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
1. 第 1 章
李司净知道自己病了。
他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终日梦魇缠身,甚至怀疑自己可以凭借一个梦,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
他身处灯光烁亮的空旷片场,助理万年低声一句:“许制片出了车祸。”
宛如惊雷。
李司净心里一沉,下意识觉得:是我害的。
许叶是《箱子》的制片人,他出了车祸,李司净作为导演,再是忙着试镜看场,也得立刻去医院看看情况。
万年开车一路疾驰,担忧抱怨就没停过。
“昨天手脚架砸了灯光师,今天制片人就进了ICU。”
“怎么电影还没开拍,就多灾多难的。”
一路抱怨到了医院车库,万年停了车。
哪怕车熄火了,他那张嘴也熄不了火。
“李哥,你说是不是真跟网上传的那样,《箱子》这项目邪门啊……”
话音未落,万年脑袋抵上坚硬物件,骇得他浑身一震。
只见阴暗车厢之中,李司净眼神冰冷。
更冰冷的,是李司净手里的枪。
万年霎时双腿颤颤。
安宁和平年代,他不该怕枪。
但是前两天隔壁片场才出了枪支走火的离奇事件,内部讨论得热火朝天沸沸扬扬,他哪能不怕枪。
万年脑海电光火闪,想的居然是——
完了!
难道这些邪门事,背后都是李司净做的?!
“消停点。”
李司净松了枪,往他怀里一丢。
“啊!啊!”
万年吓得要死,仿佛那枪是一团火,炸得他在驾驶席跳起来。
“鬼叫什么?”
李司净打开车门回身嗤笑,“道具枪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李哥、李哥……”
万年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道具枪往扶手盒里放。
“道具归道具,这也是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两天……”
他刚想说前两天隔壁剧组的道具师,收拾拍摄用的猎枪,直接走火。
送进医院不说,还有安全检查的反复来叮嘱,叫他们做好道具管理工作,临时熬夜赶出个片场规定交差。
一想起了李司净的神情,他就害怕得转了话头。
“这不是今天试镜用的吗?你这怎么还带出来了?”
李司净随手关上车门,往电梯走。
“刚才离开片场太急,忘了放。”
他说得轻松,快吓死万年了。
他们来医院之前,正在试镜一场枪戏。
男主演的演技实在太烂,拿着枪摆谱装腔。
李司净见状一声不吭,走过去夺枪反手拉开保险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场就要崩了这虚有其名的“演技派”。
那眼神、那气势,真跟杀过人似的冷厉,顿时吓得对方屁滚尿流。
男主演脸色惨白,骇然发抖的反应,倒是比之前傲慢蠢钝的模样,顺眼许多。
万年心有余悸。
他想起李司净冰冷眼神,立刻没了之前嘲笑大明星是怂货的心情。
就李司净这样闷不作声就掏枪的脾气,说是背地里杀了一万个,他也信。
万年锁了车,一路小跑,终于学会了管住嘴。
他是慌了神,乱了套。
明知道李司净跟《箱子》的关系,还敢大嘴巴的去说《箱子》邪门,真是不想活了。
进了电梯,李司净也不怪他。
等电梯门关上,李司净甚至语气欣赏的说:
“你刚才反应不错,比试镜的蠢货好多了,下次就派你去指导他。”
万年惊魂未定,他哪里是演技,他那是真的害怕!
顿时神色讪讪,“我哪里敢指导他,人是大明星,又是许制片推荐来的……”
说起许制片,他声音都低了很多,强行把话给掐了。
以免惹得李司净不高兴。
《箱子》筹备了整整三年。
项目组终于拉够了投资,准备开机,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要知道,这电影的投资方,大多看的许制片的面子,只买许制片的账。
这么一尊大佛,忽然出了车祸,还进了ICU。
他们怎么可能不急。
电梯挤挤搡搡,满是来来去去的病患。
终于到了楼层。
李司净出了电梯,快步到了ICU门外,就见到眼眶发红的娟姐。
娟姐和许制片老夫老妻,更是看着李司净长大的长辈。
见他来了,娟姐眼泪顿时止不住。
“本来老许要开这个项目,我是不同意的。里面有还不完的冤孽债,算不尽的人鬼仇,你们拍它做什么!”
人在ICU里躺着,家属骂什么都得安安静静听。
万年站在一旁心惊肉跳,苍白着脸去打量李司净,唯恐李导怒火中烧,又掏出一把枪,叫她闭嘴。
幸好,李司净哪怕脸色不好看,也只垂着眸,仍是敬重长辈的问:“许叔怎么样了?”
娟姐哭得声音沙哑,“ICU里昏迷着,能怎么样?医生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醒啊。”
万年闻言知情识趣,赶紧宽慰道:
“娟姐不要急,许制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客套话说了许多,娟姐只会反反复复的念叨“不该碰这个项目”“这个项目不干净”。
神神叨叨。
尽是网络上流传的谣言,无非是说《箱子》沾了邪气、带了诅咒,谁碰谁死。
李司净心情烦闷,结束了探望。
他走到电梯间,发现了一大群等待电梯的病患,又恰好错过了下行电梯。
只觉得更烦了。
《箱子》这个项目确实不顺利。
筹备期间就闹出了车祸、凶杀、破产,一路把李司净一个只会写剧本的学生,熬成了扛大梁的导演。
不是因为他多么才华横溢、饱受器重,而是出事的人太多,病重、意外的导演算不过来,一个一个的等过去,他不想再拖了。
在电影圈子里,十分忌讳这种事情。
无论是投资立项,还是拍摄上映,都希望项目顺顺利利,换个皆大欢喜的开门红。
但《箱子》,一开门就是惊天大灾难。
圈外的人不怎么清楚,圈内的人都调侃这项目邪门。
换成惊悚灵异片,都都拍出纪实风格了,时常在网上引得一些业内披马甲爆料,充为谈资。
李司净正想着。
一旁等电梯的病患,突然低声嘀咕:“……该去庙里烧香拜一拜了。”
“是啊是啊。”还有人随声附和,“出了这事儿,实在是邪门……”
李司净皱起眉,转身走向楼梯间。
万年赶紧跟上,大约猜想他是听了病患的迷信感慨,心里不痛快。
到了空荡的楼梯间,万年才低声说道:
“李哥,这些迷信的话,他们也是随口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而且《箱子》遭了这么多事,还不是开起来了,真要是邪门,我们连投资都拉不到,直接夭折。哪里会有今天。”
全然没有之前开口说《箱子》邪门的迷信语气。
显得很是唯物主义。
李司净每一句都听着,没有回。
万年的特点就是话多。
他专门挑的。
只要有万年在身边,他的耳边就不会太安静,热热闹闹,以免他陷入过于阴郁冷清的境地。
毕竟,他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比如说,医院楼梯间每一层墙角,都裹着厚实的黑影。
那些一层一层仿佛凝固的黑色,仿佛医院没打扫干净的烂泥,如果不是它们逐渐发芽,李司净看也就看了。
偏偏,他每瞥过一眼,都能见到黑影里的嫩芽如野草般抖落灰烬,让那一滩烂泥,显得更为漆黑腥臭。
“我查了一下,李哥你之前想去看的故事画展,今天会开门,就在附近。”
万年的声音仍是不停,驱散了那些蛰伏在角落烂泥带来的阴沉。
“要不我们顺道去看看?找找灵感?”
“嗯。”
李司净开始玩手机,不去看角落的黑影灰烬。
手机无数消息红点,等着他读,全都在关心问候、惊讶担忧。
不少人更直白,查ip一样问: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个电话?
恨不得全天24小时给他带个定位器,每过十分钟都看一下他在哪里。
李司净一条一条去回,琐碎得令他头疼。
《箱子》最近才开始试镜选角,自荐的、挑刺的、帮忙的数不胜数,许制片刚出事,消息就传遍了。
暗含的关心里带着打探内幕的担忧,唯恐许制片撒手人寰,断了资金链。
毕竟,这项目全靠许制片拉来的八千万前期投资顶着,比起动不动过亿的大项目,《箱子》实在是微不足道。
可对李司净而言,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因为《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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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的灵感来源,是他外公的日记。
外公在一座偏僻小山村,度过了大半辈子,一本一本的日记,用一种散漫随性的口吻,记录了一个时代。
他看着日记上的字句,创造出一个茫然迷失的主角,毫无求生欲的走入这座深幽得与世隔绝的村落。
然后在中式恐怖的传统里,亲眼见到生命的逝去,逐渐理解了痛苦挣扎也要活下去的意义。
从市场角度来看看,这个老旧故事无趣古板,却成为了李司净童年无法忘却的记忆。
他时常从凌晨噩梦醒来,盯着墙角烂泥黑影发呆,最终拿笔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去画记忆里的场景,驱除无法治愈的幻觉。
但是……
“——你该回去了。”
耳畔这声命令,让李司净觉得万年未免太不礼貌了。
他转身皱眉问道:“不是去画展?”
眼神一转,却见万年离得很远,盯着手机头也不抬的茫然回答:“对啊,我正在查地址。”
那句话不是万年说的。
李司净血色褪尽,眼角余光仍是那滩阴魂不散的黑影。
是它说的?
浓稠黑影不再静静的如烂泥般趴伏在楼梯间角落,而是离得很近,仿佛罗织了一张大网,立在了李司净面前。
近得甚至可以闻到并不存在的腥臭,随时能像海浪一般,扑打而下,将他淹没窒息。
犯病了。
李司净想。
这念头一起,又自嘲道:他能清楚意识到自己犯病,怎么不算是病情好转?
万年不好意思的小跑下来,对一切浑然不觉。
他笑嘻嘻的说:“我给场务发了消息,叫他们先休息等我们通知。走吧,李哥,去车库得坐电梯,楼梯下不去。”
说着,他穿过医院一楼密密层层的人群,冲到满是人影的电梯按键前,眼疾手快的按了个向下。
李司净佩服他。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大摇大摆、恍然不知的穿过腥臭污糟的烂泥大网。
全须全尾的……
那他应该也行。
李司净目不斜视,迈步穿过了烂泥大网。
除了视线遭到阴沉灰烬蒙蔽的瞬间,心头一跳。
并没有别的不适感。
很好,是幻觉。
他淡然的松了一口气,走入等待电梯的人群,进了电梯。
医院往下的电梯,一向人少。
李司净视线一瞥,站在了电梯中央,远离了四周角落。
万年按了键,继续去说:
“那个画展晚上七点半关门,开车只要四十分钟。据说盛世集团的林总,刚花了六七十万,在里面买了一幅画,说是什么人生坎坷的乡村画家新作。”
“哇,好有钱。原来网上说的是真的,只要讲得出故事,随便什么画都能卖这么贵!”
他喋喋不休,李司净脸色苍白,不回话。
万年似乎终于发现了老板的不对劲。
“李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他只是不想说话。
因为在楼梯间形影不离的黑影,从他步入电梯的瞬间,如潮湿海水一般,涌入电梯死角。
它们仍是一片漆黑阴沉,泛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头顶发芽一般的绿点,在狭窄空间里更为显眼。
仿佛深海诱捕的一点幽绿荧光,等着他这条游鱼自投罗网。
电梯到车库很快,“叮”的一声,门开了。
李司净应该迅速逃离四角的幻觉,尽快的去往开阔的地方。
可他视线往外一瞥,骤然愣住。
白炽光照亮的阴暗车库,一个男人穿着浅灰色长风衣,步伐悠闲的走过。
他身材高挑,短发凌乱,拥有极为适合风衣的宽肩窄腰,任凭谁见了,都会多看几眼,惊叹于造物主的偏爱。
如此备受偏爱的身影。
却叫李司净心中涌上按捺不住的恐惧。
李司净几乎要忘记这是恐惧。
他背后发寒,唇齿颤抖。
每一根指尖、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远离他!躲起来!快跑!
李司净死死定在原地,在意识叫嚣警告之中,偏偏诧异盯紧了那道背影。
直到电梯门差点关了,他竟伸手拦住门,在喉咙烧灼心跳剧烈的强烈恐惧之中,飞奔出去。
穷追不舍!
身后万年茫然大喊:
“李哥、李哥?你去哪儿?!”
2. 第 2 章
李司净听不见万年的呼喊。
他抵抗着身体里原始的恐惧,在惊人的耳鸣、鼓噪、喘息之中,一路追逐着那道悠闲身影。
长风衣,短乱发。
身姿优雅,闲庭信步。
对方的步伐没有变化,对方的背影依然散漫。
李司净迈开步子,向那个人奔跑,却怎么都追不上去。
他追出了车库,追进了病患众多的医院楼宇。
再追着一转狭窄巷道……
死胡同。
没有通路,堵死的白墙。
只有一个戴着防尘帽、穿着无菌服、口罩覆面的躲闲医生,被他急促奔来的脚步吓了一跳。
医生惊恐的从手中病历抬头:
“什么事?!”
李司净血红的眼睛,盯着全副武装的医生。
他丢失那个人的身影不过几秒,绝对不够对方脱下风衣换装。
而且,高矮不对。
身形不对。
声音不对。
哪里都不对。
李司净站在原地,眼神可怖,沉默无声。
医生都有些怕了,伸手拿着病历,错身离开。
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狭窄的一道楼宇缝隙,丢失了那个人的踪迹。
万年气喘吁吁,惊慌失措的跟了过来。
“怎么了?李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李司净喉咙发干,渗着血腥,说出话都能感觉一路狂奔余留的颤抖。
他的恐惧,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唯独残留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使他疲惫。
李司净转身往外走,又回了电梯间。
万年不明所以,安静的跟在后面,看着李司净按下楼层。
电梯上升、人员窜动吵闹,他念叨着:“有什么忘了吗?还是许制片醒了啊?”
李司净没理他。出了电梯,直奔ICU之外等候着的娟姐。
“娟姐,许叔没事吧?”
娟姐情绪平复许多,被李司净去而复返吓了一跳,“没事,怎么了?”
“没事就好……”
唯有李司净站在ICU门外,心有余悸。
万年小心谨慎,问道:“怎么了?李哥。”
李司净跟娟姐道别,回到了电梯间外。
“画展不去了。开车送我去南街十六号。”
南街十六号是一片矜贵的商业区,玻璃橱窗的奢侈品logo比邻,街上来来去去的尽是西装革履的白领,偶尔也有小年轻挽手闲逛。
李司净来这里只去一个地方,宋曦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他常年产生幻觉,随处可见黑影淤泥,终日梦魇缠身。
但他不能吃药。
那些吃了就会浑浑噩噩,失去思考能力的药剂,除了让他昏昏沉沉陷入无止尽的茫然困惑,对他的幻觉没有任何帮助。
所以,李司净选择了更为保守的治疗。
比如说,定期去心理咨询师那里复诊,或者说闲聊。
心理咨询师、心理医生,李司净换过很多。
比起那些擅长说教,聊不了几句就要建议去精神科开药住院的医生来说,南街十六号这个宋医生,还算不错。
年纪轻轻的心理学海归硕士,知名院校心理健康指导师,国际心理治疗协会名誉顾问,注册系统咨询师,国家二级咨询师,心理治疗师,甚至有医师执业资格和本地医院精神科工作经验。
头衔多,所以个人风格独特。
以前李司净去过很多咨询室,温馨风、学术风、童话风,每一种室内布置都在力图降低来访者的紧张感。咨询师也会穿得亲切普通,拉近与来访的距离。
偏偏宋医生不是。
他的咨询室刷白墙、挂指南,办公桌上打印机、电脑、笔筒、笔记本、锦旗应有尽有,一比一复刻了他在医院的精神科诊疗室。
甚至穿白大褂、戴胸牌,并不介意来访者称呼他“宋医生”。
李司净问过为什么。
他说:“有钱人多得是地方放松,来他这里心甘情愿送钱,就是图一个专业。”
所以,医生的权威专业,成了他生意兴隆的秘诀。
一个月接上几次富二代、明星网红的咨询,足够他衣食无忧,空出宽敞冷清的咨询室,随时欢迎李司净的到访。
今天宋医生的咨询室依然没什么人。
李司净坐下来稍稍平缓了呼吸:“刚刚许制片出了车祸,进了ICU。我觉得……”
“是我害的。”
宋医生习以为常,平静问道:“为什么?”
“因为昨天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箱子》男主演的事情。昨天吵架,今天就出事,跟以前一样。而且,我今天又看到了那些东西。”
他很不想回忆,但是每一次眨眼、每一次沉思,都无法挥散视野里阴沉漆黑的影子。
“它们停留在医院,像是一滩烂泥,散发着腥臭。”
“好像一直在等……等到它们从烂泥里,长出了一根草,就会把许制片带走。”
只有他看得到。
就在咨询室的墙角、天花板,甚至是宋医生坐着的浅白色椅子,都缠上了这些浓郁如泥水的黑色雾气。
一开始,他眼里的那一滩烂泥只是一团漆黑的浓雾。
不会像海水一样流动,不会竖立起一张大网,更不会发出类人的声音。
他很确定,那些绿色的草芽,是今天刚长出来的。
他更清楚,这是那些东西第一次跟他说话,告诉他:“你该回去了。”
漫长无趣的描述,不同于李司净平时猎奇可怖的噩梦。
宋医生仍是安静聆听。
唯独在李司净再度重复“是我害了许制片”的时候,出声打断。
“人不可能因为和一个人吵架、讨厌一个人,就在不接触的情况下伤害别人。许制片是出的车祸,是意外。你会觉得他进ICU是你害的,恰恰是因为你善良得不愿意他受伤。既然不愿意他受伤,又怎么会害他?”
“如果我说,我今天在医院见到了那个人呢?”
李司净聊起了宋医生最感兴趣的梦境。
“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我以为……他要去杀死许制片。”
听了这话,宋医生忽然眼神一亮,“那个人?那个经常出现在你梦里的男人?”
他误会了李司净的意思,勾起好奇的笑意:“所以,你做了一个关于他解决掉许制片的梦?”
“不是梦里。”李司净纠正道,“我在现实里看到他了,就在医院的地下车库。”
“然后呢?你有没有和他打招呼?然后发现他其实是你的熟人?”
宋医生淡然从容,仿佛自己的观点终于有了佐证,“梦境里每一个人的长相,都应该是现实的投影。我跟你说过的,你肯定见过他,只是你忘记了他是谁。”
李司净抗拒的皱起眉,就像他抗拒每一个否定他观点、强迫他承认错误、一味输出自己权威诊断的医生。
不过很快,他倚靠在椅子里,轻松的回答道:“没有,我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追上他,他走太快了。”
他说得简略,并没有提及人影消失得一干二净的死胡同。
“但是——”李司净勾起笑意。
“我忽然想起来,我跟他见面的第一个梦是什么了。”
那是李司净和宋医生长达一年多的诊疗,始终执着于弄清楚的谜题。
李司净每一次都说: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都像一个无情的杀手,帮他顺利解决掉了他每一个讨厌、憎恶、仇视的家伙。
又在现实里,他逐一见证了那些被自己厌恶、憎恨的家伙,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意外。
虽然宋医生执着的开解他:巧合罢了,梦境不会影响现实,梦境仅仅是现实的投射。
意外只是巧合。
这世上不会因为存在这么一个长相俊美、身负异能的男人,真的因为他的憎恶、仇恨、烦躁,就敢无视法律,对现实中的人下手。
他们永远在这件事上僵持不下,永远在执着追溯那个男人究竟是从李司净的哪一个梦开始出现。
李司净却始终保持沉默,逐一否定了宋医生的猜测。
但是今天。
在李司净见到那道悠闲浅灰长风衣背影的瞬间,他彻彻底底的想起来了。
现在,长久困扰他们的谜题,终于要揭晓谜底。
宋医生显然饶有兴致,充满期待的追问道:“那是什么梦?梦里他做了什么?”
李司净嗤笑一声,如实告知。
“他在操.我。”
宋医生表情僵硬,客套的微笑还没来得及直面现实,就开始皲裂。
李司净又重复了一遍:
“他在操.我。”
“等、等一下……”
再有职业素养的心理宋医生都被他的直白坦荡说得面红耳赤。
即使是留学海归,见过大风大浪,在舒适安全的环境里待久了,也会被突如其来、避而不谈的隐私话题冲得一阵慌乱。
毕竟,他在心里替李司净做的预设,再出格也不过是杀人放火、滥杀无辜的噩梦罢了!
片刻惊慌之后,宋医生抬手去翻电脑里记录的病历,逐字逐句去找李司净是不是曾经有过同性的幻想。
他语气崩溃又故作镇定的,试图找回医生权威。
“李先生,你知道的,偶尔一次梦到和同性、或者不同物种产生冲动,并不能代表着你有问题。因为梦境没有逻辑,只是你对现实某种压抑情绪的反馈……”
“但是我的梦很有逻辑。”
李司净麻木疲惫的否定,终于在道貌岸然宋医生崩溃神色里焕然振奋。
他甚至升起恶劣的兴趣,更为详尽的描述起那场梦。
“他先是用绳子绑住了我的手脚,然后捂住了我的嘴,用手掰开我——”
“停!”
宋医生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作为一个保守的社会主流人士,宁愿听李司净去聊那个男人怎么不切实际的烧掉摩天大厦,用刀挑开烧焦的尸体,闻到诱人的烤肉味,也不愿意去听实际的同性限制级。
更何况,他认为他有义务阻止李司净自暴自弃般的自毁式讲述。
打印机滴滴的吐出印有字迹的病历,代表着宋医生要做一些简单的记录。
或者说,宋医生需要用笔抄写笔录一样,去平复自己受到的惊吓,找回自己的职业素养。
李司净习惯了。
他安静的在等。
宋医生笔尖沙沙,按照一尘不变的流程出声: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我们换一种方式来弄清楚这个人。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李司净笑得轻蔑。
“可以。”
“你能清楚的回忆起这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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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今天在医院车库,见到了那个人。是吗?”
“是的。”
“那你见到他的时候,感觉怎么样?高兴?害怕?茫然?”
“害怕。”
李司净并不回避自己的医生,“我以为他要去杀了许制片。”
宋医生抬眼看他。
这已经不是李司净第一次重复“我的梦境会让讨厌的人倒霉”“那些跟我起过冲突的家伙,出现在梦里,被那个男人杀掉,没多久对方现实里就出事了”。
但他是医生,他绝不可能认可这样的超自然能力。
宋医生继续问: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什么颜色?你可以仔细描述一下。”
李司净并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眸,非常容易回忆起那个走过车库、骤然消失的男人。
灰色长风衣,微长短黑发,步伐悠闲得仿佛路过。
一切是如此清晰,可随之涌上来的,不是拨云见雾的豁然。
而是恐惧。
这样的恐惧极为陌生。
李司净翻来覆去拍摄生死、经历生死,从未有过如此害怕、恐慌、颤栗的时候。
他害怕见到那个人。
他不应该见到那个人。
仿佛身体里与生俱来的防御机制,在用心跳、冷汗、颤抖提醒他:危险,远离。
可他的思绪抑制不住,在宋医生一句一句询问里,直面始终逃避回忆的梦境。
忽然,李司净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但眼神惊人的发直,只看宋医生的办公桌笔筒。
居高临下,神色专注。
竟让宋医生产生了一种没由来的惶恐。
在他看来,李司净家世良好,条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是父母恩爱,任何叙述都不存在父母吵架和中式父母压力。
家庭和睦。
一流大学本科导演系毕业,拍摄过的作品在网络取得过一定名气,受到了资源雄厚的制片人赏识,正在拍摄一部听起来极有意思的电影。
前途无量。
虽然他总是做一些杀人放火的噩梦,宋医生听了都烦恼,私底下判断他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偶尔他也声称自己能够看到幻觉,整个世界都处于污秽泥水覆盖。
导致宋医生都有些怀疑:他叙述的经历是不是存在编造?是不是在消极抵抗诊疗?不然怎么会有人,在幸福的家庭环境里患上这么严重的症状?
但是,比起一些原生家庭窒息压抑,永远在钱上纠缠不休的病患,李司净可谓是优质聊天对象。
否则,宋医生也不会面对长达一年多的噩梦倾诉,冒着自己精神崩溃的苦口婆心,妄图治好这样的一个疯子。
李司净是疯子。
一个精神疾病严重到产生幻觉,依旧不肯吃药的疯子。
如果他突然从桌上笔筒里抽出一根尖锐的笔,猛然刺向眼睛或是手掌。
在宋医生看来,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至于是谁的眼睛和手掌,全看李司净的心情。
宋医生尽量保持着警惕,假装没有察觉。
他居然在慌乱之中,还有闲暇去后悔:不该把裁纸刀放笔筒的!
“李先生,你怎么了?”
宋医生强忍语气,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我回忆那个梦的时候……”
李司净眉头紧锁,径自抽出了宋医生办公桌上的铅笔。
骤然涌上心头的情色梦境,让李司净忽略了很多问题。
但在宋医生询问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因为那个梦,他在害怕那个人。
所以,他每一次回忆,都在本能的回避想起那个人的容貌。
即使如此清晰。
李司净的眼睛绽放出狂热的光芒,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在挣扎、在哭喊,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看到了字……在我脑海里不断回荡的字……”
他落笔画下了那些突然涌上的字,象形文、扭曲在墙壁岩石一般的地方。
这样的字,李司净不认识,但他见过。
一般会出现在棺椁里、在墓穴里、在博物馆的陈列室里。
以及,在他设想揣摩一直没有得到更好设计的《箱子》最终场景里。
李司净清清楚楚的勾勒出那些意味不明的象形文字,酣畅淋漓的重现了剧本中男主角林荫的恐惧。
《箱子》重头戏的镜头,应该呈现这样的视角、展现这样的场景。
还有穿插的闪回、揭露的谜底,应该像这样——
哭喊、嘶吼都应该淹没的寂静中,仰望千百年都未曾破解的淋漓真相。
李司净麻木得连恐惧都丢失得一干二净。
此时,他终于在抗拒回忆的梦境,找回了丢失的恐惧,并且画出了最为满意的分镜草图。
李司净用铅笔敲了敲纸上的草图,直视宋医生的眼睛,面带笑意,成为了一个言辞恳切的疯子。
“是这样的画面。”
遭受折磨,仍旧意志坚定在绝望中等待一束光的场景,就该是这样的画面。
“啊……”宋医生僵在原地,端详这个自说自话突然画图的疯子。
李司净心满意足的将铅笔插回笔筒,收起这份贵重的分镜,再一次庆幸自己来到了南街十六号。
“谢谢你宋医生,我今天也觉得好多了。”
3. 第 3 章
宋医生瞠目结舌,受到打击的茫然神色,令李司净愉快。
他的低沉沮丧和残存的恐惧,霎时一扫而空。
什么噩梦什么男人,都不如完善《箱子》细节来得重要。
他连走出南街十六号,都带着笑意。
李司净确实是有点儿记恨……或者说责怪许制片。
《箱子》好好的,非要塞陈莱森这种“演技派”流量明星做男主演。
不能协商、没有回转的余地。
要不李司净走,《箱子》交给别的导演来拍;要不陈莱森滚蛋,《箱子》停拍。
别无出路。
即使李司净和许制片在男主演的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他心里仍不希望许制片出事。
因为《箱子》的投资和后续拍摄,全都靠许制片了。
没有这位制片人,《箱子》可能连拍摄许可都拿不到。
李司净走出宋医生心理咨询室的电梯,那些污糟漆黑的烂泥,仍在他的视野之中。
头顶发芽的草穗,似乎更茁壮了。
不过,无所谓。
在弥补了《箱子》重要场景之后,李司净再看这些长草发芽绿意丛生的烂泥,都觉得亲切。
“你们到底是什么?”
他此时心情很好,可能是因为戏耍了医生,可能是因为知道了那个人真实存在,印证了梦不过是现实的映射,竟然出声和一片幻觉聊了起来。
“总是跟着我,却只能在每个角落里出现,像是打扫不净的污渍。偏偏今天又出声喊我,叫我回去。”
他自言自语,楼宇角落的烂泥一直安安静静。
是的,这些东西只是他的幻觉。
永远安安静静,晃来晃去,毫无威胁。
声音也只是他的幻觉……
李司净勾起笑意,果然没有等到幻觉的回应。
觉得自己的病情又好转了许多。
他正要拿出手机,叫万年开车来接。
霎时眼神余光里的烂泥站起,如一个吞噬飞虫游鱼的大网,黑影幢幢狠狠扑向他。
不。
李司净觉得自己出声了,实际上没有。
巨大的黑泥扑面而来,他甚至可以嗅到腐臭溃烂的发酵气味,和他想象之中一模一样。
一如海啸浪潮,要将他狠狠淹没,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小心!”
路人惊慌的提醒,伴随着旁边扑来的身影,果断的护住了他。
李司净头脑轰鸣,尽是电流蜂嗡作响。
他在一片漆黑幻觉笼罩的窒息感中,竟然见到了那个人。
俊朗的下颚,紧抿的薄唇。
眼眸漆黑,笑意柔和,还有极近的温度。
伴随着李司净记忆里永不可能忘记的动作。
就像现在。
李司净下意识反抗了。
实际上没有。
他像是经历了又一场臆想和幻觉,安安稳稳、头脑发麻的站在远离烂泥的地方。
似乎刚才那个人一闪而过,救他离开窒息的泥网,并没有发生过。
但这样的幻觉,过于真实。
真实得李司净指尖冰冷,浑身是恐惧笼罩的阴寒。
他眼里的烂泥仍是烂泥。
周围却吵吵闹闹,尽是受到惊吓路人的聒噪叫嚷。
“谁从楼上扔花盆啊!”
“哎哟 ,刚才好危险哦。小伙子幸好你跑得快呐。”
“你没事吧?”
“没事……”
李司净机械的回答了周围人的好意问询。
可他见到了地上碎裂的花盆。
洒落了一地带水的漆黑泥土,上面柔柔弱弱、清晰可见的……
长着一株绽放嫩芽的野草。
-
李司净病了。
他就算坐在片场,盯着监视,也无法集中精力。
重要的试镜,依旧要继续下去。
李司净捧着一杯滚烫的感冒冲剂,皱着眉去看陈莱森的表演。
做作、矫情,仿佛一辈子没在镜子里看清过自己样子的“演技派”,正在监视器之前,舞骚弄姿,自以为帅气的念出《箱子》男主角林荫的台词——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这么关键的句子,从他嘴里念出来,彻底变了味。
仿佛一个小偷,在跟同伙窃窃私语: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我们偷不走里面贵重的东西。
换作平时,李司净一定会狠狠羞辱讽刺陈莱森的蹩脚演技。
但他病了,就会变得无比宽容。
李司净忍着痛苦折磨,从沙哑咽喉里挤出一句:
“再来一次。”
导演一句话,带着全片场的灯光轨道场务道具都动了起来。
他们必须从《箱子》男主角走进室内的角度,再拍一次陈莱森的入场和台词。
片场安静悄寂,都在陈莱森破烂演技的折磨下敢怒不敢言。
万年提心吊胆的看李司净喝药。
出声道:“休息一下吧,李哥。”
李司净一瞬不瞬,脸色苍白铁青。
他病了,在发烧。
偏偏烧得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小问题。”李司净仍是盯着场子,污黑腥臭的泥水占满了视野,只有监视器留存一丝清亮干净。
这种病比起满眼挥之不去的黑影幻觉,实在是不值一提。
吃药一周就好,不吃药七天才好。
他一贯相信自己强大的免疫系统,能从濒死境地数次安然无恙,就不会被简单小病打倒。
李司净等着片场重新准备的时候,万年递过来手机。
他一看联系界面,顿时愣了愣。
许制片。
李司净脑海里浮现许多关怀问候,又想起许制片在ICU,应当是别人拿许制片电话拨过来的。
他心头遗憾倍增,接通之后,就听到电话那边熟悉平稳的声音。
“陈莱森还行吧?”
“许叔,你醒了?”李司净意外无比。
许制片从ICU出来了,听起来身体状况不错,“嗯,没什么大问题。陈莱森怎么样了?”
可他不问《箱子》进展,不问李司净,只问一个草包大明星,还行不行……
李司净皱着眉,重新评估了演技蹩脚的大明星在许制片心里的地位。
搞不好八千万的投资,大明星占了一半。
“还行。”
李司净随口应和,视线盯着陈莱森走出片场的背影。
长得是人模狗样,演技实在是太烂了,当背景板都嫌弃太突兀不和谐的那种。
但是,就算他不行。
看在钱的份上,李司净也能让陈大明星演完整场主角戏,然后剪得只剩片头领衔主演。
绝不辜负制片人的期许。
许制片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才道:
“你也不要太拼了,我听小娟说,你那天来医院脸色不好,是不是又整夜整夜睡不着?”
“拍电影别搞这么累,十几年都等过来了,难道就急这么一时半会吗?”
“你需要休息。”
“许叔,你刚出ICU,比我更需要休息。”
李司净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病弱,“而且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时候就不要劝我了。”
“等这边忙完,我来医院看你……”
“不用。”
许制片果断拒绝。
“我今天就出院,有些事要做。既然陈莱森还行,我就放心了。最近太忙,你可能联系不上我,但是不用担心。总之《箱子》按你的进度拍摄,钱不是问题。”
说完挂断,甚至没给李司净寒暄的机会。
似乎打这个电话就只是为了确认陈莱森行不行。
什么拼命三郎啊。
李司净看着手机挂断的界面,都有些头脑发昏,理不清思路。
许制片昨天进的ICU吧?今天就出院?还要去忙?
他顿时分不清楚,许制片进的是ICU还是ICBC了。
李司净将手机塞给万年,慢慢去喝滚烫的药剂。
热水入喉,浑身烧到冰凉的病症好了不少。
他正要找人将陈莱森叫回来继续。
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巨响——
“哐当!哗啦!”
尖叫不止,透着惊恐。
“啊啊啊!”
“怎么回事!”
“快啊,快把手脚架挪开!”
李司净猛然站起来,正要往骚乱处走去,就见场务跑了过来。
他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的说道:
“陈莱森从手脚架上摔下来了!”
“他……”
李司净想问他一个矫情要死的明星,爬什么手脚架。
幸好他没有烧坏脑子,还有理智。
他出声道:“打电话。”
万年慌了,手机捏在手里火速解锁屏幕点开联系人。
“打给谁?”
仿佛李司净说个名字马上就能压下丑闻,摆平炙手可热流量大明星在片场摔下手脚架这种惊天大事。
李司净死死盯着万年,他没烧坏脑子,总有人脑子坏了。
他哑着声音怒斥:
“120!打给谁?120!”
李司净暴躁愤怒疲惫。
片场一片混乱,只能对陈莱森简单急救。
手脚架极高,他摔出了一地血痕。
李司净站在一旁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的止血、诊疗,只觉得一阵眩晕窒息。
明星出事,又是男主演。
李司净再是铁打的人,也要放剧组休息。
闹出这么大的意外,网络上必然吵疯了,又会把《箱子》的邪门挖出来,翻来覆去的喋喋不休。
祸事接二连三,换个别人,恐怕就要被打垮了。
幸好他是李司净。
李司净从读书时期就开始尝试拍摄纪录片、短剧、电影,扛着摄像机走入深山老林,偏远海域。
他遭遇的意外,比这些都要多。
山体滑坡。
地震雪崩。
台风海啸。
一路都扛过来了,没道理在这种时候灰心丧气。
只可惜,这养尊处优的大明星恐怕是第一次遭难。
李司净对陈莱森报以同情。
不过,也仅仅止于同情了。
120驶来的救护车,迅速将半昏迷的陈莱森抬走。
闪光灯、摄像机、粉丝抱着手机录像的尖叫嚎叫持续不断。
闹得李司净都头痛起来。
剧组停工。
男主演去了医院,导演也去了医院。
一个在急诊抢救室,一个在护士台抽血验血。
李司净取出的温度计,黑线停在36.2℃,怎么看都不像发烧。
再等了半小时的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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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报告:
一切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李司净觉得,医院可能是有神力的地方,什么病魔到了这里都会荡然无存。
要不是万年坚持李司净病得不轻,急诊的医生可能连药都不开,免得造成药物滥用。
于是,李司净拿着一袋子中成药回家。
这些药,清热解表、镇定安神。
吃不死人,也救不了急,效果大约和吃个橙子、多喝热水差不多,花钱买了心理安慰。
毕竟,他是体温36.2℃,验血指数毫无异常的高烧病人。
开这些药放他回家休息,也算合情合理。
李司净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浑身像是灌铅一样,沉重泥泞,以至于平时幻觉一般的黑影烂泥,狂欢似的缠上他,使他举步维艰。
打开家门,习惯的发现入户走廊又多了一幅麦田油画,光影柔和,填补了墙上的空白。
再走几步就听到厨房叮叮当当,是他的父亲在做饭。
“我听小万说了,你发烧,要吃清淡的。”
老父亲下厨,给他提前熬好了清粥。
“要是你妈妈回来,看你病成这样子,肯定心疼死了,又要说我没照顾好你。”
老妈总是出差,是事业型女强人,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见到几回。
平时他还会跟老父亲聊聊老妈,调侃家庭煮夫几句。
此时却烧得头痛,实在没了力气。
李司净喝完清粥,觉得自己已经被漆黑的烂泥糊了一层又一层,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强撑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医院都去了,我真没病,一切正常,睡一觉就好了……”
他安慰的话没说完,竟站立不稳,眼前一黑。
倒了下去。
“净净、净净!”
父亲焦急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
朦朦胧胧笼罩着一层迷雾,惹得李司净下意识皱眉:都说了不要这么叫他了。
李司净眼皮沉重,难以睁开。
仿佛整个身体封进了僵硬泥潭,烤干加固。
又觉得自己神志清醒,还能分辨出自己从饭厅回到了卧室。
卧室的床被宽大冰凉。
即使盖在身上,也止不住他持续散发的寒气。
太冷了……
好冷。
“冷?”他爸焦急的伸手,“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手心也好烫!”
“你这是高烧啊,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用?
再测个36.2℃?
李司净还有心情自嘲,听着父亲惊慌的声音,只想跟他说:别喊了爸,吵死了。
听觉浑浑噩噩,尽是蜂鸣嘶嘶不断。
却能听到父亲隐隐约约的念叨:
“净净,你小叔来了……”
“还好你小叔来了,他说你没事的……”
李司净听得奇怪:什么小叔?
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没听过父亲提过什么小叔。
哪里来的小叔?
卧室突然变得很安静。
很黑。
漆黑一片的室内,唯独李司净感受到强烈的不适。
仿佛幻觉里的黑影烂泥,具象化的灌入每一个毛孔,准备一点一点取代鲜活血液,侵占他病入膏肓的躯体。
忽然,他觉得身旁投来一道目光,充斥了无法忽略的生物磁场,死死凝视他。
爸?
李司净想要出声,让他爸别担心。
却只能疲惫痛苦的躺在床上,神志不清。
他躺了很久。
久到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找回了一丝力气,终于能够睁开疲惫的眼睛。
那一刻,他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在医院车库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那个在南街十六号神出鬼没救了他的人。
那个对他下手、入侵他梦境、引发他恐惧的人。
李司净霎时挣扎起来,竟然像梦里一样,四肢没有了力气,受到了幻觉黑影的缠缚。
他恐惧这个孱弱的姿势,更害怕对方居高临下的靠近。
整个躯体不受控制,唯有脑子清醒——
滚!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他觉得自己发出了声音。
如果他没有发出声音,那个人为什么会勾起笑意。
“铮!”
刀锋刺耳的回响,扎破了他柔软的枕头,震得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把短刀,寒光利刃,直插李司净耳畔。
他能感受到锋刃散发的冷意,甚至冷得驱散了黑影烂泥灌入心窍的泥泞,只剩一片彻骨冰寒。
李司净毫无反抗余地,亲眼感受到那个人逐渐逼近。
英俊的脸庞。
黑沉的眼睛。
冷笑的嘴角。
近在咫尺的柔软发梢甚至轻柔抚过他滚烫的额头,让他更觉得寒冷。
也更清醒。
那个人的手,握着那把映照着李司净脸侧阴寒的利刃。
“乖侄子,不要怕。”
黑沉的眼睛燃起烈火,盯紧猎物般温柔狂热: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洪钟大吕,回荡轰隆。
李司净沉入黑暗,仍未放弃挣扎。
这话……
他曾经听过。
4. 第 4 章
李司净感受到了风。
细碎的触感吹拂耳畔,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农村土路旁。
积水的农田,游着鸭子,浑浊的污水,漂浮着不知名的浮草。
这地方熟悉得李司净无须特地去回忆。
是李家村。
可他皱起细嫩的眉头,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一道温柔声音传来。
“司净?”
“……外公。”
李司净下意识转头回应,出声后有些诧异。
他的声音稚嫩年幼,奶声奶气,带着幼童才有的依恋娇嗔。
可是,他才六岁。
如果不是这样的声音,又该是怎么样的声音?
李司净茫然的站在原地,睁着一双浑圆漆黑的澄澈眼睛,有着城里小孩第一次来到农村的拘谨。
他眼见着身旁树林簌簌作响,走出了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扣子板正的深灰色外套,戴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花白夹黑的头发,翘起火焰烧焦一般的卷曲发梢,皮肤也如枯槁树皮,有着一道一道苍老的痕迹。
是外公。
外公慈祥温柔的问:“怎么了?”
李司净喃喃出声,“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仍是可可爱爱的困惑语气。
外公听了,笑得爽朗。
“站着也能睡着啊?这么困?昨晚没有睡好?”
李司净觉得不对,“唔,我没有睡着。不是那种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能做的梦……”
外公牵起他的手,掌心粗糙,但是很暖,散发着柴火残留的烟火气。
他安安静静笑着去听李司净言语幼稚,描述自己刚刚做的“梦”。
僻静安宁的农村泥路,即使有外公牵着,也是难走。
李司净紧紧握住外公的手不愿松开,又小心翼翼的去避开泥地,免得将鞋子陷进烂泥里。
连自己的“梦”都忘记去说。
小孩子总是这样。
才过了一小会儿,就不记得是什么梦了。
他们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更为泥泞难走的土坡。
土坡种着一大片绿竹,无人打理,疯狂生长,垂落了弯弯的竹枝,拱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竹影长廊。
沙沙、沙沙。
竹叶哗啦晃动,刮起吵闹的风。
李司净双手抱住外公的手臂,眺望深不见底的竹林幽径,里面漆黑阴沉,仿佛通往怪物的巢穴。
他有些害怕,“外公,我们去哪儿?”
外公勾起苍老的嘴角,笑声浅淡散于风中。
“去给外婆上坟。”
外婆?
李司净还没发现出疑问,抱住的臂膀忽然变得漆黑粘稠。
他仰头见到的外公,浑身弥漫着烂泥黑影,看不清模样,如同长满了黑色触手的怪物一般,向他袭来。
李司净狠狠摔倒在地,睁不开眼睛。
像是有无数只手,从烂泥黑影里伸出来,狠狠捂住了他的眼帘,不许他再看,堵住了他的口鼻,不许他再喊。
他几近窒息,拼命挣扎。
但四周狭窄坚硬,仿佛是被关进了箱子中,浑身覆满了厚厚的烂泥,害怕到颤抖,却无法求救。
外公!
“你……不该……”
声音模模糊糊,被狂风刮得细碎。
李司净在自己窒息的心跳喘息里,只剩恐惧,根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也听不见是什么话语。
他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忽然清楚听到——
“你该回去了。”
振聋发聩,耳畔蜂鸣。
李司净霎时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黏腻的汗水,泛着脱力的疲惫。
他喉咙干涸泛疼,仍没能从童年梦魇回过神。
那是六岁的时候,外公第一次带着他回李家村。
他们穿过幽暗茂密的竹林,去给外婆上坟。
后来……
李司净抬手拂开汗湿的额发,无神的盯着眼前黑暗。
他不记得了。
李司净眼前一片漆黑,又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浑浊绿影。
他一时分辨不清,他是在夜里还是在梦里。
李司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枕头。
柔软的布料粗糙,没有任何刀刃破开的缝隙。
幻觉吧。
李司净虽然不吃药,但他很有精神病人的自觉。
如果不是发病出了幻觉,那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对他拔刀……
李司净正掀开沉重沾汗的被子。
眼睛余光一瞥,视线一愣,灵魂本能颤抖的瞬间,见到了床边的黑影。
他惊诧开口:“你……”
嗓音沙哑低沉,带着高烧退却的疼。
“嗯?”
黑影动了动,带出了转身的响动,传来温柔回应。
“醒了?”
忽然在这黑影之中,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说的覆盖他汗湿的额头。
掌心温暖,体贴得令他惶恐。
然而,比惶恐更快的是愤怒。
李司净狠狠抓住这只手,猛然从床上翻身,动作比想法更快!
无数次梦里、幻想中,要将这个不知名的王八蛋彻底揍死的愿望,终于亲手实现。
李司净几乎咬牙切齿,挥拳过去!
“啊。”
一声低沉闷哼,带着黑影未曾预料的猝不及防,却游刃有余的用手掌,在视线不明的黑暗里接住了李司净的突然袭击。
对方倒在柔软床被,被李司净死死揪住衣领。
房间响起开门声,突然照进一道光亮,让李司净于光线中,看清了身下人的模样。
眉眼轻浮。
俊脸薄唇。
没错,就是这个王八蛋!
李司净揍得是冤有头,债有主。
光透亮的地方,传来老父亲的担忧:
“净净醒了吗……”
醒了,正在对入侵的陌生人一顿暴揍,每一拳头都被精准接下。
那个人握住李司净的拳头,倒床上还悠闲转头去回:
“我说他没病吧,就是累了,看,现在多有劲。”
“净净!”
老父亲慌张的跑过来,捉住好儿子的手臂。
“你干什么?”
“这个人——”
李司净被父亲拉了开,指着床上挨揍却毫发无损的王八蛋。
他不能说出自己可怕的噩梦,也要愤怒出声。
“擅闯民宅,我要报警抓他!”
“抓?”
老父亲把好儿子更外旁边拉了拉,“这是你小叔。他一回来就照顾你,你在发什么疯?”
“什么小叔?”
李司净怒火裹挟诧异,“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我小叔?”
“不许这么没礼貌。”
老父亲慈祥提醒,“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床上仿佛没事人一样的家伙,慢腾腾的翻身起来。
凌乱的刘海落下来,稍稍盖住眼梢,仍是盖不住他的笑意。
那双眼睛弯出慈祥柔和的弧度,说出的话亲切温柔得良善无害。
“对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只剩李司净脸色铁青。
小叔,周社。
据说是他爸周卫的弟弟,堂弟,血缘关系论起来,就是他爸的父亲的弟弟的儿子。
他的亲小叔。
老父亲拖着他走出黑漆漆遮了光的房间,将他强按在饭桌边。
李司净一身黏腻臭汗,脸色不善。
发烧的不适感退了。
腋下还夹着温度计。
他精神奕奕的愤恨鄙夷盯着那个假装熟稔的陌生人,不懂这家伙装什么温柔体贴。
周社坐在一侧,似乎全然不在意李司净的敌视。
他俊朗近乎美艳的脸庞勾起笑,伸出手说:“时间到了,多少度?看看。”
李司净抽出温度计,绝不可能递给他。
手指一转,36.2℃。
健康准确得像是医院测的标准体温。
他爸还在絮絮叨叨,热情聊天。
“周社你别管他,这么大个人了,小病。你好久都没回来了,上次是说去沿海了吧?”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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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社回答得就像一个普通人。
“以前沿海做外贸赚钱,我跟着朋友搞搞海运。前段时间外贸不好做了,老板把公司转了出去,失业了。所以我想回来看看。”
老爸又问:“这次回来准备做什么啊?
周社回答:“还没想好,先在网上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吧。”
亲切友好,世俗无奇。
仿佛一个久出返乡的亲戚,友好的回答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只有李司净坐在桌边喝汤,眉头紧锁。
这个人做外贸?搞海运?失业了?
开什么玩笑。
李司净担忧的看向老爸。
他眉眼弯弯,脸上洋溢着和堂弟久别重逢的开心,绝不掺假。毛线衣的外面穿着围裙,一看就是个涉世未深、脱离社会的家庭煮夫。
说不定他连那个人的身份都没查验,囫囵听了一个亲戚名字就混进来了。
李司净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查验身份,手机就响了起来。
万年在电话那端汇报:
“李哥,陈莱森没事。刚才他在医院醒了,还让经纪人发了消息,说自己想上手脚架玩玩,结果自己没踩稳,摔了一跤,但他没事,明天一早就要来片场,继续拍戏呢。”
李司净痛苦的捂住额头,实在是不知道许制片怎么就看上陈莱森了。
难道,是算准了这个大明星命硬?
不会被《箱子》克死?
李司净正想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拿走了眼前空碗,动作熟练得仿佛做了几百次。
他诧异抬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老父亲出声:
“周社你收拾什么?你是客人,我来收我来收。”
周社不仅拿过李司净的碗,跟自己用过的碗叠在一起,还顺手端走桌上的菜盘,径自去了厨房。
“这段时间要住在你们家里,你不让我帮帮忙,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过于知情识趣。
住我家?
挂掉电话,李司净坐在饭厅,死盯着厨房玻璃门。
亲眼看着梦里杀人如麻的那个人,和他家庭煮夫的爸,一边洗碗一边聊天。
他爸感慨:“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啊,到处都在失业,工作不好找哦。”
那个人还回:“是啊,都说三十五岁中年危机,一个不警觉,我这年龄也快中年危机了。”
真的是疯了。
李司净一时之间,甚至觉得自己是病入膏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真实的他还躺在床上做梦。
要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离谱的事情。
李司净伸手想掐醒自己。
他的手指刚触及耳廓,还没对自己下手,老父亲穿着围裙,推开了厨房玻璃门,眼睛期待。
“儿子,你给小叔找个工作。要是剧组里有空缺,你就给他安上。”
这要求太过世俗,导致李司净皱着眉,上下打量了那个人。
“……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会点。”
周社真的亲手洗完了碗,体贴贤惠的拿过毛巾擦干手掌的水渍,慢条斯理卷下衣袖。
“搬运、销售、文员,我都做过。”
全能打杂啊。
李司净沉了脸,总觉得是假的。
但他极有精神病人的自觉,不会胡乱发疯引得他老爸恐慌。
“行。”
李司净却没有拒绝,伸出手,“身份证。”
想不到,这家伙真有身份证,随手一拿就递了出来。
姓名:周社,性别:男,民族:汉。
出生年月稍稍一算,三十四岁过半了。
跟他在厨房里,跟老爸说的什么三十五岁中年危机,真实得就像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在为失业烦恼。
但是他这张脸,说是二十七八,也不会算大。
英俊的男人总会显得年轻,李司净却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
甚至怀疑手上的是假证。
但是,身份证最后一行住址……
写着李家村。
那是外公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一般非要出院,千里迢迢回去的村子。
外公的墓,依旧在那里。
5. 第 5 章
李司净童年对李家村的印象不多。
他从小在城里长大,自从六岁的时候给外婆上坟大病了一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外公去世,李司净才算是跟李家村有了走动。
清明、春节去给外公的坟前烧纸燃香,跟一群留守村落的老人聊天,逛一逛外公生前常去的资料馆,再改改《箱子》的剧本。
那个村子很静。
静得不会有年轻人存在一般,稍微有点儿人生追求的人,都会离开那种偏僻落后的地方。
唯有外公选择留在那里。
留在那个本该憎恨、厌恶、耽误了他半生,最好能够彻底从剩余生命里彻底抹去的李家村。
就连坟墓也不肯远离一步。
李司净不理解。
就像他不理解一个和他爸是亲戚的堂弟,姓周名社,不应该和李家村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却堂而皇之的在身份证上留下地址:李家村。
他抬眼去看周社。
只见这位小叔温柔谦逊,笑容柔和。
还跟老父亲特别熟一样,出声喊着:“哥,净净真的是出息了。当大导演啦?我都不敢信。”
他爸道:“别说你啊,连我都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拿着相机到处拍的小孩子,不是说当导演得先熬个十年吗?哪里想到他这么快就成导演了。”
父辈叔辈老气横秋,李司净一语不发,反手收起了周社的身份证。
像是默认了会帮他安排工作一样,惹得他爸格外高兴。
两个久别重逢的堂兄弟,热情寒暄,回忆童年,有模有样的,甚至真的可以勾起他爸的记忆,欣喜畅快的去聊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旧事。
李司净在这样温馨平实的气氛里,又想起了宋医生的观点——
没有什么利刃,也没有什么梦魇。
只不过是他在高烧不退的病症中,把亲切俊朗的无辜小叔,幻想成了残酷阴森的坏人。
是他病了。
李司净时刻处于警觉与怀疑中,精神紧张的聆听父亲的温声笑语、周社的侃侃回应,不断去翻手机上未读的红点,把宋医生的对话框切出来无数次。
他想跟专业人士聊几句,却始终没有发送任何消息。
是幻觉吧。
毕竟宋医生的理论里,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也许他真的将曾经见过的英俊帅气周社,投射到了各种不堪混乱的梦里,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只是他忘记了。
毕竟,他有病。
有病的李司净默不作声,痛苦难消。
甚至觉得,这又会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夜,今晚一定会梦到周社再度亮出利刃。
想不到,他头一倒在床上,瞬间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李司净出门,彻底摆脱了昨天的虚弱,变得神清气爽。
他正要出门,周社主动的跟了过来,“我也想去片场看看。”
临关门了,周社还不忘和收拾碗筷的老父亲寒暄。
“哥,中午你要买什么菜,跟我说。路上我们遇到超市菜场,顺便买回来。”
特别生活,特别体贴。
特别像是一个混足社会情商颇高的成年人,保持着应有的礼节礼貌。
特别不真实。
李司净印象里的周社,并不会只穿灰色风衣。
有时候是一身白色衬衫,染透了殷红发黑的血。
有时候满是漆黑污渍,仿佛击碎了李司净眼里随处可见的烂泥,被沾染了一身。
这样的男人,可怕、肃杀,黑沉的眼睛,冷漠得没有感情可言。
如同恶鬼,穿行在他无法出声的梦境。
哪里会是现在这样,温柔亲切,还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李司净走出楼栋,不说话。
周社也不套近乎,安安静静,最低限度的维持着存在感。
直到万年驱车停在路旁,他们之间才算有了点儿声响。
万年问:“咦?李哥你新找的演员?”
永远止不住自己的好奇。
演员?
困惑上车的李司净,瞥过举止得体的周社,一阵恍然。
他在梦里见了周社多年,早看惯了那张俊美无匹的脸。线条流畅的下颚,修长白皙的脖颈,深邃宁静的眼眸,都熟悉得让他抗拒。
如今仔细一瞧,实在是英俊得令人印象深刻。
周社不等李司净介绍,就热情的招呼:“我是司净的小叔,我叫周社。”
态度还很亲切。
万年止不住话头,“小叔?亲的啊?”
周社从善如流,“亲的,他爸爸和我是堂兄弟,差了十几岁,他爸爸看着我长大,我也看着司净长大。”
胡言乱语。
李司净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但周社显然跟万年很合得来,很话多。
即使是初次见面,他们两个人都能聊得有来有回,充斥着成年人的随机应变,还一改在家称呼的“净净”,叫他“司净”,令李司净感觉好了不少。
李司净听他们聊天都开始相信:周社确实是本地人,七八年前去了沿海,做过外贸海运,偶尔打杂当过搬运和文员。
领着微薄薪水,为了生活什么都做。
也会在加班的夜晚,卷起衬衫衣袖,烦恼的对满满一桌等待粘贴的报账凭证,愁眉苦脸。
有着普通打工人的烦恼。
直到下车,进了片场,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周社的长相,实在是有点出众得太超过了。
他不过是平常的走入现场,周遭忙碌的工作人员,都一个接一个的看了过来,神色诧异,眼神好奇。
不是看他,就是直愣愣的盯着周社,视线又在他身上反复来回,眼里写满了猜测。
足以证明周社在这个见惯了俊男美女的圈子里,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惹得李司净皱起眉。
还好,大家也是手里有活,也只是看看,场务过来也只是跟他确认拍摄的行程。
倒是今天的女主演纪怜珊,做好了装造,凑过来,朗声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李导,你带的这是谁啊?他演李襄吗?这么帅?”
“谁都不演。”
李司净对纪怜珊客客气气,保持着对业内前辈的尊重,有问必答。
“他是我小叔,刚从沿海回来,没地方去,来玩玩。”
说着,他叮嘱起助理,“万年,你陪他去周围转转。”
万年知情识趣,懂,立刻热情的说:“周叔,走,我带你去看隔壁剧组拍古装穿越剧,可有意思了!”
上来就明白得把人给支走,支得远远的。
周社跟着万年走了,剧组的窃窃私语,打探的视线也黏着走了。
“李导的小叔?他们家里基因这么好吗?”
“我还以为是找来演李襄的……也不知道李导定谁演这个,才能带得动陈莱森。”
这些话,李司净一听就烦。
陈莱森演技太差,必须找人来带。
纪怜珊作为女主,角色性格冷漠、话少,和陈莱森角色的互动远不如男配角李襄,所以显得李襄的饰演者格外重要。
外形、气质、演技,缺一不可。
更何况,李司净打定主意要把陈莱森剪辑得只剩片头,势必就得把李襄的饰演者提成男主角。
这样一想,他更烦了。
李司净皱眉问:“陈莱森呢?今天还来不来?”
工作人员还没回,倒是纪怜珊热情活跃,接了话:“他说要来的,我都在网上看到了。想不到他这么敬业,可把他那群小粉丝小妹妹们感动得,在评论区哭得稀里哗啦的……”
“诶,那是他的车吧?”
正聊着,陈莱森就来了。
这位引得剧组惊慌担忧的大明星,穿得朴素平实,简单的衬衫,笑容灿烂。
他和往常一样带着一群助理,前簇后拥的,偏偏李司净觉得他不太一样。
陈莱森一过来就说:
“之前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大明星突然这么有礼貌,还主动道歉,李司净格外不适应。
也许是进过了急救室,变得大彻大悟了起来,收敛起了之前的心高气傲。
也许是经过高人指点,开始演起了戏外戏,一下就变得像个人了。
不像以前似的,挑一下毛病,提一点要求,把助理和片场工作人员指使的团团转。
简单寒暄之后,陈莱森就快步去了化妆间做妆造,给剧组省下了不少时间。
再度站回监视器之后的陈莱森,卸下了浑身散发着带资进组、不可一世的傲慢。
连搭戏的纪怜珊,都悄悄跟李司净说:
“今天的陈莱森,好像变了。”
确实是变了。
李司净盯着干净的监视器,视线稍抬,就能看见场景中同样干净的陈莱森。
穿着普通的T恤衫,头发凌乱得像不修边幅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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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净真正的、清楚的看见了陈莱森的模样。
朴质、平凡。
倒有点儿接近他想象中的男主角林荫了。
“导演准备好了。”摄影发出信号。
李司净压下心头不安,镇定的说:“先拍一条看看状态吧。”
准备、开机,片场霎时鸦雀无声,镜头里的纪怜珊坐在桌边,看陈莱森一个人表演。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陈莱森确实变了,连演技都通透许多。
他说出口的台词,没了之前小偷一般的束手束脚,变得坦荡自然。
“我觉得我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疯了,但是真的、真的——”
“我打不开它!根本打不开!”
一句台词一句台词的过。
李司净没有喊再来。
他专注的盯着监视器,没有结束、没有中止,任由安排好的场景变为录像画面里的镜头。
干干净净。
没有黑影。
只有一句一句的台词从白纸黑字,变成声影视效,逐渐鲜活。
“可是你外公的遗物里,根本没有什么箱子。”
纪怜珊是经验丰富的老戏骨,即使角色和她平时演绎的风格截然不同,也能演出李司净想要的冷漠。
紧接着,陈莱森情绪激动:“我会把它找回来!等我找回来你就信了!”
很好。
李司净想要的情绪,想要的濒临崩溃,想要的目光如炬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他紧盯着监视器,等着陈莱森接下来的演绎,可以说对陈莱森刮目相看。
“我猜测,有这么一群人,故意搞了这些事情,就为了让我觉得自己疯了,看到的都是幻觉。”
“但是你信我,我看到过外公的日记,那本烧毁的日记。上面清楚写着这个箱子很重要,比什么几百万的房产证、几十万的存款都要重要……”
“他们安排这些钱,就是为了收买我!”
台词还在继续,李司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那些纠缠他的幻觉,慢慢随着流淌的黑影烂泥,侵染了他的视野。
李司净不得不靠得监视器更近,只有在镜头里,才能摒除眼睛里的幻觉干扰。
只是……
快看不清了……
“原来在这儿。”
一声轻盈喟叹传来,伴随着镜头忽然闯入的一抹灰色。
李司净还没能分神去想,就见周社灰色风衣猎猎,伸手揪住了陈莱森的衣领。
“啊!”
陈莱森惨叫一声,被周社狠狠打倒在地。
李司净紧盯着监视,能见到陈莱森真实的痛苦,挨揍时的惶恐惊讶。
这可比陈莱森努力凹出的“演技”,更具有真实感!
一切都在诡异的寂静和沉默中进行。
唯有陈莱森在凄惨的哀叫:
“你做什么!”
“你是什么人!”
惊慌失措,带着大明星绝不会出现的凄凉破音。
监视器屏幕中的周社,下手狠绝,与梦里提刀身影重叠,冷漠嗜血,别无二致。
李司净头脑轰然,他再是厌恶陈莱森,也立刻冲上去。
打死陈莱森,周社去坐牢都无所谓。
万一把一旁搭戏的纪怜珊吓出心理阴影,他从哪儿再找一个这么优秀的青衣!
“周社!”
李司净抓住周社手臂,像老父亲拦他一样,拦住这个狂揍大明星的小叔。
“放手!”
周社执着无比。
即使手臂被李司净抓住,也不妨碍陈莱森凄惨得整个身体像是从泥水池子里刚捞出来,从手臂从双腿从衣服之下,滴答滴答的流淌着黑水。
李司净呼吸一窒。
在他以为自己看错的时候,无数烂泥黑影,幢幢汩汩,宛如血流,汇聚在了陈莱森的脚下。
一时之间,李司净分不清地上流淌的是陈莱森的血,还是他熟悉的烂泥黑影。
只能看着它们一滩一滩、一丛一丛,抖动着发芽的绿点,如同浮萍散开。
这样诡异的景象,李司净不知道看了多少年。
已经能够保持熟视无睹。
“小叔!”
李司净一喊小叔,周社终于停手。
但他看向陈莱森的视线仍是冷漠,至少松了手,任由陈莱森惊恐躲开。
唯有声线冰冷,低沉道: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6. 第 6 章
李司净还没能做出反应,就听到纪怜珊的声音。
“——有点好笑。”
低沉冷清的女音,如打破黑暗的轻铃,唤回了李司净的神智。
他仍是坐在监视器前,双眼呆愣的盯着屏幕上的拍摄。
仿佛没有周社单方面的殴打。
没有陈莱森的痛呼。
即使是屏幕之前的纪怜珊,也保持着冷漠平静,启唇说道:“你是说,一群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人,随手拿出几百万,就为了收买你?”
“收买你这么一个没权没势没工作的大学毕业生?”
“刚才……”
李司净的声音回荡在空旷。
镜头前极具职业素养的演员们没有回头、没有出戏,却瞬间引得片场无数视线聚焦。
太突兀了。
李司净脸色苍白,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也许又是幻觉。
“卡。”他沉着声音,按捺住所有慌乱,“刚才那条可以了。休息五分钟准备下一条。”
语气仿佛镇定,只有他能感受到克制不住的冰冷。
那些弥散在陈莱森身下的烂泥黑影,如同被惨白灯光焚烧,褪却得干干净净。
剧组忙碌准备下一场的镜头、场景,李司净却沉着脸,抬手点开回放。
刚才试拍的片段,清晰记录在设备里,科学如实的记录不会存在一点错漏。
只有……
陈莱森如剧本和纪怜珊搭戏,超常发挥出不属于这位大明星的演技。
没有突然动手的周社。
没有上前阻拦的李司净。
一如剧本写好的场景,连李司净都挑不出错。
灯光大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
《箱子》必须继续。
接下来的场景,陈莱森发挥的很好,纪怜珊一切如常。
只有李司净根本不在状态,压不下心里的烦躁,紧锁了眉。
正如他一直以来饱经困扰的幻觉,站着做了一场不被旁人知晓的梦。
唯独那句话不断回荡脑海,取代了耳畔长久不消的蜂鸣——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箱子》今天的试拍圆满结束。
保持着这样的水平,陈莱森的男主演地位勉强保住了,纪怜珊的女主演也能定下。
可李司净所有想法都被那句话占满,回荡脑海,撞击胸腔,只剩记忆不断沉重的震耳欲聋。
他急切的翻看剧本,上面满是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的台词、动作、场景灯光标记。
但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无论李司净循着记忆怎么去翻,都找不到剧本里和那句话一模一样的痕迹。
只有排在后期的一段白纸黑字的对手戏。
林荫:他还算是人吗?
