头上,扬声就喊:“万年,把迎渡找过来。”


    每一次李司净主动找迎渡,都是找事。


    迎渡做梦也没想到,这回找的是大事。


    “你把之前演《风清月朗》的经验,给阿深分享一下,我们过几天要拍这幕戏。”


    李司净翻了剧本,递给迎渡。


    “就照你在楼顶跟保险经纪抽烟那一幕来教。”


    教戏外包这种事,迎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他一看剧本的场景,就觉得不好。


    “你让我教他这个?”


    “嗯。”李司净瞥他一眼,“有难度?”


    迎渡踌躇犹豫,“这不是难不难度的问题……”


    李司净拍板了,“那你教。”


    独孤深的演戏几乎为零,除了从小在戏台上演出剧团的小演员角色,兜兜转转都是父与子、母与子、家里亲戚与小孩,很少会去揣度别的身份。


    他等着迎渡开口指点,却见迎渡捧着剧本看了看。


    仿佛那段不超过六百字的场景、动作,是什么值得仔细研读的学术大作,得打好腹稿才开口。


    迎渡不作声,独孤深也不是麻烦人的脾气,径自说道:“如果你不方便教,你跟我说一下《风清月朗》里面具体哪个剧情段落,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揣度。”


    迎渡皱了眉,纠结许久说:“跳楼。”


    独孤深:?


    迎渡合上剧本,认真说道:“李司净叫我教你,一个人走到绝路,想跳楼时候的心境。”


    《风清月朗》是迎渡担任主角的第一部电影,更是一部台词稀少的文艺片。


    他在里面饰演一个小摊贩。


    初中辍学,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个病重的奶奶,祖孙俩全靠他这么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讨口饭吃。


    这么沉重苦难的角色,原本是不适合迎渡的。


    他家境优渥,更是从爷爷辈起耳濡目染,学了命理风水,早早知晓了“不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


    可偏偏在试镜的时候,迎渡抽到了一个特别适合他的题目——


    “导演让我表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质问这个世界。”


    那时的迎渡,刚刚十八岁,正巧从清泉观出来。


    他擅长卜算、诵经,更听过许多人烧香拜神的烦恼。


    他拿到了这个题目,看向导演,嗤笑说:


    “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规则都在逼善良的人去死,偏偏每个人、每张嘴都在说——善良的人能够很好的活着。他怎么活啊?善良有用吗?”


    就这么一句话,他带着笑去说,就得到了《风清月朗》的主角。


    在导演力排众议之下,成功演绎了一个头脑清晰的爽朗辍学小摊贩。


    明明不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竟然能够清楚的看透一个底层人仰望的世界。


    这就是导演相信他的理由。


    即使是八年后,迎渡轻描淡写的说出那句话,独孤深都能想象出来……


    小摊贩如何嘻嘻哈哈向人兜售商品,又如何落寞的捡起碎一地的玻璃。


    有零工能打的时候打零工,没活可做的时候,守着自己的小摊。


    他没读过多少书,小学初中学到的东西,也只够他站在街头广告电视下面蹭着看点新闻。


    他没有名字,别人会叫他喂、叫他帅哥、叫他小伙子。


    即使家里有病重的奶奶,也只会神志不清的叫他“安子”。


    可他不叫“安子”。


    每次都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奶奶,安子是我爸,我爸死了。”


    也阻止不了奶奶一声一声的唤:“安子,安子。”


    “后来他奶奶去世了,他站在天桥上抽了很久的烟。他其实不会抽烟,也舍不得花六块买一包红双喜。最后还是跟老板砍价,十块拿了两包。”


    迎渡仔细跟独孤深讲解《风清月朗》,去讲夜晚车流不息的天桥,埋着头自顾自走自己路的行人和摊贩。


    “当时那一幕,他看了天桥对面的大楼很久,终于决定跳楼。结果没想到他走了过去,有人比他更早到了那儿。”


    一个不想活的小摊贩和一个不想活的保险经纪,在一栋适合自杀的楼顶相遇。


    他们抽着烟,聊了整夜整晚。


    后来,因为小摊贩实在是太惨了,保险经纪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了。


    要是就这么跳楼,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还没一个十六七的孩子看得通透,也对不起自己三十来年的辛苦。


    终于,保险经纪决定回家跟亲人坦白,一家人想想办法,继续去过这糟糕透顶又没那么绝望的日子。


    最后,两个人一起抽完了那两包便宜的红双喜,互道了一声“晚安兄弟”,就此别过。


    “他走的时候,恶狠狠的拍了裤子口袋,反应过来了。”


    迎渡也拍了拍裤子口袋,惟妙惟肖的重演当年,咬牙切齿。


    “烟钱!烟钱没给!”


    独孤深听了,哈哈大笑。


    他没看过《风清月朗》,国内大部分文艺片在他印象中都脱离不了无病呻吟。


    完全没想到这部电影能够这么有趣。


    他一直觉得迎渡生活幸福,又迷信命运,应当饰演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角色。


    想不到,能够在迎渡身上找到一个生活所迫的小摊贩的影子。


    跳楼啊……跳楼……


    独孤深看着剧本,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已经濒临崩溃,他身上有已故外公的嘱托,也有手里箱子寄托的希望。


    他走入深潭,是自寻死路,更是寻找新路。


    这么复杂的情绪,要在没有台词的场景里,全靠他一个人演绎出来,实在太有挑战性。


    沉思中,他身旁传来迎渡的询问:“阿深,你有想过跳楼吗?”


    山里的风吹得独孤深脸颊冰凉,因为带了妆,他不能将脸捂得暖和一些,只能麻木着一张脸,回答道:


    “有。”


    跳楼、跳河、上吊、喝药。


    无论什么,他都有想过。


    这不过是每一个不想活的人,必做的死前功课罢了。


    忽然,他眼前摊开了一只手掌。


    手指骨骼分明,指形纤长,掌心三道纹路在冷风中透出一个男人的宽厚温柔。


    “手机。”


    迎渡讨要手机,说得理所当然。


    “不行。”


    什么跳楼不想活的念头,一抛即散,独孤深直接拒绝。


    “你会在网上乱说话,影响《箱子》风评!”


    那可比他跳没跳过楼更重要!


    第48章 第 48 章 太危险了。


    经纪人毛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


    独孤深随时都能想起这位老大哥的亲切期盼。


    “现在因为走丢的小孩, 被纪怜珊找回来了,迎渡又有动员小视频, 网络对《箱子》风评特别好。”


    “什么邪门啊、有鬼啊之类的言论,通通变成了迎渡好运化解,所以阿深你一定不能给他手机啊,他要是拿到手机胡言乱语,大家的努力都白费了!”


    独孤深如实复述,迎渡大受打击!


