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外公!
他的脾气在周社面前永远难以控制。
可周社听了, 笑意透过听筒准确无误的传来。
“你不是叫我走远点,不要影响你拍戏?我在去观景台的路上。”
敬神山的观景台, 李司净去过很多次,能够远眺山峰景色,更是观赏日出的绝佳地点。
“……没叫你走那么远。”
李司净只希望他不要在镜头前碍事。
谁能想到,这人一走远,他的幻觉如地底爆发的岩浆一般涌灌而上,直接干扰了他的正常拍摄。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未落,机位前停灵的老屋,黑漆漆的,传出了哐当的动静。
离得近的场务赶紧跑了进去, “怎么了?”
李司净冲手机里说:“赶紧回来。”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径自挂了电话。
他还没走到老屋, 场务就扶出了脸色苍白的独孤深。
刚才在镜头前发挥极好的独孤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去了老屋。
里面除了拍摄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烛纸钱也没什么东西。
可他显然摔得不轻,走路都浑浑噩噩, 场务担心的搀扶着。
李司净关切看他,“出什么事了?摔着了?”
“我……”他声音虚弱, 脸色苍白得仿佛受了惊吓。
李司净心头一跳,想起许制片说独孤深在李家村可能会出事, 立刻担心起来。
“哪里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没有重影?”
他几乎将症状问遍, 甚至比独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独孤深遭了这座山的邪门影响。
独孤深终于抬了头,那双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点困,没站稳。”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净一愣, 笑出声。
一旁扶他的场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戏太紧张了?昨晚没睡好?第一次演戏是这样的,放轻松一点。”
李司净转头吩咐:“万年,你帮他找张折叠床……”
“找什么啊,我那张躺椅给他睡。”
无所事事的迎渡,来领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纯男大,这种傻话也敢直说。李司净还以为你被这山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觉没站稳……”
不得不说,迎渡看起来不靠谱,竟然想法跟李司净一样。
李司净看他们越走越远,应该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看了看手机。
跟周社没关系就好-
独孤深摔倒,不是因为困。
可他面对李司净真情实意的担心和惊慌,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在棺材里见到了父亲。
葬礼成为了一门生意,刚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细聆听赵二开价时,独孤深的错愕一如当初询问父亲丧事报价时一模一样。
剧本上白纸黑字的想象,永远无法带来面对面说话的震撼。
赵二的嬉笑,对八万的轻描淡写,都让他不断想起殡仪馆装着父亲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极了拍摄现场的道具棺材。
剧组的人忙忙碌碌,独孤深等在一旁,视线止不住看向停灵的老屋。
阴暗屋门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着沉闷黑亮的光。
一个空荡的、普通的道具棺材,里面不会有“邻居老人”的尸体,他的视线仍旧无法挪开。
死亡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过熟悉。
更何况葬礼,早就习以为常。
独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里看到什么呢?
热闹的白事现场,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声音,偏偏独孤深一走进老堂屋,喧闹就静了下来。
黑漆的棺材前,跳跃着燃烧的红烛与烟气袅袅的香。
他走了过去,在本该空荡的棺材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已故父亲的脸。
独孤深脸色苍白,正要退出去,棺材里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像是独孤深熟悉的严厉模样,伸手来抓他的衣领。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声音从他耳畔炸开,独孤深惊恐的后退,突然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当,摔得他头脑发懵。
再回过神,已经被场务扶着走出了老屋。
“我……有点困,没站稳。”
他的谎言成为了最好的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幻觉。
就像没人会相信他经常听到已故的妈妈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也常常见到父亲在冷透的冬天穿着一身薄衣问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耳边都是迎渡关切的话,他却一声也听不进去。
“你在李家村别到处一个人乱跑,这地方邪门不安全,你去哪儿都记得叫我,反正我闲。”
“昨晚到底几点睡的?以后手机放远点,影响睡眠。”
“要盖被子吗?给你找张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间,几乎沉沉睡去,一双眼睛被浓稠淤泥压住了眼皮似的,见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台子上。
他从小在话剧团长大,早就习惯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舞台。
但这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不同于别的舞台,资料馆的戏台拆除了后面遮挡的墙面,镂空成了一座山的画框,将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画。
可是,此时戏台下站着许多黑压压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却亮起了一双双相同的绿色眼睛。
他们可怖得像是同一个人,紧盯着台上的独孤深。
独孤深紧张得手指颤抖。
跟无数次父亲逼迫他上台表演一样,头脑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亲大步从台下走来,明明是一身漆黑难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着独孤深永生难忘的语气。
“你的感情呢?你饰演这个角色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没有遗传到我们家的天赋。”
“登台有什么好害怕的!这点胆量都没有怎么做演员!”
独孤深吓得往后躲,却根本逃不开。
父亲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无法呼吸。
他永恒纷杂的噩梦里,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质问:“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独孤深痛苦的不愿意回忆那一天。
天很冷,妈妈说,爸爸太久没回来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会的地方是门外巷子里的小菜馆,里面坐着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没回家?”
“肯定是去演戏了,你去剧院找找。”
“他肯定借着酒劲,在那里戏瘾大发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吗?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发出一声痛呼。
独孤深终于夺回呼吸。
他差点在梦里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又在回过神的瞬间,与台下一双双眼睛对视。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热闹得拥挤的人,霎时齐刷刷的安静看向他。
独孤深慌乱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惊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与此同时独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后背、他的双腿都受到了石头的袭击。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铺满的小石子,似乎被台下的人逐一捡起了,枪林弹雨般冲他砸来。
他无处可躲。
“啊!”
有块石头砸在了他的脑后,令他头脑轰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没有太强的求生欲,依然会在逃亡的梦里感到害怕。
升起这样的恐惧的瞬间,他见到眼前弥漫的黑泥,透过戏台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泞的痕迹。
忽然,黑泥之中出现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进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远离了石头乱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见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他牢牢护在漆黑石框之后,小心探头出去,试图确认安全。
独孤深见到那人穿着一身衬衫黑裤,背脊消瘦,连衬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头撑出了尖锐的弧度。
像极了李司净。
独孤深不禁出声,“李导……”
谁知,熟悉的背影转过头来,并不是李司净。
对方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几乎要看不清眼睛,笔挺的鼻子,瘦弱的脸颊,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这人和李司净没有半点相似,偏偏这笑容背后的温柔,令独孤深一阵恍惚。
这世上,怎么会有五官完全不像,气质却如出一辙的人?
念头一起,独孤深心里升起了一种猜测。
那人见他沉默,温柔出声。
“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样的山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进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觉得这人熟悉无比,几乎脱口喊道:
“外公!”
像极了李司净,或者说李司净像极了的这个人,温柔如斯、慈祥善良,只会是李司净的外公!
那个人听了,平静眼神在厚重镜片之后露出温柔的困惑,戏谑道: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外孙?”
一句反问,令独孤深呃呃啊啊,尴尬住了。
“不是、那个……”
他还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导跟妈妈姓,所以李导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外公,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视线一转,看向黑暗的更深处。
“山里已经丢了一个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丢了,会有人担心的。”
外公温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该回去了。”
一句话。
独孤深猛然醒了过来。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阳伞,帮他挡住了头顶里的阳光。
可他依然挥散不掉噩梦里齐刷刷直视他的黑影,石头砸在身上声音和痛骂的声音仿佛清晰回荡在耳畔。
他甚至抬手,去摸自己被石头砸过的后脑勺。
那里没有伤,却有着真实的记忆。
“醒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询问。
独孤深见到了迎渡。
迎渡戴着墨镜,在繁忙的剧组显得无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着剧本,似乎正在背台词。
不过,他的墨镜泛着光,怎么努力都像装模作样。
迎渡还笑:“你小子一声不吭,躺椅子上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场戏不需要你出镜,李司净说让你睡。”
“你怎么回事啊?早上熬到几点才睡?”
“李导呢?”
独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从躺椅翻身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鞋,却一无所获。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给他捞躺椅下面的鞋子。
“还在拍丧事一条龙呢,毕竟镜头要的有点多……”
他正勾出那双鞋,一转头,独孤深已经光着脚跑进了现场。
“鞋!你的鞋子!”
独孤深踩在湿滑泥泞土壤,袜子沾满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净。
然而,他没能走到拍摄现场,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在深秋的山里显得凌厉孤傲。
独孤深见过他许多次,都见到他面带笑容,温柔亲切的跟李司净对话。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面。
那副俊美锋利的脸,泛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叔……”
拘谨的称呼,还是他平时从迎渡那里听来的。
因为是李司净的小叔,所以剧组的人都叫他小叔。
“你要去找司净?”
周社的声音如眼神一样冷漠。
独孤深吓得手足无措,紧张解释道:“我、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梦到了外公,是李导的外公。他在梦里说——”
“你做了一个梦,所以就要打扰导演的工作?”
周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冽,话语无情。
“还是你觉得司净的工作轻松悠闲,有空陪你聊一场梦?”
独孤深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对不起……”
独孤深这才觉得浑身冰凉,脚底袜子浸湿的寒意,顺着他的脚直窜心底。
片场随时有工作人员和群演走动,独孤深甚至能够听到吵吵闹闹的吹打声。
他是内敛沉默懂得闭嘴的人。
可他想到梦里笑容温柔的外公,又不肯就此放弃。
独孤深仰起头,“小叔,请问你知道外公叫什么名字吗?”
冷漠的周社终于勾起一丝笑意,眼睛泛着的光深邃又让独孤深胆寒。
“李铭书。”
名字清楚的传入独孤深耳中,他仰视周社的眼睛,却像是落入了黑暗,浑身冰凉,连自己的呼吸都没了气息。
仿佛这是一个不该听见的名字。
当他听到的时候,灵魂就钉死在了山里,终于被梦里癫狂黑影追上,扼住了脖颈。
难以逃脱。
忽然,他冰冷的肩膀搭上了温暖手臂。
迎渡笑着跟了过来,唤回了独孤深的神志。
“小叔,你和阿深聊什么呢?”
周社黑沉的眼睛终于离开了独孤深,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迎渡对这个人充满防备,不妨碍他笑容灿烂。
“看你把我们小朋友吓的,你又不是剧组的人,对他提要求说教也该李司净自己来吧?”
周社没理他,只是垂眸看向独孤深的双脚,“山里冷,要见司净,也先穿上鞋。”
独孤深浑身僵硬的寒意,终于被脚底湿透的泥泞取代,局促的看了看自己双脚。
迎渡转身就吩咐,“鞋在这儿,穿上。”
五个彪形助理,总有一个能帮他把独孤深的鞋子提上。
独孤深低头捡起鞋,没急着穿,他得脱了袜子先擦擦脚。
“谢谢,不好意思。”
他们这里聚太多人。
镜头前一声“卡”,李司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周社!”
显然他盯周社不止一会儿了,“你在做什么?”
周社露出笑容亲切,走了过去,“我提醒阿深穿上鞋子,别感冒了。”
比起他警告独孤深时,温柔得不像同一个人。
李司净皱眉看了他一眼,又扬声说道:“阿深,先把鞋子穿上,然后过来准备下一场戏。”
然后,那道冷漠无情的身影,笑容温柔的走到李司净身边。
还被李司净嫌弃的瞥了一眼,低声叮嘱了什么。
“少跟那个家伙说话。”
迎渡是丝毫不介意在别人背后说坏话,警惕的盯着周社的背影。
“他看起来是李司净的小叔,背地里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杀人的。”
独孤深心头一跳,仍是摆脱不掉那一瞬间的阴寒。
钢针贯穿灵魂,钉死他的冰冷,令他在深秋山林打了个寒颤。
迎渡问:“你做什么梦了?噩梦?需要我帮你解梦吗?”
他总是不留余地的推销自己,“以前在清泉观的时候,我跟着师兄学了一手,我不止会算命哦。”
独孤深只是沉默挥开他搭肩膀的手,“迎渡,你的命一定很好吧。”
“嗯?”他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独孤深垂着头,提着鞋子往回走。
“只有命够好的人,才敢随便拉着人解梦算命。”
第32章 第 32 章 《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迎渡和独孤深气氛不太好。
镜头前的独孤深, 倒是一贯的沉默得刀枪不入。
迎渡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镜头前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
“你来做什么?”
“我来拿纸上这些东西……”
明明是试镜演练过几十次的对话, 迎渡却演出了前所未有的剑拔弩张。
李司净守在监视器前,都能立刻想象到下一幕会是多么完美的意外到访。
“卡。”
李司净很满意,难得夸了一句,“影帝就是影帝,演得好。”
万年在一旁嘿嘿笑:
“能不好吗?迎渡那是融入真情实感了,怨气滔天的,特别符合李襄。”
“怎么说?”李司净一点儿不介意万年八卦。
得了一句询问,万年兴高采烈道:“我刚看到他们吵架了,迎渡还跑珊珊姐那去抱怨呢。”
忙碌的剧组,万年简直消息灵通, 眼观四路, 耳听八方。
灯光布景调整镜头的短短时间, 就够万年从迎渡独孤深, 讲到迎渡纪怜珊。
在这样忙碌的剧组,能有他这样喜欢传递消息的家伙, 李司净很难错过演员们的风吹草动。
一听到“迎渡被亲姐教育得死死的”,李司净都忍不住笑出声。
“幸好有珊珊姐, 管住了这家伙,用起来省心多了。”
“对啊对啊, 影帝多有性价比啊。而且, 我觉得他还是有福气的。”
万年对迎渡风评不错, “你看他进组之后,剧组太平了,都没再出意外了!”
意外?
李司净习惯了各种事故,听他这么一提, 想起来了。
入驻李家村这三天,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不仅剧组里没人生病、没人走丢,连去山里布置场景的小组,也是平平安安。
确实太顺了。
哪怕拍摄的场景有些瑕疵,没能一次过,他们也可以磨合磨合,得到完美的结果。
万年絮絮叨叨,夸奖着迎渡不愧是天选影帝。
李司净却觉得这福气不在迎渡。
他拿着分场表,转眼往旁看去。
一抹灰色长风衣的身影,不出意料的坐在老楼的边缘,身旁还有几个场务,捧着奶茶聊天。
周社笑容亲切,适合聆听。
在热闹平凡的人群中,也绝不会显得突兀,很有融入同事氛围的社畜经验。
李司净皱了眉。
他表面上给了周社剧组顾问的身份,绝对没有猜到这人会这么敬业,真有了顾问的姿态,与工作人员打成一片。
见周社这么和谐融洽,李司净甚至没办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是希望周社站在自己这边,像宋曦说的那样值得信任,帮他摒除幻觉的干扰。
还是认定了周社花言巧语,利用外公来欺骗他,掩盖自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
忽然,那双漆黑眼睛察觉了似的,投过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温柔笑意。
李司净下意识低头去看手上的分场表。
他一个字没看进去,只听自己心若擂鼓,谨慎的屏住呼吸。
似乎展现出自己脆弱的烦恼,就会被蛰伏在夹缝的污浊黑泥,肆无忌惮的淹没。
在李司净痛苦回避的时候,迎渡走了过来。
“李导,聊聊?”
整天没有正形的家伙,难得肃穆。
迎渡穿着高领毛衣和牛仔裤,头发固定得干净利落。
一身漆黑的站在李家村破落老楼栋,有着超脱了世俗的冷漠。
可他说出口的话,令李司净皱眉。
“之前你拍棺材白事,我就想说你胆大,赶紧借了香烛纸钱,替你请了地仙。结果现在拍的场景,你就选这种老楼?”
李司净瞥了老楼一眼。
外公亲手建成的干部楼,墙皮剥落、红砖外露,再过十年恐怕也是李司净童年见过的破落样子,已经成了李家村久远记忆的标志。
除了墙脚淤泥深重,和他幻觉里的粘稠绿影交相辉映,没什么不好。
他问:“这楼怎么了?”
“染过血。”迎渡直言不讳,“难道你不觉得阴风阵阵,穿堂来的气息都冷得刺骨吗?这得给我找多少事儿。”
“山里冷,你觉得风大就多穿点。”
李司净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这村子每个地方都死过人,从伏羲女娲的上五千年就开始染血了,下五千年的地仙没通知你?”
迎渡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再抬阴阳鬼神的说法,必定又要遭李司净一顿嘲讽。
他只能仔细打量李司净,痛苦叹息:
“李司净,你肯定跟李铭书很像,怎么和我爷爷说的一模一样。”
“最邪门的人,偏偏不信邪。”
李司净看他。
无论他多么惹人讨厌,一旦提及外公,李司净都愿意停下来听他胡吹。
他说:“我爷爷讲,李铭书也跟你似的,对这些死了人的场地,丝毫不懂避讳,当初邪祟显灵挡了他们的路,就该停手保命,李铭书偏偏强出头。”
他说:“如果他听了我爷爷的话,就不会受伤。那时候冲在前面,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司净没理他。
外公敬畏山灵、敬畏天地,更在乎别人的性命。
在那样的时候,如果没人出头,所有人都得遭殃。
于是外公站了出来,却要被林东方抱怨:“你如果听我的,别站出来,就不会受伤。”
谋求自保成了第一要务。
他心中凄然,权当迎渡的喋喋不休,是又一个耳边叨叨的万年,垂眸去看分场表。
老楼的戏份多,虽然可以顺着《箱子》的时间线,一条一条让演员过。
可独孤深是新人,有些情绪和感觉,以后再来拍,也许就找不到了。
所以,他尽可能多的列出了想要的场景,等着美术将场子布置好,再让独孤深走一遍……
“喂,你怎么不听人说话?这点也很像李铭书!”
迎渡大声抗议。
李司净抬起头,应付了事:“我在听。”
“但是这楼的场景不能改。不仅是这栋楼,还有李家村的庙、水潭、山路,全都死过人染过血,我都不会改。”
“如果你认真听了你爷爷说以前,就该知道《箱子》拍摄的地方,跟怨气四溢的乱葬岗没什么区别。”
“你要是担心剧组的安全,就把什么地仙、鬼仙,都请过来帮忙,只要能保证《箱子》顺利拍摄,多少香烛纸钱朱砂黄纸,剧组都报销。”
反正都是迎渡出钱。
表面支持,无懈可击。
迎渡欲言又止,终是诧异驳斥道:
“你怎么能把这种事,看得这么市侩!”
“不然呢?”
李司净反问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上天下,活人死人都得遵循的道理,地仙鬼仙难道不懂?”
“这跟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要把《箱子》拍好一样。我定下的场景,绝对不能换,更不会剪掉。”
“你太固执了,你以为只是一部电影的问题吗?”
迎渡语气愤怒,已经开始无差别攻击了,“那个周社,也不是什么善茬。面相、气运,没一个像好人。他到底是不是你爸家的亲戚,不会是随便混了个妖魔鬼怪进来骗你的吧?”
李司净心里认定了周社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从迎渡口中说出来的事实,只得到了他满腔抵触。
“那是我小叔。”
他的回护来得理所当然,“所以他怎么样,都是我的家务事,你管不着。”
迎渡快被他气死,梗着脖子道:“先不说他有没有问题,至少我也算剧组大老板吧。你安排这么一个人做剧组顾问,不需要跟我汇报一下详细情况?”