小玉:不然呢?
林荫:像这样的家伙跟恶鬼有什么区别,又怎么能算是人!
每一句都是他定下,和脑海里回荡的句子截然不同。
李司净却挥散不掉熟悉感。
他后背汗湿,能够清晰回忆起周社的眼神,他焦急喊的小叔。
最终只能拿出手机,拨给万年。
“李哥,结束了吗?”
一听就知道敬业的万年,带着周社在隔壁剧组参观,绝不影响自家《箱子》的拍摄。
李司净很多话想问,“赶紧回来,开车送我回家。”
“啊?”万年愣了,“可是周叔他……”
“别管他!”李司净脾气焦躁,已经没有办法保持表面的冷静,“现在回来,马上!”
万年几乎是一路小跑回来,开了车门,在脸色铁青的李司净怒视下,诚惶诚恐的上车。
还不忘汇报情况。
“周叔被隔壁剧组邀请过去试镜了,说他这么帅就该当演员玩玩。”
“你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跟女演员闲聊呢,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声。”
“不过李哥你放心,我跟隔壁的老孙交代了,等周叔玩高兴,想回家了,让他帮周叔打车。我和老孙是铁子,绝对不会把周叔弄丢的。”
李司净一言不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没由来的心底发寒发慌,脑海不断回顾着自己的幻觉,就像回顾拍下的片段。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车外闪过的熟悉街景。
却实在是想不起来……
外公的日记里,那一句的原话是怎么写的?
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李司净快步上楼回家,急着去看外公留下来的手稿。
《箱子》的剧本脱胎于外公亲笔写在笔记本上的日记。
一本一本日记一直放在家里,他甚至整理成册又做了防腐防潮,仔仔细细收纳到了防火防震的大箱子里。
“今天这么早啊?”
他爸从书房探出头,还戴着蓝牙耳机。
“你小叔呢?”
李司净没回,直接走进书房,挪开书桌的椅子,将装有外公日记的木箱拖了出来。
哐哐当当,焦急万分。
他爸见状,赶紧伸手把电脑关了,“你忙你忙,我正好做饭去了。”
还贴心细致的帮他关上了书房门。
厚重的木箱打开,里面一摞一摞都是外公写尽的老旧笔记本。
李司净凭借记忆,随手拿出了里面一册,翻开笔记本硬壳,就能见到外公久违的锋利笔迹——
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
这是外公留下的寄语,李司净每次打开,焦躁的心情都会平静。
仿佛这句话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十年如一日,压制着他的病症。
连视野里的黑影,都会因此退避三舍似的,还他清净。
李司净席地而坐,慢慢翻着笔记本泛黄纸页,在外公笔锋恣意的笔迹里,平静的回顾着曾经悲伤愤怒的过去。
外公看到了一切真相,洞察背后的悲惨,岿然叹息:“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只字不差。
李司净心头一跳,脑海里对这句话回荡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不是剧本的句子,原来是外公写的句子。
李司净失笑得回忆自己无端的慌乱,只觉得太荒谬了。
人的记忆果然不可全信,他怎么会产生“周社在说陈莱森是鬼”的错觉。
明明小叔都没看过剧本,也根本没有看过外公的日记……
李司净抓了抓头发,嘲笑自己的病症果然严重。
他准备翻到下一页,视线所及之处,竟见到了一行批注:
“原来在这儿。”
那一刻,他耳畔甚至清晰回荡周社略带笑意的轻蔑,找到目标的了然。
李司净盯着那一句批注,大脑都像凝固了,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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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的阴寒,骤然弥漫,心脏有力敲打着胸腔,回荡着将要破出他的胸口,跌落在地。
他看过外公的日记很多次。
无论是整理的时候,还是和研究剧本的时候,他对这每一本里的内容了若指掌。
外公写日记或是写故事,都很随意。
时不时划掉错别字,添加一些补充、批注。
并不十分整洁。
可是他不记得这一段日记里,有这样的批注。
仿佛突然凭空出现,字迹潦草得不像外公端正锋利的笔迹。
像是……
特地有人为了符合周社的话,后续写上去的。
又或者……
是周社亲自写上去的。
“咔哒。”
刹那,大门打开的声音如此清晰。
随之传来周社亲切温柔的声音,“哥,我买了姜和酱油,昨天看到没剩多少了。”
他爸仍是亲切,“哎呀,你买姜去了?难怪没跟净净一起回来,我还问他呢,这小子一声不吭的。”
还低低去说,“你看净净就从来不会注意这些,一心都扑到工作上了。不会生活,真该跟你多学学。”
李司净耳畔心脏如雷,摊开的笔记本指尖冰冷。
浑身发冷,所有感官都汇聚在了听觉之上,不由自主捏紧了笔记本纸页。
他听到脚步声,不同于他爸大大咧咧的脚步声,谨慎的越来越近。
像是分辨不清的怪物,在迈步靠近狩猎地点。
刀。
李司净竟然想起了梦里那把锋利的刀。
他应该立刻反锁书房的门,用椅子抵住把手。
又或者拿起书房的厚词典,攻其不备的反抗突袭。
脑海的预想回溯无数次,李司净却浑身冰凉,冻结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听到脚步声不断靠近。
“嗡嗡嗡——”
手机震动压过了清浅脚步声。
李司净捧着笔记本的掌心竟然微微发汗。
没等他做出反应,就听他爸在外面喊:“周社,先别去书房。净净在看他外公的日记,不喜欢有人打扰……”
脚步声停了,紧跟着周社一声回应:“那我帮你摘菜。”
又渐渐远去。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不过片刻,竟吓得背后汗湿,终于拿出了震动不止的手机。
万年打来的。
李司净接通,那边万年声音都颤抖了:“李哥,怎么办?陈莱森又出事了。我听他们说,陈莱森离开片场的时候,是经纪人来接的。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居然遇到持刀抢劫!好像被抢劫的捅了。”
“现在照片网上传疯了,满地都是血!”
李司净没回,直接切开软件,随手一刷。
带着#陈莱森#的消息,都在不断的传达同一件事。
“森森太惨了,我看到经纪人扶他上车,一身是血。”
“车边的血止都止不住,警察在做什么啊!现在还没把抢劫犯抓起来!”
“果然我崽不该接邪门片。现在好了,这项目的制片出车祸,主演刚出医院还被抢劫,太惨了!”
还有那张目击者拍摄的照片。
血迹散了一地。
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熟悉的痕迹——
和陈莱森挨了周社的揍,浑身满地铺散的烂泥黑影一模一样。
7. 第 7 章
网络上确实吵得沸沸扬扬。
当红明星被抢劫,抢劫犯还把人给刺伤了,先不说什么刑事不刑事案件,就说全网全平台删都删不过来的现场照片和录像,都足够网络来一场风光大葬。
这边讨论着大明星遇刺。
那边仅限于圈内流传的许制片出车祸进ICU,也被翻找了出来,成为业内爆料的花边。
“这项目确实邪门,倒霉事太多了。灯光师进医院、制片人进医院、男主演也进医院,巧合得我都不得不信了。”
“早就说过了,有的东西必须信邪。当初它换了五六个导演,你们以为是制片和资方太挑?天真!其实是这些导演都出事了!拍不了!”
一句“都出事了拍不了”,足够引来无数好奇网友,攀附着陈莱森遇刺的热度,关注起这个圈内有名的邪门项目。
“真的假的?”
“有大师出来算算吗?这电影是不是背了什么人命债啊,这么诡异?”
“何止是人命债,这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程度,得是屠城债啊!”
网上各种寻求大师揭秘,想在社会主义世界搞点真材实料的玄学迷信。
一时之间沸沸扬扬,广受关注。
连因为陈莱森受伤,暂时停摆的摄制棚,都成为了著名打卡景点,吸引了无数网红自媒体,前去膜拜探秘。
李司净倒是淡定许多。
他坐在南街十六号的心理咨询室,直言不讳的对宋医生说道:
“陈莱森进了医院,项目又要搁置一段时间,我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算什么好人,对陈莱森的偏见根深蒂固。
“《箱子》一开始就没考虑他的位置,哪怕这段时间加班加点的拍了他的镜头,他的演技也好了一点,我心里想的依然是‘陪太子读书’‘投资方高兴就好’。”
“其实我早就规划了,等成片的时候,把他的镜头剪切得一个不剩。现在他被捅了,进医院了,看起来短时间没办法拍戏,换人是必然的。”
“剪辑师省了工作量,我也轻松了。”
宋医生并没有表现出诧异惊讶,只是平静的聆听李司净的坦白。
“有的时候我也会厌恶这样的自己,又要为了《箱子》讨好资本,又改不了对陈莱森这种人的评判。”
李司净勾起笑意,很高兴宋医生一言不发的听完他的讲述。
“这样的我,可以说居高临下、姿态傲慢、固执己见。而且希望,他死了就好了。”
“你作为医生,不应该纠正一下我病入膏肓的恶劣吗?”
“我是你的医生,又不是道德警察。”
宋医生云淡风轻,并不接受李司净的挑衅。
“人就是这样的东西,本质就是邪恶里裹挟着善良,喜欢里夹杂着厌恶。如果你不能容忍厌恶一切的自己,我反而会想办法治疗一下你的精神洁癖。”
“你能够准确的认为自己恶劣,还能这么清楚的说出自己的缺点,我觉得很好。”
“不像有的人,错误的坚持自己善良、纯粹、利他,最终导致自己真正的精神分裂、病入膏肓。”
“你还有救,李先生。”
宋医生的专业,总能恰到好处的治愈李司净隐而不谈的愧疚。
“无论你是希望陈莱森死了,还是陈莱森彻底消失,都只是出于个人的喜欢和讨厌,这样的想法符合你的道德,也符合法律。”
“你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做一个内疚的圣人,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摆上神坛供起来,觉得自己应当为此负责。”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任何人的意外都和你的喜恶没有关系。”
“一个普通的疯子。”
李司净终于卸下了心里的负罪感,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觉得宋医生的专业,对他是如此的有效。
他痛苦的皱起眉头,垂眸翻出了周社的身份证。
“但是这次不一样,宋医生,这次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他将身份证郑重的放在宋医生面前,区区一寸白底证件照,也能清楚的展现出周社超出常人的俊朗。
李司净问:“帅吗?”
宋医生点了点头,欣赏的语气说道:“新找的演员?替补陈莱森?”
“不。”
李司净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这就是我梦里那个男人,他出现了,住进了我家,跟我去了片场。”
“他是我小叔。”
宋医生的表情,霎时十分值得玩味。
毕竟无关紧要人,做出那种事情已经足够讨论人生阴影了。
想不到,这还是李司净的小叔。
宋医生拿过身份证,仔细看了看。
证件照都挡不住的帅气,比他想象的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他始终相信梦是人生经历的映射,像李司净这样年纪轻轻的成年男人,跟另一个成年男人一见钟情,十分正常。哪怕隔着一层血缘关系,也符合亲上加亲的禁忌感。
稍微算算年纪,周社三十四岁。
李司净二十四,刚好相差十岁,不算差得太多。
宋医生一脸了然道:“一般男孩性成熟的年龄,正好是你小叔青春年少的时候。他长这么帅,连身份证拿出来都是大帅哥,你会做关于他的梦,其实很正常。”
“那种梦,你最近还会做吗?”
“只做过一次。”
无论是梦,还是那种事。
都只有他在梦里初见周社的那一次。
“他出现之后,我做的梦都是小时候的回忆,但是我的幻觉更严重了。我带他去了片场,我看到他动手打了陈莱森。”
李司净甚至点开了手机里保存的截图,陈莱森流了一地的血迹,即使在屏幕上也显得触目惊心。
“这些血液流淌的痕迹,我很熟悉,在我的幻觉里,他把陈莱森打了一顿,让陈莱森流出了这些血。时间远远早于陈莱森遇刺,除了我没有人看见,包括我下午拍摄的录像里也没有任何记录。”
“但这就是他动手留下的痕迹,和我常常说的黑影烂泥一样,流出了一模一样的痕迹。”
李司净讲述这些,格外冷静。
“你是医生,你有什么建议?”
宋医生说:“我建议你服药治疗。”
“不行。”李司净立刻回绝。
那些药除了麻痹思绪干扰神经毫无用处,他受够了麻木浑浑、吃药也阻隔不了眼前幻觉的日子。
“我也不住院。”他在这一点上,格外固执,绝不妥协。
“《箱子》的拍摄远比我的病更重要。”
宋医生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现在保持这种状态也不是不可以……”
他对客户的日程安排,略有了解。
“但是,等到电影拍摄结束,你必须休息一段时间,把吃药和住院都安排上。虽然要等很久,至少能让你心里有一个计划、有一个去处、有个底,能让你的心理压力减轻一些。”
“今天你进来,眉头就没放松过。就因为你认为自己预见了陈莱森遇刺,也认为自己的小叔就是凶手。”
“但我出于科学的角度,必须提出一种观点:你大脑储存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让你在见到手机上那些照片、视频的时候,误以为这是你早就看见过的场景。这叫海马效应,也叫既视现象,说明你一直处于高压状态,已经疲惫不堪。”
“我们先不提小叔是不是真的打了陈莱森,也不提陈莱森是不是真的流了两次血,我们先讲,等你拍完《箱子》放松一段时间,我帮你安排住院,调整一下你的紧绷状态。”
李司净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住院就像一种保底的心理安慰。
就跟忙碌的加班社畜盼望的假期,无论多痛苦多折磨多纠结,一想到做完这些就能好好放假,什么苦都能继续忍受。
跟罪犯的刑满释放一样,并且心中充满庆幸和感激。
李司净嗤笑一声,算是接受了宋医生的建议。
“你比上一次专业很多。”
“因为我也会成长。”
宋医生笑着打印纸张,“那天你回去之后,我重新整理了你的梦境。”
“今晚我准备再研究一下,正好把你看到陈莱森被小叔打了这件事,也串联进去好好想想,给你出个完整的诊疗方案。好吗?”
“好。”
李司净听不进去。
科学的理论根本解释不了他的幻觉,他比谁都清楚幻觉预言了陈莱森流淌的血。
无论是什么诊疗方案,他彻底拒绝吃药,绝不同意打断《箱子》拍摄。
但他仍旧会表面配合宋医生。
“最近你变得焦虑,跟昨天小叔突然来你家有关系是吗?因为你发现他就和梦里的人一模一样,或者说他出现在你的梦里。”
“是。”
“现在你是觉得,陈莱森被抢劫犯捅了刀子,在你幻觉里有所预兆,而且小叔一定跟《箱子》遭遇的意外或者说邪门诅咒,有关系?”
“对。”
“你的精神太紧绷了,也许是你太看重《箱子》这个项目,也许是接连不断的意外导致你负罪感加重。”
宋医生叹息一声,“既然你一直坚信,是自己害了他们,不如我介绍一个道士给你?”
“什么?”
李司净都觉得自己幻听了,“道士?”
宋医生很肯定:“对,道士,清泉观注册在案有证的正规道士。”
李司净难以置信的出声:“……我以为你们搞心理学的都是笃信科学的唯物主义。”
“唯物主义心理学也可以寻求一些玄学的安慰。”
宋医生说:“我是新世代的医生,又不是捍卫教条的老古板。让你坚信自己害死人,还不如让道士帮你算算是不是有谁在背后捣鬼,做场法事该送走就送走吧。”
“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是跟你关系好才这么推荐的,放外面不得被人给骂死。”
“但是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吗?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不吃药的尽头是信教,反正科学大拿最后都信教了,你现在请个道士去剧组里走走,比你闭口不言,任由舆论发酵更好用。”
“一举两得,我叫他给你打折。”
说着,宋医生就把道士的微信推过来了。
李司净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宋医生。
“放心吧,不会介绍骗子给你。”
宋医生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说道:“那个迎渡也请过这个道士的。”
“就是前段时间刚拿了最佳男主角奖的,演了《旧事》的迎渡。”
迎渡?
李司净常常会看电影,自然知道迎渡。
年少出道,演技不错。
在最近获奖的《旧事》里面演了一位正派的刑警,从稚嫩冲动到世故圆滑,短短两小时的故事里,完成一个少年从男人的蜕变,演技确实无愧于最佳男主角。
不过……
李司净没有打算去加道士,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影帝,出道一路坦途,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烦恼和低谷。
毕竟他参与拍摄的电影,都像是点燃了观众的热情,票房、口碑、奖项三丰收,没哪部扑街的。
这样的人也会请道士,信宗教吗?
“谢了,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
李司净收起身份证,转身如常的离开了宋医生的咨询室。
比起联系道士,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去公安局一趟。
找个熟人,查一查这张身份证是真是假,才能放心。
李司净正在考虑联系谁,要不要想办法把周社医保社保也查一下,电梯恰好到了。
“叮”的一声提醒,电梯大门敞开。
里面立着一道黑影。
李司净心里一沉。
浑身漆黑的影子,站在电梯里。
看起来不像一个用墨镜长发黑色口罩遮掩身影的人,更像是伪装成人形的烂泥黑影,没有半点生气。
电梯里黑气缭绕,跟他在医院见到挡住了他全部去路的黑影烂泥别无二致。
李司净垂下眼眸,绝不是害怕。
而是不想跟幻觉对视,只想埋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突然……
黑影慌张的往旁边一躲,伸出了一双手,局促紧张的戴上了外套的帽子。
从电梯和李司净挡道的间隙,灵巧的钻了出去。
……什么啊,是人啊!
李司净被对方吓了一跳,都准备好了要忍住穿过幻觉的冰冷恶心。
结果,是人!
这么耽误一小会儿,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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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就要关了。
李司净无奈的按下按钮,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遇见人怎么跟遇见鬼似的。
他没登进入电梯,就听到楼梯间哼哧哼哧急促步伐。
伴随着来人破口大骂:“陈菲娅,你太任性了——”
正好跟李司净撞个正着。
那人微胖穿着夹克衫,满头跑楼梯冒出来的汗水,与李司净对视片刻,眼神从愤怒变为热情。
熟人。
眼熟。
李司净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幸好对方先出声了:“李导,李导,不好意思。莱森又出了事,都怪我没保护好他,耽误了拍摄,实在是对不起啊……”
絮絮叨叨,李司净终于想起来了。
是陈莱森的经纪人,姓张的。
“啊……”李司净就算不记得对方叫张什么了,也不妨碍他假装成年人的热情熟稔。
“好久不见。”
李司净非常讨厌陈莱森,但他对人不对事,至少经纪人是无辜的。
那他依然可以算是一个礼貌克制有道德的好人。
“陈莱森还好吗?你跟刚刚那个人一起的?”
经纪人尴尬的说道:“莱森还好,没事儿。那个是莱森的妹妹,来这儿玩玩。”
妹妹?
李司净对陈莱森不怎么了解,没想到他还有个妹妹。
但是好端端的妹妹,穿得跟鬼一样,要么有偶像包袱,要么有心理疾病。
不过这栋楼里也不止宋医生的心理咨询室,还有什么美容、私厨、个人工作室,也许真的是来玩的。
李司净也懒得打探别人的私事。
“哦。”他点了点头,“祝陈莱森早日康复。”
对于讨厌的人,李司净已经够热情了。
他作别经纪人,顺着电梯到了车库,走出去就发现万年在车上玩手机。
李司净上了车,想了想,问道:“你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个一身黑的……”
“你也看到了!我的天太可怕了!”
万年骤然激动,迅速给李司净分享自己的感受,“现在的小孩怎么回事啊,穿得一身黑漆漆,戴墨色口罩就算了,还戴个大黑墨镜,搞得更引人注目了。”
“我以为是什么明星怕见人呢,结果遇到了张相德,就是陈莱森的经纪人,居然追着她跟她大吵一架,哇!原来陈莱森的妹妹陈菲娅长这样啊!”
“难怪网上都那么说她。”
李司净安静听,都不用追问,万年就会叭叭叭的一通倒出内幕。
还不耽误他收起手机、点燃引擎,边叭叭叭边开车。
原来网上早就流传陈莱森有个妹妹,叫陈菲娅。
年纪不大,十五或者十六岁还在上初中的年龄,陈莱森去外地拍戏出席活动都会带着她。
她总是穿得一身漆黑,带着墨镜,仿佛害怕见人。
好几次业内和粉丝爆料,说陈菲娅哭得发疯一样在化妆室后台尖叫,把工作人员吓得不轻,全靠陈莱森忙天忙地的安慰,才能平复情绪。
很神金一女的。
肯定心理有病。
万年转述着网上的评判,搜罗这些花边八卦比百度还好使。
李司净一听就确定了。
张相德是带陈菲娅去宋医生那里的。
宋医生总是接这些富二代、大明星的生意,才能悠哉悠哉的过得滋润。
和陈菲娅比起来,李司净都算是客户里的正常人了。
至少,是伪装得很好的正常人。
李司净一边听,一边等万年开车回家吃饭。
陈菲娅越神经病,衬得陈莱森越有责任心。
连万年都感慨道:“我还以为陈莱森是那种高傲得六亲不认的冷血家伙,没想到对妹妹挺好的。”
“谁愿把一个精神病带身边看着,还花这么大的精力亲自照顾啊。”
也是。
李司净没出声,却想起电梯里的陈菲娅。
这么一个不像人的家伙,换成他这个精神病也不愿意靠近啊。
李司净回了家,打开门就能听到厨房里热闹的声响。
周社真的很会讨好长辈。
居然对附近超市的赞不绝口。
“他们家调料区跟生鲜区放在一起,分类特别合理,很好找。而且今天是会员日,打八折,我去的时候发现还能用优惠券,叠加下来便宜不少。牛肉还可以,但是猪肉没有东街市场的便宜,肉质也一般,所以猪肉我在东街买的。”
……还会精打细算超市的会员折扣,知道要去东街市场买猪肉更便宜。
那场面,李司净很难想象。
身穿长风衣英俊潇洒器宇不凡的男人,推着超市手推车进入生鲜区,神色凝重的仔细对比牛肉和猪肉哪个更新鲜适口,折扣优惠。
这样的人,明明就不适合这种温馨顾家的行为,却做得滴水不漏。
李司净更觉得自己病重了。
病入膏肓、不肯吃药、任由幻觉梦魇焦虑横行,简直是没用的废物。
饭桌上两个家庭煮夫讨论生活,废物的李司净吃饭就行。
“净净,我听你小叔说,他挺喜欢剧组的工作氛围的。你说让他去你们剧组干点儿活,你开多少钱一个月?”
终于,老父亲开始关心自己的亲堂弟。
“都是自家人,你不能太苛刻你小叔了。”
李司净精神上只想把他送去吃牢饭。
还开工资呢。
“剧组里面只有演员归我管,其他的岗位还要跟管人的说一下……”
李司净不可能跟老爸诉苦,自己根本不希望周社进《箱子》剧组。
打杂也不行。
可是不谙世事的家庭煮夫,非常坚持,哪怕周社说自己会去找别的工作,也一定要李司净安排一下。
李司净拗不过他爸,拿起手机,准备问问人事,组里有没有什么文员、搬运、财务,远离片场又累又苦的活计让周社去受一下折磨。
没想到软件弹窗新闻刷刷刷就给他蹦出了附近最新的热门内容。
李司净霎时站了起来,椅子划拉出刺耳声音——
《有人跳楼自杀!穿着白大褂!带着胸牌,好像是医生!》
南街十六号。
宋姓医生。
8. 第 8 章
宋姓医生跳楼自杀,原本不算大事。
如果他不是在南街十六号傍晚时分,人来人往,忽然纵身跃下,无辜路人连110、119都来不及拨打,直接挂在咖啡厅精致雨棚上,惊吓了无数优雅的临窗细品咖啡的小年轻。
大约也轮不到李司净从手机上收到消息。
宋医生仍是穿着白大褂,带着胸牌,任谁也能看出他的身份。
如此身份明确的一跃而下,发布在网上就是“医生跳楼自杀”。
顿时引发了许多网络共鸣。
“现在医生太惨了,读书博士起步,好不容易毕业还要被医院pua,拿那么点钱却要卖命卖血!”
“一看他这么年轻,就知道是医院的规培生,工资两三千,没日没夜做牛做马,能不跳吗!“
都在议论,医生压力大,医生好可怜。
李司净却看得比任何人都要焦躁。
宋医生的收费标准很高,接待的病患不是混日子的富二代,就是有钱有闲无病呻吟的大款土豪。
他每次去都撞上宋医生的咨询室有空闲,可以说生活优越、毫无压力,一个月接待两三次客户就能衣食无忧了。
这种人怎么会想不开自杀!
他都比宋医生想不开!
“怎么了?”老爸被吓了一跳。
“我有点事,要去医院。”李司净看着老父亲一脸担忧,赶紧补充道,“我一个朋友病了,急诊,送去医院了,我去看看。”
李司净急着走,周社立刻离桌,跟老父亲说:“哥,你就在家等消息,别急,我陪他去。”
周社仿佛知道他的抗拒:“现在是饭点,不好打车。你也不用叫万年,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李司净诧异万分,“你还有车?”
到了小区停车位,李司净远远见到熟悉的黑色SUV闪了闪前灯。
好,有车。
他爸的车。
李司净第一跟周社单独出门,警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习惯的坐上副驾驶,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坐驾驶席后座才安全。
但是晚了,他做不出当着别人的面,展露嫌弃的换去后座这种事。
周社上车、发动,亮起的音响播放起老爸喜欢的老歌。
李司净拿出手机,点开地图要导航:“他在的医院应该是南街附近的二院,那里最近,而且他的搭档医生也在那里……”
“我认识路。”
周社一句话,车子就飞了出去。
熟练的转向,绿灯飞驰,竟然一个红灯都没遇到,四十分钟的行程,不到半小时就飞进了二院的地下停车场。
李司净坐得脸色苍白。
这时候想起万年的好来了。
至少万年开不出这种疯狂的急刹、加速。他甚至怀疑周社要收四五个超速扣分,直接原地重考驾照。
但是,他确实很急。
这么疯狂飙驰的车,除了让他有点头晕想吐,也没有别的缺点了。
医院地下车库永远是惨白的白炽灯,照亮每一个角落,烂泥仍在汇聚,仿佛生和死纠缠不清。
他们沉默下车,沉默走入电梯间。
等候电梯到达的间隙,李司净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周社的时候,也是在医院的地下车库,他一路追着幻觉出去,却找不到任何影踪。
李司净终于问出口。
“……你真的是我小叔吗?”
“叮。”
电梯到了,沉闷腐朽的打开银灰模糊的大门。
周社的声音融入冰冷空荡的电梯里。
“你要是觉得喊我小叔不适应,叫我周社就行。”
避而不谈自己是,或者不是。
没等李司净再出声,电梯赶进来好几个人,焦急万分。
“怎么回事啊,突然病情又不稳定了……”
“人老了,病就是这样。”
他们絮絮叨叨的讨论,充满了生老病死的焦虑忧愁,谈话盈满了电梯间,让气氛变得拥挤吵闹。
李司净再没有提问的机会。
很快电梯到了一楼,李司净率先熟练的走去急诊科。
宋医生跳楼没多久,再怎么安排也该先在急诊的抢救室,他笃定的快步向前,直接去问急诊台的护士。
“有没有一个跳楼的医生送过来?他姓宋,胸口还别着胸牌,叫宋曦。”
他描述得如此精准,护士甚至没有核实他的身份。
“你就是刘师姐联系的人?宋师兄还在ICU,你找刘师姐!”
只有在医院,李司净才知道他以为沽名钓誉骗点咨询费的宋医生,有多神通广大。
急诊台的护士叫他师兄,ICU还有个刘师姐帮宋医生联系家属。
但是联系不上。
“宋师兄以前就交代过,如果他出什么事,叫我们帮一下忙。”
ICU的刘师姐,也是宋医生的师妹,她见了李司净和周社,遗憾的感叹。
“我还以为真联系上家属了,但你们跟师兄没亲戚关系,帮他签不了字啊。”
“签什么字?”李司净急着问。
“病危通知书。”
刘师姐说得平静,仿佛见惯了这些事,带着李司净和周社进了办公室,空荡冷清的办公室,电脑屏幕上安静播放着ICU里的视频画面。
“手术已经做了,今晚如果醒不过来,就难了。”
李司净见到了病床上的宋医生。
他覆盖在格子薄被下面,脑袋和四肢都缠着白纱,关节都裹上了石膏。
一张脸枯黄疲惫,又盖着氧气面罩,李司净都认不出来。
只能见到床头标签写着:宋曦。
这么虚弱的宋医生,李司净还是第一次见到。
印象里的宋医生,有着海归的傲慢,但聊起天来耐心细致,算得上一个好医生。
刘师姐说:“宋师兄是从自己的咨询室跳下去的。他的咨询室我去过,是外开的窗户,上了安全锁,除了自己取下安全锁,不可能失足……”
李司净知道。
那是咨询室专门防止病人发疯跳楼做的装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宋医生故意掰开窗户安全锁、挤出窗户之间的缝隙,绝对没机会不小心踩滑掉下去。
但他笃定的说:“他不可能自杀。”
刘师姐听了,感慨道:“这些事情说不清楚的,我在医院见过很多病人,也送走过很多病人。临到死了,也有人不会信,好端端的人怎么没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没了。
好端端的宋医生怎么自杀了。
这时候李司净才知道自己对宋医生了解很少,除了知道他是心理咨询师之外,一概不知。
他和周社都不能替宋医生签字,除了隔着ICU看一看,没什么能做的。
走回车库的电梯间,李司净视野里的烂泥,长出绿油油的草影,招摇晃动,挤在角落,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功绩似的,一张一翕。
“宋医生跟《箱子》没有任何关系……”
李司净觉得自己的情绪并不稳定,“他也没有自杀的理由。”
周社站在一旁,安静得没有任何回应。
李司净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转头能够看见周社的眼睛,平静温柔,在周围挤满的黑影里,显示出一种了若指掌的坦然。
他俊美的长相有了藐视众生的罪。
他波澜不惊的态度成为了杀人的证据。
“是不是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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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司净克制不住,问出了心里的问题,“许制片出车祸、陈莱森被刀捅、宋医生跳楼,是不是你干的!”
“司净。”
周社的眼睛在狭窄冷清的电梯间里,黑沉如夜,凝视着他。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声音沉稳安宁,并不自证自己的清白,却让李司净证明了他的清白,显得李司净的提问可笑又癫狂。
许制片出车祸、陈莱森被抢劫,李司净不清楚周社在哪里。
但他清楚宋医生跳楼的时候,周社在哪里。
在他家,在厨房,在饭桌上跟他爸闲聊。
说着超市折扣,牛肉猪肉。
他爸还笑着说不许亏待周社,一个月开多少工资。
李司净总能在失控的情绪里,重回镇定。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甚至显得冷血。
在周社冷静的回答之后,他一言不发,走出电梯,坐上副驾驶。
再也没有宋医生会对他说:“一切都是巧合,和你没有关系。”
他只会更为笃定的去想:
是我害的。
车载音响的老歌,唱了一路。
李司净走回房间,锁上房门,脑海都在回荡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净净怎么了?”
“他朋友进了医院,病情有点严重,心情不好……”
他的小叔很正常,他爸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只有他。
坐在熟悉的床上,愣愣的盯着衣柜角落永远洗不净擦不掉的烂泥黑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是我害的。
生死无常。
李司净甚至狠下心,直接给许制片发了消息:“陈莱森没法参与《箱子》的拍摄,我要换人。”
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更不是商量。
他要换人。
不能等到跳楼、车祸、遇刺的变成了自己,才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换人。
李司净一边去想宋医生为什么会出事,一边等着许制片的回复。
浑浑噩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也不记得他睡前具体在想什么。
只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教室,奇怪的安静,奇怪的隔着一竖排一竖排的学生,埋头去写桌上的试卷。
考试。
一场李司净没有印象的考试。
他读书的时候,考场桌子是黄色蓝色绿色。
眼前的考场桌子是红色。
血红血红,衬托得一张张试卷白如纱布,裹在渗血的伤口上似的,令他很不舒服。
李司净在这样不舒服的考场迈开了步子,他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寻着规定好的路径,一个一个去看这些学生做得怎么样了。
这样的体验很奇怪,也很压抑。
他沉默的走着,视线垂落,就能见到坐在角落位置的考生,怪异的低着头,头都要贴在桌子上了,偏偏握笔的手一动不动。
李司净走近,清楚瞥见了血红桌子左上角浸满红色的考生信息。
名字是——
宋曦。
宋医生?
李司净诧异得多端详了几眼,不敢相信这个坐在考场仓皇无措的少年,会是咨询室里游刃有余的宋医生。
“我不会做……”
宋曦的脸色苍白。
“这道题我学过的,但是我不会做……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李司净站在原地,没有抬手看表,也没有看挂钟,但他竟然清楚的知道——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宋曦喃喃不止。
“怎么办啊……”
9. 第 9 章
宋曦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身为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他已经可以在梦里冷静自持的分析自己的问题。
毕竟,他职业生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病患,是他自己。
他的学习履历从小就光彩漂亮,列出来给谁看都得夸上一句“天之骄子”。
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就读国际知名大学咨询心理学专业,直到硕士毕业。
海外镀金归来,他在二院精神科干了两年,离职成立了心理咨询室,一路风云坦荡。
过上了轻松悠闲陪人聊天就有钱赚的幸福生活。
他以为自己不会做这样恐怖的梦了。
毕竟他恐惧得崩溃的过去,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模模糊糊、没什么印象。
提起来早就可以轻巧一笑,说一句:都过去了。
然而,没有用。
至少现在没有用。
宋曦无论怎么安慰自己,是梦,都过去了,他已经三十二岁,不是十三岁。
仍是痛苦不堪的困在十三岁的梦魇里,害怕得手脚发麻,如坠冰窖。
……没关系……是梦。
宋曦能够控制自己的意识,强行在梦里安慰自己,开导自己。
这样的梦很快就结束了。
只剩十五分钟。
很快就结束了。
他眼前一片血色空白,产生了自己眼睛在流血的错觉,仍是执着又坚持的复述道:很快就结束了。
但是他的手依然会抖,后背依然冰凉。
只剩十五分钟……
怎么办啊……
很快就结束了……
怎么办啊……
脚步声从前面传来,宋曦就算眼睛快要贴到满是血污的考桌上,余光也能见到深黑色的西装长裤,锃亮的皮带扣,还有白色衬衣下摆。
他克制不住心里的恐惧和害怕,一遍又一遍的去看试卷上根本一片空白的试题。
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却能够清晰的知道:
这题我学过的,但是我不会做。
“考试还剩十五分钟。”
身旁白衬衫黑西裤的监考老师,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宋曦头顶。
宋曦盯着血红的考桌、惨白的纸页,脑海轰然只剩一个念头——
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是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出现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宋曦已经忘了。
等他真正成为医生,再度闪过这样陈旧的念头,就忍不住轻蔑一笑。
这世上比他更惨、过得更可怜的人都活着,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毕竟,他是专业的。
国外读书实习的时候,他就常常听着异国的患者抱怨:自己失恋、老妈重病、老爸欠债,没人爱的一生都烂透了。
他心里总会默默附和,确实烂透了,然后开口说:
“那是他们的人生,并不是你的。你能够主动来到这里,应当是想要重新站起来,不愿被烂透的人生击倒,你已经足够的爱自己,不需要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被爱的证明。”
冠冕堂皇,接着录入系统,等医师开出一份百忧解,就结束了一次诊疗。
然后在结束工作之后,一边整理病历,一边去想——
烂人都活着的世界,他有什么理由去死?
宋曦学了心理咨询专业,再也不会回避自己的卑劣。
他无比确定,自己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从来没有为自己拼过命,只会觉得命运不公的家伙。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
懂不懂一辈子的价值只剩下学习、考试、排名的中国人,从出生开始承受的精神压力?
他可是在地狱模式爬出来,走出国门,交着高昂学费的优等生。
什么助人为乐、治病救人,归根究底都比不过一句:“我活得比这些人更好更幸福,这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人类就是恶劣得需要依靠“比较”,来获得满足的生物。
产生的怜悯,始终伴随着充盈的优越感。
即使宋曦研究的专业,是深入人类的心理和精神,追求“人的存在价值不必用努力和成果来证明”,也明白“不再评判自己的价值,才能真正认识自我”。
但他也是普通人。
普普通通,听到别人的不幸会在同情的时候感到庆幸,听到别人的成功会在祝福的时候感到嫉妒的普通人。
用丰富的专业经验,宽慰别人,治疗别人,救赎别人的时候,宋曦也在窃喜。
他们很惨,我救了他们。
这就是我的价值。
宋曦日复一日,从国外回国,无论是在二院精神科坐诊,还是去大学做心理疏导,都再度见识了学生翻来覆去一模一样的痛苦和茫然。
他不禁觉得,这个地方就这样了。
一年又一年,量产出十几年前的他,一遍又一遍的让现在的自己去开解这群可怜的孩子。
并被孩子们感恩戴德的视为救世主。
他安稳蜷缩在充盈的优越感里,误以为自己早就彻底的痊愈。
直到他遇见了李司净。
宋曦至今能够清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李司净的景象。
这个刚毕业的年轻导演轻轻敲了咨询室的门,走了进来。
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T恤,看不出牌子,印着英文单词,应该不值什么钱。
但他长相极为出众。
李司净不是五官有多惊艳的帅哥,而是眼神深邃病态的平静,身形相得益彰的消瘦,手臂恰到好处的修长,一切都完美无缺的成为了“李司净”。
他跟任何人都不相似,拥有见过一面永远无法忘记的长相。
李司净浑身散发着独特的阴郁气质,以至于宋曦看到了他的履历,下意识感叹:搞电影的就是不一样。
可惜情绪不好。
宋曦记得,自己如常的说道:
“今天是你第一次来访,所以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最近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一般而言,大部分来访者听到这样的话,就会滔滔不绝的倾诉自己的不开心。
从家庭到梦想,从恋爱到金钱,从失眠到暴躁。
这类人无非就是轻度焦躁、抑郁。
然而,李司净皱了皱眉,回答道:“没有不开心,我只是经常做噩梦,经常看到一些幻觉。”
条理清晰,不按宋曦给出的问题回答。
宋曦几乎第一时间给出了初步判定:人格障碍、精神分裂、妄想症。
并且已经去过很多精神科,见过很多心理咨询师。
也许还伴随着长期服药历史。
宋曦又继续问道:“具体是什么样的噩梦,可以详细跟我说说吗?”
“可以。”李司净十分配合,眉峰也舒展开了。
“昨天我跟一个人吵架,晚上我就做梦梦到这个人死了,被人杀死了。”
说着,他看向宋曦,没有继续。
“确实是很糟糕的噩梦。”
宋曦并没有觉得不对,以为他的噩梦到此为止。
“我们白天激动的情绪,经常会影响我们的梦,你跟他吵了架,心里不高兴,这份不高兴一直保持在大脑里,等到你睡觉的时候,大脑就帮你出了一口恶气。”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大部分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不必觉得愧疚或者说自己要为噩梦负责,一般这种梦境叫做……”
“如果这个人,今天确实死了呢?”
李司净坐在椅子上,突然打断了宋曦接下来的分析。
宋曦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愣着听到李司净重申了一遍:
“宋医生,这就是我的噩梦和幻觉:我跟人吵了一架,过了几天,我晚上做梦梦到对方被人杀了,今天就收到了他的死讯,他被火烧死了。”
宋曦也许是惊讶了一秒。
但他咨询诊疗经验丰富,突然反应了过来。
这家伙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
就算是梦魇缠身、幻觉频出,也会因为多次诊疗,导致他对心理咨询抱有敌意,绝对有可能编造谎言,去欺骗医生,看医生惊慌失措。
性格十分恶劣。
宋曦立刻定了心神,平静的回答他,“既然这是你的噩梦和幻觉,那说明这个梦和这个被烧死都有可能是你的幻觉。”
“李先生,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是认为一个能够用梦境决定别人生和死的人,可以安然无恙的来到我的咨询室,呈述自己是一个梦境杀人犯吗?”
“不是我杀的。”
李司净垂下眼眸,拿出了手机,随便点了一下递给了宋曦。
宋曦在明亮度极高的手机屏幕,看到了一则消息:《电动车起火造成事故,导致5死24伤》。
他看过这条消息,发生在半个月前,也不在本地。
那一刻,他马上意识到李司净的病很重。
重到以为这样的社会事件,和他的梦、和他的吵架有关系,导致了吵架对象的死亡。
或者……
这小子玩我?
他不是没有应付过满口谎言的学生。
那些天生性格恶劣的家伙,擅长夸张编造自己的情况,故意误导咨询的基础判断。
然后在他做出结论之后,嘻嘻哈哈嘲笑他的努力,说:“哎呀医生,我骗你的,你也没我想象的专业嘛。”
根本没什么好聊的。
滚去精神科,直接开药,爱吃不吃!
宋曦视线从手机屏幕收回,直视冷静的李司净,笑了笑。
“李先生,我知道只凭语言,很难让你相信这件事跟你无关。那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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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角度来看:既然你知道自己做噩梦、有幻觉,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吵架的人死在了这次火灾里,也是一场幻觉?”
“我猜测你在来我的咨询室之前,也接受过许多咨询,甚至可能接受过精神科的诊断,吃过药。”
“能不能告诉我,你吃过哪些药?”
“舍曲林、氟西汀、氟伏沙明。”
李司净非常配合的回答了,“那些药对我没用。”
宋曦立刻从心里排除了这三种药物,进一步判断李司净,一定是一个自我为中心的癔症性精神病。
要不就是假的,根本没吃过药。
虽然他心里这么吐槽,仍是耐心温柔的劝解道:“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很多,你吃过的这些药没用,我们可以试试其他的。现在医学进步了,据我所知,二院精神科在抑制幻觉和噩梦方面,还有更适合的……”
“宋医生,我不吃药。”
李司净打断得果决,“那些治疗抑郁、焦躁、幻觉、噩梦的药物,对我都没有用,所以我才来到你这里。”
“你对外公布的咨询费是50分钟六千,远高于市场普遍的价格,甚至比心理咨询界权威专家的定价更高。接诊的对象不是圈子里的导演明星,就是家境殷实的富二代企业家,可以说没钱的人甚至不能走进你的咨询室。”
“所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跟你探讨,希望你解决我的困惑,而不是让你给我推去精神科开药。”
李司净一连串的价格,揭穿了宋曦的目的。
宋曦有点生气。
他确实价格高,为的就是劝退细细碎碎被金钱牵绊的烦恼。
心理咨询治不了穷病,只有钱才能治。
所以,他开出了远高于权威专家的价格,接待的来访者也是绝对不缺50分钟六千的客户。
但李司净把他当成傻子,傲慢得令他愤怒。
宋曦直视李司净那双平静的眼睛,保持着表面风度,尖锐的说道:
“李先生,确实走进这间咨询室的来访者,都不会为了50分钟六千块斤斤计较。可我更愿意你来了之后,不再产生幻觉,不再继续痛苦,而不是成为我的长期客户,一直给我交50分钟六千的咨询费。”
“纯粹的咨询可以治好轻度抑郁、焦躁,但是治不好幻觉和妄想症,而且你刚才说了来到咨询室最长的一句话,竟然是挑出我的问题。”
“李先生,现在患病的是你,抗拒接受治疗的也是你。如果你的态度这么不配合,你的噩梦和幻觉永远都治不好。”
话一出口,宋曦就后悔了。
脱口而出的话,下了无数肯定的定义,并且采用了十分强硬的命令语气。
这样很容易引发患者反感,轻则加重患者病症,重则患者跳脚要求退钱。
宋曦是不怕退钱的。
但是他怕付得起50分钟六千咨询费的李司净,背后是什么企业大佬、土豪大款,回去跟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乱说,那就非常影响他的生意了。
“我的意思是……”宋曦果断调整了情绪,“我希望治好你。”
咨询室近乎寂静,李司净那双眼睛仔细端详宋曦,专注得似乎可以看透他的灵魂,令他很不自在。
当他以为,这场对话就要到此结束的时候,李司净忽然说:
“宋医生,你治不好我。”
他逻辑清楚,语气带有攻击性极强的批判。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治好我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只能帮助我认清自己。但是,我发现你收费这么高,好像都没有认清过你自己。”
“咨询过程里,我看到你做了三次记录,至少对我进行了三次判断,最后给出的建议是让我去精神科吃药。”
“你相信我的幻觉只是一种精神病症,你认为自己判断就是绝对的权威,而你现在生气,是因为我拒绝服从你的权威,揭穿了你的把戏,并且否定了你作为心理咨询师的价值。”
“你在乎自己的价值,即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不应该过分看重自己的价值,可你显然很介意这个,更介意别人对你价值的评判。”
宋曦听得很难受,感受到强烈的冒犯。
可惜,李司净的冒犯还在加剧。
“宋医生,你掩饰不了自己的易怒,也改变不了自己居高临下的态度。”
他甚至为宋曦做出了诊断,“典型的自恋型人格,而且伴随着明显的躁狂状态,你说你想治好我,可你治好你自己了吗?”
宋曦那一刻,伪装的权威轰然碎裂,盯着李司净难以置信。
他差点就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怒斥这家伙的无礼傲慢,却又离奇的在那双了然平静的眼睛里,感受到一阵荒诞的哀伤。
他说的对。
都对。
那双眼睛看透了宋曦,不像是病人看向医生。
而是医生审视病人。
10. 第 10 章
这么直白的话,几乎让宋曦彻底陷入回忆漩涡,想到自己实习生涯的督导,那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咨询师。
对方平静温和的告诉他:
“宋,你急于强调自己想要帮助别人,恰恰是你非常需要帮助的表现,你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里,看起来坚不可摧,又非常容易瓦解碎裂。”
“当你在躁狂期的时候,你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帮助到所有人,但是,当你处于抑郁期,你的脆弱可能会毁掉自己。”
“宋,你的状态并不适合做一个心理咨询师,也许你应该尝试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代表着推翻一切过往,曾经全部的努力付之东流,重新再来。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推翻重来的代价。
对宋曦而言,“重新开始”意味着抹杀国内十二年的教育、出国三年本科的投入。然后花大笔资金、大量精力在即将解脱的研究生阶段,接受遥遥无期的心理治疗。
这太可怕了。
可怕到宋曦绝对不会愿意别人察觉到他的无助,每天每时每刻,都给自己施加暗示和鼓励。
最终也没有在督导的期许下,完成对自己的治疗。
他治不好自己。
但他治疗别人,不需要治好自己。
以前他是如此坚定的相信,享受着病人心满意足的感谢。
以至于他错误的以为——
自己的病好了,有资格居高临下的审视别人了。
其实没有。
至少现在没有。
他的病症就像隐藏在皮肤底层的细菌,一点点的潮湿就会发霉扩散,布满躯壳,直至无法掩盖。
然后被李司净这样敏锐的人发现。
宋曦在李司净平静凝视里,在咨询室诡异的寂静中,突然想起那场梦。
那场他忘记了很多很多年,以为再也不用想起来的梦——
血红的考场,空白的试卷,不会做的试题。
李司净此刻的神情,就像走到他身边注视他的监考老师,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视线刺眼,沉默无声的平静分分秒秒都在质问他:
“治好自己”这么简单的题,你居然不会做吗?
咨询室响起一声嗤笑。
宋曦丢开了手上装模作样的记录表。
“确实,我没有治好自己。”
宋曦曾经不敢对督导袒露的自我,最终袒露在了李司净面前。
他哑然失笑,从愤怒到震惊到悲伤,甚至有些想哭。
他三十多岁了,精神分析、心理咨询前前后后做了八年,帮助过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却治不好十三岁的自己。
哈哈,还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出来了。
真丢人。
宋曦觉得自己丢人,但他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笑出了声。
“不好意思李先生,让你看到这么傲慢自大的我,实在是对不起。今天的咨询我不收费,也许你觉得我一点也不专业,但是——”
但是他看向李司净,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是真的想要帮助你,就算我治不好你,也希望你能再来我的咨询室。”
李司净皱了眉,“你没义务帮我。”
“对,但这是我的爱好。”宋曦直言不讳。
说着,他点开了自己的微信,亮出了极少让人去扫的二维码。
“我们加个好友吧,无论你是不开心,还是做了噩梦想找人聊聊,都可以发消息给我。”
“要是你有空,随时欢迎你过来,和我聊天。”
李司净很给面子,扫了他的微信,加上了好友。
却头也不抬的抱怨道:“和你聊天太贵了。”
宋曦哈哈大笑,“你来,我不收你费,除非你真真正正的感觉好多了,我再按市场最低价,收你一百块一次,怎么样?”
“为什么?”李司净并没有爽快的接受他的好意,“毕竟我只要说我还是感觉不好,你一分钱都得不到,还要陪我聊天。”
宋曦也说不上什么。
他做过很多心理咨询,多少有钱人表示感谢,随手送给他的一个领夹、一对袖扣,都成千上万。
但是金钱已经填不满他空虚的优越感了。
他似乎也需要好好的治一治自己的病了。
“因为和你聊天很开心。”
就算是尴尬的开心,也是开心。
宋曦看着李司净,这样的年轻人,足够聪明。
可能看过很多书,说不定仔仔细细研究过自己的症状,却和他一样没能走出过去的阴影,惨烈的活在幻觉里。
可能吃过各式各样副作用极大的药,说不定也想过死了算了,却和他似的最终原地踱步,兜兜转转如同困兽。
宋曦轻而易举的回忆起自己最为害怕的那场梦,发自内心的羡慕。
“你应该是一个不会对考试感到恐惧的学生,我很羡慕你。”
羡慕李司净对权威没有半点畏惧,让他虚伪的权威变成了一张空白的试卷,又回到了那一年,看到了差点倒在人生价值唯一评判标准之下的自己。
他有过后悔。
也许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声誉,毕竟李司净以后就是电影圈的导演,拍摄的作品还小有名气。
也许他是不服输的脾气,总不能他出海六年,从业八年,归来连一个病患都拿捏不住吧!
不过更多时候,宋曦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毕竟李司净说“谢谢你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的时候——
钱到账,他心情到账。
情绪价值是他应该提供给患者的价值。
但李司净反倒给足了宋曦情绪价值。
收到一百块的时候,宋曦都会想:应该挑个时间请李司净吃顿饭,表示感谢。
或者干脆免费聊天,以后都不收他钱算了?
宋曦在医者道德和私人感情之间摇摆不定,更加关注李司净的病情。
幻觉、噩梦、自我中心、负罪感,都是精神分裂、人格障碍、妄想症的常见症状。
可是李司净反反复复提到的那个男人,实在是……格外的不同。
很少会有梦境逻辑清楚,富有连续性。
鉴于李司净是一个导演,导演最擅长讲述故事,所以宋曦把那个男人的梦境当成了一个故事——
以李司净有好感的男人为原型,创造了一个能为李司净斩除敌人的好故事。
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比起破碎的家庭、歇斯底里的爸妈,更值得研究。
真羡慕啊。
宋曦甚至为那个男人,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文档,作为研究李司净的材料。
他一条一条的记录那个男人的行动轨迹,可以琢磨出李司净现实生活的烦恼。
那个男人杀了宴会上的土老帽,啊,李司净虽然没说,但肯定跟人家吵了一架,还没吵赢。
那个男人把偷拍的家伙相机给摔碎了,哦,李司净肯定回去复盘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不摔相机。
很有趣。
李司净的梦境,有趣到宋曦不再做缠绕了他近二十年的噩梦。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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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到他都快忘了……
原来自己曾经是一个做不出考试题目,慌乱痛哭的孩子。
……怎么偏偏这时候想起来了呢?
宋曦感受到自己的焦躁,痛苦,又带着旁观者的庆幸。
还好还好,这个梦快结束了,这个梦我做过的。
最后十五分钟结束后上交试卷,会是一片空白,监考老师甚至会嘲笑他: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啊。
啊啊啊啊!
宋曦含泪崩溃。
他不知道这个噩梦为什么还没结束。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他哭得像是十三岁,就为了最后一道没能塞满试卷答题卡的大题。
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铮!”
忽然一声,宋曦桌前的试卷突然被一把利刃入木三分。
血红的桌面,喷涌出腥臭鲜血,狠狠溅射了宋曦一脸,代替他的眼泪,止住了他的痛哭。
他循着只剩刀柄的利刃,呆傻的抬起头,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听了无数遍令他发自内心羡慕的人。
那个持着一把利刃杀死李司净所有憎恶愤怒的人。
那个……
和李司净描述的完全一致的人——
英俊、冷漠。
穿着无风猎猎的长风衣,裹挟着弥散不去的阴寒,随性的走了过来,拔起了桌面的利刃。
“啊啊啊!”
宋曦害怕的抬起手,以为自己会被杀死。
却迟迟没有等到挥下的刀。
他惊恐的抬头,只见到那个男人,转身而过,下一刀,果断的斩碎了更多的试卷!
像在为他清理纠缠不清的梦魇,斩灭他从未忘却的恐惧与绝望。
“周、周……”
宋曦猛然站了起来,想喊他的名字。
但他不记得了。
明明见过身份证,能准确回忆身份证上异乎常人的英俊一寸证件照,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
“小叔!”
宋曦不管了,直接喊了小叔。
那个人终于回过头。
漂亮的眼睛通透如琉璃,根本没有所谓的亲切温柔,只剩下李司净梦境里讲述的寒意森然的冷漠。
可惜,宋曦并不觉得害怕。
他激动兴奋,做了十几年的噩梦,突然变了样子,还见到了自己羡慕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不激动?
宋曦热情的叨叨哔哔:“小叔?真的是李司净的小叔?”
“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嘛?啊,我还以为你在梦里只会杀人……”
“诶不是、不对,是救人,你是救人!”
宋曦从来不会这么狂热、这么兴奋、这么不懂分寸。
可他在梦里是无法自控的,所有思维如同决堤的水库闸口,倾泻的悬崖瀑布,自顾自的倒出所有思绪。
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和畅快,十三岁的自己,仰望着高不可攀的那个人,有着孩子般的天真。
“小叔,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嘛——”
一道银光划过眼前,喋喋不休终于停了下来。
宋曦飞了起来,宋曦没法继续说话。
他亲眼看到……
一具没有头的身体,穿着初中校服,僵直立在原地,停止了吵闹。
他的头飞了起来,变成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答案里的完美抛物线,带着狂喜的僵硬笑容,滑落黑暗。
原来李司净没骗他。
小叔,真的会杀人。
11. 第 11 章
李司净见到了飞起的头颅,霎时惊醒。
就算眼前是黑漆漆的卧室天花板,也挥散不去一个少年笑容僵硬,死不瞑目的眼见自己死于一把利刃的影像。
李司净见过这把利刃,两指宽,一掌长,简单朴素,反射着银光的锋利钢刃,隐隐刻有放血的凹槽。
曾经插进他卧室的枕头,斩断过厌恶家伙的手臂,挑开过烧成一块一块炭黑皲裂的尸体。
是周社的刀。
李司净做过太多残忍血腥的梦,以至于再度见到周社出手,考虑的竟然是——
他怎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讨厌过宋医生?
凭借以往的经验,周社只会杀死他厌恶、憎恨的人。
梦里的宋医生……或者说看起来学生一样彷徨无措的宋曦,周社为什么动手?
李司净伸手去摸床头手机,仍在回忆梦境里周社的冷漠。
宋曦吵吵闹闹,一句一句的喊小叔,尽是天真烂漫小孩子对小叔的崇拜与信任。
可周社,哪里有小叔亲切温柔的样子。
“嘶。”
李司净没摸到手机,指尖仿佛触及火焰,烫得他下意识收回手,视线所及之处,见到了一缕火燎过的青烟。
轻若游丝,卷起了一小块灰白纸片。
指甲大小,边缘如同卷过火舌一般燃着火星,在纸片完全被吞没之前,李司净从中看到了一个字:
“我”。
什么东西?
我?
他愣愣地盯着微不可见的青烟飘散,难以置信的搓了搓手指。
不痛、不烫,没有半点痕迹,仿佛又是一次习以为常的幻觉。
李司净根本来不及细想,安静的卧室里突然响起骇人的嗡嗡声。
手机响了。
寂静夜晚的手机震动得格外突兀,李司净顾不得什么“我”不“我”,直接接通。
“李先生,我、我……你快来!”
电话里宋医生的声音沙哑而急促,还带着仿佛呼吸不过来的低喘。
“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快来!”
他的声调逐渐上扬,兴奋焦急,好像有什么惊天大事必须当面告诉李司净似的,重复喊着快来、快来!
李司净急得从床上翻身,一边穿外套一边问:“你现在在哪儿?不在医院吗?”
“啊?啊。”
宋医生显然刚刚恢复神智,问什么答什么,“我在、我在医院,二院。”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还在医院就好。
他动作都慢了下来,皱着眉觉得宋医生太不稳重了,瞥了一眼时间,更是心烦的问:“现在几点?”
显然那边愣了愣,也许是挪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四点三十四……”
凌晨四点三十四,正常人都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让别人去医院。
但宋医生仍没能领悟:“医院不关门的,凌晨也能进!啊啊,要不我过来找你——”
“算了,你原地待着别动。”
李司净虽然觉得他要求过分,但也不会过分要求一个刚刚“自杀未遂”醒来的病人。
“我来医院找你。”
挂断电话,李司净失笑的看着手机屏幕回归黑暗。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打开房门,大约知道宋医生为什么这么激动,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无非是梦里见到了那个男人,见到了他无情冷酷的小叔。
如他一遍一遍复述的幻觉一样,狠绝果断,能杀人绝不废话。
一刀。
再是惊慌狂喜亢奋的可怜考生,都得从童年阴影里清醒过来。
但他醒了就好。
李司净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免得吵醒老爸。
直奔大门,轻关门锁,然后一路小跑走出楼道。
李司净忍不住如释负重的笑出声。
无论梦里的周社是人是鬼是小叔还是骗子,宋医生醒了就好。
他醒了比什么都好。
凌晨的老旧小区僻静,两道停满了早出晚归的电瓶车,微黄的路灯照得树影摇曳,再过几个小时天亮了,这条不宽的老路就会被人来人往的车子挤满。
李司净没有驾照,他还没考虑好是打车还是把万年叫醒,就在小区门外见到了熟悉的黑色SUV。
路灯照亮的高挑身影,正借着微弱朦胧的光亮平静看他。
周社穿着一身略薄的深蓝衬衫,仿佛在车边迎着露水等了整夜。
就为了抓住他凌晨偷跑出门。
李司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周社为了抓他等在这里,是不是代表:宋医生的梦,不止是他们的梦?
“才这个点,你要出门?”
周社率先出声,还不忘解释,“我刚出去吃了宵夜。”
宵夜?
什么宵夜?梦里死尸、血海、杀人不眨眼的宵夜?
李司净一声不吭,径自路过了自家的车,往路边走去。
周社追问他:“天还没亮你去哪儿?远吗?”
远。
八小时前堪堪依靠周社的飞车,半小时到了现场。
李司净站在路边,在打车和打万年电话之间,选择了回头。
他打开车门副驾驶,坐得是怨气滔天,压抑着质问周社的冲动,努力保持理智。
“我要去二院,就我们之前去的那里。”
周社上了车,在发动机轰鸣里笑了笑,“又去看那个倒霉进医院的朋友?”
宋医生确实倒霉。
生命体征稳定后,从ICU转去了住院部,仍是包裹着石膏纱布夹板,露出一张憔悴蜡黄的脸。
睡得很香。
仿佛就没给李司净打过电话。
“幸好他醒了,不然以后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住院部的值班护士低声说道:“毕竟跳楼伤到了脑子,刚才醒过来太亢奋了,给他打了针,多休息休息。你们陪护也不要把他吵醒了,不利于大脑恢复。”
“好,好。”
李司净盯着宋医生,恨不得动手帮病人醒瞌睡。
凌晨把人火急火燎的叫过来,他倒是休息了。
周社并不觉得凌晨探病有什么问题,一句话都没问过李司净,直接坐在了隔壁空床上。
“你这朋友跟你感情挺好的。”
能不好吗?凌晨眼巴巴的跑来,眼巴巴的看他睡觉。
李司净瞥了周社一眼,保持着距离站在床边。
“我经常跟他聊天,聊聊剧本,聊聊我的梦。”
他察言观色,故意去说梦里的考试、考卷、做不出的题。
周社听了,却问:“你们是同学?还聊这个?”
不像演的。
李司净终日通过镜头观察演员的神态、动作,擅长根据表情语气抓出真实细节。
可他分析不出周社的细节。
“周社。”
李司净叫不出那一声小叔,“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梦到另外一个人?”
“应该是……现实里产生了交集吧?”
周社思考片刻,给出了无关爱恨的回答,“正因为有了交集,才会对这个人产生梦境的映射。”
无法言明的爱,无法宣泄的恨,无法安置的遗憾、痛苦,都会成为梦境的素材。
没有无缘无故入梦的影子。
只有放不下的记忆。
可是,李司净对周社没有任何记忆,没产生过任何交集,就突然梦到了令他痛苦至极的场景。
周社是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的。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梦里初次见面。
他尝试在医院病房里放下心防,别扭又刻意的坐在床尾,戒备的与周社远远隔了半张床的距离。
李司净想,他得问问。
至少要问清楚,小时候看着他长大的周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病房安静得只听得到监测仪的滴滴声,李司净终于开口:
“你跟我爸聊过那么多,说什么小时候小时候的,我怎么根本不记得你?”
“不记得我?”
周社声音带着笑,在凌晨的病房回荡着纵容和无奈。
“可能因为你小时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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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腼腆,内向得很,都没拿正眼看过我,所以不记得了。”
他依靠在床头,懒散笑道:“我倒是记得清楚,你总在你外公身边打转,像个小尾巴,怎么喊你都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他语气熟稔,像极了亲眼见过李司净的长辈,李司净找不出一丝破绽。
又听到他说:“毕竟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在我们乡下待不惯的。”
“除夕的时候,我看别的孩子都围在一起玩画片、炸鞭炮,你安安静静的,远远的看着他们玩,你就只喜欢跟着你外公。”
李司净的记性很好。
好到周社一说起这些事,他就想起来了。
李家村偏僻穷困,也只有过年的时候热闹。
外公会带着他去一家大院子的屋里吃饭,大人们摆着桌子凳子,打牌、唠嗑、吃瓜子儿。
记忆里的院子,总是脏兮兮的黏着鸡鸭的粪便,无论怎么冲水去洗,都是湿漉漉的地板,映照着灰蒙蒙的天。
比他更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哭。
比他大些的孩子,呼朋唤友的在院子里玩,石子儿乱翻、粉笔乱画,嘻嘻哈哈。
只有李司净缠着外公,要看书。
书上的字李司净根本认不得,偏偏要缠着外公教他读,教他念,最后耍赖耍混,又变成外公给他讲故事。
“李家叔,让小孩去玩呗,你也休息休息。”一旁有人建议。
“外公、外公!”
外公还没答话,李司净就急着去喊。
惹得外公笑着回绝别人的好意:“不用,司净陪我看书,我就是休息了。”
挺讨人嫌的一个小崽子。
李司净听着周社说从前,又对自己的内向腼腆有了更深的了解。
周社说:“那时候我跟你说话,你还不爱理我。我一喊你,你就往你外公那儿躲,说你害怕。”
李司净痛苦的倚靠在床尾,只觉得这小孩儿真的是太讨厌了。
确实是他会干的事。
周社还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本来我试着带你出去玩,刚走出田埂,你就哭得撕心裂肺,你外公赶紧出来喊你。一喊,你马上不哭了,回去又说害怕,要外公抱。这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
李司净陷入真实的记忆里,“我记得。”
越是真实越是清楚。
越是感到害怕。
如果这是他的小叔,亲小叔。
那他在梦里梦见的男人算是什么东西?
做这种梦的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李司净在极度恐慌里,听着周社聊他的小时候。
童年没有多少记忆的小山村,渐渐在闲聊里变得鲜活。
周社来他家快一周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和对方聊天,摒除了之前的回避、愤怒和羞耻,梦里带来的恐惧,都在周社徐徐安静的声线里,逐渐消散。
凌晨的住院部,灯光永远大亮,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
李司净清晰听见病房外的脚步声,说话声,护士台叮咛叮咛的音乐声,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有点困。
只是有一点困……
等到眼前光亮刺眼,李司净下意识往暗处躲了躲,却感受到一种陌生而又温暖柔软的触感。
他困倦的睁开眼睛,先看见一道深蓝色的衣缝,缀着眼熟的银色钮扣,压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皱。
这是什么?
他还没想明白,头顶传来一声询问:“醒了?”
他一抬头,见到周社近在咫尺的脸,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将他半圈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无奈的出声。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实在是有点挤。我总怕你睡着睡着掉下去,所以——”
极度弱势的姿态,令李司净的恐惧回笼。
他猛然推开周社,撞在了隔壁床的围栏,发出好大一声响!
自己也撞在身后的护栏,好险差点掉下病床。
钢管子撞后腰的痛,李司净刹那补全了周社没说完的“所以”。
——所以他把病床两侧的防护栏都给抬起来了!