    “我好歹一个票房几十亿的大影帝,连基本的言论自由都没有,这世上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独孤深完全免疫,理都不理。


    自从他和迎渡一起上山找孩子之后,就彻底看清了这位大影帝的真面目。


    随心所欲、狂妄自负。


    性格十分好玩, 也叫人头痛。


    带来的热度能够让全网讨论“明星救助孩童”、“明星也有担当”, 连带着《箱子》的风评都稍稍好转。


    可他一得意, 往网上发感想, 绝对是“也不看看是谁”“早说了我天选之子他们还不信”这种傲慢得惹人讨厌的话。


    如果封住迎渡的言论自由,换得网络歌舞升平, 绝对是划算的买卖。


    独孤深作为男主角当然是坚定的封党。


    然而,迎渡不依不饶。


    “你怎么跟毛伟似的, 这么固执呢?不是李司净叫我教你揣度心境么?你想死的心境根本不用再教了,但你想活的心境呢?肯定要再探讨一下。”


    “我找你要手机, 不是要上网啊, 我要给爷爷打电话。他们这一代人什么绝望没经历过, 简直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更清楚活着的重要。”


    “更何况,他是唯一见证过李铭书从死到生的转变的人,你跟他聊一聊李铭书, 对你有帮助!”


    这下好了,独孤深的眼睛亮了。


    迎渡久违摸到了手机。


    可惜,独孤深的手机卡卡的,样式老旧,还碎了一小块屏幕,一看就知道用了五六年。


    作为《箱子》投资方、大金主,迎渡很想帮小新人换个手机。


    不说什么三折叠、两折叠,至少防水防砸,屏幕不要破破烂烂,输入个手机号都卡顿得发疯。


    结果他跟毛伟一说,直接被拒。


    “你就是想偷买手机。”


    不仅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购买手机自由。


    迎渡含泪拨给爷爷,恨不得叫爷爷送一台手机来。


    听着久违的手机铃声,那边“喂”了一声,迎渡喊得又甜又乖。


    “爷爷,我好想你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迎渡乖孙和林东方爷爷各种嘘寒问暖,吐槽自己在《箱子》遭遇的不平等待遇。


    每一句都怀疑他想骗个手机。


    等他依依不舍,得到了爷爷的保证之后,才挪开手机,点了扬声器。


    迎渡爷爷声音慈祥:


    “怎么想起问李铭书的事情了?”


    “《箱子》拍到了寒潭。”


    迎渡立刻回答,“等寒潭拍完,就是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了。”


    “而且我之前问过李司净,他知不知道李铭书为什么会来李家村,结果他的回答也跟档案记载的差不多——李铭书杀了人,下放村庄,改造良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


    电话那端,林东方的语气低沉又凝重。


    “小李也不一定是骗人的。李铭书那个人心思重,待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好,连我都防着,不许我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三年一次的祭祀,我有点担忧,以往每年都叫清泉观派人去守,没出过大事。但这回沈名告诉我,山林地气不对。


    “是不是你进组偷懒了,没去巡山?”


    “沈名又告我黑状!我怎么巡山,毛伟搞了五个助理监视我,我洗澡洗久了都要进来捞我了,我怎么去巡山?”


    迎渡抱怨不断,反正都不是他的错。


    “沈名不是来了?我讲几个地方,爷爷你指他去,准没错。”


    资料馆、旧楼、矮坡竹林。


    独孤深插不上话,站在一旁听。


    迎渡说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知道。毕竟,都是《箱子》拍过戏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他的幻觉。


    在拍摄白事一条龙的戏份时,老旧棺材里出现了他父亲的影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公。


    “迎渡,你等一下。”


    独孤深伸手抓住他的手,“你做这些,真的是防止拍摄和祭祀出乱子吗?万一你叫道士去了,不小心破坏了外公留在这里的阵法,真的把什么妖魔鬼怪放出来,那又怎么办?”


    迎渡被他说得一愣,完全没想到独孤深这个门外汉,能够冲他这种专业人士发难。


    “阿深,你放心。”


    林东方闻言,沉稳的解释道:“这些地方,以前李铭书就点出来过,还写进了他的研究资料里,不然他外孙也不会把他们带这些地方去拍戏。我们去做法事,也只会加固他布过的阵,不会破坏它们。”


    “可是……”


    独孤深焦急万分,慌得浑身热汗。


    “你们怎么能确定你们做的法事,是加固,不是破坏?”


    万一伤到外公,外公再也不会入梦了,又该怎么办?


    这下一个小年轻,倒是把林东方一介大佬给问住了。


    “李铭书的阵法确实独特,我回来查了这么多年的资料,也没有在哪个宗派传承里见过。他是野路子,又坦荡的把他的法子写在了文献里,让贤良镇的祭祀队伍一年又一年的去做法。”


    “这几年敬神山确实太平了,也没听说山里出事。偶尔像这回走丢了孩子,镇上、村里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不过,他外孙来拍《箱子》恐怕就不简单了。”


    电话那端的林东方,长叹一声,“《箱子》的故事,牵扯着生与死,仇和恨,这些情绪如果会像他拍摄的《村落》一样蔓延,李铭书就此活过来都有可能。”


    “活过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要凑到电话那边去。


    “您在说什么?”


    “当初李铭书被送来李家村的时候,就传言他掌握了一种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迎渡替爷爷回答了。


    “当初有一家人,姓叶,专门管着李铭书和爷爷他们下乡的那一伙人,就是想研究这种复活的歪门邪道。后来不知道李铭书做了什么,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罪魁祸首没了,本该太平了,没想到接连出现女孩走失、女人失踪的事情,像是叶家又在搞活人献祭。爷爷没有办法,才将我姐养在家里,这不许去,那不能做,唯恐她也被抓走。”


    “谁知道李司净偏偏要拍《箱子》,还专程请了我姐当女主角。当初知道这事,我就算不参演,也会全程监工的!”


    《箱子》拍摄接近尾声,只剩几幕重点场景。


    一路不说风平浪静,至少没有出过大事。


    迎渡却说得格外郑重。


    “我不清楚李司净知不知道这事,可是李司净拍出来的短片,确实能够让人进入《村落》的梦境,就极有可能让人也进入《箱子》的梦境。”


    “阿深,你看了《箱子》的剧本,难道没有做梦吗?”


    独孤深立刻明白了迎渡的意思。


    他做了梦。


    关于外公的梦。


    在梦里,外公年轻温柔,是善解人意的长辈,更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朋友。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活过来……


    他做什么都愿意。


    独孤深的沉默,并没有终止林东方和迎渡凝重的谈话。


    迎渡愤愤不平:“《箱子》去拍摄的每个地方,都有血债,阴气极重,一幕一幕拍过来,像极了在做大阵法。可我旁敲侧击问过李司净,他这么邪门,一点也不信邪,要知道一个人否定到了极致肯定有鬼!说不定就想把李铭书给招魂回来呢。”


    林东方也是唏嘘:“李铭书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渴求,但对他的外孙而言,让他活过来,可能是一件值得努力一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些落败了的大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折了那么多人在这座山里,仍是孜孜不倦的做着测试,将我们这样懂些风水玄学的家伙,都给丢在了李家村,就盼着谁能给他们破局,招回他们的老祖宗。”


    迎渡见独孤深不说话,皱了眉提醒道:


    “阿深,你这段时间千万提高警惕,别跟我走远了。”


    迎渡信誓旦旦,要独孤深提高警惕。


    可独孤深脑子轰鸣,想的却是:真的吗?外公能活过来?


    迎渡和林东方再说什么,独孤深已经没有心思去听。


    哪怕迎渡打出这通电话,是想激发独孤深的求生欲,让他产生活着的危机感,明白阴谋之中,跟着迎渡保平安是多么重要。


    独孤深的思维蒙上一层雾气,听不进去。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句——


    “李铭书有可能活过来。”


    《箱子》拍摄李襄和小玉的对手戏,独孤深作为镜头外的挂件,只用坐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坐在一旁,翻着手上的剧本,视线仍旧恍惚,在想外公的事情。


    等拍摄告一段落,李司净问他:“身体不舒服?”