“他,周社,李家村人,34岁。在剧组做咨询顾问,什么都能咨询。”
李司净在汇报工作敷衍老板这件事上,简直信手拈来,“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够详细,你也可以找他咨询更详细的,问他来龙去脉、生辰八字,爱看相看相,爱算命算命。别来问我。”
反正周社自己应付。
正敷衍着,那边独孤深已经补好了妆。
他换下了初来乍到的运动外套,穿着单薄的短袖,在深秋萧瑟山风里,显得苍白憔悴。
霎时,咄咄逼人的迎渡双手环抱,皱着眉盯着独孤深。
似乎一定要小新人主动意识到错误,来跟他道歉才行。
李司净见状,问道:“你果然跟阿深吵架了?”
“哼。”大影帝发出气音,脾气不小。
李司净可不介意提醒他,“根据合同,你们要是吵架,你全责。”
“李司净!”
迎渡难以置信,“我们吵架也没耽误拍摄吧?你别拿合同条款来压我。”
“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不过是之前我想给他算算命,他不愿意,觉得我命太好了,不想跟我说话。”
李司净哈哈笑,没想到两个人吵架理由这么幼稚。
“我有点理解外公了。”
“嗯?”迎渡皱眉看他,表情好奇。
李司净道:“你要是很像你爷爷,估计当时外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这个到处招摇撞骗的算命神棍,总算是遇到不信命的硬茬了。”
迎渡一双眼睛泛起不属于李襄的错愕,有着顺风顺水大少爷受委屈似的水光。
“李司净,我发现你和阿深是一类人。”
他很轻易的将人分类,就像他信命信MBTI。
“你们不是不信命,而是命运挫折给予的重击太多,再也不会信所谓的美好未来。”
没有求生欲。
没有期待感。
生活永远在“不能更差了”和“原来还能更差”之间反复徘徊。
“你说我给谁算命,谁不是高高兴兴的听一听?一个你、一个独孤深,都不感兴趣就算了,还觉得我烦。”
迎渡简直怨气滔天,“我算得很准的,就算不准我也能帮你们参谋参谋,逆天改命啊!”
“珊珊姐,管一下迎渡。”
李司净根本不想听的命运邪说,直接找了帮手。
“他站在这里容易影响阿深发挥。”
纪怜珊闻声过来,眼神落在了亲弟弟身上,就给他一句评价:“人嫌狗厌。”
“姐!”迎渡不高兴。
李司净心情愉快,准备叫独孤深开始。
突然,老楼外的石子路传来吵杂的咯咯声,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回荡现场,还伴随着两声鸣笛。
只有剧组工作人员的场子,来了不速之客。
是警察。
剧组也算是见过众多大场面,救护车、警察来来去去,下意识就知道出了事情。
可是这次,来的警察不少。
他们身穿制服,视线警惕,环视着满场茫然的工作人员。
领头的人,说话倒是客客气气,公事公办。
“镇上丢了一个小女孩,才六岁,叫馨馨。”
“家属那边说,你们剧组的在这里拍戏,之前跟小女孩接触过,所以我们只是例行问话。”
说是例行问话,整个剧组的拍摄都停了下来。
拍摄场地的老楼,像是窝藏绑架犯的地点似的,在警察们的例行公事下,里里外外的查了一遍。
剧组所有人要配合调查。
馨馨的照片,摆在每一个人面前,仔细辨认,询问情况。
好些人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女孩,问来问去的都想起来了,是他们刚来贤良镇的时候,在资料馆逗过的可爱孩子。
孩子走丢了。
没有勒索消息、没有家庭矛盾。
可能是贪玩迷路,也可能是被人带走的。
警察问一句,李司净答一句。
李司净习惯了拍摄的各种意外,却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在想……
他来李家村的那个梦里,也是丢了一个小女孩。
外公藏的。
李司净心跳剧烈,他急着问:“那我们能继续拍摄吗?”
警察倒是说得谨慎。
“只要尽快找到小女孩,我们不会耽误你们拍摄的。”
这意思很明确。
《箱子》暂时停拍,全回镇上,保证剧组的工作人员安全,也保证他们没人参与拐卖。
万年刚刚夸过影帝有福气。
这会儿再大的福气也不够用了。
所有人忙碌的收拾道具布景,在警察确认之后,上了锁。
拍摄场地空留了一栋老楼。
在这个时代,丢了一个六岁孩子是绝对的大事。
剧组再是怨声载道,也得好好配合。
他们一行回了酒店,忽然变得无所事事。
万年还在埋怨:“我们一直在好好拍戏,谁想不开想抓个孩子啊?警察查查监控不就知道了,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吗……”
“李哥?”
李司净脸色苍白,并不回答,快步往酒店房间走去。
而他身旁的灰色身影,如同无声鬼魅一般安静跟随,不需要李司净发号施令,更不需要李司净歇斯底里。
李司净只用打开房间门,转身狠狠拒绝对方入内,就会得到温柔的劝慰。
“司净,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至少听我解释。”
周社的话,没有得到李司净应和。
但他强硬的推开将要关上的门,在走廊人来人往的视线里,平静挤进房间。
门一关,他的衣领不出意外的被李司净拽住。
“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不去阻止?”
李司净介意一切阻碍《箱子》拍摄的意外。
可周社这个王八蛋装得无所不能,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周社神色无奈,“你让我不要走远。”
李司净被他一句话堵得无法招架,仿佛小女孩走失,成了李司净离不开他的过错。
这样的人待在片场,能够阻止蔓延的黑色泥泞泛滥,更令他感到安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他让周社不要走远,是笃定罪犯待在他眼前才是安全,还是希望周社带给他安全感。
李司净的手未松,周社已经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
语气仍是温柔:“小孩子贪玩,走丢了很常见,我会去帮他们找的。”
李司净下意识追问:“你知道她在哪儿?”
周社回答得理所当然,“在山里。”
巍峨绵延的敬神山,成为天网监控之下的死角,找不到小女孩需要剧组停拍来保证她的安全,足够说明她的所在。
周社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将冷汗浸湿的鬓发轻轻擦干。
“你需要休息,今晚早点睡。”
李司净不想睡。
即使周社离开后的酒店房间,空旷冷清,很值得蒙头大睡,他也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愿。
他曾在梦里见到过痛哭的陈菲娅,梦里萦绕的悲伤、绝望,无需细想就会猛然涌上心头。
也许富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愿意再一次在梦中向别人伸手,渴望借助梦境去拯救一个陌生孩子。
但李司净清楚意识到:他不是那样的人。
寄托着别人的期望和命运,等待他出手去救的梦,只会让他格外痛苦。
可是,他依然会反复去思考外公濒死的梦境——
外公救下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剧组停拍,酒店变得喧闹又拥挤。
本就是偏僻小镇如民宿、招待所般简陋的水泥房子,稍稍静下来,就能听到左邻右舍的响动。
李司净吃完晚饭,脑海全是接下来的拍摄安排。
晴天、阴天、雨天。
每一天塞进《箱子》里,就是庞大繁杂的场景序列,他躺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思考,从白昼睁眼到黄昏。
直到贤良镇的景色渐渐入夜,山里那轮月亮,浑圆的爬上山脊。
李司净忽然想看看月亮。
他走出房间,循着昏暗的楼梯,往酒店楼顶走。
这些乡野小镇的酒店,不过是一些老旧自建楼改造的住宿场地。
没有富丽堂皇的茶座、露台,只会在顶楼空出一片场地,大喇喇的晾晒床单与衣物,再象征性的摆放几张座椅。
李司净拖着椅子,坐在顶楼边缘。
他坐在那里,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心头跳出一丝欣然雀跃,期待着周社告诉他:小女孩找到了,《箱子》能够继续拍摄。
转头却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阿深?”
这样凄凉空旷的夜晚,独孤深睡不着,理由大约跟李司净差不多。
“不知道走丢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警察一定会找到她的。”
李司净的回答笃定,就算警察找不到,周社这个王八蛋也必须找到。
“能够快点找到她就好了,今天我们在老楼的戏还没拍完。”
他的话语遗憾,说出了李司净的心声。
在鲜活生命的生死之间,这样的话,泛出了专注于自身的冷漠。
似乎他并不会为了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小女孩,过度揪心。
也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更为揪心的命运,将他的灵魂磨损得麻木不仁。
他们很像。
李司净想,可能因为他们太像,周社才敢笃定的说,独孤深就是最适合的林荫。
他叹息一声,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关心问道:“你来了李家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之前不是困得摔倒了吗?”
“我没事,只是会做一些噩梦。”
独孤深声音低沉,“李导你呢?”
“我也会做。”
也许不会有人比李司净更理解噩梦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梦境,令人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仿佛这巨大的世界也是一场巨大的梦,他永远在等不知方式不知何时的醒来。
可是他依然会说:“不要太在意你的噩梦,那些只是过去没法忘记的痛苦。如果你总是咀嚼痛苦,人生都会跟着变难的。”
李司净学着宋曦安慰他一样,去安慰独孤深,全然不管自己又是如何固执的家伙。
“怎么了?”
李司净没听到独孤深的应和,只见他仰望月亮。
独孤深说:“可我的噩梦里,出现了已经去世的人。”
李司净猜测,去世的人是他的母亲、父亲或者任何一个他失去的亲人。
就像他总是梦到外公。
“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李司净说:“我总是梦到外公来救我。”
独孤深专注的听,连询问都带着谨慎:“即使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也会入梦吗?”
听到这样的询问,李司净诧异看他,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独孤深慌张的解释道:“就是那种……从来没有见过、仅仅是听说的人……李导也会梦到他的长相,和他对话吗?”
“会。”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度惊诧于独孤深和自己的相似。
“别说没有见过只是听说的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也根本没有听说过的人,也出现在了我的噩梦里。”
那是周社。
那样的梦境可怕又真实。
如果周社这一辈子都不出现,对他而言,就仅仅是一场又一场噩梦。
可周社偏偏出现了,鲜活温柔,百依百顺,与梦里冷漠残酷的模样截然不同,令他烦恼倍增。
他心跳如雷,感叹怎么独孤深也在做这样的噩梦。
梦里饱经生死,现实破碎虚幻,是他不愿面对的折磨和痛苦。
然而,和他最像的林荫,竟然也在反反复复的自我怀疑里,重走了他走过的路。
那样的路太苦了。
以至于李司净升起了宋曦一般的悲悯,坚定的告诉他:
“但梦只是梦,我们不能沉浸在梦里。”
“等《箱子》拍完,我带你去看看医生,无论是吃药还是住院,都得保证充足的休息才行。”
那些宋曦一一说出来,被他内心否定的话,只要换一个立场,他就可以坦然的拿去劝说独孤深。
就好像变得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值得相信。
独孤深发出一阵干笑,局促的抓了抓头发,“原来是这样。”
“可能我最近压力太大,毕竟我没什么拍戏经验,很害怕会拖后腿……”
“你很有天赋。”
李司净肯定的说道,“我见过很多演员,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就算是迎渡那个家伙,也是靠了导演打磨,但你不一样,你是天生的主角。”
他的话说得有些夸张。
但为了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林荫,他不介意使用任何的美好词汇。
“你可以跟迎渡学学。”
平时怎么都瞧不上眼的迷信大影帝,这时候却成了他极力夸赞的对象。
“别看他过度自信,目空一切,但是演技确实不错。可惜他有一点不好,今天居然跟我说,李家村太阴了,他帮忙请了地仙。”
“哈哈。”
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说话,独孤深笑出声。
“他确实很迷信这些。之前他还想给我算命,说要给我解梦。可是我做的梦……”
他并没有继续说,冷清月光笼罩的楼顶,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司净并没有追问。
毕竟他知道,有些梦并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但有了共同的声讨对象,他们的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很多。
“不是说迎渡总去清泉观,找道士做法转运吗?”
“估计他没少接触这些,然后每次都撞了大运,所以变得越来越信。”
“迷信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你没事,可以找他算算。”
李司净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堂而皇之的安慰独孤深。
“这家伙说自己很灵的,可以逆天改命。”
独孤深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李司净。
“李导,你信命吗?”
“不信。”李司净果断的回答。
独孤深笑得畅快,“那你还叫我找迎渡算命?”
“因为他是我外公朋友的孙子。”
李司净并不介意和独孤深聊起这些,“我相信外公,所以也相信外公的朋友。”
“至少,外公在日记里写得很清楚,他的朋友不会害人,迎渡是那位朋友的孙子,跟爷爷一模一样的胡言乱语,迷信命运,相信因果,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独孤深需要与人接触,那么迎渡是最好的人选。
命运绝佳、有钱有闲、乐观开朗。
即使李司净看迎渡并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迎渡确实是好人。
与好人交往,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受伤。
李司净并不了解迎渡的信仰,但他了解迎渡获奖的那些电影。
在月光朦胧的楼顶,他可以一部一部的拆开迎渡演过的电影,将它们当作迎渡的人生,耐心仔细的讲给独孤深听。
独孤深沉默的坐在一旁,表情总是泛着恍惚,似乎有话要说。
“你呢?”
李司净将话题抛给他,给了他表达的机会。
“你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吗?我们可以聊一聊。”
“比起那些电影,我更想知道……”
独孤深止住话头,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说出口。
但李司净安静等他,并不催促。
这样的人只会在足够的耐心和等待里,尝试表达自己的内心。
终于,独孤深思考了很久,似乎妥善权衡了“可以问”和“不该问”之后,才犹豫出声:
“李导,你拍摄的《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33章 第 33 章 《月光》
李司净很容易在这样的夜晚, 回忆起那一天的月亮。
浑圆悬于天空,洒下温柔如水的光芒。
即使城市灯火通明, 月亮也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李司净将摄像机架在了桥下,坐在寒冷的长椅上,对准了月亮照耀的桥。
高桥之上,汽车飞驰,还有摩托车嗡嗡作响,哪怕夜深了也是忙碌得川流不息。
显得月亮和他一样无所事事。
桥下覆盖着一大片阴影,横断了月光和灯光,给畏光的鱼留存了一片宁静的夜景。
这里是垂钓的天堂,李司净失眠的时候,走过来散步, 都会遇到一两个夜钓的人。
他们安静的守着河水, 等待着未知的猎物上钩, 像是蛰伏于夜的雕塑, 一动不动。
他想,他可以拍摄一晚上的月光。
记录月光之下的忙碌城市, 遇到一两个空手而归的钓佬,去问问他们出于什么心理, 能够整夜整夜守着一条城市的河流,乐不思蜀。
“扑通!”
巨大的重物落水的声音, 从桥的另一端传来。
他好奇看过去, 只见大桥阴影的明亮面, 有一个人。
那个人攀着栏杆,大半身体都探了出去。
似乎在看自己丢进河里的东西,又似乎想要自杀。
李司净很平静。
他并不是什么热情的脾气,他一向尊重他人命运。
然而, 那个人半挂在栏杆很久,终于不再看河,而是转头看他。
那个人发现了他,松开栏杆,穿过桥梁投下的阴影,慢慢走了过来。
月光明亮,灯光昏黄。
照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穿着老旧的运动衫,踩着一双运动鞋,容貌憔悴,显得十分苍老。
这么一个女人,五十岁或者六十岁,连头发都稀疏花白,不应该独自游荡在城市孤寂夜晚,却像流浪者似的透着她的落魄,可她面容柔和。
“我刚刚杀了人。”
那个人的声音更是喑哑,似乎早就哭得声带破碎,并不忌讳告诉李司净,“我终于杀了他,把他的尸体丢进了河里。你呢?”
“我在拍摄月光。”李司净指了指天上,“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说是以《月光》为题,拍摄一部纪录片。”
他们像是夜晚相遇,偶然闲聊的路人。
而不是杀人犯和目击者。
“月光啊……”
那个人坐在李司净身旁,仰望月亮。
“我知道小学六年级有一篇课文,叫《月光曲》,讲贝多芬的。说贝多芬晚上在月光下散步,听到了有人弹他的钢琴曲,断断续续的,于是他就走了进去,见到了一个贫穷的哥哥和一个眼瞎的妹妹,他们买不起贝多芬的音乐会门票,贝多芬却给他们即兴弹了一首《月光曲》。”
她慢慢的说着这篇人尽皆知的故事。
仿佛发自内心的羡慕着命运给予穷人的好运气。
但是李司净知道,这故事是编造的。
很多编造的故事,塞满了奉为圭臬的课本,寄托着作者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拿去诓骗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想不到,连这么一个大人也相信了。
忽然,那个人笑了笑。
“这个课文其实是假的吧?根本没有眼瞎的妹妹,也没有为穷人作曲的贝多芬。只有编出这个故事的人,去骗学生,希望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
李司净沉默看她。
可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任由月光洒在她的脸庞,抚平她脸上沧桑的沟壑。
“月亮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公平正义也是假的。”
她发出自己的感叹,没有得到回应与附和。
毕竟,她遇到的是李司净。
两个人在桥下,聆听凌晨轰鸣车响,河水潺潺,一语不发,更显得月色静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人叹息一声。
“你不怕我吗?我刚才丢到河里的,是我刚杀的人。”
李司净想了想,“为什么要怕你?”
他像那个人一样仰望头顶的月亮,“我只是来记录这一夜的月光。”
那个人又问:“那你不报警吗?”
“李导,那你不报警吗?”
独孤深安静的听着,竟然问出了和那个一样的问题。
他显然在李司净讲述中,感受到普通人都应该察觉的危险。
“……你不怕她看见你目睹抛尸,杀人灭口吗?”
“不会。”
李司净依然可以回忆起那个人疲惫的平静,“她不是那样的人。”
漆黑夜晚,李司净眼里的泥泞污渍遍地,偏偏那个人的周围干干净净。
干净得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期望。
她杀人,是处于绝望的唯一选择。
她抛掉尸体,是为了不惊扰晨练的行人。
她不会歇斯底里的选择无差别报复社会,她永远理智的信奉冤有头债有主。
李司净甚至觉得她走来跟自己聊天,是在等月亮下落,太阳升起。
当晨曦初绽,她会踩着工作时间去自首,只为了不给值夜班的民警,增添额外的麻烦。
老实本分的成年人,即使寻死也会保持最后体面的礼貌。
“为什么?”
独孤深见过的死亡里,尚未触及杀人抛尸这样的恶劣行径。
他不懂得李司净的笃定。
但李司净懂。
“因为她那晚杀死的,是五年前杀害她女儿的凶手。”
“她是一个母亲,她杀死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那位母亲的女儿刚刚六年级,吵闹着让她陪着预习了《月光曲》,然后第二天,她女儿被杀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丈夫劝她理智一点,人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最终受不了她的癫狂病态,选择离婚另娶。
她能做的,只是准备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等到这个害死她女儿的凶手走出少管所,落了单,趁着夜色用准备许久的钢丝勒死了对方,然后把尸体丢进河里。
李司净在银辉之下,看向震惊错愕的独孤深。
他说:“这就是我记录的《月光》。”
李司净在学校里学习过关于纪录片的要点:真实的旁观,不加评论。
事情发生了,他原原本本记录了。
这就是一切。
李司净清楚房青川给出的评语,在评价什么。
德高望重的房老师,看完那段记录,就像他此刻看见月亮一般,仍可以清楚明晰的回忆起那位母亲平静的话语。
久久不忘。
她说:“我教我女儿要善良,这个社会却没有善待她。杀了我女儿的小畜生是个人渣,这个社会却没有给他应有的惩罚。”
“因为杀人犯才十二岁,他们就要保护杀人犯。”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女儿也只有十二岁,谁来保护她?”