12. 第 12 章
李司净恐惧退却,然后是庆幸有栏杆,接着是愤怒,气得他连伸手放下病床防护栏都怒火滔天的,弄得哐哐直响。
“李先生……”
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宋医生半眯半睁的眼睛。
“李先生……”
“宋医生?”
李司净已经没心情去跟周社解释自己的害怕。
赶紧过去,低声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帮你叫护士吗?”
“我……”
宋医生的眼睛直愣愣的,他说,“你怎么来了?”
毕竟是从楼上摔下来“自杀未遂”的病人,脑子不清醒也是很正常的。
李司净叹着气,低声解释道:“你凌晨四点三十四醒了,给我打电话叫我来的。”
而且还说快来、快来,催命一样叫李司净来看他睡觉!
宋医生眼神茫然之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我、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很重要……”
有些语无伦次。
李司净大约能够猜测,他的状态并不特别好,伤到了脑子。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但他必须要问:“你为什么会跳楼?”
一句话,问得宋医生愣住,他双眼出神,似乎在回忆。
“我只是觉得很困……我没想着跳楼。我只是想……”
虚弱的话,断断续续在病房回荡。
“我只是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死了算了。”
那一刻,李司净立刻意识到。
跳下去的不是这个宋医生,而是十三岁的宋曦。
梦里仓皇无措的少年,与病床上虚弱的成年人渐渐重叠,仿佛再经历一点点的波澜,都会脆弱绝望的死去。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李司净脑海回荡着他这样的话,第一次对事业有成的宋医生,产生了共鸣。
平时假装得成熟专业的人,原来也有一个逃脱不掉的梦魇。
“你好好休息。”
李司净对他充满了同情,并不苛求他立刻恢复理智。
“医生说你伤到了脑子,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很正常,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哦。”
宋医生茫然,眨着眼睛复述着,“你再来看我……”
话没复读完,他忽然一惊一乍的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李先生,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显然压抑着头晕想吐的痛苦。
可他顽强盯着李司净,唯恐李司净消失在眼前,仿佛就是要在弥留之际,拼命说出事情真相的遗言。
“……陈莱森!陈莱森!”
一个名字,能让李司净呼吸凝滞,下意识转头去看周社。
他想起片场弥漫的黑影,网上凄惨的血迹,还有身旁这个仿佛无事发生仅仅在他幻觉里出手的小叔。
“你不要急,宋医生。”
李司净看到宋医生痛苦得脸色扭曲,哪怕说出这个名字,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也不会在自己的咨询师面前伪装什么善良。
“陈莱森就算死了也跟我们没关系,你先休息。”
“有关系!”
宋医生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眼睛虚弱的眯起,爆发出了这句话后,声音变得微弱。
“陈菲娅跟我说了,是她捅伤了陈莱森……陈莱森伤害了她……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和妄想……”
“现行犯……她的哥哥是个现行犯……”
“强迫、猥亵、伤害……”
他浑浑噩噩,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似乎大脑已经驾驭不了最基本的逻辑和语言能力。
李司净心里一惊,顾不得宋医生要死不活的状况,追问道:
“陈莱森做了什么?”
“陈莱森长期……所以她反抗了,把陈莱森送进了医院……”
“她和你一样……李先生,她和你一样活在恐惧里……”
宋医生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徘徊在室内,忽然僵住,仿佛见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他……”
他语气霎时亢奋激动,像是回到了凌晨电话里的生龙活虎。
“李先生,你有他啊,有小叔啊……”
宋医生激动到挣扎,都快撑着爬起来了,全然不顾自己一身骨折带的夹板纱布,下一刻就想扑到周社那去。
“小叔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们的梦拥有了共性……”
“是真的……”
“这个梦是真的,我的梦是真的,所以小叔在梦里做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李先生……如果是你真的,你和她一样……你们一样……”
李司净大感不妙,恨不得捂住宋医生的嘴。
眼前这个说话毫无逻辑,颠三倒四的病人,绝对不是平时谨慎小心的宋医生。
可惜对方毫无察觉,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欣喜若狂的像是发现了一个奇迹。
“其实小叔和你最开始的那个梦——”
“叮铃叮铃~”
李司净果断伸手按下床头呼叫铃。
突兀大声的呼叫音乐响彻病房,如他所愿的打断了宋医生癫狂的话,弄得宋医生僵在病床好一阵愣神。
周社站在一旁听得清楚,好整以暇的问:“什么梦?”
“没什么梦。”
李司净盯着宋医生,咬牙切齿的说:“你先休息,以后我再来看你。”
那咬词说字的气势,已经想把宋医生先杀之而后快了。
“李先生、李先生……”
宋医生必然有着强大且执着的助人情节。
哪怕李司净已经生气了,他混沌的脑子,仍是十分执着的说道:
“她叫陈菲娅,她、她跟你一样,李先生!”
“你救救她,就能把陈莱森送进监狱!你就可以换演员了!”
宋医生的话显得语无伦次,但李司净竟有瞬间心动。
陈莱森进监狱,《箱子》顺理成章换掉陈莱森,多么美好的建议。
呼叫铃停了,护士很快带着针药盘走了进来。
“病人醒了?他得好好休息,不能多说话。”
她放下针药盘,熟练的准备给宋医生注射。
“你们不要打扰他。”
“走。”李司净伸手就抓住周社,离开病房。
宋医生语焉不详,换个人可能需要追问到底,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李司净立刻明白了。
他能够想出那个将自己裹成黑影一样的女人,或者说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如何进入咨询室,坦白了自己刺伤陈莱森的行为,痛快宣泄自己的苦恨,厉声尖叫着质问: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然后,宋医生受到了她影响,从楼上“跳”了下去。
就这一刻,捅伤陈莱森的凶手和宋医生跳楼的凶手出现了短暂重叠。
李司净下意识的判断,陈菲娅的状态应该非常糟糕。
糟糕到宋医生这样心善的人,都受到了她的负面影响。
李司净只见过陈菲娅一次,已经从宋医生直指关键的讲述里,察觉到她浑身漆黑包裹的不是自己,是所有无法倾诉的苦闷和绝望。
她会很怕人。
她会不敢跟人对视。
她会始终处于惊恐焦躁,稍稍一点平常的响动都能炸得她不得安宁。
却依然会有人好笑的看她,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丁点儿动静就反应极大。
但李司净知道。
因为她害怕。
永远停留在过去的阴影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炸如惊雷,正如万年说的那样——
很神金一女的。
李司净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她的模样。
因为外公的日记里、《箱子》的剧本里,充斥着她的影子。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存在,永不断绝。
这样的人,能在宋医生无意的鼓励下,反抗陈莱森,也是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也许是用刀、也许是用剪子、也许是破裂的玻璃碎片。
狠狠捅进陈莱森的身体,就像陈莱森曾经对待她一样,罪有应得。
宋医生看人一贯很准。
只有经历过相同遭遇的人,才能说得出一句感同身受、痛苦难消。
李司净无法平静的去思考这件事,所以他理解陈菲娅。
他在梦里已经这么恐惧害怕,连周社都无法心情气和的面对。
那陈菲娅……
会在后台化妆间崩溃尖叫。
然后……
等到了一个现行犯去安慰她。
像这样的现行犯……
也许这里还有一个。
医院繁忙拥挤,住院部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安静,显得病患和家属说话都静悄悄的。
连始终存在于李司净视野的黑影烂泥,都自动的缩减了存在感,挤在角落,唯恐它们这些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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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迁怒。
他们走出病房,周社问道:“我们先回去?”
他亲切温柔,无事发生。
半点不提刚才任是谁听到都觉得骇人听闻的事,似乎对大明星的犯罪、说不清的梦毫无兴趣。
李司净径自坐在护士台对面的椅子上,坚决不愿意跟这样的家伙再度在密闭空间单独相处。
“先等等,等万年来接我。”
李司净翻了翻手机消息,突然在无数未读红点里找到了许制片的回复:
“再看看陈莱森情况。”
简明扼要,就是不同意。
这不是四千万了,这可能是七千五百万。
李司净甚至怀疑,难道陈莱森跟许制片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不然他很难接受,为什么许制片一定要陈莱森来演男主角。
李司净和周社沉默的坐在护士台对面,听了快一小时的呼叫,万年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车已经停在了二院地下停车场。
李司净想也没想,直接跟他说:“上住院部十六楼来接我。”
转头告诉周社,“我最近很忙,不回去吃饭了。”
总之,他是再也不想跟周社独处,再也不想跟周社说话了!
万年经常执行李司净一些莫名其妙的安排,所以到楼上来接,也办得雷厉风行。
“周叔,你也在啊?这是一大早送李哥来医院?”
周社礼貌回他,“嗯,司净的朋友住院,我们来看看。”
有万年,李司净终于不用说话了。
他一个人就能叨叨哔哔一路。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电梯口,万年跟周社挥挥手,“周叔再见,我保证照顾好李哥,你放一万个心。”
上车出发,不过四十分钟,李司净在片场附近的酒店安顿下来。
在医院待了几个小时,能够在酒店一个人独占一张双人床,可比挤在小病床上来得舒服。
除了后腰隐隐作痛。
尽管身体不适,李司净还要顶着一头刚洗澡出来还在滴水的头发,强忍着怒火,平静的听他爸抱怨。
“怎么不说一声就跟你小叔出门了?”
“我还以为你们睡着呢,早饭都等了大半天,结果等到你小叔从外面回来。”
“你小叔说你朋友病得重,你又忙,要不然我给你朋友炖点汤送过去?反正我也没事,顺便和你小叔去看看你朋友。”
你小叔、你小叔……
李司净听到这个称呼就烦。
“爸,你别管这事儿。”
他是真的不高兴了,“我要去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再跟你说。”
果断挂断,蒙头睡觉。
直到手机嗡嗡嗡嗡,把他惹得睡眼迷蒙。
万年的电话。
那边声音仍是咋咋呼呼:“李哥,陈莱森病情好转了。我的天啊他神志清醒了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发声明,真要命!”
万年的表达也许略显夸张。
但李司净在网上一搜,下意识发出了相同的感叹:真要命!
陈莱森这家伙在表达了自己没事,感谢粉丝和社会各界的关心之后,正正经经的说:
“很抱歉耽误了《箱子》的拍摄进度,等我出院就会全力以赴,呈现出最好的林荫。”
真诚恳切,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箱子》。
显得李司净这个想要找新演员的导演,如此卑劣如此可恶如此烦不胜烦。
李司净翻身起来,气得锤床。
脑海里全是陈莱森的“全力以赴”和宋医生的“你救救她”。
他没理由去管别人的家务事,也没理由做一个正义使者。
既然许制片坚持要陈莱森演,陈莱森也坚持出演,那么李司净就不得不另想办法坚持把男主演换掉了。
大约在酒店休息了两天,万年终于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陈莱森住院的地方。
车行一路,万年的抱怨没停过。
“这张相德,真奸。我说我们要去探病,给我叨叨了半个多小时,绕来绕去就那一句意思:我家大明星现在身体不好不想招呼你们,你们不要过来。早说不得了?浪费我时间。”
“还好我有人脉!”
万年的人脉那可是上天入地无处不在,打开手机一搜全是风吹草动。
“李哥,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去探望陈莱森了?跟他说咱们《箱子》要换人吗?”
“嗯。”
李司净很肯定,“顺便看看他怎么还没死。”
13. 第 13 章
陈莱森大庭广众之下遇刺,血流满地,急救医护多得是眼睛,自然也会引来无数的粉丝在医院门口聚集徘徊。
幸好医院门外有一片小广场,停满了电瓶车和自行车,粉丝们聚在那里,人山人海,互不打扰,又给陈莱森壮了声势。
李司净走过吵闹的医院长廊,加床摆满了走廊。
陈莱森能在这么病患溢满的医院,住进病房,已经能够看出他的明星特权。
万年还在悄悄八卦:“之前乱死了,粉丝都想冲楼上来,医院吓得报警。陈莱森的安保把那群粉丝圈到楼外面,张相德还拿个大喇叭喊呢,说心意到了莱森都知道,不要耽误病人和医生,听起来像个人话,转头就报警说这群小姑娘聚众扰乱医院秩序,搞医闹影响病人看病,叫警察把她们都给抓起来。”
绘声绘色的,仿佛坐在现场吃瓜全程。
李司净不感兴趣,也没搭理他。
两个人快步前行,刚到目标房号走廊,就见聚集了一大帮子的人。
“凭什么!你是明星也得坐牢!”
大吵大闹的,尖声细气,不像是医生护士。
疑惑还没散,又听见里面闹:“陈莱森,信不信我把你做的事全都抖出去!”
这下好了,李司净的耳朵都竖起来听了。
恨不得开一个直播间,让全网人民都来听一听陈莱森做过什么好事。
也许是女人这句话刺到了痛处,里面果然是静了下来。
李司净站在人群一边,听不到声音,也能感受到周围的氛围。
“好像里面是个大明星呢。”
“大明星不是能拿钱收买吗?”
“哈哈,这不就是在收买?”
麻木、好奇、新奇,觉得中年妇女公共场合撒泼、发癫,实在是不理智,不体面。
但是明星嘛,随随便便拿个几百万就能让这些疯女人闭嘴。
然而,不知道是价格没谈拢,还是条件不合适,一度压下来的声嘶力竭,顿时又变得高亢。
“叫他出来,他现在装什么病?”
“我要报警,我要叫警察来抓你们!”
“你有证据吗。”
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陌生稳重,透着平静的漠然。
“没有证据就是诽谤和诬告,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进去冷静几天。但是你进去了,你女儿一样没救。”
那个男人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刚刚疯子一样的女人恶狠狠的闭了嘴。
拿女儿要挟母亲,大约是所有无耻之徒的惯用手段。
李司净对陈莱森不感兴趣,但是对能让陈莱森消失的所有坏事都感兴趣。
比如说伤害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又比如伤害别人家的女儿。
只要他能拿到证据,是能把陈莱森送进监狱就行。
李司净正仔细倾听,猜测这个女人的女儿,是不是遭遇了陈菲娅一样的事情。
忽然,病房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理着极短的平头,像是社会人士一样肃然,又带了几分喋血。
眼睛如鹰一般,掠过层层看热闹的病患家属,偏偏瞥了一眼李司净,霎时定住,仔细打量。
男人的眼神太过专注,以至于李司净都觉得对方似乎认识自己。
但他确实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毕竟这么浑身杀气的独特家伙,他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忘不掉。
很快,那个男人移开视线,抬手关上了房门,将病房彻底跟门外所有看热闹的人群隔开,也把李司净关在了门外。
正常来说,病房门是不隔音的。
偏偏这一关,把里面什么声响都关得一干二净,李司净什么都听不到了。
隔壁病房的人,跟自家的病人悄悄在旁边说:
“那里面住的是明星,进去那个女的好像是他什么亲戚。来要钱的吧?穷亲戚真是的……”
“啧啧,这些当明星的,都说私底下很乱。这当妈的闹成这样,怕不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
各种是不是、对不对的猜测,实在是没什么好听。
李司净皱着眉,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
万年小心翼翼的八卦:“李哥,那个人是陈莱森的保镖吗?这么凶,那眼神那气势感觉跟社会上混的一样,杀人犯啊。”
杀人犯?
那个人,确实像是手有血案,罪案片都喜欢找这种演员。
李司净不禁想起宋医生的话,现行犯找杀人犯当保镖,两个法外狂徒组合,确实很合理。
他冒然进去,又是狭窄空间,很可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于是李司净心头一横,“走。”
万年不明所以,“走哪里?”
李司净头也不回,走向电梯,“去楼下等刚才那个女人出来。”
等人的时间足够漫长,李司净叮嘱万年守着唯一的出入口,自己处理手机上的各种未读。
剧组的工作人员统筹调动、开支请示,全都要经过他手。
八千万抠抠搜搜,都不一定动能够应付摄制棚的租金,偏偏还碰着男主演进医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拍摄,换谁都会心慌。
李司净不知道头脑麻木的回了多少消息,重新改了多少安排,手臂终于被万年一撞。
“李哥、李哥,他们出来了。”
他们。
那个女人身后,跟着两个男人,从三人一起走的状态来看,李司净大概能猜到两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警告、监视、押送。
完了。
李司净烦恼的盯着他们,如果他们要开车送这女人回家,先不提万年的车技能不能在车水马龙里跟得上,就说车子到家,女人会不会还被监视……
“诶,李哥,不去找那个人问问吗?”
八卦的万年,打断了李司净的思考。
只见那两个男人将哭闹的女人送到楼下,盯着她往医院大门走,就转身回去了。
想太多了,真的是想太多了。
李司净又笑又无语,大步向前就追了过去。
“你好,打扰一下……”
李司净叫住她,才发现她满脸泪痕,黑发里夹杂着杂乱的白发,整个人狼狈又悲伤。
她的歇斯底里和尖锐崩溃都有了具象化的身份——
一个母亲,一个为了挚爱的女儿声讨罪犯的母亲。
李司净无意纠缠,“不好意思,请问你和陈莱森什么关系?”
这位母亲忽然警觉,“你是做什么的?”
“我和陈莱森是……”李司净迟疑片刻,很难定义,委婉的说,“我和陈莱森认识。”
“认识?那你告诉他,我会报警!我会告他!我这条命都不要了我也要他去死!”
熟悉的尖声细气带着一位母亲的崩溃,彻彻底底宣泄出来。
她害怕坐牢、害怕保护不了女儿、害怕无法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恐惧,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阿姨,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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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见势不好,赶紧出声打断,“我们懂你的伤心,但是……”
但那位母亲已经濒临崩溃,她已经无暇去管。
“你们懂?你们这些男人懂什么?!”
“你们能够懂得躺在地上,不断从下面流出鲜血,整个身体撕开却还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的害怕和恐惧吗?”
“你们生来高高在上,从来没有把女人当人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怎么好意思说你懂!”
医院庭院满是来来往往的病患,她声音刺耳,指责尖锐,霎时招来无数人投来视线。
“阿姨、阿姨……”
万年试图让她冷静,那位无法冷静的母亲,已经哭着跑了出去。
“李哥?”万年本想去追,刚迈了几步,转头却见李司净僵在原地。
他脸色苍白,面无血色。
因为李司净知道,李司净懂得。
他在梦里经历过相同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像是一只恶鬼狞笑般撕开他的身体,无论如何尖叫、求饶、痛哭都阻止不了直击灵魂的疼。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恐怖且胆寒的漆黑阴影,全是人犯下的罪行,成为了现实挥之不去的梦魇。
李司净说:“回家。”
万年都觉得他奇怪,小心翼翼的问:“李哥,不去看陈莱森了?来都来了……”
李司净脸色铁青,痛苦不堪。
他脑海冲刷的血液,不足以保持他的冷静。
只剩那位母亲的尖锐指责和梦魇回响不断的痛苦哀嚎。
是他的哀嚎。
在极度痛苦与恐惧之中,他只想做一件事——
回家。
李司净没有再说一句话,更没有叮嘱万年任何事。
车辆疾驰回家,老旧小区仍是车来人往。
他快步回了家,即使是踏散楼梯间灰尘,距离家门不过数十米,也止不住他背脊发凉。
开了门,他爸正在开开心心张罗一桌好菜说:“忙完回来啦?刚想给你打电话……”
话没说完,李司净已经打开了侧卧门,没人。
又打开书房门,仍是没人。
“找你小叔?”
他爸欣慰又困惑,“你小叔给你换被子,之前你汗湿的床被洗干净了,小叔说给你换……诶诶,净净?”
没喊住。
李司净问罪一般的步伐,走进卧室,还把卧室反锁上了。
“回来了?”
那个名叫周社,伪装他小叔的家伙,无耻的坐在床边,拍了拍床罩。
“怎么样?我第一次换床被,还可以吧——”
李司净没给他邀功的机会,伸手攥死了小叔衣领,再用些力气,他甚至可以拧断周社的脖子。
李司净咬牙切齿,“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脑海里全是那位母亲的哭嚎,情绪不稳定的却是他自己。
他没有母亲为他哭嚎,为他失控。
他会自己失控。
周社以别扭的姿势顺从看他,近得李司净看不见那张令人憎恨的脸。
只能见到漆黑眼眸假装的无辜,温柔气息洒在唇齿间,“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李司净怒火中烧。
“乖侄子,你累了。”
周社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李司净甚至没能来得及挥开,意识袭上一阵困倦疲惫,倒在了周社怀里。
他感受到温暖怀抱,耳畔传来低声叹息。
“晚安。”
14. 第 14 章
李司净确实累了。
当发现幻觉可能不止是幻觉,他只会觉得恐惧。
多年久经磨砺和死亡擦肩,他以为自己最后活下来,已经对恐惧产生了一种疲乏。
现在他才发现,不是的。
他的恐惧像是封锁在狭窄空间,只露出了一个点,稍微触碰就会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那是周社造成的恐惧。
与医院里哭嚎的女人一样的恐惧。
“呜呜……”
稀碎的哭泣声,恐惧的压抑着响动。
李司净在一片黑暗里,见到了更深的黑暗。
像是心脏剜去留下的一道疤痕,在深坑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影子。
“呜呜。”
浅浅晦暗的影子里突起了一块阴影,断断续续的呜咽,仿佛那块如黑鎏钉坏点一样的阴影,发出的哭声。
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一头短发。
陷入了无法挣脱的黑影之中,周围腥臭的烂泥,漂浮着绿色浮萍,翻开了眼睛。
那一刻,李司净想起来了。
他幻觉里的烂泥黑影长出的嫩芽,不该是生机盎然的浮萍,而是飘浮无章的眼睛。
正如外公写在日记本上,字迹锋利的一句:“山里的萤火纷飞,像是一双一双绿色的眼睛。”
打探、窥视的一双双眼睛,一起看向哭泣的小女孩。
她立刻捂住了嘴巴。
瘦小柔弱的身躯还在颤抖,依旧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极为拙劣的演技,透出了年幼无助的最大努力。
一双双眼睛向她聚拢,伴随着吵闹的低吟。
“她可以……”
“把她带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
“真是胆小又可爱啊……”
“嘻嘻……”
吵闹混沌的声音,辨不清男男女女。
李司净觉得厌恶无比。
滚开!
他的声音淹没在黑暗里,他的步伐陷入在泥泞里。
萤火散成了烟气,只有李司净踏空溅起泥泞的烂泥。
踩进了腥臭的污秽里,逐渐沉落到更深处。
李司净只能看着,他想要伸手,想要将挣扎苦痛的小女孩从烂泥污秽之中救出来。
不会有人面对孩童遭受的折磨,无动于衷。
那种求助无门的幼年哭喊,又有着饱受折磨的懂事压抑。
因为不是哭了就会得到帮助。
也不是因为哭了一切都会变好。
她只是无法克制的流泪,彻底的感受到活着就要承受的苦与痛。
李司净也流下了眼泪。
仿佛他才是那个应该痛哭的小女孩,遭受着梦魇的折磨,一年又一年无法走出窒息的黑暗。
“司净,怎么哭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司净诧异的抬头,见到了熟悉的脸庞。
发白的短发,厚重的眼镜,穿着老旧的蓝布衣服,担忧的看他。
“外公,我做噩梦了,好可怕的梦!”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那么的委屈柔弱,一把扑进了带着烟火气息的怀抱。
“什么样的噩梦?”外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李司净抱着外公的腰,哭着摇头,太可怕了,他不敢说。
“来。”外公将他扶起来,拿过粗糙的毛巾,仔细擦干净他的泪痕。
“越是可怕的梦,越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就不怕了。”
外公一句一句的鼓励,李司净找到一点点勇气。
他说:“我听到有人哭,可我看不见,周围有很多眼睛,我、我……”
说着说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只会茫然的复述:
“我害怕。”
外公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司净,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什么意思?”
他还小,说话都奶声奶气的,并不懂得这么深奥道理。
外公慈祥的解释:“意思是……等你能看清那些眼睛,就不会再怕它们了。”
外公仔细的帮他穿好鞋子,李司净不太高兴,他还是很怕。
怎么会有看清了就不会再怕的眼睛?
明明那些眼睛那么的可怕。
但李司净还是乖巧的站了起来。
“外公,我们要去哪儿?”他好像总在问这个问题。
外公笑着说:“我们去看看外婆。”
小孩子的害怕和伤心,总是一阵一阵。
既然要去看外婆,李司净就不能再哭了。
他紧紧的抓住外公的胳膊,走在泥泞的田埂路。
乡下的土路,总是这么难走,特别是下雨之后,湿透了的泥团,踩一脚就能把鞋子都陷进去。
没多久,他就跟着外公走到了每次给外婆上坟要走的那条路。
但这次不一样,外公没有说上坟。
李司净仰望不远处的深邃竹影,清风吹拂着低低垂落的竹叶,一片一片,飞舞盘旋在半空中,像极了他梦里不敢对视的眼睛。
“外公……那些眼睛是绿色的,和竹叶一样绿,和竹叶一样细,也这么飘……”
飘浮的竹叶渐渐笼罩出一条幽径,仿佛将要通往怪物的巢穴。
“傻孩子。”
外公的声音仍旧慈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是去见外婆呀,就算竹叶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她看着你长大,不会伤害你的。”
李司净对外婆没有印象。
他的世界里只有妈妈、爸爸和外公。
可是妈妈到哪里去了?
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妈妈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来看外婆呢?
简单的困惑,伴随着他战战兢兢的走入竹影掩映的小径。
毕竟是六岁的孩子,对于未知的恐惧,就像漆黑会吃人的怪物,唯一能做的,只有攥紧外公的手。
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见到一片漆黑之中万千飞舞的绿影。
像是荧绿的萤火虫,又或者污浊池塘漂动的浮萍。
外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李司净想问,还没出声,就听得一道呵斥,从黑暗中传来——
“你带他来做什么?”
李司净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就算是村里的老奶奶,尖声细气,跟家里的女人一起吵架,闹得整个村都听见了,也没有这一道声音来得尖锐刺耳。
李司净震撼又恍然,发现自己没法说话。
他想要发出声音。
他想喊外公,想说他害怕。
外公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司净,别怕。”
很冷,很黑。
那道尖锐的声音很不高兴。
“你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就不该来找我。他是个男的,做什么梦我都管不了。”
外公仍是心平气和,“无论他叫什么名字,都是你的外孙,怎么也要管一管的吧……”
李司净感受到外婆对他的厌恶,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
他应当是害怕得哭出了声。
在无边黑暗,无声的痛哭,只能紧紧抓住外公的手臂,仿佛陷入了另一个噩梦,失去了语言能力。
只会一遍一遍哭着去喊:外公!
声音又一次一次淹没在寂静中。
“……司净。”
突如其来的一声回应,令李司净感到恍惚。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从小就不是一个省心的小孩儿。
胆小、内向、动不动就哭。
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童年的回忆除了自我厌恶的脆弱、愚蠢、天真,唯一的美好,似乎只剩下了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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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对李司净很重要,重要到整个可怕梦境,充斥着女音对他的厌弃,只要抓住外公的手臂,躲在外公身后,就可以逃避一切。
“司净。”
呼喊还在继续,李司净却回不过神。
爸爸只会叫他“净净”,自从外公去世,已经很久没有人“司净”“司净”的叫他了。
可是这声呼唤很熟悉。
熟悉得好像他很重要。
“司净……”
那道声音执着的喊他,不同于外公的慈祥,渐渐从轰隆蜂鸣里变得清晰。
“司净?”
李司净神情恍惚,抓住的不再是梦里外公枯瘦的手臂,而是眼前这个英俊男人的手臂。
是周社在喊他。
“司净,你今天去见了谁?”
周社的声音,仿佛和外公苍老的呼喊重叠,又泛出格外不同的波纹。
“你累了,情绪很不平静,应当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如果是那些东西,已经没有办法伤害你了。所以……”
“你在梦里又见到了谁?”
李司净每一句都能听懂,又每一句都无法理解。
他几乎要顺着问话,下意识回答:“我见到了……”
“外公”两个字如同触及的警铃,使他骤然清醒。
他如惊弓之鸟,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还有他恐惧的那个人。
李司净大脑思绪混乱,不由自主闪过医院的女人,哭泣小女孩,还有慈祥的外公,冷漠的外婆……
但他不想回答。
他本能的认为,将自己的梦境告诉周社,必然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产生了强烈的抗拒。
他疯了一样挥开周社的手:“那你呢!你又是谁!”
周社力气极大,伸手禁锢住他,“我不是谁,但我会保护你。”
“这些东西会彻底缠住你,令你窒息,让你成为它们的养分,供它们继续肆掠。”
“每一次茁壮的汇聚,都是因为你的仇恨、你的悲伤,还有你强烈的欲望……”
“你想要什么?”
周社凝视着他,一瞬间,近得他能感受到温热潮湿的气息。
李司净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等他真正面对了,才发现自己无法面对。
周社每一次提问都会叫他毫无遮挡的陷入自我审视。
谁让他陷入痛苦?
谁对他做了什么?
他想要什么?
一句一句提问,如同撕裂他的血肉、拆散他的骨头,敲打他藏在内心最深处自以为掩埋得极好的恐惧。
幸好,李司净不会是梦中茫然困在原地只会哭的孩子。
他有逃跑的能力。
但李司净一翻身,就被周社敏锐的抓住,指尖带着骇人凉意,仿佛刀刃贴近皮肤一般,略带力气的压住李司净颈窝。
他要杀了我!
李司净克制不住这样去想。
周社的问题还在重复。
“你为什么要拍摄《箱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种恐惧灭顶弥漫,李司净混乱得眼神模糊,又听得字字清晰。
他竟然产生了浓烈的幻觉,在挥之不去如黑泥淹没的惶恐之中,反常的认为这样危险的周社可以信任。
漆黑眼眸里,执着倒映的不再是李司净。
而是六岁的司净。
一声一声喊着“外公”“外公”,躲在安全温暖的身后,毫无芥蒂的说出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我想……”
他声音干涸,仿佛灵魂脱离躯壳,蓦然旁观却热切想要向这个男人倾诉一切,急于卸下背负了十六年的重担。
“我想外公活过来。”
这世上唯一了解他,见过整个烂泥弥漫世界,饱经恶意侵蚀仍旧泰然处之的李铭书,活过来。
15.第 15 章
亲戚真的很麻烦。
就算周社见过了他最狼狈的一面,剖开了他内心深藏的秘密,深入了从未有人抵达过的灵魂。
也要被迫坐在一起,上桌吃饭。
周社还状若无事的闲聊:“净净最近压力太大了,情绪不稳定很正常,我们谈开了、说明白了。哥,没事。”
毕竟老房子不隔音,吵架这么大的事情,老父亲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见。
“谈开了就好,一家人有什么事说不明白呢。”
他爸点着头,还不忘叮嘱李司净,“净净,你在剧组里是管事的,可不能让你小叔做危险的工作啊。”
最危险的就是他。
李司净继续跟他待在一起才叫危险。
现在李司净气过了,冷静了,更痛苦了。
一句话不想说,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他的脆弱、悲伤和愤怒。
悔不当初——
怎么就顺着周社的话,真说了呢!
-
“当时我气昏了头脑回家找他,只想把他杀了。就算从医院到家里,这么长的路程,我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宋医生,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当时的状态:头脑一片空白,别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我居然告诉他了!告诉他为什么要拍摄《箱子》!告诉他心底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的真实想法!”
“这些话我甚至连你都没有说过。”
“他做了什么。”
李司净站在宋医生的病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无比肯定。
“催眠、暗示、做法、下咒,他一定做了什么!”
宋医生躺在床上,仍是惨烈的纱布石膏,不能自由活动。
但他的脑子已经彻底清醒了。
“我猜测你正处于噩梦带来的应激状态,就是你受到了那位女士讲述的刺激,所以注意力都停留在你受过的伤害,导致大脑回避性的忘记了一部分事情。”
“你先不要急,先坐下,我们慢慢聊……”
等李司净真的听话的坐下,宋医生才悄声问道:
“他问了你什么?你心底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这下轮到李司净保持沉默了。
李司净平时都会好好配合咨询,但他在某些方面固执得不愿卸下心防。
比如坚持不吃药,坚持不住院。
比如永远不会将拍摄《箱子》的真实目的,告诉任何人。
然而,他告诉了周社。
他天方夜谭、荒诞无稽的想要外公活过来,并且将自己可笑的念头告诉了自己最应该仇视、疏远、憎恨的男人。
李司净皱着眉去看宋医生,不愿重蹈倾诉自我的覆辙。
他眼见着宋医生全身缠裹凄凉的纱布,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八卦好奇,精神百倍。
不得不问:“宋医生,你是在作为咨询师询问我,还是单纯的好奇?”
“李司净,现在起,我不叫你李先生,你可以不叫我宋医生吗?”
躺在床上的病人,十分虚弱痛苦,也格外坦诚。
“我现在不是咨询师,我现在是病人,我叫宋曦。我作为一个普通病人,对于你们谈话之中的‘真实’秘密,充满好奇,不是很正常吗?”
“行,宋曦。”
李司净双手环抱,笑着打量这动弹不得的家伙。
“你好奇,我也好奇。你还记得上次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吗?”
宋曦表情僵硬片刻,梗着脖子说:“……不记得了。”
什么话都不问,直接不记得了。
李司净看他眼睛闪躲,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理智回笼,辗转反侧,也许觉得自己语焉不详的救救她、帮帮她,是如此的尴尬冒昧。
“好吧……”
在李司净戏谑的眼神里,宋曦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我还记得,是我头脑不清醒,现在我清醒了。”
他笑着放过自己,早就不需要用否定来保护自己。
“虽然我现在不是心理咨询师,我也得如实的说,我很理解你对你小叔的深刻印象,我也理解你控制不住想要向他倾诉的欲望。”
“因为他在梦境里,实在是太可靠了,就算是现在,我都会不断的回忆,羡慕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
李司净猜测他的羡慕,是羡慕周社能够果断斩碎那一堆空白试卷,果断解决掉懦弱恐惧的自己。
梦境里的周社,弥补了宋曦长达十数年的遗憾。
正如宋曦听了他的梦,一次又一次的告诉他:
你在梦境虚构了这样一个人,去做了你永远不敢做的事。
李司净嗤笑道:“即使这样一个人,是梦境现行犯?”
说得太直白,把宋曦都给哽住了。
他躺在床上,认真思考之后,才谨慎回答道:“我认为,小叔不会真的对你做这样的事情。”
宋曦仍然没有放弃,甚至开始为周社申冤,“也许我们可以从更早时候的记忆,去讨论小叔对你做的事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遭遇了类似情况。”
“这事以后再说。”
李司净已经不想去管梦是真的假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之前你说,陈菲娅受到的伤害,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你有证据吗?”
宋曦瞪大眼睛看他。
“如果你有证据,拿给我。”
李司净难得善心要做一个举证菩萨,“我替你拿去警局,把陈莱森送进去。
“没有……”
宋曦懂得李司净的意思,但他没想到李司净的选择是如此的科学、法治、简单直白。
“我以为,你能让小叔——”
李司净一个眼刀,宋曦懂事闭嘴,立刻了然。
“对哦,我怎么也怪力乱神起来了。”
宋曦恢复一个唯物主义医生应有的理智,皱着眉仔细说道:“因为我从楼上跳下来之前,我也不知道陈菲娅说的是真的假的。”
“她的病很重,至少中度精神分裂以及解离性障碍,但她根本不吃药也不住院,在单纯语言咨询的情况下,我不能贸然诊断她受到了侵害。因为很可能是假的!是幻觉!”
“每次我推荐她去精神科,无论是告诉张相德,还是她的监护人,都没有用。他们根本不听的,所以我……”
“她有监护人?”李司净只见过张相德陪她去咨询室。
“有。”宋曦愣了愣,“严老师,陈菲娅叫他严老师,可这个严老师比较难沟通,我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最多点点头,就带陈菲娅走。精神科不去、医院也不去。”
“唯独有一次,我推荐陈菲娅去清泉观住段时间,散散心,严老师同意了。”
宋曦说着,长叹一声。
“去清泉观住的那一个月,陈菲娅每周来见我,状态都很好,会跟我主动聊天,会说山里的树,窗边落的鸟,早上天没亮就起来念经、烧香、打扫道观,晚上天黑了就能一个人安安全全的睡觉。”
“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在我这里咨询了整整一年,只有这一个月过得快乐。剩下的全是痛苦和绝望,无论怎么去问她,都只能得到死寂一样的沉默。”
“她太可怜了,李司净。”
宋曦说着,红了眼眶。
“清泉观也就住了一个月,陈莱森就从国外回来了,再一次看到她,就是那一天,她说她反抗了那一天。”
“当她告诉我,她想杀了陈莱森,产生了一种杀了陈莱森就能从噩梦里醒来的期待,我真的没办法把她受的伤害当成未成年小孩子的幻想。”
“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她说的话可能是假的,可能陈莱森什么都没做,全是小孩子胡说八道的幻觉、幻想、被害妄想症。”
“但人不止有理性。”
李司净看他,一个刚从楼上跳下来“自杀未遂”、全身纱布石膏夹板骨折的病人。
为了另一个病人,气得眼眶发红。
他说:“李司净,我没有证据,什么证据都没有。”
“万一陈菲娅说的是真的,她遭受的折磨是真的,痛苦到我都没法保持冷静、没法遵守职业道德,却没法帮她一把,那我白学这么多年的医了!”
这一刻,宋曦将尴尬赧然都抛诸脑后,仍有感性的热血和所谓的医德。
只可惜,他的重托没法交给警察,而是交给了李司净。
李司净知道宋曦很容易受到影响。
当他第一次进入咨询室,观察了宋曦的举止,就知道宋曦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经历过无法排解的人生阴影,也曾有过梦境里彷徨无助的时候,所以并不像表面展现出的那样麻木冷漠、专业刻板。
宋曦也许不会同情有钱人缺爱不缺钱、痛失自己心爱限量款的无病呻吟。
他一定会同情年幼孩子遭受折磨。
毕竟,他曾经就是这样的孩子。
李司净长长叹息,“……如果陈菲娅有梦,一定是真实到可怕的噩梦。”
宋曦直着双眼盯着他,一语不发,却有着别样的期待。
李司净烦躁不堪,就知道一切不会轻而易举。
“行,你先好好休息,陈菲娅的事情你没证据,我去找证据。”
“只要能把陈莱森弄进局子,救一救《箱子》,我肯定也会帮一把陈菲娅。”
宋曦叹息了又叹息,最终努力撇了撇眼睛,“来,你摸摸我枕头底下。”
李司净皱着眉,伸手过去一摸。摸到了一块塑料三角,包着一张黄纸。
是护身符。
“清泉观的沈道长来看我了,还给了我一道符。这符很灵的,外面花钱也买不到,我枕着它睡觉晚上都不做噩梦了。”
宋曦躺着也不妨碍他炫耀,“我觉得你状态不是很好,可以暂时先放下你的梦啊、小叔啊,先给剧组的工作人员驱驱邪。他们比你更慌。”
宋曦整天闲在医院躺着,不是睡觉就是思考。
思考多了,顺便跟探病的沈道长聊了聊。
这年头的道士,住道观也不妨碍上网看八卦。
宋曦一提《箱子》,沈道长就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好多工作人员远程问道,让给算算是不是项目跟自己八字不合。
宋曦这才知道,李司净根本没联系过这道士,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平时你信幻觉、信超自然能力,怎么到了正经玄学的时候,变得这么保守派唯物主义了?”
李司净点开满是红点的好友申请,加上了那位清泉观的沈道长。
“不是我保守唯物,是没想好什么时候请。”
剧组开机都会挑个黄道吉日,燃香拜神,保佑拍摄平安。
李司净连主角都不满意,更别提带着陈莱森这种人保什么平安了。
他不平安,李司净才安心。
等李司净离开二院,聊天框那边的沈道长已经逻辑清晰,全方位的表达了对《箱子》剧组的关切,并且帮忙约好了上门做法事的时间。
不愧是宋曦推荐的,估计平时没少跟对方聊《箱子》的邪门。
剧组确实需要一点安定的气氛。
道士办事果断,脾气比宋曦还直率,李司净省了很多麻烦。
于是三天后,身穿红袍、黄袍、蓝袍的清泉观道长,直接在片场摆了简单道场。
桌子燃起香烛,手脚架挂起黄符。
无论是道具箱还是摄影机,都很给排场的挂了一串道家符箓。
具体的看不懂,但阵仗极大,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看得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
“李导终于信邪了。”
“再闹下去,我都考虑要不要退出项目,保平安了。”
“陈莱森好可怜啊……你看道长都给手脚架驱邪了,我就说那东西不对劲吧!”
片场萦绕起香烛烧纸的烟熏火燎,诵经不断,都伴随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李司净站在一旁,看得出沈道长确实用心。
不仅仔细问过万年,将片场不对劲的地方都给走了一遍,还没忘记纪怜珊和陈莱森对戏的那张桌子、那片布景。
黄纸红烛,一看就是宋曦交代过,这里出过幻觉事故。
他是不知道这道士跟心理医生能有什么交情,但他的手机快要被宋曦骚扰爆炸了。
宋曦:“我推荐的道长不错吧?”
宋曦:“虽然这是封建迷信,但是你需要一点心理安慰。”
宋曦:“现在我手恢复得不错,你有什么疑问、什么不开心都给我发消息,这次一定专业。”
也许是状态好了,右手能玩手机了,就开始语音轰炸了。
消息框的内容比他们认识一年发的对话还多。
李司净还没读完上条,下一条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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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很烦躁,很想拉黑。
李司净仍是在聊天框面无表情的输入:“谢谢你了。”
真的是谢谢了。
那边道长们走完神神叨叨的法阵,万年招呼着辛苦辛苦,还没跑来请示李司净,工作人员就乘势而上。
“道长,能帮我算算桃花运吗?”
“先算我的、先算我的,单身狗都当了三十几年了,我比你急。”
嘻嘻哈哈,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司净也没阻止,花钱请来的道士能不能驱鬼辟邪他不知道,但是能活跃气氛,缓解一下大家紧绷的情绪倒是不错。
他在远处看着,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安安静静待在角落,琢磨《箱子》的重头戏。
即使剧本早就写了出来,分镜画了无数,安排做得细致,也有许多场景值得思考。
比如,陈莱森第一次试镜时的枪戏。
李司净拿出那把道具枪,重量、大小、枪口、扳机都是照着真枪做的一比一还原,在《箱子》剧情里,它只会出现一次——
主角林荫绝望逃亡的那一次。
作为和平年代、禁枪年代出生的林荫,应当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枪。
他面对生死考验的反应,格外重要。
能够带他死里逃生的男二号李襄,也格外重要。
李司净拿着这把道具枪,仔细研究过几十上百次。
小到对手握枪的姿势、拍摄角度,大到光影神态、配角的站位,他都做出了许多预想。
它必须出现得恰到好处,不能在整个《箱子》里显得突兀。
李司净考虑过传统的刀、碎裂的玻璃、折断的钢条,仍是选择了枪。
因为这是对付人类这种可怕生物,最迅速最有效的武器。
解决掉林荫的对手,只需要一把枪就够了。
解决掉他的对手,需要的不止是枪这么简单。
这三天,李司净叫万年约了张相德几次,都被那家伙推三阻四,不肯给陈莱森的地址。
只说陈莱森需要静养,养好了马上复工。
李司净手里有枪,心底冷透。
复什么工?
他只想拿着枪上门去,要不陈莱森这混蛋自己滚出《箱子》,要不一枪解决算了。
他换着动作举枪数十次,再度抬手,枪口之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
道士见了枪,显然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导。”
李司净还没有跟道士当面交流的经验,只点了点头,收起了枪。
“谢谢你,沈道长。”
沈道长倒是个自来熟的性格,不需要李司净请他坐下,就自己挑了位置坐在身旁。
“顺手的事情,我也收钱了,该是我谢谢你。而且宋曦帮了我很多忙,他能开口叫我来做点事情,我也很高兴。”
“李导你放心,这法事做了,人心就开阔了。我还给剧组的人聊了聊,大家对这个电影期待很高,热情也很足,气氛好了,心情自然好了,那些妖魔鬼怪的事情也不会来沾边了。”
他没有念诵道经,更没有说什么命理天运,李司净相处下来舒服很多。
听着听着,李司净好奇的问道:“心理咨询师也帮得到你的忙?”
沈道长说:“主要是帮一帮清泉观善信的忙。来我们那里修行的人,多多少少遇到了麻烦,不严重的,在我们清泉观住一段时间,早六晚九,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养养就好;太严重的,就得靠宋曦这样的医生。他以前在二院干的精神科,后来出去自己单干了心理咨询,但是做诊断做评估,病人大概吃什么药,该不该住院,他门儿清。”
道士讲心理咨询,讲精神科。
李司净觉得怪怪的,又能接受。
他安静的听着沈道长说清泉观环境优美,生活规律,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
不如拍完《箱子》别去住院了,去清泉观住一段时间算了。
修道就是修心,修心就是修己,这不比吃药打针住个精神病院来得心情愉快?
思及此处,李司净觉得这沈道长难怪受到宋曦推崇。
他笑出声来:“沈道长,你这说得我都想去清泉观住了。”
“好啊,欢迎你来啊。”
沈道长一点儿也不客气,“你们拍戏演戏这个圈子的,我们清泉观接待了不少,上回还有剧组来我们那儿取景,看模样又要出个大爆剧了。”
影视圈讲究玄学、风水、鸿运当头,跟这些道观寺院往来不少。
“不过先说好,我们那地方苦,有规矩,有事情不能按我们作息时间表规矩来的,必须提前请假,不请假视作无故缺席,有处罚的。”
先礼后兵,也不是为了赚点香火钱就随便骗人去修行的态度。
李司净看沈道长都亲切了。
“既然这样,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沈道长。”
“你看我们《箱子》的男主演陈莱森,突然摔下手脚架进医院,又突然被人刺伤受了重伤,是不是不适合我们《箱子》?”
这套下得明确,就差说陈莱森跟《箱子》流年相冲、大运不合了。
凭沈道长跟宋曦的交情,不可能不知道李司净对男主演陈莱森的态度。
片刻,沈道长笑得了然,抬手一点。
“都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了,已经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了,是他自己点儿背,跟《箱子》没缘分。”
此时此刻,李司净终于开始学会真诚欣赏老祖宗几千年传承的哲学。
他心满意足的想,宋曦介绍的道士,果然不同凡响,说话聊天这么懂人心,放在玄学界也当得了销冠。
李司净忽然想起了圈内名声大噪的迎渡。
他记得宋曦说,迎渡也找这个道士。
李司净沉思片刻,问道:“沈道长,听说迎渡也经常找你?”
沈道长听了,神秘一笑,“我和迎渡那小子,是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好,放网络上绝对是圈内人求贤若渴的玄学倚仗。
李司净跟经纪人和资本方打交道,自然清楚他们喜欢什么。
迎渡找沈道长,别的陈渡张渡估计做梦都想找沈道长。
李司净心情豁然开朗,“道长,再结一次善缘怎么样?”
沈道长:“什么善缘?”
“给陈莱森驱驱邪。”
最好能把最邪门的陈莱森给驱没。
16.第 16 章
《箱子》请来清泉观道士做法的事情,不多一会儿就带现场图透,传遍网络。
“都说圈子里信邪,我还以为《箱子》这么邪门,能扛过唯心主义呢。”
“森宝肯定没事了,我听说里里外外都驱过了,还听人说,李导要请沈道长去给森宝驱邪!”
“沈道长?那个迎渡经常去约的沈道长吗?”
“什么瓜什么瓜?这集没听过,细说。”
那边答:“迎渡每年都要去找沈道长算卦,每次去了回来都是意外拿奖、电影票房大爆,超级灵验的!”
因为道士沾了圈内大红大紫炙手可热的新晋影帝,话题顿时无可挽回的跑向“清泉观超灵”“迎渡全靠清泉观保佑”。
刚结束了广告拍摄,迎渡已经累得想死。
他点开社交平台,又见到这些老黄历,实在是有些烦人。
要不是经纪人叮嘱他少在网上发有的没的,影响形象,他肯定要亲自去纠正一下——
我去清泉观又不是找姓沈的!
而且我的小六壬算的比姓沈的准!
他皱着眉刷着消息,回到车上还有助理不断播报:
“哥,明早飞米兰,落地我们得先拍弗朗斯的广告,结束之后有一个网络访谈,十点后要拍夜景的杂志封面,晚上安排在……”
迎渡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独特的老收音机式怀旧音乐,瞬间将回荡着钢琴曲的车厢拉回了五十年前。
助理果断闭嘴,司机懂事的关掉音乐,等着迎渡接起这通老爷子的电话。
那边迎渡的爷爷,开口就是:“乖孙,忙完了?你说李铭书的外孙拍的那个电影,看出什么问题了?”
“他叫李司净,拍的电影叫《箱子》。
迎渡痛苦的提醒,“我还没找人去拿他们剧本看呢,太忙了。前段时间我刚看完他拍过的作品……”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
迎渡混沌的思绪,在回忆起李司净拍摄的作品时,顿时一个激灵。
李司净拍摄的场景,完全符合所谓的电影语言、美学分割、光影明暗,在一看能看出局促的经费预算里,表达出了直击灵魂的思想。
称之为艺术也不为过。
迎渡却只在这些网络吹捧的艺术里,看出了邪门。
他瞬间理解了——
为什么李司净一个正经电影都没有,在网上凭借一个学生作品就能获得那么多关注。
还得到了许叶这种级别的制片人重用。
连他都会信,李司净亲手拍摄的《箱子》,将对电影圈造成多大的震荡。
电话那段,爷爷也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嗯,小沈都去看过他了,说这孩子命中带煞,跟他外公一样。”
迎渡长叹一声,早想到了。
一个透着古怪的李铭书,怎么可能养出平平无奇的李司净。
再说了,《箱子》还没正式开机闹出的事情,已经在圈里传得热火朝天。
迎渡再忙也能听上几句许制片和陈莱森携手ICU,能不带煞吗?
迎渡凝重的说:“我回来再仔细看看。”
他爷爷在那边格外执着,“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乖孙?”
乖孙痛苦的按了按晴明穴,拿过助理手上的平板,差点被自己的行程表闪瞎了。
密密麻麻的行程,把他排得跟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骡马似的,蒙上眼睛就搁这石磨边儿干。
“下周吧……下周一定。”
网上关于《箱子》的法事,讨论了两天。
万年一直约不到的张相德,竟然主动的给李司净打来电话。
“李导,莱森恢复得差不多了,听说你帮忙约了清泉观的沈道长,上门驱邪?”
上门驱不驱邪无所谓。
能够和沈道长取取经,学习学习迎渡怎么飞黄腾达、怎么口碑票房奖项三丰收才是要紧。
李司净觉得名人效应真的不一般。
换个道士说上门驱邪,恐怕避之不及,但是换成“迎渡年年都要拜访的道士”,立刻就成了盛情邀约。
李司净难得在心里感谢了大影帝的用处,直接跟张相德说了一个时间,顺手发给沈道长。
不多一会儿,随时很闲的沈道长就回了一句:OK。
他们出发去驱邪的那天,万年的牢骚特别多。
毕竟他惨遭张相德拒绝十几次,犟脾气上来了,直接全网翻找人脉,总算把陈菲娅的状况摸了个透彻。
“陈菲娅的妈妈早就去世了,也没爸跟着,一直和陈莱森住一起。那天我们在医院遇到的女人和陈菲娅没关系,但是肯定是陈莱森这王八蛋干了亏心事!”
万年愤恨的跟李司净汇报,早就看不顺眼这个家伙了。
“陈莱森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网上说,什么C明星玩了把大的,把公司签的新人逼得割腕,花钱送资源给压了下来,就差报陈莱森身份证了!”
陈莱森和陈菲娅其实没有多少资料能查,万年能翻出这些,李司净都有点惊讶。
人渣成为大明星之后,有一切手段抹除过去。
但是连万年能打听到,想必这事在圈内已经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李司净竟然寄期望给沈道长,如果道教真有什么怪力乱神的超自然灵验能力,赶紧把这个多行不义的王八蛋毙了。
也算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了。
李司净到的时候,陈莱森养病住的别墅院子里,已经停好了清泉观的面包车。
沈道长和道士们一直等着他,直到李司净和万年过来,他们才带上东西,往别墅走去。
陈莱森住的别墅,独栋宽敞,大门双开。
张相德立在门外,热情的招呼着道士们请进,还主动诉起了苦:“我们莱森一直想约您,可是每次去清泉观都不赶巧……”
那边吹着吹着就进了别墅。
可李司净刚到门口,被人给挡住了。
挡他的人穿着普通的立领polo衫,剪着普通的平头,却丝毫不见亲切。
是医院那个杀人犯似的男人。
这男人在医院里仅凭一句话,就说得哭泣的母亲噤了声。
这下李司净近了遇到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对方立在原地,如同门神一般,紧盯着李司净。
一语不发。
李司净哪里能想到这茬,皱着眉说:“我是《箱子》的导演李司净,想探望一下陈莱森。”
对方只说了一句:
“回去。”
“我有些拍摄上的问题,要跟陈莱森谈谈。”
李司净找来道士都是为了长驱直入,怎么可能因为这家伙打道回府?
对方丝毫不退让,仍是盯着李司净,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声音也跟个死人似的毫无起伏。
“有事就跟张相德谈,陈莱森没什么可以说,也说不了什么,他都听张相德的。”
这个家伙,把“陈莱森是个傻子根本没有主见也做不了决定”,表达得直白。
李司净瞬间就听懂了。
他皱起眉,打量起这个家伙。
在医院,他就觉得这家伙沾过血案,浑身带刺,不好相与。
在这里,他更觉得陈莱森敢这么嚣张跋扈,恐怕跟这家伙全方位的保护脱不了关系。
保镖?亲戚?
李司净打量着他,忽然觉得周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
哪怕是假的,是装的温柔,也比面前这个浑身上下写着“危险”的家伙,叫李司净看得顺眼。
他们一下在门外僵持住了,张相德赶紧回来,唯唯诺诺出声。
“严老师、严老师,刚刚莱森说……”
他嘀嘀咕咕的,跟这个姓严的说了几句。
终于,姓严的瞥了李司净一眼,转身往别墅楼上走去,再也不堵门了。
门神走了,大门开阔了。
连刚才小心翼翼的张相德,都堆起了灿烂的笑容。
“李导、李导。看我这事儿办的,实在是对不住。那位是莱森的生活助理,叫严城,是莱森爸妈那边请来的。最近莱森进医院,长辈们都担忧了多心了,严老师又是圈外人,说话做事都粗鲁了些。”
张相德作为圆滑的老好人,开口就赔礼道歉。
李司净却一个字都不信。
严?
他立刻想到宋曦说的“监护人”严老师。
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看起来手上带血的家伙,做陈菲娅的监护人,又做陈莱森的生活助理,联想起来全是龌龊恶心的标签。
不过,人都走了,李司净还有正事,也懒得计较。
他只说:“我要和陈莱森当面谈。”
一楼大厅留给沈道长们布局摆阵驱邪,二楼书房敞开了门,终于见到了陈莱森。
别墅的书房,装修得善乏可陈。
书柜里放满了书,中文英文德文法语,一眼看去种类丰富。但是仔细看看书名装帧,大约就清楚了它们都是装点门脸的空书壳子,跟文化修养丝毫不沾边。
大病初愈的陈莱森,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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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沙发上都愁眉苦脸,一脸病色。
受过重伤,他脾气都谦卑了不少。
“李导,谢谢你来探望我。实在是……闹得挺不好意思的,我会好好揣摩林荫,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你误会了。”
李司净并不是什么好人,大费周章找到陈莱森,也不是为了装好人。
“我来是想跟你谈谈,希望你可以退出《箱子》的拍摄。”
气氛凝固。
陈莱森硬挤出的苍白笑意,都收敛了。
李司净丝毫不觉得对一个病人,说这种话过分。
他径自补充道:“你演技不行,粉丝也太多。《箱子》不希望观众感到排斥,更希望启用新人。”
陈莱森黑着脸问:“新人?那你选了纪怜珊当女主角?”
李司净嗤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实在太烂,只能找经验丰富能带戏的青衣,结果纪怜珊都带不动你,你自己没感觉到吗?”
没打算给他面子。
这边剑拔弩张,就差拍桌大吵一架。
那个叫严城的生活助理,好整以暇坐在一旁,一改之前要求李司净回去的态度,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陈莱森被气死都没有关系。
倒是经纪人张相德听得尴尬,出声说:“李导,我们意见有冲突,可以坐下来好好解决。再说了,你单方面不让莱森演林荫,这可是违约的……”
“dilili~”
万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惹得陈莱森杀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万年赶紧起身,悄悄接电话:“周叔、周叔……”
有人打岔,气氛就缓和了一些。
听到周叔给万年打电话,李司净第一反应觉得是周社。
竖着耳朵去听,万年说:“您放心,我陪着呢,还是老时间回来,您放心买菜。”
这么恭敬卑微,应该不是周社那个周叔,而是他爸打来的。
李司净忽然想起,周社好像没电话。
好在万年油嘴滑舌,长袖善舞,他爸没有找他。
哪怕李司净已经下定决心,要跟陈莱森拼命。
李司净不过是找个心平气和的借口,陈莱森非要自讨没趣,那就不好意思了。
“违约的事情,你们可以找许制片、可以找公司起诉。该赔多少违约金,跟我没有关系。”
“但是,林荫的角色要新人,因为新人就算从零开始学习,观众都可以给他足够的耐心。但你不一样,你十八岁就出道,公司给你的机会多到别的演员望尘莫及,可以说已经在片场摸爬滚打或者浑水摸鱼了六七年,观众不会忍你。”
“我也不会。”
“《箱子》只能我演。”
陈莱森仍是虚弱,说得却是斩钉截铁,“它会成为未来十年,甚至未来二十年荧幕难以逾越的电影奇迹。所以,必须是我演。”
李司净被陈莱森夸得天花乱坠。
连他自己都没考虑过这么离谱的问题,以至于他认为陈莱森精神不太正常,该去看医生。
李司净如鲠在喉,“那就请你,不要做未来十年或者未来二十年的荧幕之耻。”
他的态度很坚决。
书房可谓是寂静无声,敞开的大门传来一楼大厅铃铛晃动的响声。
道士们的法事开始了,却驱除不掉李司净眼里代表污秽的黑影烂泥。
长久的寂静里,黑影沉默无声的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比李司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肮脏。
黑色、污泥、腥臭,代表着反感、厌恶、憎恨。
李司净能够平静面对自己的幻觉,也平静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
陈莱森太脏了。
脏到他不希望陈莱森污染外公记录的《箱子》。
脏到只不过是日记里真实记录的恶鬼。
披着人皮的恶鬼。
楼下传来道士的诵经声,回荡了整个寂静的书房。
僵坐了许久的陈莱森,像是一具发硬尸体般站起来,偏要在这种时候,急红了一双眼睛。
“李司净,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他笑容狰狞,状如恶鬼,透着洞悉一切事实真相的傲慢。
“你好几次死里逃生,真把自己当天选之子世界主角了?实话告诉你,你这一辈子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外公,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成功拍摄出《箱子》。”
“而我,才是主角。”
17.第 17 章
李司净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选之子。
如果真有老天爷在选,那一定他是天选的倒霉。
可陈莱森是如此的笃定,愤恨说出自己才是主角的话,对他的嫉妒一览无余。
他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他平静看向陈莱森,还没来得及嘲讽,张相德先慌了。
“莱森、莱森,冷静一点。”
张相德见陈莱森站了起来,赶紧冲过去拦住了。
“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下来,也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解决办法?”
李司净眼里的黑影,如烂泥一样裹上陈莱森的躯体,让这个令他厌恶的家伙变得更为恶心。
他还能饶有兴致的去问:“跟解决《箱子》以前的导演一样,解决我?”
“李导,莱森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张相德力挽狂澜,楼下道士诵经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哗啦!”
紧接着玻璃碎裂、铜铁落地,砸出了二楼书房也能听到的巨大响动,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连镇定的沈道长,传来的声音也显得慌乱,“你做什么……拦住她、拦住她……”
楼下出事了。
刹那间,始终静观其变的严城,眼神变得锐利。
他视线掠过李司净,直奔书房之外,扶住栏杆,往下一看,立刻大声呵斥道:“陈菲娅!”
此时,楼下又传来沈道长的叮嘱传来:“别伤着她,小心刀!”
这话一出,书房里的张相德变了脸色,赶紧小步跑了出去,紧张的伸手抓住书房门把手。
他说:“李导,你们慢慢聊。”
临关门了,他还不忘瞪着眼睛谨慎的叮嘱陈莱森。
“别把事情搞砸了。”
砰的一声,书房门关上了。
“咔哒。”
还传来从外反锁的响动。
整个宽敞浮夸的书房,只剩下李司净和陈莱森,即使有张相德的警告,也阻止不了真正的傲慢。
“他们总觉得我会把事情搞砸。”
陈莱森站在那里,任由一身烂泥裹挟他的身体,仿佛永远看不到李司净眼里的幻觉。
“但我觉得,是你在搞砸这件事。”
李司净想,如果烂泥一般的黑影存在含义,代表的一定是陈莱森的情绪。
暴躁、愤怒,永远指责别人的过错,从不反思自己。
李司净都能感受到,这位大明星并没有表面上过得那么如意。
他需要一个仇恨的目标,一个假想的敌人,才能掩饰自己的懦弱无能。
现在,李司净就是他的目标,他的敌人。
“你以为自己决定一切?李司净,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陈莱森嗤笑,眼神格外的阴狠。
“你以为导演和制片真的是车祸?”
“你干的?”
李司净经历过真正的意外和灾难,导致他对这些异常的事情格外的敏感。
陈莱森发出怪笑,“不是我干的,但自然有的是人去干。”
陈莱森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得意、傲慢,他清楚《箱子》背后暗潮涌动的所有意外。
而在李司净眼里,不断攀爬的黑影里,逐渐将他变成令人厌恶的腥臭烂泥。
黑影吞噬了他的脖子、下巴、嘴唇,仍能见到尖锐的牙齿如黑影里的骷髅,嚣张跋扈的说道:
“李司净,《箱子》缺了你或者我,都不是《箱子》。只有你和我,拍出来的《箱子》才能实现我们想要的结果。”
那一刻,《箱子》仿佛不再是电影,而是一块能让陈莱森飞黄腾达的跳板,或者是让陈莱森大富大贵的法咒。
但是,他和陈莱森这种人可不是什么“我们”。
李司净彻底清楚了陈莱森的自负,从哪里来的。
恐怕这么多年,他把网络对他平庸天赋的嘲笑,都当成了嫉妒。
观众对他拙劣演技的鄙夷,他都当成了抹黑。
身处在资本中心,阿谀奉承、跟红顶白的吹捧,真真切切的认为自己即将成为世界的主角。
就凭演出一部《箱子》。
李司净有点想笑。
也许需要看医生的不止是他和陈菲娅,还有陈莱森这个病症明显、值得立刻直接送进精神病院的疯子。
“李司净,你笑什么?”
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陈莱森,已经漆黑泥泞的黑影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我帮你杀死了陈莱森,我帮你解决了那么多你不满意的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那道声音仿佛经历了烈火烧灼,低沉嘶哑,癫狂说着李司净无法理解的话。
“你是比陈莱森更适合我的身体,如果不是他阻止我,现在你就应该死了……”
绿色浮萍一般的嫩芽,裹在烂泥覆盖的陈莱森身上,犹如一双一双眼睛。
李司净梦里见过这样的眼睛,绿如萤火,飘落在半空中,审视他、凝视他、监视他的眼睛。
那一团腥臭的黑影,已经要彻底淹没他,如他曾见过的幻觉一样,充满了阴森可怖的泥泞。
身躯里装的灵魂,根本不属于一个重伤病人。
“我就是林荫,《箱子》只要拍完,我就能完完全全的活过来!”
他像是精神病发,伸手掐住了李司净的脖颈,霎时施加了致命力度。
李司净眼前发黑。
我又要死了?
忘却的恐惧,变为了彻底的愤怒。
他在窒息的瞬间,选择的并不是挣扎,而是反手扼住陈莱森的脖颈。
死死掐住眼前一片泥泞,逼得陈莱森松手后退。
“啊——咳、咳咳——你、你——”
黑影的尖叫戛然而止,变成了痛苦不堪的哀嚎。
李司净彻底陷入噩梦一般的幻觉。
他是在梦里。
如果不是在梦里,怎么可能手掌陷入泥泞,掐出汩汩泛滥的黑水,疯了似的四处逃窜。
李司净反手抓住陈莱森衣领,抬膝狠狠痛击了他的伤口。
“啊啊啊!”
不出意外的听到崩溃痛呼。
什么啊?
怕痛怕死还敢跟他装神弄鬼?