    “李导……”


    独孤深却被李司净突然一问,打断了思绪,犹豫许久才说:


    “昨天迎渡帮我揣摩情绪,跟我说了一些你外公的事情。”


    李司净的神情显然一愣,拖过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他又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了?有的时候太离谱的,就别理他,左耳进右耳出算了。”


    “可我想看一看外公。”


    独孤深迫切的想要一点儿与外公相关的事物,去建立他和外公的关联。


    “李导,你有外公的照片吗?”


    李司净没说话,低头翻起了手机。


    独孤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他没研究过玄学术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让死人活过来的办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张照片的。


    “我没外公的照片。”


    李司净说着,给独孤深的微信发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记。你空了没什么事,可以随便看看。”


    那些扫描件,早就分门别类,标注好了内容,发送到了独孤深的手机上。


    他以为,李司净必然能够给他外公的照片,却没想到外公一点儿影像资料都没有留下来。


    贤良资料馆没有,李司净的家里也没有。


    确实谨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迹。


    只剩下了一堆日记。


    独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记,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


    漂亮的字迹,通过机器的扫描,仍旧保留了遒劲的笔锋,跟贤良资料馆找出来的一摞一摞日记,相差无几。


    里面记录着李家村的琐碎生活,讲了讲敬神山封建愚昧的习俗。


    再往后面翻几页,写的内容却叫独孤深震惊。


    “寻死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过。艺术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决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学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车站找条铁轨,感受时代无可阻拦的车轮;阴暗一些,找条绳子绑晾衣架上,腿一蹬,吓一吓隔壁乐于窥视的邻居。”


    “我总以为,这样的想法过于消极,不敢宣之于口,后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一种哲学。”


    “人先存在,再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存在的意义模糊了,自然要去寻些别的办法,重新赋予存在的意义。”


    “研究如何寻死,并怯懦苟且的不敢付诸实践,也是一种意义。”


    外公的语气,带着独孤深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


    原来,外公这么好的人,也想过寻死。


    还给寻死做了一个研究。


    这样的研究,让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断,都变得平实朴质。


    即使独孤深看着看着睡着了,在梦里也觉得安稳。


    “阿深?”


    一声熟悉的呼唤,独孤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习惯在梦里见到外公。


    之前万年和李司净接连不见,他本能的寻求外公的帮助,在漆黑一片的梦里四处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旷的戏台,温柔笑着瞧他,独孤深一肚子的话想说。


    “外公,李导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雀跃出声,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过两天要拍《箱子》的结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荫的心境,李导说看看您写的日记,或许对我有帮助……”


    他巨细无遗的汇报,李铭书安静的听着。


    梦境里深山月亮,洒下澄澈如水的辉光,一切静谧祥和,仿佛祖孙两辈人夜晚赏月,聊聊家常。


    李铭书仔细听完,不关心他老旧的日记,更关心别的问题:


    “阿深,最近我们见面似乎有些频繁。上次你在梦里,好像是主动找到我的。”


    独孤深笑得腼腆,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我看网上说,只要睡前一直想着希望梦见的人,就能控梦。”


    “上一次李导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帮忙,所以睡着发现自己在做梦,立刻就想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了!”


    李铭书又问:“所以,你今晚又试着找我了吗?”


    “对!”独孤深的眼睛,在梦境月光里变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爷爷林东方通了电话,当时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爷爷的年龄,一定和他一样慈祥吧。”


    “老林?”


    李铭书忽然笑出声,语气怀念起老朋友,“不过,你用慈祥来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外公和林东方关系极好,引得独孤深羡慕。


    电话那段,格外稳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变成了愣头青老林。


    独孤深听着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异想天开,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觉得迎渡不靠谱,看起来是遗传。”


    “迎渡是这样的孩子吗?”


    李铭书也听独孤深聊过几次,“既然老林跟他孙儿差不多,说明他孙儿也不坏。应当是热情细致的爽朗脾气,你有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独孤深声音带着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现了不凡坚韧。我学的戏剧,更清楚这种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赖演员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厌,略微市侩,叫人不齿。


    迎渡可以将这样的笨拙、市侩、机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体验辍学劳碌命,实在是天赋惊人,叫独孤深感慨。


    “他是吃这碗饭的天才,而我能够不拖累《箱子》,已经是最大的期望了。”


    独孤深在剧组很少说话,更少和人聊天。


    唯独在外公面前,有着晚辈向信任的长辈诉苦的依赖,说得既自卑又沮丧。


    仿佛见不得光的萤火虫,空有“男主角”“林荫”的发光壳子,实际丑陋得四肢蜷缩,不敢露出半点儿真面目。


    “我这种人不适合跟别人交朋友。朋友太优秀了,我羡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惨了,我比他还要难受。”


    独孤深见到外公高昂的情绪,霎时因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梦里跟你发发牢骚,就已经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为朋友更满足。”


    李铭书平静看他。


    厚重的镜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晒得清凉。


    “阿深,还记得司净跟你说的《守山玉》么?”


    “记得!”


    独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结局那么爽快果断的故事,他很难忘记。


    李铭书感慨道:“我在创作的时候,听到的故事其实跟我写出来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家里献出来的,她们知道自己会变为祭品,凄凉的挣扎,抱着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构思,更倾向这样的事实,写了精明的女儿,发现异状,尝试了许多方法逃走,最终仍是死于母亲的诱骗,父亲的阻止。”


    独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李导拍过这样的影片,难道他的想法是从外公你这里获得的吗?”


    李铭书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电影。”


    说得像是他真的亲眼看过似的。


    “不过,他的电影不是源于我,因为我写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时候,并未记录下来,只有一个人看过。她瞧见了女儿的精明,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她说,女儿的父母这般模样,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这般模样,她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全是这般模样,那她生下来就定了型、铁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谁告诉她,嫁给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谁教会她,进了寒潭死路一条,应该逃跑?”


    “她只会欢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话,让她摊上了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铭书回忆着往事,浮现出独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对啊,父母对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对她都是爱的。”


    “哪怕她生来聪慧,也只知道挨了打会痛,遭了骂会伤心,受了折磨会寒心,可是那些藏在关心、保护、规矩里,看起来温馨幸福,以‘爱’的名义隐藏的危险,她又怎么意识得到呢?”


    独孤深仔细听着,立刻领悟了外公的意思。


    她只有见到了最后的结局,才会唇寒齿亡一般意识到那些关心、保护、教导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没有死、没有遭受折磨,她便会满心欢喜,如父母的期盼、如先生的教导、如算命的掐指一断,安安稳稳等着嫁给山神的好日子。


    没能明白的道理,他在梦里豁然开朗,甚至觉得后背发寒。


    他的身边,又有多少不被察觉的危险呢?


    “阿深,所以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李铭书戴着眼镜的面容,忽然模糊了起来。


    “外公?”