这个世界总是要求着公平,却持续充斥着不公。
像是杀人犯剥夺了被害者的人权,却享有人权的尊重。
像是被害者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杀人犯做错事的后果。
李司净说:“我拍摄的《月光》,可以帮她减刑。”
“但是比起帮她减刑,我更希望那一晚上,我没有在那里,没有遇到她。她将尸体丢进河里,没有任何人目击,监控也彻底坏掉,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平安安的过着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像是那些电影一样,她完成了作为母亲的责任,巧妙的逃脱了杀人罪责,对这个无情冷漠的世界依然保持活下去的热情,给了观众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美好结局。”
独孤深听着,局促的出声,“可是……电影的美好结局,也是假的。”
“对,是假的。”
李司净抬起手,如水清亮的月色,清晰照出他的掌纹。
“就像这一缕月光,也是假的。”
月亮不会发光,它只不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月光是假的,《月光曲》是假的,公平正义是假的,善恶分明也是假的。”
“那么,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虚假的结局,让她在虚假的故事里存在,真实的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位母亲并不恐惧死亡,也不敬畏法律。
李司净记得,她只是说:
“如果我判了死刑,很快就能和她团聚。如果我活着,那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李司净跟独孤深聊了很久。
聊到月亮西沉,星星闪烁直到天台起了冰凉山风,冻得独孤深一个哆嗦。
李司净见状,结束了这场闲聊。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看看情况,等小女孩找回来了,我们还要拍戏。”
“李导。”
独孤深踌躇犹豫的出了声,“来到李家村之后,我似乎觉得外公还活着……”
李司净眼神复杂的看他,笑意清浅,“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
即使他们拍摄的是一部关于过去的电影。
教育独孤深的话,李司净信手拈来。
可他自己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外公的去世。
或者说,他仍没有接受,所以才创作了《箱子》。
“你好好演完《箱子》,外公就会永远活着。”
他拍了拍独孤深的肩膀,离开楼顶。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独孤深,还是安慰他自己-
独孤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仍旧在想: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从小被教导善恶,杀人犯是坏人,被害者是好人。
偏偏在李司净的《月光》里,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善恶。
他是希望现实像虚假故事一样,给那位母亲一条生路的。
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一人活下来的生路……恐怕也跟他似的,徘徊挣扎,并不是什么好路。
独孤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
梦里也是一片明亮,并不是白天,而是月色明亮的夜晚。
他依旧坐在跟李司净闲聊的天台,身旁坐的人却不再是李司净。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年轻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朦胧月色中,反射着柔和镜光。
“外公……”
独孤深诧异出声,见到对方戏谑笑意。
他顿时羞愧的道歉,“对不起,李先生。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看起来,这里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儿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镜折射了月光,显得他的脸庞轮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没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说话了,最近睡得不好吗?”
独孤深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但是外公对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为第一次拍戏,太紧张了。不过今晚不是因为拍戏睡不好,是因为我和李导聊了《月光》。李导……”
独孤深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解释道:“李导就是李司净,外公,他已经成为优秀的导演,回村里拍戏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么故事。
独孤深在梦里,清晰觉得梦里的外公像极了他想象的长辈。
温柔、慈祥,有着超越年龄外貌的平静。
也让他的心变得平静。
“可是我们聊的《月光》,和我们拍摄的故事截然不同。因为纪录片只能记录现实吧……现实总不能像故事一样让人满意。”
“李导说,他接了老师的课题要求,想去拍摄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独孤深激动的复述了他听到的一切,外公安静的倾听。
他们并肩坐在山麓,眺望着敬神山遥远的月亮,再度重复了那个关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终沉默。
直到独孤深问:“有时候我会感到迷茫,从法律上讲,杀了人的都是坏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从道德上讲,也得死者为大。”
“可是在《月光》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曾经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温柔的月光,洒下如水的光芒,给外公单薄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朦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远离伤害,只要指责坏人,我就是正确的一方。等我见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简单天真的想法。”
“指责别人并不会让我显得正确,跟随声势浩大的讨伐,也不能让我远离危险。暴风雨来临前,每个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挡之下,有的聪明,择良木而栖。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风过境,野草不过是野草。”
“……我不明白。”独孤深沮丧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独孤深说,“李导跟我说,你来到李家村的十年过得很苦,你应该恨这个地方,依然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地方,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帮村民写信,还编修了地方志。”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的贤良镇根本搞不出什么传统民俗,更不可能去发展民俗旅游!很多关于贤良镇的传说、名人文化和祭祀习俗就会彻底消失。因为那些史料早就没有了……”
“而且你写的小说,都写得很好。前几天刚去贤良资料馆的时候,李导跟我讲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虽然我并不喜欢《大山》里面母亲的结局,但是守山玉能够狠狠报复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欢的故事!”
“能够写出这样故事的你,当然是好人!”
外公笑着回答:“但是,我杀过人。”
独孤深诧异的看他。
年轻的外公,脸庞有着时间铸就的温柔,厚重眼镜遮挡的神情仍旧平静。
“我是杀了人,才来到李家村的。”
“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赎罪。”
第34章 第 34 章 李司净,你去哪儿?……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独孤深立刻醒了。
他头脑昏沉,没能从外公的话里回过神。
外公……杀过人?
“阿深?阿深?”
门外呼喊模模糊糊, 听得出是万年在喊。
“来了!”独孤深赶紧翻身起来,打开门。
万年虚惊一场,“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万年惊叫:“又出事了!”
警察白天来询问剧组,是走失的小女孩馨馨不见了。
可是凌晨的时候,警察又来了酒店,因为有个叫小安的男孩也不见了。
不到24小时,丢了两个孩子,放贤良镇这样的小乡镇,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镇子都醒了过来了,没有人敢用安慰馨馨父母的话去安慰小安父母。
因为两边的父母都招来了一大帮子的亲戚朋友, 声势浩大, 立刻就要趁夜巡山。
那架势, 找不到宝贝儿子就要把敬神山掘地三尺!
万年说话有些夸张, 但也差不多了。
李司净站在酒店门口,见到狭窄的乡镇马路, 站满了人。
如果不是警察富有经验,叫他们提前下山, 他们恐怕真要成对方眼里的绑架犯了。
警察不仅要查孩童失踪,还要保护剧组。
“大家冷静一下, 精力集中找孩子。这里是酒店, 有监控的, 身份有登记的,我们都查过了,他们下午四点就回了酒店,一个人没少, 不可能绑架孩子!”
警察说得倒是有凭有据,家属们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我们家小安懂事听话,不会乱跑。”
“镇上都是邻里乡亲的,谁家没孩子?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一定是外地来的拐孩子去卖。”
“他们剧组一来,孩子就没了,肯定跟他们有关系!”
因为太巧了。
剧组一来,这么一个出门全是熟人的小镇子,多少沾亲带故,却接连丢了两个孩子,连监控都查不到踪迹,怎么想都不对劲。
凌晨两三点,闹得人心惶惶的,李司净听得头疼。
他站了出来,说道:
“我们是来拍戏的,每个人都带着工作,没必要去绑架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要搜山,这点人不够,我们可以帮忙。”
家属那边听了不乐意了。
“凭什么信你,你说你们来工作,谁又会嫌钱多?”
“现在孩子卖出去可值钱了,我们丢的可是儿子!”
李司净也不是非得帮人找太子。
他只是担心这群人不听劝阻去了李家村,破坏了他们满地没来得及收拾的钢架、布景。
眼前的人们是半点不让,李司净直接吩咐万年:“把迎渡叫来。”
影帝好用的地方,不仅仅是试镜、演戏、拉投资。
还有现在。
迎渡凌晨睡眼朦胧,被吵醒了不说,还得顶着路灯的凄凉光线,拿个喊话器做承诺。
“朋友们,我是迎渡,刚演了电影《旧事》拿了最佳男主角的那个。你们别怕,我们是正经剧组,来给李家村拍电影的,绝对不会做拐卖小孩的事情。”
一道尖锐女音怒火滔天:“你谁啊?你说你不会拐卖小孩就不会?”
迎渡还没反驳,她身旁的小妹妹已经叫了起来:
“妈,他是影帝!明星!身价几千万上亿,要什么孩子没有?”
那群人熙熙攘攘的叫:“怎么帮着外人说话呢,那可是你亲弟弟,影帝怎么了,赚多少钱他生得出儿子吗?”
竟然还有哑声调笑的:“嘿嘿,别说他生不生得出儿子,我都想做他儿子!”
李司净对于这些人的吵闹,已经感觉烦躁。
他催促迎渡:“快点,跟他们说你带队巡山,一定把孩子找回来。”
“你……”
迎渡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时候也只能拿了喊话器:“现在找孩子要紧,我在这里保证,我们和你们一起进山,一定把孩子找到!”
他这算是立了军令状。
那些讨说法的亲戚朋友,也算得了说法,商量着怎么分组进山了。
“完了完了。”
迎渡见着人群里有人录像,收了喊话器,转头就跟李司净抱怨。
“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事儿啊,传出去毛伟不得活剥了我。”
毛伟是他经纪人。
一入剧组就把他手机收缴了,唯恐他做出有损《箱子》声誉的事情,这才派了五个保镖做助理,一定要看住他。
谁知道,根本看不住。
李司净一句话就能把他推上风口浪尖,这俩丢失的孩子必须得找到。
“放心,传出去你的经纪人只会感谢你。”
李司净凡事算计得清楚。
影帝深夜帮忙找孩子,既亲民又拉好感,正适合迎渡这样不着调的演员。
他甚至调侃道:“你不是会算命吗?现在就是轮到你显灵的时候了,等找到孩子,家属还要给你发锦旗。”
迎渡可不敢要这些人的锦旗。
又没法反驳李司净的话。
昏黄灯光之下,他看向那座随时能见到的敬神山掐了指诀。
“大安、速喜、留连。”
他报得极快,却皱起眉间,“小孩没事,一定能回来,但是……”
但是他没说,径自走到纪怜珊那儿。
“姐,你们女人都别跟我们上山了,就留酒店里休息。”
“休息什么?我要帮忙找孩子。”
纪怜珊半夜被吵醒,见了众人都在筹谋着上山,她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酒店睡觉。
“剧组都要上山,我跟着去怎么了?又不是没拍过夜戏。”
“这跟拍夜戏一样吗?”
迎渡音调高了几分,“山里危险,你一个女人跟着去能帮什么忙?不出事就算帮大忙了。”
“要你管!”纪怜珊声调尖锐,“我走南闯北,还能在山里出事?”
姐弟说不上几句就能点炸。
李司净把各个拍摄场地的负责人都叮嘱了一遍,转头就见两姐弟当街吵架。
“珊珊姐。”
李司净赶紧过去调解姐弟恩怨,“你和后勤组的留在镇上,沿河沿马路找找,随时等我们的消息。山上我们去就可以了,本来有些器材没收好,得检查一下,也需要人在酒店核对。”
纪怜珊听完,瞥了一眼迎渡,话都不想多说的走了。
迎渡还满腹牢骚。
“不都一个意思,凭什么她听你的,不听我的?”
“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吧。”
万年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把车门打开,请影帝上车。
“这是内讧的时候吗?那边还有人拿手机录像呢,估计网上刚宣传完你助人为乐,立马就能播出你和珊珊姐吵架视频。”
他这一说,迎渡满脸不情愿的上了车。
大影帝这会儿记起影响来了,不忘辩驳:“李司净,是纪怜珊先跟我吵架的,我明明是关心她,她不识好歹。就算网上闹出事了,你也不能算我全责,我最多半责!”
李司净嫌他烦,没理他。
上车只问:“你算出小孩在哪个方位了吗?找不回小孩,《箱子》都得停拍。”
那可是比网上闹出事更为严重。
迎渡终于忍了脾气,在轰鸣的发动机响动里出声:
“一个近在眼前,一个山北水南,但是我们找不到,要等时机。”
李司净没听明白,最烦谜语人:“什么意思?说清楚。”
迎渡沉默许久,盯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大山。
“意思是他们不是普通的走丢,确实是被人拐走的,但是拐走他们的人,也许会些邪门歪道的术法,让他们此时处于阴阳两界之间,虽然没有大碍,但是不生不死。”
“能找回来,可不能保证找回来的还是那两个孩子。”
李司净讨厌玄学命理。
就像他讨厌此时的迎渡说得不清不楚又清清楚楚。
走丢的孩子,永远只有找回来和找不回来两种情况。
然而,迎渡这么神神叨叨一说,李司净立刻意识到更为现实的可能性——
找回来的孩子,也许会死、会瘫、会受伤。
过于脆弱的生命,从他们失踪那一刻起,就变得无可挽回。
车辆疾驰李家村,李司净仍在沉思。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如果迎渡算的有几分对,他倒是清楚敬神山里两个朝北且阴气极盛的地方。
一个是《箱子》拍摄选址的土地庙,还有一个……
“到了。”
万年在路边缓缓停车,剧组的车辆已经在不宽的马路旁停出了一排,工作人员拿起了手电筒,往山上的取景地走。
李司净下了车,见独孤深站在路边等他们。
刚才实在场面太乱,没来得及顾上独孤深,想不到他已经坐着车先到了地方。
想来也是跟迎渡闹了不痛快,不愿意再跟迎渡同车。
可惜,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李司净看了看阴黑深邃的大山,立刻叮嘱道:
“迎渡,你跟阿深一组,他出事了你全责。”
“喂!”
迎渡一身责任越加越重,“李司净,你去哪儿?”
李司净的手机,亮起昏暗的电筒光,照出了不同的路。
“你别管。”
他脑海盘旋着生和死,觉得周社这个王八蛋信口雌黄,什么都做不到却骗他无所不能。
敬神山漆黑的山路,李司净已经很熟悉了。
以前回来取材、给外公上坟、被噩梦折磨得无法入睡的年岁,这样的路反反复复走过很多次。
即使只有手机微弱的光,也不妨碍他顺着阴冷的石阶,顺利走入敬神山。
他不信任何人。
更不该信周社。
手里照亮前路的光线,足够拨出一通电话确认周社在做什么,能不能找回孩子,李司净却沉默前行。
他本能的感觉,孩子会在外公那里。
或者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个外公藏起女孩的梦。
忽然,手机亮起了屏幕。
一贯静音的手机,跳出了等待接通的界面,“周社”两个字在接听、拒绝之间,清晰可见。
李司净并没有接,也没有停步。
来电连续出现三次,都以沉默的未接结束。
他想,他知道周社要说什么……
不要独自走进山里。
不要去外公的坟墓。
他一句也不想听。
李司净在往山的北边走,沿着河流以南的地方,穿过一片茂密竹林,就能去到外公的坟墓。
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熟悉到迎渡说出山北水南,他就能够立刻想到的地方。
李司净在村里取材,听了不少关于外公的过去。
也听了他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坐在老家院子里,枯槁得神志不清的老人,即使口齿不清了,仍会去骂:“李铭书不是个好东西,他留在村里就是害我们的!”
因为外公的墓地选在敬神山极阴的地方,在老人眼里,给这座偏僻破落的村子,带去了晦丧的阴气。
当时李司净麻木的听着,仍是仔细的记录了下来。
又在《箱子》立项之后,请了镇上专门做丧事一条龙的阴阳先生来看。
外公的墓确实选得不好。
背阳向阴,竹林丛生。
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这样的墓阴气汇聚,魂魄不安,对于活人更是大凶大险。
连阴阳先生都愿意为他另择一块福地,尽快搬走才不会影响子孙后代的运势。
可李司净不在乎这些。
他信外公。
这样凶险的墓地,是外公写在日记本上,亲自选择的。
“这地方依山傍水,又能远眺镇上资料馆,应当是我最佳的归处。”
“毕竟她在这儿等我很久了。”
她是谁,外公从来没有明说。
但李司净清晰知道,她是外婆。
遥远的童年记忆,仍有茂密竹林,难走的山路。
外公带他去给外婆上过坟,这里原本是外婆的墓地。
在外公死后,才成为了他们两人的合葬墓。
说是合葬墓,却没有贴上外公外婆的照片,也没有写外公外婆的名字。
那块李司净年年祭拜的墓碑,上面写的不过是:书山贵向乘生气,玉水藏风永吉祥。
普通的祭奠词罢了。
冷风吹拂竹叶,坟墓必经之路的竹林,已经不如夏季来得翠绿,落下了不少枯黄的竹叶,仍有深绿的叶影垂拱出道路,在凌晨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竹林阴影遮蔽月亮,使得手机的光亮尤为重要。
李司净抬起那束微弱的电筒光,扫过墓前,竟然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衫,锃亮的布料棱角在月色照耀下反射尖锐的光。
他立在墓碑旁,肃穆得像是凭吊。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找李铭书。
李司净差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直到对方打量他的视线, 激起了他强烈的熟悉感。
凶神恶煞短平头,眼睛带着审视。
是严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陈莱森那边的人, 绝对没有任何好感。
更何况严城是陈菲娅的监护人,又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听起来他绝对是陈莱森作案的帮凶。
李司净顿时戒备无比。
严城却看向那座刻着祭奠词的坟墓。
“我找李铭书。”
语气平常,仿佛这里是李铭书的暂居地。
来这里找他,就会有人回应。
李司净也是来找外公。
无论是梦境,还是迎渡临时算出的山北水南,都指引他到这个地方。
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定论——
“你绑架了贤良镇的孩子?”
明亮月光之下,严城皱了眉。
他的眼睛总是带着奇怪的打量,沉默寡言得李司净都怀疑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没有必要绑架什么孩子, 如果一定要拿人来换些东西, 我有更好的选择。”
那个选择, 在他视线里直白无疑。
蛰伏在墓地的阴黑幻觉, 随着他的视线,陡然清晰。
黑夜隐匿的黑泥, 汩汩涌来。
李司净在泥泞的逼迫下,察觉到危险, “比如说我?”
严城没有回答,他走过来的步伐就是答案。
他凶恶的脸, 逆着月光沉入一片黑暗。
连李司净眼中一贯黑沉的泥泞, 都随着他的步伐缠绕出诡异的沼泽。
却不能阻挡这样一个人的前进。
他说:“李铭书没有告诉你吗?”
“山会吃人, 不要随便回来,更别为了一个可笑的电影,浪费你的命……”
泥泞织成罗网,李司净能够闻到萤绿迂腐的腥臭, 仿佛沉积千年的瘴气。
瞬间就能将他捕获。
李司净双击手机音量下键,启动了录音。
“所以,你是为了阻止我拍电影绑架了孩子,还是为了这座山绑架了孩子?”