李司净揪着陈莱森病弱重创的身体,笑着说:
“之前……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指导你吗?指导你饰演林荫,指导你更贴近这个角色……”
“我现在教你——”
李司净在一片漆黑泥泞的腥臭之中,要直面自己的梦魇。
“陈莱森,你想演好林荫,就要体会真正的死亡。”
“你的狂妄过于幼稚,相信你在作为世界主角的这二十四年里,遭遇过最大的折磨和痛苦,也就是从手脚架摔了下来,以及肚子上被捅的这刀。”
“你觉得能够控制我、解决我的任何手段,在我看来可笑无比。因为你从来没有亲自走入一座山,亲手挖出一具尸体,也没有亲耳听到断掉手臂的活人,声嘶力竭的求救。”
李司净永远不会忘记。
自己是如何满怀期待,走进一座深山拍摄高考结束的暑假vlog。
又是怎么在连绵大雨中,遭遇十年难遇的泥石流,亲眼见到冲毁的帐篷。
即使在这里,在这个装修奢华、摆满了无用空旷的书籍的书房,他仍旧可以闻到裹挟着雨水的烂泥气息。
他想起来了。
李司净一次次回避,从来没有跟任何医生坦白的事实,在不断攀附陈莱森的黑影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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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起来了。
他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剥离成了剧本里的林荫。
他一次又一次模拟着林荫的死亡、挣扎和自我放弃,才创造了林荫必须面对的《箱子》。
这样的《箱子》,这样的林荫,必须是一个根本不想活下去的人。
“你没有经历过死亡,你也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死亡。”
他的声音平静,眼看着黑影渐渐覆盖了痛苦挣扎的陈莱森。
“你全部的角色理解,无非就是自己遭受过的小打小闹,并且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那一瞬间,李司净的幻觉达到了恐惧巅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直面死亡的夏天。
但他格外冷静。
“现在我告诉你,林荫是怎么诞生的。”
李司净的笑容,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善意。
“因为活着太苦了,所以林荫才出现在《箱子》里。”
他想宋曦是对的,宋曦没说错:
梦里那个毫无感情的男人,并不是他亲切温柔的小叔,而是他自己。
一直是想要亲手杀死仇恨的自己。
“陈莱森,你的求生欲这么强,是演不好林荫的。既然你想成为未来荧幕难以逾越的奇迹,那么可不可以——”
李司净将这团令他厌恶的漆黑泥泞狠掼在地,撞击出产生巨大的震响。霎时他掌下挣扎变得微弱,痛呼不止。
“请你去死呢?”
他是疯子。
不会在梦里掩饰自己的冷漠、凶狠、残暴的疯子。
在挣扎了无数日夜,徘徊在生与死之间,他压抑多年的愤怒随时可以杀人。
而他真正仇恨、厌恶的人,正在他掌下痛苦挣扎。
李司净研究过的死亡,清楚告诉他,人只要窒息四到五分钟就会失去意识,超过十分钟就能造成脑死亡,难以康复。
像陈莱森这样带给无数人痛苦的垃圾,由他痛苦的结束,也算不错。
“司净。”
温柔的呼声直击李司净的脑海,他的意识瞬间涣散。
外公……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公的呼唤,本能的去找那道声音。
漆黑泥泞的陈莱森,趁他失神,顿时翻身而起,爆发骇人的力气,妄图再次杀死他。
“啊!啊!”
然而,漆黑的阴影触及李司净的瞬间,如同被火烧伤一般发出惊恐号叫,痛苦的倒地打滚。
一缕一缕的黑影,像是死肉经受高温融化的油脂,蹿出了躯体,汇聚成溪,污浊的流向远处。
李司净竟然亲眼见到陈莱森失去了人形,变为一条污浊的溪流,没入一片黑暗。而黑暗的入口像是早就等候已久密室通道,静静矗立在书房。
里面很黑。
漆黑得散发着李司净熟悉的腥臭,弥散不去。
李司净扶着沙发起来,走到了这道暗门旁,眺望不见光影的漆黑,听到了风吹动叶子发出的声响。
沙沙。
沙沙沙。
那一刻,他眼睛出现的不是通往地下室的暗道,而是李司净永远忘不掉的竹林幽径。
犯病了。
李司净随手抓起书柜上的水晶摆件,往黑暗抛掷,很快听到一道砸入深邃洞穴的回响。
哗啦!
水晶碎裂了一地,真实得不像梦境。
他没有贸然走进去,而是拿出手机,执着凝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打给了万年。
那边接了,寂静得没有万年咋咋呼呼的声音。
“回来书房。”
李司净情绪难以平静,“快回书房!”
万年没有回答,他却在挂断之前,听见从手机遥遥传来万年惊慌的呼喊:
“——我手机!”
谁接的电话?
18.第 18 章
李司净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
他果断点开手机电筒,借着电筒的光亮,见到了一道不断蜿蜒延伸的阶梯。
这栋别墅建在微隆的草坪坡道,有这样的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十分正常。
不正常的只是李司净摆脱不掉的幻觉。
他在不算太亮的手机电筒光线里,见到一个巨大深邃的空间,深邃到手机那一点儿亮度,无法照出半点儿轮廓,仍是吞没一切的漆黑。
李司净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只能听到回荡的空旷脚步声。
没有陈莱森、没有地下室,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走不到最底层的楼梯。
“呜呜呜……”
李司净听到了熟悉的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
紧接着,他听到了破音的尖叫、痛苦的嘶吼、还有他无比熟悉的喘息。
李司净手脚冰冷,并不是害怕。
但他的脑海里不断想起那个梦境。
黑暗遮蔽了他的视线,扭曲了他的听觉,恍惚之间,不再是小女孩的哭声,是他的哭声。
李司净在一望无际的黑暗,向着哭声冲了过去。
他只见到一片黑暗的泥泞和挣扎的瘦弱躯体。
——你和她是一样的。
——你们一模一样。
极度的恐惧、悲痛,促使李司净愤恨的冲了过去,一拳砸开了施虐者。
施虐者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已经没了陈莱森的模样。
可他的视线,如陈莱森一般恶心。
“你要杀了我吗?可惜我早就死了……李司净,难道你外公没有告诉你……活人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带走了他的声音。
李司净陷入一片黑暗,手机电筒的光,照不到任何的东西,只有隐隐漂浮的浓雾。
“咚咚……咚……咚咚咚……”
浓重的黑雾里,传来了敲击一般的声音。
李司净循着声音抬起手机电筒的光,于一片漆黑里,看到了一个箱子。
长方型。
纯黑色。
在电筒光亮里,反射出光滑油漆的亮度,有着圆润弧度与微微翘起的盖板。
是他在外公葬礼上看到的棺材。
“打开它。”
李司净听到了声音。
不同于任何人,仿佛混杂了无数人异口同声的蛊惑,沙哑混沌的声音。
“打开它,李铭书就能活过来……”
李司净不禁想起,他在剧本上反反复复创造的箱子。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里面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活人的、死人的,深埋在箱子里的秘密,迫使林荫一次又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李司净走近了那副棺材,掌心触及的光滑,唤醒了他全部怀念。
他推开这副棺材,是不是会见到外公?
外公是不是像推入焚化炉之前一样,面容安宁等他告别。
李司净试图动手的瞬间,一道黑影突然撞开他的手臂,又狼狈跌倒在地,蜷缩在棺材旁挤成一团。
混沌的声音模糊不清,黑影向李司净伸出了烂泥一般的手,依稀可以听见:
“……救我。”
“铮!”
蔓延至李司净脚下的烂泥,被一把锋利断刃钉死。
李司净骤然后退,远离了腥臭的泥泞,也远离了那副棺材。
“啊啊啊!”
黑影痛得挣扎蠕动,又始终无法挣脱那把黑暗中银光锃亮的利器。
是周社的刀。
熟悉的脚步声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乖侄子。”
耳畔清晰的呼唤,带着温暖的触感,贴近了他的后背、手臂、手掌。
他感觉到手指被缠绕,困住他想要推开棺材的双手,甚至产生了周社出现在身边的错觉。
“你真的想要打开它吗?”
李司净头脑昏沉,在蛊惑中找回片刻清明。
不。
“你的愿望是什么?”
周社的声音仿佛冷冽清泉,压制住李司净全部愤怒。
他在李司净耳畔说:“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如果他可以做到任何事,他只想一枪崩了陈莱森。
周社笑道:“那也简单。”
下一刻,李司净感觉到指缝间灌入的温暖,像是有一只宽大手掌,从外往内扣住了他,手指交缠。
而他掌心,清楚的握紧了一把枪。
不过手掌长,宽度恰好。
是他在剧组反反复复握过的那把枪。
这里是他的梦,有一把枪,那就必须是真枪。
李司净听到了无数哭声。
惨烈的、尖叫的、求饶的。
混杂在一起,他却体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压抑在黑暗之中,遭受痛苦折磨,无法发出的哭声。
李司净想起外公说的话:
可怕的不是你不知道,而是你不敢面对。
而他不敢面对的幻觉,藏在密闭的漆黑棺材,渐渐滑开了厚重的上棺。
李司净没有见到外公,却见到了躺在棺材里的陈莱森。
漆黑、污秽、肮脏的陈莱森,浑身长满了他最为恐惧的绿色萤火,像是执着审视他的一双双眼睛。
李司净曾经不敢面对的眼睛,附着在陈莱森身上,忽然就不可怕了。
他没有犹豫的开枪。
瞬间,可怖的萤火熄灭了绿光,仿佛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闭上。
只剩下了一双,一双惊恐诧异,不愿相信的眼睛。
陈莱森死不瞑目的眼睛。
子弹擦出的火光,烧着了关有陈莱森的巨大棺材。
如焚化炉熊熊烈焰,翻飞起黄红污黑的烟尘,给陈莱森送葬。
情绪还没寻找到一个确定的落脚点,他见到了一个麻木冷漠的身影。
陈菲娅留着长头发,带着疏于打理的毛躁卷边,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凝视着烧灼的烈火。
想死。
她平静的表情从不觉得,死亡是什么值得害怕恐惧的事情。
想死。
她已经不止一次的尝试死去,又一次一次的被禁锢在无休止的梦魇里。
想死。
或者说,她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司净能够察觉她的痛苦。
就像他面对周社时一样的痛苦。
李司净没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见那双空旷失神的眼睛,缓缓看向他。
片刻,落下了扑簌的眼泪。
“我……”
李司净依稀听见微弱的声音,还没能辨明,就眼熟的灰烟带着火舌卷燃了一片碎纸。
熟悉的字迹在焚毁的碎片里再度出现,仍是一闪而逝的“我”。
我?
李司净盯着陈菲娅,想要大声询问:是你写的字?是你烧掉了它们?“我”是什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可他只能见到陈菲娅安静的落泪,轻轻的啜泣。
又变成了李司净曾见过的小女孩,埋在胳膊里,将自己蜷缩起来,嚎啕大哭。
悲痛的哭声掩盖了一切响动。
焦急想要知道“我”的李司净,站在一片漆黑的梦里,难以发出半分声响。
陈菲娅随着哭声淹没在黑暗里,身影慢慢被生机勃勃的幽绿覆盖,化作点点萤火,飞舞四散,像是得到了庇佑,随着绿意盎然的萤火离开,不再被人凝视。
她解脱了,她自由了。
至少在这样孤独无助的梦里,不会再有一个浑身腥臭烂泥的男人伤害她。
萦绕着哭泣和泪水的黑暗地下室,像是一场噩梦。
即使李司净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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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回不过神。
后背贴近的温度,驱散了黑暗中所有阴寒。
他在温暖怀抱里转身抬头,见到了另一双眼睛。
温柔、关切,又平静得仿佛洞悉所有梦境。
是周社的眼睛。
“乖侄子。”
周社看他,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笑着出声。
“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比周社的话更快的是李司净的手。
他要杀了这个男人!
念头充满恐惧,手还没能触及周社,就被抓住了手腕。
周社居高临下,垂眸的脸庞俊朗不凡,眉宇间弥散困惑。
“你害怕我。”
李司净浑身难以克制的战栗。
他当然害怕周社,在面对了陈菲娅的陈年灾难,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恐惧是什么。
他未曾细想,却被宋医生一针见血的指出——
童年时候遭遇的一切,都会变成恐惧的梦魇,始终缠绕在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睡梦中,不得安宁。
他的梦魇就在这里。
那个男人就在这里。
李司净恐惧的看向那个男人。
“……她解脱了,但我呢?”
那个男人仿佛无辜:“什么?”
“陈莱森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你又是什么东西?!”
李司净克制不住歇斯底里:“你对我做的事,我应该也一枪杀了你!”
周社终于收起了一贯的温柔,松开了钳制李司净的手,担忧的问道:
“你在害怕什么?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我……”
李司净下意识想要回答,突然神智一震,想起火舌卷碎的“我”。
他忍不住发出冷笑,在他手腕恢复自由的下一秒,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领。
“还需要受害人帮罪犯回忆回忆是吗?”
哪怕这样的行为,会导致表面和平的万劫不复,他也克制不住崩溃情绪。
“你在我的梦里,拿着你的刀,一块一块的剁碎了我认识的家伙;你在我的梦里,抓住我的手,捂住我的嘴,一次一次进入,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已经破罐破摔,特别是在见证到陈菲娅获救时的解脱,他也渴望那样的解脱。
李司净没有枪。
但他仍能在幻觉里,想象自己拿起手里应该存在的枪,抵在周社的咽喉。
他学过、他研究过。
一发子弹从下颚穿透大脑,能够瞬间在脑内肌肉骨骼造成极大的永久空腔。
神经断裂、肌肉爆炸、骨骼碎裂,只有一死。
他说:“我可以杀掉陈菲娅的噩梦,我也要杀掉我的噩梦。”
周社始终温柔的眼眸,溢满惊诧,映照着崩溃的李司净。
他语气平静,阐述事实:“你要杀了我。”
李司净袒露恨意:“我要杀了你。”
“即使我从来没有伤害你,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也要杀了我。”
他说的话,像是一种坦诚,更像是一种承诺。
深邃的漆黑眼眸显得无比澄澈。
他坦然的接受一切,也接受李司净的所有选择。
静静等待子弹从咽喉射穿头颅,如李司净期望的那样,只求一死。
即使他从来没有做过、从来不知道李司净有这样的噩梦。
“你不知道?”
李司净在这一瞬间确定。
确定周社对他的梦境一无所知。
确实周社不会伤害他的话是真的。
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如同一场海啸淹没地震的废墟,让他恢复了片刻清明。
李司净无力的松了手,放开周社的衣领,前所未有的绝望。
“你不知道。”
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梦境。
周社不知道。
但现在,周社知道了。
19.第 19 章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坦诚内心。
但他在周社面前永远无法保持冷静。
周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担忧,没有一丝掺假,更是刺伤了他恐惧冲昏的头脑。
这个男人……
就算对他的梦境一无所知,也绝对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如此没有防备的袒露自己!
李司净狠狠推开他,更像是自我逃避。
他独自走入漆黑一片的通道,回荡的脚步声仿佛穷追不舍的恶鬼,令他痛苦不堪。
空旷无尽的黑暗,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
他推开隐隐泛着光亮的大门,就见到了昏暗的地下车库。
来时的车辆,安静停在车位。
仿佛等着他仓皇失措逃离周社,这辈子都不用回头。
然而,李司净头晕得几乎无法站立。
他扶住身旁的磨砂玻璃大门,已经无暇去思考,书房暗道下充斥着漆黑的通路,为什么会通往这里。
痛苦得翻江倒海,全是在后悔、愤怒——
他该杀的不是周社。
是他自己。
“嗡嗡……”
手机震动,接通之后是万年焦急的声音,“李哥?出大事了,刚才陈菲娅发疯,把楼下搞得一团糟,你没事吧?刚才周叔说他——”
“万年!”
李司净厉声喝止,根本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周社的消息。
“来车库。”
他语气狠戾,声音十足虚弱,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控制不住眼前发黑,只能握住手机倚靠在门旁,试图平复自己的状态,仍是止不住干呕。
他什么都没吐出来,什么都不会有。
可他周围的烂泥汩汩流淌,黑影不断溅射墙角,似乎是他躯体里的全部阴暗念头,都在厌恶着他,逃离着他,不愿与他这么肮脏的家伙同流合污。
“李哥、李哥。”
幸好万年跑得快,赶紧开了车子的门。
李司净终于借着最后的力气,上了车子后座,狠狠关门,倚靠在狭窄安全的车内。
否则他很难继续保持清醒。
虽然他始终没有清醒过。
平时絮絮叨叨的万年,此时一句话不问,立刻开车出去。
车内逐渐变得敞亮,阳光透过李司净紧闭的眼帘,给他带来了一丝安慰。
远离了痛苦的地方,仿佛痛苦也随之远去,只剩下恐惧之后的精疲力尽。
是梦吧。
一场他失去控制坦白自己,还被现实中的人知晓了自己可耻梦境内容的噩梦。
最好,这只是又一个噩梦。
车行缓慢,发出令人困倦的轰鸣。
李司净忍受着痛苦,在极度疲惫里睡着了。
等他缓缓醒来,发现自己别扭的挤在后座与车门之间,视线一抬就能看到熟悉的街景。
老旧的小区围墙,碎碎坑坑的墙角,提着菜的大妈大爷闲逛,还有拿着手机面无表情走过的行人。
是他家小区外。
“去片场。”
李司净换了个姿势,招呼万年,并不想回家。
在这种时候,连家都变成了令他恐惧的地方。
因为,周社会回家。
万年也没多问,办事果断调转车头,似乎一直在车上安静的等他醒来。
车子渐渐远离恐惧,李司净终于好了许多。
他耳畔回荡着熟悉的音乐,都是他喜欢的歌,一首一首带有记忆的音乐,能够短暂将他带离现实,带往回忆。
回忆自己在学校图书馆,在学校篮球场,每一个忙碌读书备考听音乐的日子,都在帮助他逃避此时的恐惧和阴冷。
大概是要完了。
李司净混乱的想。
杀了陈莱森没什么要紧,他为什么偏偏要向周社剖开内心。
巨大的悔意夹杂着疲倦,他克制的发了条消息:
爸,我最近很忙,不回家吃饭也不回来住。忙完再说。
消息发送,他甚至不敢等待回复。
只想用忙碌的工作,占据自己全部的思绪。
-
《箱子》就算缺了男主演,也足够李司净忙得忘记时日。
他脑子里满是下一条场景、机位、光影,演员情绪、台词、站位。
情绪崩溃的时候会提笔去画剧情分镜。
他不关心陈莱森的生死,也不关心周社的错愕惊讶。
只关心手上的《箱子》。
唯独张相德在他走后,煞有介事的打来了电话。
“多谢李导帮我们请来了沈道长,莱森再休息几天就能好了。剧本也看了很多遍,台词完全没有问题,我们一定能准时到场。”
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救过谁,也没有任何可能他拿起剧组的那把道具枪,杀了陈莱森。
事实上他救不了谁。
最多是在陈莱森的书房,做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清醒梦。
还把自己最不愿意袒露的梦境,告诉了最不愿意面对的人。
李司净有些麻木。
他对陈莱森的安然无恙,毫无波澜,只是按部就班的拍摄,尽可能多的占据他全部思绪。
直到跟张相德约定好的那一天,陈莱森应该来的那一天。
早上六点四十,晨光熹微,群演就位,全部人马都等着男主角大驾光临,拍摄属于林荫的长镜头。
然而,陈莱森没到。
眼见着破晓辉光转为金黄,李司净连顺场表都排了再排,一幕一幕的拍摄完需要的场景,也没等到这位大明星的消息。
“……李哥,张相德没接电话。”万年不得不小心翼翼汇报。
李司净岿然不动,平静的看完回放,确定该等的光影准确无误的收录到了监视器,才继续安排道:
“直接拍下一个场景。”
第二天,陈莱森依旧没到。
剧组工作人员仿佛已经习惯了大明星放鸽子,早在约定时间之前调整好了一切,按时开拍,提前收工。
他们面上不显,只会在私底下抱怨两句:陈莱森这么耍大牌的?
第三天,陈莱森不用到了。
网络铺天盖地的推送消息,竭力保证每一个人网络畅通的人都能知道陈莱森的踪迹。
不需要谁特地通知,李司净睡醒睁眼,拿起手机就能看到弹窗——
《陈莱森被抓?!八哥带你直击明星犯罪现场!》
李司净甚至没有看完这篇娱乐资讯,万年捧着手机,在听筒那端崩溃惊叫,大吵大闹:“怎么回事啊李哥?怎么回事!”
“我把他杀了。”
李司净止不住笑意,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我把他彻彻底底的杀死了。”
万年慌乱不已:“李哥?李哥?你别吓我啊……”
李司净挂断电话,翻身起床凝视着照进酒店房间的秋季暖阳。
他心情愉快的截图耸人听闻的营销号消息,直接发给了许制片,甚至懒得假装兔死狐悲,直言不讳的写道:
“陈莱森没了。”
他杀的。
陈莱森怎么也算是引人瞩目的流量明星,营销号的消息一发出来,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
啊?这家伙又演了什么新戏/接了什么代言/拍了什么综艺,居然搞这种耸人听闻的营销方式?
我倒要看看!
结果,不明真相网友点进去,被瓜砸了个劈头盖脸——
“陈莱森被抓进去了,说是强迫别人磕药和长期性侵。”
“陈某某连续侵害女性受害者长达三年,被多位受害人联名举报,且涉嫖涉毒涉赌,已立案侦查。”
再配上警方官号刚刚发布的蓝底白字《警情通报》,足够把人看得失语。
“啊?啊啊?啊啊啊?”
“我还以为是营销广告,怎么是真的被抓了?”
“警察接的谁的举报?怎么网上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你们真没有内部人脉掰点细节吗?”
“什么细节啊,《警情通报》不是写得清清楚楚:长期、多人受害、联合举报、嫖!”
“我就知道陈莱森不是什么好东西,直接等最后的庭审吧,陈莱森的粉丝妹妹记得给主播做做数据,毕竟是你们哥哥最后一次镜头前的表演咯。”
讨厌陈莱森的人跟喜欢他的一样多。
消息把网络炸得一圈懵之后,多数是奚落嘲笑,恭喜陈莱森彻底消失在娱乐圈,扬眉吐气。
网上不敢相信的,要死要活的,等着掰瓜的数不胜数。
在翻来覆去确认这事儿板上钉钉,绝对翻不了盘之后,有一张评论成为了经典截图,四处流传,引发了与此无关但观众更喜欢的话题。
“ABB:我早就说《箱子》这电影邪门,但是邪门到直接解决社会祸害,可以说导演功德无量了。”
“AA不BB:也不看看是谁当的导演?李司净啊!”
一声“李司净啊”,把所有关注陈莱森刑事案件的网友,都给抓了过来。
“哥们,李司净是谁?什么来路?细说。”
“李司净怎么了?我网上搜了,陈莱森在拍的电影导演,以前只有两个短视频和社会新闻啊?他有什么特殊的?”
提问层出不穷,大约都吃过《箱子》邪门的花边小新闻,却根本不知道这个名不经传、临时顶替了无数导演的李司净是什么来历。
问得多了,自然就有了回答。
“首先,你们先把李司净的视频作品看了,然后,再去读一读那篇社会新闻。你们就知道了。”
指路明确,还帮忙安排了顺序,不可谓不贴心。
但是网络上急于求成的人太多,根本不吃他们故弄玄虚这套,仍是戾气极重、怒火中烧:
“你不能直接说?非要在这儿藏着掖着,懂的都懂,不懂的也不多说,当懂王啊?”
眼见着都要莫名其妙的吵起来了。
终于有知情人士瞥了一眼,回了一句:
“不是,因为李司净就是邪门啊。”
“他暑假和同学进山玩儿,遇到泥石流,硬生生把同学给挖出来了,还不忘拍视频。然后大学时候拍了一个短片,无声的,看过的人晚上都会做噩梦,很可怕。”
“他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最好别说,你要好奇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得靠网友自己去找。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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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了才发现,可怕的并不是李司净遭遇泥石流,也不是他在泥石流里挖出了同学,而是他在整个过程里,保持着拍摄。
社会新闻如实报道《十年一遇泥石流!幸存者直击灾难现场》,用的就是李司净拍摄的画面。
而这段泥石流的现场视频,至今保存着最为完整的自然灾难第一视角。
山里的天空,从风轻云淡、到乌云密布,前后不过二十分钟。
最终在小小的方块屏幕里,上演了一出暴雨塌方、污泥灌涌,可以说没有剧情、没有故事,全都是事故。
前几秒还听到少年嘻嘻哈哈的闲聊,下一刻便是倾盆暴雨,连绵寂静。
连遭遇灾难的尖叫,都会被狂风骇浪给吞没。
不少网友第一次打开这个泥石流视频,心里却挥之不去的眼熟:
这视频,我看过。
里面的场景,出现在灾难片解说剪辑里、出现在演示泥石流可怕的视频里。
网上一搜,到处都是。
每个人都看过。
他们曾经以为是从知名灾难电影中截取的片段,竟然源头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手持录像机的拍摄。
看过这个视频的人,稍稍想想,就觉得李司净冷静得可怕。
他面对暴雨、面对塌方、面对同学被泥沙卷入半截,也能抗住暴雨与污泥,拍摄出完美灾难场景,掌控力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观看者强忍着对大自然的恐惧,心有余悸的感叹:
“这孩子,也许能拯救纪录片。”
“大心脏,大定力,面对泥石流都能处变不惊,一定是天生的导演。”
“人在大自然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可是敢在大自然面前如实记录一切的人,也太可怕太绝情了。”
可怕、绝情、难以置信,成为了李司净视频的关键词。
然而,这并不是李司净给他们带去震撼的唯一痕迹。
真正让李司净三个字令人后怕的,还得是他大三时候拍摄的无声短片。
大部分导演系学生,第一部片子,都喜欢从文艺片入手。
李司净也不例外。
但他拍摄的不是什么光鲜亮丽、抒发自我的文艺片,而是早就不再流行的黑白默片。
这部作品,名为《村落》,以摄像机的第一视角,展现了一座古怪的村庄。
镜头之中满是破落的房子,衣着老旧的村民。
所有人都没说话,画面却显得无比吵闹。
他们沉默的聚在一起,神情凝重的抽烟,不少人交头接耳,甚至会引得周围的人一起投去视线,却没有任何声音。
画面里只有男人。
年幼的孩童、麻木的青年,再到数量众多、皮肤黝黑、满脸褶皱的老人,无一例外,全是男人。
李司净的镜头,仿佛一双眼睛,如同闯入陌生村落的外乡人一般,领着观众走入了沉默落后的黑白世界。
镜头从平静观望,到惊慌失措的逃窜,很快上演了一场对外乡人的全村围捕。
悄寂无声之中,手持木棍、铁锹甚至猎枪的男人,像有许多个男人,又视线一致表情兴奋得像同一个男人。
他们不断搜寻着村落,仿佛真的有这么一个外乡人,惊魂未定的恐惧等待被他们抓住。
外乡人应当是女人。
因为男人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坦荡直白的加入男人们的队列,就能与他们融为一体。
只有女人才会让这座村子里无声的男人们,露出久违的狂喜神色,本能的捕捉猎物一般,全村出动。
村子里没有一个女人,却好像已经死去了许多女人。
晃动慌乱的外乡人为了逃命,跑遍了整座村子,唯一存在的女性,竟然只是土地庙里烟熏火燎,落下灰黑泪痕的送子观音。
围捕终有结束,故事终会结局。
画面最后定格在苍老喜悦的男人脸上,在挣扎晃动的镜头前,打出了结束的字幕:
你回来了。
《村落》荒谬、怪诞又现实,是一部很可怕的短片。
里面的男人,没有说出一句话,仍可以吓得观众惊魂未定,纷纷沉默。
意识流的文艺片永远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又隐隐约约告诉所有人答案。
更可怕的,还得是他们往下刷新评论。
一天前、三天前、一个月前无数不同ip的评论说道:
“我也做了类似的梦,误入了这个拐卖女人、杀死女人的村落,怎么都逃不出去,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梦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跟之前爆料的人说的一样!
不少来看热闹的网友,成为了更新的热闹,止不住心里咯噔咯噔。
坏了,我们晚上不会也要做这种噩梦吧?!
李司净只不过用两个作品,就将吃瓜看热闹的观众带离了《箱子》,推入了更可怕的境地。
网友都以为自己充分了解了李司净的邪门之处。
没想到,还有人出来幸灾乐祸,火上浇油。
“这些算什么啊?其实李司净最厉害的作品,叫做《月光》。但是很可惜,我们根本没机会看到……”
“因为,《月光》的主角,是个杀人犯。”
20.第 20 章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特别是陈莱森抓捕入狱的节点。
杀人犯?主角?
这太小众了,引得围观群众焦急大叫:
“这主角是先杀人,再拍的片,还是先拍片,再杀的人?”
先后顺序很重要,重要到能影响所有人对李司净的评判。
然而,没人回答。
毕竟是涉及杀人犯的作品,网络再神通广大,也通不到局子里去。
吃瓜群众急得到处挖消息,找人脉。
陈莱森的关注度越高,李司净的讨论度就越高。
幸好,这么邪门的一个人,从小在学校就是名人。
网络发达了,大数据推送了,名人的室友同学、学长学弟、学妹学姐拔刀相助,直接把当年的学校人尽皆知的内幕,发了出来。
“《月光》是我们学院房老师布置的结课作业,叫李司净那一届学生,以《月光》为主题,拍摄一段不短于十五分钟的纪录片。”
“李司净的《月光》拿了满分,也是房老师在学院授课以来,唯一的满分。”
“但是这片子除了房老师,没人看过。因为记录了杀人犯的抛尸过程,据说还有杀人犯的自白,所以就作为犯罪证据,上交警察,禁止公开了。”
前因后果是说清楚了,却炸得网络友满头问号。
“啊?杀人抛尸?大学生为了完成作业还得杀人抛尸?”
“不是,没人看过那你们老师怎么就给满分了?奖励他成为战地记者,还没被杀人犯杀死的运气吗?”
震惊、质疑层出不穷。
《月光》已经取代了《村落》带来的后劲,变成了更高维度的骇人听闻。
热度越来越高,知道当年事情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李司净的同学,发出了珍藏的照片,让大家看看眼界。
“房老师不是奖励性评分,他真的进去亲眼看过,还公开了自己对《月光》的评语[图]。”
带图消息,立刻成为各大讨论帖和评论区的热门,点进去能清楚看到房老师龙飞凤舞的字迹:
“李司净记录的月光,具有独特的意义。人性的善与恶,黑与白,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光平等的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房青川”
评语已经足够令人深思,房老师落款的名字,更叫人哑口无言。
房青川……
他拍摄的每一部电影,都演绎了中国人在不同时代的特征,发出了一个时代的声音,每一次的票房和奖项,都令人心服口服。
网上看热闹的大部分人,从小就是看着他拍的电影长大,对于这位“房老师”的名气,都是了若指掌。
然而,他真正出名的,还得是他成为各大电影节评委会主席之后,公开发表的言论——
“以前我是导演,始终需要用谦虚谨慎的眼光,去学习别人的长处,来补足自己的短处。但我现在是评委了,肩负的使命不一样,承担的责任不一样,如果以后评价大家的作品,有说得难听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改。”
整顿电影,张口要改,房青川说到做到。
从那之后他很少点评作品,一旦点评,那是绝对的语言犀利,直击痛点,令小辈导演们战战兢兢,惶恐受教,也点到了观众心坎,让观众看得拍手称快。
大家都习惯了他嘴毒,批评新人导演过于浮躁,不懂扎根。
也习惯了他挑刺,批评老牌导演执着虚浮艺术,不懂民生。
没想到,他居然会在一个学生拍摄杀人犯的纪录片里,发出这样深邃惆怅的人生感慨。
他这咖位,能进局子亲自去看提交为证据的《月光》,轻而易举。
他这水平,能给出李司净的《月光》如此高的评价,更是引人困惑:
这《月光》到底记录了什么?能让房青川写出这样的评语!
甚至有人胆大的去问学校当地警方公众号。
喂?警察叔叔在吗?能不能把李司净的《月光》解禁一下?
真的很急很好奇!
“其实我也好奇,《月光》到底拍摄了什么?”
宋曦虽然躺在医院里,痛苦的养病,但并不妨碍他单手刷手机,紧跟时事。
“你要是有留底,给我瞄一眼也好,保证不外传!”
“没留底,也看不了。”
李司净放下探病的鲜花,帮他插在了床头花瓶里。
“当时我只想拍一晚上的月光交差,没想到会遇到抛尸现场,所以就跟对方聊了几句。”
轻描淡写,倒是把宋曦吓得不行。
“……杀人犯你也敢聊啊。”
李司净也没多说那个杀人犯,只是感叹道:“我也没想到《月光》上交警察之后,房老师会特地托人让他进去看看。说实话,我都准备重新拍了,毕竟拿不到选修课的分,没法毕业。”
能够这么平静讲述,换作外界怕是已经觉得李司净冷心冷血。
可宋曦了解他。
十几年的睡梦里,尽是残肢断臂,饱受凶杀和尸体折磨。
哪怕李司净亲眼见到有人分尸,心情估计也就那样。
也许他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需要在录像里确认一下真假。
宋曦叹息,觉得陈莱森进去了是好事,可对李司净的名声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网上随手一搜李司净,就是“可怕”“邪门”。
谁家拍电影的愿意被贴上这种标签?
他唉声叹气,往病房门口看了两三次,才出声问道:
“你小叔呢?怎么没一起来。”
“他不见了。”
李司净坐在探病的陪护椅上,心里格外烦恼宋曦还记得周社,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又感谢宋曦还记得周社,让他不必独自一个人面对现实。
“因为我发现,我的梦可能仅仅是梦,但是很不幸,我告诉他了。”
“……哪个梦?”宋曦迟疑问道。
李司净痛苦的皱起眉,尽是抗拒,“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梦。”
也是李司净最不希望周社知道的梦。
他曾经对宋曦的戏谑、捉弄,在周社出现后一扫而空。
李司净恨不得自己失忆,宋曦失忆,周社也失忆,回归梦境仅仅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时候,他也没有口不择言的告诉周社,他做过那样的梦。
可惜,不能。
周社知道了,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身份证还在我手上,家里的衣服挂在衣柜里。不过我爸说,那些衣服都是他借给周社的。”
李司净何其烦恼,又何其苦闷。
“他没有行李,没有朋友,甚至没跟我爸说去哪儿,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打电话呢?没人接?”宋曦问道。
李司净瞥他一眼,“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电话。”
因为他和周社真的没什么交集。
他们相处时间不短,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善乏可陈。
宋曦听完,却啧啧出声。
“所以你是想他了?李司净,我就说小叔不会害你,而且陈莱森进局子,肯定和他有关系!”
“……与其说我想他,不如说我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李司净瞥了宋曦一眼,虽然他们想法有些重合,也一定要严肃纠正:自己没有想他!
周社在梦里的行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单纯的控梦。
李司净不相信自己精神分裂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可以巧合到陈莱森死于枪下,现实里就得坐牢。
理智且执着的精神病患者,好不容易可以抓住的线索,他怎么也不可能放手。
李司净叹息一声,“他肯定比警察更清楚,陈莱森是怎么进去的,也比任何人清楚,他怎么出现在我梦里,杀死我厌恶的所有人,又怎么出现在我梦里,告诉我能够做到任何事。”
“而且,他消失之后,我没有做梦了。”
宋曦安慰道:“不做噩梦是好事。”
李司净道:“不止噩梦,是所有梦。”
曾经的他,在连篇噩梦彻夜辗转的时候,偶尔也会闪现片段的梦境。
现在都是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
宋曦听完,反而打趣了一句,“小叔这手段能推广一下吗?多少人失眠多梦辗转反侧,不做梦多好啊。”
“而且,你当初怎么不要他的电话号码?不然现在打一个电话就能问清楚了,至于这么悲春伤秋,患得患失的在这儿想他吗?”
李司净眼神刀他,宋曦见好就收。
“咳咳。”宋曦清了清嗓子,“其实陈莱森怎么进去的,我们也可以用你说过的梦来分析。”
“我们把陈莱森在你梦境的枪杀、燃烧,都当做你对他体内的恶意进行的清理。”
宋曦好了许多,总算能够稍微头脑清醒的帮李司净做一下心理疏导。
“烂泥、黑影、哭泣的小女孩,这些对你而言,本身就象征着陈莱森的罪恶。”
“人本来就是善恶同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患病,恶就会压倒善,你开枪了,他的病好了,消灭了病灶,善就会占领上风,所以他就被抓了进去。”
宋曦是丝毫不提梦境影响现实的荒谬,而是科学理性的将陈莱森犯的罪,归为了一种病。
李司净嗤笑一声,“按照你的理论,杀人猥亵是病?”
“是病。”宋曦笃定道。
李司净又问:“傲慢狂妄呢?”
“也是病。”
宋曦并不否定这个理念,无论症状孰重孰轻,“躯体和心理上的病,吃药住院,违法乱纪的病,进监狱改造。你看……”
他费劲的晃了晃手机,李司净依稀可见上面的句子。
密密麻麻的粉丝哭嚎,都在为陈莱森鸣不平。
“陈莱森就算铁打的罪犯,这辈子都不能公开活动了,在这些病人眼里,仍是一个不小心犯错的孩子,应该得到原谅。”
宋曦愤怒又惋惜,“这个社会病了,这些粉丝病了。我一想到她们很多人,跟陈菲娅差不多年龄,却为了一个伤害陈菲娅的男人喊冤,我就觉得这世界不会好了。”
“本来就没有好过。”
李司净觉得病房的宋曦很有意思。
善良得情绪化,甚至忘记自己应该保持中立,不带感情色彩的去看这些网络纷扰。
也引得李司净充满了讨论欲。
“利己是人类的天性。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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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而言,陈莱森是信仰、是精神支柱,受害者不过是一群无关紧要的坏女人。好女人规训坏女人是她们从小学来的道理。”
“在你的视角,她们病了,在她们的视角,这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和精神支柱伸张正义。”
所以李司净讨厌虚有其表的流量明星,这群家伙总能吸引一群同样虚有其表的人皮恶鬼,建立属于他们的宗教。
“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公正,也不存在客观,如果没有法律约束,制订了统一的社会标准,任何人都会凭借自己喜恶,根据自己的利益需求,本能的选择抢夺或者毁灭。”
“你说的都对,但你好冷漠。”
宋曦笑着认同他的话,“我仍旧希望在抢夺和毁灭里,存在一点良知和一点怜悯,别给陈莱森翻身的机会。毕竟,陈莱森没有给过陈菲娅活路。”
他明明应当成为一个冷漠客观的心理咨询师,却要正义的批评李司净的冷漠。
“陈菲娅会活着。”李司净记得她的哭声,痛苦难以消弭,至少找到了一条出路。
“因为你相信小叔?”宋曦永远停不了八卦。
李司净乜他一眼,没有回答。
宋曦嘻嘻笑,当作李司净回答了。
“你没必要抗拒小叔,就像我下意识寻求你的帮助一样,你寻求小叔的帮助也是正常的。我们无论做出多么孤独的决定,都希望有人认同。就像你想杀了陈莱森的时候,清楚这是一种不道德、不合法的行为,依然希望获得小叔的认同。”
“所以,你才会在梦里听见他的蛊惑,感受到他握住你拿枪的手,告诉你——你可以做任何事。”
“即使这是不道德、不合法的。”
宋曦说得不无道理,又一次科学合理的解释了李司净的梦。
但李司净并不认同。
他病得再严重,也能记得周社听了他的梦时错愕的眼神。
如果真的像宋曦说的,梦是梦,是他现实的映射,那他也不必这么烦恼纠结,痛苦自省。
李司净一沉默,宋曦就变得慈祥。
“放心,你小叔不会不管你的。”
李司净冷笑反驳,“我又不是小孩儿,要他管?”
宋曦嘻嘻哈哈的笑,不在咨询室了,他简直是最放飞的八卦王。
“可是我一直觉得你很服小叔管啊。你还记得不记得,以前我分析你有点边缘型人格障碍,朋友很少,都不交心,独来独往。这样的病症,大多是遭遇过父母抛弃或者虐待,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感到绝望,产生的一种后遗症。”
“但是你家庭幸福,父母恩爱,除了妈妈经常出差之外,童年可谓是完美。就算你说外公去世,让你非常舍不得,我也没有感受到你有过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你的孤独。”
“现在有了!”
宋曦信誓旦旦,“小叔一消失,你的状态就趋近孤独、烦躁、迷茫,说明你很有可能在曾经受到伤害的梦里,将伤害你的人换成了小叔,希望小叔能够救下你,实现梦的补偿。”
李司净对他的分析无话可说。
“首先,我梦到周社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周社,就算见过,我也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然后,你好好躺着养病吧,分析成这样,等你出院搞不好直接失业,傻子富二代都懒得听你忽悠。”
说完就走,留得无聊的宋曦在床上嗷嗷叫:“别走啊,再聊聊啊,陈莱森进去了,你那电影打算怎么办呢?”
“找个适合演林荫的人。”
李司净走得毫不留情,还给宋曦挥挥手,“下次再来看你。”
他还没能走到电梯,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李司净以为万年到了,却没想到是许制片的电话。
他发给许制片的消息,许制片看了。
偏偏这时候才告诉他:“《箱子》的投资方撤资了。”
“哦。”
李司净并不意外,毕竟许制片强硬的态度,足够说明投资方的态度。
可他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许叔,陈莱森被抓进去之前,我曾经见过他一面。”
李司净摒除所有梦里的光怪陆离,直接问道:“他说,《箱子》会成为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无可逾越的电影奇迹,之前所有导演的意外,都是他做的。我能够拍《箱子》,是因为我有一个好外公。”
“这件事,你知道吗?”
电话那段沉默。
李司净分不清这代表着许制片在思考,还是许制片默认。
他不得不说:
“许叔,我叫了你很多年的许叔。我还记得你送我一部DV机,让我学着用它记录生活。”
那东西很贵,许制片却贴心的帮他配了很多电池和很多内存卡。
否则,李司净也不可能在倾盆大雨连下数天,演变为泥石流的灾难里,保持着录制,亲眼拍摄了恐怖的大自然,感悟到“记录”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意义,从《村落》到《月光》从未断绝,偏偏在《箱子》里,变得需要向资本妥协、向规则屈服。
李司净不能理解,他只能推测:
“许叔,你能不能告诉我,《箱子》除了是我想拍摄的一部电影,你们还想拿它做什么?”
25-30
第25章 第 25 章 这才是你的愿望。
在一片虚假的网络里, 偶尔会出现迎渡这么一个无所畏惧的真实明星。
有时候他会说最近运气不好,去清泉观拜了拜, 把抽到的下下签烧了,人定胜天,走着瞧。
有时候他会说今日采访感觉不太妙,又要丢人了,气得点了三份炸鸡,躺沙发玩一天游戏根本不想起。
迎渡凭本事站上风口浪尖,又凭本性做着真实的自己。
任性得经纪人都头疼。
今天,他时隔一周久违发声。
刷到这条消息的人都能想象出,他气得在沙发滚过来滚过去,埋怨导演凭什么瞧不上他的幼稚样子。
迎渡的消息, 总能招蜂引蝶。
不过一会儿, 八卦群众就在旮旯角找到了全新的内幕消息:“我今天试镜遇到了迎渡!”
“啊啊啊我试镜的时候和迎渡合影了, 我还握手签名了, 我是亲生粉丝!”
十九个试镜《箱子》的新人,也不是人人都会保守秘密。
总有那么一两个, 兴奋雀跃的发出合影、签名,惹得粉丝一拥而上。
“你在哪里试镜遇到迎渡的?”
“今天迎渡说导演没看上他的试镜, 是不是你这个?”
那边事主回得很快:“《箱子》的试镜现场,他试镜的是《箱子》!”
《箱子》?
粉丝们见到这个名字, 下意识屏住呼吸。
邪门的项目、邪门的导演, 他们实在是没法把《箱子》, 跟那个求而不得满地打滚的迎渡联系起来。
哪怕迎渡是没被国师看上,没被国际大导看上,他们都能够理解,再接再厉, 未来可期。
但是,《箱子》?
粉丝怒火中烧,气上心头,杀回迎渡的评论区猛猛发送:
“这项目邪门,咱们不演也罢!”
“太没眼光了,我倒要看看《箱子》连迎渡都看不上,是要推哪个资本家的丑孩子上去挑大梁!”
他们在这儿群情激愤,那边营销号火速跟上,直接声讨《箱子》没眼光,居然敢拒绝大影帝。
架上柴火,添油加醋。
就等《箱子》顶不住压力,出来回应一下,让他们多看几场好戏。
可惜,李司净没空。
李司净面对周社应该出现的恐惧,自从不会做梦之后荡然无存。
在打发了迎渡之后,他几乎是阔步向前,直接伸手抓了周社的手臂,根本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视线不视线,径自去了摄制棚的演员休息室,关上了门。
“乖侄子,有什么话也不必——”
李司净反手就是一拳,拳锋直击周社脸颊,终于在悠然假笑之外见到了一丝错愕。
他手撞在周社脸上带出的实感很痛,但比不过恐惧褪去的愤怒。
周社老老实实挨了揍,即使眉间短蹙,仍在表演出温柔体贴。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
“你做了什么?!”
李司净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将人抵沙发上,问得怒火中烧。
“突然出现,突然说是我小叔,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又突然的消失不见!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怨气滔天,周社不在的日日夜夜,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假设过这家伙每一种可能的出现。
从梦里、从一片漆黑的甬道、从破旧落败的房屋,预计着自己的反应。
却没有想过自己如此的失控,甚至有些委屈。
周社被他双手禁锢,脖颈遭受重压,应当难受得无法呼吸,依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一般说道: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会害你。”
声音轻柔,仿佛劝说。
李司净顿时咬紧了牙,狠狠拽了周社衣襟,抖开对方碍事的手。
“你当我傻?”
他不接受敷衍,也不接受周社哄小孩似的劝慰。
但他哪怕心里只想杀了这个男人,也会给他一个说完再死的机会。
李司净是认真的。
他身上的疯狂至绝望的狠戾掩盖在所有沉默和寂静中,一旦爆发,就不会随便退让。
周社没有逃避,直面了他的问题,“如果你一定要科学解释,其实很简单。”
他耐心细致,并不介意自己处于劣势,随时会再次挨揍。
“陈莱森不是一个检点的明星,网络早就有关于他做的那些事的传闻。我离开那几天,花了一点时间找到了受害者,鼓励她们站出来,拿出手上的证据,联合报警。”
“她们手上一直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我也能帮她们找到证据。”
“司净,只要她们往前走一步,剩下的,交给警察就可以了。”
十足科学正义,遵循法制的回答。
李司净听了全是漏洞。
“我以为你的做法,会是直接杀了陈莱森。”
就像他在梦里做的那样。
周社却笑了。
“杀了他多简单。但是这种人没有由来的死了,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粉丝追忆缅怀,还有一群千疮百孔的受害者见不到报应、拿不到赔偿,难道不是另一种悲剧?”
“他最好的结果,就是活着被抓进去,付出金钱和身体的代价,亲眼见到自己所求的一切,一点一点化作泡影。粉丝遗忘他,投资方愚弄他,从加害者变为受害者,一遍一遍遭受自己曾经施加给别人的折磨,拖着一身烂透的躯体,长满毒疮腐肉,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药,都逃脱不了疼痛瘙痒,享受食不下咽的窒息。”
“即使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里也会有人拿刀剥下他的皮,一块一块,直至痛醒。”
周社笑容温柔,说出的话恶毒阴寒。
“这才是你的愿望。”
这确实是李司净的愿望。
哪怕一枪了结陈莱森,痛快果断,仍是不如网络呼天抢地为陈莱森送行来得爽利。
他甚至认为,周社说的是真的,如实的遵从他的愿望,抛却了更为简单的杀人,让他憎恨的人,彻底活在地狱,永生受虐。
他能想象到那副惨烈的结局,也能够见到梦里一刀一刀剥下皮陈莱森腐烂皮肤的刀,必定是见过数次的短刀。
李司净克制住嘴角恶劣笑意,阴暗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可他依旧提着周社衣领,偏偏不想让周社这种家伙过于得意。
“……你怎么知道受害的是哪些人?”
周社笑容更盛,眼神温柔看他。
“乖侄子,叫声好小叔,我就告诉你。”
李司净想也没想,又揍了周社。
看得他眉间痛苦,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竟然生出无比的畅快。
“我第一天就该打死你。”
李司净攥紧他的衣领,言语恶毒,“少在这里装我长辈,我是病了,但我不是傻。”
“我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会进入我的梦境,告诉我在梦里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可以诱导我开枪杀了陈莱森的小叔!”
周社的眼睛格外黑沉,倒映着李司净的愤怒。
他是打定主意,要问得一清二楚。
“你是谁?”
“从哪儿来?”
“有什么目的?”
这人明明知道他怒不可遏,丝毫没有如实招来,甚至得寸进尺,伸手扶住他的腰侧。
李司净被灼热的掌心,烫得微颤,更是攥紧了身下人的衣领,想着杀了这个人算了。
无论是幻觉还是现实,只要杀了这个人,他的痛苦、他的噩梦、他的愤怒、他的恐惧都能随之消失。
然而,李司净还没能下定决心,就听见周社说:
“你想让李铭书活过来,我帮你让他活过来。”
周社说着不可思议的话,陪着李司净一起疯。
李司净几乎以为是自己又一次幻觉。
周社的表情没有一丝作假,一句一句回答了他的问题,以真诚的语气,说着绝不可能的话。
他看着外公咽气,他看着外公下葬。
外公的坟茔,他年年都去。
烧纸、摆酒、插上香烛。
烛火纸钱烟熏缭绕的烧了一年又一年,也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到外公的笑脸。
他所希望的、所盼望的拍摄出《箱子》,外公就会活过来。
是一种精神意义、象征意义的让外公活过来。
正如世间呼号的“精神永恒”“逝者永存”“灵魂永生”一般,不可能存在任何实际意义、物理意义的复活。
可是,周社却说,我帮你让他活过来。
像是真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司净难以置信看他。
他温暖的手掌,触及李司净狠厉的拳头,有着无法作假的人类温度。
“我是你的小叔,我会实现你的愿望。除此之外,我没有奇怪的目的,不会对你做奇怪的事情,更不会伤害你,但我能让李铭书活过来。”
李司净头脑混乱,抓紧周社衣领的双手都泄了力,无数猜测涌上脑海冲击他的理智。
没有任何一条,能够冲刷掉“外公可以活过来”的诱惑。
李司净难以克制自己对外公复活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居然真的想要相信周社。
“你怎么让外公……”
“李哥!迎渡他刚刚——”
休息室的门开了一道天光,万年直奔过来,身后带着无数眼睛。
突然戛然而止的噤声之中,无数双眼睛亲眼看见,李司净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狠狠将人摁在休息室沙发里。
再加上小叔的表情,凌乱的衣摆露出大片腰腹,怎么看怎么像……
“额、额那个……”
能言善辩的万年,都吓得开始结巴。
“出去!关门!”李司净松了手,从周社身上下来,恨不得给周社再补一拳。
“哦哦哦。”慌乱的万年,听话的赶紧关门。
可惜临时搭建的休息室不够厚实,门是关了,声音却管不住,门外的声音简直止不住。
“这是打架吗?他们在打什么架?!”
“我的天,那是李导的小叔,是亲小叔吧?”
“嘘嘘嘘,小声点,都走都走!”
只有万年兢兢业业,把他们轰走,“不许乱说不许乱传不许发到网上啊!”
还不忘提醒他们管好自己,严禁外传。
室内终于恢复了想要的安静,李司净却觉得太寂静了一些,他连自己的呼吸都无法控制。
眼睛里如影随形的黑泥,审时度势的躲藏起来,连视野里乱糟糟堆满纸箱道具的休息室都变得亮堂,找不到任何漆黑如泥水的踪影。
也许是对李司净的愤怒避而远之。
也许是对周社的恐惧。
李司净已经不习惯眼前这样的明亮洁净了。
他颓然的坐在沙发另一端,根本不想去看周社。
因为一看,就会不由自主的相信。
“你怎么让外公活过来?”
“拍完《箱子》,完成你想做的事情,就是实现愿望的唯一途径,也是李铭书活过来的唯一方法。”
周社的声音低沉,也不急着起身,躺在沙发上说道,“如果我说,我会一些邪门术法,能让李铭书起死回生,并且不用你付出任何代价,你会信吗?”
不会。
李司净无需回答,轻蔑眼神足够说明一切。
如果这个世上存在不需要代价的起死回生,烈士陵园里值得复活的人早就回来了,哪里轮得到周社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他跟文字打交道,清楚游戏规则,径自问了:
“我不付出代价,那谁付出代价?不过,你拿陈莱森这样的垃圾去换外公,我是一点也不反对。”
而且很支持。
他不否认周社的邪门术法,毕竟周社本身就是邪祟。
“我。”
周社笑意温柔,语气平常,“我去换李铭书。”
李司净皱了眉。
在听到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拥有人类形态的鬼魅,轻描淡写的讲述自己消亡,他仍是保有良心的不安。
似乎灵魂深藏的善意,连一个毫不相关、令他恐惧的家伙,都不愿意伤害。
可是这样的不安,并没有存在太久。
李司净嗤笑道:“我会很高兴你消失,换我外公回来。这么一来,我倒是有点兴趣了。”
“说吧,要我怎么配合你?”
他保证,周社敢说出得寸进尺的要求,他一定让周社后悔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你只用去李家村,按你的愿望拍完《箱子》,就是最好的配合,你好好做你想做的,李铭书也会为你高兴的。”
周社仿佛体贴的小叔,会为他安排好一切,不需要亲爱的侄子过分担心。
“其他的事,我不想骗你,我也没法解释。这世上,总有无法解释的事情。”
李司净错愕看他。
外公日记上每一条批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是周社第二次说出相同的话。
——原来在这儿。
——总有无法解释的事情。
像是外公在劝说李司净的对话,又像是周社故意用外公说的话劝他。
李司净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也可以分得清事实。
“你看过外公的日记?”
话出口,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你写的那句话?!”
“我没动过李铭书的日记。”
周社变得极为坦诚,勾起浅淡的笑意,戴着无奈和纵容,“你爸说,你很宝贝那些东西,叫我不要随便进书房,进去了也不要随便翻看,免得惹你生气。”
李司净一直知道,他爸很爱他。
但他没想到,他爸那么信任周社,仍是会叮嘱周社不要乱动外公的东西。
周社笑容可恶的感慨道:“李铭书也会在日记写这样的话吗?我以为他一直试图弄清楚所有事情。”
语气熟稔得仿佛认识,勾得李司净胡思乱想。
周社认识外公。
认识了很多年。
甚至可能在他没有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认识初到李家村的外公。
李司净皱了眉,幻想一旦炽盛,他连整个世界的存在都要开始怀疑。
他语气埋怨,“……那你回来干什么?不能直接在李家村等着吗。”
“你需要一个主角。”
周社抬手轻抚沙发扶手,终于从自己挨了揍的沙发上翻身起来。
“《箱子》没有适合的林荫,又怎么去得了李家村。”
周社站在李司净身前,理了理扯得乱糟糟的衬衫衣襟,慢条斯理的扣好崩开的铁灰扣子,俊雅理智得仿若无事发生。
“只有找到你满意的林荫,才能实现你的愿望。”
让李铭书活过来的愿望。
第26章 第 26 章 李导,我想试试。
A大学生剧院, 李司净读书时候来过无数次。
但他没想到,周社带他来这里找林荫。
《我思故我在》的海报, 贴在学生剧院B栋小剧场的门外。
并没有比李司净查到的那份精美,仍是没有主创、没有联系方式的简陋样子。
倒是十分符合哲学主题。
李司净忽然想起那份空白简历。
独孤深。
他手机登录上邮箱,在千百份已读里,凭记忆找出了独孤深的简历,亮屏给周社看。
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但有独孤深。
“是这个独孤深?”
周社瞥了一眼简历,但这份空白简历并没有什么可看。
“是这个独孤深。”
李司净瞥他一眼,下意识抗拒的皱起眉。
“这邮件你发给我的?”
否则,他想不到怎么会有人不识好歹、空白一片的发简历过来。
除非周社这种人。
“不。”周社笑着否定了,“我没有邮箱, 也没有手机。”
李司净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隐瞒和虚假。
在这个时代, 周社几乎是他见过活得最原始最简单的人。
没有行李、没有手机、没有邮箱。
甚至很有可能连网络也没接触过。
他没有作声, 走进了小剧场。
里面灯光明亮, 已经坐了不少预约前来观看的学生。
在娱乐方式如此多样的年代,学生们自己的原创话剧很少会有人来看。
他径自走到了第一排, 准备仔细考察考察周社信誓旦旦帮他选的林荫。
等周社坐了下来,面对空荡的舞台, 李司净才问道:
“你为什么会选他?”
“如果一定要理由的话……”
周社勾起温柔弧度,“他八字旺你。”
这样的玩笑话, 惹得李司净只想动手。
但是临近开演, 学生在观众席聊天, 李司净就算要揍人泄愤,这里也不是好地方。
他不信命,也不信八字。
如果真的能够以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式,主宰一件事的前景, 那他这样八字极硬、克得周遭都不安宁的人,早就应该家破人亡,魂飞魄散了。
他坐着生闷气,周社一直安静。
似乎从他们认识以来,两个人的独处总是悄寂无声,常常是李司净单方面的发起提问。
仿佛李司净不发问,他就体贴温柔的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感,绝不招惹他脾气火爆的好侄子。
很快,灯光暗淡下来。
音乐响起,是德彪西经典的《梦》。
演员走上舞台,穿着牛仔背带裤,扬声开场:
“人总是假借欲求之名,将偏见或谬误合法化。而我这个可笑的灵魂,在合法的偏见与谬误里,无所遁形!”
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惊喜。
像这样混合着哲学家笛卡尔的经典论述,开展个人意志探讨的原创话剧,李司净看了不少。
他只觉得,今年的学弟学妹,还是这么简单朴质,一遍又一遍的借着舞台,表达着自我的追寻。
演员台词功底不错,舞台的灯光足够清晰。
可惜一切在李司净眼里,实在是过于昏暗。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始终无法摆脱的那些黑影,几乎缠满了演员的躯体。
无论是脸、还是手掌,在他眼里都是一团惨淡的漆黑,台词越是激情昂扬,越是坚定自我,就越是黑暗。
李司净很想问周社,这是什么?
又唯恐周社露出曾经的茫然沉默,令他再度意识到:这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幻觉。
李司净很有病人的自觉。
反正已经严重到产生幻觉了,他早就习惯了坦然面对。
一个接一个的演员,披上鬼影幢幢的污泥,逐一登场。
在耀眼灯光之下,这样热热闹闹的话剧,显得更为漆黑,视觉受了遮挡,台词更为清晰——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一句一句念白,仿佛说透了李司净的内心。
他在灼人灯光下,转头看向周社。
这个男人浑身笼罩着朦胧光线,长相尤为惊人。
多少演员求而不得的光影轮廓,映照在他的侧颜,随时都能截取出令人驻足的俊逸。
偏偏,他欣赏这部无病呻吟的哲学话剧,比李司净更认真。
认真得李司净都忍不住去想。
这样一个没有邮箱、没有手机的人,应该也不会上网看视频,不会进电影院看电影,说不定真的对这样的话剧很感兴趣……
忽然,那双被舞台灯光照亮的眼睛,稍稍一转,就与李司净相撞。
漆黑眼眸温柔反射着无害的光亮,眉眼微弯,笑出了李司净抗拒的熟悉。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的事情?”
舞台上的台词竟问出了李司净的所思所想。
他霎时被戳破了内心,应当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却偏偏在漆黑一片无人注意的观众席,固执的去看周社的眼睛。
周社似乎知道他的意思。
正如舞台上的主角与主角的影子一般,清楚对方的心思。
他薄唇带笑,无声回答:
我是你小叔。
李司净看过千百场演员对戏,什么台词是什么嘴型,李司净一清二楚。
他说,我是你小叔。
但李司净何其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小叔。
李司净按捺心神,转头继续去看演员们的表演,浑身震颤着洪亮的台词,是演绎者的声音。
“发现自己,领悟自己,服从自己。”
“不,我们不该服从自己。”
“我们应当服从理性!”
一声声带着李司净看不清的表演,逐渐将话剧推上了高潮。
许多人影带着道具,走上了舞台。
本就不宽的台面,坐着、站着许多影子。
那些代表着“自我”“规则”“理性”的群演,在主演们身后忙碌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普普通通,就像是电影里不停走来走去的背景墙罢了,李司净却看到了一点亮色。
那人戴着眼镜,拿着一本书走上台,连视线都没有投向台下,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般,盘腿而坐。
以膝盖为桌,以书本为粮,在昏暗得只会聚光在主角们的舞台上,沉默的去看书。
但是他在李司净的眼里,很干净。
干净得像是身上点亮了聚光灯,驱散了舞台一切黑影和污秽。
他摒除杂念、专心学习的信念感,成为了追寻自己的哲学舞台上,唯一能被李司净看见的自我。
他没有台词。
他只是舞台上作为背景板没有姓名的角色。
他应该不太习惯眼镜的存在,很多动作都在扶住那副框架眼镜。
又或者摘下眼镜,痛苦的揉了揉压出痕迹的鼻梁。
舞台上的台词、音乐,都成为了他的伴奏。
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干净得李司净以前从没见过。
直至第二幕谢幕,灯光昏暗。
他拿起那本书,即将走下舞台,却在隐入幕布后的瞬间,踏入深邃汹涌的水潮,整个人解脱般闭上眼睛,沉入幽蓝池底。
李司净浑身彻骨冰冷,仿佛溺水的是自己,下意识要挣扎。
身侧的人抓住了李司净的手。
他霎时离开水流灌入躯壳的幻觉,回到了灯光昏暗的小剧院。
“我……”
冰凉的手指蜷缩在周社温暖掌心。
声音淹没在话剧的震耳音乐中,但他知道周社能听见——
我好像看到他走入水里自杀。
闭上眼睛,从容平静。
忍耐着呛水的痛苦,任由氧气离开鼻腔,选择了结束自己的性命。
真实得像是李司净自己溺水一般痛苦。
《我思故我在》的三幕戏结束,灯光大亮,掌声回荡。
周社道:“所以我说,他很适合林荫。”
李司净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他就是独孤深?”
周社没有回答,笑容却默认了一切。
李司净诧异看了周社一眼,径自站起来,往剧场后台走去。
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在学校剧院看节目,对于小剧场的构造一清二楚,不过几步,就见到守在后台出入口的工作人员。
他还没打招呼,对方竟然眼睛一亮。
“李学长!是导演系的李司净李学长吗?”
学生的纯粹永远在校园里随处可见。
对方激动的表示,“你最近好火,没想到会来看我们的话剧!”
激动大嗓门,闹得李司净大约知道自己又怎么在网上火了。
无非是陈莱森进局子,网上把他抓出来垫背,再加上劝退迎渡之后这家伙在网上撒泼打滚,又火了一波。
都不是什么好事。
李司净黑着脸还要礼貌回应:“你们的话剧很有意思,所以我来看看……”
“董航要知道你来了,肯定要高兴死!
对方是热情外放的性格,也不管李司净真实目的,转身就冲里面喊:“董航,李司净学长来了!是刚拒了迎渡的那个《箱子》的导演。”
果然。
李司净火就火在了拒绝迎渡。
校园有着最简单的纯粹,只要是网上火了,谁管怎么火的,他们都会拿着笔和本子冲过来先要签名拍照合影再说。
气氛如此热情,李司净也不会扫了学弟学妹的兴。
签名给签,拍照给拍,加微信也不含糊,反正还没到好友上线。
只不过他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却没有发现那个干干净净的家伙。
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相信周社,直接出口问道:“独孤深呢?”
一句话,竟问得整个气氛冷却下来。
青涩的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把心事写在了脸上。
“独孤深?他好像走了……”
“刚刚还在呢。”
话剧的导演兼主演,董航问道。
“学长,你找独孤深做什么?”
李司净也不瞒着,“我的电影缺个演员,我觉得他合适。”
这下后台的学生们更是惊讶了,他们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
那些在李司净眼里弥散不去的烂泥黑影,逐渐汇聚。
“怎么找独孤深啊?”
“他说的电影是《箱子》吧?”
“拒了迎渡的《箱子》,要找独孤深?”
“怎么会是独孤深?”