    独孤深错愕的转头,见到混沌的黑暗淹没了外公的身影。


    只剩李铭书隐隐约约的声音:


    “你将我视作朋友,我甚欢喜,亦觉幸福,但是活人与死人本就不该相逢,这对你而言,太……”


    独孤深猛然醒来,盯着房间简陋天花板回不过神。


    他没能听清外公的话,依旧意识到外公说的是什么——


    太危险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他找不到外公了。……


    独孤深常常会做噩梦。


    父亲去世的、参加葬礼的、同龄表姐堂弟推进火化炉的各种噩梦, 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


    有时候梦到家庭聚会,父母亲戚在一起闲聊谈笑的温馨场景, 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噩梦。


    他恐惧入睡,时常彻夜难眠。


    自从遇见外公,学会控梦之后,他竟然渐渐期待起做梦。


    只要能在梦里见到外公,他就像再度拥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喋喋不休的去说现实里绝不应该说出口的事情。


    外公不会责备他。


    外公不会觉得他阴暗丑陋。


    外公的温柔视线,永远令他感觉自己还小。


    小到五六岁、七八岁时候,随心所欲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也不会招人怨恨厌恶的年龄, 能够获得长辈荫庇, 无忧无虑的度过一段美好的梦。


    但是现在, 他的梦里已经没有外公了。


    无论他入睡前怎么尝试念叨外公的名字, 入睡后怎么控制自己的梦,也没有办法见到外公的身影。


    他找不到外公了。


    《箱子》的寒潭还在布置场景, 难得山里天气晴朗,正适合结局的拨云见日。


    李司净一声安排, 就把驻扎在山腰的剧组,推去了山路, 准备趁着寒潭布置的时候, 试拍一遍《箱子》的结局。


    “阿深, 发什么呆?”


    迎渡跟纪怜珊对台词,还能分心过来,拿手肘撞他,“有新的想法了?还是哪里台词不对, 我帮你参谋参谋?”


    独孤深摇了摇头,疲惫又沮丧。


    《箱子》将要试拍结局,他根本没有做好功课,又一门心思想外公的事情,实在是情绪低落,任谁都能看出来。


    纪怜珊嫌弃的讽刺亲弟:“你连这段话都卡壳,怎么好意思当参谋?”


    迎渡又吵又闹:“我哪儿卡壳了,这不是在等你接话吗?你突然不接话还有理了。”


    “我觉得你情绪不对,李襄这在这儿不该这么说。”


    纪怜珊在他面前,永远是脾气火爆的姐,“少乱改台词,你征得李导同意了吗?”


    “这不是在对词?”迎渡硬要狡辩,“对词我改改怎么了?拍的时候原样不就行了。”


    两个人现场吵架,独孤深都习惯了。


    平时他作为林荫小弟,左右也要帮着说两句,缓和缓和气氛。


    然而,他现在眼神发愣,灵魂出窍,盯着纪怜珊数落迎渡,迎渡奋起反抗,实在是觉得姐弟矛盾与他太过遥远,仿佛和他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珊珊姐、迎渡,你们过来一下。”


    终于,两个人的争端被人终结。


    李司净站在不远处,手拿剧本,招呼着两位演员。


    再是愤愤不平的影帝,听了导演招呼,都得乖乖过去领旨。


    纪怜珊轻哼一声,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两位吵闹的姐弟走了,独孤深更感觉冷清。


    山林的寒风,呼呼的吹,他穿着厚重羽绒服,都觉得耳朵脖子快冻没了。


    也不知道李司净为什么不找他,哪怕要改台词,他作为林荫,应该得知道才对。


    独孤深有些失落,正打算寻个避风的地方歇歇,有两个工作人员拿着工具,闲聊路过。


    “……我觉得还是周叔的办法有用点,他叫我别想那么多,晚上热敷一下脖子睡觉。睡得可好了,都没做梦。”


    周社在剧组里做顾问,独孤深听得最多的就是“不做噩梦”“不做梦了”。


    一个接一个的工作人员,去了他那里闲聊几句,得了指点,似乎都能豁然开朗般,忘却所有烦恼。


    连睡眠都变好了许多。


    独孤深听着那些感慨,不由自主的裹了羽绒服,去找周社。


    周社身为顾问,一般不会离拍摄现场太远。


    他时常能见到剧组的人,围着周社聊天谈心,气氛融洽得刺眼。


    不过一会儿,独孤深就找到了周社。


    他从风衣外套,拿出老式手机,笑着与人示意。


    手机的款式竟然比独孤深用了六年的老机子,还要简陋离奇,惹得对方一阵抱歉的笑意。


    看那样子,是又拒绝了一位想要加他微信的朋友。


    等那人走了,独孤深才敢作声。


    “周叔。”


    周社看了过来,嘴角仍是笑意温柔,却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依旧有些怕周社。


    在所有人眼里亲切和蔼、客气有礼的男人,对他而言,冷漠凶恶,根本不许他拿无关紧要的闲话耽误李司净的时间。


    然而,这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


    “我、我想问一问外公的事……就是李铭书的事。”


    独孤深跟周社说话,顿时紧张得后背发汗,掌心滚烫,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去世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研究,迎渡的爷爷说,他做的研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他还没有认可你吗?”


    周社随意一句,说得独孤深头脑轰然,整张脸都红了。


    “小叔,你知道外公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口不择言,叫了小叔。


    霎时回想起自己听到外公名字的那一天。


    冰冷的感触,仿佛从脚底生根,他立刻肯定周社什么都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他?”


    即使寒风凛冽,独孤深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追问。


    “是我哪里没有做对,才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吗?如果他认可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


    就能复活,就能重新存在,就能取代他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好好活着。


    “周社?”


    李司净的声音,随风传来,打断了独孤深骤然翻腾的情绪。


    那一瞬间,独孤深竟然头脑空白,下意识的躲进了一旁的旧屋墙后。


    他浑身颤抖,冷汗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只听得拐角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李司净走近了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周社回道:“刚刚跟灯光师聊了聊,他压力大,你找我做什么——”


    和李司净对话的周社,语气显然温和许多,却戛然而止。


    独孤深的视线缓缓恢复了亮度,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躲开李导的想法?


    外面没了声,独孤深正准备走出去,刚探了头,却僵在原地。


    李司净亲昵的抓住了周社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周社的眼睛冷如寒冰的看过来,独孤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响,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嗯?”李司净被周社揽进怀里,推着往外走去,“有人吗?没人吧?”


    “没人。”周社声音带笑,“只是这里风大。”


    独孤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回了拍摄现场,纪怜珊和迎渡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嘻嘻哈哈的聊天。


    纪怜珊骂他,“所以我说,你小子待会绷紧点,别没皮没脸的……”


    迎渡赶紧阻止了,“嘘、嘘!”


    独孤深沉默端详着姐弟俩的亲昵,是和李司净和周社的亲近,截然不同的气氛。


    所以……


    独孤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导在跟自己的亲叔叔谈恋爱吗?


    他脑子乱成一团,又在想李司净和亲叔叔谈恋爱,又在想外公知不知道这事儿。


    纪怜珊见了,都忍不住问:“阿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独孤深后背汗湿,贴得浑身都不舒服,仍是乖巧的答:“我没事。刚才李导……”


    他心上一跳,不敢多说,脸都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刚才李导叫你们做什么?改了台词吗?”


    “对,改了。”


    纪怜珊笑容灿烂,丝毫不见之前为了台词,把迎渡翻来覆去痛骂的模样。


    独孤深满是好奇,问道:“改成什么样了?”