只要严城说出只言片语的真相,李司净就不会错过录下他犯罪自白的机会。
然而,严城竟停下了脚步,堪堪站在萤绿罗网之后。
李司净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格外阴冷。
“孩子?”他语气轻蔑,泛着一种独特的冰凉。
“你也曾经是一个孩子,但是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李司净不会回他,脑海依旧会浮现出答案:李……
思绪却卡在姓氏,再也无法继续。
他是跟妈妈姓的,妈妈也是姓李。
但是……
他想不起来妈妈叫什么名字了。
那一刹那,李司净冷汗连连,后背发寒。
那种努力回忆却始终抓不到关键的迷茫,令他头晕,根本站立不住的眼黑想吐。
可怖的黑暗罗网,仿佛抓住了他脆弱的瞬间,猛然扑了下来,将他牢牢捕获。
李司净在黑泥侵蚀中,彻底失去平衡。
他勉力的伸手抓住粗糙冰冷的墓碑,才没丢人的在外公坟前摔倒。
坚硬的石头割手,促使他神智回笼。
依然无法摒除思维阻滞带来的恐惧。
妈妈……
他脑海不断回荡这样的称呼,但他清楚知道这不是妈妈的名字。
他想不起妈妈的名字,所有的可能性断在了“李”,再也没有下文。
只剩他肢体发颤,差点要扶不住粗砺的石碑。
“不记得了是吗?”
严城的声音透过烦躁的耳鸣,辨不明情绪。
李司净摇摇欲坠,只能感受到这个罪犯的帮凶靠近。
严城在看他。
审视的视线宛如黑夜利刃,即使他痛苦得无法思考,也能感受到尖锐的锋芒穿透灵魂,看的另一个人。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就这么心安理得、忘得干净的过了这么多年?”
李司净看向严城。
“你……”
喉咙涌上铁锈般的气息,似乎他多说一句话都会就此窒息而亡。
“李司净,你可以杀了陈莱森,可以为了李铭书回到这座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救她?”
严城的声音在漆黑淤泥里,回荡出古怪的咆哮。
“她是因为你,才消失在这座山里的……你杀了她……”
声音渐渐模糊,变为水底轰隆般的回响。
李司净头痛,无法睁开眼睛。
可他就算闭上眼,也能见到黑暗漆黑中漂浮的深沉绿色,如同沤出微生物的泥沼,灌入他每一寸毛孔,浸进他每一根骨缝。
他心脏炸裂,仿佛回到他病入膏肓体温36.2℃的时候,耳畔的轰鸣持续炸响。
千千万万吵杂声音之中,他听见轰隆呼喊。
没有一句能听清,痛苦得呼吸溢满铁锈味,连急促的张嘴寻求到的都是灌入的血腥。
“司净。”
终于一声清明,炸开混沌。
李司净再回过神,已经靠在外公的墓前,急促喘息着见到灰色风衣迎风猎猎。
他不需要细想,就知道来的是谁。
他听到严城痛呼,他听到肃杀风响,他脑海不禁回忆起被周社打得半死不活的陈莱森。
周社真的会杀人。
“别杀他——”
李司净本能的说出这样的话,在极度痛苦里,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孩子在哪儿,他还知道……”
还知道我妈妈在哪儿。
李司净眼泪无法克制的流淌,只要脑海浮现出“妈妈”,没有哪一处不难受。
严城在周社手下捡回了一条命。
李司净却没办法挣脱如同梦魇般的现实。
他根本没法分辨,这是他发病了,还是中了邪门术法。
笃定的唯物主义,总会在难以克制的折磨里,令他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
他落入温暖的怀抱,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无法克制的颤抖。
恢复神志后,他听到的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轰鸣,而是严城清晰的指责。
“你不该活的,李司净。”
严城每句话都沾染恨意,“如果没有你,她就能活着。”
李司净不知道严城什么时候走的。
等他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稍稍清醒,第一反应就是从口袋翻出手机,拨打他爸的号码。
“喂?净净?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拍戏熬了大夜吗?”
环境很安静,声音很轻松。
李司净的痛苦,只能支撑着他问出一句:“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啊?”
那边他爸显然难以置信。
“你傻了吗?突然问这种问题,你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以前你就干过这种事,闹得妈妈回来心情都不好。最近她忙,你千万别在她面前搞事情。”
“你要她的资料是办什么手续,还是做什么登记?发给我,我来弄。”
“平时你做什么都不管的,这种话可不能再问了,知道吗?”
左顾言它,就是不告诉李司净,妈妈叫什么名字。
那种贯穿脑海的眩晕阵痛感,挥之不去,甚至弄得李司净眼前一黑。
掌心的手机被抽走,周社替他跟他爸结束通话。
“哥,李家村在做人口普查,随便问了一下。”
他爸似乎松了一口气,“哦,可是他妈妈的户籍早就迁走了,不算李家村的人了,他们搞错了吧。”
周社的回答:“可能是搞错了,我跟他们说,叫他们去派出所查一查。今天净净拍戏熬太久了,一时回不过神,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礼貌和煦,敷衍妥当。
派出所……查一查……
李司净挣扎着起来,念头无比强烈,他要去派出所查一查他妈妈的名字。
无法站稳的双脚,终于迈出了步子。
离开了温暖怀抱,风一吹浑身瑟瑟,他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紧贴在皮肤,沉重得如同枷锁。
周社将他捞了回来,用宽厚的风衣裹住。
“别想了。”
李司净震碎的清明,顾不得去质疑,只是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妈妈的名字!”
周社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死人不需要名字。”
李司净眼泪干涸在眼眶,无法从周社的脸上看出半分虚实。
“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死了。”周社说话总是温柔无情,“死在这座山里,失去了名字。”
李司净耳畔轰鸣,思绪炸响。
他二十四年的记忆,有过外婆的坟墓,外公的葬礼,却找不到关于妈妈的记忆。
他的妈妈应该长什么样子?
他的妈妈应该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没有,只有周社回来的那一天,突如其来的温馨美梦。
只记得模糊温柔的声音,笑着劝哄道:
“睡吧睡吧,妈妈在呢。”
这就是他对妈妈记忆的全部。
除此之外,都是爸爸说的“妈妈很忙,妈妈在出差,妈妈很担心你”。
一句一句,像是他爸精心编制的谎言,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妈妈已经死了。
体内无法宣泄的苦痛洪流,在意识到这件事时瞬间凝固。
李司净没法发出声音,整个头脑空白一片,只能机械执着的问道:
“那她叫什么?她的名字是什么?”
“李灿芝。”
周社拗不过他,平静的回答,“灿灿其华,芝兰玉树。是李铭书给她取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李司净被眼泪淹没。
他所有的梦境和记忆,都没有这样的名字。
空旷的家,空旷的对话,只有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已经死了,不被任何人记得。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恐惧悲伤变为了愤怒和憎恨。
他一如既往憎恨周社的平静如常、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什么都能做到,为什么不救我妈!”
“乖侄子,你忘了。”
周社语气温柔,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提醒道:
“你的愿望是让外公活过来。”
他要外公活过来,他要妈妈重新出现。
他太贪心。
所以受到了这座山的惩罚,丢失了属于妈妈的回忆。
李司净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或者他已经死了,才会站在雾气缭绕的森林,面对空无一人的黑夜。
是梦。
做过许多次的梦,没有任何值得他恐惧的地方。
毕竟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梦里见到敬神山漆黑的树林。
茂密、阴暗,夜风吹过卷起簌簌作响的枝叶。
不会有人存在的,漆黑一片的静谧梦境,会静静的结束……
“不可能的,城哥。”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带着李司净陌生又熟悉的腔调。
“我怎么可能放弃净净,你说他不该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爸,我曾经也不该活着。”
“妈妈?”
李司净死寂的心脏在梦里跳动。
他从未在梦里这么清楚意识到妈妈在说话。
空无一人的梦境,引出了李司净的所有焦急。
漆黑深邃的树林,成为他找寻妈妈的障碍,他独自穿行在浓雾里,每一步都像跋涉在腥臭泥泞。
他分不清这是他极度惊慌后的幻想,还是真实的梦境后续。
直到他漫无目的徘徊,迷失了树林里的方向,才在彷徨无助中,再度听见声音。
“净净,不要哭,外公在树林外等你。”
妈妈总是温柔,“答应妈妈,从这儿一直走出去,没有见到外公之前,一定不可以回头。”
“妈妈你呢?”小小的孩童,带着哭腔,透着深深的不愿。
那是李司净的声音。
李司净知道,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外公,让去找外公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不愿离开的恐惧,简短的一句询问,都能让他见到六岁时候的自己,多么执着的仰头,攥紧妈妈的衣摆,不肯松手。
“妈妈要去找外婆。”
妈妈的声音模糊了,变得断断续续,“外婆啊,就是妈妈的妈妈……净净……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不要回头……”
森林升起了浓重的雾气,漆黑的、泛着萤绿的光亮,汇聚成了深邃的泥潭,阻挡了李司净的视线。
他看不见了。
却依然能够听到树林里的响动。
鞋子踩碎落叶,低沉压抑的喘息,是一个女人独自在逃亡。
昏暗的树林遮蔽了月亮的光芒,无法照出她的前路。
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脚步依旧坚定。
李司净心跳急促与踩碎落叶的脚步声共振。
他恨不得那道步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妈妈!”
熟悉的声音,从不该出现的方向传来。
李司净心跳骤停。
妈妈,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净净?”
李司净听到了妈妈的呼唤。
听到那道逃亡的脚步声,迟疑的转了方向,在一片漆黑里向着另一个方向焦急奔去。
“净净?”
黑暗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妈妈的身影。
李司净睁开眼睛,连呼吸都凝滞了。
他浑身冷汗,整个唇齿微微颤抖,几乎分不清刚才的一切是梦还是记忆。
直到温暖的手掌,覆盖他的额头,仿佛梦里妈妈摸过他的额头。
“司净?”
李司净仍旧存在于那种差之分毫的之后,抓住周社的手,不愿这一丝温暖远去。
眼泪流下来。
“她本来可以逃的。”
“但她为了我。”
哭声在寂静房间回荡,李司净宣泄着苦闷,还有十数年未曾想起的过去。
妈妈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他六岁的时候吗?
他第一次有记忆回到李家村的时候吗?
那就是十八年前,甚至比外公去世更早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只记得泥泞的村路,温柔的外公,带着他去给外婆上坟。
“我和外公去的,那真的是外婆的坟?”
“走过竹林我见到的漆黑阴影,真的是我的噩梦吗?”
“周社……周社……”
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停止不了痛苦的喃喃,无论是睁眼、闭眼,都忘不掉林叶簌簌,鬼魅一般出声的“妈妈”。
他害死了妈妈。
“小叔……”
李司净虚弱的喊周社。
周社终于无奈的伸手,抚摸他汗湿的额头。
“这不是你的错。”
苍白的安慰,无法唤醒李司净的神志,却给了他一丝属于“小叔”的安全感,短暂的抑制了他的痛苦,让他能够思考。
“外公一直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公什么都知道,外公什么都记录了下来。
那篇《大山》清楚的记录了李灿芝的一生。
生于大山、父母遗弃,好不容易在城里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偏偏有了一个儿子。
她要救昏沉不醒的儿子,她选择回到想要杀死她的大山。
如果没有那声呼唤,她不会回头。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谁在喊她?
李司净已经完全弄不清楚,梦里喊那声“妈妈”的,是六岁时候的他,还是一个伪装的鬼魅。
一个仿佛杂糅了《大山》的噩梦,令李司净脸色苍白,反反复复去想外公在日记里感慨:
“很多人驳斥我创作《大山》的目的,说我是破坏团结、居心叵测。但是这座山里丢失的孩子,死去的女人,数不胜数。满是记录的纸页,都是没有名字的棺材。”
“山在吃人,却总会有人忘记。”
丢失了名字的女人,掩埋了名字的棺材,成为了李司净创作的《箱子》。
可他从来不知道……
“是我害死了妈妈。”
“不是。”
周社为他拭去泪水,“是这座山害死了她。”
“山里有什么东西,它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李司净不接受一座沉默的大山成为人类无法逾越的规则。
“无论是什么东西,它才是最该死的!”
妖魔鬼怪、祖宗神明。
总有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在造化弄人。
李司净的声音回荡,有了最为直白的恨。
如果是山,他就挖空山,如果是人,他就杀光人。
周社只是看他,并不回答。
“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响起,打断了李司净疯狂的妄想。
万年的声音从外喜悦的传来:“李哥,馨馨找到了!是珊珊姐在河边找到的 !”
纪怜珊留在镇上,跟着后勤组在贤良镇附近找孩子。
不多一会儿,她跟人群走散了,助理慌得要报警,却见她抱着浑身湿透的馨馨,从河的另一端出现。
大家都聚在酒店简陋的大厅,听着纪怜珊讲述找孩子时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当时好黑,我路都看不清了,却遇到一个人跟我说,好像看到小女孩在河边,我就沿着她说的方向,找到了馨馨。”
跟警察说过的话,纪怜珊再说一遍,都透着如梦似幻的不可思议。
“我弟个狗东西,还叫我别去河边,我要是跟他一样封建迷信,怕有危险,不敢去河边,就找不到馨馨了!”
她愤慨的嘲讽迎渡,引得剧组的人忧心忡忡。
“换我听了迎渡的话,肯定不敢过去的。珊珊姐还是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珊珊姐,你是真的胆大,河边那么黑,连灯都照不亮,也敢去找孩子,幸好你们都没事。”
李司净站在一旁,察觉到一丝不对。
“谁跟你说的?她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偏偏要告诉你?”
他想,这个人会不会是绑架犯的同伙,良心发现的叫人去救小女孩。
却见纪怜珊一双眼睛锃亮,仔细端详着他。
“李导,你是李家村的人吧?那个人说不定你都认识,会不会是你的表姐表妹之类的?”
纪怜珊说得高兴。
那么沾亲带故的一件好事,当然要刨根问底。
“因为那个人长得跟你好像,我乍眼一看,都叫她李导了,结果才发现她梳了一条长辫,是个女的。”
然而,李司净脸色苍白,骤然激动。
“她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她是不是叫李灿芝!”
纪怜珊被他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
有些慌张的回答道:“当时太乱了,我看馨馨一身湿透,急着送孩子去医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名字,说不定就是她。”
“天很黑,灯又不亮,我看起来就觉得你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我还奇怪呢,李导怎么戴了假发……”
她不好意思的笑,“真的好像啊!”
纪怜珊新奇的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姐弟兄妹。
李司净的眼睛却焕发光彩。
“我长得像妈妈。”
他喃喃自语,“我应该长得很像妈妈!”
“那真的是妈妈那边的表亲了?”
纪怜珊笑着道,“你一定要跟她说,怎么做了好事一声不吭的走了,如果不是她……李导?”
李司净往酒店外奔去,熹微的晨光扫去他一身的疲惫。
妈妈还活着。
无论是灵魂、是鬼怪、是活死人,只要纪怜珊见过,她就一定活着。
“李哥你去哪儿?”
万年看他这样,焦急的跟了上来。
“找表亲也不急着这会儿啊,你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谁是绑架犯了。”
李司净说得笃定,不大的贤良镇,他清楚派出所在哪里。
“我要报警抓他!”
抓到严城比任何事都重要。
因为他跟妈妈一起回的山。
第36章 第 36 章 会死的……
有了纪怜珊的协助, 李司净报警的信息变得格外可信。
“绑架小孩的是一个叫严城的男人。”
李司净的猜测有理有据。
“他之前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陈莱森进去之后, 人就消失了,突然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现在恋童癖这么多,镇上先丢女孩,又丢男孩,足够说明他们的绑架带有目的性,说不定就是给陈莱森之类的人做掮客。”
陈莱森的大名,哪怕是偏远乡镇的警察也知道。
太多有钱的变态,就喜欢折磨小孩,能跟陈莱森这种人渣扯上关系的严城,立刻成为了关注对象。
可惜, 李司净手上没有严城的照片, 更没有名字之外的相关信息。
警方就算是调取贤良镇的监控, 也需要他的协助, 才能辨认严城的踪迹。
“我留在这里看监控吧。”
这时,万年主动请缨, “剧组拍戏要紧,离不开你。而且我见过严城, 他长什么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准能一眼认出来!”
万年平时嘻嘻哈哈, 在正经事上一贯靠谱。
再加上《箱子》的拍摄日程安排紧密, 不能再耽误下去。
于是, 万年留下来协助警方抓严城。
李司净带着剧情回了老楼,继续去磨《箱子》的拍摄。
警方效率极高,不到一天时间,李司净就收到了万年发来的消息。
万年:李哥你看, 是他吧!
附上的照片,是透过手机镜头拍摄的监控画面。
即使有几分失真,依然可以清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贤良镇一间药店门外。
他穿着李司净见过的厚重皮质外套,寸板的头发,凶神恶煞的长相。
确实是严城。
但是画面角落,露出了一身漆黑,低着头的身影。
那道瘦弱身影,是看不清脸的。
李司净竟然凭着模糊的身影,觉得那是陈菲娅。
陈菲娅为什么会在这儿?
难道严城真的是她监护人,是她的亲戚?
李司净心有猜测,并没有多事。
手机立刻回复了万年:是他。
消息发送后,他果断给宋曦拨了电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知道陈菲娅去哪儿吗?”
“怎么了?”
宋曦已经出院,悠闲享受着病假的休息。
没想到会接到李司净的电话,来问陈菲娅。
他有些回不过神,仍是如实告知:
“陈菲娅和严老师来探望过我,说他们要去旅游。”
因为他们要去旅游,所以宋曦也想去旅游。
暂停心理咨询,放下一切,好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息十天半个月。
但他绝对没想过,陈菲娅旅游目的地会是李家村,还跟绑架孩子扯上了关系。
“我觉得她不会做这种事……”
宋曦一向很少情绪化,他耐心的解释。
“当时我跟陈菲娅简单聊了聊,她的状态没有改善。但是她很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你电影的人,应该不会去做伤害小孩子的事情。”
他们聊到李司净的电影,并不是宋曦起的话头。
陈菲娅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不敢跟他对视。
即使罪魁祸首陈莱森进了局子,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半分欣喜。
仍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宋曦希望跟她聊聊,哪怕仅仅作为一个朋友。
“如果你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一定要死的理由,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看,今天下了很大的雨,等一等明天会不会天晴,等一等阳光透过白云,等一等小狗走出来遛弯,野猫出来觅食。”
陈菲娅听了这话,稍稍抬起了视线。
她眼神茫然,却愿意听宋曦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因为小狗小猫,也许是因为雨后天空。
宋曦露出善意笑容:
“或者去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参加参加年轻人的活动。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拍电影,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叫做《箱子》。这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了,他说要送我点映的票,到时候也送你一张?”
“我看过他的电影。”
陈菲娅在长久的沉默里,终于说了话:“那个黑白的村子的电影……”
说着,她又垂下视线,盯着自己攥紧的指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
宋曦知道,她说的是《村落》。
这孩子极度的敏感自卑,需要宋曦耐心的追问:“怎么样?《村落》好看吗?让你觉得开心或者难过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他们长达一年的咨询,常常处于这样的尴尬沉默。
宋曦还没想好另起什么话题,忽然听到陈菲娅问:
“宋医生做过那种梦吗?”