没有人出声。
李司净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声音。
仿佛是那些散发着腥臭的烂泥,帮他们传递着心底本源的好奇、厌恶、嫉妒、怜悯,一遍一遍冲刷着李司净的听觉。
幻觉持续不断,闹得李司净垂下眼眸,微微皱眉,显得不耐烦起来。
董航察言观色赶紧说道:“他一般走得早,这个时间段可能在教室自习,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
有人带路,一切都变得轻松。
李司净远离了人数众多的后台,终于视野明亮,耳根清净。
董航在前面领路,十分热心。
能够攒局成功演出话剧的人,都有着非凡的社交能力。
不过是剧院到教室的路,他能将独孤深彻底介绍清楚。
“他来了没多久,就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家,后来才知道是妈妈去世了。”
“听辅导员说,这事对他打击很大,还专门叮嘱我们这些一个宿舍的,一定要照顾他。”
“我也不知道他天生这么不爱说话,还是受了打击,所以经常关注他在哪里,偶尔也跟他聊天什么的。”
“但是……他看起来太自闭太社恐了。”
董航也不避讳,笑得真诚,“他虽然是学戏剧的,但好像不怎么适合演戏,来参演我们的话剧,也是我三天两头借着话剧彩排,叫他来凑人数。”
“我怕他一个人想不开。”
学校宿舍有着最为单纯的友谊。
无论董航出于什么目的说这样的话,至少他是真的担心独孤深。
李司净沉默听着,见到那些蜷缩在地面的烂泥,一层接一层的翻涌。
即使泛着头顶翠绿的浮萍,依旧一片泥泞,挡得他看不清前路。
独孤深自习的教室宽敞明亮,除了他没有别人。
电影学院一直这样,学生剧院尽是人影,教室除了上课,大家都离开得很聪明。
“独孤深。”
董航一声招呼,走了过去,“李司净导演找你,说他的电影有个角色适合你。”
从学长到导演,一个称呼的变化,足够坐在教室角落的独孤深明白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
独孤深长相普通,中规中矩的眉眼,常年不见阳光般的苍白,穿着登台时的白T恤,手臂瘦长,握着一支中性笔,浑身尽是学生气。
他面前摆放着《中外戏剧史》,董航喊他的时候,他正在勾画重点,空白处还写了批注,旁边放着手机和登上舞台才会临时戴上的细黑框眼镜。
然而,独孤深很沉默。
他看见来人靠近,下意识的站起来,紧握着手里的笔。
一双眼睛黝黑,从董航看向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思考和困惑。
但难以想象的沉默。
“李导你知道吗?最近在网上很火的,拍摄过《村落》,现在拍的《箱子》,就是那个箱子。”
董航热情洋溢,帮他提前介绍了李司净,免得双方尴尬。
“房青川老师还夸过的满分《月光》,就是他拍的!”
在听到这句话时,李司净见到他麻木死寂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诧,连看李司净都显得专注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惊讶于房青川,还是惊讶于《月光》。
独孤深终于出了声,“李导,你说有个角色适合我,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行啊。”
李司净看向董航,伸出手礼貌客气的与这位热情学弟握手告别,“谢谢你带我来找他,以后多联系。”
客客气气,送走了董航,教室更为空荡宽阔。
在确定董航离开之后,独孤深几乎如董航判断的那样,主动拒绝。
“李导,我不适合演戏。”
他声音很轻,似乎不经常跟陌生人说话,显得局促又紧张。
“我读的是戏剧学,研究的是戏剧史论与批评,虽然有一点话剧的经验,但我对演戏一窍不通。”
李司净却说:“我看了你今天演的《我思故我在》。演得不错。”
“我只是去凑个人数。”
独孤深的神色错愕,任谁看过《我思故我在》都很难对他的角色说一句演得不错。
他的角色很简单,拿书走上台,坐一会儿,跟着群演一起下台。
甚至称不上角色。
“而且,演戏这方面,董航和话剧社的人都比我强。”
他很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意图,说话格外真诚, “董航编导演出过好几部话剧,还参演过短剧拍摄,之前话剧社还一起出演过学校电影协会的电影。”
每一句都充满了对别人的倾力推销,对自己的努力推脱。
他是凑数的,他没有兴趣。
无论李司净的电影在网络上有多火、有多需要演员,也应该选择比他更为专业、更为热情、更有天赋的学生。
他这样消极的心态,放在任何剧组,都不会是导演喜欢的性格。
李司净却仔细的听他每一句话,清楚判断出这个人:
不积极、没活力。
对一切集体参与的活动兴趣缺缺,躲藏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像是他的姓氏独孤一样孤独。
那双眼睛甚至不敢跟李司净长久对视。
说着说着,独孤深就垂下了视线。
“我不适合演戏……”
那一刻,李司净的听觉混入了巨大杂音,朦胧轰隆,在他习惯了的耳鸣里,出现令人不适的水泡汩涌。而眼前的独孤深,闭上了眼睛,仿佛溺水而亡,再不会醒。
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溺水的人。
独孤深显然吓了一跳,脸上透出的惊恐,驱散了李司净耳畔冰凉窒息的寒意。
只剩下独孤深局促恐慌的一句:
“对、对不起。”
这样的人,什么都没做错,也会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李司净清醒知道自己犯了病,又见到并不存在的幻觉。
竟然还有余力去想——
他很像林荫。
换成任何一个心存希望的人,在面对一个导演主动邀请他踏入电影界的大好机会,都会欣喜若狂,认定这是命运给予的重大转折,无论曾经遭遇多少磨难,都会在此时此刻峰回路转,重拾热情,再试一次。
可他没有。
他的沮丧、他的自卑、他的绝望、他的逃避,都像极了林荫。
李司净拿出手机找出了那份空白简历。
“可是,你给我的电影投了演员简历表,还邀请我来看你演出的《我思故我在》。”
见到那份简历,独孤深的脸色骤然白了。
他额头泛起局促的汗水,神色慌乱得,任谁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紧张。
“啊、这个……”
他看清了那份邮件,空白得不足以称之为简历。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简历,可能是我不小心点了发送,又或者……”
他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想到了别的可能,却不肯明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只有经历过愧疚的折磨,才能理解他反反复复的道歉和慌张。
李司净看得出他没有说谎,他没有投来这样的简历,那么必定是别人帮他投了过来。
明明是一个拥有引人注目名字的人,却小心谨慎得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即使李司净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李司净想起董航说的话,想起他亡故的母亲。
以善待人,生活并没有以善待他。
如果没有一个活下去的信念,他随时会死。
会像李司净幻觉里那样,走入深不见底的水中,坦然的闭上眼睛。
李司净收起那份简历,如果不是周社,他确实不会来找什么“独孤深”。
但现在,他庆幸周社带他来到这里。
因为他见到了自己。
“你很像我电影的男主角。”
李司净没有看过比独孤深更像林荫的演员,这么多试镜的新人,没有一个比得过独孤深的真实沮丧、真实苦闷。
他说:“我的这个男主角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对一切东西失去兴趣,游离在社会边缘,跟人多说几句话都会紧张得后背发汗,手指僵硬结结巴巴。”
“他和你一样,不想活了。”
“世界那么无聊无趣,事事都不能顺心,他孑然一身。在犹犹豫豫的考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该怎么离开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于是,他回到早就没印象的山村,处理去世外公的遗物。后来他发现……”
“一个人选择死亡是那么轻松容易,但他始终犹豫不决只是因为想活下去。”
独孤深没有说话,更没有立刻回答。
李司净看得出,他在沉思、在动摇,又恪守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在“拒绝”和“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崭新世界再度受到伤害”之间犹豫不决。
他甚至可能考虑,像李司净的幻觉里一样,落入池水,放弃一切,获得解脱。
“你可以慢慢想,因为我的剧组也出了一些问题。你随便在网上查查就知道,电影名字叫《箱子》,就算不在网上查,你们话剧社的同学应该知道得很多很全面。”
李司净充分相信大学生的八卦天赋,也不管独孤深怎么想,径自走向讲台,拿起笔,在白板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等你想明白了,想活了,联系我。”
笔帽轻轻落响,放回讲桌,李司净走得头也不回,“走的时候记得擦。”
他知道独孤深会听话。
李司净对独孤深的忍耐限度,比想象的更高。
他以为独孤深会挣扎犹豫辗转反侧一周两周,经历年轻人颓然挣扎日夜不分的痛苦之后,再联系他。
想不到也就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独孤深的电话。
“李导,我想试试。”
第27章 第 27 章 邪门
李司净的片场, 搭建半个月,拍摄了无数废片, 终于真正意义上迎来了第一个男主角的试镜。
对独孤深这样的新人来说,上来就要找准感觉,实在是有些困难。
可他站在灯光烁亮的片场,赫然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经历了难以想象折磨,浑浑噩噩来到李家村整理遗物的林荫。
迎渡不请自来,走来过跟李司净很熟似的开口:
“你又从哪儿找来一个新人试镜?”
李司净对这种喜欢在网络翻滚情绪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毕竟,他已经充分见识了迎渡一句话能引来多少营销号和粉丝,一天天吵个没完。
他真的很讨厌自带流量的幼稚家伙。
“你都在网上告我状了, 还来做什么?”
迎渡丝毫不觉得网络告状丢人, 理直气壮的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挫折是胜利之基, 我试过那么多戏,只有我跟导演说没档期、钱不够的,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不合适。”
“而且,我觉得我对李襄的理解, 跟你对李襄的理解有出入,这种出入害得我昨晚一直在算卦, 算来算去都觉得不对劲, 我得再来一趟。”
李司净皱眉看他, 像是看到一个比自己病更重的精神病。
“你昨晚一直在什么?”
“算卦。”
迎渡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封建迷信。
“速喜大安,贵人临门,你请我演李襄,我就是你们《箱子》的贵人, 你凭什么说不合适啊?”
愚昧、疯子、神棍。
李司净都懒得跟他说话,直接开条件,“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再试镜,看看跟林荫的适配度。但是没有伙食费、没有盒饭。”
迎渡摘下墨镜,一脸错愕:“李司净你太过分了,盒饭都不订我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想吃你们的盒饭,但你伙食费也不给?”
“不满意就走。”
李司净对他可没有什么客气的。
一瞥场内,独孤深已经听话的站好了位置,试好了灯光。
“别在这里耽误我选角。”
话音刚落,迎渡就往场上走了过去。
监视器屏幕入镜了他的身影,他从头到尾只拿到过一个片段,在演练了十九遍之后,说得熟稔随意:
“你来这儿做什么?”
独孤深没有回他,甚至面对极有辨识度的大影帝,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漠然。
他视线看向李司净,等着李司净发话。
然而,李司净一言不发。
独孤深皱起了眉。
他已经形成了惯性的拘谨、抗拒,早就屏蔽了一切和人的交际。
或者说,对人充满了恐惧。
他甚至会长久的沉默,在录像机闪烁跳跃的时间里,刺眼照亮他们身影的灯光下,无视了一旁等着答话的迎渡,固执的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霎时清楚感觉到他的困惑,他的谨慎。
这就是最好的林荫。
李司净忽然说:“枪。”
万年心有余悸,“这、这段没枪啊!”
李司净瞥他一眼,满意的等到万年从道具箱里翻出了模型枪。
久违的模型枪,仍是李司净上次摸到时那样的重量,握在手里,一路走进镜头,引得周围工作人员充满好奇。
唯独迎渡察觉到危险,见到了一个不亚于周社的李司净,拿着枪,要去杀死一个本就不该活着的林荫。
“又来?”
迎渡真的怕了疯子一样的片场,径自挡在了独孤深的面前,“李司净,片场可不兴杀人。”
李司净没理他,只是走过去,解锁、上膛,对准了独孤深。
就像黑洞洞的枪口,无数次对准林荫。
独孤深看的是枪。
久居城市,大约只在军训和荧幕上见过的枪,并不能让一个普通大学生觉得惊恐。
可李司净看得见他眼睛里的情绪。
这是什么?
这是枪。
枪?
枪啊。
哦。
仿佛经历了一番自己跟自己的对话,独孤深终于说了剧本上的台词。
“你要杀了我。”
独孤深表达的恐惧,是彻彻底底的妥协。
没有畏惧,没有惊慌,没有害怕。
平静得从容,坦然确定了一个由别人来决定的解脱。
李司净呼吸凝滞了一秒。
人在极度恐惧之中,生出的麻木和空白,全都展现在了独孤深脸上。
他应该想过去死。
从楼上一跃而下,拿利刃划破手腕,用绳子挂在晾衣架,走入冰冷湍急的河流,卧在荒凉轰隆的轨道,又或者遭遇一场车祸、天灾、任何意外,痛痛快快了无生趣的结束此生。
他都想过。
可他依然不明白,这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为什么还值得他苟延残喘的活着。
李司净收起给他一个痛快的冲动,沉默放下了持枪的手。
“这条过了。”
你要杀了我。
——这是林荫质疑李襄的话。
此时却成为了李司净另一种记忆回响,勾起了他最深处的记忆,让独孤深成为了最像他的林荫。
李司净转身将枪丢给万年,吓得万年哇哇大叫,赶紧接住又小心翼翼的放回道具箱。
他笑着问独孤深:“怎么突然转念了?”
独孤深仍是迟疑的沉默,甚至没有演技,只是在做自己。
“我看过你的《村落》,我也听房老师说过你。”
乖乖学生的标准回答,从独孤深那里说出口,却引得李司净的好奇。
“房老师?电影研究学的房青川老师?
李司净对房老师充满了尊敬,但他没想到都两年了,怎么房老师还会在新生的课上提起他。
“他怎么说的?”
独孤深的眼神泛起些微光亮:
“他说,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吃的苦,看过《月光》之后,他的梦里都是清苦的月光,又在苦到极致的窒息感里抓到了一根名为‘希望’的救命稻草。如果我们有一天能够在大荧幕上见到一个导演名为‘李司净’,那么不用犹豫,只用相信他的判断,直接买票去看就行,一定能让我们不悔此生。”
“这就是房老师对你的评价。”
李司净愣了一下。
他毕业这么久了,跟房老师一直没有太多的联系,没想到房老师这么看好他。
他一直知道,房青川喜欢《月光》。
现在听起来,房青川对《月光》喜欢,远超他的想象。
“看来,我改天得去探望探望他老人家才行。”
李司净勾笑说道,习惯了独孤深的沉默。
有些人就是不爱跟陌生人说话。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滔滔不绝。
“剧本拿着,先背一背林荫的台词,别到时候接不上戏。”
李司净给了他剧本。
独孤深刚翻开厚重的纸页,一旁无人搭理的迎渡,凑过去看。
剧本的开头第一句写着——
林荫不想活了,却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
独孤深还在看开场时林荫跟村委的对话,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蛮横无理的翻过剧本。
“我们来对这段。”
身旁高大的男人,问过他来这里做什么,却偏偏没有自我介绍,自顾自的要求他一起演绎更后面的场景。
林荫:小玉说晚上不能去那儿!
李襄:你管她那么多。走不走?
来来去去一大段,都是这两个人的对话。
“你是李襄?”
独孤深清楚自己试镜的是林荫,但他显然不认识迎渡。
迎渡笑了笑,特别平易近人,“对,我是李襄。”
李司净回到监视器前,并没有阻止迎渡的心血来潮。
一个沉默寡言的独孤深,配上一个外向主动能够带戏的迎渡,似乎也算和谐融洽。
片场安安静静听两个临时搭台的李襄和林荫,为了趁夜去找箱子,一边吵一边达成一致。
而万年则小声在李司净身旁吹风。
“我看迎渡演李襄很合适啊,他还能补林荫的词。”
“大影帝啊,对新人多亲切啊,入戏表情就变了,出戏笑得多甜。”
“李哥,就算不考虑演技不演技,风气不风气的,也可以为珊珊姐的投资考虑考虑啊。”
李司净乜他一眼,“你是他粉丝?”
万年嘿嘿笑,“我是《箱子》的粉丝。
倒是说得狗腿忠诚。
李司净看了看对戏,迎渡的演技是有的,在独孤深纯天然的自闭里,和谐的压制了迎渡的傲慢与自负。
因为他的傲慢自负没用。
就算这家伙得意炫耀“这段词我说得多好”,独孤深也只是看他一眼,满脸写着“哦”。
很不给面子。
这样的二人组,倒是挺有意思。
他可以把李襄的台词改得再少一点。
毕竟,迎渡不说话站在那儿的时候,挺人模狗样像个冷漠高手的。
这边确定着独孤深的合同,迎渡完全没闲着,把独孤深抓着练所有他们的对话台词。
影帝就是影帝,充满了丰富的搭戏经验,知道两个演员碰面机会弥足珍贵,又非常懂得在李司净面前表现。
李司净都快动摇了,那边场务来说:“珊珊姐来了,她听说在准备新的演员合同,叫您去谈一谈。”
纪怜珊是大忙人,能够来了片场不露面,找人传话,实在是稀奇。
李司净跟着场务去了休息室,刚进去,纪怜珊的助理就赶紧关了门。
纪怜珊开门见山,“李导,我刚才看见外面在对戏了,是林荫的演员和迎渡?”
这话说得,好像别有用意,李司净如实的回答:“林荫的演员叫独孤深,已经定下了。迎渡的话,我看他跟独孤深对戏氛围还不错。”
“啊?不错?”
纪怜珊顿时变得音调高亢,眼神凌厉。
“他那脾气比陈莱森好不了多少,氛围怎么可能不错!”
李司净没想到一贯温柔、笑脸迎人的纪怜珊,提及迎渡像是变了个人。
她秀眉愠挑,甚至防御式的双手环抱,进入了直白的尖酸刻薄。
“这小子除了一张脸,根本没有别的优点,还贵!”
“你别看他拿了什么影帝就以为他演技好了,那是因为《旧事》的人设好、妆造好、导演好,死命压着这小子一遍一遍磨的,就这强度和栽培,换谁演都能拿奖。”
“而且你看他这种高调的样子,之前是来我们这里试镜吧?一转头就把不满发泄在了网上,让他那群小妹妹们,指着《箱子》骂。”
“他这么给我们挑事儿,你还觉得他不错吗?”
李司净觉得这话顺耳无比,难得有一位所见略同的演员,能够跟他想法一致。
“确实。”
纪怜珊一看李司净有点儿倒戈,立马开足了火力。
“李导,你之前不满意陈莱森那家伙,原因我们都清楚。心气太高的演员,留在组里坏处多过好处。”
“我入行这么多年,什么大牌明星都搭过戏,迎渡这样的,好处是能给《箱子》带来关注度,坏处也是这关注度。他要改戏怎么办?他要自由发挥怎么办?他觉得场景不满意、住宿不满意、工作人员伺候不周到又怎么办?”
“前几天试个镜,你觉得不太合适没选他,他就把你挂网上,过几天正式拍戏,你觉得他没演好要重拍,他指不定罢演发火又把你挂网上——”
“纪怜珊!”迎渡夺门而入,“你少在李导面前抹黑我!”
想来没有少在门口偷听。
纪怜珊竟然也不怕他,一改平时温柔和善,遇到迎渡竟然像是水入油锅,语气火爆。
“抹黑?迎渡,不说远了,就说你拍《旧事》的时候,有没有在网上鬼哭狼嚎?”
迎渡矢口否认:“我只是说拍戏好辛苦,这也算鬼哭狼嚎?你怎么不说你拍《春扉》的时候,凌晨三点打电话回来哭,最后还是我找人给你摆平的!”
纪怜珊一拍桌子,更是咬牙切齿:“我又不是找你哭,关你屁事!”
两个重量级大咖,就在简陋休息室吵起来了,甚至开始互骂。
万年站在一旁,眼睛灿灿发光。
“李哥、李哥,纪怜珊跟迎渡这么熟?他们是情侣分手还是隐婚前夫前妻啊?怎么连珊珊姐凌晨三点打电话的事情都知道?我在网上都没看过啊,要是爆了出去,这可是大新闻……”
“不许爆料,爆出去就扣你工资。”李司净不放心,还加了一句,“全扣光。”
万年立刻闭嘴。
然而,两位大明星吵得不可开交,还不忘拉帮手。
迎渡:“李司净,你看看她,歇斯底里的,哪里有女主角的样子。”
纪怜珊:“李导,这家伙这么幼稚,就不适合演成熟稳重的李襄。”
演员的私人恩怨,李司净实在是不感兴趣。
但纪怜珊是大金主,迎渡又爱在网上发牢骚,李司净不得不问:
“你们很熟?”
纪怜珊:“跟他熟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了!”
迎渡:“她是我亲姐,我能不熟?”
亲姐?
李司净看了看迎渡,又看了看纪怜珊。
“我以前姓林。”
纪怜珊并不避讳自己改了姓氏的事情,甚至开始诉苦。
“但是谁想跟他做姐弟啊,他出生之前,我爸总是跟我说,没钱供我去学舞蹈,什么钢琴、书法都没有闲钱去学,直到这家伙出生了我才发现——”
“原来不是我家供不起,是我不配!”
纪怜珊的角度,自己就是招娣、盼弟的苦命姐姐,弟弟学钢琴、学舞蹈、学演讲、学书法,而她什么都没有,全得靠自己打拼。
迎渡的角度就变成了缺失童年的凄凉鸡娃。
“你以为我想学吗?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睁眼就是弹钢琴、放学回来练书法,晚上学跳舞到十点十一点,睡觉前还要再给爸和爷爷来一篇即兴演讲。我小时候回忆起来,活得跟安排好的机器人一样,我在清泉观五点起来扫地都没这么累!”
李司净是独生子,家里没送过他去学钢琴舞蹈书法,他也不爱参与评判大牌演员的家庭纠纷。
但是,迎渡拿出来说的事情,听起来完全就是既得利者伤口撒盐般的炫耀。
李司净没吱声。
一旁万年听了,口无遮拦的公正断案:“你们家重男轻女啊。”
纪怜珊一脸欣慰:“可算是有明眼人了!李导,你说是不是!”
李司净皱着眉,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要充当姐弟判官。
“迎渡,你其实试镜演得很一般,只是跟独孤深气场合适,看起来有点像李襄罢了。”
“‘有点像’那就‘不是’!”
纪怜珊是大金主,拥有拍板的权力,“反正我们剧组有你这么一个祖宗,绝对没好事。而且,《箱子》是我投资的,我说了算。”
“你投资,那我也能投资。”
迎渡马上看向李司净,“李司净,她投的多少,我投双倍!”
“你这人片酬都要得那么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投双倍。”
纪怜珊嗤笑一声,“我可不想自己的投资,拿来请你这么一个高价的智商税。”
迎渡怒了:“我不要片酬!我出双倍!不,三倍!”
李司净看他吵得激情上头,痛苦提醒道:“主要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太大牌了,我们剧组伺候不起。”
迎渡十分坚持:“我有什么要你们伺候的?我不会自己带人来伺候?而且剧组里有什么规矩、有什么要求,给我写合同上,违反了我自己付违约金。”
纪怜珊直接对助理喊:“电脑呢?拿出来。马上出一版合同,把附加条件全写上,我看他敢不敢签!”
这场上,还是纪怜珊有魄力。
她一声令下,助理马上拿出电脑,拖了一个合同的格式,在她严厉指导下,添上苛刻的合作条件。
一是九千万投资,一分不能少,全款付清。
二是迎渡加入《箱子》剧组,严禁发表任何负面消息,必须听从导演安排。
三是如果迎渡跟《箱子》剧组工作人员、合作演员以及拍摄场地周边群众发生口角,迎渡全责。
办公室里噼里啪啦,键盘轻松愉快的敲出了一版卖身契。
李司净看了都叹为观止,怀着同情的点评了一句:“你都影帝了,又不缺这么个角色。”
“不是缺不缺的问题!”
迎渡决心已定,扫过满纸不平等契约,直接落了笔。
签完还不忘拍笔上桌,当面挑衅纪怜珊,“我有什么不敢签的。”
纪怜珊嗤笑一声,一式三份的合同,直接拿了一份。
“走着瞧。”
姐弟火拼,《箱子》得利。
忽然拿到了追加的九千万投资,再加纪怜珊的三千万,瞬间升格成为投资过亿的大项目,李司净拿着合同都有些不可思议。
迎渡连卖身契都敢签,实在是有些大无畏的质朴,难怪是能在领奖台上,说出那种话的家伙。
估计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几次亏,当然不会感到害怕。
李司净忽然领悟到,纪怜珊为什么会跟迎渡吵架。
这么熟悉亲弟弟的好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脾气。
大约是一个……
看起来精明透顶深有城府的小傻瓜。
负责宣发的工作人员,都在请示李司净,《箱子》签了影帝还拿了影帝大投资,要不要趁势宣传一下。
李司净想到迎渡就头痛,“暂时别透露。”
可惜,他说别透露也没用,因为迎渡自己先官宣了。
迎渡:“啊啊啊我投了九千万带着我的卖身契去演《箱子》,全身家当都赌进去了,大家必须支持我!!!”
气得打了三个感叹号,引来了一群粉丝怜爱。
“宝,你是被诈骗了吗?说话,姐报警捞你。”
“前几天还说导演瞧不上,今天就带资进组?果然还是钱好使。”
“别人是投资赚钱,你这是把自己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啊!”
网络热热闹闹,都好奇迎渡被导演瞧不上还要主动带资进组的《箱子》,到底是个什么神作。
经纪人吓得连夜上门:“祖宗,你接什么不好,你接这个?”
陈莱森刚进局子,制片人ICU还没翻月,前面还有灯光师出事、隔壁剧组出事,网络上提起《箱子》一片邪门啊有问题啊。
结果,经纪人刚跟大片监制们交际应酬完回来,天都塌了。
“祖宗、祖宗!”
他恨不得给迎渡跪下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签合同了!”
“别急,我算过了,这片上映必定大爆,至少……”
迎渡丝毫不慌,还在经纪人面前现场掐指小六壬,“五亿票房!”
“五个亿?你刚算的?”经纪人是一句不信。
外人都说迎渡一帆风顺,那是迎渡对剧本角色挑剔,找的全是发挥稳定的老导演,纯纯做个台词工具人,翻不了车。
但是迎渡投资,准没好下场,经纪人想起来就头痛。
“别骗我了祖宗,上次投资的动作片,票房就一亿三,本钱都没捞回来,还得听着挨骂。还有最近的悬疑探案,票房两亿六,看起来是收回拍摄成本了,结果宣发、院线算下来,倒亏三千万,还要被骂洗钱。”
“这《箱子》无论是项目还是类型,都没什么出众的,你看上它哪儿了?”
“我没看上,我爷爷看上了。”
迎渡才不会跟姐姐说实话,反正九千万投资爷爷一定会报销,他有恃无恐。
“老头子惦记了一辈子的人,临到头了帮上一把,顺便怀念一下逝去的年少青春,不过分吧。”
“黄昏恋啊?”
经纪人都听傻了,“你可得跟咱老爷子说一说,为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没必要把你的前途搭上去,你这儿还有名导名编剧的大制作等着呢。”
“不是老太太。”迎渡同情看他,“也是一个老头子。”
“……”时髦得经纪人都不敢乱说话了。
迎渡笑着看他,“而且这位老头子早就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叫我去接《箱子》的项目,是为了让他的外孙如愿。”
“同性恋情不可取。”经纪人格外严肃。
“他外孙是导演。”迎渡笑他。
“导演,那更不能……”经纪人话到一半,“李司净?你说老爷子让你又出人又出钱,是为了李司净?”
“嗯。”迎渡一点也不觉得问题严重大方承认了。
“李司净这个人……不简单。”经纪人很凝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前两天看了他那个视频,就是那个黑白的村子,居然做梦了……”
他在梦里的情绪像是一个女人。
惊慌失措,害怕不已。
如同亲历了村落里的大逃杀,吓得他在梦里四处逃窜,喊破喉咙都醒不过来。
经纪人后怕的摸了一把汗:“他拍那种片是什么意思?那个村子,不会真的一个女人都没有吧?”
“怎么没有?”
迎渡也看过那个《村落》,看得一清二楚。
“你做梦逃命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间屋子?你跑进去,正好撞上了里面一个人,‘他’隐在黑暗里,惊恐的看你,你向‘他’哭诉你害怕,‘他’说会帮你的声音是不是特别沙哑?”
“那是个女人。”
“女人?”
经纪人在迎渡的讲述里,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梦。
梦是彩色的,蔚蓝天空、黄色土墙、绿皮水田,也有追赶抢夺的声音。
而迎渡点出来的人,声音沙哑的可怕,说:我帮你。
然而,所谓的帮忙是帮他打开了躲藏的大门,冲着大门沙哑破音的喊道:他在这儿,快来啊,他在这儿。
还拿起了拴门的木棍,打得他不得翻身,浑身青痛,唯恐他趁机逃跑。
梦里的绝望,令经纪人心惊胆颤。
“怎么会有比男人还可怕的女人!”
“女人一旦成为了男人的伥鬼,她们折磨女人可比男人更利落,因为她们不愿意成为受害者的同类,出手想到的都是对男人的恐惧,会自发的对女人进行折磨和规训。”
迎渡倒是能够理解这样的行为,典型的分离支配受害者。
“毕竟,没有这些同类做替身,不能直白的向男人表明自己的忠心,受折磨的就会是她们自己。谁不想逃离深渊,谁不想成为既得利者呢。”
经纪人听他合理分析,仍是挥之不去梦境里的可怕。
他做完梦醒来这两天,晚上喝了酒,看到路上的男人成群结队,都有些恐慌。
“诶等等……”
经纪人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迎渡,你怎么知道我在梦里看到的东西?你也做这个梦了?!”
“别怕。”
迎渡清楚他要说什么,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这样的群体梦境是好事,多点儿男人做这种梦他们就老实了,社会也就安定了。”
“别把男人都当成罪犯好不好,你也男的怎么还批判起自己了?”
经纪人皱了眉,“……不过,不会真有这么一个村子吧?”
“当然有。”迎渡可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村子,“而且那个村子,就是《箱子》要拍摄的李家村。”
经纪人说不出话,“那、那……”
“我问你。”
迎渡显得高深莫测,“李司净拍摄一段黑白默片都能引得观众噩梦连连,那他认认真真拍摄一部电影,搬上院线,上映的时候会怎么样?”
经纪人哑口无言。
《村落》是他看的,噩梦是他做的。
《箱子》如果会出现了《村落》一样的梦境效应,那将会是一场属于全世界的梦魇。
别说是迎渡,任何出演它的演员,将会成为观众心头念念不忘的回响,影史留名。
经纪人将信将疑,又觉得可怕。
“你是说,李司净有这样的能力?”
迎渡笃定回答:“你以为陈莱森为什么花大力气要做这部电影的主角?”
“这《箱子》确实邪门,李司净更邪门,还带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他的声音不禁低沉,回忆起那个李司净称为“小叔”的男人。
无论用什么手段,他查不到小叔任何资料。
这样浑身邪气的男人,总带着温柔笑意守在片场,但他多看一眼都会觉得阴寒。
爷爷说过的李铭书,像极了这副模样:
温柔顺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暗潮涌动的可怕力量。
这样的力量,能够搅乱四方五行、颠倒阴阳生死。
再加上《箱子》剧本里窥见一斑的场景以及李司净梦境复苏的能力,迎渡不得不怀疑李司净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
很有清泉观济苍生的正义感。
经纪人一脸担心,迎渡仍是胸有成竹的笑。
“这电影我演定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他病了
迎渡在网络自由翻滚, 官宣自己带资进组,要当《箱子》男二号。
还请独孤深出门喝了奶茶, 继续对戏,大张旗鼓发在了网上。
李司净想了想,也没特别叮嘱独孤深什么。
对于一个演员的未来发展来说,跟影帝搭上关系,只有好事。
毕竟,迎渡只是傻,又不坏。
但他就惨了。
网络沸沸扬扬讨论迎渡投资《箱子》,负责一切的许制片百忙之中打来电话。
他连纪怜珊投资了,剧组恢复拍摄都还没来得及汇报。
“许叔,我也没有办法。”
李司净说得情真意切, “迎渡拿这么多钱, 太有诚意了, 又是影帝, 我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有钱了,底气足了, 李司净撒谎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丝毫没有拒绝迎渡时的固执。
许制片却问:“那林荫呢?”
《箱子》的林荫,一向是李司净和许制片争论的关键。
陈莱森非要演的时候, 李司净甚至妥协过,让陈莱森去演李襄, 也没能说动这位固执用资本来压人的许叔叔, 一定要陈莱森演主角。
这下好了, 李司净压不住嘴角笑意,故作为难的回答道:
“迎渡带资进组演李襄,只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他要独孤深演林荫。”
风水轮流转, 今天他坐庄。
“独孤深是迎渡看好的新人,他之所以这么积极投资《箱子》,都是为了捧红独孤深。”
“许叔,现在拉个投资这么困难,你都没办法了只能叫我们停工,说明这个圈子的规则就是这样,谁有钱、谁说话。”
“我想通了,现在迎渡就是《箱子》最有话语权的金主,他提出这种要求,我也只能按独孤深的情况,量身定制一个林荫。”
“就像陈莱森那时候一样。”
李司净忽然能屈能伸、识时务为俊杰起来,所有责任、所有不合理要求,推给投资方就行了。
这一套李司净已经从许制片那里听了一遍又一遍。
现学现卖的道理,没有理由不会。
许制片果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听出他的推诿。
“独孤深这个人,并不适合去李家村。”
许制片语调沉重的说了这样的话,“就算你在试镜的时候,看过他的表演,觉得他还算合适,但去了李家村,也许一切都变得不同。”
李司净追问道:“什么意思?”
“他命不好。”
许制片说出了圈内人普遍迷信的真理,“他去了李家村如果出事,就没法顺利拍完《箱子》。”
命不好?
可周社说他八字旺。
两相冲突,李司净竟无条件的信了周社,顿时有了底气。
“既然许叔信命,那么《箱子》因为独孤深出了事,没法拍完,也是命。”
李司净冥顽不灵,坚决不会在独孤深饰演林荫这方面让步。
电话那端轻轻叹息,许制片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
很快,李司净手机上跳出了新接收的文件消息。
是独孤深的履历。
对比别人投递到邮箱里的空白简历,这份履历显然更为完整详尽。
两寸照片,蓝底方正,照片上的独孤深看上去比现在更小一些。
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居住地址,填写详细。
家庭情况:父亲独孤海,已故。母亲周雨欣,已故。外公外婆,已故。爷爷奶奶,已故。舅舅舅妈表姐,已故。姨妈姨夫堂哥,已故……
洋洋洒洒的履历,写满的不是独孤深获得的荣誉、奖项,也不是他读过的学校。
而是一排排已故的人生。
只会在七老八十的人生履历上,出现的“亲属已故”,占满了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纸页。
李司净一条一条去看亡故的时间,发现独孤深八岁之后,每一年都在参加葬礼。
父亲的、爷爷的、外婆的、舅舅一家的、姨妈堂哥的……直到母亲的。
不需要详细的写明离世原因,都能从时间看出一个家庭接一个家庭的破灭。
无论是新闻还是口口相传,留下的记忆都是生者的痛不欲生。
而独孤深,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些痛不欲生,能够挣扎在生和死之间,装作一个正常人参加考试、入读大学,再接到最后一个至亲去世的消息,将会是怎样的绝望。
他是不想活的。
他每一步往前,都伴随着全新的失去。
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亲眼看着每一个人先一步离开。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李司净在看到这份履历的时候,脑海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天煞孤星。
“周社!”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周社很快到了书房门外。
还不忘装模作样敲了敲书房门,才推门进来。
“这人八字旺我?”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独孤深的履历。
“这样的人,依然好好的活着,难道还不够旺么?”
很有道理,李司净被他哽得无话可说。
李司净皱着眉,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独孤深的一生刺目。
“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或者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或者一家子都是做记者的?”
“你可以查一查他的籍贯和居住地。”
周社给出了极好的建议。
李司净乜他一眼,意思是他为什么不查,他还笑着解释:“我没有手机。”
没手机没手机。
李司净拿起手机,输入了独孤深的籍贯和居住地址,还不忘加上了他们家瞩目的姓氏。
不一会儿,网络相关的消息铺满了屏幕。
《独县话剧团农村戏独领风骚》
《唱好传承,演好艺术——庆祝独县话剧团成立40周年》
一篇篇老旧的新闻报道,带着独孤和籍贯出现,李司净随便点开一篇,都能见到:话剧演员独孤海。
是独孤深的父亲。
再多看几篇话剧团的报道,就会见到更多熟悉的名字。
“他家是县里话剧团的。”
李司净的声音带着感慨,他爸妈,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至少两代人都是这个话剧团的老演员。
五六十年代,县级话剧团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在那个年代成为了如今电影院一样必不可少的存在。
李司净都能想象,独孤深的祖辈在话剧团演了一辈子的话剧,家里亲戚多多少少都做着话剧团相关的工作。
如果不出现这样接二连三的意外,此时就读戏剧学的独孤深,也该子承父业,从事话剧工作。
独孤深一定有丰富的话剧演出经验。
毕竟他诞生在这样的家庭,也能称得上“话剧世家”,记事以来,应当没少接受话剧团的专业培养。
可他们初次见面,独孤深已经彻底失去对表演的兴趣。
或者说,失去了活着的兴趣,沉默的等待着下一次属于他的死亡。
“他们是不是演过什么特别的话剧?”
李司净的猜测,随着不停的报道,不停出现的逝者名字,按捺不住。
“所以得罪了什么人?”
“谁知道呢。”
周社旁观的温柔笑容永远可恶,“就算知道了,有意义吗?人都死了。”
李司净叹息一声。
没有意义。
只留下独孤深一个人的记忆,再去翻找出来他们演过什么话剧、得罪过什么人,上演一部绝地复仇的戏码,也换不回一排排的已故。
所以独孤深的绝望,在所有没意义的挣扎之中,沉淀出了浓重的无力。
李司净体会过这样的无力,他说:
“也许顺着他们演过的话剧,能够帮独孤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执念,像是凄苦惨淡的受害者,一生都在寻找幕后黑手,有一个活下去查出真相的理由……”
说着,李司净自己都沉默了。
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没有这样的凶手,最后发现杀死他们的,是荒诞可笑的命运和反复无常的生活。
独孤深又会怎么样呢。
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只有两个选择:麻木的接受人生荒诞无稽,或者,绝处逢生一般找到幕后黑手。
所以他创作了《箱子》。
创造了一个主角毫无求生欲,却在幕后黑手不断胁迫之下,重现找到了尘封的证据,为了真相大白、为了正义复苏、为了逝者瞑目而活下去的故事。
观众喜欢这样的故事,荧幕盛产这样的故事,主角需要这样的故事。
一个需要反派、需要坏人、需要凶手才能够正常推动下去的故事,永远有着继续发展的动力。
如果生活没有反派、没有坏人、没有凶手呢?
他又该怎么活下去。
在李司净的沉默之中,周社随手拿起桌上的日记。
“你跟李铭书的想法一样。他做那么多的研究和考据,在李家村待了四十多年,就为了刨根问底的,找一个几千年都问不到的结果。”
他笑着去翻那些纸页,随心所欲的去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李司净见他眼眸漆黑,不由自主的怀疑他的视线带着嘲笑。
嘲笑外公浪费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去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真相”。
李司净忽然问出自己始终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
“外公为什么会留在李家村?”
周社停下翻看日记的手,噙着温柔假笑看他。
李司净无论翻看多少遍日记,也找不到的答案,终于找到了能问的人。
“外公在李家村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存在留念,只会有恨。可他为什么到死,都要留在那里?”
“这是个爱情故事。”
周社声音温柔,说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李司净诧异看他。
根本不明白周社这不着调的回答是什么意思。
周社只是笑,眼眸泛着温柔的光。
“因为,这是个爱情故事。”
李司净等着他细说爱情故事,周社却好整以暇,玩起了愿者上钩。
“叫声好小叔听听,我就告诉你。”
李司净最烦他这样了。
劈手夺过日记本,恶狠狠的放回桌面,怒斥道:“少看点爱情故事。”
“来。”
周社忽然心血来潮一般,伸手捉过李司净。
“刚刚我看到李铭书说,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确实是外公写入日记的话。
更是李司净魂牵梦萦忘不掉的话。
可是周社说得好像外公刚刚给了他建议,恰好李司净很吃这套,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坦然的看向他的眼睛。
周社问:“还记得你的梦吗?”
他一句话,令李司净愤怒的甩开他的手,却又在强硬的桎梏里挣脱不得。
“放手!”
李司净的恐惧、害怕,在挣扎中展露无遗。
周社并没有放手,仍是循循善诱,“就算你不信我,也要信你的外公。”
这时候知道装好小叔,称呼李铭书为外公了。
可李司净偏偏吃这套。
“你外公说,破除一场梦魇的最好办法,是直面它。”
“你要相信你外公说的,你没必要总是困在一个人的恐惧里,自己去面对。”
周社借着一声声外公的名义,安抚了李司净难以自控的焦躁。
即使周社轻轻松开了手,虚圈在李司净身侧,他也没有选择逃避。
“乖侄子,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
他的真诚来自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李司净在梦里遭受过怎么样的折磨。
他们靠得极近,李司净的抗拒并没有完全消失。
梦里感受得格外清楚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抚过他脸颊,他根本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梦。
蠢事做过一次就够了,他必不可能犯蠢第二次。
“我没有害怕。”
即使李司净声音微微颤抖,也会平静撒谎,“我只是不习惯陌生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
周社问:“那你要听我的梦吗?”
李司净看向他。
英俊得近在咫尺的脸庞,勾起温柔笑意。
“我梦到了你,你哭着说害怕,惹得我的心都跟着痛了起来。我想,如果我能出现在你的梦里,一定会杀死所有你害怕的东西,让它们永远不能靠近你。”
周社说的一切,都是李司净曾经恐惧的梦。
然而,这样的梦被他说出口,李司净没有感到恐惧,竟然产生了自己深深被爱的错觉。
好像他和周社相识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的聊过天。
李司净不禁想起,在宋曦那里进行咨询的时候,宋曦无数次建议他尝试放松,舒展自己的身体,尝试用催眠疗法幻觉梦魇带来的恐惧。
可惜,他拒绝了。
他始终抗拒毫无防备的示弱姿态,绝不会展现出自己真实的脆弱。
可现在,周社的柔和笑意蛊惑人心,他仿佛被周社催眠了一样,能够毫无芥蒂的问出心底的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我的小叔?”
“因为你外公说,人类的感情需要冠以特定的词汇才会变得亲密。”
周社回答他,“所以,我成为了你的小叔,代表着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李司净心里一跳,难得周社主动跟他说这么多。
他默不作声,又觉得此时两人的独处,如同浸润在温柔梦境里,舍不得离开。
周社似乎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温暖掌心轻轻停留在他的耳畔。
“梦只是梦,但我为梦里令你害怕的自己道歉。”
他不应该相信周社的话,这世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出现,全心全意保护他的人。
那些被他强行遗忘的梦境,在他执着打量周社的视线里,逐渐复苏。
李司净记得周社在梦里离他极近的气息,热得发烫的掌心,还有遮盖在无害衣领之下修长的脖颈……
忽然,李司净一声不吭的推开他,回了自己房间。
他甚至锁了门。
“司净?”
周社喊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结束了聊天。
但李司净清楚。
他痛苦的背靠木门蹲下,无力的蜷缩着,痛苦的逃避自己那一瞬间的鬼迷心窍。
本应该让他厌恶、憎恨、恐惧的一个男人,彻底变得温柔体贴,令他向往、依赖、渴望。
他病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我做了一个梦……”……
剧组出发并没有约好同行。
不少工作人员先去了李家村, 连男女主角外带迎渡那个事务繁忙的家伙,出发时间都比李司净早。
万年开车, 喜欢跟副驾驶闲聊。
“周叔,李家村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周社倒是善解人意:“开车十五分钟能到贤良镇,现在发展得不错,镇上该有的都有。司净没带你去过?”
万年哈哈大笑:“李哥每次采风、上坟,都是自己去的,说要坐六七个小时的车,我跟着去太远了。”
那地方确实很远。
李司净沉默的听着,也不知道万年怎么跟周社能聊一路。
他话都不想跟这个人多说。
所以他一个人独享后排,一路上都在给宋曦发消息。
李司净:他这个人很奇怪,有身份证, 没手机。我怕去了李家村找不到他人, 特地带他去买了手机, 但我没想到他不要新款, 也不在乎手机什么拍照、音质,只问手机能够待机多长时间。最后, 我给他买了一个能待机一个多月的老人机。
宋曦:额……小叔说为什么要待机时间长的吗?
李司净:他说怕没电。李家村只是偏,又不是荒郊野岭, 距离贤良镇开车才十五分钟,满街商店都是共享充电宝, 而且我也可以给他买移动充电宝, 要这么长待机时间做什么?
宋曦:小叔一定有小叔的道理。
李司净坐在颠簸的车内, 等了半天回复,只等到这句话。
顿时眯起了眼睛。
什么叫有他的道理?
一个脱离时代的怪人,为了超长待机去选一个连摄像头都没有的老人机,是什么值得信服的道理?
李司净视线一瞥, 就能见到周社露出的衣领一角。
深秋季节,他穿的一件灰色长风衣。
李司净买的。
在李司净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周社就是唯一行走的梦魇。
男人的衣服总是黑白灰蓝,千篇一律。
偏偏周社穿上之后,有着挥之不去的熟悉。
他都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看见了梦里的周社穿过这样的衣服,下意识去买了一模一样的。
还是周社穿着他买的衣服,去做了梦里那些事。
李司净的思绪翻来覆去,抬手在对话框输入“他还说,他能让外公活过来,用自己的命去换”。
又觉得这说法过于怪力乱神,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实在不适合文字发送。
他停在对话框,万年和周社的闲聊却没有停。
“我网上搜了,说贤良镇有个什么祭祀是吧?我记得李哥说,这次咱们要拍这个。”
“嗯,是敬奉山神的祭祀,从贤良镇出发,走到敬神山结束的一场游行,每年都会搞,今年会办得更大一些。”
李司净的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停了很久,宋曦倒是善解人意的发来信息。
宋曦: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我们只是闲聊。
李司净删掉纠结犹豫的内容,言简意赅:我不相信他。
宋曦:你可以试着相信他。
李司净:……我害怕他。
李司净也不知道,打出害怕那一瞬间,是害怕周社如梦一般侵入他的生活,还是害怕周社会死。
他还存在道德和良心,做不到坦然面对一个生命的主动消失。
即使这个生命也许并不属于人。
他想,就算是一只小猫小狗主动赴死,他也会升起恻隐之心。
忽然,副驾驶的周社说:“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惊得李司净把发送的消息,下意识按了撤回。
宋曦:?
宋曦:我看到了。
看到也没用。
李司净皱着眉去瞥副驾驶的身影,总觉得这家伙后背长了眼睛,见到了他的害怕,决定亲自下车来收拾他。
这样的疑虑,伴随着万年的叽叽喳喳。
“周叔,你要上厕所吗?”
他顺着车道,驶入服务区,“刚好我也想去厕所嘿嘿。”
然而,万年下了车,往服务区厕所走去。
周社下了车,却上了后排。
“干什么?”
李司净下意识缩到了另一边,远远跟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周社也不管李司净欢不欢迎他,关上了门。
“你一直在玩手机,我怕你会晕车。”
“不会。”
李司净不想跟他说话,特别是唯一能够聊上几句的宋曦,再三的站在周社这边。
可惜,周社不走。
等万年回来了,车辆继续行驶,周社也没有善解人意的离开。
李司净痛苦的收起手机,绝对不想在周社旁边跟宋曦聊天。
万年抱怨道:“感觉越往李家村,天气越冷了。”
“那边全是山。”周社并不觉得意外,“等过了隧道,天气会更冷。”
“有隧道啊?”
万年的疑问,伴随着车载导航的缓缓播报道:“前方将进入敬神山隧道,全长17公里,限速40,预计车程25分钟,请注意开灯。”
“这么长的隧道?”
万年诧异出声,放慢了行车速度。
周社笑道:“毕竟是山里。”
山道、桥梁、隧道,将是接下来所有的风景。
李司净闭上眼睛,无论往来多少次,很不习惯这样的隧道。
声音渐渐消失,仿佛淹没在轰隆的狭窄甬道里,总会令他产生“如果出车祸将会惨烈无比”的幻想。
李司净眼前漆黑,没了满眼苍翠,难受得忍不住皱了眉。
狭窄行车道,货车轿车浩浩荡荡,再见不到崇山峻岭,只能见到隧道的弧形巨口,仿佛一只怪物张口吞没了光线,只剩下一盏一盏小灯,微弱的指明方向。
周围迷雾重重,整个空气都变得冰冷。
李司净坐在后排,视野里逐渐浓重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幻觉里的烂泥,还是遮挡了光线的阴影,只觉指尖小腿都蔓延出挥散不去的凉意。
逐渐攀升。
好冷。
周社忽然出声:“万年,暖气调高点。”
“哦哦。”万年立刻响应。
好冷。
李司净皱着眉,他双手环抱胸前,后排暖气热风吹拂,只剩下轰轰隆隆回荡得耳膜鼓鸣的吵杂噪声。
“修隧道的人,太了不起了……”
“这种地方经常会出意外,你开车小心一点。”
万年和周社聊天的声音,在他耳畔渐渐融入震耳响动。
李司净飞走的思绪,抓不住落脚的地方。
可他的眼前,从一闪一闪的灯盏掠过眼帘,渐渐变为了泥泞的山路。
是李家村通往敬神山的路。
他忽然意识到:
哦,我在做梦。
如此清晰的意识,伴随着梦境里的呵斥。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就没事了?”
“说!她到底在哪儿!”
李司净在这样的谩骂里,感受到背脊脸颊狠狠的抽痛。
似乎有人在对他严刑拷打。
他浑身的痛苦,挣扎在真实的梦境里,悲伤的察觉到挨打的不是自己。
是外公。
关于外公的梦,并非总是温馨。
也有像这样阴寒彻骨的折磨。
他满眼青苔杂草,夹杂着石子枯枝的树林。
额头汩汩如雨水般流淌的血,染湿了他的眼帘。
李司净眩晕得没有力气,黏稠的血凝固着睫毛眼眶,令他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他,或者说他的外公李铭书,却执着的盯着树林深处,看向一望无际的杂草丛生。
他在等。
等得被人打到血流如注,只能让它去流,伤口痛到无法动弹,也只好让它去痛。
人痛到了极致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经在疯狂的喘息里,努力的汲取氧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拼命的去活。
他快死了,他想。
大概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随便丢进了什么野林子里,等待自生自灭。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这样。
尽是树木的林子,不是挂满了自缢的尸体,一晃一晃随风摆动,就是投进河里随水东流,再也找寻不见。
这树林子绿意盎然,像是生命力蓬勃的乱葬岗。
最适合他这样孤苦伶仃的死人。
直到视线模糊,再看不见绿意盎然的乱葬岗,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却听得一声讥嘲——
“你真好笑。”
这一声嘲笑如同天籁,让听觉、嗅觉、触觉都重回清晰。
也痛得清晰。
李司净听到了那道声音,或者说听到了那道声音在跟外公说话。
外公想要回应她,一开口却是咳咳、咳咳咳,更多的血从嘴里流出来,沾染了身前的青草,裹挟着生涩的苦意。
那道女音又说:“一个注定要死的女孩,淹死了事。怎么为了救她,你连命都不要了,也是真的好傻。”
“反正她以后活着也没什么好日子。”
讽刺的声音,透着暗藏的温柔。
李司净霎时觉得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盖过了身上的痛,治愈了撕裂的伤口。
他终于有了力气,或者说外公终于有了力气,伴随着思绪缓缓的叹息喘气。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能活,就让她活吧。
——她这辈子都还没开始,怎么能说没什么好日子……
清晰的话语,带着熟悉的腔调,回荡在李司净脑海。
全是外公没法说出口的话。
李司净应当觉得奇怪,可是在梦里,他却觉得习以为常。
也许是梦,李司净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渐渐变得好多了。
流血的地方不再流,痛的地方只剩下愈合的痒感。
谢谢。
他在心里说,谢谢你。
李司净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谢,还是处于痛苦中外公的感谢。
那声音又说:“你在谢什么?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外公,还是女孩。
这梦痛得清晰,李司净即使睁开眼睛,见到车内单调枯燥的黑色座椅,也久久停留在绝望与伤心里。
他满眼都是泪水,始终无法回神。
直到温柔的纸巾靠近他的眼角,替他擦拭了泪水。
李司净在梦醒的泪眼朦胧里,抓住周社的手。
周社的手指修长,烫得惊人,连沾满泪水的纸巾也显得冰冷粗糙,更让他想起梦里冰冷柔韧的野草,混杂着粗砺泥土沙石的感觉。
外公没能说出口的所有话,仿佛会有人仔细聆听。
但他清楚,聆听的人不会是他。
李司净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侧躺在周社的腿上,稍稍转头见到他关切的眉眼。
满脑子是宋曦的建议:你可以试着相信他。
车辆轰鸣里,李司净犹豫的尝试相信他。
“我做了一个梦……”
声音低哑,仿佛呓语。
周社出现了李司净能够读懂的情绪,在伪装的温柔之下,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赧然笑意,仿佛被李司净的梦,逼得毫无准备。
他一句话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
李司净顿时醒悟,羞怯替代伤感,一涌而上。
“不是那种梦!”
第30章 第 30 章 《大山》
李司净猛然翻身起来, 额头撞得生痛。
“啊!”
万年紧张的看后视镜,“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李司净捂着额头, 周社坐在一旁,无奈的劝说:“起身不要那么急。”
似乎李司净撞到的不是周社的下巴,而是钢是铁是不知疼痛的石头,只有他一个人在痛得捂头。
“你头那么低干什么!”
周社辩解:“我也不知道你会突然……”
李司净不听,“闭嘴,都怪你!”
只有万年在驾驶席偷偷笑,还被李司净一个眼刀。
“再笑扣工资。”
特别的资本家。
车里安安静静,又只剩轰隆回声。
李司净对梦的记忆都要吵掉了,只能皱着眉,靠着窗, 努力去回忆。
外公救了一个女孩, 被打得半死。
又在快死了的时候, 有人救了他。
李司净听过那道声音, 冷漠尖锐,像是记忆里外婆的声音。
可他从没在外公的日记里见到这样的事情。
就像是一场奇幻梦境, 是他想太多、看太多,杂糅出来的怪梦。
李司净本想问一问周社。
现在算了, 空剩了一腔怒火,埋怨自己怎么睡着了, 抱怨周社好端端的低头做什么。
李司净忍着额头消散的痛, 直盯着窗景绿树青山。过了山川桥梁, 蜿蜒盘旋,终于在三小时后,到达了贤良镇。
贤良镇是个不大的乡镇,顺着公路往前, 很快就顺着稀稀落落的房屋公路,进入了楼房林立、交通灯明亮的镇街上。
宏伟的敬神山在这座乡镇的公路尽头,似乎一直往前开,就能轻而易举的到达。
可李司净清楚,敬神山极远极宽广,唯有绕道前往李家村,才能稍稍窥见它绵延山脚一处趾痕。
这地方有着一套独特的祭祀传统,即使战乱、饥荒、禁止祭祀的时代,也没能断绝这一息的传承。
十年前更是吃起了时代红利,拿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荣誉,在政府大力推进下,翻找出了外公那时候做研究留下的资料,精心修改粉饰,准备打着传统民俗的名义,热热闹闹办一次三年大祭,吸引游客前来。
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了六年,李司净才知道:
外公待在李家村,并不是耕田务农。
而是在当地史料几乎湮灭的情况下,重修了一本地方志。
他修志的地方,曾经是李氏祠堂。
等李司净再来的时候,李氏祠堂已经换下了老旧的牌匾,挂上了“贤良资料馆”的正经牌子。
和外公日记里写的废弃祠堂,截然不同。
拆下的门楣,又重新补好。
刮烂的壁画,又精心描绘。
步入这方祠堂,没有牌位、没有神像,举目可见的是远处大山,如同画作一般,框进了戏台砸空的后墙。
李司净刚一进去,就听到了解说的声音。
“敬神山的祭祀习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46年的周朝,贤良镇地处山脚,依山傍水,成为了周朝人上山的必经之路。古代有祭祀天地祖先,寻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所以贤良镇一直保持着祭祀神山的传统,在正月初一的良辰吉日,开始一场独特的祭祀活动。”
解说词里,早就没有外公告诉李司净的内容。
即便是花费一生重修的祭祀典籍和地方志,也会在各种人经手后,丢失真相,面目全非。
所以李司净才会在《箱子》剧本里写下敬神山大祭的一幕——
林荫回到李家村收拾外公遗物,正逢敬神山三年一次大祭祀。
夜晚灯火煌煌,人声鼎沸,以正月初一的暮时为吉,燃起能够烧得三天三夜的彻夜明火。
在嬉笑吵闹,和平安宁的旅游庆典之下,林荫将要见到,传承千年祭祀的背后,真正血淋淋的屠杀和献祭。
这一幕他们要实景拍摄。
当地大力支持,给他们剧组提供了各种资料,好趁着电影做做祭祀庆典的宣传,带动人文旅游经济。
距离祭祀还有两个多月,贤良镇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随处可见大红大绿的祭祀绳结,将曾经蛮荒、血腥的传统,装点成了温润无害的文化。
演员们早早按照安排,仔细去听解说的讲述。
千篇一律的讲解,李司净听过太多,他到了地方,也只是安静的站在资料馆那座石框山景之前,眺望远处的敬神山。
不一会儿,大影帝偷溜过来,凑到李司净跟前。
“脸色不好?”迎渡问他,“要不然我帮你算一卦?”
李司净瞥他一眼。
迎渡的脾气,倒是跟日记上的林东方如出一辙。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算卦命理,迷信得令人侧目。
也不知道外公怎么会喜欢这种朋友,李司净只想把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叉出去。
“干什么?你是李铭书的外孙,还要歧视我封建迷信吗?”
迎渡有恃无恐,仗着爷爷跟李司净外公关系好,疯狂啃老,透支老林的信誉。
李司净眉头更深了,“难道不是?”
“李导啊,不要这么古板。”
迎渡打着闲聊的名义,开始为自己喊冤了,“算命、占卜就跟网上流行的MBTI测试一样,什么i人,什么e人,拿来打开话题找同类的一种手段罢了,你这么排斥做什么?”
“这东西又不需要发论文过双盲,能让大家开开心心,有话题能聊不就行了。”
“而且我们这种圈子的,哪有不信命的?你别怕,我从小就在清泉观长大,业务熟练得很,就算是坏卦、坏命、坏运气,我都帮你改掉。”
“怎么样?”
迎渡信心满满,像个合格的销售,“我给你现场算一卦?”
“免了。”
李司净理都不想理他。
从推销这方面来说,讲科学懂心理的沈道长,说话可比他动听多了。
这边迎渡说了一堆,都没能打动李司净。
一旁听完解说介绍的纪怜珊笑着过来了。
“有的人这么喜欢算命,当演员真是走错了路。怎么不在清泉观出家算了?”
亲姐嘲讽,迎渡完全免疫。
他说:“演员是工作,算命是生活。姐,我看你印堂发黑,少去河边,比较危险。”
“哼。”纪怜珊才不吃他这套,“用不着你在这儿装神弄鬼。”
吵起来了。
李司净发现小玉和李襄的角色,简直是给这姐弟俩量身定制的,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一转头,听完解说的独孤深,抱着厚重的剧本,乖巧站在一旁。
李司净问他:“准备得怎么样?”
“李导,你能跟我说说外公吗?”
独孤深说,“我知道《箱子》是根据外公的日记创作出来的,可是资料馆里,没有提及外公。”
“资料馆当然不会有。”
李司净说,“外公没有留下遗照,也没有留在资料,就算是资料馆的馆长说,要给他写一版修撰地方志的介绍,都被他拒绝了。”
那样的拒绝,像是不愿以后的记录留下他这样的污点。
又仿佛刻意的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时候独孤深问起来,李司净不禁想起当初的自己。
也是这般困惑、这般一无所知的,想要知道外公是怎么一个人。
现在他知道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别人说起。
外公的执着留念,外公的沉默固执都成了李司净对《箱子》的想象,全都写进了剧本里。和《箱子》的故事似的,林荫的外公已经亡故,却处处都是外公的影子。
他考虑着从何说起,资料馆传来惊喜的声音。
“哎呀,好可爱的小朋友。”
李司净的视线循声看去,发现纪怜珊和助理在逗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小小的牛角辫,站在资料馆门口探头探脑。
应该是镇上的孩子。
他示意独孤深,“你看到那个小女孩了吗?”
“嗯。”独孤深点头。
李司净道:“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外公是怎么一个人,因为直到剧本的最后,林荫认识的外公,也并不是真正的外公。”
林荫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就像李司净的外公一样,无论怎么回忆拼凑,怎么拼凑,也只是“李司净想象的外公”,而不是真正的李铭书。
“我只能说,外公留在这样的村子里,执着追溯的事情,跟这些小女孩有关系。他不是医生,却在研究人类根本的病症,哪怕是你在资料馆听了官方的解说,也听不到敬神山祭祀的真正传统。”
“因为真正的传统,是吃人,是吃下这些年轻懵懂小女孩的生命力,让她们连名字都没法留下,活过的痕迹全被锁进了打不开的箱子里。”
《箱子》就在讲这样的故事。
隐晦的、深沉的,充满了烈日阳光暴晒黑暗一般的正义气息,讲述着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的浪漫故事。
一致引得当地合作方的赞许,每一句都在憧憬着电影带来的经济效益。
然而李司净要记录的,却是外公想要记录的真实。
正如外公的《守山玉》,正如他拍摄的《村落》,他选择的表达忠于自己,也忠于外公穷尽一生的追寻。
他在贤良镇冠冕堂皇的资料馆,看着纪怜珊逗弄小姑娘,跟独孤深讲述着献女求雨的《守山玉》。
说完,他又道:“外公还写了一个短篇故事,叫做《大山》。”
《大山》比起《守山玉》更加的现实。
剥离了天神降落暴雨的复仇式浪漫,只剩下血淋淋的牺牲。
“《大山》的主角是一位女孩,她从小时候就不受父母的爱护,父母夜里都在商量着要把她淹死在河里。”
李司净说着,想起了那个外公挨打的梦,已经分辨不清那仅仅是他读了小说产生的一场梦,还是外公真实经历的过去。
“后来这位女孩子逃出了大山,遇到了心爱的丈夫,成为了母亲。”
“可是她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是大山的宝物,从出生起就一直被山中的神明呼唤,发烧、晕倒、病痛不断,似乎必须回到那座山里,才能活下去。”
独孤深听了,问道:“这个孩子,就像泰山娃娃一样吗?”
“是的。”
李司净诧异独孤深知道泰山娃娃的传说,他们沟通起来变得轻松许多。
泰山娃娃是一些父母从泰山上求回来的孩子。
据说这些孩子成年之前,不能去爬泰山,否则会被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留在山上,从此夭折。
这样的故事,也出现在了外公的《大山》中,却没有一丝温情。
“那位母亲,为了她的儿子,重新回到了大山,最终为了孩子能够活下去,死在了山里。”
外公的笔下,没有歌颂,没有赞许。
只剩下平静的无奈,感慨无数拥有名字的女孩,成为了没有名字的妈妈,将生命献给了一座沉默无声的大山。
李司净甚至觉得,外公将妈妈培养得这么优秀,总是全世界的出差奔波,就是为了阻止妈妈回到山里,免得落得与《大山》女人一样的结局。
李家村也好,贤良镇也罢,无论怎么经济发展,在外公眼里都是妈妈不该回到的地方。
他却不理解。
外公为什么至死,也要留在这么一个不该回来的地方。
听完故事,独孤深也和李司净一样,眺望那座石框困住的敬神山。
他喃喃出声:“《大山》的故事,和我舅妈好像。”
李司净转眼看他,听得独孤深说:
“我表姐之前生了一场大病,住在医院里,整个免疫系统都烧得崩溃,舅妈连夜去爬了泰山,去给表姐求平安。后来,舅妈从山上摔下来,去世了。”
像《大山》里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永远的留在了山里。
李司净想,独孤深一定经历了太多死亡。
但他的所有痛苦,都是李司净所需要的林荫。
“你就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想那个箱子。”
李司净知道自己残忍。
只有对演员足够残忍,要让演员挖掘自己伤痛的导演,才能拍出令人满意的戏。
“你就当做那个箱子里装的,是所有这样的母亲。”
《箱子》在李家村的第一场戏,是初次来到田野乡间的林荫。
一个刚毕业、人生无望的大学生,在这样村落感受到的不是静谧,更不是祥和。
而是吵闹。
无论村落少了多少人,一到办丧事,都会吵闹得烟熏火燎。
在村子里,一个老人的去世并不沉重。
即使院落支起白帆、帐篷,摆着遗像、放起棺材,也在烛火烧纸里锣鼓喧天。
能来丧事现场的,大多数是留在村落的老人和附近务农的中年。
他们聚在一起喝茶吃糖,絮絮叨叨,打打麻将,等着主人家管饭,也算自得其乐。
热闹与苍老,逝者与活人。
还有热情的左邻右舍,在这场不属于林荫外公的葬礼上,热情的打探。
“我还以为你外公没后人了,他房子看着还挺好的,你得好好拾掇拾掇。”
“那时候你还小呢,你外公总带着你来我们家玩,你还记得不?”