    迎渡哈哈大笑。


    纪怜珊更是快乐:“秘密,不告诉你。”


    这明明是一行三人的结局,却只有纪怜珊和迎渡知道台词。


    冷风吹过的树林,架设的摄像机与灯光都对准了他们,等着导演一声令下,全员行动。


    树林前方是道路,后方是过往。


    三人说说笑笑,迎接崭新的未来。


    独孤深心里忐忑,仍是按照剧本上的台词,一句一句的说了出来。


    林荫作为大学生,在筋疲力尽之后,极快恢复了精神。


    他讲着学校门外的奶茶,预约排号的火锅,还有旮旯角排队都要吃的烧烤,邀请着他在这偏僻山野,同生共死的姐姐和哥哥。


    然而,他的话说完了,小玉却没有作声。


    原定冷嘲热讽:“什么奶茶,都是小孩喝的玩意儿,我才不喝。”


    并没有顺着出现。


    独孤深仍在往前走。


    眼前铺设轨道,缓缓后退的摄像机,不允许他因为这样的意外停止脚步。


    因为,导演没有喊停。


    独孤深继续说着林荫的期盼,说着一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畅想的未来。


    却没有李襄的迎合。


    在他讲完,把箱子里的证据送进警察局,让那些杀人、害人的家伙付出代价之后,李襄应该说:


    “死了的那些家伙,真的是便宜他们了,但是老不死的,都给我们等着吧。”


    可是,独孤深没有听到台词。


    他耳畔尽是簌簌风响,尽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鼻腔冰冷的空气迫使他用嘴呼吸,却没有办法平复心情。


    他们为什么不说台词?


    难道我哪里没有做对?


    黑洞洞的镜头,沉默无声的目光,全都带着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独孤深仿佛又站上了自己恐惧的舞台。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面对黑压压的影子和无言的审判。


    摄像师和机器不动了,独孤深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困惑,他茫然,他心里翻腾的全是恐慌,下意识的往回看去——


    小玉和李襄,站在树林边缘,于寒风中笑着看他。


    说好了报完警后,要一起去喝奶茶,去吃火锅,要痛快烧烤喝酒醉个通宵的人们,并没有随他上前。


    那片树林,有着看不见的高墙,阻隔了生与死,未来与过去,希望与绝望。


    小玉仍是那副模样,冷冷看他,又带着些许浅淡的温柔。


    她露出浅淡笑意,随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风吹得独孤深眼睛干涩,似乎裹进了细沙,刮得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清澈的泪水,在妆容狼狈的脸庞,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骤然悲痛的哭声,回荡在人群攒动却悄寂的拍摄现场。


    独孤深哭得呼吸不畅,也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他闭上眼睛,陪伴他的小玉和李襄,纪怜珊和迎渡,就会像梦一样彻底消失。


    和外公一般,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旁,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孤独寂寞的噩梦。


    “咔。”


    李司净喊了咔,独孤深的哭泣却没有止住。


    他克制的哭声变成了丢人的嚎啕,哪怕迎渡小跑过来,也没有止住。


    迎渡接过助理递来的热毛巾,照顾笨蛋弟弟似的,帮痛哭的独孤深擦脸。


    边擦还边笑话他:


    “李司净非要拍这种,他怕告诉你了,你就发挥不出来了。有这么难过吗?”


    “你走开!”


    独孤深根本不领情,拿过毛巾捂住脸颊。


    即使是为了拍戏,他也再不能承受一个人走下去的未来。


    李司净的声音,温和劝慰:“刚才你演得很好,确实是我叫他们不要提前告诉你的。林荫在结局那一刻的茫然失措,比起他们三个人单纯的说说笑笑,更加动情。”


    “富有感情的演绎,才是能够打动观众的戏。”


    独孤深露出一双哭红的眼,问他:“李导,这就是结局了吗?”


    李司净说:“这就是结局。”


    永远留在山里的人,鬼影幢幢的身影,不止是李襄和小玉。


    独孤深流着眼泪。


    脸上的充愣没有任何演技,他早该习惯这样的告别,但他仍是在与李襄和小玉的作别里,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就是结局。


    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永远留在了这座山,远远看他,期望他走自己的路,活下去。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


    独孤深竟然擦着眼泪笑起来。


    可他一瞬间的悲痛,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仍是不想活的。


    独孤深低落的情绪持续到回了酒店。


    身旁的迎渡,吵闹雀跃,拖着他往顶楼走。


    “李司净叫人安排烧烤了,待会就把架子和材料送上来,也叫老板收了楼上的床单被套,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


    露天烧烤应当是庆祝拍好结局的最佳活动。


    独孤深走到了自己的楼层,就挣脱了迎渡的手。


    “我有点困了。”他永远扫兴,没办法加入他们的热闹。


    “别想太多。”迎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今天拍的结局,对你而言有点太沉重了,但这不是拍完了吗?戏是戏,你是你。”


    这样的热情开朗的家伙,永远善解人意,“你去睡一觉,等烤好了,我给你送房间来。”


    独孤深应该是睡不着的。


    他还不至于困到倒头就睡,只是没什么精力应付人多热闹的活动,只想躺在床上,去看外公的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就看过了无数次,脑海反复浮现想法,又一次次的被自己否定。


    房间传来走廊的说话声。


    “烧烤啊,影帝亲自烤的,去不去?”


    “等会儿,我手上明天的道具还要清一下……”


    走廊声音吵闹,持续不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忙碌的工作,只有独孤深显得无所事事,特别不识相的要等迎渡来请。


    他摸出耳机戴上,点开听得烂熟于心的歌单,用歌声阻隔门外的吵闹。


    他想,再躺一会儿,他就出去。


    去顶楼,去烧烤,要主动帮忙,要懂事迎合他们的闲聊,不能在一片热闹里冷着一张脸让人担心。


    不能扫兴。


    独孤深只想躺一会儿。


    他不可能睡着,却做了梦。


    那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他站在高且安静的戏台上,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石框映照出的敬神山。


    戏台之下,仍是黑压压的影子,像极了他最初感到恐惧的梦。


    可他已经麻木了。


    无论是下面一双一双萤绿如兽的眼睛,还是污浊泥泞冲他奔来的黑影,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害怕了。


    “给我!他不要就给我!”


    那道影子故技重施般,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真实的窒息感,伴随着耳畔癫狂的呼唤: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那你们让我活啊!让我活!”


    独孤深骤然醒来,窒息真实得令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摸了脖子——


    摸到了细长的耳机绳,紧紧的缠绕着他。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独孤深捏着耳机绳一阵恍惚。


    即使是这样的梦魇,也再没有外公来救他。


    第50章 第 50 章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拍出了完美的大结局, 又有大影帝自掏腰包,奶茶、烧烤不断加餐, 收买人心,剧组每一个人都像看到胜利曙光似的,喜上眉梢、气氛活跃。


    哪怕是常常头痛、闪过幻觉的李司净,都发现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


    比如说,眼前污浊的黑影,焕发了生机般的萤绿,蛰伏于冬季深绿草木里,与环境融为一体,不怎么干扰他的视线。


    比如说,耳边持续十几年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出现的耳鸣, 终于被山里寒风簌簌声压了下去, 可以彻底忽略。


    一切都像是周社说的那样, 他的状态影响幻觉。


    他状态好了, 幻觉就不会加重。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周社睡在身边, 令他产生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他也绝对没有沉溺在这个男人的爱意里,连对方低沉的呼吸声都听得安稳。


    他只是被折腾得没精力辗转反侧, 睡眠变好罢了。


    “好了,都休息一下, 今天就拍到这里。”


    李司净从紧绷的专注里脱离, 终于有空闲去关心关心男主角。


    “阿深, 还没从结局的情绪里走出来?”