她声音很低,宋曦得专注去听。
“那种绝望到不如死了算了的梦,忽然有人来救我了。”
“做过。”
宋曦笑着回答,他想到了血腥考场出现的小叔,还有自己飞得突然的头颅。
他后怕的摸了摸脖子,发自内心的说道:
“那一瞬间虽然很可怕,但是整个人都得救了,轻松了。就算再做这样的梦,我也会很快醒过来,没以前那么害怕了。”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陈菲娅问道,“那个梦里救你的人。”
宋曦当然看到了,但他反问陈菲娅:“你看到了吗?”
陈菲娅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措的去挠衣袖。
“我没有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谁会救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谁来救我。”
宋曦清楚那样的梦境,能够清晰回忆起梦中冷漠无情的小叔。
那样一个人,李司净会感到恐惧,连他也会害怕。
陈菲娅就算梦里见了,也可能自我防御的忘记对方,误以为自己没有看见。
宋曦当然可以直接说出救助陈菲娅的那个人的名字,让陈菲娅充满好奇的去思考,去主动获得一些活下去的期待。
但是,这绝对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精神科医生,他清楚像陈菲娅这样的孩子,怎么才能真正的走出过去。
不是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尝试去救自己。
于是他说:“有没有可能,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呢?”
陈菲娅终于有了表情。
惊讶、茫然、难以置信。
宋曦说:“你在救你自己。所以你看不见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你一直希望的自己。”
“那个你自己,已经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她不在乎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也不强求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可她知道伤心难过仅仅是情绪的一部分,她愿意记得愉快轻松的那一部分,去期待一部明年上映的电影。”
“你暂时想象不出未来自己的模样,所以你才没能看清她的样子。”
陈菲娅说:
“……我怎么可能救自己。”
宋曦清楚记得陈菲娅的表情,看得出她有所隐瞒。
就像她在咨询期间,隐瞒自己受到亲人的伤害,直到刺伤陈莱森,解开了一层枷锁,才有勇气坦白。
宋曦接待过许多来访,陈菲娅是最沉默的一个。
因为沉默,所以她的表情有所变化,都非常容易的察觉。
宋曦只觉得那是一次平常的探望,他们平常的聊天。
他依旧不放心的问道:“你觉得是严老师绑架了孩子吗?陈菲娅也被他绑架了?”
李司净直言不讳,“我还怀疑陈菲娅是帮凶。”
现在的小孩子警惕不高,也不会随随便便跟陌生人的走。
除非陌生人是同样的孩子,或者是他们会掉以轻心的女人。
宋曦立刻反驳:“她不会做那种事情,她连话都不敢跟别人说!”
李司净说:“有的时候,她不想做,不敢做,也由不得她。”
确实如此,一贯如此。
陈菲娅再是怯懦、自闭,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
小孩子受不得半点哄骗和威胁,稍稍施加一些压力,他们就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李司净,我有跟你说过小叔出现在我梦里的事吧……”
笃信科学的宋曦,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劝说李司净。
“陈菲娅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到有人在梦里救了她。”
“她如果在梦里见到也是小叔,就不可能会做拐卖小孩的事情。”
宋曦永远站在周社这边,“你要相信小叔。”
李司净想起那场杀死陈莱森的梦。
也许陈菲娅没看见的人,不是周社,而是他。
李司净觉得头痛。
哭泣的陈菲娅那一双眼睛,梦魇般浮现,尽是悲伤和痛苦。
没有在梦里看见他最好。
他不想成为别人心里的英雄,只想快点抓到严城,找回他的妈妈。
结束了宋曦的电话,李司净没有任何收获。
只能寄托希望给警察。
无论陈菲娅是帮凶,还是又一次受害,抓到严城就清楚了。
只要抓到严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李司净按捺着焦躁,盯紧了《箱子》的拍摄。
白天的老楼,一遍又一遍的拍摄林荫发现不对的场景。
等夜深了,继续拍摄林荫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了奇怪响动的戏份。
那道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是野兽的嘶鸣。
引得他走出安全的楼栋,终于在漆黑诡异的李家村,展开了第一次逃亡。
林荫不过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只能在乡野偏僻的土路,奔跑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只能仰望平静走来的追逐者。
那是小玉。
白天冷淡得嘲讽林荫异想天开的女人,晚上仿佛变成了狠绝果断的杀神,能够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一路的阻碍。
她逆着光线走来,连脸部轮廓都是阴冷的。
她不会向林荫伸手,只会居高临下的问:
“林荫,你要在这里大哭一场,等人来救吗?”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李司净沉默盯着监视器,清楚后面每一幕的展开。
林荫孤立无援,小玉冷眼旁观。
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幕后黑手的李襄,透着肃杀的犯罪气息。
“怎么样?”
明明是独孤深的重要戏份,迎渡却要过来邀功。
“你让我照顾好阿深,没亏待他吧。”
两个人之前的剑拔弩张,似乎一个晚上就缓和了。
李司净忙着看下一场戏的安排,心中焦躁得无法平静,依然出于对男主演的关心,出声问了:
“你给他赔礼道歉了?”
“我又没做错事,干嘛要道歉!”
迎渡永远张狂自信,什么都难不倒的模样,见李司净忙碌,嘻嘻笑着打扰。
“我跟他聊了聊李铭书。”
一听到外公,李司净总算分出一丝注意力。
“聊的什么?”
迎渡卖关子的反问:“你知道当初我爷爷怎么到李家村的吗?”
李司净头也不抬,直接说了:“搞封建迷信,下来改造。结果死性不改,还是继续搞封建迷信。”
“那不叫封建迷信,叫风水堪舆,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正统建筑学,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传统文化。”
迎渡认真纠正,又接着问:“那你知道李铭书是为什么到李家村吗?”
李司净忽然不想跟他聊了,长叹一声,烦躁的看了看手机。
没有万年的消息,没有未接电话,没有警察联络,没有妈妈。
“要说就说,不要一开口就明知故问,浪费我时间。”
“……这不是怕你不知道,说了影响你的状态,耽误拍戏么。”
他是死性不改的脾气,完全遗传的林东方的死性不改。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李铭书怎么跟你说的?”
“杀人。”
外公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来到李家村的原因,但是李司净从来没有认可过这项罪名。
“他在学校的时候,因为大会上有人对台上的人下死手,外公去阻拦的时候推得太狠,把人推到石阶尖角上,撞出了脑出血,人没抢救过来,死了。所以外公下放李家村。”
那是动手的家伙罪有应得。
却成了一场死亡蔓延的灾难。
混乱得没有法律、没有规则的时代,全凭只言片语就能决定生死。
外公手上沾了血,没有立刻枪毙,苟活一条性命来了李家村,已经算是极好的出路。
以至于李司净都会想,外公如此任劳任怨的待在李家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原因。
他杀了人。
即使他是为了救人才害得那个专横跋扈的家伙死掉,依然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
然而,李司净见到了迎渡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想说的不是这个。
“怎么?又跟你爷爷说的不一样?”
“爷爷跟我说,在那个年代,杀人犯是不可能放到农村来的。再荒谬、再离谱的时代,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不枪毙也是重刑坐牢,可是李铭书说着自己是杀了人才来的,这根本不合理。”
迎渡的困惑,并不比任何人少,“李铭书肯定不是因为杀了人来的,难道他跟你都没有说过实话吗?”
李司净有些恍惚。
毕竟外公来到李家村的年代,野蛮、荒诞,出现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情有可原。
迎渡这么一说,李司净脱离了对那个时代的愤怒,察觉到了相同的不合理。
只有被污蔑杀人,最终冤死的杀人犯。
却不会有承认杀人,被法外开恩的杀人犯。
李司净皱了眉,视线不着痕迹的瞥向周社。
那个温柔体贴,跟剧组成员打成一片的顾问,正笑着摆了摆手,又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机,似乎在拒绝对方加好友的要求。
他大可去问,又不想当着迎渡的面问。
于是将问题抛给了迎渡。
“那你爷爷怎么说?”
“我爷爷说,李铭书是老天爷在照顾的人,害他的人都会死,有些不同寻常的能力在身上。也许他是被人陷害杀人,也许他真的杀了人,但没人敢拍板让他去死,所以他才会来到李家村。”
迎渡玄乎其玄,永远离不开他的老本行。
“毕竟,李家村的这群人,多多少少都跟奇门异术沾了边,否则我爷爷也不会到这里来。”
说得神神叨叨,倒是令李司净想起了那张截掉了半截的合影。
“他们来做什么?”
以防万一他先说了,免得迎渡又卖关子讲废话,浪费他时间。
“外公说他们来伐木、修路。”
“也是伐木、修路。”
迎渡认可了,两位长辈说法一模一样。
“可是,爷爷总觉得李铭书私底下做了不一样的事情,有不一样的任务,所以我才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李家村!”
弯弯绕绕,仍是没有新的回答。
李司净觉得迎渡烦人了,开口就打发他走。
“这么想知道,你搞个碟仙、观灵,自己去问我外公。我忙死了,你以后没事不要过来,不然我叫珊珊姐收拾你。”
“怎么又叫我姐啊,你能不能成熟点,别总是告家长啊。”
迎渡一听急了,很不情愿,“而且那是你外公又不是我外公,我怎么搞观灵?要搞观灵,也得你配合我啊!”
李司净根本不想配合,听他意思,这小子真想过观灵。
“有空问百八十年前的老黄历,你不如算算小安什么时候找回来,绑架犯什么时候抓到!”
也不是关心贤良镇小太子,纯粹是想找到严城,顺便给迎渡找点事做。
免得烦人。
谁知,迎渡下巴一扬,笑得万分得意。
“早算过了,大安速喜小吉,这孩子遇到贵人了,最迟明天就能回来!”
第二天一早,迎渡算的命应验了。
李司净刚出房门,就听到剧组场务报喜。
“警察说找到了小安,送去了医院,没什么事。终于太平了,真怕小孩回不来,又说我们是绑架犯。”
欢天喜地的,至少剧组解脱了。
李司净心情轻松很多,也原谅了迎渡的吵吵闹闹。
大安速喜小吉,遇贵人。
也不知道这贵人是周社,还是别的家伙。
李司净关心的问道:“那绑架犯呢?抓到了吗?”
“不知道,没听说。”场务摇了摇头,又道:“应该抓到了吧?我们又是搜山,又是看监控的,这都能抓不到?太看不起警察叔叔了。”
没关系。
李司净想着,万年会带八卦回来。
就算警方是铁板封的口,这家伙也能从他乱七八糟人脉里,抠出点消息,告诉他严城在哪儿。
毕竟,他才是目击严城的第一协助者。
怎么都会有内幕消息。
然而,《箱子》的拍摄从早上等到晚上,万年都没回来。
李司净想着,警察可能要录口供,指认严城什么的,总会耽误点时间。
他也尝试给万年打电话,拨出去的号码却一遍又一遍的提示无法接通。
这样的提示音,李司净在妈妈的号码里听过,又在万年这里听到,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到剧组收工,回了镇上,李司净径自去了派出所。
贤良镇派出所的警察笑着说:
“他协助我们看了监控,确定嫌疑人进山之后,不是高高兴兴的,早就回去了吗?”
李司净的心沉了下来。
万年失踪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突然消失不见,手机还联系不上,并不能引起旁人的警觉。
“他又不是孩子,也不能断定他失踪了吧?”
“再等等,可能手机没电了,在找你们的路上。”
“你报失踪是可以的,但是四十八小时后才能立案,毕竟他成年了。”
李司净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无论警方怎么安慰,万年没有跟嫌疑人直接接触,不可能受到伤害,也无法抹除他的惶恐。
因为他有责任。
如果不是他叫万年留下看监控,这么一个多嘴多舌的生活助理,不可能离开他这么久,还联系不上。
在这样的山里,联系不上一个人已经足够叫李司净心慌。
哪怕是周社这样用着老人机的家伙,也不会打不通电话,更何况是手机不离手的万年。
“卡。”
拍摄还在继续,李司净近乎疯狂在相同场景再拍一遍。
那一段段的对白,从夜晚拍到凌晨,又在白天挑出一幕,继续拍摄。
万年还是没有出现。
那个吵吵闹闹,随时都在他身边“李哥”“李哥”的絮叨家伙,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座山。
再也没有出现。
李司净承受着只有他才明白的惶恐。
即使周社处于他的视线范围,黑影烂泥退避三舍,他没有受到幻觉的惊扰,他却恨不得累得倒头就睡,梦到万年。
但是没有梦。
李司净从拍摄现场的躺椅醒来、从简陋酒店的床上醒来,从往返行程的车上醒来。
都没有做过任何一个梦。
他仅仅是醒来。
李司净麻木的坐在监视器前,要求演员再拍一条。
先是迎渡受不住了。
“不是,李司净你把我当奴隶用吗?”
他能吃苦,但不吃无谓的苦。
他能看出李司净因为万年没消息,变得不对劲,但他肯定的说:
“万年绝对没事,我都算过了。他平平安安的,肯定是偷懒在哪儿睡着了,没注意手机没信号。”
万年不是那样的人。
手机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种全新的器官。
除了开车的时候,片刻离不开手。
随时都会在上面刷出崭新的信息,如果网络迟缓、没信号,万年自己才是最焦急的人。
他出事了。
因为认出了严城和陈菲娅,所以他出事了。
极大的负罪感,淹没李司净。
在没能找到严城,救出妈妈之前,他又害得万年消失。
是他害的。
先是迎渡,然后是纪怜珊,接着剧组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李司净状态不对,纷纷尝试劝他休息一下。
然而,李司净不肯。
就算让演员休息、工作人员休息,他也坚持坐在监视器前,重复播放他们拍好的片段,让大量的信息占据自己的思绪。
他的眼睛盯紧画面,意识却克制不住的模糊。
耳畔传来的不是李襄和林荫的对话,而是电流般的轰鸣,伴随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那是他打给妈妈时,传来的回声。
也是他打给万年时,持续的杂音。
万年……
温暖的手掌,捂住他疲惫的双眼,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依靠在周社的肩膀,听到这个温柔无情的男人说:
“乖侄子,睡会吧。”
“我会做梦吗?”
李司净害怕睡着,更害怕睡着之后一觉无梦的醒过来。
他固执的抓住周社的衣袖,矛盾的恐惧梦境又期待能够在梦里找到万年。
周社的手掌温暖,捂住他发烫的眼睛,声音在耳畔轻不可闻:“睡吧。”
“没有梦的话,我不……”
他想说我不睡,仿佛小孩放胆威胁小叔似的无理取闹,却无法继续发出声音。
李司净闭上了眼睛,没法抵御困倦,思绪仍在翻腾,仍在不断重复。
如果不是他让万年盯着严城和陈菲娅……
是他害的。
李司净终于做了梦。
梦里是一间陈旧陌生的房子,墙皮剥落得发霉发绿,窗户狭窄边框长满铁锈,只能看见外面一堵高墙,挡住了室内采光。
李司净从来没有英雄主义情怀,却在见到这样陌生地方的瞬间,感到欣喜。
“万年!”
他下意识叫喊,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梦。
这是万年的梦。
“万——”
他没能叫出第二声,一双手费劲的捂住他的嘴。
“嘘。”
他身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变声期的嘶哑怪异。
“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乱跑,不可以不听话。”
李司净仿佛被他所说的“不可以”禁锢在原地,没法再出声。
他们僵持着,李司净只能感觉捂住他的嘴的人,年纪很小,应该是个孩子。
他手掌瘦弱得只剩骨头,心跳虚弱得没劲,更是屏气凝神,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捂住李司净的嘴上。
那孩子似乎在等什么。
李司净什么也听不见,更看不出眼前破败的房子,有什么值得观察的。
等了许久,等到一切没有任何变化,捂住李司净的那双手终于松开了。
“好了……”
李司净转过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穿着破洞的无袖汗衫,布料发灰发黄,像是反复洗过许多年,尺寸也比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大了太多,空荡荡的挂在和手臂一样瘦弱的肩膀上,露出他锐利枯瘦的肩锁关节。
“万年?”李司净尝试喊他。
少年骤然眼神惶恐,似乎被他的音量吓到了。
“嘘——不要喊这么大声!”
声音沙哑得颤抖。
李司净只能低声做贼般悄悄问:“如果发出声音会怎么样?”
少年的脸庞显露出迷茫,泛起自己笃信的规则受到质疑时的无措。
“会死的……”
他喃喃彷徨四顾,仿佛在戒备隐藏的怪物,“真的会死的……”
第37章 第 37 章 万年
李司净很难认出这是万年。
从他挑选助理的时候起, 万年给他的印象始终没有变过:
话多、快乐,整天一个人都可以说个不停。
就算惹人烦、遭人厌, 也会很快恢复自己的节奏。
总而言之,是一个唠唠叨叨、非常操心但适合做助理的废话机。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快乐的人,曾经瘦弱得枯槁,双目灰然,浑身散发着难以承载的苦味。
“又来了……又来了……”
少年脸色一惊,慌乱的左顾右盼,“快躲起来!快点!”
“万年,你冷静一下……”
李司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至少恢复成平时万年的样子。
可他还没说完, 万年已经焦急的抓住他, 带他往房间里去。
穿过木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一壁衣柜。木制衣柜翘起了表面的层板, 勉强黏着一块坑坑洼洼生了绿锈的镜子,映照出同样坑坑洼洼的墙皮。
他抓住李司净, 想将李司净往床底塞。
“你做什么——”
“嘘!”
他的力气不大,手指颇为用力, 完全是无法控制力度的小孩,依然努力的想要将李司净塞进房间唯一的那张破床底下。
“不要出声, 不想死的话就快躲起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 梦魇里的万年, 不是他熟悉的万年。
这时候的他,瘦弱得像是十一二岁,或者更小一些的十岁九岁。
他还没渡过男孩漫长变声期,正处于遇到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懵懂无措。
他只会在李司净不肯藏进床底下的时候, 压低声音哀求:
“相信我吧,求求你了。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了,真的很多很多次了……会死的……会死的!”
李司净没有办法,只能费劲的缩进了床底。
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感受到粗糙床木的毛刺,狭窄的空间堆满了杂物,散发着灰尘泥土的气息。
比他熟悉的漆黑泥泞,更多了几分沤出来的酸臭。
可这不是他能挑三拣四的梦。
他刚刚蜷缩在狭窄床底起来,万年已经熟练的抬起瘦弱手臂,逃避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浑身脆弱的骨头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一场可预见的灾难。
“滴,十点。”
家里电子钟忽然发出播报声音。
破旧屋子摇摇欲坠的木门,随之发出了震天巨响。
“砰砰砰!”
砸门一样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凶神恶煞的骂声:“小*子滚出来!今天你和你那个小杂种,都别想跑!”
骂声没有停止,木门哐哐哐的,随时都会被砸碎。
身旁的万年克制着呜咽的哭声,眼泪流黑了一张瘦骨如柴的脸。
“万年,不用再怕了。”
李司净知道这是什么。
讨债、寻仇,他没有经历过,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伸手揽住万年,难得温柔的劝慰:“你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了,这些事就会消失……”
“砰!”
他话音未落,破烂的门终于被砸开。
进来的脚步声纷芜繁杂,带着气势汹汹的呼喝。
“躲哪儿了?”
“滚出来!”