浓重乡音,说着亲切熟稔的话。
林荫一个都不认识。
等到林荫看了看隔壁屋的丧事,村委体贴的说道:
“这些事本来应该你来张罗,但你年轻,不懂这些规矩,现在有丧事一条龙,什么都帮你办妥,你出钱就行。”
林荫问:“要多少?”
村委招呼了丧事上的一个中年人,“赵二。”
赵二笑得灿烂朴质,仔细给林荫算账,“我们和你外公也是老熟人了,他老人家走了,鼓乐、阴阳先生、宴席、烟酒寿材丧葬,办上三天两夜,保管让他老人家一路体体面面的下葬。八万。”
“卡。”
李司净满意的一次过了。
哪怕拍摄结束,独孤深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台词不多,展露的表情却彻底展现了林荫的错愕、局促。
在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死人也成为了一场流程圆满的生意。
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付钱就行。
八万的丧葬一条龙。
对于一天能赚八十万的明星而言,就像八分八毛一样不值一提。
对于毕业就失业的林荫来说,八万,可能比他的命还值钱。
“这条没什么问题,但是机位还要再转几个角度。”
李司净跟执行商量。
这是李家村拍摄的第一场戏,光影和场景都要现场磨合。
繁琐的确定流程里,男主角的演绎成了最为轻松就能敲定的一环。
毕竟,独孤深只用如实的去饰演自己。
李司净看着镜头前的回放,讨论着下一步取景和角度的调整,视线微扫,那些早该退避三舍的漆黑泥泞,再度裹挟着绿意蔓延。
他有些晃神。
似乎认识周社之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浓稠的黑影,肆无忌惮的繁衍出触角,一点一点吞没他的视野。
那些嫩芽一般的绿色,不再是城里虚弱的浮萍,而是变为了一片一片竹叶大小,布满了泥泞粘稠的裂缝。
像极了眼睛。
李司净努力摒除幻觉的干扰,集中精力去看监视器的画面。
可那些肆意的绿,染得他视野阴暗,似乎窥探着他的所思所想,甚至影响了他查看刚刚拍摄的场景。
“周社——”
他转头去唤,想叫这人想个办法,至少让幻觉不要干扰他看场。
然而,灰色长风衣身影不在视野。
自从来到李家村,周社就变得沉默。
他安静守在李司净身边,无需李司净多余操心,仿佛静待时间,只身赴死,去换得外公的一线生机。
这时候不见了?
李司净心下一沉,良心不安,头脑混乱的想:难道他已经不声不响的去找外公了?
他不介意周社去死,但他依然会感到愧疚。
对一个不算是人,引他恐惧,却依然像模像样伪装成小叔的温柔躯壳,产生脆弱的怜悯。
霎时,李司净视野里的污浊开始肆掠,似乎抓住了他显露的破绽,淌得拍摄场地满地腥臭阴黑,几乎要淹没他,令他无法呼吸。
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缺氧般的剧烈头痛在蔓延如眼睛的幽绿里迸发。
李司净唯一能做的,竟然是拿出手机,拨出周社的号码,等待音枯燥的长鸣。
电话接得很快。
“司净?”
清冽温柔的一声呼唤,炸得所有黑影绿意荡然无存。
李司净在干净透亮的现实里夺回呼吸,咬牙切齿的怒骂:
“你跑哪儿去了?!”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外公!
他的脾气在周社面前永远难以控制。
可周社听了, 笑意透过听筒准确无误的传来。
“你不是叫我走远点,不要影响你拍戏?我在去观景台的路上。”
敬神山的观景台, 李司净去过很多次,能够远眺山峰景色,更是观赏日出的绝佳地点。
“……没叫你走那么远。”
李司净只希望他不要在镜头前碍事。
谁能想到,这人一走远,他的幻觉如地底爆发的岩浆一般涌灌而上,直接干扰了他的正常拍摄。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未落,机位前停灵的老屋,黑漆漆的,传出了哐当的动静。
离得近的场务赶紧跑了进去, “怎么了?”
李司净冲手机里说:“赶紧回来。”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径自挂了电话。
他还没走到老屋, 场务就扶出了脸色苍白的独孤深。
刚才在镜头前发挥极好的独孤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去了老屋。
里面除了拍摄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烛纸钱也没什么东西。
可他显然摔得不轻,走路都浑浑噩噩, 场务担心的搀扶着。
李司净关切看他,“出什么事了?摔着了?”
“我……”他声音虚弱, 脸色苍白得仿佛受了惊吓。
李司净心头一跳,想起许制片说独孤深在李家村可能会出事, 立刻担心起来。
“哪里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没有重影?”
他几乎将症状问遍, 甚至比独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独孤深遭了这座山的邪门影响。
独孤深终于抬了头,那双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点困,没站稳。”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净一愣, 笑出声。
一旁扶他的场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戏太紧张了?昨晚没睡好?第一次演戏是这样的,放轻松一点。”
李司净转头吩咐:“万年,你帮他找张折叠床……”
“找什么啊,我那张躺椅给他睡。”
无所事事的迎渡,来领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纯男大,这种傻话也敢直说。李司净还以为你被这山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觉没站稳……”
不得不说,迎渡看起来不靠谱,竟然想法跟李司净一样。
李司净看他们越走越远,应该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看了看手机。
跟周社没关系就好-
独孤深摔倒,不是因为困。
可他面对李司净真情实意的担心和惊慌,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在棺材里见到了父亲。
葬礼成为了一门生意,刚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细聆听赵二开价时,独孤深的错愕一如当初询问父亲丧事报价时一模一样。
剧本上白纸黑字的想象,永远无法带来面对面说话的震撼。
赵二的嬉笑,对八万的轻描淡写,都让他不断想起殡仪馆装着父亲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极了拍摄现场的道具棺材。
剧组的人忙忙碌碌,独孤深等在一旁,视线止不住看向停灵的老屋。
阴暗屋门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着沉闷黑亮的光。
一个空荡的、普通的道具棺材,里面不会有“邻居老人”的尸体,他的视线仍旧无法挪开。
死亡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过熟悉。
更何况葬礼,早就习以为常。
独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里看到什么呢?
热闹的白事现场,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声音,偏偏独孤深一走进老堂屋,喧闹就静了下来。
黑漆的棺材前,跳跃着燃烧的红烛与烟气袅袅的香。
他走了过去,在本该空荡的棺材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已故父亲的脸。
独孤深脸色苍白,正要退出去,棺材里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像是独孤深熟悉的严厉模样,伸手来抓他的衣领。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声音从他耳畔炸开,独孤深惊恐的后退,突然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当,摔得他头脑发懵。
再回过神,已经被场务扶着走出了老屋。
“我……有点困,没站稳。”
他的谎言成为了最好的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幻觉。
就像没人会相信他经常听到已故的妈妈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也常常见到父亲在冷透的冬天穿着一身薄衣问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耳边都是迎渡关切的话,他却一声也听不进去。
“你在李家村别到处一个人乱跑,这地方邪门不安全,你去哪儿都记得叫我,反正我闲。”
“昨晚到底几点睡的?以后手机放远点,影响睡眠。”
“要盖被子吗?给你找张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间,几乎沉沉睡去,一双眼睛被浓稠淤泥压住了眼皮似的,见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台子上。
他从小在话剧团长大,早就习惯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舞台。
但这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不同于别的舞台,资料馆的戏台拆除了后面遮挡的墙面,镂空成了一座山的画框,将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画。
可是,此时戏台下站着许多黑压压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却亮起了一双双相同的绿色眼睛。
他们可怖得像是同一个人,紧盯着台上的独孤深。
独孤深紧张得手指颤抖。
跟无数次父亲逼迫他上台表演一样,头脑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亲大步从台下走来,明明是一身漆黑难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着独孤深永生难忘的语气。
“你的感情呢?你饰演这个角色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没有遗传到我们家的天赋。”
“登台有什么好害怕的!这点胆量都没有怎么做演员!”
独孤深吓得往后躲,却根本逃不开。
父亲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无法呼吸。
他永恒纷杂的噩梦里,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质问:“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独孤深痛苦的不愿意回忆那一天。
天很冷,妈妈说,爸爸太久没回来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会的地方是门外巷子里的小菜馆,里面坐着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没回家?”
“肯定是去演戏了,你去剧院找找。”
“他肯定借着酒劲,在那里戏瘾大发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吗?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发出一声痛呼。
独孤深终于夺回呼吸。
他差点在梦里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又在回过神的瞬间,与台下一双双眼睛对视。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热闹得拥挤的人,霎时齐刷刷的安静看向他。
独孤深慌乱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惊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与此同时独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后背、他的双腿都受到了石头的袭击。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铺满的小石子,似乎被台下的人逐一捡起了,枪林弹雨般冲他砸来。
他无处可躲。
“啊!”
有块石头砸在了他的脑后,令他头脑轰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没有太强的求生欲,依然会在逃亡的梦里感到害怕。
升起这样的恐惧的瞬间,他见到眼前弥漫的黑泥,透过戏台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泞的痕迹。
忽然,黑泥之中出现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进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远离了石头乱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见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他牢牢护在漆黑石框之后,小心探头出去,试图确认安全。
独孤深见到那人穿着一身衬衫黑裤,背脊消瘦,连衬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头撑出了尖锐的弧度。
像极了李司净。
独孤深不禁出声,“李导……”
谁知,熟悉的背影转过头来,并不是李司净。
对方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几乎要看不清眼睛,笔挺的鼻子,瘦弱的脸颊,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这人和李司净没有半点相似,偏偏这笑容背后的温柔,令独孤深一阵恍惚。
这世上,怎么会有五官完全不像,气质却如出一辙的人?
念头一起,独孤深心里升起了一种猜测。
那人见他沉默,温柔出声。
“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样的山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进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觉得这人熟悉无比,几乎脱口喊道:
“外公!”
像极了李司净,或者说李司净像极了的这个人,温柔如斯、慈祥善良,只会是李司净的外公!
那个人听了,平静眼神在厚重镜片之后露出温柔的困惑,戏谑道: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外孙?”
一句反问,令独孤深呃呃啊啊,尴尬住了。
“不是、那个……”
他还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导跟妈妈姓,所以李导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外公,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视线一转,看向黑暗的更深处。
“山里已经丢了一个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丢了,会有人担心的。”
外公温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该回去了。”
一句话。
独孤深猛然醒了过来。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阳伞,帮他挡住了头顶里的阳光。
可他依然挥散不掉噩梦里齐刷刷直视他的黑影,石头砸在身上声音和痛骂的声音仿佛清晰回荡在耳畔。
他甚至抬手,去摸自己被石头砸过的后脑勺。
那里没有伤,却有着真实的记忆。
“醒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询问。
独孤深见到了迎渡。
迎渡戴着墨镜,在繁忙的剧组显得无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着剧本,似乎正在背台词。
不过,他的墨镜泛着光,怎么努力都像装模作样。
迎渡还笑:“你小子一声不吭,躺椅子上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场戏不需要你出镜,李司净说让你睡。”
“你怎么回事啊?早上熬到几点才睡?”
“李导呢?”
独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从躺椅翻身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鞋,却一无所获。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给他捞躺椅下面的鞋子。
“还在拍丧事一条龙呢,毕竟镜头要的有点多……”
他正勾出那双鞋,一转头,独孤深已经光着脚跑进了现场。
“鞋!你的鞋子!”
独孤深踩在湿滑泥泞土壤,袜子沾满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净。
然而,他没能走到拍摄现场,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在深秋的山里显得凌厉孤傲。
独孤深见过他许多次,都见到他面带笑容,温柔亲切的跟李司净对话。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面。
那副俊美锋利的脸,泛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叔……”
拘谨的称呼,还是他平时从迎渡那里听来的。
因为是李司净的小叔,所以剧组的人都叫他小叔。
“你要去找司净?”
周社的声音如眼神一样冷漠。
独孤深吓得手足无措,紧张解释道:“我、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梦到了外公,是李导的外公。他在梦里说——”
“你做了一个梦,所以就要打扰导演的工作?”
周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冽,话语无情。
“还是你觉得司净的工作轻松悠闲,有空陪你聊一场梦?”
独孤深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对不起……”
独孤深这才觉得浑身冰凉,脚底袜子浸湿的寒意,顺着他的脚直窜心底。
片场随时有工作人员和群演走动,独孤深甚至能够听到吵吵闹闹的吹打声。
他是内敛沉默懂得闭嘴的人。
可他想到梦里笑容温柔的外公,又不肯就此放弃。
独孤深仰起头,“小叔,请问你知道外公叫什么名字吗?”
冷漠的周社终于勾起一丝笑意,眼睛泛着的光深邃又让独孤深胆寒。
“李铭书。”
名字清楚的传入独孤深耳中,他仰视周社的眼睛,却像是落入了黑暗,浑身冰凉,连自己的呼吸都没了气息。
仿佛这是一个不该听见的名字。
当他听到的时候,灵魂就钉死在了山里,终于被梦里癫狂黑影追上,扼住了脖颈。
难以逃脱。
忽然,他冰冷的肩膀搭上了温暖手臂。
迎渡笑着跟了过来,唤回了独孤深的神志。
“小叔,你和阿深聊什么呢?”
周社黑沉的眼睛终于离开了独孤深,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迎渡对这个人充满防备,不妨碍他笑容灿烂。
“看你把我们小朋友吓的,你又不是剧组的人,对他提要求说教也该李司净自己来吧?”
周社没理他,只是垂眸看向独孤深的双脚,“山里冷,要见司净,也先穿上鞋。”
独孤深浑身僵硬的寒意,终于被脚底湿透的泥泞取代,局促的看了看自己双脚。
迎渡转身就吩咐,“鞋在这儿,穿上。”
五个彪形助理,总有一个能帮他把独孤深的鞋子提上。
独孤深低头捡起鞋,没急着穿,他得脱了袜子先擦擦脚。
“谢谢,不好意思。”
他们这里聚太多人。
镜头前一声“卡”,李司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周社!”
显然他盯周社不止一会儿了,“你在做什么?”
周社露出笑容亲切,走了过去,“我提醒阿深穿上鞋子,别感冒了。”
比起他警告独孤深时,温柔得不像同一个人。
李司净皱眉看了他一眼,又扬声说道:“阿深,先把鞋子穿上,然后过来准备下一场戏。”
然后,那道冷漠无情的身影,笑容温柔的走到李司净身边。
还被李司净嫌弃的瞥了一眼,低声叮嘱了什么。
“少跟那个家伙说话。”
迎渡是丝毫不介意在别人背后说坏话,警惕的盯着周社的背影。
“他看起来是李司净的小叔,背地里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杀人的。”
独孤深心头一跳,仍是摆脱不掉那一瞬间的阴寒。
钢针贯穿灵魂,钉死他的冰冷,令他在深秋山林打了个寒颤。
迎渡问:“你做什么梦了?噩梦?需要我帮你解梦吗?”
他总是不留余地的推销自己,“以前在清泉观的时候,我跟着师兄学了一手,我不止会算命哦。”
独孤深只是沉默挥开他搭肩膀的手,“迎渡,你的命一定很好吧。”
“嗯?”他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独孤深垂着头,提着鞋子往回走。
“只有命够好的人,才敢随便拉着人解梦算命。”
第32章 第 32 章 《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迎渡和独孤深气氛不太好。
镜头前的独孤深, 倒是一贯的沉默得刀枪不入。
迎渡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镜头前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
“你来做什么?”
“我来拿纸上这些东西……”
明明是试镜演练过几十次的对话, 迎渡却演出了前所未有的剑拔弩张。
李司净守在监视器前,都能立刻想象到下一幕会是多么完美的意外到访。
“卡。”
李司净很满意,难得夸了一句,“影帝就是影帝,演得好。”
万年在一旁嘿嘿笑:
“能不好吗?迎渡那是融入真情实感了,怨气滔天的,特别符合李襄。”
“怎么说?”李司净一点儿不介意万年八卦。
得了一句询问,万年兴高采烈道:“我刚看到他们吵架了,迎渡还跑珊珊姐那去抱怨呢。”
忙碌的剧组,万年简直消息灵通, 眼观四路, 耳听八方。
灯光布景调整镜头的短短时间, 就够万年从迎渡独孤深, 讲到迎渡纪怜珊。
在这样忙碌的剧组,能有他这样喜欢传递消息的家伙, 李司净很难错过演员们的风吹草动。
一听到“迎渡被亲姐教育得死死的”,李司净都忍不住笑出声。
“幸好有珊珊姐, 管住了这家伙,用起来省心多了。”
“对啊对啊, 影帝多有性价比啊。而且, 我觉得他还是有福气的。”
万年对迎渡风评不错, “你看他进组之后,剧组太平了,都没再出意外了!”
意外?
李司净习惯了各种事故,听他这么一提, 想起来了。
入驻李家村这三天,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不仅剧组里没人生病、没人走丢,连去山里布置场景的小组,也是平平安安。
确实太顺了。
哪怕拍摄的场景有些瑕疵,没能一次过,他们也可以磨合磨合,得到完美的结果。
万年絮絮叨叨,夸奖着迎渡不愧是天选影帝。
李司净却觉得这福气不在迎渡。
他拿着分场表,转眼往旁看去。
一抹灰色长风衣的身影,不出意料的坐在老楼的边缘,身旁还有几个场务,捧着奶茶聊天。
周社笑容亲切,适合聆听。
在热闹平凡的人群中,也绝不会显得突兀,很有融入同事氛围的社畜经验。
李司净皱了眉。
他表面上给了周社剧组顾问的身份,绝对没有猜到这人会这么敬业,真有了顾问的姿态,与工作人员打成一片。
见周社这么和谐融洽,李司净甚至没办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是希望周社站在自己这边,像宋曦说的那样值得信任,帮他摒除幻觉的干扰。
还是认定了周社花言巧语,利用外公来欺骗他,掩盖自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
忽然,那双漆黑眼睛察觉了似的,投过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温柔笑意。
李司净下意识低头去看手上的分场表。
他一个字没看进去,只听自己心若擂鼓,谨慎的屏住呼吸。
似乎展现出自己脆弱的烦恼,就会被蛰伏在夹缝的污浊黑泥,肆无忌惮的淹没。
在李司净痛苦回避的时候,迎渡走了过来。
“李导,聊聊?”
整天没有正形的家伙,难得肃穆。
迎渡穿着高领毛衣和牛仔裤,头发固定得干净利落。
一身漆黑的站在李家村破落老楼栋,有着超脱了世俗的冷漠。
可他说出口的话,令李司净皱眉。
“之前你拍棺材白事,我就想说你胆大,赶紧借了香烛纸钱,替你请了地仙。结果现在拍的场景,你就选这种老楼?”
李司净瞥了老楼一眼。
外公亲手建成的干部楼,墙皮剥落、红砖外露,再过十年恐怕也是李司净童年见过的破落样子,已经成了李家村久远记忆的标志。
除了墙脚淤泥深重,和他幻觉里的粘稠绿影交相辉映,没什么不好。
他问:“这楼怎么了?”
“染过血。”迎渡直言不讳,“难道你不觉得阴风阵阵,穿堂来的气息都冷得刺骨吗?这得给我找多少事儿。”
“山里冷,你觉得风大就多穿点。”
李司净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这村子每个地方都死过人,从伏羲女娲的上五千年就开始染血了,下五千年的地仙没通知你?”
迎渡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再抬阴阳鬼神的说法,必定又要遭李司净一顿嘲讽。
他只能仔细打量李司净,痛苦叹息:
“李司净,你肯定跟李铭书很像,怎么和我爷爷说的一模一样。”
“最邪门的人,偏偏不信邪。”
李司净看他。
无论他多么惹人讨厌,一旦提及外公,李司净都愿意停下来听他胡吹。
他说:“我爷爷讲,李铭书也跟你似的,对这些死了人的场地,丝毫不懂避讳,当初邪祟显灵挡了他们的路,就该停手保命,李铭书偏偏强出头。”
他说:“如果他听了我爷爷的话,就不会受伤。那时候冲在前面,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司净没理他。
外公敬畏山灵、敬畏天地,更在乎别人的性命。
在那样的时候,如果没人出头,所有人都得遭殃。
于是外公站了出来,却要被林东方抱怨:“你如果听我的,别站出来,就不会受伤。”
谋求自保成了第一要务。
他心中凄然,权当迎渡的喋喋不休,是又一个耳边叨叨的万年,垂眸去看分场表。
老楼的戏份多,虽然可以顺着《箱子》的时间线,一条一条让演员过。
可独孤深是新人,有些情绪和感觉,以后再来拍,也许就找不到了。
所以,他尽可能多的列出了想要的场景,等着美术将场子布置好,再让独孤深走一遍……
“喂,你怎么不听人说话?这点也很像李铭书!”
迎渡大声抗议。
李司净抬起头,应付了事:“我在听。”
“但是这楼的场景不能改。不仅是这栋楼,还有李家村的庙、水潭、山路,全都死过人染过血,我都不会改。”
“如果你认真听了你爷爷说以前,就该知道《箱子》拍摄的地方,跟怨气四溢的乱葬岗没什么区别。”
“你要是担心剧组的安全,就把什么地仙、鬼仙,都请过来帮忙,只要能保证《箱子》顺利拍摄,多少香烛纸钱朱砂黄纸,剧组都报销。”
反正都是迎渡出钱。
表面支持,无懈可击。
迎渡欲言又止,终是诧异驳斥道:
“你怎么能把这种事,看得这么市侩!”
“不然呢?”
李司净反问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上天下,活人死人都得遵循的道理,地仙鬼仙难道不懂?”
“这跟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要把《箱子》拍好一样。我定下的场景,绝对不能换,更不会剪掉。”
“你太固执了,你以为只是一部电影的问题吗?”
迎渡语气愤怒,已经开始无差别攻击了,“那个周社,也不是什么善茬。面相、气运,没一个像好人。他到底是不是你爸家的亲戚,不会是随便混了个妖魔鬼怪进来骗你的吧?”
李司净心里认定了周社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从迎渡口中说出来的事实,只得到了他满腔抵触。
“那是我小叔。”
他的回护来得理所当然,“所以他怎么样,都是我的家务事,你管不着。”
迎渡快被他气死,梗着脖子道:“先不说他有没有问题,至少我也算剧组大老板吧。你安排这么一个人做剧组顾问,不需要跟我汇报一下详细情况?”
“他,周社,李家村人,34岁。在剧组做咨询顾问,什么都能咨询。”
李司净在汇报工作敷衍老板这件事上,简直信手拈来,“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够详细,你也可以找他咨询更详细的,问他来龙去脉、生辰八字,爱看相看相,爱算命算命。别来问我。”
反正周社自己应付。
正敷衍着,那边独孤深已经补好了妆。
他换下了初来乍到的运动外套,穿着单薄的短袖,在深秋萧瑟山风里,显得苍白憔悴。
霎时,咄咄逼人的迎渡双手环抱,皱着眉盯着独孤深。
似乎一定要小新人主动意识到错误,来跟他道歉才行。
李司净见状,问道:“你果然跟阿深吵架了?”
“哼。”大影帝发出气音,脾气不小。
李司净可不介意提醒他,“根据合同,你们要是吵架,你全责。”
“李司净!”
迎渡难以置信,“我们吵架也没耽误拍摄吧?你别拿合同条款来压我。”
“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不过是之前我想给他算算命,他不愿意,觉得我命太好了,不想跟我说话。”
李司净哈哈笑,没想到两个人吵架理由这么幼稚。
“我有点理解外公了。”
“嗯?”迎渡皱眉看他,表情好奇。
李司净道:“你要是很像你爷爷,估计当时外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这个到处招摇撞骗的算命神棍,总算是遇到不信命的硬茬了。”
迎渡一双眼睛泛起不属于李襄的错愕,有着顺风顺水大少爷受委屈似的水光。
“李司净,我发现你和阿深是一类人。”
他很轻易的将人分类,就像他信命信MBTI。
“你们不是不信命,而是命运挫折给予的重击太多,再也不会信所谓的美好未来。”
没有求生欲。
没有期待感。
生活永远在“不能更差了”和“原来还能更差”之间反复徘徊。
“你说我给谁算命,谁不是高高兴兴的听一听?一个你、一个独孤深,都不感兴趣就算了,还觉得我烦。”
迎渡简直怨气滔天,“我算得很准的,就算不准我也能帮你们参谋参谋,逆天改命啊!”
“珊珊姐,管一下迎渡。”
李司净根本不想听的命运邪说,直接找了帮手。
“他站在这里容易影响阿深发挥。”
纪怜珊闻声过来,眼神落在了亲弟弟身上,就给他一句评价:“人嫌狗厌。”
“姐!”迎渡不高兴。
李司净心情愉快,准备叫独孤深开始。
突然,老楼外的石子路传来吵杂的咯咯声,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回荡现场,还伴随着两声鸣笛。
只有剧组工作人员的场子,来了不速之客。
是警察。
剧组也算是见过众多大场面,救护车、警察来来去去,下意识就知道出了事情。
可是这次,来的警察不少。
他们身穿制服,视线警惕,环视着满场茫然的工作人员。
领头的人,说话倒是客客气气,公事公办。
“镇上丢了一个小女孩,才六岁,叫馨馨。”
“家属那边说,你们剧组的在这里拍戏,之前跟小女孩接触过,所以我们只是例行问话。”
说是例行问话,整个剧组的拍摄都停了下来。
拍摄场地的老楼,像是窝藏绑架犯的地点似的,在警察们的例行公事下,里里外外的查了一遍。
剧组所有人要配合调查。
馨馨的照片,摆在每一个人面前,仔细辨认,询问情况。
好些人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女孩,问来问去的都想起来了,是他们刚来贤良镇的时候,在资料馆逗过的可爱孩子。
孩子走丢了。
没有勒索消息、没有家庭矛盾。
可能是贪玩迷路,也可能是被人带走的。
警察问一句,李司净答一句。
李司净习惯了拍摄的各种意外,却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在想……
他来李家村的那个梦里,也是丢了一个小女孩。
外公藏的。
李司净心跳剧烈,他急着问:“那我们能继续拍摄吗?”
警察倒是说得谨慎。
“只要尽快找到小女孩,我们不会耽误你们拍摄的。”
这意思很明确。
《箱子》暂时停拍,全回镇上,保证剧组的工作人员安全,也保证他们没人参与拐卖。
万年刚刚夸过影帝有福气。
这会儿再大的福气也不够用了。
所有人忙碌的收拾道具布景,在警察确认之后,上了锁。
拍摄场地空留了一栋老楼。
在这个时代,丢了一个六岁孩子是绝对的大事。
剧组再是怨声载道,也得好好配合。
他们一行回了酒店,忽然变得无所事事。
万年还在埋怨:“我们一直在好好拍戏,谁想不开想抓个孩子啊?警察查查监控不就知道了,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吗……”
“李哥?”
李司净脸色苍白,并不回答,快步往酒店房间走去。
而他身旁的灰色身影,如同无声鬼魅一般安静跟随,不需要李司净发号施令,更不需要李司净歇斯底里。
李司净只用打开房间门,转身狠狠拒绝对方入内,就会得到温柔的劝慰。
“司净,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至少听我解释。”
周社的话,没有得到李司净应和。
但他强硬的推开将要关上的门,在走廊人来人往的视线里,平静挤进房间。
门一关,他的衣领不出意外的被李司净拽住。
“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不去阻止?”
李司净介意一切阻碍《箱子》拍摄的意外。
可周社这个王八蛋装得无所不能,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周社神色无奈,“你让我不要走远。”
李司净被他一句话堵得无法招架,仿佛小女孩走失,成了李司净离不开他的过错。
这样的人待在片场,能够阻止蔓延的黑色泥泞泛滥,更令他感到安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他让周社不要走远,是笃定罪犯待在他眼前才是安全,还是希望周社带给他安全感。
李司净的手未松,周社已经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
语气仍是温柔:“小孩子贪玩,走丢了很常见,我会去帮他们找的。”
李司净下意识追问:“你知道她在哪儿?”
周社回答得理所当然,“在山里。”
巍峨绵延的敬神山,成为天网监控之下的死角,找不到小女孩需要剧组停拍来保证她的安全,足够说明她的所在。
周社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将冷汗浸湿的鬓发轻轻擦干。
“你需要休息,今晚早点睡。”
李司净不想睡。
即使周社离开后的酒店房间,空旷冷清,很值得蒙头大睡,他也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愿。
他曾在梦里见到过痛哭的陈菲娅,梦里萦绕的悲伤、绝望,无需细想就会猛然涌上心头。
也许富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愿意再一次在梦中向别人伸手,渴望借助梦境去拯救一个陌生孩子。
但李司净清楚意识到:他不是那样的人。
寄托着别人的期望和命运,等待他出手去救的梦,只会让他格外痛苦。
可是,他依然会反复去思考外公濒死的梦境——
外公救下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剧组停拍,酒店变得喧闹又拥挤。
本就是偏僻小镇如民宿、招待所般简陋的水泥房子,稍稍静下来,就能听到左邻右舍的响动。
李司净吃完晚饭,脑海全是接下来的拍摄安排。
晴天、阴天、雨天。
每一天塞进《箱子》里,就是庞大繁杂的场景序列,他躺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思考,从白昼睁眼到黄昏。
直到贤良镇的景色渐渐入夜,山里那轮月亮,浑圆的爬上山脊。
李司净忽然想看看月亮。
他走出房间,循着昏暗的楼梯,往酒店楼顶走。
这些乡野小镇的酒店,不过是一些老旧自建楼改造的住宿场地。
没有富丽堂皇的茶座、露台,只会在顶楼空出一片场地,大喇喇的晾晒床单与衣物,再象征性的摆放几张座椅。
李司净拖着椅子,坐在顶楼边缘。
他坐在那里,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心头跳出一丝欣然雀跃,期待着周社告诉他:小女孩找到了,《箱子》能够继续拍摄。
转头却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阿深?”
这样凄凉空旷的夜晚,独孤深睡不着,理由大约跟李司净差不多。
“不知道走丢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警察一定会找到她的。”
李司净的回答笃定,就算警察找不到,周社这个王八蛋也必须找到。
“能够快点找到她就好了,今天我们在老楼的戏还没拍完。”
他的话语遗憾,说出了李司净的心声。
在鲜活生命的生死之间,这样的话,泛出了专注于自身的冷漠。
似乎他并不会为了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小女孩,过度揪心。
也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更为揪心的命运,将他的灵魂磨损得麻木不仁。
他们很像。
李司净想,可能因为他们太像,周社才敢笃定的说,独孤深就是最适合的林荫。
他叹息一声,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关心问道:“你来了李家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之前不是困得摔倒了吗?”
“我没事,只是会做一些噩梦。”
独孤深声音低沉,“李导你呢?”
“我也会做。”
也许不会有人比李司净更理解噩梦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梦境,令人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仿佛这巨大的世界也是一场巨大的梦,他永远在等不知方式不知何时的醒来。
可是他依然会说:“不要太在意你的噩梦,那些只是过去没法忘记的痛苦。如果你总是咀嚼痛苦,人生都会跟着变难的。”
李司净学着宋曦安慰他一样,去安慰独孤深,全然不管自己又是如何固执的家伙。
“怎么了?”
李司净没听到独孤深的应和,只见他仰望月亮。
独孤深说:“可我的噩梦里,出现了已经去世的人。”
李司净猜测,去世的人是他的母亲、父亲或者任何一个他失去的亲人。
就像他总是梦到外公。
“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李司净说:“我总是梦到外公来救我。”
独孤深专注的听,连询问都带着谨慎:“即使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也会入梦吗?”
听到这样的询问,李司净诧异看他,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独孤深慌张的解释道:“就是那种……从来没有见过、仅仅是听说的人……李导也会梦到他的长相,和他对话吗?”
“会。”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度惊诧于独孤深和自己的相似。
“别说没有见过只是听说的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也根本没有听说过的人,也出现在了我的噩梦里。”
那是周社。
那样的梦境可怕又真实。
如果周社这一辈子都不出现,对他而言,就仅仅是一场又一场噩梦。
可周社偏偏出现了,鲜活温柔,百依百顺,与梦里冷漠残酷的模样截然不同,令他烦恼倍增。
他心跳如雷,感叹怎么独孤深也在做这样的噩梦。
梦里饱经生死,现实破碎虚幻,是他不愿面对的折磨和痛苦。
然而,和他最像的林荫,竟然也在反反复复的自我怀疑里,重走了他走过的路。
那样的路太苦了。
以至于李司净升起了宋曦一般的悲悯,坚定的告诉他:
“但梦只是梦,我们不能沉浸在梦里。”
“等《箱子》拍完,我带你去看看医生,无论是吃药还是住院,都得保证充足的休息才行。”
那些宋曦一一说出来,被他内心否定的话,只要换一个立场,他就可以坦然的拿去劝说独孤深。
就好像变得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值得相信。
独孤深发出一阵干笑,局促的抓了抓头发,“原来是这样。”
“可能我最近压力太大,毕竟我没什么拍戏经验,很害怕会拖后腿……”
“你很有天赋。”
李司净肯定的说道,“我见过很多演员,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就算是迎渡那个家伙,也是靠了导演打磨,但你不一样,你是天生的主角。”
他的话说得有些夸张。
但为了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林荫,他不介意使用任何的美好词汇。
“你可以跟迎渡学学。”
平时怎么都瞧不上眼的迷信大影帝,这时候却成了他极力夸赞的对象。
“别看他过度自信,目空一切,但是演技确实不错。可惜他有一点不好,今天居然跟我说,李家村太阴了,他帮忙请了地仙。”
“哈哈。”
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说话,独孤深笑出声。
“他确实很迷信这些。之前他还想给我算命,说要给我解梦。可是我做的梦……”
他并没有继续说,冷清月光笼罩的楼顶,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司净并没有追问。
毕竟他知道,有些梦并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但有了共同的声讨对象,他们的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很多。
“不是说迎渡总去清泉观,找道士做法转运吗?”
“估计他没少接触这些,然后每次都撞了大运,所以变得越来越信。”
“迷信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你没事,可以找他算算。”
李司净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堂而皇之的安慰独孤深。
“这家伙说自己很灵的,可以逆天改命。”
独孤深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李司净。
“李导,你信命吗?”
“不信。”李司净果断的回答。
独孤深笑得畅快,“那你还叫我找迎渡算命?”
“因为他是我外公朋友的孙子。”
李司净并不介意和独孤深聊起这些,“我相信外公,所以也相信外公的朋友。”
“至少,外公在日记里写得很清楚,他的朋友不会害人,迎渡是那位朋友的孙子,跟爷爷一模一样的胡言乱语,迷信命运,相信因果,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独孤深需要与人接触,那么迎渡是最好的人选。
命运绝佳、有钱有闲、乐观开朗。
即使李司净看迎渡并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迎渡确实是好人。
与好人交往,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受伤。
李司净并不了解迎渡的信仰,但他了解迎渡获奖的那些电影。
在月光朦胧的楼顶,他可以一部一部的拆开迎渡演过的电影,将它们当作迎渡的人生,耐心仔细的讲给独孤深听。
独孤深沉默的坐在一旁,表情总是泛着恍惚,似乎有话要说。
“你呢?”
李司净将话题抛给他,给了他表达的机会。
“你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吗?我们可以聊一聊。”
“比起那些电影,我更想知道……”
独孤深止住话头,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说出口。
但李司净安静等他,并不催促。
这样的人只会在足够的耐心和等待里,尝试表达自己的内心。
终于,独孤深思考了很久,似乎妥善权衡了“可以问”和“不该问”之后,才犹豫出声:
“李导,你拍摄的《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33章 第 33 章 《月光》
李司净很容易在这样的夜晚, 回忆起那一天的月亮。
浑圆悬于天空,洒下温柔如水的光芒。
即使城市灯火通明, 月亮也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李司净将摄像机架在了桥下,坐在寒冷的长椅上,对准了月亮照耀的桥。
高桥之上,汽车飞驰,还有摩托车嗡嗡作响,哪怕夜深了也是忙碌得川流不息。
显得月亮和他一样无所事事。
桥下覆盖着一大片阴影,横断了月光和灯光,给畏光的鱼留存了一片宁静的夜景。
这里是垂钓的天堂,李司净失眠的时候,走过来散步, 都会遇到一两个夜钓的人。
他们安静的守着河水, 等待着未知的猎物上钩, 像是蛰伏于夜的雕塑, 一动不动。
他想,他可以拍摄一晚上的月光。
记录月光之下的忙碌城市, 遇到一两个空手而归的钓佬,去问问他们出于什么心理, 能够整夜整夜守着一条城市的河流,乐不思蜀。
“扑通!”
巨大的重物落水的声音, 从桥的另一端传来。
他好奇看过去, 只见大桥阴影的明亮面, 有一个人。
那个人攀着栏杆,大半身体都探了出去。
似乎在看自己丢进河里的东西,又似乎想要自杀。
李司净很平静。
他并不是什么热情的脾气,他一向尊重他人命运。
然而, 那个人半挂在栏杆很久,终于不再看河,而是转头看他。
那个人发现了他,松开栏杆,穿过桥梁投下的阴影,慢慢走了过来。
月光明亮,灯光昏黄。
照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穿着老旧的运动衫,踩着一双运动鞋,容貌憔悴,显得十分苍老。
这么一个女人,五十岁或者六十岁,连头发都稀疏花白,不应该独自游荡在城市孤寂夜晚,却像流浪者似的透着她的落魄,可她面容柔和。
“我刚刚杀了人。”
那个人的声音更是喑哑,似乎早就哭得声带破碎,并不忌讳告诉李司净,“我终于杀了他,把他的尸体丢进了河里。你呢?”
“我在拍摄月光。”李司净指了指天上,“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说是以《月光》为题,拍摄一部纪录片。”
他们像是夜晚相遇,偶然闲聊的路人。
而不是杀人犯和目击者。
“月光啊……”
那个人坐在李司净身旁,仰望月亮。
“我知道小学六年级有一篇课文,叫《月光曲》,讲贝多芬的。说贝多芬晚上在月光下散步,听到了有人弹他的钢琴曲,断断续续的,于是他就走了进去,见到了一个贫穷的哥哥和一个眼瞎的妹妹,他们买不起贝多芬的音乐会门票,贝多芬却给他们即兴弹了一首《月光曲》。”
她慢慢的说着这篇人尽皆知的故事。
仿佛发自内心的羡慕着命运给予穷人的好运气。
但是李司净知道,这故事是编造的。
很多编造的故事,塞满了奉为圭臬的课本,寄托着作者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拿去诓骗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想不到,连这么一个大人也相信了。
忽然,那个人笑了笑。
“这个课文其实是假的吧?根本没有眼瞎的妹妹,也没有为穷人作曲的贝多芬。只有编出这个故事的人,去骗学生,希望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
李司净沉默看她。
可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任由月光洒在她的脸庞,抚平她脸上沧桑的沟壑。
“月亮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公平正义也是假的。”
她发出自己的感叹,没有得到回应与附和。
毕竟,她遇到的是李司净。
两个人在桥下,聆听凌晨轰鸣车响,河水潺潺,一语不发,更显得月色静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人叹息一声。
“你不怕我吗?我刚才丢到河里的,是我刚杀的人。”
李司净想了想,“为什么要怕你?”
他像那个人一样仰望头顶的月亮,“我只是来记录这一夜的月光。”
那个人又问:“那你不报警吗?”
“李导,那你不报警吗?”
独孤深安静的听着,竟然问出了和那个一样的问题。
他显然在李司净讲述中,感受到普通人都应该察觉的危险。
“……你不怕她看见你目睹抛尸,杀人灭口吗?”
“不会。”
李司净依然可以回忆起那个人疲惫的平静,“她不是那样的人。”
漆黑夜晚,李司净眼里的泥泞污渍遍地,偏偏那个人的周围干干净净。
干净得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期望。
她杀人,是处于绝望的唯一选择。
她抛掉尸体,是为了不惊扰晨练的行人。
她不会歇斯底里的选择无差别报复社会,她永远理智的信奉冤有头债有主。
李司净甚至觉得她走来跟自己聊天,是在等月亮下落,太阳升起。
当晨曦初绽,她会踩着工作时间去自首,只为了不给值夜班的民警,增添额外的麻烦。
老实本分的成年人,即使寻死也会保持最后体面的礼貌。
“为什么?”
独孤深见过的死亡里,尚未触及杀人抛尸这样的恶劣行径。
他不懂得李司净的笃定。
但李司净懂。
“因为她那晚杀死的,是五年前杀害她女儿的凶手。”
“她是一个母亲,她杀死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那位母亲的女儿刚刚六年级,吵闹着让她陪着预习了《月光曲》,然后第二天,她女儿被杀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丈夫劝她理智一点,人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最终受不了她的癫狂病态,选择离婚另娶。
她能做的,只是准备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等到这个害死她女儿的凶手走出少管所,落了单,趁着夜色用准备许久的钢丝勒死了对方,然后把尸体丢进河里。
李司净在银辉之下,看向震惊错愕的独孤深。
他说:“这就是我记录的《月光》。”
李司净在学校里学习过关于纪录片的要点:真实的旁观,不加评论。
事情发生了,他原原本本记录了。
这就是一切。
李司净清楚房青川给出的评语,在评价什么。
德高望重的房老师,看完那段记录,就像他此刻看见月亮一般,仍可以清楚明晰的回忆起那位母亲平静的话语。
久久不忘。
她说:“我教我女儿要善良,这个社会却没有善待她。杀了我女儿的小畜生是个人渣,这个社会却没有给他应有的惩罚。”
“因为杀人犯才十二岁,他们就要保护杀人犯。”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女儿也只有十二岁,谁来保护她?”
这个世界总是要求着公平,却持续充斥着不公。
像是杀人犯剥夺了被害者的人权,却享有人权的尊重。
像是被害者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杀人犯做错事的后果。
李司净说:“我拍摄的《月光》,可以帮她减刑。”
“但是比起帮她减刑,我更希望那一晚上,我没有在那里,没有遇到她。她将尸体丢进河里,没有任何人目击,监控也彻底坏掉,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平安安的过着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像是那些电影一样,她完成了作为母亲的责任,巧妙的逃脱了杀人罪责,对这个无情冷漠的世界依然保持活下去的热情,给了观众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美好结局。”
独孤深听着,局促的出声,“可是……电影的美好结局,也是假的。”
“对,是假的。”
李司净抬起手,如水清亮的月色,清晰照出他的掌纹。
“就像这一缕月光,也是假的。”
月亮不会发光,它只不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月光是假的,《月光曲》是假的,公平正义是假的,善恶分明也是假的。”
“那么,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虚假的结局,让她在虚假的故事里存在,真实的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位母亲并不恐惧死亡,也不敬畏法律。
李司净记得,她只是说:
“如果我判了死刑,很快就能和她团聚。如果我活着,那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李司净跟独孤深聊了很久。
聊到月亮西沉,星星闪烁直到天台起了冰凉山风,冻得独孤深一个哆嗦。
李司净见状,结束了这场闲聊。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看看情况,等小女孩找回来了,我们还要拍戏。”
“李导。”
独孤深踌躇犹豫的出了声,“来到李家村之后,我似乎觉得外公还活着……”
李司净眼神复杂的看他,笑意清浅,“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
即使他们拍摄的是一部关于过去的电影。
教育独孤深的话,李司净信手拈来。
可他自己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外公的去世。
或者说,他仍没有接受,所以才创作了《箱子》。
“你好好演完《箱子》,外公就会永远活着。”
他拍了拍独孤深的肩膀,离开楼顶。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独孤深,还是安慰他自己-
独孤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仍旧在想: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从小被教导善恶,杀人犯是坏人,被害者是好人。
偏偏在李司净的《月光》里,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善恶。
他是希望现实像虚假故事一样,给那位母亲一条生路的。
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一人活下来的生路……恐怕也跟他似的,徘徊挣扎,并不是什么好路。
独孤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
梦里也是一片明亮,并不是白天,而是月色明亮的夜晚。
他依旧坐在跟李司净闲聊的天台,身旁坐的人却不再是李司净。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年轻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朦胧月色中,反射着柔和镜光。
“外公……”
独孤深诧异出声,见到对方戏谑笑意。
他顿时羞愧的道歉,“对不起,李先生。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看起来,这里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儿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镜折射了月光,显得他的脸庞轮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没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说话了,最近睡得不好吗?”
独孤深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但是外公对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为第一次拍戏,太紧张了。不过今晚不是因为拍戏睡不好,是因为我和李导聊了《月光》。李导……”
独孤深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解释道:“李导就是李司净,外公,他已经成为优秀的导演,回村里拍戏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么故事。
独孤深在梦里,清晰觉得梦里的外公像极了他想象的长辈。
温柔、慈祥,有着超越年龄外貌的平静。
也让他的心变得平静。
“可是我们聊的《月光》,和我们拍摄的故事截然不同。因为纪录片只能记录现实吧……现实总不能像故事一样让人满意。”
“李导说,他接了老师的课题要求,想去拍摄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独孤深激动的复述了他听到的一切,外公安静的倾听。
他们并肩坐在山麓,眺望着敬神山遥远的月亮,再度重复了那个关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终沉默。
直到独孤深问:“有时候我会感到迷茫,从法律上讲,杀了人的都是坏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从道德上讲,也得死者为大。”
“可是在《月光》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曾经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温柔的月光,洒下如水的光芒,给外公单薄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朦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远离伤害,只要指责坏人,我就是正确的一方。等我见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简单天真的想法。”
“指责别人并不会让我显得正确,跟随声势浩大的讨伐,也不能让我远离危险。暴风雨来临前,每个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挡之下,有的聪明,择良木而栖。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风过境,野草不过是野草。”
“……我不明白。”独孤深沮丧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独孤深说,“李导跟我说,你来到李家村的十年过得很苦,你应该恨这个地方,依然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地方,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帮村民写信,还编修了地方志。”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的贤良镇根本搞不出什么传统民俗,更不可能去发展民俗旅游!很多关于贤良镇的传说、名人文化和祭祀习俗就会彻底消失。因为那些史料早就没有了……”
“而且你写的小说,都写得很好。前几天刚去贤良资料馆的时候,李导跟我讲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虽然我并不喜欢《大山》里面母亲的结局,但是守山玉能够狠狠报复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欢的故事!”
“能够写出这样故事的你,当然是好人!”
外公笑着回答:“但是,我杀过人。”
独孤深诧异的看他。
年轻的外公,脸庞有着时间铸就的温柔,厚重眼镜遮挡的神情仍旧平静。
“我是杀了人,才来到李家村的。”
“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赎罪。”
第34章 第 34 章 李司净,你去哪儿?……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独孤深立刻醒了。
他头脑昏沉,没能从外公的话里回过神。
外公……杀过人?
“阿深?阿深?”
门外呼喊模模糊糊, 听得出是万年在喊。
“来了!”独孤深赶紧翻身起来,打开门。
万年虚惊一场,“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万年惊叫:“又出事了!”
警察白天来询问剧组,是走失的小女孩馨馨不见了。
可是凌晨的时候,警察又来了酒店,因为有个叫小安的男孩也不见了。
不到24小时,丢了两个孩子,放贤良镇这样的小乡镇,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镇子都醒了过来了,没有人敢用安慰馨馨父母的话去安慰小安父母。
因为两边的父母都招来了一大帮子的亲戚朋友, 声势浩大, 立刻就要趁夜巡山。
那架势, 找不到宝贝儿子就要把敬神山掘地三尺!
万年说话有些夸张, 但也差不多了。
李司净站在酒店门口,见到狭窄的乡镇马路, 站满了人。
如果不是警察富有经验,叫他们提前下山, 他们恐怕真要成对方眼里的绑架犯了。
警察不仅要查孩童失踪,还要保护剧组。
“大家冷静一下, 精力集中找孩子。这里是酒店, 有监控的, 身份有登记的,我们都查过了,他们下午四点就回了酒店,一个人没少, 不可能绑架孩子!”
警察说得倒是有凭有据,家属们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我们家小安懂事听话,不会乱跑。”
“镇上都是邻里乡亲的,谁家没孩子?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一定是外地来的拐孩子去卖。”
“他们剧组一来,孩子就没了,肯定跟他们有关系!”
因为太巧了。
剧组一来,这么一个出门全是熟人的小镇子,多少沾亲带故,却接连丢了两个孩子,连监控都查不到踪迹,怎么想都不对劲。
凌晨两三点,闹得人心惶惶的,李司净听得头疼。
他站了出来,说道:
“我们是来拍戏的,每个人都带着工作,没必要去绑架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要搜山,这点人不够,我们可以帮忙。”
家属那边听了不乐意了。
“凭什么信你,你说你们来工作,谁又会嫌钱多?”
“现在孩子卖出去可值钱了,我们丢的可是儿子!”
李司净也不是非得帮人找太子。
他只是担心这群人不听劝阻去了李家村,破坏了他们满地没来得及收拾的钢架、布景。
眼前的人们是半点不让,李司净直接吩咐万年:“把迎渡叫来。”
影帝好用的地方,不仅仅是试镜、演戏、拉投资。
还有现在。
迎渡凌晨睡眼朦胧,被吵醒了不说,还得顶着路灯的凄凉光线,拿个喊话器做承诺。
“朋友们,我是迎渡,刚演了电影《旧事》拿了最佳男主角的那个。你们别怕,我们是正经剧组,来给李家村拍电影的,绝对不会做拐卖小孩的事情。”
一道尖锐女音怒火滔天:“你谁啊?你说你不会拐卖小孩就不会?”
迎渡还没反驳,她身旁的小妹妹已经叫了起来:
“妈,他是影帝!明星!身价几千万上亿,要什么孩子没有?”
那群人熙熙攘攘的叫:“怎么帮着外人说话呢,那可是你亲弟弟,影帝怎么了,赚多少钱他生得出儿子吗?”
竟然还有哑声调笑的:“嘿嘿,别说他生不生得出儿子,我都想做他儿子!”
李司净对于这些人的吵闹,已经感觉烦躁。
他催促迎渡:“快点,跟他们说你带队巡山,一定把孩子找回来。”
“你……”
迎渡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时候也只能拿了喊话器:“现在找孩子要紧,我在这里保证,我们和你们一起进山,一定把孩子找到!”
他这算是立了军令状。
那些讨说法的亲戚朋友,也算得了说法,商量着怎么分组进山了。
“完了完了。”
迎渡见着人群里有人录像,收了喊话器,转头就跟李司净抱怨。
“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事儿啊,传出去毛伟不得活剥了我。”
毛伟是他经纪人。
一入剧组就把他手机收缴了,唯恐他做出有损《箱子》声誉的事情,这才派了五个保镖做助理,一定要看住他。
谁知道,根本看不住。
李司净一句话就能把他推上风口浪尖,这俩丢失的孩子必须得找到。
“放心,传出去你的经纪人只会感谢你。”
李司净凡事算计得清楚。
影帝深夜帮忙找孩子,既亲民又拉好感,正适合迎渡这样不着调的演员。
他甚至调侃道:“你不是会算命吗?现在就是轮到你显灵的时候了,等找到孩子,家属还要给你发锦旗。”
迎渡可不敢要这些人的锦旗。
又没法反驳李司净的话。
昏黄灯光之下,他看向那座随时能见到的敬神山掐了指诀。
“大安、速喜、留连。”
他报得极快,却皱起眉间,“小孩没事,一定能回来,但是……”
但是他没说,径自走到纪怜珊那儿。
“姐,你们女人都别跟我们上山了,就留酒店里休息。”
“休息什么?我要帮忙找孩子。”
纪怜珊半夜被吵醒,见了众人都在筹谋着上山,她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酒店睡觉。
“剧组都要上山,我跟着去怎么了?又不是没拍过夜戏。”
“这跟拍夜戏一样吗?”
迎渡音调高了几分,“山里危险,你一个女人跟着去能帮什么忙?不出事就算帮大忙了。”
“要你管!”纪怜珊声调尖锐,“我走南闯北,还能在山里出事?”
姐弟说不上几句就能点炸。
李司净把各个拍摄场地的负责人都叮嘱了一遍,转头就见两姐弟当街吵架。
“珊珊姐。”
李司净赶紧过去调解姐弟恩怨,“你和后勤组的留在镇上,沿河沿马路找找,随时等我们的消息。山上我们去就可以了,本来有些器材没收好,得检查一下,也需要人在酒店核对。”
纪怜珊听完,瞥了一眼迎渡,话都不想多说的走了。
迎渡还满腹牢骚。
“不都一个意思,凭什么她听你的,不听我的?”
“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吧。”
万年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把车门打开,请影帝上车。
“这是内讧的时候吗?那边还有人拿手机录像呢,估计网上刚宣传完你助人为乐,立马就能播出你和珊珊姐吵架视频。”
他这一说,迎渡满脸不情愿的上了车。
大影帝这会儿记起影响来了,不忘辩驳:“李司净,是纪怜珊先跟我吵架的,我明明是关心她,她不识好歹。就算网上闹出事了,你也不能算我全责,我最多半责!”
李司净嫌他烦,没理他。
上车只问:“你算出小孩在哪个方位了吗?找不回小孩,《箱子》都得停拍。”
那可是比网上闹出事更为严重。
迎渡终于忍了脾气,在轰鸣的发动机响动里出声:
“一个近在眼前,一个山北水南,但是我们找不到,要等时机。”
李司净没听明白,最烦谜语人:“什么意思?说清楚。”
迎渡沉默许久,盯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大山。
“意思是他们不是普通的走丢,确实是被人拐走的,但是拐走他们的人,也许会些邪门歪道的术法,让他们此时处于阴阳两界之间,虽然没有大碍,但是不生不死。”
“能找回来,可不能保证找回来的还是那两个孩子。”
李司净讨厌玄学命理。
就像他讨厌此时的迎渡说得不清不楚又清清楚楚。
走丢的孩子,永远只有找回来和找不回来两种情况。
然而,迎渡这么神神叨叨一说,李司净立刻意识到更为现实的可能性——
找回来的孩子,也许会死、会瘫、会受伤。
过于脆弱的生命,从他们失踪那一刻起,就变得无可挽回。
车辆疾驰李家村,李司净仍在沉思。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如果迎渡算的有几分对,他倒是清楚敬神山里两个朝北且阴气极盛的地方。
一个是《箱子》拍摄选址的土地庙,还有一个……
“到了。”
万年在路边缓缓停车,剧组的车辆已经在不宽的马路旁停出了一排,工作人员拿起了手电筒,往山上的取景地走。
李司净下了车,见独孤深站在路边等他们。
刚才实在场面太乱,没来得及顾上独孤深,想不到他已经坐着车先到了地方。
想来也是跟迎渡闹了不痛快,不愿意再跟迎渡同车。
可惜,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李司净看了看阴黑深邃的大山,立刻叮嘱道:
“迎渡,你跟阿深一组,他出事了你全责。”
“喂!”
迎渡一身责任越加越重,“李司净,你去哪儿?”
李司净的手机,亮起昏暗的电筒光,照出了不同的路。
“你别管。”
他脑海盘旋着生和死,觉得周社这个王八蛋信口雌黄,什么都做不到却骗他无所不能。
敬神山漆黑的山路,李司净已经很熟悉了。
以前回来取材、给外公上坟、被噩梦折磨得无法入睡的年岁,这样的路反反复复走过很多次。
即使只有手机微弱的光,也不妨碍他顺着阴冷的石阶,顺利走入敬神山。
他不信任何人。
更不该信周社。
手里照亮前路的光线,足够拨出一通电话确认周社在做什么,能不能找回孩子,李司净却沉默前行。
他本能的感觉,孩子会在外公那里。
或者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个外公藏起女孩的梦。
忽然,手机亮起了屏幕。
一贯静音的手机,跳出了等待接通的界面,“周社”两个字在接听、拒绝之间,清晰可见。
李司净并没有接,也没有停步。
来电连续出现三次,都以沉默的未接结束。
他想,他知道周社要说什么……
不要独自走进山里。
不要去外公的坟墓。
他一句也不想听。
李司净在往山的北边走,沿着河流以南的地方,穿过一片茂密竹林,就能去到外公的坟墓。
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熟悉到迎渡说出山北水南,他就能够立刻想到的地方。
李司净在村里取材,听了不少关于外公的过去。
也听了他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坐在老家院子里,枯槁得神志不清的老人,即使口齿不清了,仍会去骂:“李铭书不是个好东西,他留在村里就是害我们的!”
因为外公的墓地选在敬神山极阴的地方,在老人眼里,给这座偏僻破落的村子,带去了晦丧的阴气。
当时李司净麻木的听着,仍是仔细的记录了下来。
又在《箱子》立项之后,请了镇上专门做丧事一条龙的阴阳先生来看。
外公的墓确实选得不好。
背阳向阴,竹林丛生。
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这样的墓阴气汇聚,魂魄不安,对于活人更是大凶大险。
连阴阳先生都愿意为他另择一块福地,尽快搬走才不会影响子孙后代的运势。
可李司净不在乎这些。
他信外公。
这样凶险的墓地,是外公写在日记本上,亲自选择的。
“这地方依山傍水,又能远眺镇上资料馆,应当是我最佳的归处。”
“毕竟她在这儿等我很久了。”
她是谁,外公从来没有明说。
但李司净清晰知道,她是外婆。
遥远的童年记忆,仍有茂密竹林,难走的山路。
外公带他去给外婆上过坟,这里原本是外婆的墓地。
在外公死后,才成为了他们两人的合葬墓。
说是合葬墓,却没有贴上外公外婆的照片,也没有写外公外婆的名字。
那块李司净年年祭拜的墓碑,上面写的不过是:书山贵向乘生气,玉水藏风永吉祥。
普通的祭奠词罢了。
冷风吹拂竹叶,坟墓必经之路的竹林,已经不如夏季来得翠绿,落下了不少枯黄的竹叶,仍有深绿的叶影垂拱出道路,在凌晨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竹林阴影遮蔽月亮,使得手机的光亮尤为重要。
李司净抬起那束微弱的电筒光,扫过墓前,竟然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衫,锃亮的布料棱角在月色照耀下反射尖锐的光。
他立在墓碑旁,肃穆得像是凭吊。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找李铭书。
李司净差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直到对方打量他的视线, 激起了他强烈的熟悉感。
凶神恶煞短平头,眼睛带着审视。
是严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陈莱森那边的人, 绝对没有任何好感。
更何况严城是陈菲娅的监护人,又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听起来他绝对是陈莱森作案的帮凶。
李司净顿时戒备无比。
严城却看向那座刻着祭奠词的坟墓。
“我找李铭书。”
语气平常,仿佛这里是李铭书的暂居地。
来这里找他,就会有人回应。
李司净也是来找外公。
无论是梦境,还是迎渡临时算出的山北水南,都指引他到这个地方。
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定论——
“你绑架了贤良镇的孩子?”
明亮月光之下,严城皱了眉。
他的眼睛总是带着奇怪的打量,沉默寡言得李司净都怀疑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没有必要绑架什么孩子, 如果一定要拿人来换些东西, 我有更好的选择。”
那个选择, 在他视线里直白无疑。
蛰伏在墓地的阴黑幻觉, 随着他的视线,陡然清晰。
黑夜隐匿的黑泥, 汩汩涌来。
李司净在泥泞的逼迫下,察觉到危险, “比如说我?”
严城没有回答,他走过来的步伐就是答案。
他凶恶的脸, 逆着月光沉入一片黑暗。
连李司净眼中一贯黑沉的泥泞, 都随着他的步伐缠绕出诡异的沼泽。
却不能阻挡这样一个人的前进。
他说:“李铭书没有告诉你吗?”
“山会吃人, 不要随便回来,更别为了一个可笑的电影,浪费你的命……”
泥泞织成罗网,李司净能够闻到萤绿迂腐的腥臭, 仿佛沉积千年的瘴气。
瞬间就能将他捕获。
李司净双击手机音量下键,启动了录音。
“所以,你是为了阻止我拍电影绑架了孩子,还是为了这座山绑架了孩子?”
只要严城说出只言片语的真相,李司净就不会错过录下他犯罪自白的机会。
然而,严城竟停下了脚步,堪堪站在萤绿罗网之后。
李司净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格外阴冷。
“孩子?”他语气轻蔑,泛着一种独特的冰凉。
“你也曾经是一个孩子,但是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李司净不会回他,脑海依旧会浮现出答案:李……
思绪却卡在姓氏,再也无法继续。
他是跟妈妈姓的,妈妈也是姓李。
但是……
他想不起来妈妈叫什么名字了。
那一刹那,李司净冷汗连连,后背发寒。
那种努力回忆却始终抓不到关键的迷茫,令他头晕,根本站立不住的眼黑想吐。
可怖的黑暗罗网,仿佛抓住了他脆弱的瞬间,猛然扑了下来,将他牢牢捕获。
李司净在黑泥侵蚀中,彻底失去平衡。
他勉力的伸手抓住粗糙冰冷的墓碑,才没丢人的在外公坟前摔倒。
坚硬的石头割手,促使他神智回笼。
依然无法摒除思维阻滞带来的恐惧。
妈妈……
他脑海不断回荡这样的称呼,但他清楚知道这不是妈妈的名字。
他想不起妈妈的名字,所有的可能性断在了“李”,再也没有下文。
只剩他肢体发颤,差点要扶不住粗砺的石碑。
“不记得了是吗?”
严城的声音透过烦躁的耳鸣,辨不明情绪。
李司净摇摇欲坠,只能感受到这个罪犯的帮凶靠近。
严城在看他。
审视的视线宛如黑夜利刃,即使他痛苦得无法思考,也能感受到尖锐的锋芒穿透灵魂,看的另一个人。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就这么心安理得、忘得干净的过了这么多年?”
李司净看向严城。
“你……”
喉咙涌上铁锈般的气息,似乎他多说一句话都会就此窒息而亡。
“李司净,你可以杀了陈莱森,可以为了李铭书回到这座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救她?”
严城的声音在漆黑淤泥里,回荡出古怪的咆哮。
“她是因为你,才消失在这座山里的……你杀了她……”
声音渐渐模糊,变为水底轰隆般的回响。
李司净头痛,无法睁开眼睛。
可他就算闭上眼,也能见到黑暗漆黑中漂浮的深沉绿色,如同沤出微生物的泥沼,灌入他每一寸毛孔,浸进他每一根骨缝。
他心脏炸裂,仿佛回到他病入膏肓体温36.2℃的时候,耳畔的轰鸣持续炸响。
千千万万吵杂声音之中,他听见轰隆呼喊。
没有一句能听清,痛苦得呼吸溢满铁锈味,连急促的张嘴寻求到的都是灌入的血腥。
“司净。”
终于一声清明,炸开混沌。
李司净再回过神,已经靠在外公的墓前,急促喘息着见到灰色风衣迎风猎猎。
他不需要细想,就知道来的是谁。
他听到严城痛呼,他听到肃杀风响,他脑海不禁回忆起被周社打得半死不活的陈莱森。
周社真的会杀人。
“别杀他——”
李司净本能的说出这样的话,在极度痛苦里,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孩子在哪儿,他还知道……”
还知道我妈妈在哪儿。
李司净眼泪无法克制的流淌,只要脑海浮现出“妈妈”,没有哪一处不难受。
严城在周社手下捡回了一条命。
李司净却没办法挣脱如同梦魇般的现实。
他根本没法分辨,这是他发病了,还是中了邪门术法。
笃定的唯物主义,总会在难以克制的折磨里,令他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
他落入温暖的怀抱,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无法克制的颤抖。
恢复神志后,他听到的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轰鸣,而是严城清晰的指责。
“你不该活的,李司净。”
严城每句话都沾染恨意,“如果没有你,她就能活着。”
李司净不知道严城什么时候走的。
等他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稍稍清醒,第一反应就是从口袋翻出手机,拨打他爸的号码。
“喂?净净?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拍戏熬了大夜吗?”
环境很安静,声音很轻松。
李司净的痛苦,只能支撑着他问出一句:“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啊?”
那边他爸显然难以置信。
“你傻了吗?突然问这种问题,你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以前你就干过这种事,闹得妈妈回来心情都不好。最近她忙,你千万别在她面前搞事情。”
“你要她的资料是办什么手续,还是做什么登记?发给我,我来弄。”
“平时你做什么都不管的,这种话可不能再问了,知道吗?”
左顾言它,就是不告诉李司净,妈妈叫什么名字。
那种贯穿脑海的眩晕阵痛感,挥之不去,甚至弄得李司净眼前一黑。
掌心的手机被抽走,周社替他跟他爸结束通话。
“哥,李家村在做人口普查,随便问了一下。”
他爸似乎松了一口气,“哦,可是他妈妈的户籍早就迁走了,不算李家村的人了,他们搞错了吧。”
周社的回答:“可能是搞错了,我跟他们说,叫他们去派出所查一查。今天净净拍戏熬太久了,一时回不过神,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礼貌和煦,敷衍妥当。
派出所……查一查……
李司净挣扎着起来,念头无比强烈,他要去派出所查一查他妈妈的名字。
无法站稳的双脚,终于迈出了步子。
离开了温暖怀抱,风一吹浑身瑟瑟,他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紧贴在皮肤,沉重得如同枷锁。
周社将他捞了回来,用宽厚的风衣裹住。
“别想了。”
李司净震碎的清明,顾不得去质疑,只是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妈妈的名字!”