    独孤深闻言,看过来的视线有一瞬间失神。


    “啊……还好。”


    李司净一看状态,就知道他不对劲。


    周围吵吵闹闹,尽是拍摄顺利的雀跃, 却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似的,陷入属于自己的长久沉默。


    只可惜,独孤深一贯沉默。


    无论再怎么不对劲,仍是按照计划拍戏,在镜头前木讷又悲戚的说出台词。


    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林荫也是这样的人。


    李司净不得不耐心问:


    “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没有。”独孤深摇了摇头。


    李司净又说:“过两天,天气阴下来,我们就要去拍寒潭的戏。之前跟你说吧,到时候需要你整个人沉下去。冬天的水,挺冷的,所以你拍摄的时候,情绪一定要到位,争取一次过。”


    “嗯,我知道。”


    独孤深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答如流,语气有礼。


    李司净觉得他气氛低沉,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


    于是提议:“要不要去寒潭看看?”


    《箱子》准备拍摄的寒潭,已经铺好了池底,等着蓄水。


    工作人员在岸边架设了钢管、轨道,甚至谨慎的准备起捞人的救生圈和绳索,哪怕这片浅滩在冬季枯水期,根本称不上“潭”,只不过是仿造着拍摄要求,做出幽绿深邃的水池布景罢了。


    可这是李司净的要求。


    他做过那样的梦,又在那样的梦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个活人,自然谨慎。


    李司净和独孤深站在岸边,细说“林荫走入寒潭”的戏份。


    那是林荫于睡梦里,听到的窃窃私语。


    分辨不清男女声线的话,像极了整座山在讲述的传说——


    只要走入寒潭,就能实现愿望。


    于是,林荫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自己一心寻死。


    最终抱着折磨他许久的箱子,走入寒潭。


    “寒潭下面,到底有什么?”


    独孤深听完,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


    李司净说得十分肯定,这是他亲自盯着铺设的场景,即使和梦里通往祭坛的寒潭一模一样,也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罢了。


    独孤深站在岸边,看着工作人员悠闲的往池子里灌水。


    “那他知道自己进入寒潭会死吗?”


    李司净走到潭边,里面已经缓缓注入了冰冷发绿的水。


    他脱了鞋,走了进去。


    冬季的池水,刺骨冰凉,李司净皱了眉,冻得头脑更为清醒,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梦。


    “知道。”


    李司净站在林荫的位置,考虑着林荫的事情,如实的说道: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为他解答困惑,为他打开箱子。”


    “为他的固执、茫然、痛苦和癫狂,给予一个正确的答案。”


    “然后在冰冷池水里发现——”


    “那不可能的。”


    李司净的话,是对独孤深说,对林荫说,更是对自己说。


    “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懦弱、恐惧和梦魇,学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接受自己的偏见,掌控自己的喜恶,打开手里只属于他的箱子,见到里面藏着的真实。”


    独孤深每一句都听得清楚,他却没有回答。


    他学着李司净,脱下了鞋袜,走入冰凉池水,在深冬的山里,感受到彻骨的阴寒。


    然后他说:“我懂林荫了。”


    因为他像林荫一样,希望外公能够回来。


    独孤深真的很想外公。


    他回到酒店,洗去一身冰凉,在空调温暖的热风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拿出手机里的外公的日记,躺倒床上仔细的看。


    日记里写着寻死的哲学,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死而复生的传说。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拨通迎渡爷爷的电话,问清楚他模糊不清的办法。


    或者直接说:我想要外公活过来。


    这样的念头回荡,独孤深想到的竟然是李司净那句: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像李司净那样的人,拥有幸福家庭,还跟小叔谈恋爱,也会在孤独寂寞的梦里,和他似的,一次又一次想要找到外公吗?


    可是,他这样的人要怎么换外公回来?


    这样孤独寂寞的睡梦。


    独孤深以为自己会梦到寒潭,梦到李司净讲述的箱子,却没想到,他仍旧梦到了戏台。


    资料馆曾经是祠堂,里面建造的戏台,格外的不同。


    穿堂透风的后墙,仿佛专程为了给敬神山框出一幅画来,才修建在了宽敞祠堂里。


    独孤深等着那些黑影从台下滚涌而出,扼住他的脖子,叫嚣着将他吓醒。


    可他站在台上等了许久,也只等到孤清的月亮,映照出孤独的身影。


    “你在找谁?”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独孤深心头猛跳,转过头去,期望见到外公的身影。


    然而,他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恐惧与人接触一般,躲在石框之后。


    黑影发出了人的声音,沙哑得分辨不清年龄和性别。


    “你在找李铭书?”


    “你认识他吗?”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迫切的想找到外公。


    他焦急的跑过去,却引得那道影子躲了起来。


    “我、我想找李铭书。”独孤深停下脚步,唯恐唯一能够求助的影子消失。


    无论眼前的是鬼、是恶魔、是妖怪,他都想要知道外公在哪儿。


    “之前他说不愿意再跟我见面了,说活人跟死人见面,会害死我。但是我不怕!”


    他害怕许多东西,唯独不害怕丢掉这条浪费时间的烂命。


    “如果这座山里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我该怎么做?”


    躲藏的影子,攀附着石框边缘,“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独孤深不敢上前,怕再度吓走它,“我想外公活过来,我希望李铭书活过来,就算拿我的命去换!”


    “你看——”


    月光之下,黑影抬起的手臂纤细,露出了细长的手指。


    那像是女孩子的手,为他指向敬神山的山腰。


    月光之下,山腰泛着粼粼银波,仿佛是他和李司净走入的寒潭,反射出层层辉光。


    “李铭书在那里等你。”


    喑哑的声音,渐渐拥有了女孩子般的婉转,连梦里都变得悦耳动听。


    “箱子里装的,就是他的名字。”


    “你把名字给他,他就能活。”


    独孤深并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手上一沉。


    他忽然见到自己捧着一个眼熟的箱子,漆黑光滑,如同《箱子》的道具,承载着所有逝者的名字。


    哪怕在梦里,他也心跳剧烈。


    他打开了这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期望见到如同“守山玉”似的,朱笔题写的字迹,却见到了一张照片——


    黑白的,聚集着无数麻木人脸的合照,泛着阴冷的光。


    独孤深还没能做出反应,人已经在床上睁开了眼。


    空调嗡嗡响动,吵得他回不过神,视线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慢慢聚焦。


    那是外公的日记,外公对生命结束的方式,仔细、全面的做了研究。


    可是这份清晰的扫描件里,多了一道显眼的批注。


    那条字很挤很小。


    独孤深得放大界面,才能勉强看清: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必将在合适的时候重逢。”


    那是林荫的台词。


    第二天的拍摄现场,独孤深恍惚了许久。


    他捧着剧本,轻而易举就能翻到那一句台词。


    写在林荫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这家伙文艺病爆发,像念诗一般,与李襄道别。


    然后,被李襄一巴掌拍得嗷嗷叫,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这样的台词,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轻松愉快,给沉重的逃亡路增添了一丝笑意。


    可独孤深怎么读,都觉得那句写在外公日记上的批注,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暗示着他的梦。


    “箱子、箱子。”


    一旁远远传来道具师的呼喊。


    明天要拍摄的寒潭戏,最重要的道具终于送到了独孤深面前。


    独孤深一惊,拿过这个熟悉的道具,像梦里做的那样,打开了它。


    空的。


    “李导说,水下的戏,道具得防水才行,就算有备用,也得保证万无一失。”


    道具师得了李司净的叮嘱,格外谨慎。


    “阿深,你多试试重量,看这个箱子,跟之前拍的有没有手感上的区别?我们光影都调好了,就怕实景拍摄,你不适应。毕竟看起来差不多,这个防水的,跟其他不防水的,可能还是有差别。”


    大荧幕上,细微差别都可能出现事故。


    道具师将箱子交给独孤深,任由独孤深试用,等着去改。


    独孤深只能一遍又一遍失望的打开箱子,盯着里面空荡荡的去想:


    照片呢?