搜查的响动,在破落空旷并没有什么东西的老屋回荡。
哐哐当当,很快打开了他们藏身的房间。
李司净从床底缝隙看出去,能够看到穿着拖鞋、运动鞋的腿。
大约三个人,边找边骂。
“这男的欠了五十万就死了,晦气!”
“这破屋子也不是他们家的,里面些烂家具能卖的全卖了,剩下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他不是有个老婆吗?又躲哪儿去了……”
“啊啊啊!”
尖叫声从李司净身旁传来,万年已经被人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万年!
李司净赶紧从床下爬出来。
“小杂种在这儿!”
追债的人,已经抓住万年的手臂,发出激动的叫声。
“把他拿去卖了,至少能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司净见到迸射的鲜血,断裂的头颅,哑然的万年满脸是血,面如死灰。
在他梦里无数次见过的短刀,血流汩汩,轻而易举的斩断一个成年人的脖颈。
而握刀的男人,穿着沾染血迹的灰色长风衣,一次又一次,冷漠的俯视尸体。
那双眼睛稍转,与李司净对视,冰冷得没有情绪。
这是李司净第一次在肆意屠杀的梦里,与周社四目相对。
他心头一悸,没能出声,就见染血的刀尖刺向另一个追债人。
三个人,在周社的刀下,也不过是挣扎的鱼肉。
李司净无数次见过短刃,不过寸掌,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剖开血肉、刺穿心脏、斩断头颅。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令他头脑轰然,声音僵持在嘴边,无法阻止或是询问。
这些人,该死的。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们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该死的。
李司净麻木的看周社动刀,冷漠得如出一辙。
直到那把尖刀,指向了万年。
瘦弱的孩子,跌坐在血泊之中。
呆愣的看着令他恐惧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变为碎裂的尸体,最终轮到了他自己。
李司净突然想起宋曦的噩梦。
在周社斩碎无数染血的试卷之后,宋曦是那么茫然又惊恐的被周社杀了。
周社,并没有想救他们。
只是单纯的破坏一切,杀死一切。
“周社,你不能杀他!”
李司净是害怕周社的。
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滥杀,害怕他的刀。
但李司净依然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让他从梦里醒来吗?难道只有死亡可以结束噩梦吗?”
周社并没有回答。
即使李司净抓住他的手,也无法阻止他的手掌。
不足寸掌的刀刃,只需要指尖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刺穿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司净情急出声:“小叔!”
那个冰冷的男人对这样的称呼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看他。
冷漠的腔调似乎懒得解释,言简意赅:
“他不想活。”
因为他不想活。
属于周社的刀就会像杀死宋曦一样,把彷徨无助的万年杀死。
只是因为他处于茫然与苦痛之中,寻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周社决定帮他做最简单的选择。
“不。”
李司净伸手抓住了周社的指尖,强硬的阻止那把刀。
他比谁都清楚。
也许梦里年幼的万年不想活,可是熬过了这些痛苦岁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属于万年的生活,忙碌、琐碎,依然充满了烦恼和焦躁,也不可能大富大贵。
可是不会再有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将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令他惶恐无助的痛哭。
也不会再有折磨得他恨不得死去的谩骂,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身体的苦楚。
“就算他不想活,你也不能杀他!”
李司净蛮横得不讲道理,固执的握住那把短刀。
如果这把刀一定要见血,那么……
周社忽然松了手,那把短刀轻巧落在了李司净掌心。
明明是锋利的染血刀,在李司净的手掌,却变成了温润如玉的触感,圆润冰凉,散发出独特的气息,绝不会伤他。
他困惑的去看那把短刃,还没能琢磨出它的材质,身旁的周社再度动了。
右手失去了一把短刃的周社,左手再度握刀,毫不迟疑的向万年挥去!
“周社!”
李司净顾不了许多,飞身撞开了周社的手臂。
“铮!”
带有惊人力度的刀刃,在撞击下失去方向,狠狠扎进了木制的床栏。
李司净挡在万年身前,直视令他陌生的周社。
哪怕这是一场噩梦,他也不希望万年是以死亡醒来。
他度过了太多太多死亡终结的梦魇,他比谁都清楚醒来后的恐惧与惊慌。
可惜周社不会停手,眼神冷漠杀人如麻的家伙,根本不是他假装温柔顺从的小叔。
如果他有枪……
他应该有枪!
“别过来。”
李司净的手里不该有枪。
可他抬起了手,直指周社的双手,蜷缩出了握枪的模样。
冰凉坚硬的枪柄,在他虚握的掌心延展。
剧组那把他握过无数次的道具枪,凭空展现出尖锐的光芒。
“这是我的梦。”
李司净永远不会忘记周社的亲自教导。
“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任何事。”
周社真的停住了脚步,风衣沾染的血污并没有干透,沿着衣料滑落,仿佛受了伤似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李司净持枪质问道:
“你到底在梦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在实现他的愿望。”
周社失去了两把短刃,仍是能在手中再度捏起新的凶器。
不足寸掌,身带血槽,能够轻易破开梦境中任何的东西。
他重复道:“他不想活。”
“万年没有不想活,他只是——”
李司净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万年沙哑破音的呼喊打断。
“不要再吵了,你们不要再为我吵架了!”
他在李司净和周社争执的时候,拔出了扎入床栏的利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想再藏起来了。”
“我也不想再挨打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
万年握紧了刀,克制不住眼泪流下来。
“爸爸就不会去借那些钱,妈妈就不会出门被车撞死。”
“都是因为我。”
他的眼泪流得一张枯黄的脸,蜿蜒出黑色的痕迹。
“让我死吧。”
短刀染血的刃尖刺进脖颈。
“杀了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痛苦的皱起眉,要将手中的刀结束一切。
“我活着也没什么用……”
可是那把刀,仿佛成为了沉重的钝器。
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如愿的刺伤自己。
等他睁开眼睛,就见到那把染血的短刃,被一个人狠狠的抓住,流淌出更多的鲜血。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突然发出声音,突然跟另一个看起来凶狠的人吵架。
为了他吵架。
为了他握住了短刀,鲜血横流,阻止他这样没用的人自杀。
“为什么……”
他的疑惑没有得到回答,却听到那个人说:
“万年,你很有用。”
这是梦里,李司净就算被刀捅穿也不该感觉到痛。
可他的痛苦来自心脏。他的心,在万年的噩梦里感受到万年的痛苦。
他紧紧握住那把刀,认真的说道:
“每次你都会准时到地方接我,开车从来没有违章。无论我脾气多坏,骂你、烦你,你都不会生气。有你在片场,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都很喜欢你。”
“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一直包容我的坏脾气,”
李司净继续说,“万年,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助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用,人很容易倒在负面情绪之下,一振不起,但你没有,你从来没有。”
李司净回想起宋曦。
已经顺风顺水十几年的心理咨询师,却一夜之间选择自杀。
万年快乐随性了这么久,一去查严城和陈菲娅就变成这样。
李司净察觉到异样,追问道:“你是不是见到了严城和陈菲娅?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
“李哥……”
眼泪婆娑的万年,忽然喊出了李司净熟悉的称呼。
紧握短刃、不想活了的力道,忽然松了许多。
“李哥……”
“万年!万年!”
李司净扔掉那把刀,抓住茫然的万年。
“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你要醒过来。虽然在梦里寻死很容易,但是我还在等你回来!”
“你走丢了,还是被严城绑架了?你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你——”
万年被他一通喊,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他茫然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李司净,脑海却在想:
如果人死了,会有临终走马灯的话,他会想起什么呢?
怎么他想起的……
居然是他去应聘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笑着背诵准备好的面试稿,而面试官麻木乏味烦躁不堪,想要快点结束的疲乏表情?
好奇怪啊。
万年在笑。
我才十二岁,怎么会有到处面试工作,从满怀期待到麻木落空,又感觉理所当然的幻想?
不过,他这样一无是处,没有父母的人。
书都读不好,去面试也不过是占用别人宝贵的时间。
可是,他怎么会记得眼前这个人,在他占用别人宝贵时间的时候,亲切的问了他一个问题,缓解了他的尴尬与沮丧呢?
“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
万年茫然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亮光,露出了尴尬的笑意。
“哈哈,你是李司净,李哥。我怎么会把你都给忘了呢?”
万年那一天是去面试的。
招聘网上到处都是“学历:本科以上”的要求,他能够见到一家本地公司,没什么特别限制,还宽宏大量的写“学历不限”,简直是天大的运气。
于是,他仔细读了这篇招聘信息。
“月薪3k到8k,年底奖金丰厚。”
那工资就是最高三千了,奖金什么的想都别想。
“工作有激情,吃苦耐劳,有团队精神。”
懂了,工作很忙,加班很多,整个公司一起卷,谁也别想单独跑路。
“弹性工作制,福利完善,待遇从优。”
理论上弹性单休,小概率平时疯狂加班然后弹性调休,说不定还得跟随公司安排,弹性加班弹性不休。
一看招聘话术,就是个休息全靠请假,请假就扣工资的奴隶制公司。
不过,万年也不管了。
直接投了简历。
他一个大专毕业,没什么特长,长得也不帅,还没贵人帮衬的待业青年,有什么能挑的呢。
是份工作要他,就干着吧。
可惜,招聘市场实在是供大于求。
万年提前半小时到达现场的时候,这家名为“一叶文化”的公司,面试等候区坐满了求职人员。
万年一去就觉得:坏了。
大家都看着自信从容,穿着黑白工作装,头发一丝不苟。
男的帅气抖擞,女的高挑漂亮。
万年也去过十几个写字楼、CBD的应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精英人士。
有人接起电话,说着万年听不懂的英语。有人拿着昂贵的苹果笔记本,忙碌整理他看不懂的数据。
甚至有人激动的跟身旁人闲聊:“你A大的啊?我是你上一届的!你哪个专业?”
A大可是著名的985翘楚……
他好像来错了地方。
万年紧张的看了看时间,选择去问身边的应聘者:“你好,这里是不是这个一叶文化?招行政专员这个。”
“是。”
对方穿着带logo的名牌衬衫,诧异的打量了万年一眼,显然被他的穿着惊到了。
万年有些赧然。
他想着公司规模不大,月薪也不高,应当不是要求西装革履的大公司,于是穿着老旧T恤和牛仔裤就来了。
一看就跟满场名牌时装的社会精英格格不入。
对方也是个好人,“你不认识许叶?你不知道《赵满江》?”
面对这样的询问,万年显得有些局促。
“赵满江我知道,是一个电影的主角……”万年眼睛一亮,“我还记得他念打油诗,说自己是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的赵满江呢!”
答非所问的,对方看出他一无所知,更惊讶了。
“哎呀,一叶文化就是《赵满江》的出品公司,圈里大制片许叶的公司!”
万年尴尬的笑:“原来是这样,我还说怎么一个学历不限的文员,都这么多人来应聘。”
“行政专员,可不是一般的文员。”
对方笑得懂行,“而且招聘上写学历不限,那是因为他们挑的东西比学历更重要。长相啊,特长啊,要是会点儿钢琴小提琴的更好,实在差一点的,能说会道,家里有矿也行。毕竟是电影圈嘛,大部分人学历都不高,这个不重要。”
万年懂了。
招聘总有一些潜规则。
学历要求本科及以上,代表着研究生和博士才会被多看一眼。
而学历不限,则是代表着除了最容易获得的学历之外,招聘方要挑的东西更为苛刻。
身高外貌、言谈笑容,必须要有一项特别出众、特别夺目,才能让面试官留个待定。
再加上这是大制片的公司,能进去也算是跟电影圈沾了边,所以普通人努努力就能获得的学历,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万年坐在等候区,像是一个完全被排挤出圈的局外人。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过的简历筛选。
长相不行、特长为空、学历不值一提,对什么许叶、什么电影一窍不通,偏偏收到了面试邀请。
大家都在信心满满等着叫名字,他却在手机上查资料。
一叶文化出品的《赵满江》,是半年前大爆的喜剧电影。
讲述男主角赵满江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闹出一系列乡下人进城的笑话,是个啼笑皆非的故事。
影评说它是小人物的时代传记,演绎了普通人的快乐生活。
万年看过,完完全全的认可。
赵满江的饰演者是知名的喜剧名角,他在电影里灰头土脸的,衣服破烂,皮肤黝黑,演绎得特别接地气。
但是离开了大荧幕,他出席各种宣传,忽然变得衣衫鲜亮,发型精致,和一群等候面试的社会精英如出一辙。
哪怕他再念出那句“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也不是什么惹人发笑的小人物了。
赵满江终究是电影虚构的角色。
到了现实里,只有万年这样的小人物格格不入。
万年查完了公司的信息,见证了一叶文化出品的电影,票房各种大卖,经典作品层出不穷的辉煌。
他感慨万千……
原来招聘上写的“年底奖金丰厚”,是真的啊!
第38章 第 38 章 不要背负他们的命运……
万年还没面试, 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他的外貌才艺,家世背景, 每一项都是负分,能录取才怪。
心情倒是轻松许多。
万年想,这么大一个制片公司,是不是面试官都长得格外好看。
他能来见见世面,怎么都是自己赚了。
他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了他的面试。
走进格子间,里面齐刷刷的坐着五位面试官。
白衬衫、黑蓝西装、挂脖工牌的精英做派,专业得万年只在电视上见过。
唯独角落里,远远坐着一个同样穿T恤的年轻人。
他没有戴工牌,但容貌出众, 像极了等候区里光鲜精英。
见到他那一刻, 万年霎时明白了这个公司需要什么样的人。
比如像这个人这样的, 穿着跟万年相似的旧T恤, 偏偏气质一眼脱俗,变成了独特的复古风格, 立刻能够吸引众人目光。
换成万年去挑人,也会对他产生极深的印象。
演员吗?
万年猜想。
可万年扫了他几眼, 这人不仅不抬头,还沉迷手机, 根本不在乎进来的人是男是女。
有点不礼貌啊, 说不定脾气还不好。
万年感慨, 仍是笑着开始了自我介绍。
他的介绍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学的什么专业,毕业于什么院校,年龄多大, 做过什么工作。
“感谢大家宝贵的时间,我的自我介绍完毕。”
面试官垂下视线,提笔做了勾画:“感谢你的到来,公司后续如果考虑录用的话,会通知你的。”
“谢谢。”
哈哈。
万年不由自主讪笑,跟他想的差不多,考虑录用会通知,不考虑录用没通知。
连一个问题都懒得再问他,就是来走个过场凑个人数,耽误一下面试官的宝贵时间罢了。
万年笑着正准备走,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声音: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万年惊讶的转头,看到了坐在角落一直玩手机的那个年轻人。
他拿着一张纸,问道:“你在简历里写自己话很多,擅长单方面聊天,可以给别人创造情绪价值,具体是什么?”
万年想起来了,他手上拿的那张纸,应该是自己投的简历。
简历没什么好看的,职高毕业,大专院校,参加的比赛跟获得的“荣誉”,跟玩笑似的,都不配和门外一身名牌的精英简历摆在一起。
他居然得到了一个提问的机会。
“对啊,我话很多。但不是上台演讲那种说话,是我克制不了倾诉欲望。只要有人愿意听的话,什么无聊的话题,我一个人也可以一直说,从早聊到晚都没问题。”
万年说着傻乎乎的笑了笑,“其实简历上的特长我都是随便写的,主要是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特长,不会唱歌不会乐器,跟琴棋书画一点也不沾边。但是我想到我应聘的岗位是行政专员,就是上传下达、各种沟通,我就擅长沟通啊。”
呱唧呱唧的,整个会议室都在回荡他的废话。
万年自己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额,对不起,我这个人说起话来就这样……嘿嘿,控制不住。”
万年脸也红了。
别人随口好奇问一句,他怎么还表演起来了。
在他尴尬的时候,那个人又问:“如果这个行政专员的工作,不是你想象的坐办公室接电话,而是要出外勤,一直跑东跑西,有的时候连饭都没办法准时吃上,而且需要你一直说话,从早到晚不停的说。然后你对接的上司,态度非常恶劣的叫你闭嘴、安静点,嫌你废话多的同时,又要求你保持自说自话,你会生气吗?”
“啊?”万年没听过这么矛盾的要求。
又要人说话,又嫌人烦的。
他犹豫片刻,如实的说道:“……会生气吧,不过这种事应该是我的问题。自说自话也分很多话,如果我说的话惹得对方不高兴了,骂我也是应该的。而且我这个人一说话就克制不住,想到哪里说哪里,经常不过脑子,有些重要的事情还会反反复复的提醒,别人觉得我烦,叫我安静点太正常了。”
“我有时候觉得,宁愿自己啰嗦点惹人讨厌,也好过我没有提醒他,导致工作出了问题,大家一起背锅来得好。没做到提醒,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午夜梦回——啊!当时我提醒了他就好了!”
“对了,你说要跑东跑西,一天到晚饿着肚子出外勤是吧?其实我这个人很好打发的,吃点面包三明治就能过一天。我也有驾照,以前开公司的车从来没有出过车祸,如果不是交不起租车的押金,我都考虑过去开出租车或者跑滴滴。他们押金真的有点高啊,要一万多,嘿嘿,我怕左扣右扣,一分钱没赚到还要倒贴。”
非常啰嗦,非常讨厌,非常厌恶的絮絮叨叨。
万年说完都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
连最基本的“不生气,不碍事,都是为了工作,我吃苦耐劳”这么简单的主题,也要说上一大堆废话,耽误大家时间。
但是他很久没有跟人聊天了,可以在这种陌生的场合、下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人面前,尽情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万年觉得很开心。
真的很开心。
“嗯,谢谢你。”对方垂下视线,结束了提问,“我只是好奇。”
好奇啊?
哈哈,万年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可能是漫长无聊的面试,也无聊的想抓住他这么无聊的人聊一聊。
万年没报什么希望的回去,最终没有得到看起来不错的文化公司工作,却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对方问,他愿不愿做私人助理。
“我叫李司净,勉强算是个导演,需要一个话多的助理。”
那是李司净第一次正式的跟他沟通工作要求。
“我不喜欢工作环境太安静,我需要你这样话多的人尽情说话,但是我不接受你向我输出负面情绪,我脾气不好,会骂人。”
“工作内容就是开车接送我,帮我和各种人联系沟通,还有对我一切信息严格保密。”
“工作时间根据我的具体安排,大概率没有休息日,但是法定节假日给你按三倍工资算加班费,你有事的时候可以提前请假,剧组忙起来的时候你得随时在,一叶文化会给你买五险一金,月薪到手八千,年底公司也按利润比例发奖金给你,这样的工作你接受吗?”
“李哥!”
万年喊得狗腿,高兴万分,“没问题啊!”
没问题啊。
像他这样的人,被骂多少次,被嫌弃多少次,都没问题的。
反正,他也没有家人需要他的照顾,那就照顾老板好啦。
“李哥,你家门口新开的奶茶店喝过没有?我点了一杯抹茶奶绿,真难喝啊,你可千万别上当。”
“李哥李哥,你吃瓜了吗?想不到那个演员是个大烂人,我以前还挺喜欢他的电影的。”
“嘿嘿,李哥今天想吃什么?我在网上看到有家烤肉超好吃,新开的,我还抢了优惠券!”