周社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死人不需要名字。”
李司净眼泪干涸在眼眶,无法从周社的脸上看出半分虚实。
“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死了。”周社说话总是温柔无情,“死在这座山里,失去了名字。”
李司净耳畔轰鸣,思绪炸响。
他二十四年的记忆,有过外婆的坟墓,外公的葬礼,却找不到关于妈妈的记忆。
他的妈妈应该长什么样子?
他的妈妈应该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没有,只有周社回来的那一天,突如其来的温馨美梦。
只记得模糊温柔的声音,笑着劝哄道:
“睡吧睡吧,妈妈在呢。”
这就是他对妈妈记忆的全部。
除此之外,都是爸爸说的“妈妈很忙,妈妈在出差,妈妈很担心你”。
一句一句,像是他爸精心编制的谎言,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妈妈已经死了。
体内无法宣泄的苦痛洪流,在意识到这件事时瞬间凝固。
李司净没法发出声音,整个头脑空白一片,只能机械执着的问道:
“那她叫什么?她的名字是什么?”
“李灿芝。”
周社拗不过他,平静的回答,“灿灿其华,芝兰玉树。是李铭书给她取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李司净被眼泪淹没。
他所有的梦境和记忆,都没有这样的名字。
空旷的家,空旷的对话,只有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已经死了,不被任何人记得。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恐惧悲伤变为了愤怒和憎恨。
他一如既往憎恨周社的平静如常、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什么都能做到,为什么不救我妈!”
“乖侄子,你忘了。”
周社语气温柔,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提醒道:
“你的愿望是让外公活过来。”
他要外公活过来,他要妈妈重新出现。
他太贪心。
所以受到了这座山的惩罚,丢失了属于妈妈的回忆。
李司净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或者他已经死了,才会站在雾气缭绕的森林,面对空无一人的黑夜。
是梦。
做过许多次的梦,没有任何值得他恐惧的地方。
毕竟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梦里见到敬神山漆黑的树林。
茂密、阴暗,夜风吹过卷起簌簌作响的枝叶。
不会有人存在的,漆黑一片的静谧梦境,会静静的结束……
“不可能的,城哥。”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带着李司净陌生又熟悉的腔调。
“我怎么可能放弃净净,你说他不该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爸,我曾经也不该活着。”
“妈妈?”
李司净死寂的心脏在梦里跳动。
他从未在梦里这么清楚意识到妈妈在说话。
空无一人的梦境,引出了李司净的所有焦急。
漆黑深邃的树林,成为他找寻妈妈的障碍,他独自穿行在浓雾里,每一步都像跋涉在腥臭泥泞。
他分不清这是他极度惊慌后的幻想,还是真实的梦境后续。
直到他漫无目的徘徊,迷失了树林里的方向,才在彷徨无助中,再度听见声音。
“净净,不要哭,外公在树林外等你。”
妈妈总是温柔,“答应妈妈,从这儿一直走出去,没有见到外公之前,一定不可以回头。”
“妈妈你呢?”小小的孩童,带着哭腔,透着深深的不愿。
那是李司净的声音。
李司净知道,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外公,让去找外公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不愿离开的恐惧,简短的一句询问,都能让他见到六岁时候的自己,多么执着的仰头,攥紧妈妈的衣摆,不肯松手。
“妈妈要去找外婆。”
妈妈的声音模糊了,变得断断续续,“外婆啊,就是妈妈的妈妈……净净……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不要回头……”
森林升起了浓重的雾气,漆黑的、泛着萤绿的光亮,汇聚成了深邃的泥潭,阻挡了李司净的视线。
他看不见了。
却依然能够听到树林里的响动。
鞋子踩碎落叶,低沉压抑的喘息,是一个女人独自在逃亡。
昏暗的树林遮蔽了月亮的光芒,无法照出她的前路。
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脚步依旧坚定。
李司净心跳急促与踩碎落叶的脚步声共振。
他恨不得那道步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妈妈!”
熟悉的声音,从不该出现的方向传来。
李司净心跳骤停。
妈妈,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净净?”
李司净听到了妈妈的呼唤。
听到那道逃亡的脚步声,迟疑的转了方向,在一片漆黑里向着另一个方向焦急奔去。
“净净?”
黑暗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妈妈的身影。
李司净睁开眼睛,连呼吸都凝滞了。
他浑身冷汗,整个唇齿微微颤抖,几乎分不清刚才的一切是梦还是记忆。
直到温暖的手掌,覆盖他的额头,仿佛梦里妈妈摸过他的额头。
“司净?”
李司净仍旧存在于那种差之分毫的之后,抓住周社的手,不愿这一丝温暖远去。
眼泪流下来。
“她本来可以逃的。”
“但她为了我。”
哭声在寂静房间回荡,李司净宣泄着苦闷,还有十数年未曾想起的过去。
妈妈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他六岁的时候吗?
他第一次有记忆回到李家村的时候吗?
那就是十八年前,甚至比外公去世更早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只记得泥泞的村路,温柔的外公,带着他去给外婆上坟。
“我和外公去的,那真的是外婆的坟?”
“走过竹林我见到的漆黑阴影,真的是我的噩梦吗?”
“周社……周社……”
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停止不了痛苦的喃喃,无论是睁眼、闭眼,都忘不掉林叶簌簌,鬼魅一般出声的“妈妈”。
他害死了妈妈。
“小叔……”
李司净虚弱的喊周社。
周社终于无奈的伸手,抚摸他汗湿的额头。
“这不是你的错。”
苍白的安慰,无法唤醒李司净的神志,却给了他一丝属于“小叔”的安全感,短暂的抑制了他的痛苦,让他能够思考。
“外公一直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公什么都知道,外公什么都记录了下来。
那篇《大山》清楚的记录了李灿芝的一生。
生于大山、父母遗弃,好不容易在城里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偏偏有了一个儿子。
她要救昏沉不醒的儿子,她选择回到想要杀死她的大山。
如果没有那声呼唤,她不会回头。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谁在喊她?
李司净已经完全弄不清楚,梦里喊那声“妈妈”的,是六岁时候的他,还是一个伪装的鬼魅。
一个仿佛杂糅了《大山》的噩梦,令李司净脸色苍白,反反复复去想外公在日记里感慨:
“很多人驳斥我创作《大山》的目的,说我是破坏团结、居心叵测。但是这座山里丢失的孩子,死去的女人,数不胜数。满是记录的纸页,都是没有名字的棺材。”
“山在吃人,却总会有人忘记。”
丢失了名字的女人,掩埋了名字的棺材,成为了李司净创作的《箱子》。
可他从来不知道……
“是我害死了妈妈。”
“不是。”
周社为他拭去泪水,“是这座山害死了她。”
“山里有什么东西,它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李司净不接受一座沉默的大山成为人类无法逾越的规则。
“无论是什么东西,它才是最该死的!”
妖魔鬼怪、祖宗神明。
总有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在造化弄人。
李司净的声音回荡,有了最为直白的恨。
如果是山,他就挖空山,如果是人,他就杀光人。
周社只是看他,并不回答。
“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响起,打断了李司净疯狂的妄想。
万年的声音从外喜悦的传来:“李哥,馨馨找到了!是珊珊姐在河边找到的 !”
纪怜珊留在镇上,跟着后勤组在贤良镇附近找孩子。
不多一会儿,她跟人群走散了,助理慌得要报警,却见她抱着浑身湿透的馨馨,从河的另一端出现。
大家都聚在酒店简陋的大厅,听着纪怜珊讲述找孩子时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当时好黑,我路都看不清了,却遇到一个人跟我说,好像看到小女孩在河边,我就沿着她说的方向,找到了馨馨。”
跟警察说过的话,纪怜珊再说一遍,都透着如梦似幻的不可思议。
“我弟个狗东西,还叫我别去河边,我要是跟他一样封建迷信,怕有危险,不敢去河边,就找不到馨馨了!”
她愤慨的嘲讽迎渡,引得剧组的人忧心忡忡。
“换我听了迎渡的话,肯定不敢过去的。珊珊姐还是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珊珊姐,你是真的胆大,河边那么黑,连灯都照不亮,也敢去找孩子,幸好你们都没事。”
李司净站在一旁,察觉到一丝不对。
“谁跟你说的?她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偏偏要告诉你?”
他想,这个人会不会是绑架犯的同伙,良心发现的叫人去救小女孩。
却见纪怜珊一双眼睛锃亮,仔细端详着他。
“李导,你是李家村的人吧?那个人说不定你都认识,会不会是你的表姐表妹之类的?”
纪怜珊说得高兴。
那么沾亲带故的一件好事,当然要刨根问底。
“因为那个人长得跟你好像,我乍眼一看,都叫她李导了,结果才发现她梳了一条长辫,是个女的。”
然而,李司净脸色苍白,骤然激动。
“她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她是不是叫李灿芝!”
纪怜珊被他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
有些慌张的回答道:“当时太乱了,我看馨馨一身湿透,急着送孩子去医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名字,说不定就是她。”
“天很黑,灯又不亮,我看起来就觉得你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我还奇怪呢,李导怎么戴了假发……”
她不好意思的笑,“真的好像啊!”
纪怜珊新奇的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姐弟兄妹。
李司净的眼睛却焕发光彩。
“我长得像妈妈。”
他喃喃自语,“我应该长得很像妈妈!”
“那真的是妈妈那边的表亲了?”
纪怜珊笑着道,“你一定要跟她说,怎么做了好事一声不吭的走了,如果不是她……李导?”
李司净往酒店外奔去,熹微的晨光扫去他一身的疲惫。
妈妈还活着。
无论是灵魂、是鬼怪、是活死人,只要纪怜珊见过,她就一定活着。
“李哥你去哪儿?”
万年看他这样,焦急的跟了上来。
“找表亲也不急着这会儿啊,你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谁是绑架犯了。”
李司净说得笃定,不大的贤良镇,他清楚派出所在哪里。
“我要报警抓他!”
抓到严城比任何事都重要。
因为他跟妈妈一起回的山。
第36章 第 36 章 会死的……
有了纪怜珊的协助, 李司净报警的信息变得格外可信。
“绑架小孩的是一个叫严城的男人。”
李司净的猜测有理有据。
“他之前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陈莱森进去之后, 人就消失了,突然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现在恋童癖这么多,镇上先丢女孩,又丢男孩,足够说明他们的绑架带有目的性,说不定就是给陈莱森之类的人做掮客。”
陈莱森的大名,哪怕是偏远乡镇的警察也知道。
太多有钱的变态,就喜欢折磨小孩,能跟陈莱森这种人渣扯上关系的严城,立刻成为了关注对象。
可惜, 李司净手上没有严城的照片, 更没有名字之外的相关信息。
警方就算是调取贤良镇的监控, 也需要他的协助, 才能辨认严城的踪迹。
“我留在这里看监控吧。”
这时,万年主动请缨, “剧组拍戏要紧,离不开你。而且我见过严城, 他长什么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准能一眼认出来!”
万年平时嘻嘻哈哈, 在正经事上一贯靠谱。
再加上《箱子》的拍摄日程安排紧密, 不能再耽误下去。
于是, 万年留下来协助警方抓严城。
李司净带着剧情回了老楼,继续去磨《箱子》的拍摄。
警方效率极高,不到一天时间,李司净就收到了万年发来的消息。
万年:李哥你看, 是他吧!
附上的照片,是透过手机镜头拍摄的监控画面。
即使有几分失真,依然可以清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贤良镇一间药店门外。
他穿着李司净见过的厚重皮质外套,寸板的头发,凶神恶煞的长相。
确实是严城。
但是画面角落,露出了一身漆黑,低着头的身影。
那道瘦弱身影,是看不清脸的。
李司净竟然凭着模糊的身影,觉得那是陈菲娅。
陈菲娅为什么会在这儿?
难道严城真的是她监护人,是她的亲戚?
李司净心有猜测,并没有多事。
手机立刻回复了万年:是他。
消息发送后,他果断给宋曦拨了电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知道陈菲娅去哪儿吗?”
“怎么了?”
宋曦已经出院,悠闲享受着病假的休息。
没想到会接到李司净的电话,来问陈菲娅。
他有些回不过神,仍是如实告知:
“陈菲娅和严老师来探望过我,说他们要去旅游。”
因为他们要去旅游,所以宋曦也想去旅游。
暂停心理咨询,放下一切,好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息十天半个月。
但他绝对没想过,陈菲娅旅游目的地会是李家村,还跟绑架孩子扯上了关系。
“我觉得她不会做这种事……”
宋曦一向很少情绪化,他耐心的解释。
“当时我跟陈菲娅简单聊了聊,她的状态没有改善。但是她很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你电影的人,应该不会去做伤害小孩子的事情。”
他们聊到李司净的电影,并不是宋曦起的话头。
陈菲娅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不敢跟他对视。
即使罪魁祸首陈莱森进了局子,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半分欣喜。
仍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宋曦希望跟她聊聊,哪怕仅仅作为一个朋友。
“如果你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一定要死的理由,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看,今天下了很大的雨,等一等明天会不会天晴,等一等阳光透过白云,等一等小狗走出来遛弯,野猫出来觅食。”
陈菲娅听了这话,稍稍抬起了视线。
她眼神茫然,却愿意听宋曦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因为小狗小猫,也许是因为雨后天空。
宋曦露出善意笑容:
“或者去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参加参加年轻人的活动。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拍电影,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叫做《箱子》。这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了,他说要送我点映的票,到时候也送你一张?”
“我看过他的电影。”
陈菲娅在长久的沉默里,终于说了话:“那个黑白的村子的电影……”
说着,她又垂下视线,盯着自己攥紧的指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
宋曦知道,她说的是《村落》。
这孩子极度的敏感自卑,需要宋曦耐心的追问:“怎么样?《村落》好看吗?让你觉得开心或者难过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他们长达一年的咨询,常常处于这样的尴尬沉默。
宋曦还没想好另起什么话题,忽然听到陈菲娅问:
“宋医生做过那种梦吗?”
她声音很低,宋曦得专注去听。
“那种绝望到不如死了算了的梦,忽然有人来救我了。”
“做过。”
宋曦笑着回答,他想到了血腥考场出现的小叔,还有自己飞得突然的头颅。
他后怕的摸了摸脖子,发自内心的说道:
“那一瞬间虽然很可怕,但是整个人都得救了,轻松了。就算再做这样的梦,我也会很快醒过来,没以前那么害怕了。”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陈菲娅问道,“那个梦里救你的人。”
宋曦当然看到了,但他反问陈菲娅:“你看到了吗?”
陈菲娅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措的去挠衣袖。
“我没有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谁会救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谁来救我。”
宋曦清楚那样的梦境,能够清晰回忆起梦中冷漠无情的小叔。
那样一个人,李司净会感到恐惧,连他也会害怕。
陈菲娅就算梦里见了,也可能自我防御的忘记对方,误以为自己没有看见。
宋曦当然可以直接说出救助陈菲娅的那个人的名字,让陈菲娅充满好奇的去思考,去主动获得一些活下去的期待。
但是,这绝对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精神科医生,他清楚像陈菲娅这样的孩子,怎么才能真正的走出过去。
不是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尝试去救自己。
于是他说:“有没有可能,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呢?”
陈菲娅终于有了表情。
惊讶、茫然、难以置信。
宋曦说:“你在救你自己。所以你看不见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你一直希望的自己。”
“那个你自己,已经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她不在乎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也不强求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可她知道伤心难过仅仅是情绪的一部分,她愿意记得愉快轻松的那一部分,去期待一部明年上映的电影。”
“你暂时想象不出未来自己的模样,所以你才没能看清她的样子。”
陈菲娅说:
“……我怎么可能救自己。”
宋曦清楚记得陈菲娅的表情,看得出她有所隐瞒。
就像她在咨询期间,隐瞒自己受到亲人的伤害,直到刺伤陈莱森,解开了一层枷锁,才有勇气坦白。
宋曦接待过许多来访,陈菲娅是最沉默的一个。
因为沉默,所以她的表情有所变化,都非常容易的察觉。
宋曦只觉得那是一次平常的探望,他们平常的聊天。
他依旧不放心的问道:“你觉得是严老师绑架了孩子吗?陈菲娅也被他绑架了?”
李司净直言不讳,“我还怀疑陈菲娅是帮凶。”
现在的小孩子警惕不高,也不会随随便便跟陌生人的走。
除非陌生人是同样的孩子,或者是他们会掉以轻心的女人。
宋曦立刻反驳:“她不会做那种事情,她连话都不敢跟别人说!”
李司净说:“有的时候,她不想做,不敢做,也由不得她。”
确实如此,一贯如此。
陈菲娅再是怯懦、自闭,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
小孩子受不得半点哄骗和威胁,稍稍施加一些压力,他们就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李司净,我有跟你说过小叔出现在我梦里的事吧……”
笃信科学的宋曦,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劝说李司净。
“陈菲娅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到有人在梦里救了她。”
“她如果在梦里见到也是小叔,就不可能会做拐卖小孩的事情。”
宋曦永远站在周社这边,“你要相信小叔。”
李司净想起那场杀死陈莱森的梦。
也许陈菲娅没看见的人,不是周社,而是他。
李司净觉得头痛。
哭泣的陈菲娅那一双眼睛,梦魇般浮现,尽是悲伤和痛苦。
没有在梦里看见他最好。
他不想成为别人心里的英雄,只想快点抓到严城,找回他的妈妈。
结束了宋曦的电话,李司净没有任何收获。
只能寄托希望给警察。
无论陈菲娅是帮凶,还是又一次受害,抓到严城就清楚了。
只要抓到严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李司净按捺着焦躁,盯紧了《箱子》的拍摄。
白天的老楼,一遍又一遍的拍摄林荫发现不对的场景。
等夜深了,继续拍摄林荫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了奇怪响动的戏份。
那道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是野兽的嘶鸣。
引得他走出安全的楼栋,终于在漆黑诡异的李家村,展开了第一次逃亡。
林荫不过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只能在乡野偏僻的土路,奔跑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只能仰望平静走来的追逐者。
那是小玉。
白天冷淡得嘲讽林荫异想天开的女人,晚上仿佛变成了狠绝果断的杀神,能够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一路的阻碍。
她逆着光线走来,连脸部轮廓都是阴冷的。
她不会向林荫伸手,只会居高临下的问:
“林荫,你要在这里大哭一场,等人来救吗?”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李司净沉默盯着监视器,清楚后面每一幕的展开。
林荫孤立无援,小玉冷眼旁观。
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幕后黑手的李襄,透着肃杀的犯罪气息。
“怎么样?”
明明是独孤深的重要戏份,迎渡却要过来邀功。
“你让我照顾好阿深,没亏待他吧。”
两个人之前的剑拔弩张,似乎一个晚上就缓和了。
李司净忙着看下一场戏的安排,心中焦躁得无法平静,依然出于对男主演的关心,出声问了:
“你给他赔礼道歉了?”
“我又没做错事,干嘛要道歉!”
迎渡永远张狂自信,什么都难不倒的模样,见李司净忙碌,嘻嘻笑着打扰。
“我跟他聊了聊李铭书。”
一听到外公,李司净总算分出一丝注意力。
“聊的什么?”
迎渡卖关子的反问:“你知道当初我爷爷怎么到李家村的吗?”
李司净头也不抬,直接说了:“搞封建迷信,下来改造。结果死性不改,还是继续搞封建迷信。”
“那不叫封建迷信,叫风水堪舆,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正统建筑学,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传统文化。”
迎渡认真纠正,又接着问:“那你知道李铭书是为什么到李家村吗?”
李司净忽然不想跟他聊了,长叹一声,烦躁的看了看手机。
没有万年的消息,没有未接电话,没有警察联络,没有妈妈。
“要说就说,不要一开口就明知故问,浪费我时间。”
“……这不是怕你不知道,说了影响你的状态,耽误拍戏么。”
他是死性不改的脾气,完全遗传的林东方的死性不改。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李铭书怎么跟你说的?”
“杀人。”
外公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来到李家村的原因,但是李司净从来没有认可过这项罪名。
“他在学校的时候,因为大会上有人对台上的人下死手,外公去阻拦的时候推得太狠,把人推到石阶尖角上,撞出了脑出血,人没抢救过来,死了。所以外公下放李家村。”
那是动手的家伙罪有应得。
却成了一场死亡蔓延的灾难。
混乱得没有法律、没有规则的时代,全凭只言片语就能决定生死。
外公手上沾了血,没有立刻枪毙,苟活一条性命来了李家村,已经算是极好的出路。
以至于李司净都会想,外公如此任劳任怨的待在李家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原因。
他杀了人。
即使他是为了救人才害得那个专横跋扈的家伙死掉,依然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
然而,李司净见到了迎渡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想说的不是这个。
“怎么?又跟你爷爷说的不一样?”
“爷爷跟我说,在那个年代,杀人犯是不可能放到农村来的。再荒谬、再离谱的时代,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不枪毙也是重刑坐牢,可是李铭书说着自己是杀了人才来的,这根本不合理。”
迎渡的困惑,并不比任何人少,“李铭书肯定不是因为杀了人来的,难道他跟你都没有说过实话吗?”
李司净有些恍惚。
毕竟外公来到李家村的年代,野蛮、荒诞,出现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情有可原。
迎渡这么一说,李司净脱离了对那个时代的愤怒,察觉到了相同的不合理。
只有被污蔑杀人,最终冤死的杀人犯。
却不会有承认杀人,被法外开恩的杀人犯。
李司净皱了眉,视线不着痕迹的瞥向周社。
那个温柔体贴,跟剧组成员打成一片的顾问,正笑着摆了摆手,又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机,似乎在拒绝对方加好友的要求。
他大可去问,又不想当着迎渡的面问。
于是将问题抛给了迎渡。
“那你爷爷怎么说?”
“我爷爷说,李铭书是老天爷在照顾的人,害他的人都会死,有些不同寻常的能力在身上。也许他是被人陷害杀人,也许他真的杀了人,但没人敢拍板让他去死,所以他才会来到李家村。”
迎渡玄乎其玄,永远离不开他的老本行。
“毕竟,李家村的这群人,多多少少都跟奇门异术沾了边,否则我爷爷也不会到这里来。”
说得神神叨叨,倒是令李司净想起了那张截掉了半截的合影。
“他们来做什么?”
以防万一他先说了,免得迎渡又卖关子讲废话,浪费他时间。
“外公说他们来伐木、修路。”
“也是伐木、修路。”
迎渡认可了,两位长辈说法一模一样。
“可是,爷爷总觉得李铭书私底下做了不一样的事情,有不一样的任务,所以我才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李家村!”
弯弯绕绕,仍是没有新的回答。
李司净觉得迎渡烦人了,开口就打发他走。
“这么想知道,你搞个碟仙、观灵,自己去问我外公。我忙死了,你以后没事不要过来,不然我叫珊珊姐收拾你。”
“怎么又叫我姐啊,你能不能成熟点,别总是告家长啊。”
迎渡一听急了,很不情愿,“而且那是你外公又不是我外公,我怎么搞观灵?要搞观灵,也得你配合我啊!”
李司净根本不想配合,听他意思,这小子真想过观灵。
“有空问百八十年前的老黄历,你不如算算小安什么时候找回来,绑架犯什么时候抓到!”
也不是关心贤良镇小太子,纯粹是想找到严城,顺便给迎渡找点事做。
免得烦人。
谁知,迎渡下巴一扬,笑得万分得意。
“早算过了,大安速喜小吉,这孩子遇到贵人了,最迟明天就能回来!”
第二天一早,迎渡算的命应验了。
李司净刚出房门,就听到剧组场务报喜。
“警察说找到了小安,送去了医院,没什么事。终于太平了,真怕小孩回不来,又说我们是绑架犯。”
欢天喜地的,至少剧组解脱了。
李司净心情轻松很多,也原谅了迎渡的吵吵闹闹。
大安速喜小吉,遇贵人。
也不知道这贵人是周社,还是别的家伙。
李司净关心的问道:“那绑架犯呢?抓到了吗?”
“不知道,没听说。”场务摇了摇头,又道:“应该抓到了吧?我们又是搜山,又是看监控的,这都能抓不到?太看不起警察叔叔了。”
没关系。
李司净想着,万年会带八卦回来。
就算警方是铁板封的口,这家伙也能从他乱七八糟人脉里,抠出点消息,告诉他严城在哪儿。
毕竟,他才是目击严城的第一协助者。
怎么都会有内幕消息。
然而,《箱子》的拍摄从早上等到晚上,万年都没回来。
李司净想着,警察可能要录口供,指认严城什么的,总会耽误点时间。
他也尝试给万年打电话,拨出去的号码却一遍又一遍的提示无法接通。
这样的提示音,李司净在妈妈的号码里听过,又在万年这里听到,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到剧组收工,回了镇上,李司净径自去了派出所。
贤良镇派出所的警察笑着说:
“他协助我们看了监控,确定嫌疑人进山之后,不是高高兴兴的,早就回去了吗?”
李司净的心沉了下来。
万年失踪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突然消失不见,手机还联系不上,并不能引起旁人的警觉。
“他又不是孩子,也不能断定他失踪了吧?”
“再等等,可能手机没电了,在找你们的路上。”
“你报失踪是可以的,但是四十八小时后才能立案,毕竟他成年了。”
李司净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无论警方怎么安慰,万年没有跟嫌疑人直接接触,不可能受到伤害,也无法抹除他的惶恐。
因为他有责任。
如果不是他叫万年留下看监控,这么一个多嘴多舌的生活助理,不可能离开他这么久,还联系不上。
在这样的山里,联系不上一个人已经足够叫李司净心慌。
哪怕是周社这样用着老人机的家伙,也不会打不通电话,更何况是手机不离手的万年。
“卡。”
拍摄还在继续,李司净近乎疯狂在相同场景再拍一遍。
那一段段的对白,从夜晚拍到凌晨,又在白天挑出一幕,继续拍摄。
万年还是没有出现。
那个吵吵闹闹,随时都在他身边“李哥”“李哥”的絮叨家伙,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座山。
再也没有出现。
李司净承受着只有他才明白的惶恐。
即使周社处于他的视线范围,黑影烂泥退避三舍,他没有受到幻觉的惊扰,他却恨不得累得倒头就睡,梦到万年。
但是没有梦。
李司净从拍摄现场的躺椅醒来、从简陋酒店的床上醒来,从往返行程的车上醒来。
都没有做过任何一个梦。
他仅仅是醒来。
李司净麻木的坐在监视器前,要求演员再拍一条。
先是迎渡受不住了。
“不是,李司净你把我当奴隶用吗?”
他能吃苦,但不吃无谓的苦。
他能看出李司净因为万年没消息,变得不对劲,但他肯定的说:
“万年绝对没事,我都算过了。他平平安安的,肯定是偷懒在哪儿睡着了,没注意手机没信号。”
万年不是那样的人。
手机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种全新的器官。
除了开车的时候,片刻离不开手。
随时都会在上面刷出崭新的信息,如果网络迟缓、没信号,万年自己才是最焦急的人。
他出事了。
因为认出了严城和陈菲娅,所以他出事了。
极大的负罪感,淹没李司净。
在没能找到严城,救出妈妈之前,他又害得万年消失。
是他害的。
先是迎渡,然后是纪怜珊,接着剧组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李司净状态不对,纷纷尝试劝他休息一下。
然而,李司净不肯。
就算让演员休息、工作人员休息,他也坚持坐在监视器前,重复播放他们拍好的片段,让大量的信息占据自己的思绪。
他的眼睛盯紧画面,意识却克制不住的模糊。
耳畔传来的不是李襄和林荫的对话,而是电流般的轰鸣,伴随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那是他打给妈妈时,传来的回声。
也是他打给万年时,持续的杂音。
万年……
温暖的手掌,捂住他疲惫的双眼,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依靠在周社的肩膀,听到这个温柔无情的男人说:
“乖侄子,睡会吧。”
“我会做梦吗?”
李司净害怕睡着,更害怕睡着之后一觉无梦的醒过来。
他固执的抓住周社的衣袖,矛盾的恐惧梦境又期待能够在梦里找到万年。
周社的手掌温暖,捂住他发烫的眼睛,声音在耳畔轻不可闻:“睡吧。”
“没有梦的话,我不……”
他想说我不睡,仿佛小孩放胆威胁小叔似的无理取闹,却无法继续发出声音。
李司净闭上了眼睛,没法抵御困倦,思绪仍在翻腾,仍在不断重复。
如果不是他让万年盯着严城和陈菲娅……
是他害的。
李司净终于做了梦。
梦里是一间陈旧陌生的房子,墙皮剥落得发霉发绿,窗户狭窄边框长满铁锈,只能看见外面一堵高墙,挡住了室内采光。
李司净从来没有英雄主义情怀,却在见到这样陌生地方的瞬间,感到欣喜。
“万年!”
他下意识叫喊,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梦。
这是万年的梦。
“万——”
他没能叫出第二声,一双手费劲的捂住他的嘴。
“嘘。”
他身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变声期的嘶哑怪异。
“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乱跑,不可以不听话。”
李司净仿佛被他所说的“不可以”禁锢在原地,没法再出声。
他们僵持着,李司净只能感觉捂住他的嘴的人,年纪很小,应该是个孩子。
他手掌瘦弱得只剩骨头,心跳虚弱得没劲,更是屏气凝神,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捂住李司净的嘴上。
那孩子似乎在等什么。
李司净什么也听不见,更看不出眼前破败的房子,有什么值得观察的。
等了许久,等到一切没有任何变化,捂住李司净的那双手终于松开了。
“好了……”
李司净转过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穿着破洞的无袖汗衫,布料发灰发黄,像是反复洗过许多年,尺寸也比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大了太多,空荡荡的挂在和手臂一样瘦弱的肩膀上,露出他锐利枯瘦的肩锁关节。
“万年?”李司净尝试喊他。
少年骤然眼神惶恐,似乎被他的音量吓到了。
“嘘——不要喊这么大声!”
声音沙哑得颤抖。
李司净只能低声做贼般悄悄问:“如果发出声音会怎么样?”
少年的脸庞显露出迷茫,泛起自己笃信的规则受到质疑时的无措。
“会死的……”
他喃喃彷徨四顾,仿佛在戒备隐藏的怪物,“真的会死的……”
第37章 第 37 章 万年
李司净很难认出这是万年。
从他挑选助理的时候起, 万年给他的印象始终没有变过:
话多、快乐,整天一个人都可以说个不停。
就算惹人烦、遭人厌, 也会很快恢复自己的节奏。
总而言之,是一个唠唠叨叨、非常操心但适合做助理的废话机。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快乐的人,曾经瘦弱得枯槁,双目灰然,浑身散发着难以承载的苦味。
“又来了……又来了……”
少年脸色一惊,慌乱的左顾右盼,“快躲起来!快点!”
“万年,你冷静一下……”
李司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至少恢复成平时万年的样子。
可他还没说完, 万年已经焦急的抓住他, 带他往房间里去。
穿过木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一壁衣柜。木制衣柜翘起了表面的层板, 勉强黏着一块坑坑洼洼生了绿锈的镜子,映照出同样坑坑洼洼的墙皮。
他抓住李司净, 想将李司净往床底塞。
“你做什么——”
“嘘!”
他的力气不大,手指颇为用力, 完全是无法控制力度的小孩,依然努力的想要将李司净塞进房间唯一的那张破床底下。
“不要出声, 不想死的话就快躲起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 梦魇里的万年, 不是他熟悉的万年。
这时候的他,瘦弱得像是十一二岁,或者更小一些的十岁九岁。
他还没渡过男孩漫长变声期,正处于遇到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懵懂无措。
他只会在李司净不肯藏进床底下的时候, 压低声音哀求:
“相信我吧,求求你了。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了,真的很多很多次了……会死的……会死的!”
李司净没有办法,只能费劲的缩进了床底。
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感受到粗糙床木的毛刺,狭窄的空间堆满了杂物,散发着灰尘泥土的气息。
比他熟悉的漆黑泥泞,更多了几分沤出来的酸臭。
可这不是他能挑三拣四的梦。
他刚刚蜷缩在狭窄床底起来,万年已经熟练的抬起瘦弱手臂,逃避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浑身脆弱的骨头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一场可预见的灾难。
“滴,十点。”
家里电子钟忽然发出播报声音。
破旧屋子摇摇欲坠的木门,随之发出了震天巨响。
“砰砰砰!”
砸门一样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凶神恶煞的骂声:“小*子滚出来!今天你和你那个小杂种,都别想跑!”
骂声没有停止,木门哐哐哐的,随时都会被砸碎。
身旁的万年克制着呜咽的哭声,眼泪流黑了一张瘦骨如柴的脸。
“万年,不用再怕了。”
李司净知道这是什么。
讨债、寻仇,他没有经历过,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伸手揽住万年,难得温柔的劝慰:“你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了,这些事就会消失……”
“砰!”
他话音未落,破烂的门终于被砸开。
进来的脚步声纷芜繁杂,带着气势汹汹的呼喝。
“躲哪儿了?”
“滚出来!”
搜查的响动,在破落空旷并没有什么东西的老屋回荡。
哐哐当当,很快打开了他们藏身的房间。
李司净从床底缝隙看出去,能够看到穿着拖鞋、运动鞋的腿。
大约三个人,边找边骂。
“这男的欠了五十万就死了,晦气!”
“这破屋子也不是他们家的,里面些烂家具能卖的全卖了,剩下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他不是有个老婆吗?又躲哪儿去了……”
“啊啊啊!”
尖叫声从李司净身旁传来,万年已经被人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万年!
李司净赶紧从床下爬出来。
“小杂种在这儿!”
追债的人,已经抓住万年的手臂,发出激动的叫声。
“把他拿去卖了,至少能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司净见到迸射的鲜血,断裂的头颅,哑然的万年满脸是血,面如死灰。
在他梦里无数次见过的短刀,血流汩汩,轻而易举的斩断一个成年人的脖颈。
而握刀的男人,穿着沾染血迹的灰色长风衣,一次又一次,冷漠的俯视尸体。
那双眼睛稍转,与李司净对视,冰冷得没有情绪。
这是李司净第一次在肆意屠杀的梦里,与周社四目相对。
他心头一悸,没能出声,就见染血的刀尖刺向另一个追债人。
三个人,在周社的刀下,也不过是挣扎的鱼肉。
李司净无数次见过短刃,不过寸掌,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剖开血肉、刺穿心脏、斩断头颅。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令他头脑轰然,声音僵持在嘴边,无法阻止或是询问。
这些人,该死的。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们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该死的。
李司净麻木的看周社动刀,冷漠得如出一辙。
直到那把尖刀,指向了万年。
瘦弱的孩子,跌坐在血泊之中。
呆愣的看着令他恐惧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变为碎裂的尸体,最终轮到了他自己。
李司净突然想起宋曦的噩梦。
在周社斩碎无数染血的试卷之后,宋曦是那么茫然又惊恐的被周社杀了。
周社,并没有想救他们。
只是单纯的破坏一切,杀死一切。
“周社,你不能杀他!”
李司净是害怕周社的。
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滥杀,害怕他的刀。
但李司净依然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让他从梦里醒来吗?难道只有死亡可以结束噩梦吗?”
周社并没有回答。
即使李司净抓住他的手,也无法阻止他的手掌。
不足寸掌的刀刃,只需要指尖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刺穿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司净情急出声:“小叔!”
那个冰冷的男人对这样的称呼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看他。
冷漠的腔调似乎懒得解释,言简意赅:
“他不想活。”
因为他不想活。
属于周社的刀就会像杀死宋曦一样,把彷徨无助的万年杀死。
只是因为他处于茫然与苦痛之中,寻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周社决定帮他做最简单的选择。
“不。”
李司净伸手抓住了周社的指尖,强硬的阻止那把刀。
他比谁都清楚。
也许梦里年幼的万年不想活,可是熬过了这些痛苦岁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属于万年的生活,忙碌、琐碎,依然充满了烦恼和焦躁,也不可能大富大贵。
可是不会再有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将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令他惶恐无助的痛哭。
也不会再有折磨得他恨不得死去的谩骂,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身体的苦楚。
“就算他不想活,你也不能杀他!”
李司净蛮横得不讲道理,固执的握住那把短刀。
如果这把刀一定要见血,那么……
周社忽然松了手,那把短刀轻巧落在了李司净掌心。
明明是锋利的染血刀,在李司净的手掌,却变成了温润如玉的触感,圆润冰凉,散发出独特的气息,绝不会伤他。
他困惑的去看那把短刃,还没能琢磨出它的材质,身旁的周社再度动了。
右手失去了一把短刃的周社,左手再度握刀,毫不迟疑的向万年挥去!
“周社!”
李司净顾不了许多,飞身撞开了周社的手臂。
“铮!”
带有惊人力度的刀刃,在撞击下失去方向,狠狠扎进了木制的床栏。
李司净挡在万年身前,直视令他陌生的周社。
哪怕这是一场噩梦,他也不希望万年是以死亡醒来。
他度过了太多太多死亡终结的梦魇,他比谁都清楚醒来后的恐惧与惊慌。
可惜周社不会停手,眼神冷漠杀人如麻的家伙,根本不是他假装温柔顺从的小叔。
如果他有枪……
他应该有枪!
“别过来。”
李司净的手里不该有枪。
可他抬起了手,直指周社的双手,蜷缩出了握枪的模样。
冰凉坚硬的枪柄,在他虚握的掌心延展。
剧组那把他握过无数次的道具枪,凭空展现出尖锐的光芒。
“这是我的梦。”
李司净永远不会忘记周社的亲自教导。
“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任何事。”
周社真的停住了脚步,风衣沾染的血污并没有干透,沿着衣料滑落,仿佛受了伤似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李司净持枪质问道:
“你到底在梦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在实现他的愿望。”
周社失去了两把短刃,仍是能在手中再度捏起新的凶器。
不足寸掌,身带血槽,能够轻易破开梦境中任何的东西。
他重复道:“他不想活。”
“万年没有不想活,他只是——”
李司净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万年沙哑破音的呼喊打断。
“不要再吵了,你们不要再为我吵架了!”
他在李司净和周社争执的时候,拔出了扎入床栏的利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想再藏起来了。”
“我也不想再挨打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
万年握紧了刀,克制不住眼泪流下来。
“爸爸就不会去借那些钱,妈妈就不会出门被车撞死。”
“都是因为我。”
他的眼泪流得一张枯黄的脸,蜿蜒出黑色的痕迹。
“让我死吧。”
短刀染血的刃尖刺进脖颈。
“杀了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痛苦的皱起眉,要将手中的刀结束一切。
“我活着也没什么用……”
可是那把刀,仿佛成为了沉重的钝器。
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如愿的刺伤自己。
等他睁开眼睛,就见到那把染血的短刃,被一个人狠狠的抓住,流淌出更多的鲜血。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突然发出声音,突然跟另一个看起来凶狠的人吵架。
为了他吵架。
为了他握住了短刀,鲜血横流,阻止他这样没用的人自杀。
“为什么……”
他的疑惑没有得到回答,却听到那个人说:
“万年,你很有用。”
这是梦里,李司净就算被刀捅穿也不该感觉到痛。
可他的痛苦来自心脏。他的心,在万年的噩梦里感受到万年的痛苦。
他紧紧握住那把刀,认真的说道:
“每次你都会准时到地方接我,开车从来没有违章。无论我脾气多坏,骂你、烦你,你都不会生气。有你在片场,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都很喜欢你。”
“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一直包容我的坏脾气,”
李司净继续说,“万年,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助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用,人很容易倒在负面情绪之下,一振不起,但你没有,你从来没有。”
李司净回想起宋曦。
已经顺风顺水十几年的心理咨询师,却一夜之间选择自杀。
万年快乐随性了这么久,一去查严城和陈菲娅就变成这样。
李司净察觉到异样,追问道:“你是不是见到了严城和陈菲娅?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
“李哥……”
眼泪婆娑的万年,忽然喊出了李司净熟悉的称呼。
紧握短刃、不想活了的力道,忽然松了许多。
“李哥……”
“万年!万年!”
李司净扔掉那把刀,抓住茫然的万年。
“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你要醒过来。虽然在梦里寻死很容易,但是我还在等你回来!”
“你走丢了,还是被严城绑架了?你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你——”
万年被他一通喊,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他茫然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李司净,脑海却在想:
如果人死了,会有临终走马灯的话,他会想起什么呢?
怎么他想起的……
居然是他去应聘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笑着背诵准备好的面试稿,而面试官麻木乏味烦躁不堪,想要快点结束的疲乏表情?
好奇怪啊。
万年在笑。
我才十二岁,怎么会有到处面试工作,从满怀期待到麻木落空,又感觉理所当然的幻想?
不过,他这样一无是处,没有父母的人。
书都读不好,去面试也不过是占用别人宝贵的时间。
可是,他怎么会记得眼前这个人,在他占用别人宝贵时间的时候,亲切的问了他一个问题,缓解了他的尴尬与沮丧呢?
“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
万年茫然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亮光,露出了尴尬的笑意。
“哈哈,你是李司净,李哥。我怎么会把你都给忘了呢?”
万年那一天是去面试的。
招聘网上到处都是“学历:本科以上”的要求,他能够见到一家本地公司,没什么特别限制,还宽宏大量的写“学历不限”,简直是天大的运气。
于是,他仔细读了这篇招聘信息。
“月薪3k到8k,年底奖金丰厚。”
那工资就是最高三千了,奖金什么的想都别想。
“工作有激情,吃苦耐劳,有团队精神。”
懂了,工作很忙,加班很多,整个公司一起卷,谁也别想单独跑路。
“弹性工作制,福利完善,待遇从优。”
理论上弹性单休,小概率平时疯狂加班然后弹性调休,说不定还得跟随公司安排,弹性加班弹性不休。
一看招聘话术,就是个休息全靠请假,请假就扣工资的奴隶制公司。
不过,万年也不管了。
直接投了简历。
他一个大专毕业,没什么特长,长得也不帅,还没贵人帮衬的待业青年,有什么能挑的呢。
是份工作要他,就干着吧。
可惜,招聘市场实在是供大于求。
万年提前半小时到达现场的时候,这家名为“一叶文化”的公司,面试等候区坐满了求职人员。
万年一去就觉得:坏了。
大家都看着自信从容,穿着黑白工作装,头发一丝不苟。
男的帅气抖擞,女的高挑漂亮。
万年也去过十几个写字楼、CBD的应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精英人士。
有人接起电话,说着万年听不懂的英语。有人拿着昂贵的苹果笔记本,忙碌整理他看不懂的数据。
甚至有人激动的跟身旁人闲聊:“你A大的啊?我是你上一届的!你哪个专业?”
A大可是著名的985翘楚……
他好像来错了地方。
万年紧张的看了看时间,选择去问身边的应聘者:“你好,这里是不是这个一叶文化?招行政专员这个。”
“是。”
对方穿着带logo的名牌衬衫,诧异的打量了万年一眼,显然被他的穿着惊到了。
万年有些赧然。
他想着公司规模不大,月薪也不高,应当不是要求西装革履的大公司,于是穿着老旧T恤和牛仔裤就来了。
一看就跟满场名牌时装的社会精英格格不入。
对方也是个好人,“你不认识许叶?你不知道《赵满江》?”
面对这样的询问,万年显得有些局促。
“赵满江我知道,是一个电影的主角……”万年眼睛一亮,“我还记得他念打油诗,说自己是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的赵满江呢!”
答非所问的,对方看出他一无所知,更惊讶了。
“哎呀,一叶文化就是《赵满江》的出品公司,圈里大制片许叶的公司!”
万年尴尬的笑:“原来是这样,我还说怎么一个学历不限的文员,都这么多人来应聘。”
“行政专员,可不是一般的文员。”
对方笑得懂行,“而且招聘上写学历不限,那是因为他们挑的东西比学历更重要。长相啊,特长啊,要是会点儿钢琴小提琴的更好,实在差一点的,能说会道,家里有矿也行。毕竟是电影圈嘛,大部分人学历都不高,这个不重要。”
万年懂了。
招聘总有一些潜规则。
学历要求本科及以上,代表着研究生和博士才会被多看一眼。
而学历不限,则是代表着除了最容易获得的学历之外,招聘方要挑的东西更为苛刻。
身高外貌、言谈笑容,必须要有一项特别出众、特别夺目,才能让面试官留个待定。
再加上这是大制片的公司,能进去也算是跟电影圈沾了边,所以普通人努努力就能获得的学历,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万年坐在等候区,像是一个完全被排挤出圈的局外人。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过的简历筛选。
长相不行、特长为空、学历不值一提,对什么许叶、什么电影一窍不通,偏偏收到了面试邀请。
大家都在信心满满等着叫名字,他却在手机上查资料。
一叶文化出品的《赵满江》,是半年前大爆的喜剧电影。
讲述男主角赵满江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闹出一系列乡下人进城的笑话,是个啼笑皆非的故事。
影评说它是小人物的时代传记,演绎了普通人的快乐生活。
万年看过,完完全全的认可。
赵满江的饰演者是知名的喜剧名角,他在电影里灰头土脸的,衣服破烂,皮肤黝黑,演绎得特别接地气。
但是离开了大荧幕,他出席各种宣传,忽然变得衣衫鲜亮,发型精致,和一群等候面试的社会精英如出一辙。
哪怕他再念出那句“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也不是什么惹人发笑的小人物了。
赵满江终究是电影虚构的角色。
到了现实里,只有万年这样的小人物格格不入。
万年查完了公司的信息,见证了一叶文化出品的电影,票房各种大卖,经典作品层出不穷的辉煌。
他感慨万千……
原来招聘上写的“年底奖金丰厚”,是真的啊!
第38章 第 38 章 不要背负他们的命运……
万年还没面试, 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他的外貌才艺,家世背景, 每一项都是负分,能录取才怪。
心情倒是轻松许多。
万年想,这么大一个制片公司,是不是面试官都长得格外好看。
他能来见见世面,怎么都是自己赚了。
他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了他的面试。
走进格子间,里面齐刷刷的坐着五位面试官。
白衬衫、黑蓝西装、挂脖工牌的精英做派,专业得万年只在电视上见过。
唯独角落里,远远坐着一个同样穿T恤的年轻人。
他没有戴工牌,但容貌出众, 像极了等候区里光鲜精英。
见到他那一刻, 万年霎时明白了这个公司需要什么样的人。
比如像这个人这样的, 穿着跟万年相似的旧T恤, 偏偏气质一眼脱俗,变成了独特的复古风格, 立刻能够吸引众人目光。
换成万年去挑人,也会对他产生极深的印象。
演员吗?
万年猜想。
可万年扫了他几眼, 这人不仅不抬头,还沉迷手机, 根本不在乎进来的人是男是女。
有点不礼貌啊, 说不定脾气还不好。
万年感慨, 仍是笑着开始了自我介绍。
他的介绍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学的什么专业,毕业于什么院校,年龄多大, 做过什么工作。
“感谢大家宝贵的时间,我的自我介绍完毕。”
面试官垂下视线,提笔做了勾画:“感谢你的到来,公司后续如果考虑录用的话,会通知你的。”
“谢谢。”
哈哈。
万年不由自主讪笑,跟他想的差不多,考虑录用会通知,不考虑录用没通知。
连一个问题都懒得再问他,就是来走个过场凑个人数,耽误一下面试官的宝贵时间罢了。
万年笑着正准备走,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声音: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万年惊讶的转头,看到了坐在角落一直玩手机的那个年轻人。
他拿着一张纸,问道:“你在简历里写自己话很多,擅长单方面聊天,可以给别人创造情绪价值,具体是什么?”
万年想起来了,他手上拿的那张纸,应该是自己投的简历。
简历没什么好看的,职高毕业,大专院校,参加的比赛跟获得的“荣誉”,跟玩笑似的,都不配和门外一身名牌的精英简历摆在一起。
他居然得到了一个提问的机会。
“对啊,我话很多。但不是上台演讲那种说话,是我克制不了倾诉欲望。只要有人愿意听的话,什么无聊的话题,我一个人也可以一直说,从早聊到晚都没问题。”
万年说着傻乎乎的笑了笑,“其实简历上的特长我都是随便写的,主要是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特长,不会唱歌不会乐器,跟琴棋书画一点也不沾边。但是我想到我应聘的岗位是行政专员,就是上传下达、各种沟通,我就擅长沟通啊。”
呱唧呱唧的,整个会议室都在回荡他的废话。
万年自己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额,对不起,我这个人说起话来就这样……嘿嘿,控制不住。”
万年脸也红了。
别人随口好奇问一句,他怎么还表演起来了。
在他尴尬的时候,那个人又问:“如果这个行政专员的工作,不是你想象的坐办公室接电话,而是要出外勤,一直跑东跑西,有的时候连饭都没办法准时吃上,而且需要你一直说话,从早到晚不停的说。然后你对接的上司,态度非常恶劣的叫你闭嘴、安静点,嫌你废话多的同时,又要求你保持自说自话,你会生气吗?”
“啊?”万年没听过这么矛盾的要求。
又要人说话,又嫌人烦的。
他犹豫片刻,如实的说道:“……会生气吧,不过这种事应该是我的问题。自说自话也分很多话,如果我说的话惹得对方不高兴了,骂我也是应该的。而且我这个人一说话就克制不住,想到哪里说哪里,经常不过脑子,有些重要的事情还会反反复复的提醒,别人觉得我烦,叫我安静点太正常了。”
“我有时候觉得,宁愿自己啰嗦点惹人讨厌,也好过我没有提醒他,导致工作出了问题,大家一起背锅来得好。没做到提醒,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午夜梦回——啊!当时我提醒了他就好了!”
“对了,你说要跑东跑西,一天到晚饿着肚子出外勤是吧?其实我这个人很好打发的,吃点面包三明治就能过一天。我也有驾照,以前开公司的车从来没有出过车祸,如果不是交不起租车的押金,我都考虑过去开出租车或者跑滴滴。他们押金真的有点高啊,要一万多,嘿嘿,我怕左扣右扣,一分钱没赚到还要倒贴。”
非常啰嗦,非常讨厌,非常厌恶的絮絮叨叨。
万年说完都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
连最基本的“不生气,不碍事,都是为了工作,我吃苦耐劳”这么简单的主题,也要说上一大堆废话,耽误大家时间。
但是他很久没有跟人聊天了,可以在这种陌生的场合、下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人面前,尽情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万年觉得很开心。
真的很开心。
“嗯,谢谢你。”对方垂下视线,结束了提问,“我只是好奇。”
好奇啊?
哈哈,万年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可能是漫长无聊的面试,也无聊的想抓住他这么无聊的人聊一聊。
万年没报什么希望的回去,最终没有得到看起来不错的文化公司工作,却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对方问,他愿不愿做私人助理。
“我叫李司净,勉强算是个导演,需要一个话多的助理。”
那是李司净第一次正式的跟他沟通工作要求。
“我不喜欢工作环境太安静,我需要你这样话多的人尽情说话,但是我不接受你向我输出负面情绪,我脾气不好,会骂人。”
“工作内容就是开车接送我,帮我和各种人联系沟通,还有对我一切信息严格保密。”
“工作时间根据我的具体安排,大概率没有休息日,但是法定节假日给你按三倍工资算加班费,你有事的时候可以提前请假,剧组忙起来的时候你得随时在,一叶文化会给你买五险一金,月薪到手八千,年底公司也按利润比例发奖金给你,这样的工作你接受吗?”
“李哥!”
万年喊得狗腿,高兴万分,“没问题啊!”
没问题啊。
像他这样的人,被骂多少次,被嫌弃多少次,都没问题的。
反正,他也没有家人需要他的照顾,那就照顾老板好啦。
“李哥,你家门口新开的奶茶店喝过没有?我点了一杯抹茶奶绿,真难喝啊,你可千万别上当。”
“李哥李哥,你吃瓜了吗?想不到那个演员是个大烂人,我以前还挺喜欢他的电影的。”
“嘿嘿,李哥今天想吃什么?我在网上看到有家烤肉超好吃,新开的,我还抢了优惠券!”
其实李司净比他要小很多,但是万年喊得很快乐。
给李司净当助理,简直是他做过最轻松的工作。
不用早起打卡,不用晚上加班。
李司净在电话里说得那么可怕,他还以为是什么没日没夜熬寿命的工作。
结果,不到下午,李司净都不会出门。
他开车接送李司净的地方,也不过是商业区各种传媒工作室,说是跟编剧、制片讨论剧本。
他帮忙看着时间,选选下午茶,等一群人聊到六点多,再接李司净回家。
因为李司净要回家吃晚饭。
李司净的妈妈很忙,万年没见过。
但是爸爸特别亲切,总是小万小万的喊他。
每次都热情的留他吃饭。
一个极好的老板,一个绝佳的工作氛围。
拿着这么高的工资,做这么轻松的事情,万年都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在平时聊的八卦里,绞尽脑汁去挖一些搞笑热点,努力在网上扩展自己的人脉,负责在车厢里为李司净带去快乐的笑声。
也会跟李司净的爸爸报备吃什么喝什么,免得老人家担心。
李司净这个人很沉默。
但万年知道他会听。
偶尔聊起娱乐圈的烂人烂事,他会发出轻蔑笑意。
时不时感慨世道不公,他会隐隐叹息。
很好懂一个人,在筹备一个绝对会成功的电影项目。
万年看过许多电影,每一部都是票房大爆。他单纯从一个普通底层观众的角度来说,完全支持李司净的全部决定。
他也愿意替李司净去做一些事情。
万年应该是羡慕李司净的。
一个人能够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把一件事做成,足够令他羡慕。
以至于他在梦里都变得固执起来。
他也想试着做点什么。
曾经的噩梦里,万年总是麻木的躲在床底下,习以为常的等着被人发现,遭受毒打,然后醒来。
如今,他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见到妈妈,希望妈妈能够活下来。
梦里那张精致年轻的面庞,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漂亮。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逐渐从二十五年,变为十五年,现在呢……
万年记不清了。
他只是清楚的感叹道:总有一天再梦到妈妈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比她年纪大了吧?
妈妈打开了家门,万年再一次冲上去阻止。
“妈妈,不要出门,不要走那条路——”
“烦死了!”
妈妈尖声厉气,狠狠给了万年一个巴掌。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烦人!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要是没生你就好了!”
这一次,万年呆愣站在梦里,感受到脸颊烧灼般的痛。
甚至没能说出“那条路之前还掉了瓷砖砸到了人,经常有车闯红灯不安全”,响彻的关门声就夹断了他妈妈的怒斥。
可能,额……他是真的有点烦人吧?
哈哈,像他爸一样。
虽然他对他早死的爸爸没什么印象了,仍然记得他爸爸喜欢说话。
现在想想,可能像妈妈说的,他跟他爸一样,傻乎乎的、啰啰嗦嗦,遗传了烦死人的垃圾基因。
烦死人了。
哈哈哈。
可是万年从噩梦里醒来,又会觉得很快乐。
哪怕李司净总是恶声恶气的讲他——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八卦。”
“废话真多,专心开车。”
“再笑工资给你扣光。”
哈哈。
万年却笑得很快乐。
一个嘴上永远嫌弃他吵闹、烦躁的李哥,永远不会真的嫌弃他。
万年的眼泪干涸在十二岁的稚嫩脸庞,抓住李司净的手,说得真心实意。
“我一直感谢李哥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也一直很崇拜李哥。虽然有时候惹了你生气,我会觉得难过,怪自己怎么那么多嘴,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但是大多时候我都觉得很快乐。”
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梦里说得清楚。
“但是,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到此为止吧。
“我对不起我妈,最后也没能救她。”
“我也对不起我爸,最后也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可能我真的跟他惹人厌烦得一模一样,所以我妈才会说,没有生我就好了……”
“万年!”
李司净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他们,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看着这样痛苦的孩子,李司净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直嘻嘻哈哈的万年。
“你爸欠了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妈去世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尽了力、提醒了就能避开的,万年,不要背负他们的命运,你只用做你自己!”
“我自己……”
万年的眼泪流个不停,“可我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连说这句话都是笑的。
李司净印象里话多到令他嫌烦的万年,不该陷入这样深沉的内耗。
占据了生命十几年的痛苦,成为了万年剩下几十年忘不掉的阴影。
李司净听到脚步声,身后静立许久的周社,再度靠近。
他说:“这样的人,要从噩梦里醒来很容易。”
就像选择去死一样容易。
“不要你管!”
李司净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在这个冷漠无情的周社身上。
他依然记得宋曦可怖的梦境,还有飞起的头颅。
死亡盖过一切恐惧,是多么的容易。
但万年根本不必去做这样容易的选择。
“万年,你期待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破旧灰尘落下的房间,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的母亲,欠下了债务去世的父亲,还有整日整日恐惧追债人上门的生活。
万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李司净抓住他瘦弱的肩膀,“你好不容易摆脱了债务,好不容易考上了学校,虽然只是一个专科,没有其他学校的学历耀眼,至少你投了简历,去了面试,有了一份工作。”
“你的工作让你感觉快乐。”
“忙里偷闲刷手机的时候很快乐,点奶茶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时候很快乐,和你那些网络人脉凑在一起吃瓜聊八卦的时候也很快乐。”
“你早就熬过了这辈子最难的时候,还要继续憎恨这个曾经的自己,恨不得自己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生吗?”
万年的眼神恍惚,有着十二岁少年迷茫的懵懂。
“万年!”
李司净喊他的名字,将自己的枪塞到了他的手上。
“像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十二年,远离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了十五年,如果你记得自己的快乐,还是不想活,还是想死,那就用这把枪。”
比起残忍的刀刃,枪永远是脱离了现实生活,不会对现实造成负担的虚构凶器。
即使万年在梦中死在枪下,他醒来,也不会对一把只在荧幕上出现的枪感到恐惧。
因为他会知道,枪是假的,梦是假的。
而他真实的活着。
那把剧组的模型枪,带着李司净的体温,落入了万年手中。
“你可以用这一把枪,杀掉曾经痛苦的二十七年,等你醒过来,剩下的每一天都属于你自己。”
“再睁开眼,你就重新活了一遍,不需要去幻想未来有多美好,你完全有能力面对和接受所有的不好,不用再背负已死的一切。”
万年醍醐灌顶,握住那把枪,像是笨蛋小孩好奇研究陌生玩具。
坚硬的触感应当陌生,万年却觉得熟悉。
他摸过这把枪。
在剧组、在车厢、在李家村人潮攒动的拍摄现场,是剧组里用来拍摄枪戏的道具。
万年不再哭了,他眼里闪动着光亮,握住了那把枪。
枪实在是太虚幻了,他长这么大还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枪。
这么帅气的武器,带有冷漠的肃穆,偏偏握在他瘦弱的手上,又透出几分滑稽。
令他想起李司净握住枪,将某个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哈哈。”
万年快乐的笑,就像他之前也悄悄嘲笑了那个人一样。
那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
“原来……”
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笑着看向李司净,扣下扳机。
“我在做梦啊。”
“砰!”
李司净见到随着子弹喷涌而出的黑暗夹杂着血迹,溅射在木床。
血液像是烈焰,席卷了一场大火,熊熊燃烧了整间屋子。
黑色焰火剥离掉陈旧的灰烬,露出了坑坑洼洼的斑驳钢筋水泥。
可以让一个人崭新的去活。
飞扬的火焰卷起了眼熟的碎纸,残破渺小的在李司净眼前一闪而过——
“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却快要被这一个字疯。
到底“我”指的是谁,到底谁在讲述“我”?!
李司净盯着掉落在地的枪。
心跳如雷,梦魇不醒。
燃烧的破旧老屋,没有留下万年的尸体,只有随着梦境崩塌的碎裂砖瓦,还有眼前永恒冷漠的男人。
“你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周社站在烧朽的门框,捡起沾染着黑沉血迹的刀,放在掌心,用指尖摩挲李司净留下的血。
“你只是想杀死他,让他永远处于对死亡的恐惧中,让他害怕死亡胆战心惊的活着。就像对待宋曦一样。”
李司净厌恶的退后,远离这个男人。
“死亡不是他们的选择,是你强加给他们的决定,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重新站起来,拥有更好的生活,你却只会让他们做简单的选择。”
周社说:“死亡是他们内心的愿望,我只是实现他们的愿望。”
李司净说:“他们的愿望是醒过来,结束梦里感觉到的痛苦,而不是用死亡的痛苦掩盖过去的痛苦!”
李司净见过太多,想象美好未来,却倒在残酷现实面前的人。
万年不是这样,万年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无论前路糟糕痛苦泥泞,他也不可能放弃。
一定是眼前这个人,或者陈菲娅和严城做了什么。
“万年会醒的,我会找到他。”
不必因为害怕,一遍一遍在梦里哭着想死。
不必像宋曦似的,用死亡的恐惧去盖过童年的阴影。
他只要万年活着,面对曾经的懦弱、胆小、恐惧,带上它们一起,勇敢去走自己的路。
那个男人没有表情,语气也不温柔。
“乖侄子,你的一些想法,幼稚得可爱。”
“闭嘴,不许这么叫我!”
李司净在他靠近的时候,猛然捡起地上的枪。
冰冷的、根本没有火焰温度的枪,更不会有万年的血迹。
但他不介意让它染上眼前这个人的血。
李司净终于可以分辨小叔和这个男人,即使他能够在“小叔”的称呼里停手,但他绝对不是李司净认识的周社。
“你根本不是我小叔。”
李司净看得清楚,将枪口对准了他。
“你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第39章 第 39 章 嘻。
李司净无比肯定, 周社和梦里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记忆,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周社是他小叔, 是会温柔解释,克制有礼的成年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融入剧组的工作气氛,不会令人感到不自在。
面对质疑,周社会解释。
可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对于他的威胁熟视无睹,只会走过来强硬的说道:
“梦要结束了,我带你走。”
“别过来。”
李司净握紧了枪,真的会开枪。
“这是我的梦,我会杀了你,梦自然会结束!”
这不是他的小叔, 不是生活里一点一点假装温柔, 融入他生活的周社。
而是一个冷漠无情, 行事如同鬼魅一般随心所欲, 刺穿他的躯体,折磨他的灵魂, 真正伤害过他的人。
李司净好不容易忘却的恐惧,在对方冷漠眼神里死灰复燃。
他甚至开始想念周社。
即使是伪装出来的温柔, 也是李司净渴望的温柔。
对方并不畏惧他的枪,甚至没有分给那把枪半分视线。
“这不是你的梦。”
他径自抓住李司净的手, “杀了我, 你会走丢的。”
他语气如常的冰冷, 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心。
手掌触及李司净的瞬间,李司净仿佛被黑暗泥泞淹没。
他感受到痛。
感受到害怕。
他感受到年幼无助的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绑住了双手,捂住了嘴巴, 被这个男人打开了双腿……
“砰!”
枪射出的萤绿火光,点燃那个男人的灰色风衣,像是烧除污秽的鬼火,瞬间吞没了那张令李司净恐惧的脸。
“李司净。”
那个男人在火焰里,声线冷漠的呼唤他名字,却用着极少听见的语气,他格外害怕。
李司净不愿和他独处。
即使投身熊熊烈火,他也不要跟这样冷漠无情的男人继续对话。
他几乎是赴死一般撞入烧毁的老屋,燃烧的灰烬,扬起窒息的暗尘,跳跃出可怖的痕迹。
视线突然变暗,他感受到冷风吹拂,抬眼可见竹影摇曳。
簌簌竹叶作响,李司净竟然觉得再往前走,能够见到外公的坟墓。
毕竟,这是上坟的路……
他念头刚起,竟然神魂一震,猛然醒来。
李司净躺在拍摄现场的椅子里,眼前一片漆黑。
仿佛他就这么睡了过去,所有人都撤离现场,没有叫醒他。
周围没有人,只有拍摄用的布景、器材。
他视线所及之处,熟悉的黑泥汩汩流淌,犹如一条泥泞的夜河,汇聚东流。
那些嫩芽般的绿色,仿佛飘浮着绿色萤火,不断从黑暗里跃出,竟然展现出一丝丝生命的诞生与复苏。
“周社!”
李司净翻身起来,呼喊着周社的名字。
黑暗空旷得没有回应。
这里应该还是他的梦。
如果不是梦,他就该在热热闹闹的剧组醒来,见到喋喋不休的万年,去说自己迷了路、忘了时间,还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李司净手上没有了枪,可他将手伸进口袋,竟然摸到了手机。
在这样离奇寂静的梦里,他清楚翻到了周社的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音令他烦躁。
“叮铃铃~叮铃铃~”
但是很快,在一片黑暗之中响起了手机铃声。
李司净看向黑暗。
飞舞的萤火一只一只向着黑暗飘去,仿佛他手上这通无人接听的电话,正在黑暗深处响铃。
“周社?”