    如果他知道外公的名字,又有外公的照片,外公是不是就能回来?


    可惜,他清楚。


    外公连遗像都没留给李司净,硕大的贤良资料馆挂满了画报、合影,也没有一张属于外公的照片,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也许外公确实知道一些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术法,才做得这么小心谨慎。


    独孤深就算不懂什么命理玄学,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从清朝时候起,那些封建的贵族和守旧的老人,都一直觉得,照片能够摄取灵魂。


    那外公的灵魂,是不是也在那么一张照片里。


    李铭书……李铭书……


    独孤深捧着箱子,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再没有他来到李家村,第一次听到“李铭书”时,灵魂都钉死在地里的寒冷。


    迎渡从一旁过来,见他盯着箱子发呆,问他:“想什么呢?”


    “外公……”


    独孤深失望的眼睛,忽然盯着迎渡,变得很亮,“迎渡,你爷爷不是跟外公一起下乡,那他是不是有跟外公的合照!”


    他梦里的合照,变得格外清晰,“黑白的,一排一排站着人,大家一起的大合影!”


    独孤深语气变得激动,迎渡倒是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


    他一点儿也不隐瞒,“李司净跟你说的?这合影立大功了,要不是它,我还演不了这个李襄。你想看?”


    “嗯!”独孤深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迎渡笑着伸出手,又像得到了玩手机的机会,“手机给我,我存网盘呢,直接就能给你看。”


    一张老旧合照,模糊不清。


    迎渡很快就用独孤深的旧手机,登上网盘,极快的下载了那张保存许久的集体照。


    黑白的人影,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脸。


    别说李司净认不出自己外公,就算是迎渡也认不出自己爷爷。


    “这个是我爷爷。”


    但是迎渡极为肯定,点到了第三排第四个人,说罢,手指又挪了挪,点到了第二排第一个人。


    “这是李铭书。”


    每一张脸都麻木得没有表情,也没有眼镜。


    相同的寸板头,相同的黑眼睛,相同的鼻子嘴巴耳朵,实在是分辨不出谁是谁。


    可是独孤深格外激动。


    是这张照片,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梦境等到了印证,鬼祟黑影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独孤深高兴得不能自已,捧着手机克制不住笑容。


    他知道,自己将捧着这个箱子,走入寒潭,然后被李襄费劲的拽出来。


    箱子摔在碎石滩,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秘密。


    《箱子》里的秘密,是这座山亡魂的名字。


    而他的秘密,是让李铭书活过来。


    他将带着照片的手机,放进箱子,克制不住兴奋和狂喜。


    他做得如此虔诚,连旁边的纪怜珊见了,都好奇起来。


    “怎么这么高兴啊?”


    “箱子。”


    独孤深的眼睛很亮,并不觉得害怕,“打开这个箱子,就能实现愿望!”


    纪怜珊出声逗他,“什么愿望?”


    独孤深手掌覆盖在箱子,仔细编造符合他的谎言:


    “我可能希望能和我爸妈,还有家里亲戚们一起过春节吧。”


    简单的愿望,听得他们困惑。


    毕竟并没有人宣扬过独孤深的家庭情况。


    “跟爸妈过就行了,亲戚有什么好的。”迎渡十分不忿,“都是些倚老卖老,指手画脚的家伙……”


    “别扫兴啊。”


    纪怜珊抄起剧本打他,“阿深又不跟你一样,你从小就是不招人喜欢的耀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迎渡又挨了骂,独孤深难得笑出声。


    “因为我很多年没跟亲戚们过年了,所以我觉得热闹点好。”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剧组的人都不清楚,他也不怪迎渡的态度。


    甚至还帮迎渡解围:


    “但亲戚跟亲戚还是不一样的,也许迎渡遇到的亲戚,就喜欢聊些迎渡不喜欢的话题,这样的人,过年不想见到也很正常。”


    “听听,阿深多体贴。”


    迎渡拖了塑料小凳,坐着就不走了。


    “我跟你讲,小时候我讨厌春节回家了,打开门就是几大桌子不认识的亲戚,开口就是:你还记得我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迎渡愤愤不平,“他脸上又没字,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三人坐在一起闲聊春节的亲戚大审问,久违带着欢笑声。


    感染得周围的员工都忍不住来听几句,不多一会儿,整个拍摄现场,都变得欢快许多。


    《箱子》拍摄快四个月了,贤良镇披红挂绿的祭祀准备,带着春节与新年的欢快红色,感染得整个剧组都多了一些期盼。


    “拍完《箱子》就是春节了吧?”


    “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春节。”


    中国人对春节的期待,总是无比相似。


    春节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着纪怜珊和迎渡争论小时候的记忆,姐姐和弟弟总有吵不完的架。


    哪怕是他和表姐,偶尔也会为了多吃一颗糖葫芦,闹得鸡飞狗跳。


    独孤深喜欢听这些。


    即使迎渡说的都是亲戚多讨厌、多烦人,独孤深也听得开心。


    难怪迎渡过得这么幸福,一回家就有一大堆热情的亲人嘘寒问暖。


    任何的困难,都能有亲戚七嘴八舌的支招。


    一个接一个具体的人,为他焦虑,为他担忧,也会为他取得的成绩,真情实意的骄傲。


    听着听着,独孤深充满了羡慕。


    这样的羡慕,一直带到了他的梦里。


    再度睁开眼,独孤深见到一排一排红色的座椅,还有宽敞的出入门。


    他认得清楚,这里是话剧团的舞台。


    他自幼话剧团长大,对这样的地方再熟悉不过。


    还没能端详清楚,就听见幕后叮铃铛铛敲击的欢快乐器声。


    春节了……


    独孤深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他们话剧团春节剧目《逢春》常用的曲子,由他的叔叔、舅舅们领奏,敲打出一阵激烈的节奏,提醒着演员适时登台。


    忽然,幕后抛来一声喜悦的催促。


    “小深儿,给我们唱一段《逢春》!”