其实李司净比他要小很多,但是万年喊得很快乐。
给李司净当助理,简直是他做过最轻松的工作。
不用早起打卡,不用晚上加班。
李司净在电话里说得那么可怕,他还以为是什么没日没夜熬寿命的工作。
结果,不到下午,李司净都不会出门。
他开车接送李司净的地方,也不过是商业区各种传媒工作室,说是跟编剧、制片讨论剧本。
他帮忙看着时间,选选下午茶,等一群人聊到六点多,再接李司净回家。
因为李司净要回家吃晚饭。
李司净的妈妈很忙,万年没见过。
但是爸爸特别亲切,总是小万小万的喊他。
每次都热情的留他吃饭。
一个极好的老板,一个绝佳的工作氛围。
拿着这么高的工资,做这么轻松的事情,万年都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在平时聊的八卦里,绞尽脑汁去挖一些搞笑热点,努力在网上扩展自己的人脉,负责在车厢里为李司净带去快乐的笑声。
也会跟李司净的爸爸报备吃什么喝什么,免得老人家担心。
李司净这个人很沉默。
但万年知道他会听。
偶尔聊起娱乐圈的烂人烂事,他会发出轻蔑笑意。
时不时感慨世道不公,他会隐隐叹息。
很好懂一个人,在筹备一个绝对会成功的电影项目。
万年看过许多电影,每一部都是票房大爆。他单纯从一个普通底层观众的角度来说,完全支持李司净的全部决定。
他也愿意替李司净去做一些事情。
万年应该是羡慕李司净的。
一个人能够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把一件事做成,足够令他羡慕。
以至于他在梦里都变得固执起来。
他也想试着做点什么。
曾经的噩梦里,万年总是麻木的躲在床底下,习以为常的等着被人发现,遭受毒打,然后醒来。
如今,他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见到妈妈,希望妈妈能够活下来。
梦里那张精致年轻的面庞,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漂亮。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逐渐从二十五年,变为十五年,现在呢……
万年记不清了。
他只是清楚的感叹道:总有一天再梦到妈妈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比她年纪大了吧?
妈妈打开了家门,万年再一次冲上去阻止。
“妈妈,不要出门,不要走那条路——”
“烦死了!”
妈妈尖声厉气,狠狠给了万年一个巴掌。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烦人!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要是没生你就好了!”
这一次,万年呆愣站在梦里,感受到脸颊烧灼般的痛。
甚至没能说出“那条路之前还掉了瓷砖砸到了人,经常有车闯红灯不安全”,响彻的关门声就夹断了他妈妈的怒斥。
可能,额……他是真的有点烦人吧?
哈哈,像他爸一样。
虽然他对他早死的爸爸没什么印象了,仍然记得他爸爸喜欢说话。
现在想想,可能像妈妈说的,他跟他爸一样,傻乎乎的、啰啰嗦嗦,遗传了烦死人的垃圾基因。
烦死人了。
哈哈哈。
可是万年从噩梦里醒来,又会觉得很快乐。
哪怕李司净总是恶声恶气的讲他——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八卦。”
“废话真多,专心开车。”
“再笑工资给你扣光。”
哈哈。
万年却笑得很快乐。
一个嘴上永远嫌弃他吵闹、烦躁的李哥,永远不会真的嫌弃他。
万年的眼泪干涸在十二岁的稚嫩脸庞,抓住李司净的手,说得真心实意。
“我一直感谢李哥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也一直很崇拜李哥。虽然有时候惹了你生气,我会觉得难过,怪自己怎么那么多嘴,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但是大多时候我都觉得很快乐。”
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梦里说得清楚。
“但是,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到此为止吧。
“我对不起我妈,最后也没能救她。”
“我也对不起我爸,最后也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可能我真的跟他惹人厌烦得一模一样,所以我妈才会说,没有生我就好了……”
“万年!”
李司净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他们,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看着这样痛苦的孩子,李司净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直嘻嘻哈哈的万年。
“你爸欠了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妈去世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尽了力、提醒了就能避开的,万年,不要背负他们的命运,你只用做你自己!”
“我自己……”
万年的眼泪流个不停,“可我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连说这句话都是笑的。
李司净印象里话多到令他嫌烦的万年,不该陷入这样深沉的内耗。
占据了生命十几年的痛苦,成为了万年剩下几十年忘不掉的阴影。
李司净听到脚步声,身后静立许久的周社,再度靠近。
他说:“这样的人,要从噩梦里醒来很容易。”
就像选择去死一样容易。
“不要你管!”
李司净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在这个冷漠无情的周社身上。
他依然记得宋曦可怖的梦境,还有飞起的头颅。
死亡盖过一切恐惧,是多么的容易。
但万年根本不必去做这样容易的选择。
“万年,你期待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破旧灰尘落下的房间,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的母亲,欠下了债务去世的父亲,还有整日整日恐惧追债人上门的生活。
万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李司净抓住他瘦弱的肩膀,“你好不容易摆脱了债务,好不容易考上了学校,虽然只是一个专科,没有其他学校的学历耀眼,至少你投了简历,去了面试,有了一份工作。”
“你的工作让你感觉快乐。”
“忙里偷闲刷手机的时候很快乐,点奶茶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时候很快乐,和你那些网络人脉凑在一起吃瓜聊八卦的时候也很快乐。”
“你早就熬过了这辈子最难的时候,还要继续憎恨这个曾经的自己,恨不得自己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生吗?”
万年的眼神恍惚,有着十二岁少年迷茫的懵懂。
“万年!”
李司净喊他的名字,将自己的枪塞到了他的手上。
“像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十二年,远离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了十五年,如果你记得自己的快乐,还是不想活,还是想死,那就用这把枪。”
比起残忍的刀刃,枪永远是脱离了现实生活,不会对现实造成负担的虚构凶器。
即使万年在梦中死在枪下,他醒来,也不会对一把只在荧幕上出现的枪感到恐惧。
因为他会知道,枪是假的,梦是假的。
而他真实的活着。
那把剧组的模型枪,带着李司净的体温,落入了万年手中。
“你可以用这一把枪,杀掉曾经痛苦的二十七年,等你醒过来,剩下的每一天都属于你自己。”
“再睁开眼,你就重新活了一遍,不需要去幻想未来有多美好,你完全有能力面对和接受所有的不好,不用再背负已死的一切。”
万年醍醐灌顶,握住那把枪,像是笨蛋小孩好奇研究陌生玩具。
坚硬的触感应当陌生,万年却觉得熟悉。
他摸过这把枪。
在剧组、在车厢、在李家村人潮攒动的拍摄现场,是剧组里用来拍摄枪戏的道具。
万年不再哭了,他眼里闪动着光亮,握住了那把枪。
枪实在是太虚幻了,他长这么大还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枪。
这么帅气的武器,带有冷漠的肃穆,偏偏握在他瘦弱的手上,又透出几分滑稽。
令他想起李司净握住枪,将某个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哈哈。”
万年快乐的笑,就像他之前也悄悄嘲笑了那个人一样。
那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
“原来……”
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笑着看向李司净,扣下扳机。
“我在做梦啊。”
“砰!”
李司净见到随着子弹喷涌而出的黑暗夹杂着血迹,溅射在木床。
血液像是烈焰,席卷了一场大火,熊熊燃烧了整间屋子。
黑色焰火剥离掉陈旧的灰烬,露出了坑坑洼洼的斑驳钢筋水泥。
可以让一个人崭新的去活。
飞扬的火焰卷起了眼熟的碎纸,残破渺小的在李司净眼前一闪而过——
“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却快要被这一个字疯。
到底“我”指的是谁,到底谁在讲述“我”?!
李司净盯着掉落在地的枪。
心跳如雷,梦魇不醒。
燃烧的破旧老屋,没有留下万年的尸体,只有随着梦境崩塌的碎裂砖瓦,还有眼前永恒冷漠的男人。
“你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周社站在烧朽的门框,捡起沾染着黑沉血迹的刀,放在掌心,用指尖摩挲李司净留下的血。
“你只是想杀死他,让他永远处于对死亡的恐惧中,让他害怕死亡胆战心惊的活着。就像对待宋曦一样。”
李司净厌恶的退后,远离这个男人。
“死亡不是他们的选择,是你强加给他们的决定,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重新站起来,拥有更好的生活,你却只会让他们做简单的选择。”
周社说:“死亡是他们内心的愿望,我只是实现他们的愿望。”
李司净说:“他们的愿望是醒过来,结束梦里感觉到的痛苦,而不是用死亡的痛苦掩盖过去的痛苦!”
李司净见过太多,想象美好未来,却倒在残酷现实面前的人。
万年不是这样,万年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无论前路糟糕痛苦泥泞,他也不可能放弃。
一定是眼前这个人,或者陈菲娅和严城做了什么。
“万年会醒的,我会找到他。”
不必因为害怕,一遍一遍在梦里哭着想死。
不必像宋曦似的,用死亡的恐惧去盖过童年的阴影。
他只要万年活着,面对曾经的懦弱、胆小、恐惧,带上它们一起,勇敢去走自己的路。
那个男人没有表情,语气也不温柔。
“乖侄子,你的一些想法,幼稚得可爱。”
“闭嘴,不许这么叫我!”
李司净在他靠近的时候,猛然捡起地上的枪。
冰冷的、根本没有火焰温度的枪,更不会有万年的血迹。
但他不介意让它染上眼前这个人的血。
李司净终于可以分辨小叔和这个男人,即使他能够在“小叔”的称呼里停手,但他绝对不是李司净认识的周社。
“你根本不是我小叔。”
李司净看得清楚,将枪口对准了他。
“你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第39章 第 39 章 嘻。
李司净无比肯定, 周社和梦里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记忆,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周社是他小叔, 是会温柔解释,克制有礼的成年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融入剧组的工作气氛,不会令人感到不自在。
面对质疑,周社会解释。
可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对于他的威胁熟视无睹,只会走过来强硬的说道:
“梦要结束了,我带你走。”
“别过来。”
李司净握紧了枪,真的会开枪。
“这是我的梦,我会杀了你,梦自然会结束!”
这不是他的小叔, 不是生活里一点一点假装温柔, 融入他生活的周社。
而是一个冷漠无情, 行事如同鬼魅一般随心所欲, 刺穿他的躯体,折磨他的灵魂, 真正伤害过他的人。
李司净好不容易忘却的恐惧,在对方冷漠眼神里死灰复燃。
他甚至开始想念周社。
即使是伪装出来的温柔, 也是李司净渴望的温柔。
对方并不畏惧他的枪,甚至没有分给那把枪半分视线。
“这不是你的梦。”
他径自抓住李司净的手, “杀了我, 你会走丢的。”
他语气如常的冰冷, 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心。
手掌触及李司净的瞬间,李司净仿佛被黑暗泥泞淹没。
他感受到痛。
感受到害怕。
他感受到年幼无助的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绑住了双手,捂住了嘴巴, 被这个男人打开了双腿……
“砰!”
枪射出的萤绿火光,点燃那个男人的灰色风衣,像是烧除污秽的鬼火,瞬间吞没了那张令李司净恐惧的脸。
“李司净。”
那个男人在火焰里,声线冷漠的呼唤他名字,却用着极少听见的语气,他格外害怕。
李司净不愿和他独处。
即使投身熊熊烈火,他也不要跟这样冷漠无情的男人继续对话。
他几乎是赴死一般撞入烧毁的老屋,燃烧的灰烬,扬起窒息的暗尘,跳跃出可怖的痕迹。
视线突然变暗,他感受到冷风吹拂,抬眼可见竹影摇曳。
簌簌竹叶作响,李司净竟然觉得再往前走,能够见到外公的坟墓。
毕竟,这是上坟的路……
他念头刚起,竟然神魂一震,猛然醒来。
李司净躺在拍摄现场的椅子里,眼前一片漆黑。
仿佛他就这么睡了过去,所有人都撤离现场,没有叫醒他。
周围没有人,只有拍摄用的布景、器材。
他视线所及之处,熟悉的黑泥汩汩流淌,犹如一条泥泞的夜河,汇聚东流。
那些嫩芽般的绿色,仿佛飘浮着绿色萤火,不断从黑暗里跃出,竟然展现出一丝丝生命的诞生与复苏。
“周社!”
李司净翻身起来,呼喊着周社的名字。
黑暗空旷得没有回应。
这里应该还是他的梦。
如果不是梦,他就该在热热闹闹的剧组醒来,见到喋喋不休的万年,去说自己迷了路、忘了时间,还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李司净手上没有了枪,可他将手伸进口袋,竟然摸到了手机。
在这样离奇寂静的梦里,他清楚翻到了周社的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音令他烦躁。
“叮铃铃~叮铃铃~”
但是很快,在一片黑暗之中响起了手机铃声。
李司净看向黑暗。
飞舞的萤火一只一只向着黑暗飘去,仿佛他手上这通无人接听的电话,正在黑暗深处响铃。
“周社?”
他完全忘记那台老人机的铃声是什么样,毕竟周社的手机除了购买的那一天,从没在他面前响过。
李司净沉默凝视黑暗,直到他拨出的等待音结束。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黑暗里的铃声也随之停了。
李司净再度拨出电话,果断走入了黑暗响铃的方向。
他压抑的蛮横无理,在愤怒重拨里展露无疑。
周社完了,敢不接电话。
他一定要找到这家伙,问清楚刚才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里的男人跟周社到底什么关系。
然后打死这个王八蛋!
那道铃声似乎察觉了李司净的暴戾,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
李司净几乎是跑着去追的。
他的视野漆黑一片,仍能察觉到自己正在爬山。
敬神山的石阶,每一级都那么相似,他却在自己追逐的喘息里,意识到这是去半山腰的路。
敬神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土地庙。
跟外公的坟墓一样,山北水南,阴气逼人,是外公曾经昼夜不停修路的终点。
在那个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他们这样的一群人来到李家村,起早贪黑,伐木搬石。
是为了修建一条简陋的山路,直通那座破旧的土地庙。
李司净觉得不可思议。
他几乎怀疑土地庙是后人修建的建筑。
但是土地庙漆黑的焚烧痕迹,又给了他更好的解释——
也许这条路并不是为了上山祭祀,而是为了毁掉祭祀。
李司净思绪混乱,执着追逐。
他听不见手机铃声了。
无论怎么拨出号码,无论如何“嘟……嘟……”作响,也没有他想要的回应。
李司净有些慌。
他加快了步伐,隐约能在黑暗前看见尽头微弱光线,照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周——”
他快步上前,甚至没能喊出声,就被对方伸手抓了过去,干净利落的狠狠绑住双手!
“王八蛋!”
李司净在痛骂周社。
再一抬眼,月光清凉如水,照亮了拿绳子绑住他的家伙。
对方短发利落,更显得消瘦脸庞历经了坎坷,突起的眉骨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仍是藏不住锋利如刀的眼神。
“严城。”
李司净只见过这人两次,依旧印象深刻,他妄图挣脱双手,依然被捆缚的绳索控制得纹丝不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好像总在问对方这个问题。
在飒飒秋风里,严城脱去了夹克外套,仅有一件极薄的背心,用一条一条白布缠着手臂,穿着怪异,似乎不觉得山里冷。
他不回答,只抓住李司净,强迫他看向另一个地方。
泥泞的石板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波,延展而去的地方漆黑又熟悉。
是李司净去往外公坟墓的那段竹林路。
那个男人骗他。
李司净想。
如果不是骗他,怎么可能在别人的梦里,出现他恐惧得如同进入怪物巢穴的竹林幽径。
这就是他的梦。
“叮铃——叮铃——”
一道古怪的声响,像极了丧事送葬的乐声。
竹林掩映的路上,出现了一列队伍。四个穿着红衣的身影埋头抬起一方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盖头覆面的新娘。
她一头黑色的长发,梳出长辫,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一双如玉的手,捧着什么东西似的,规矩的摆放在膝上,随着轿椅一晃一荡。
李司净见状,心头一紧。
妈妈!
他难以克制的向前,却被严城一把抓了回来。
“你想死吗。”
严城终于出声,对他恨意不减,“害死你妈不够,还想害死更多人?”
李司净知道严城在指责什么。
正如他的噩梦一般,是他害死了妈妈。
可他绝对不是在这种家伙面前,自怨自艾的脾气。
“你知道这座山会吃人,还是带她回来了!”
李司净对自己的恨意,转换为对严城的敌视,“我害死了她,你也是帮凶。”
严城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看着那一列送嫁的红衣。
“对,我害死了她。现在,我要救她。”
李司净一愣,急切问道:
“怎么救?”
“杀了你。”
严城握紧了捆束李司净双手的绳子,提着他往前。
“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吗?一个人换一个人,是山里的规矩。”
李司净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周社。
周社也清楚说过,要换外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周社就是代价。
李司净沉默随着严城前行。
他明知道这样的规矩,依然坦然的要看周社去死,是不是过于残忍无情。
严城没听到他吵闹,见他沉思,嗤笑一声。
“怎么不怕死了?我以为你为了拍那个邪门歪道的电影,怎么害人也要活下去。”
“我不会死。”
李司净被他捆住了双手,也敢盛气凌人的说:“我外公在这里,我外婆在这里,我妈在这里,我小叔也在这里。”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严城的眉骨蹙起,突兀出狠戾的光。
似乎没想过李司净会把“全家都交代在了这座山里”,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有靠山。
最终,严城没再说话。
他只是抓起绑了李司净的绳子,拖着他追上缓慢前行的送嫁队伍。
那列送嫁的队伍,像极了外公在《守山玉》写的模样,但少了敲锣打鼓的热闹。
走在漆黑山里,一摇一晃,有着魍魉鬼魅的异样。
“沙沙。”
头顶竹叶飘落,反射着月光锋利的银色。
李司净仍能见到满地漆黑泥泞,裹挟着幽绿萤火。
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更分不清眼前是外公所写的送嫁,还是严城谋划的又一次草菅人命。
但他清楚的知道,轿子放下,新娘就会捧着怀里的守山玉,自己走向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沉入水底,永远消失在山里。
不多一会儿,那一列送嫁队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静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写:
深邃幽绿,泛着冷冷的光。
可李司净看得极为痛苦。
这地方的水,应当早就干涸了。
因为他接连几次过来,都只见到豁口的泥石浅滩,得有一场连天大雨,才可能蓄积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这方幽绿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轿椅,没有揭开红盖头,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净不知道那是不是妈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
但这是他的噩梦,鲜活的一个人,即将在愚昧的信仰里走向死路,他怎么可能不救。
“不要过去!”
李司净扬声喊道,引得潭边的轿夫骤然回头。
他们没有脸,没有表情,却在那一刻疯了一样如鬼魅黑影,转身扑来。
严城怒斥:“死了几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吗?”
李司净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运,但绝不认可《守山玉》里的谋杀。
“我妈也死了,难道不救?”
“啧。”
他听到身旁严城一声轻斥,在黑影来临前狠狠抓住捆缚李司净的绳索,将他往后一扯。
李司净差点没能站稳,等回过神,已经见到严城拆下手臂缠着的白布,甩成了坚硬的长杆,像是一支招摇的船帆。
他出势如枪,直扫黑影。
也许是梦魇的阴影,轿夫红衣如空荡衣物,失去依仗,被严城一竿子扎入泥地。
可李司净仍能见到漆黑污秽的影子,张开爪牙,狠狠裹上严城手臂。
霎时血流如注。
李司净焦急的尝试挣脱,然而捆住他双手的绳子跟铁链一样坚固,令他烦躁不已。
枪。
如果他有枪就好了。
先杀了这群轿夫,再解决严城!