    是小舅的声音。


    独孤深已经快三四年没听过小舅的声音了。


    他出生的时候,小舅刚刚读大学,春节回家抱着他拍了许多照片。


    每每翻出了小时候的照片,总能见阳光灿烂的小舅,抱着懵懂幼稚的婴孩,比起他和他父亲,更像是父子。


    所以独孤深更喜欢小舅。


    小深儿、小深儿的喊他,每年春节都会顶着他父亲的黑脸,热呵呵的催促他唱一段《逢春》。


    可这样的小舅,不到四十岁,患了肝癌。


    独孤深亲眼看着小舅从一头乌发的笑容灿烂模样,直至瘦得双眼突出,枯槁得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小舅在病床上喊妈妈、喊爸爸、喊爷爷、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弥留时刻呼喊的人。


    再也没能喊他一声小深儿。


    “小深儿,怎么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轮也轮到你了,唱不好也没事。”


    《逢春》是话剧团每回春节都会表演的节目,而这一段《逢春》,谁能唱,谁起头,都有着传了代的规矩。


    以前是爷爷,后来是爸爸,未来是他。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么唱,虽然他的父亲时时嫌弃他气不稳、词不端。


    哪怕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独孤深在梦里开口也能踩上鼓点的旋律。


    “门栏高高灯笼红,春节阖家……庆……”


    那句“庆团圆”,他始终唱不出,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独孤深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应该是喜气洋洋,家人团聚的《逢春》,独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声。


    无论是家人聚在一起,闲聊吵闹的过春节,还是喧闹欢腾的舞台,对他而言,都是充满痛苦折磨的噩梦。


    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话剧团渐渐废去,熟悉的长辈另谋出路。


    一个接一个认识他们独孤家、周家、宋家的老人,病故、弥留。


    好像这场带走他家人的灾难,逐渐蔓延,只为了洗去话剧团存在的痕迹。


    独孤深不知道怎么办。


    他宁愿受到指责、遭人痛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过迷茫彷徨的留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


    本该高兴大笑的欢快乐曲目,夹杂着独孤深压抑的哭声。


    “一个人活着很难过吧……”


    从舞台下涌上的黑影,伴随着他听过的腔调。


    “没有人理解你的伤心,没有人觉得父母和亲人那么重要,也没有认同你的孤独……”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没了独孤深熟悉的舞台。


    他站在舞台之上,等待着被漆黑泥泞的海水掩埋。


    泥泞触及了他的双脚,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么那么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


    独孤深仰起头,难以置信的见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


    他的黑发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现着一条一条深邃的沟壑,穿着一身老旧的发黄夹克衫,是他常常饰演的男主角,上班时候的装束,仿佛刚刚做完了舞台的定妆,急急从幕后赶来。


    他的父亲演过厂工、演过老爷、演过留洋归国的大少爷,也演过带头请命的商贾。


    话剧团演了几十年民国、抗战、改革的戏,他也看着这些戏里的父亲长大。


    可是梦里的父亲,温柔得不真实。


    记忆里严厉、冷漠、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在梦里温柔、焦急。


    满是对他的爱与关心。


    “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阿深。”


    父亲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声劝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代不一样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它们也能陪着你度过无数的春节。”


    “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一句一句劝慰,带着“父亲”的殷切叮嘱。


    独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过神。


    他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一个网络里四处宣扬的中国式父亲。


    会严厉呵斥他,板着脸教导他。


    不厌其烦的挑出他每一个错误,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认错,并且施加打骂、惩罚,叫他长点儿记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亲还会出现在冬季寂静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质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像那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视线温柔,用宽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泪痕,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


    “阿深,不要放弃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亲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独孤深眼前涌出眼泪,遮挡的视线几乎要看不清父亲的背影。


    他慌乱间从舞台爬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衣摆。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独孤深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台噩梦里,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在他不肯放开衣摆的执着里,走了回来,和他并肩坐在了舞台上。


    烂泥黑影退去的空荡舞台,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众,只有久别重逢的父子。


    父亲说:“你长大了,读了一个好学校,我为你骄傲。”


    父亲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做了大荧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赋终于得到了认可,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说:“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学的孩子,没必要因为我曾经说的话,觉得自己不适合演戏,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你留在这个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胆去走吧。”


    独孤深蜷缩着双腿,枕着膝盖,一句一句去听。


    好像父亲真的会为他感到骄傲一样,将一腔温柔与爱,藏在了严厉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独孤深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过去,终于能在梦里坦然的说出来。


    “台词稍微错了一点,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如果再错,等着我就是一顿打。”


    “教过的舞台动作,如果不够标准,就会被惩再练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来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没用。”


    “我很怕他,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独孤深翻看过家里的相册。


    一个接一个逝去的亲人,永远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亲是有笑容的。


    初登台获得褒奖的时候,拿到演员奖状的时候,名字出现在演出海报上的时候。


    他父亲都会笑得阳光灿烂。


    从童年时刻的无忧无虑,到长大成人的内敛含蓄,他的父亲与他相识之前,都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人。


    那样的爽朗、青春,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我不止一次会想,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凶狠,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严厉。可能还是我不够争气,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他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身旁的父亲,声音轻柔的道歉。


    “我对你打骂,都是希望你能够少犯错误、少走弯路,有时候我温柔下来,怕惯坏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为你指路。”


    “我错了,不该那么凶,也许有更好的办法教导你,我却没有机会去学了。”


    父亲宽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独孤深的头发,弄得他泪流不止。


    “是我的错。”


    独孤深反驳着父亲的话,“如果不是我那么笨,他也不会气得喝了酒跑去舞台。如果我更懂事一点,听话去找他,也不会……也不会……”


    独孤深将脸埋在臂弯,始终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个不聪明、不善良,笨拙记仇又越不过良心的蠢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阿深,那不是你的错。”


    耳畔传来的声音,泛着独孤深难以想象的温柔。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终点站,我已经下车了。”


    独孤深端详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父亲在幻觉里的神色,从未像今天一般温柔,更不会语气和煦的与他讲述道理。


    他和父亲并行的旅程,既不愉快,也没有欣赏到称心如意的风景。


    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出游。


    可他的父亲却真情实意的说:“我很高兴成为了你的父亲,也愧对父亲这个身份。”


    “我的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你可以生气、你可以记恨、你可以埋怨我自负傲慢的发酒疯,死在了冬天,但你不必怀着愧疚,认为是你导致了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应当承担的后果。”


    独孤深抱着膝盖,直愣愣的看着那张脸,开始怀疑这是他为自己开脱,产生的幻觉。


    这样的幻觉太美好了。


    父亲没有责怪他,没有恨他,还宽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父亲的死,确实是他的错。


    如果他听话、他懂事、他老老实实的去舞台找一找父亲,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


    偏偏他是一个笨拙的蠢人。


    独孤深根本不信自己没错,仍是破涕为笑,专注端详身旁温柔的“父亲”。


    “谢谢你……外公。”


    他见到“父亲”骤然错愕的眼睛,比起记忆里父亲的眼睛,更叫他心头温暖。


    独孤深笑着说:


    “我爸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替他说了,好像他真的原谅我了一样。”


    沉默之中,独孤深的“父亲”叹息一声,摸出口袋里的厚重眼镜,戴在了脸上。


    那一刻,摆放着一排排红色座椅的话剧团舞台,变回了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为祭祀与春节准备的红灯笼,挂满了屋檐、长廊,在如水月光下映照出一片一片温暖的红,映照着整个冷清的夜。


    熟悉的白衬衫、黑西裤,在这样的红色里染上了一层暖光。


    那张年轻温柔的脸,担忧的看向他: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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