他尝试出枪的一时半儿,严城已经解开了另一只手臂缠绕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袅袅的焰刀,刮过残暴的黑影。
李司净还没见到烂泥燃火,就见焰火带着刀锋,直劈向他。
“疯子!”
李司净抬手去挡,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又调转刀口。
却在“啪啦”一声后,紧紧缠住他手腕的绳子,烧了个干净。
他重获自由。
严城一把砍碎李司净的桎梏,冲他喊道:“跑。”
李司净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见面就绑了他,要杀他做祭品。
这时候见势不对,又拼命护着他,还叫他跑?
严城手中火焰烧灼,疯狂扑来的黑影,似乎畏惧那一团火,总是尝试避开它的锋芒。
李司净不会跑。
这是他的梦,他不会又像个孩子似的逃跑。
在严城与黑影缠斗为他开辟道路的时候,李司净想也没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经走入水中。
幽绿的池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再往里走一点儿,她就能如愿赴死。
然而,李司净不管不顾,伸手将她拖了出来。
盖头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终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长发,痛苦的眉眼。
穿着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妈妈,是陈菲娅。
严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司净救过陈菲娅一次,又要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陈菲娅近乎崩溃的尖叫,似乎并不愿意上岸,妄图挣脱李司净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见到的不是李司净,而是梦魇里的恶鬼。
李司净闹得狼狈不堪。
十五岁的女孩子,再怎么瘦弱,力气也足够惊人。
他踩在湿滑的池底,好几次都要摔倒。
终于理解了严城为什么见面就绑他。
要是他知道陈菲娅这么不想得救,他就该带着绳子来绑,省点力气!
“哈哈哈!”
水声哗啦的争执间,传来了尖锐的笑声。
似乎有人看着他狼狈的救助一个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畅快,嘲笑着他的努力。
李司净在那道刺耳笑声之中,力气变大了许多……
不对,是陈菲娅停止了挣扎。
几乎昏过去的陈菲娅,哪怕落进水里,李司净都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拽到岸边。
一场看起来简单的救助,令李司净疲惫不堪。
他理解陈菲娅的孤独无助,恨不得去死的绝望,但他希望陈菲娅不要那么轻易的做出选择。
至少,不要死在这座大山。
“嘻。”
李司净骤然听到一声笑。
阴冷潮湿,仿佛从寒潭深处传来的笑声,比起刚才哈哈大笑的嘲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猛然起身,凝视幽绿的池水。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在自己的倒影中,见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堪堪汇聚成一道人形。
没有面容、没有表情,仿佛是漆黑淤泥里产生的鬼魅,从深不见底的水池里走出来,散发着莹绿的光芒。
李司净脸色苍白,恐惧的后退。
那团人影般的光,似乎察觉了他的害怕,远远停在原地,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纹,发出凄厉的嘲笑。
“李铭书连命都不要,就教出你这样的笨蛋。”
嘲笑鄙夷,冷漠得如同李司净的童年梦境。
他指尖冰凉,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盯着那道幽光身影,抱起昏迷的陈菲娅。
两道身影仍是瘦弱,李司净无法阻止她们的离去,却在身影消失之前,忽然能出声了。
“外婆!”
那是他的外婆。
是他从来不敢面对的可怕女人。
可是外婆在这里,那么外公就应该也在这里。
李司净焦急的呼喊:“外婆!”
那道背影并不回应,渐渐消散。
李司净感受到彻骨的冰寒,费劲的想要追过去,他好不容易能够挪动步子,又失去了方向。
外婆是往哪儿走的?
她要把陈菲娅带去哪儿?
妈妈呢?
外婆在这儿,她是妈妈的妈妈,只要追上她,就能找到妈妈……
李司净的所有念头,都在寻找那道消失的身影,他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也无法阻止他的前行。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拽——
“你想死吗!”
严城一声呵斥,李司净终于回神。
眼前深潭阴沉,他大腿已经没入了寒冷的池水,再往前一步,就将彻底落入池底。
而这片孤苦凄清,死过许多女人的寒潭,已经不见了外婆和陈菲娅的踪影。
“……你带陈菲娅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严城,总有数不清的问题。
“她和我外婆又是什么关系?”
不对。
李司净更应该去问:
“我的外婆……”
他的外公心心念念带他去探望的那个存在,形如鬼魅,状若精怪,绝对不可能是人。
“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们属于这座山,像你的妈妈一样。”
严城的手臂鲜血横流,混入寒潭冰冷的水中,依旧牢牢的抓住李司净,唯恐他一个猛子扎进寒潭。
“女人走进祭坛,能够实现愿望,男人走进去,只有死路一条。”
第40章 第 40 章 她的未来不必有我。……
李司净永远无法理解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
严城却神色肃穆的说:“这座敬神山, 也叫祖宗山,是周朝氏族的祭祀之地。”
不同于祠堂、庙宇的祭祀, 那些信奉先祖显灵的人们,早在这样的山里,修建了一座通天祭坛,聆听神谕。
天幕地席,日夜祭奠,庇佑了氏族兴旺,昌盛至今。
“太久远的规矩,流传下来已经变了样子。现在贤良镇筹备的祭祀庆典,都是经过李铭书编撰的内容。而他故意隐瞒的那一部分神谕,就明确写了, 山里的女人进入祭坛, 能够实现愿望, 而男人会死。”
李司净听完, 又一次直面人类的愚昧和外公的苦心。
他嗤笑着挑明所谓的神谕。
“明明就是男人怕死,才叫女人去死。”
没有道理、没有根据的传统, 杀死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追究起缘由,无非就是相同的原因:
因为掌权者是男人, 所以女人去死。
因为受益的是强者,所以永远给另一方套上弱者的枷锁。
蛮荒的弱肉强食, 却要被这群家伙盖以“传统”“规矩”“自古如此”, 在部分人的私心里, 变得冠冕堂皇起来。
李司净走出寒潭,风一吹,浑身瑟瑟。
他想起半山腰被烧毁砸烂的土地庙,尤为讽刺的说道:
“就算这座山有祭坛, 五十年前也该被毁掉了。”
严城没有出声,走回岸边,撕碎了缠在腰腹的白布,试图裹起流血的伤口。
李司净在月光下,见到他手臂凄厉的伤口,流着血,翻开皮肉,像是经历了野兽撕咬,惨不忍睹。
看他费劲的,似乎右手已经麻木的失去知觉,只剩左手能够搭把力气。
李司净不是烂好人。
但他要严城活着,救回他的妈妈。
所以直接拿过白布条的另一节,给严城包扎伤口。
靠得近了,他才发现白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读不懂的文字,仿佛是道教的云篆,形成了别样的纹路。
这样的纹路染了血,竟让李司净觉得眼熟无比,一时间又无法清楚说出它们的归属。
严城没有拒绝,看他帮忙缠好了手臂。
“你学过急救?”
李司净没有跟他聊天的兴趣,他们仍旧是目的不同的敌人。
他沉默的包扎,突然手腕一转,一声不吭的用剩下的一大截布条,将严城手腕也捆了个结实。
这才回答:“我还学过怎么制服歹徒。”
毕竟他是经历过泥石流、地震、洪水的邪门体质。
这种最基本的保命技巧,别人可以随便学学,他必须认真掌握。
严城试图挣脱,手腕却像他捆李司净一样紧。
他也没多余精力挣扎了,问道:
“你要把我丢进祭坛?”
李司净不知道他说的祭坛在哪儿,但如实的告诉他:
“我会把你丢进派出所,到时候你杀了多少人,都得老实交代,别以为把绑走的两个孩子还回来了,就不用坐牢。”
他以为,严城会语气狠厉的辩驳,说自己没杀人或是没绑架。
这人却一声不吭,仔细端详他。
那样的端详,带着怀念与感伤。
严城终于放弃挣扎,垂下捆住的双手,像个认命的囚犯,发出感慨:
“你很像她。”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李司净勾起冷笑,反问道:“你记得我妈的名字吗?你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吗?”
严城沉默看他,一语不发。
李司净知道他不记得。
如果记得,他不会一次又一次用“你的妈妈”这样的称呼,去称呼李灿芝。
严城这样敌视他的人,最恨的称呼就是“李司净的妈妈”。
依然只能在这种时候,承认他是妈妈的孩子,去掩饰自己的不记得。
月光阴冷,李司净抓住严城下山。
他们绕开寒潭,在辨不清真实和梦境和黑夜里,踏上了下山的泥路。
严城有了闲聊的兴趣。
“她不在的时候,你爸没有再找别人吗?”
李司净瞥他一眼,“这种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他不信这么一个嫉妒心极强的男人,会忍得住不去监视他爸。
可惜严城监视了,也只能见到他爸每天善乏可陈的出门买菜,逛商场,晚上散步遛弯。
连只狗都不养,仿佛真的有妈妈陪伴,丝毫不会孤独寂寞。
“我爸也不记得了。”
李司净回忆起他和他爸相处的这些年,只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他会抱怨说,如果妈妈知道我病了得多心疼,我要是太久不回家,电话里也会说妈妈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你说,他肯定不记得妈妈了。又是怎么说服自己安于现状,每一句话都像我妈还在,他们没有分开过一样。”
严城安静的听着,他也是男人,他也不理解周卫。
“如果他记得呢?”
“他应该不记得了。”李司净说,“我问过他,妈妈叫什么名字,他把我骂了一顿。”
“骂到最后,说了很多埋怨我的话,却还是没有告诉我,妈妈的名字。”
“那你呢?”
李司净同情的看着这个男人,可他绝对不信他做的一切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千里迢迢来到敬神山,真的只是为了救一个名字都不记得的人?”
严城挪开视线,回避了李司净的眼神,没有说话。
但他什么都不说,等同于默认。
李司净非常肯定:“你不是为了救她而来,你有别的目的。”
果然,这座外公坚持留守的大山,始终不会让他喜欢。
太多人消失在山里,也太多严城这样的人,居心叵测的让人消失在山里。
严城沉默不答,只固执看他,半晌出声,“李司净,你不该活着。”
李司净不知道这算是答案,还是严城对他的怨恨。
路途泥泞寂静,他想起走入寒潭的陈菲娅,又想起妈妈。
他脑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回荡起最后一次见到陈莱森时,那家伙癫狂发疯的话。
还有周社认真的承诺。
“难道……”
李司净很不想问,因为一旦问出口,有些事情就会在他心底扎根。
“这座山,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沉默之中,夜风呼啸,山里变得更为阴冷寂静。
“净净……”
轻盈的呼唤,随着风飘来。
李司净霎时停住脚步,看向幽绿的寒潭。
“净净。”
温柔的呼唤变得确定,李司净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迈步。
“妈妈?”
严城在阻拦他,严城在说什么。
可是李司净猛然推开身前的阻碍,执着去找声音的来源,耳畔只有妈妈温柔的轻呼,眼睛只看得见被他遗忘的熟悉脸庞。
妈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性的梳成了长辫,搭在颈边,细长的眉毛弯弯,总是带着温柔笑意。
他和妈妈长得很像。
倒影在水面的容貌,李司净能够一眼认出来。
“净净。”妈妈在喊他。
那份涌上心头的温暖,令他难以克制的伸出手。
妈妈——
李司净跌入水中,没能抓住妈妈的手,像是被绑住了手脚,无法挣扎的沉入寒潭。
冰冷的水灌入鼻腔,他发不出声音,却神志清醒的意识到:
新娘不是自愿的。
她们不像《守山玉》里写的唯美浪漫,自愿赴死。
而是村民绑住了她们的手,捆住了她们的脚,塞住她们的喉咙,拴上厚重的石头,让她们再也发不出声音,在恐惧和绝望中沉入深邃的寒潭。
李司净在窒息与死亡的恐惧前,忽然想起来了。
六岁的时候,他甚至没能走出树林,就被抓住了。
泥泞的黑影,仿佛是梦魇里的鬼魅,缠住他年幼的躯体。
在这样茂密的树林,多得是居心叵测的影子,让他没法听从妈妈的话。
“妈妈……妈妈……”
李司净的呜咽,占据了他全部记忆,而记忆的最后,是周社救了他。
童年恐惧的死亡,变成了另一种噩梦,沉睡在他逃避的躯体。
直到他开窍的那一天,在茫然懵懂的睡梦中,做了一个和周社有关的绮丽幻梦。
他忽然理解了周社面对质问时的错愕。
自己亲自救下的人,对自己充满畏惧和仇恨,换谁都会错愕得心寒。
可是周社……依然无奈的接受,温柔待他。
还挨了打。
李司净沉入水底,痛苦异常。
走马灯一幕又一幕持续冲击脑海,给予他死前最后的嘲弄。
他想起来了,当初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在死亡那一刻的恐慌,不亚于第一次梦到周社时的惊恐。
李司净解释不了他对周社的害怕,但他清楚知道人类无法抵抗死亡与性,就像无法逃脱生和死。
两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惊人的一致,界限模糊,分辨不清。
李司净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不是周社在进入他,而是死亡在进入他。
偏偏他是一个分不清善恶、蛮不讲理的小崽子,才会牢牢记住周社和痛苦。
却误以为那份痛苦的来源,是周社。
他大概是要死了。
只有濒死的时候,他才会产生愧疚和后悔。
但是好像……
太晚了。
“周……”
他想叫周社的名字,一出口尽是水流灌入口腔。
李司净确定自己要死了。
不然怎么会在冰冷深邃的见到了周社。
这个王八蛋在水里的幻觉,仍是那副令人嫉妒的俊美模样,哪怕眉宇间泛起焦急,也显得脸庞完美无缺,仿佛在嘲笑他的临终醒悟。
李司净感受到水流灌入大脑的刺痛,又在痛苦里重获自由。
那种灵魂出窍般的自由,迫使他产生极强的欲望,直接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幻觉,咬了上去。
温柔的气息从唇齿间传来,带着冷冽的水流,凶狠的咬出了铁锈味。
濒死的人,退化成了野兽,带着此生最后的愤恨遗憾,极具侵略性。
他感受到推拒,睁开眼清楚看到周社诧异的神情,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呆愣,嘴角无辜带血,又被水流冲刷得干净。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李司净就算死了也要质问这个家伙:
是想留到坟前烧纸的时候再跟他说吗?
李司净没能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冰冷的池水,温暖使他困倦,只来得及闷声埋怨:“王八蛋……”
脑子却想,我都要死了,亲一下不过分吧?
竟然在幻觉里,隐约听到带笑的回应。
“嗯,不过分。”
周社抱起湿透的李司净,走出寒潭,回到岸边。
怀中骂他王八蛋的家伙,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严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上一次,这个男人话都没说,径自走入了陈莱森的书房,换得陈莱森魔怔了一样去投案自首,向警察坦白了他死而复生的疯话。
这一次,男人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严城被问得愣神。
他快忘了他的愿望,就像他忘记了那个人。
眼睛呆滞茫然的落在了李司净脸上。
苍白的脸埋首在男人怀里,呼吸平稳,似乎有惊无险的睡着,静谧得仿佛没有丢魂似的跳入寒潭。
都说儿子像妈,李司净应该很像她。
可是严城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却记得那个人总是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对生活没有任何的不满。
那个人喜欢穿白色衬衫。
天气凉了会在衬衫外面加一件毛衣,常常是浅蓝色的,因为她喜欢浅蓝色。
“城哥,这不是毛衣。”
那个人总在细微的地方,笑着斤斤计较,“是针织衫。”
严城始终没法理解。
细长的毛线织出来的衣服不叫毛衣,叫针织衫。
但是那个人喜欢这么叫,那就这样叫吧。
冷漠的声音,穿透他破碎的记忆,严城听得清楚。
“这池寒潭通往祭坛。”
“只要你能走入祭坛,就能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声音成为了一种蛊惑。
严城受到灵魂深处的吸引,相信这声音的每一句承诺。
他步入深幽的潭水,始终没有回头。
这是他的愿望,他要为自己念念不忘的愿望付出应有代价。
潭水缓缓流淌着污秽的血,在漆黑夜晚的反射出荧黑蓝,他脑海里一直浮现出李司净失去血色的脸。
等水流没过腰际,他突然明白了。
他想的不是李司净的脸,是那个人的脸。
处于恐惧与害怕之中,仍旧为了李司净,毅然选择回头的脸。
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后悔了。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严城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责任——
她是要回到敬神山的人,而自己是要送她去敬神山的人。
所以他去了李家村,见到了李铭书。
那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有着强大且残酷的命,亲近的人都会遭遇不测,独自一人活着,可又一直活着。
除了捡来的女儿,再没有任何的亲人。
说不上幸运还是凄惨。
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历经了残酷的对待。
曾经谣言四起,说他坐在乱葬岗吃下了自己父母的尸首。
还有离奇的记录,说他让一个在医院断气的人死而复生。
无数人想要撬开他深埋的秘密,想要弄清他藏起来的完整神谕,想要金钱,想要权势,想要长生不老,想到发狂。
最终,那些人都比他更早死去。
他变成了这座山活着的神谕。
这些严城都没见过,无从考据。
可他清楚知道,李铭书确实在山里捡到了一个属于大山的女孩,平安无事的将她养育成人。
可惜,他太老了。
寿命所剩无几,像是山里外强中干的老树,稍稍用力就能彻底的掰碎,留下一地零落的树皮枯枝。
根本保护不了女儿一辈子。
严城收到过警告,不能忤逆他,但是可以骗他。
骗他,自己期望和他的女儿结婚。
骗他,自己会尽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李铭书只是说:
“你和她结婚,你会后悔。”
后来,李铭书同意她和一个叫做周卫的废物男人结婚,去生一个会害死她的孩子。
只因为李铭书说,周卫不会后悔。
李司净和她很像。
她和李铭书很像。
一生结局无可挽回,仍会执着的相信爱能改变命运。
严城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长相,仍旧能够记得她维护周卫时的语气和声音——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是为了责任、为了义务和我结婚,他只是因为爱我。”
“他不会后悔。”
严城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如果为了责任,他又为什么承担着这样的责任?
如果为了实现愿望,他实在是不明白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的人,好像迷失在了一座山里。
步伐阻滞不前,眼前只有“责任”“愿望”不断盘旋,却只见无数人讲述执迷不悟的神明、祖先,重复一代又一代的癫狂,拼命填满欲望沟壑,直到临终了才后悔:
这一生不该这么过。
他好像已经不相信那些人冠冕堂皇讲述的事情了。
那么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不像周卫,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不像那个人,选择了为李司净而死。
水没过脖颈。
水灌入鼻腔。
水令他窒息。
他在这一刻,领悟了李铭书所说的后悔——
怎么到了死的那刻,才开始期望这一生应该重新来过。
“……我没有后悔。”
冰冷的寒潭之中,他依旧张开口,任由水流涌入,尝试发出声音,反驳着李铭书的断言。
至死,嘴都是硬的。
“只是……”
潭水深邃,寂静无声。
她的未来不必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