他完全忘记那台老人机的铃声是什么样,毕竟周社的手机除了购买的那一天,从没在他面前响过。
李司净沉默凝视黑暗,直到他拨出的等待音结束。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黑暗里的铃声也随之停了。
李司净再度拨出电话,果断走入了黑暗响铃的方向。
他压抑的蛮横无理,在愤怒重拨里展露无疑。
周社完了,敢不接电话。
他一定要找到这家伙,问清楚刚才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里的男人跟周社到底什么关系。
然后打死这个王八蛋!
那道铃声似乎察觉了李司净的暴戾,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
李司净几乎是跑着去追的。
他的视野漆黑一片,仍能察觉到自己正在爬山。
敬神山的石阶,每一级都那么相似,他却在自己追逐的喘息里,意识到这是去半山腰的路。
敬神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土地庙。
跟外公的坟墓一样,山北水南,阴气逼人,是外公曾经昼夜不停修路的终点。
在那个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他们这样的一群人来到李家村,起早贪黑,伐木搬石。
是为了修建一条简陋的山路,直通那座破旧的土地庙。
李司净觉得不可思议。
他几乎怀疑土地庙是后人修建的建筑。
但是土地庙漆黑的焚烧痕迹,又给了他更好的解释——
也许这条路并不是为了上山祭祀,而是为了毁掉祭祀。
李司净思绪混乱,执着追逐。
他听不见手机铃声了。
无论怎么拨出号码,无论如何“嘟……嘟……”作响,也没有他想要的回应。
李司净有些慌。
他加快了步伐,隐约能在黑暗前看见尽头微弱光线,照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周——”
他快步上前,甚至没能喊出声,就被对方伸手抓了过去,干净利落的狠狠绑住双手!
“王八蛋!”
李司净在痛骂周社。
再一抬眼,月光清凉如水,照亮了拿绳子绑住他的家伙。
对方短发利落,更显得消瘦脸庞历经了坎坷,突起的眉骨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仍是藏不住锋利如刀的眼神。
“严城。”
李司净只见过这人两次,依旧印象深刻,他妄图挣脱双手,依然被捆缚的绳索控制得纹丝不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好像总在问对方这个问题。
在飒飒秋风里,严城脱去了夹克外套,仅有一件极薄的背心,用一条一条白布缠着手臂,穿着怪异,似乎不觉得山里冷。
他不回答,只抓住李司净,强迫他看向另一个地方。
泥泞的石板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波,延展而去的地方漆黑又熟悉。
是李司净去往外公坟墓的那段竹林路。
那个男人骗他。
李司净想。
如果不是骗他,怎么可能在别人的梦里,出现他恐惧得如同进入怪物巢穴的竹林幽径。
这就是他的梦。
“叮铃——叮铃——”
一道古怪的声响,像极了丧事送葬的乐声。
竹林掩映的路上,出现了一列队伍。四个穿着红衣的身影埋头抬起一方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盖头覆面的新娘。
她一头黑色的长发,梳出长辫,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一双如玉的手,捧着什么东西似的,规矩的摆放在膝上,随着轿椅一晃一荡。
李司净见状,心头一紧。
妈妈!
他难以克制的向前,却被严城一把抓了回来。
“你想死吗。”
严城终于出声,对他恨意不减,“害死你妈不够,还想害死更多人?”
李司净知道严城在指责什么。
正如他的噩梦一般,是他害死了妈妈。
可他绝对不是在这种家伙面前,自怨自艾的脾气。
“你知道这座山会吃人,还是带她回来了!”
李司净对自己的恨意,转换为对严城的敌视,“我害死了她,你也是帮凶。”
严城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看着那一列送嫁的红衣。
“对,我害死了她。现在,我要救她。”
李司净一愣,急切问道:
“怎么救?”
“杀了你。”
严城握紧了捆束李司净双手的绳子,提着他往前。
“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吗?一个人换一个人,是山里的规矩。”
李司净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周社。
周社也清楚说过,要换外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周社就是代价。
李司净沉默随着严城前行。
他明知道这样的规矩,依然坦然的要看周社去死,是不是过于残忍无情。
严城没听到他吵闹,见他沉思,嗤笑一声。
“怎么不怕死了?我以为你为了拍那个邪门歪道的电影,怎么害人也要活下去。”
“我不会死。”
李司净被他捆住了双手,也敢盛气凌人的说:“我外公在这里,我外婆在这里,我妈在这里,我小叔也在这里。”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严城的眉骨蹙起,突兀出狠戾的光。
似乎没想过李司净会把“全家都交代在了这座山里”,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有靠山。
最终,严城没再说话。
他只是抓起绑了李司净的绳子,拖着他追上缓慢前行的送嫁队伍。
那列送嫁的队伍,像极了外公在《守山玉》写的模样,但少了敲锣打鼓的热闹。
走在漆黑山里,一摇一晃,有着魍魉鬼魅的异样。
“沙沙。”
头顶竹叶飘落,反射着月光锋利的银色。
李司净仍能见到满地漆黑泥泞,裹挟着幽绿萤火。
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更分不清眼前是外公所写的送嫁,还是严城谋划的又一次草菅人命。
但他清楚的知道,轿子放下,新娘就会捧着怀里的守山玉,自己走向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沉入水底,永远消失在山里。
不多一会儿,那一列送嫁队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静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写:
深邃幽绿,泛着冷冷的光。
可李司净看得极为痛苦。
这地方的水,应当早就干涸了。
因为他接连几次过来,都只见到豁口的泥石浅滩,得有一场连天大雨,才可能蓄积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这方幽绿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轿椅,没有揭开红盖头,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净不知道那是不是妈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
但这是他的噩梦,鲜活的一个人,即将在愚昧的信仰里走向死路,他怎么可能不救。
“不要过去!”
李司净扬声喊道,引得潭边的轿夫骤然回头。
他们没有脸,没有表情,却在那一刻疯了一样如鬼魅黑影,转身扑来。
严城怒斥:“死了几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吗?”
李司净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运,但绝不认可《守山玉》里的谋杀。
“我妈也死了,难道不救?”
“啧。”
他听到身旁严城一声轻斥,在黑影来临前狠狠抓住捆缚李司净的绳索,将他往后一扯。
李司净差点没能站稳,等回过神,已经见到严城拆下手臂缠着的白布,甩成了坚硬的长杆,像是一支招摇的船帆。
他出势如枪,直扫黑影。
也许是梦魇的阴影,轿夫红衣如空荡衣物,失去依仗,被严城一竿子扎入泥地。
可李司净仍能见到漆黑污秽的影子,张开爪牙,狠狠裹上严城手臂。
霎时血流如注。
李司净焦急的尝试挣脱,然而捆住他双手的绳子跟铁链一样坚固,令他烦躁不已。
枪。
如果他有枪就好了。
先杀了这群轿夫,再解决严城!
他尝试出枪的一时半儿,严城已经解开了另一只手臂缠绕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袅袅的焰刀,刮过残暴的黑影。
李司净还没见到烂泥燃火,就见焰火带着刀锋,直劈向他。
“疯子!”
李司净抬手去挡,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又调转刀口。
却在“啪啦”一声后,紧紧缠住他手腕的绳子,烧了个干净。
他重获自由。
严城一把砍碎李司净的桎梏,冲他喊道:“跑。”
李司净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见面就绑了他,要杀他做祭品。
这时候见势不对,又拼命护着他,还叫他跑?
严城手中火焰烧灼,疯狂扑来的黑影,似乎畏惧那一团火,总是尝试避开它的锋芒。
李司净不会跑。
这是他的梦,他不会又像个孩子似的逃跑。
在严城与黑影缠斗为他开辟道路的时候,李司净想也没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经走入水中。
幽绿的池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再往里走一点儿,她就能如愿赴死。
然而,李司净不管不顾,伸手将她拖了出来。
盖头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终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长发,痛苦的眉眼。
穿着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妈妈,是陈菲娅。
严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司净救过陈菲娅一次,又要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陈菲娅近乎崩溃的尖叫,似乎并不愿意上岸,妄图挣脱李司净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见到的不是李司净,而是梦魇里的恶鬼。
李司净闹得狼狈不堪。
十五岁的女孩子,再怎么瘦弱,力气也足够惊人。
他踩在湿滑的池底,好几次都要摔倒。
终于理解了严城为什么见面就绑他。
要是他知道陈菲娅这么不想得救,他就该带着绳子来绑,省点力气!
“哈哈哈!”
水声哗啦的争执间,传来了尖锐的笑声。
似乎有人看着他狼狈的救助一个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畅快,嘲笑着他的努力。
李司净在那道刺耳笑声之中,力气变大了许多……
不对,是陈菲娅停止了挣扎。
几乎昏过去的陈菲娅,哪怕落进水里,李司净都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拽到岸边。
一场看起来简单的救助,令李司净疲惫不堪。
他理解陈菲娅的孤独无助,恨不得去死的绝望,但他希望陈菲娅不要那么轻易的做出选择。
至少,不要死在这座大山。
“嘻。”
李司净骤然听到一声笑。
阴冷潮湿,仿佛从寒潭深处传来的笑声,比起刚才哈哈大笑的嘲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猛然起身,凝视幽绿的池水。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在自己的倒影中,见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堪堪汇聚成一道人形。
没有面容、没有表情,仿佛是漆黑淤泥里产生的鬼魅,从深不见底的水池里走出来,散发着莹绿的光芒。
李司净脸色苍白,恐惧的后退。
那团人影般的光,似乎察觉了他的害怕,远远停在原地,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纹,发出凄厉的嘲笑。
“李铭书连命都不要,就教出你这样的笨蛋。”
嘲笑鄙夷,冷漠得如同李司净的童年梦境。
他指尖冰凉,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盯着那道幽光身影,抱起昏迷的陈菲娅。
两道身影仍是瘦弱,李司净无法阻止她们的离去,却在身影消失之前,忽然能出声了。
“外婆!”
那是他的外婆。
是他从来不敢面对的可怕女人。
可是外婆在这里,那么外公就应该也在这里。
李司净焦急的呼喊:“外婆!”
那道背影并不回应,渐渐消散。
李司净感受到彻骨的冰寒,费劲的想要追过去,他好不容易能够挪动步子,又失去了方向。
外婆是往哪儿走的?
她要把陈菲娅带去哪儿?
妈妈呢?
外婆在这儿,她是妈妈的妈妈,只要追上她,就能找到妈妈……
李司净的所有念头,都在寻找那道消失的身影,他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也无法阻止他的前行。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拽——
“你想死吗!”
严城一声呵斥,李司净终于回神。
眼前深潭阴沉,他大腿已经没入了寒冷的池水,再往前一步,就将彻底落入池底。
而这片孤苦凄清,死过许多女人的寒潭,已经不见了外婆和陈菲娅的踪影。
“……你带陈菲娅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严城,总有数不清的问题。
“她和我外婆又是什么关系?”
不对。
李司净更应该去问:
“我的外婆……”
他的外公心心念念带他去探望的那个存在,形如鬼魅,状若精怪,绝对不可能是人。
“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们属于这座山,像你的妈妈一样。”
严城的手臂鲜血横流,混入寒潭冰冷的水中,依旧牢牢的抓住李司净,唯恐他一个猛子扎进寒潭。
“女人走进祭坛,能够实现愿望,男人走进去,只有死路一条。”
第40章 第 40 章 她的未来不必有我。……
李司净永远无法理解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
严城却神色肃穆的说:“这座敬神山, 也叫祖宗山,是周朝氏族的祭祀之地。”
不同于祠堂、庙宇的祭祀, 那些信奉先祖显灵的人们,早在这样的山里,修建了一座通天祭坛,聆听神谕。
天幕地席,日夜祭奠,庇佑了氏族兴旺,昌盛至今。
“太久远的规矩,流传下来已经变了样子。现在贤良镇筹备的祭祀庆典,都是经过李铭书编撰的内容。而他故意隐瞒的那一部分神谕,就明确写了, 山里的女人进入祭坛, 能够实现愿望, 而男人会死。”
李司净听完, 又一次直面人类的愚昧和外公的苦心。
他嗤笑着挑明所谓的神谕。
“明明就是男人怕死,才叫女人去死。”
没有道理、没有根据的传统, 杀死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追究起缘由,无非就是相同的原因:
因为掌权者是男人, 所以女人去死。
因为受益的是强者,所以永远给另一方套上弱者的枷锁。
蛮荒的弱肉强食, 却要被这群家伙盖以“传统”“规矩”“自古如此”, 在部分人的私心里, 变得冠冕堂皇起来。
李司净走出寒潭,风一吹,浑身瑟瑟。
他想起半山腰被烧毁砸烂的土地庙,尤为讽刺的说道:
“就算这座山有祭坛, 五十年前也该被毁掉了。”
严城没有出声,走回岸边,撕碎了缠在腰腹的白布,试图裹起流血的伤口。
李司净在月光下,见到他手臂凄厉的伤口,流着血,翻开皮肉,像是经历了野兽撕咬,惨不忍睹。
看他费劲的,似乎右手已经麻木的失去知觉,只剩左手能够搭把力气。
李司净不是烂好人。
但他要严城活着,救回他的妈妈。
所以直接拿过白布条的另一节,给严城包扎伤口。
靠得近了,他才发现白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读不懂的文字,仿佛是道教的云篆,形成了别样的纹路。
这样的纹路染了血,竟让李司净觉得眼熟无比,一时间又无法清楚说出它们的归属。
严城没有拒绝,看他帮忙缠好了手臂。
“你学过急救?”
李司净没有跟他聊天的兴趣,他们仍旧是目的不同的敌人。
他沉默的包扎,突然手腕一转,一声不吭的用剩下的一大截布条,将严城手腕也捆了个结实。
这才回答:“我还学过怎么制服歹徒。”
毕竟他是经历过泥石流、地震、洪水的邪门体质。
这种最基本的保命技巧,别人可以随便学学,他必须认真掌握。
严城试图挣脱,手腕却像他捆李司净一样紧。
他也没多余精力挣扎了,问道:
“你要把我丢进祭坛?”
李司净不知道他说的祭坛在哪儿,但如实的告诉他:
“我会把你丢进派出所,到时候你杀了多少人,都得老实交代,别以为把绑走的两个孩子还回来了,就不用坐牢。”
他以为,严城会语气狠厉的辩驳,说自己没杀人或是没绑架。
这人却一声不吭,仔细端详他。
那样的端详,带着怀念与感伤。
严城终于放弃挣扎,垂下捆住的双手,像个认命的囚犯,发出感慨:
“你很像她。”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李司净勾起冷笑,反问道:“你记得我妈的名字吗?你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吗?”
严城沉默看他,一语不发。
李司净知道他不记得。
如果记得,他不会一次又一次用“你的妈妈”这样的称呼,去称呼李灿芝。
严城这样敌视他的人,最恨的称呼就是“李司净的妈妈”。
依然只能在这种时候,承认他是妈妈的孩子,去掩饰自己的不记得。
月光阴冷,李司净抓住严城下山。
他们绕开寒潭,在辨不清真实和梦境和黑夜里,踏上了下山的泥路。
严城有了闲聊的兴趣。
“她不在的时候,你爸没有再找别人吗?”
李司净瞥他一眼,“这种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他不信这么一个嫉妒心极强的男人,会忍得住不去监视他爸。
可惜严城监视了,也只能见到他爸每天善乏可陈的出门买菜,逛商场,晚上散步遛弯。
连只狗都不养,仿佛真的有妈妈陪伴,丝毫不会孤独寂寞。
“我爸也不记得了。”
李司净回忆起他和他爸相处的这些年,只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他会抱怨说,如果妈妈知道我病了得多心疼,我要是太久不回家,电话里也会说妈妈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你说,他肯定不记得妈妈了。又是怎么说服自己安于现状,每一句话都像我妈还在,他们没有分开过一样。”
严城安静的听着,他也是男人,他也不理解周卫。
“如果他记得呢?”
“他应该不记得了。”李司净说,“我问过他,妈妈叫什么名字,他把我骂了一顿。”
“骂到最后,说了很多埋怨我的话,却还是没有告诉我,妈妈的名字。”
“那你呢?”
李司净同情的看着这个男人,可他绝对不信他做的一切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千里迢迢来到敬神山,真的只是为了救一个名字都不记得的人?”
严城挪开视线,回避了李司净的眼神,没有说话。
但他什么都不说,等同于默认。
李司净非常肯定:“你不是为了救她而来,你有别的目的。”
果然,这座外公坚持留守的大山,始终不会让他喜欢。
太多人消失在山里,也太多严城这样的人,居心叵测的让人消失在山里。
严城沉默不答,只固执看他,半晌出声,“李司净,你不该活着。”
李司净不知道这算是答案,还是严城对他的怨恨。
路途泥泞寂静,他想起走入寒潭的陈菲娅,又想起妈妈。
他脑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回荡起最后一次见到陈莱森时,那家伙癫狂发疯的话。
还有周社认真的承诺。
“难道……”
李司净很不想问,因为一旦问出口,有些事情就会在他心底扎根。
“这座山,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沉默之中,夜风呼啸,山里变得更为阴冷寂静。
“净净……”
轻盈的呼唤,随着风飘来。
李司净霎时停住脚步,看向幽绿的寒潭。
“净净。”
温柔的呼唤变得确定,李司净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迈步。
“妈妈?”
严城在阻拦他,严城在说什么。
可是李司净猛然推开身前的阻碍,执着去找声音的来源,耳畔只有妈妈温柔的轻呼,眼睛只看得见被他遗忘的熟悉脸庞。
妈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性的梳成了长辫,搭在颈边,细长的眉毛弯弯,总是带着温柔笑意。
他和妈妈长得很像。
倒影在水面的容貌,李司净能够一眼认出来。
“净净。”妈妈在喊他。
那份涌上心头的温暖,令他难以克制的伸出手。
妈妈——
李司净跌入水中,没能抓住妈妈的手,像是被绑住了手脚,无法挣扎的沉入寒潭。
冰冷的水灌入鼻腔,他发不出声音,却神志清醒的意识到:
新娘不是自愿的。
她们不像《守山玉》里写的唯美浪漫,自愿赴死。
而是村民绑住了她们的手,捆住了她们的脚,塞住她们的喉咙,拴上厚重的石头,让她们再也发不出声音,在恐惧和绝望中沉入深邃的寒潭。
李司净在窒息与死亡的恐惧前,忽然想起来了。
六岁的时候,他甚至没能走出树林,就被抓住了。
泥泞的黑影,仿佛是梦魇里的鬼魅,缠住他年幼的躯体。
在这样茂密的树林,多得是居心叵测的影子,让他没法听从妈妈的话。
“妈妈……妈妈……”
李司净的呜咽,占据了他全部记忆,而记忆的最后,是周社救了他。
童年恐惧的死亡,变成了另一种噩梦,沉睡在他逃避的躯体。
直到他开窍的那一天,在茫然懵懂的睡梦中,做了一个和周社有关的绮丽幻梦。
他忽然理解了周社面对质问时的错愕。
自己亲自救下的人,对自己充满畏惧和仇恨,换谁都会错愕得心寒。
可是周社……依然无奈的接受,温柔待他。
还挨了打。
李司净沉入水底,痛苦异常。
走马灯一幕又一幕持续冲击脑海,给予他死前最后的嘲弄。
他想起来了,当初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在死亡那一刻的恐慌,不亚于第一次梦到周社时的惊恐。
李司净解释不了他对周社的害怕,但他清楚知道人类无法抵抗死亡与性,就像无法逃脱生和死。
两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惊人的一致,界限模糊,分辨不清。
李司净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不是周社在进入他,而是死亡在进入他。
偏偏他是一个分不清善恶、蛮不讲理的小崽子,才会牢牢记住周社和痛苦。
却误以为那份痛苦的来源,是周社。
他大概是要死了。
只有濒死的时候,他才会产生愧疚和后悔。
但是好像……
太晚了。
“周……”
他想叫周社的名字,一出口尽是水流灌入口腔。
李司净确定自己要死了。
不然怎么会在冰冷深邃的见到了周社。
这个王八蛋在水里的幻觉,仍是那副令人嫉妒的俊美模样,哪怕眉宇间泛起焦急,也显得脸庞完美无缺,仿佛在嘲笑他的临终醒悟。
李司净感受到水流灌入大脑的刺痛,又在痛苦里重获自由。
那种灵魂出窍般的自由,迫使他产生极强的欲望,直接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幻觉,咬了上去。
温柔的气息从唇齿间传来,带着冷冽的水流,凶狠的咬出了铁锈味。
濒死的人,退化成了野兽,带着此生最后的愤恨遗憾,极具侵略性。
他感受到推拒,睁开眼清楚看到周社诧异的神情,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呆愣,嘴角无辜带血,又被水流冲刷得干净。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李司净就算死了也要质问这个家伙:
是想留到坟前烧纸的时候再跟他说吗?
李司净没能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冰冷的池水,温暖使他困倦,只来得及闷声埋怨:“王八蛋……”
脑子却想,我都要死了,亲一下不过分吧?
竟然在幻觉里,隐约听到带笑的回应。
“嗯,不过分。”
周社抱起湿透的李司净,走出寒潭,回到岸边。
怀中骂他王八蛋的家伙,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严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上一次,这个男人话都没说,径自走入了陈莱森的书房,换得陈莱森魔怔了一样去投案自首,向警察坦白了他死而复生的疯话。
这一次,男人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严城被问得愣神。
他快忘了他的愿望,就像他忘记了那个人。
眼睛呆滞茫然的落在了李司净脸上。
苍白的脸埋首在男人怀里,呼吸平稳,似乎有惊无险的睡着,静谧得仿佛没有丢魂似的跳入寒潭。
都说儿子像妈,李司净应该很像她。
可是严城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却记得那个人总是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对生活没有任何的不满。
那个人喜欢穿白色衬衫。
天气凉了会在衬衫外面加一件毛衣,常常是浅蓝色的,因为她喜欢浅蓝色。
“城哥,这不是毛衣。”
那个人总在细微的地方,笑着斤斤计较,“是针织衫。”
严城始终没法理解。
细长的毛线织出来的衣服不叫毛衣,叫针织衫。
但是那个人喜欢这么叫,那就这样叫吧。
冷漠的声音,穿透他破碎的记忆,严城听得清楚。
“这池寒潭通往祭坛。”
“只要你能走入祭坛,就能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声音成为了一种蛊惑。
严城受到灵魂深处的吸引,相信这声音的每一句承诺。
他步入深幽的潭水,始终没有回头。
这是他的愿望,他要为自己念念不忘的愿望付出应有代价。
潭水缓缓流淌着污秽的血,在漆黑夜晚的反射出荧黑蓝,他脑海里一直浮现出李司净失去血色的脸。
等水流没过腰际,他突然明白了。
他想的不是李司净的脸,是那个人的脸。
处于恐惧与害怕之中,仍旧为了李司净,毅然选择回头的脸。
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后悔了。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严城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责任——
她是要回到敬神山的人,而自己是要送她去敬神山的人。
所以他去了李家村,见到了李铭书。
那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有着强大且残酷的命,亲近的人都会遭遇不测,独自一人活着,可又一直活着。
除了捡来的女儿,再没有任何的亲人。
说不上幸运还是凄惨。
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历经了残酷的对待。
曾经谣言四起,说他坐在乱葬岗吃下了自己父母的尸首。
还有离奇的记录,说他让一个在医院断气的人死而复生。
无数人想要撬开他深埋的秘密,想要弄清他藏起来的完整神谕,想要金钱,想要权势,想要长生不老,想到发狂。
最终,那些人都比他更早死去。
他变成了这座山活着的神谕。
这些严城都没见过,无从考据。
可他清楚知道,李铭书确实在山里捡到了一个属于大山的女孩,平安无事的将她养育成人。
可惜,他太老了。
寿命所剩无几,像是山里外强中干的老树,稍稍用力就能彻底的掰碎,留下一地零落的树皮枯枝。
根本保护不了女儿一辈子。
严城收到过警告,不能忤逆他,但是可以骗他。
骗他,自己期望和他的女儿结婚。
骗他,自己会尽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李铭书只是说:
“你和她结婚,你会后悔。”
后来,李铭书同意她和一个叫做周卫的废物男人结婚,去生一个会害死她的孩子。
只因为李铭书说,周卫不会后悔。
李司净和她很像。
她和李铭书很像。
一生结局无可挽回,仍会执着的相信爱能改变命运。
严城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长相,仍旧能够记得她维护周卫时的语气和声音——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是为了责任、为了义务和我结婚,他只是因为爱我。”
“他不会后悔。”
严城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如果为了责任,他又为什么承担着这样的责任?
如果为了实现愿望,他实在是不明白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的人,好像迷失在了一座山里。
步伐阻滞不前,眼前只有“责任”“愿望”不断盘旋,却只见无数人讲述执迷不悟的神明、祖先,重复一代又一代的癫狂,拼命填满欲望沟壑,直到临终了才后悔:
这一生不该这么过。
他好像已经不相信那些人冠冕堂皇讲述的事情了。
那么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不像周卫,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不像那个人,选择了为李司净而死。
水没过脖颈。
水灌入鼻腔。
水令他窒息。
他在这一刻,领悟了李铭书所说的后悔——
怎么到了死的那刻,才开始期望这一生应该重新来过。
“……我没有后悔。”
冰冷的寒潭之中,他依旧张开口,任由水流涌入,尝试发出声音,反驳着李铭书的断言。
至死,嘴都是硬的。
“只是……”
潭水深邃,寂静无声。
她的未来不必有我。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李灿芝
周卫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李灿芝不见了, 他的老婆不见了。
明明他挚爱的妻子失踪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跟儿子吃饭聊天出去散步。
竟然儿子读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大学门外合照。
不见老婆的踪影。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焦虑恐慌的梦境。
他甚至一直在寻找梦的每一个熟悉角落,他的李灿芝在哪里?
出门了?
生气了?
还是……
周卫走了很多地方,他们经常一同买菜的超市,经常闲逛的绿地公园,还有街头巷口的杂货店、服装店、书店。
甚至是儿子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
他找了很久,像是进入了一座庞大的迷宫,处处都是熟悉的转角、路口,却处处没有李灿芝的身影。
周卫疲惫不堪,焦急的汗水湿透了衣背。
即使商城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满是逛街闲聊的声音, 他也觉得阴寒彻骨。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无力的坐在商城长椅上,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行人。
陌生带笑的脸庞,仿佛一个个不认识的幸福家庭, 刺痛得他心脏紧缩。
“给。”坐在长椅一端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谢谢。”周卫接了过来, 可他擦的不是汗水,却是擦不尽的眼泪。
“哎?我这是……”
他拿着纸巾擦泪水, 可泪水越擦越多。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惧, 全是李灿芝消失不见的害怕, 就这么窝囊的坐在商城的长椅上,痛哭了一场。
等到周卫情绪平复下来,一旁递纸巾的年轻人仍是没走,还问他: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不见了。”
周卫心里的惊恐慌张, 终于宣之于口,“我老婆不见了!”
年轻人安慰道:“她可能瞧上了哪件漂亮裙子,去了试衣间,你等等她。”
周卫这才打量起这位年轻人,他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朴素的白衬衣黑长裤,身形消瘦。
一副初出茅庐大学生的打扮,又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
他的心竟然安定下来,恐惧没由来的一扫而空。
甚至深深认为这个年轻人的话值得相信。
“我等她。”
眼前的商城,顾客络绎不绝。
周卫竟然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我老婆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的……她叫李灿芝,她很特别,也很厉害,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她在……”
周卫想说,李灿芝在很厉害很不得了的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层管理,经常出国,工作很忙。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那间公司的名字。
一瞬间的空白,令他茫然的抬头看向不断从他面前走过的行人。
他们面容陌生,带着亲切笑容和身旁的人闲谈,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陌生亲切的脸上,找到李灿芝的模样。
他记得的,他应该记得的。
李灿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即使在人山人海吵闹至极的大广场,他也能越过无数黑色脑袋黄色脸庞,找到他独一无二的李灿芝。
因为她很安静。
那么多人,那么吵闹,无论多么危险的喧嚣,都会悄然的远离她,只剩下万般波澜处变不惊的静。
周卫见到她第一眼,就迫切的挤开吵吵嚷嚷的人群,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执着又羞怯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容温柔的回答:“我叫李灿芝。”
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至此一生,念念不忘。
后来,周卫开了很久很久的车,去了很远很远的李家村。
第一次拜见了他未来的岳父。
那是一个固执住在偏僻村落的老人,即使周卫和李灿芝的财力可以在城里买下宽阔敞亮的大房子,给他一间安稳的居所,也劝说不了这位守旧的李先生,离开这样落后贫穷的地方。
周卫紧张的递茶,李先生没有接。
李先生说:“和她结婚,你会很辛苦。”
周卫说:“我不怕苦。”
李先生又说:“你们结婚以后,不会再有恋爱时候的安稳。你经济富足,婚后柴米油盐的小事,可能觉得不算什么问题。但是灿芝身体弱,往后生了病肯定会常常去医院。你刚从医院出来,应当比我这种乡下老头更清楚医院是什么地方。”
“来回奔波,时日漫长,她会拖累你。”
“叔叔,我爱灿芝,想和她组成家庭,就不会因为她病了就觉得她拖累我。更何况,她照顾我这么久,也没有嫌弃我……”
周卫来之前遭了一顿打,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实了解医院这种地方。
虽然对方揍他是为了李灿芝,他只要离开李灿芝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他只恨自己过于弱势,没好好学上几招,敌不过对手,保护不了李灿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长久。”
李先生总是不看好他,“你们组成家庭,也许不会有孩子。”
周卫闻言焦急的问道:“灿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会儿说医院,一会儿又说不会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严城,他说自己才能照顾灿芝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灿芝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你们家有遗传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说:“对,我们有家族遗传病。”
周卫坚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遗传病,我可以带她去北京治疗,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联系到美国的医生,我们去美国治。”
李先生叹息一声,“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治不好的。”
老人的叹息,饱含着一生苦楚。
周卫向李灿芝求婚的时候,李灿芝二十三岁。
当他听到未来的岳父说,灿芝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那一刻涌上的错愕、悲伤,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无法忘记。
周卫那时才想起,灿芝是没有妈妈的。
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妈妈,像是妈妈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般。
即使来到了这栋破旧老屋子,也没有在厅堂见到任何的遗像,证明李灿芝的妈妈存在过。
周卫霎时领悟了“治不好”的含义。
因为李灿芝的母亲,也因为李灿芝的父亲,都足以证明“治不好”的遗传病,带走了多少生命。
周卫记得清楚,他红着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对方始终没接的那碗茶,说着心里最真诚的话。
“爸。”他换了称呼,铁了心,“也许您觉得我年轻,不可靠,会对灿芝喜新厌旧,弃她不顾。但我一直觉得——”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钟都是煎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没有孩子,可以没有未来,但我这一刻爱她,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即使我们结婚之后,医院变成了家,日子得数着过,我也心甘情愿。”
周卫递过了那碗茶,“爸,我不会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就像周卫坐在商城的长椅等待灿芝一样煎熬。
可他最终听到了一声释怀的笑声。
“你确实会过得很辛苦,很煎熬。”
他的岳父终于端起了他递的那碗茶,笑意浅淡的去拨弄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
“虽然爸他说,结了婚,我会很辛苦,其实我老婆比我更辛苦。”
周卫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极度疲惫和痛苦里,充满了倾诉欲。
“她身体不好,还怀了孩子。我当时没想到我们这么小心,还会有孩子。”
“后来我们做了检查,医生说流掉孩子对她不好,可我觉得生下来对她也不好,最后还是灿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我确实过得非常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在想灿芝怎么办?又想孩子怎么办?还想过灿芝的妈妈当初是怎么出的事?爸爸又是怎么带着对妈妈的回忆,独自养育灿芝,熬过二十多年的……”
“哈哈,确实和爸说的一样,我过得煎熬、痛苦,但是又很幸福。”
身边安静倾听的年轻人,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
即使回忆起那段煎熬的时光,也能轻松找到记忆深刻的幸福。
他们一起给孩子想名字,下了班去逛婴儿用品店,畅想未来带着孩子要一起做的事情。
周卫始终怀疑,他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妨碍他感受到初为人父的雀跃。
“一切都过得平静、安稳,可我没想到,灿芝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我会跟爸大吵一架。”
李灿芝的父亲,在周卫心里理智又可靠。
无论是他们驱车去往李家村探望,还是她爸来到新家照顾灿芝,周卫都对这位单身父亲,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为他独自抚养灿芝长大,也为他全心全意的爱护灿芝。
“结果爸说,要灿芝回老家生孩子……我真的……”
周卫痛苦的捂住额头,哪怕时隔多年,想起来也觉得痛苦,“我真的控制不住,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跟爸说话。”
周卫不理解老人的固执和传统。
在现代医疗发达的时代,任谁都清楚大城市待产更为安全。
李家村是什么地方?
偏僻、落后,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最近的卫生院得开车十五分钟,连一间合格的ICU都建不出来。
仅凭什么神啊,土地啊,老祖宗的,又怎么能保证灿芝的安全?
“我后悔跟爸吵了一架,但我真的不能听他的。我老婆在过鬼门关,我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送?”
“后来,爸消失了很多天,直到灿芝要生了也没回来。”
周卫想起这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和愤怒。
可他也是一位父亲了,必须守在产房门外,时刻等着医护的呼喊,时刻等着解决也许会出现的灾难。
幸好,母子平安。
周卫和李灿芝的孩子,像只晶莹剔透的小团子,连医院的护士都会夸这孩子长得可爱。
没过多久,消失许多天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离开时的蓝色外套,被泥土污渍浸得皱巴巴的,像是逃难般风尘仆仆的奔波归来,摘下眼镜,神色疲惫的看向熟睡的外孙,说:
“这孩子,叫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李司净。”
“你会恨她的爸爸吗?”
年轻人问道:“毕竟这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他也不问问你们的意见,就擅自给孩子取了名字。”
“怎么会?”
周卫诧异的看他,“这个名字很好听的。比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要好听,灿芝也很喜欢,爸他也很高兴。”
年轻人提醒他,“可是,这孩子姓李。”
“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
周卫想起李司净出生时圆润如玉的可爱模样,笑容都变得慈祥温柔。
“而且姓李很好啊,李唐王朝,皇族大姓,小名叫净净也很可爱,和他出生时白白净净的模样很般配,长大之后,净净就像外公一样理智稳重,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我很庆幸爸爸回来了,不然灿芝醒过来,没有见到父亲,我一定会感到愧疚。”
“不该跟他吵架的……”
“外公!”
他们聊着,商城走廊的尽头,忽然有人在喊。
周卫看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学生样貌的男孩,焦急的看向他们。
他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走了过去。
对方见状,急切的出声,“外公,李导病倒了!”
周卫心头一紧,也站了起来。
也许是他失去了老婆的踪影,又听到有人病倒了,那股恐惧和焦急,顿时变得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年轻人的名字,大约和“外公”发音很像。
可是病倒的那个人也是姓李的,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以至于他的视线,始终不肯离开他们。
只见年轻人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他会没事的,走丢的孩子也会回来的。”
会没事的。
都会回来的。
不知怎么的,周卫的心也随着这句安慰的话,定了下来。
年轻人转过身,看向周卫,他什么都没说,周卫却意识到:他要走了。
“你朋友吗?”周卫有些不舍得,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舍。
“是的,他来找我。”年轻人厚重的眼镜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是挂着温柔笑意,“如果你老婆决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开你和孩子很久,你会怪她吗?”
“不会。”
周卫下意识的回答,“她那么优秀,那么厉害,跟我结婚之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她忙她的,我带净净就行。净净从小学习就好,听话懂事,我们在家等她回来。”
年轻人又问:“如果她要走的时间,不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呢?”
周卫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手里攥着浸湿的纸巾,止不住去擦泪水。
“我等她……未来还长呢……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也等她……”
“看来,灿芝和司净都过得很幸福。”
年轻人笑着感慨道:“我要先走了,辛苦你再等等了。”
周卫笑着抹掉泪水,跟他挥手,“我等我的老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和一旁的男孩子走向了长廊,留下清瘦笔挺的背影。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直冲脑海,周卫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无数次目送过这样的背影。
“我不后悔,我没有哪一天后悔!”
周卫激动的向着背影大声喊道:
“爸,你说过——你知道我不会后悔的!”
一个奇怪的梦。
周卫醒过来,眼角残留着泪水,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向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喊爸,说自己不会后悔。
明明对方和爸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丝毫没有周卫记忆中,李铭书苍老得头发灰白、皮肤枯槁的模样。
忽然,床边的手机急促的响铃,陌生得没有任何的标记。
周卫赶紧接了起来。
那边问道:“请问是李灿芝的家属吗?”
“啊!我是、我是!”
周卫心跳剧烈,从床上爬起来,仿佛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别人喊出这个名字,大脑涌上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悲伤。
那边又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她在我们贤良镇卫生院!”
第42章 第 42 章 站着会做的梦。
李司净又站在漆黑寂静的树林, 面对他的噩梦。
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妈妈……爸爸……外公……”
幼小稚嫩的哭喊, 回荡在陌生的山里。
他还那么小,根本找不到妈妈所说的去找外公的那条路。
我死了啊。
李司净在无数走马灯里,分辨出了现实与梦,脑海里回荡着寒潭的冰冷,窒息的苦痛。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留下魂魄,困在逃不出去的噩梦里,一遍又一遍的经历着生前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魇——
“啊!”
一声稚嫩凄厉的尖叫,断在沉默的响动里。
李司净又见到那副棺材。
长方形,纯黑色, 油漆涂得光亮, 边缘圆润的微微翘起山脊般绵延的弧度。
“咚咚……咚咚咚……”
里面的响声微弱, 盖过了哭泣。
一声一声抓挠李司净一般, 让他感受到撕裂似的痛苦。
他没有办法呼吸,更看不清东西。
仿佛灵魂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站在棺材外沉默的凝视一切的发生,一半困在这口棺材里, 怎么拼命挣扎、敲击,都没有回应。
“他需要你。”
冰冷的语气带着熟悉的声线, 从他身后传来, 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可他忽然被人抓住。
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 痛苦骤然消散,视觉短暂恢复,见到了抓住他的一只苍白枯槁的手。
修长的骨节,皱纹纵横的皮肤, 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外公?
他念头刚落,浑身震颤一般回魂。
模糊的视线映照着简陋的天花板与顶灯,他躺在熟悉的乡镇酒店床上。
“醒了?”
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从旁传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山里信号不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是我去得晚了……”
对方每一句询问,都带着关切和歉意。
可李司净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头脑混乱得听不进任何一句。
他的额头感受到温暖摩挲,他的眼睛直视周社,能见到熟悉的唇齿微张。
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就有温暖和煦的触感覆盖上来,替他驱逐了冷意。
是周社捂热了他冰冷的手指。
李司净清楚的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会在他崩溃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等他平静。
见过他所有无礼、糟糕、惶恐,依然能够问他哪里不舒服,会满怀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呆愣的凝视周社,每一次眨眼,都会惹得泪水淌出,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李司净所有的遗忘的记忆,伴随着恐惧回笼。
他眼前挥之不去那副棺材,更确定棺材里躺着他的外公。
外公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没能等到他的求救。
偏偏这么一个死去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无情的从棺材里揪了出来,说:“他需要你。”
年幼的李司净,需要外公。
这个王八蛋就真的把他外公从棺材里挖了出来,再活了两年。
李司净无比确定,周社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可以让外公活过来。
毕竟十八年前,他已经让外公活过一次。
片刻,李司净又生出害怕。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虚弱,几乎听不清。
周社却听清了似的,立刻停下了关切的话,认真回答:
“司净,我是你小叔——”
骗子。
骗子的声音断在唇齿间,李司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锋利的牙齿撕咬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在确认自己的幻觉,更是遵从了本心。
李司净濒死产生的愤怒、埋怨和欲望,都在这一刻清晰的释放。
直到他松开手,满意看见这张假装温柔的脸,破灭了平静表象,被错愕惊讶占据。
但这一次的表情,比上一次好很多。
至少唇角带着齿痕,李司净心情无比愉快。
“你满口谎话,不像活人。所以我得确认一下,面前的这个王八蛋是真的假的。”
李司净终于松了手,给了解释。
“老实告诉我,我梦里的人到底是谁?”
周社已经被他野兽般直白的行为,弄得气息不稳,仍是温柔回答。
“是我。”
李司净心脏紧缩,比起习以为常的死亡,他更害怕陌生的周社。
哪怕眼前的温柔笑容是伪装,也是他需要的温暖。
李司净又问:“走入我梦里,跟你长得一样,总是拿刀杀人的家伙,又是谁?”
寂静的屋内,周社顿时闭口不言,李司净能够听见心脏在耳畔喧闹的响动。
掌心却摸到了一丝冰凉。
周社给了他一把刀,在李司净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锋利、光洁又如玉一般温润的短刀。
他的手掌被周社紧紧包裹,那把应当无比锋利的短刃,陷入柔软皮肉,光洁柔和。
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
周社说:“司净,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如果你的梦里没有了这把刀,就用你的枪,杀了那个人。”
那个冷漠狠绝,和周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李司净握住玉刀,不禁问道:“他是谁?为什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是你的人格?你的阴暗面?还是你的噩梦?”
他执着的要一个答案,却没想到周社轻轻将他拥在怀抱。
皮肤摩挲的温柔触感,抚平他的焦躁,也给了他答案——
周社不会说。
“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梦,也不能完全相信梦里的我。”
周社的声音呢喃耳畔,怀抱温暖得叫人落泪。李司净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浅冰凉的气息,感觉到他洒在裸露皮肤的湿热。
“我不希望你害怕我。当你真的感到害怕的时候,杀了我,不必犹豫。”
李司净烦躁的皱眉,无比讨厌周社善解人意的温柔,因为他的全部癫狂、焦躁都会在这样的轻柔温和的声音里瓦解。
他真的会杀了周社。
“王八蛋。”李司净不留余力推开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现在全都给我说!”
周社仍是那样笑:“李灿芝在贤良镇卫生院等你。”
李司净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过外套出了门。
贤良镇卫生院坐落在狭窄街道旁,停满了车辆,依然挡不住宽阔的门庭。
李司净的脚步急切,心跳剧烈,跟着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几年没有见过妈妈,妈妈会不会不认得他,妈妈会不会怪他……
周社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外,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着黑沉的绒质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苹果,阳光正好照得他鲜眉亮眼,偏偏几根白发支棱出凌乱的鬓发,招摇着和煦的银光。
“……我做梦啊,梦到爸叮嘱我来着,还说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们生活过得简单点就行,也没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们出院了,给公司请个假吧。我们去旅游,去海边……”
他爸声音温柔,李司净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却只见眼前重重叠叠,繁杂混乱。
长廊喧闹,店铺林立,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看到他爸哭着擦眼泪,跟一旁的年轻人说:
“我等她。”
那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是李司净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笑。
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迫切的想要将那个人看清,又挥之不去眼前发黑混浊的视野,痛苦得额前沁出冷汗。
李司净抓紧了周社的手臂,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会丢人的在妈妈病床前倒下。
“净净?”
妈妈温柔的呼唤,伴随着爸爸焦急的脚步声。
“净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净走进去,帮他贴心的解释:
“他拍戏刚熬了大夜,赶过来太急了,头晕。”
他不是头晕。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却没能出声反驳,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搀扶下,依靠着旁边的空床。
一间卫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两个病人。
老父亲赶紧去找医生,来给他们都瞧瞧。
医生必然是要先看妈妈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的声音温柔。
“之前车祸,你撞伤了手臂,现在手能不能动?”
妈妈随着他的提问,抬起了手臂,“能动,没什么问题。”
医生一句一句的问,妈妈跟着一条一条的答。
李司净眼前混乱的画面褪去,终于能够在安静的问询里,端详起记忆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脸庞。
妈妈很年轻。
脸庞平静柔和,细眉弯弯眉间从容,即使是回答医生的问题,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着光亮,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岁月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折磨成面目皱纹焦虑的中年妇女。
可他的妈妈已经四十八岁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让他产生了老夫少妻的错觉。
李司净心里的悲伤又雀跃。
仿佛妈妈彻底不记得十八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忙完了工作,驱车赶来贤良镇看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不是消失在深邃荒凉的大山,成为一缕游荡的孤魂,死而复生。
李司净仍旧没有这十八年来关于妈妈的记忆,但他欣然的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等医生确定妈妈没问题之后,又来看他。
李司净以“太累了”搪塞,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方便,能够推脱掉很多麻烦。
却无法推脱掉他挥之不去的幻觉。
病房里,他爸兴奋的跟周社闲聊,妈妈也笑着询问这位久未见面的堂弟。
唯独他始终沉浸于回忆幻觉。
仿佛那个年轻人跟他爸坐在一起的,是他必须看清的人。
只要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所有困惑、所有痛苦,都会彻底的烟消云散——
“司净。”
周社的轻唤,如洪钟清韵,撞散了他全部的思绪。
李司净回过神,这才发现爸爸妈妈关切的看他。
周社在一旁提醒道:“你爸妈准备去城里的三甲医院再查一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没事,不用去检查。只是……只是最近拍戏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李司净克制的回答,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湿,浸透了衣服粘腻的贴紧他。
“净净也不要太拼命了。”
妈妈的声音温柔虚弱,“我听你小叔说,你们晚上都在山里拍夜戏。晚上山路又冷又危险,去哪儿都要跟同事们一起,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山路,互相有个照应才安全。”
她的话,像极了丢失十八年的警示,带着李司净分辨不清的苦楚。
“妈妈……”
李司净喊出久违的一声“妈妈”,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泣不成声。
“怎么了?”
他爸焦急的递过来纸巾,“妈妈没事啊,怎么还哭了?拍戏压力太大吗?太累了我们就不拍了,多休息休息……”
妈妈伸手抓住他衣摆,让他不要那么啰嗦。
“我跟净净单独说说话。”
妈妈要跟儿子单独谈,他爸带着周社就出去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捧住了李司净的脸颊。
他有些不适应妈妈的亲昵。
那些应该在妈妈身边撒娇、耍赖的年岁,他已经在噩梦里反复徘徊,逐渐学会了不哭不闹。
可是温柔的指尖轻轻擦过李司净的眼眶,奇迹般止住了他的泪水。
妈妈笑着看他,“净净,有没有恨过妈妈?”
“妈?”
李司净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虽然你爸爸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是记得的。”
她的语气温柔,有着外公一般的平静。
“我不在你身边,你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辛苦,可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
终日缠身的噩梦,永远不会有妈妈。
李司净想起将他从深幽树林抓出来的那只手,苍老得好像是外公的手。
“我不觉得苦,我只是觉得妈妈你不应该这样……”
李司净理解了外公所写的一切,“你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为了我回到这座山。”
“净净,可是我本来就活不了的。”
李灿芝有着和李铭书相似的眼睛,平静得能够稳住李司净所有的口不择言。
“无论我带不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回不回到这座山,我都是活不了的。”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的妈妈倚靠在病床,带着“车祸”初愈的疲惫,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是淹死在河里,献给大山的女儿,被一心求死的男人救了。
他们没有血脉相连,却与生死相连。
就像外公亲笔写下的《大山》一般,过着凄苦平淡的父女生活。
可妈妈说着《大山》没有写过的事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很多血。躺在卫生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那是一种时间都模糊了的恍惚,但我听到了你外婆跟我说话。”
“她说,我不该活的,是李铭书非要我活下来。”
“满腹牢骚,尽是抱怨。”
“但我听着听着,伤口不痛了,摔断的腿也愈合了,医生都夸我身体恢复得快。”
妈妈忽然笑得灿烂,病房外的阳光,照得她眉眼弯弯。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妈妈的。”
“一个说话难听、口是心非的妈妈,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会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以她的方式保护我。”
李司净握紧手,他依然不敢相信,声音尖锐、始终嘲笑他的生物,会是他的外婆。
“她很可怕。”
在妈妈面前,他没有隐瞒自己嫌恶的必要,“她是山里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外婆。”
“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妈妈的神色温柔,并不生气。
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早就知晓死亡的平静。
“她让我活着,她永远不会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伤害我,她尊重我的选择,她就是我最好的妈妈。”
他和妈妈之前十八年的隔阂,跨越了生死,源于因果。
妈妈清楚他全部的眼泪和全部的负责感,轻柔摸着他的头发说:
“所以净净,你没有害我,也没有成为我的累赘,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一天。”
李司净控制不住流泪,克制了哭声也止不住抽噎得像是六岁。
即使他可以坚定的告诉万年,不要背负他人命运。
也无法抹除他对母亲的愧疚。
妈妈却说,她早就知道了。
李司净已经二十四了,不该这么丢人的流泪。
可他在妈妈面前仍旧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拿过纸巾,给他擦眼泪。
“净净,妈妈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说,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的笑声,带着时间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说,有我,就是他的一辈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话,成了妈妈的执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净的脸,一点一点擦掉李司净的眼泪。
“净净,所以我必须带你来这个世界,你必须活着。”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辈子。”
李司净的心隐隐作痛。
许多父母生孩子,带着各自的私心。
维持家庭表面和睦,实现自身的价值,寄托底层翻盘的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第 43 章 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他已经长成不需要父母担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梦。”
“很少做梦就好。”
妈妈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头,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与外公如出一辙。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
妈妈的宽慰, 几乎要让李司净按捺不住。
他想说, 站着做的梦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还是他大脑没能发育完全的幻觉?
他更想问, 那他梦里辗转反侧出现的周社,冷漠、残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可是成年人独立坚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说了,妈妈一定会担心, 和他一起烦恼十八年来都没解决的老病症。
如果他说了……
妈妈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妈妈,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现在我当导演了,整天身边围着几十上百个人,大家盯着呢, 不会出事的。”
“可是……”妈妈仍旧担心。
她还没说完,病房外传来一声:“李灿芝!李灿芝!”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进来例行检查。
李司净看得出妈妈并不相信,这时候得让他爸过来叨叨几句。他趁机起身出门,长廊空荡,完全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机,拨给他爸,响了几声没人接。
他又愤怒的拨给周社,那边接得极快。
“你人呢!”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说:“在给你买早饭。”
一旁传来他爸的声音,“净净喝豆浆的,你问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欢吃红糖馒头……”
“加糖吗?豆浆。”周社顺势一问。
李司净全部愤怒和质问,都散在悠闲的生活气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头发,“加。”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家人相处也要维持表面平静。
周社说:“姐,你要来看净净,可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说:“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一声一声“姐”“哥”,叫得亲切,毫无错漏。
李司净皱着眉坐一边吃早饭,一边回复手机落下的消息。
万年回来了,说是山里迷路没信号,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刚跟着护林员下山。
他心里一松,终于放了心,抬手回复起剧组的拍摄安排,一切照旧。
“净净。”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饭的塑料袋、纸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净懂事听话的跟他出门。
只觉得扔垃圾还要两个人,他爸真没创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贼似的悄声说道:“你妈妈现在状态不错,我准备早点带她回家去。城里三甲医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来。而且……”
说着,他爸回头远远看了看病房,又抓着李司净走得更远了些。
“而且你妈妈和这地方,有点……不合适。”
李司净第一次听他爸说这种话,皱起了眉。
“不合适?”
没想到他爸说:“你外公一直不让她回李家村。说女孩子就该多待在大城市,安全些,所以我们都没让你妈妈回来过。”
“后来你六岁了,外公说得回来上个坟,挂个亲,我那会儿上班呢,脱不开身,你妈妈才带着你回来的。”
“结果你大病一场,外公赶紧带你回了家,那时候起,他就说这地方不好,叫我看着你,少回来。”
虽说外公叫他爸看着他,但根本看不住。
他爸叹息一声,“平时回来给你外公上坟,我从来没拦过。谁知道你做了导演,不拍城市的灯红酒绿,偏要来拍李家村这种荒郊野岭。”
他爸絮絮叨叨,李司净的太阳穴听得突突直跳,难以忘却的幻觉若隐若现。
“爸,你见过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他爸一愣,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们剧组有个演员,他爷爷年轻时候跟外公一起下乡,给我看过合影。”
李司净拿了迎渡做借口,努力去形容他在幻觉里见到的人,“我见到外公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戴着他那副厚重的老花镜……”
“见过啊。”
他爸笑得开怀,抬手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
“昨晚你外公给我托梦呢,叫我好好照顾你们!”
李司净努力想要看清的那个人,终于有了答案。
他从没见过的外公,去世整整十六年,依然会出现在他不知道的梦里,笑容温柔,声音沉稳的安慰道:“你等等她,她会回来的。”
不到下午,爸妈就在周社的陪伴下,驱车离开了贤良镇。
李司净坐在人声嘈杂的拍摄现场,沉默的凝视监视器。
哪怕眼前回放着刚拍的片段,耳机里传来纪怜珊冷漠的台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分辨这一幕的好坏。
妈妈回来了,那外公呢?
李司净不由自主会去想: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铁血冷情的,让周社消失去换外公回来吗?
“诶李哥,诶李哥!”
万年眼神闪闪,趁他摘下耳机的空档,提着大袋的奶茶充满快乐的凑过来。
浑身不见梦里的悲痛欲绝。
“这两天我梦到你了诶!”
李司净轻笑一声,“梦到我中了一个亿?”
“啊。”万年有片刻充愣,神色略带迟疑,又很快哈哈大笑,“不是,是《箱子》上映,票房破十亿,你还拿奖啦!比中奖一个亿还赚得多!”
万年说的梦境,跟昨晚哭闹着“让我死吧”的悲痛伤感,截然不同。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道:
“我梦得可清楚了,你拿了最佳导演奖,阿深拿了最佳男主角,然后网上粉丝全部都在骂,我迎渡哥哥的最佳呢?怎么可以不给我哥哥颁奖?”
“笑死我啦,我还看到迎渡在后台哭了,说有黑幕,评审组把他的奖给黑了,黑给珊珊姐了,不然最佳女主角就该是他的!哈哈哈!”
听到他话的工作人员都笑出了声。
“怎么回事?感觉像是迎渡会干的。”
“刚刚他还跟珊珊姐抢鸡腿呢,被珊珊姐追着锤。”
“太好笑了,迎渡哭自己没拿到最佳女主角,万年你可真是个天才!”
万年笑嘻嘻的给李司净递奶茶,等他接了,又热情的分给剧情其他工作人员。
他失踪了两天,回来就四处宣扬他的十亿票房美梦,惹得剧组的人嬉笑怒骂。
“这梦保真,我听老一辈说,山里的梦最准了。”
“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们的十亿票房都没了。”
“你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啊?出门不带充电宝?手机再打不通,我们都担心你被杀人分尸了!”
万年哈哈大笑,递奶茶过去堵嘴,“胡说。现在法治社会,哪儿来那么多杀人犯。我不是手机没电啊,是没信号。”
那边场务还跟他问:“什么手机信号这么差?不会是烂苹果吧?你电信还是移动啊?”
“山里基站都没有,什么手机也没信号啊。来,最佳摄影,你的!”
万年重回了平时的多嘴闲聊,递奶茶像是颁奖一样,一个个给剧组的员工颁发最佳摄影、最佳后勤。
剧组气氛快乐,能在初冬的山里捧上热奶茶,也跟捧上最佳奖杯一样幸福了。
不过一会儿,万年的十亿大梦,传遍剧组。
还顺便附带了“迎渡怒斥最佳女主角不颁给他就是黑幕”。
迎渡听了谣言根本不生气,等拍完他的戏,甚至凑到了李司净身旁,神秘兮兮的问:
“好像万年失踪回来,连气息都变了。”
李司净随口一问:“你给他看相了?”
迎渡当场卖弄道:“耳福眉顺,声锵目亮,必定已经是贵人相助,飞渡沟壑,未来万事平坦顺遂之相。你做什么了?你帮了他?”
李司净瞥他一眼,拿起了顺场表,重复了万年的话。
“他迷路走丢了,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护林员帮了他吧。”
“你跟李铭书真像。”
迎渡站在一旁,双手环抱根本不信。
“我爷爷经常跟我说,李铭书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连命都不要了,结果做好事不留名,到最后也一声不吭的,没人知道。你怎么也是?”
“我们这么铁了,你实话说了吧。是不是万年被绑架犯抓走了,被你救了。”
李司净稍稍抬眼,就能见到万年笑容灿烂,编造一场影子都没有的“获奖”梦,说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噩梦之中哭嚎着“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的绝望。
他坚定的相信,“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自己。”
这样的万年就该活着。
是他自己想活的。
可迎渡并不愿走,这么一尊大佛立在身旁,总会吸引众多目光。
李司净没能理清的思绪,视线掠过忙碌上妆的独孤深,终于考虑求助于专业人士。
“迎渡,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
迎渡的表情变得微妙,他似乎在等李司净大胆承认自己的功绩,分享自己如何解救一位命运多舛的同事,让他感受一下李铭书唯一外孙的不凡之力。
却没想到,李司净会突然问这个。
“过去和未来……”
他的声音低沉,顺着李司净的视线,也看向独孤深,语气近乎忧愁。
“当一个人大彻大悟不想活的时候,就能看见过去和未来。”
只有充满苦痛的过去,才是每个人必经的过去。
只有一片死寂的未来,才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未来。
这就是一个人能够看见的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见过太多不想活的人,他每一句安慰、劝告对方的话,都是他不想活了的大彻大悟。
在迎渡确认之后,他甚至升起了一丝念头。
如果,他想如果……
不用周社去换外公,那么他去换,是不是也可以的?
他沉默不语的片刻,迎渡似乎变得焦急。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谁跟你说看到了过去和未来?阿深吗?”
难得这位大影帝,能够体贴他的男主角。
李司净大发慈悲的跟他聊了起来,“没有,突然想了解一下,也许对后续的拍摄有帮助。所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人吗?”
迎渡没急着回答,随手摸出他花枝招展的墨镜,兴高采烈的戴上,仿佛世外高人,随时可以装瞎摸骨。
“有啊,李铭书。”
第44章 第 44 章 外公,什么都知道。……
一提到李铭书, 迎渡就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抓住了开屏的机会。
下巴高扬, 笑容可恶,“李铭书能够预言未来的事情你想不想听?我可以跟你说我爷爷怎么知道的。”
这下好了,李司净是真感兴趣了。
他甚至郑重的放下手中的顺场表,“你说。”
迎渡得意洋洋,眉梢都要在墨镜后面挑上天了。
如果他有手机,肯定是嘴脸丑恶的拿出来录像,恨不得直播李司净等着听李铭书故事的模样。
“难得啊,事务繁忙的李导,都愿意听我说这些封建迷信不靠谱的事情了……”
李司净又不想理他了,伸手拿回了刚放下的顺场表。
迎渡赶紧伸手摁住, 投降得飞快:“我说、我说。”
他抓了李司净, 左右看了看。
一旁万年眼睛闪亮, 等着听八卦, 都要被大影帝笑着明示:“我跟李司净悄悄说。”
然后一路领着李司净,到了僻静的地方。
片场人多眼杂, 也难得他能找这么一个角落。
迎渡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没日没夜的修路, 本来就又累又饿,偏偏监管的家伙不做人, 根本不给他们休息, 也不管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那段日子确实够苦。
然而身体上的劳累, 永远比不过心累。
当人累死累活,朝不保夕的时候,身旁再多一些时不时冷嘲热讽、动辄扬起皮鞭的家伙,耀武扬威的施展权力, 就能立刻激起一个人心底积攒的愤怒。
林东方就是这么被激起了愤怒。
他们组里有个老前辈,林东方都得称呼一声安老师。
安老师年纪大、动作慢,耳朵也不好使了,常常受到这些人的责骂。
那一天,路滑山陡,安老师背石头上山没踩稳,摔倒的时候溅了监管的人一身碎石。
场面顿时压不住了,连骂带踹,拖着安老师到了一旁,叫他膝盖跪在碎石子上,硬生生的跪着,看他们修路。
六十多的老家伙了,坐着站着都叫人不忍,监管的人偏偏要他跪在碎石子上,去拜至高无上的规矩。
迎渡又恨又骄傲的说:“所以我爷爷就把监管那家伙揍了一顿。”
人性的恶在微不足道的权力里彰显,人性的善又在忍辱负重的泥泞里发光。
李司净能够想象到林东方的冲动模样。
应当跟外公写下似的:“老林再怎么信人各有命,左右拦着我去做好人,骨子里也只是一个朴实的好人。好人总有那么一两次怒发冲冠的时候,偏偏在那个年代,好人不合时宜。”
林东方不合时宜的打了人,倒是爽快的解救了安老师,让这位可怜的小老头不用再跪碎石子。
偏偏监管者众多,规矩更是铁律。
他这么一闹,挨打的监管,自然是要大张旗鼓治他的罪。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罪。
就在贤良镇传承千年、砸空了后墙的戏台,林东方、安老师都得跪在台上,等着台下的清白群众去定他们的死刑。
李铭书作为证人,应当在众目睽睽之下,讲述林东方与安老师的恶劣罪行,成为有力的证人。
谁知,在监管者口若悬河的怒斥后,轮到了他,他却面对满目黑压压沉默的人群说:
“要下雨了,你们该回去了。收拾收拾东西,筑点儿堤坝,防止河水蔓延,不然暴雨淹了家里,这个秋天会很难过的。”
迎渡复述的话,让李司净心头一惊。
他几乎能够回忆起外公温柔讲述的语气,仿佛见到了身穿白衬衫、戴着厚眼镜的年轻人,嘴角带笑,温和的劝告。
可他的劝告,近乎《守山玉》里的诅咒。
怎么可能不挨打?
迎渡也是一声叹息。
“你外公真的是奇才。说真话也不看看场合,非要撞在那些家伙的手上。那些家伙算是抓到了现行,骂得恨,打得更狠。”
“我爷爷说,当年跪在戏台上,就跟下了一场石头雨一样,群众们大约是把地上能捡来的石头,都往他们身上砸,好些个看管的人,也被打得抱头乱躲。幸好,这些石头没砸太久,天忽然就黑了。”
黑压压的天,黑压压的人,真正的雨水冲散了那些砸人的石头,冲散了耀武扬威的审判者。
所有人都慌不择路的往家跑,去收拾破屋烂瓦之下不多的衣服、粮食。
他们队里也顾不得什么问罪不问罪,只要是活人,都得抢收抢物。
不准怪力乱神的时代,李铭书凭着一句温和的劝说,成为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后来……”
迎渡夸张得低沉,完美无瑕的脸庞闪烁着他眼里的惊诧。
“那些人真的淹死在了河里。”
那些抽鞭向弱者的人。
那些折磨人取乐的人。
都在一场泛滥的河水里,消失了踪影,连尸骨也找寻不见。
“爷爷说,他几乎要怀疑是李铭书做的,可是那场大雨几乎成了水灾,他们都得抗洪抢险,李铭书一刻不停的和他一起拼命,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杀人。所以,李铭书一定是看到了。”
迎渡的笃定,源于他对爷爷的信任,“看到了马上天降暴雨,这些不懂积德行善的人都会死在那场天灾里。他们虚伪的耀武扬威,在李铭书眼里,都不过是死之前最后的呼喊乱叫,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换作以前,李司净以前一定会说“这不可信”。
他甚至能够给出最合理的解释——
林东方故意塑造了外公不可忤逆的形象,震慑更多心存恶意的家伙,借以逃避折磨。
但他一言不发。
迎渡见他沉默,顿时惊喜万分。
“对吧?你也觉得李铭书能够看到未来,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不得好死!”
“嗯,也许吧。”李司净的回答淡淡的,眉峰微动。
可惜,迎渡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拿手肘直撞,“什么也许啊?你不能表现得惊讶点?恐慌点?”
“这可是你亲外公,呼天唤地、身负异能,有仇必报,搞不好你带遗传的。之前你拍的《村落》不就是这样?你知道我做了多吓人的噩梦吗?你得补偿我……”
李司净懒得搭理他,又听他提及《村落》,起了好奇心。
“什么噩梦?”
“就是——”迎渡还没细说,就被万年扬声打断。
“李哥,你的电话!”万年远远的跑过来。
是贤良镇资料馆打来的电话。
事情的发展,像极了《箱子》的剧情。
资料馆整理了一些老旧资料,准备翻新,没想到从角落里翻出了李铭书的日记本。
不过,这对李司净而言,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八岁时候,外公去世,他爸领着他千里迢迢回来处理外公的后事。
童年记忆深刻的夜晚,跟剧本上创作的林荫外公的白事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有父亲去迎来送往,跪拜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亲戚,而他坐在锣鼓喧天的灵堂,披麻戴孝,依靠头顶锃亮的大灯泡,一页一页去翻外公的日记。
可这一次不同。
那些属于李铭书的东西,已经晒在了光线充足的中庭。
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蒙着厚重的灰尘。
李司净拿起一本翻开,扉页写的却不再是“予你斩除无人可知的梦魇”。
而是“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是外公写给妈妈李灿芝的日记。
他翻开第一页是1976年。
外公写道:“我在山里捡到一个女孩。或者说,我阻止了他们淹死一个女孩。这山里总有些荒谬的传统,在这样的年代,实在是难以寻求一个合适的办法,让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活下来。万幸的是,她能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她取名叫李灿芝。”
李司净读完,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咽喉。
他放下手中这本,顺着厚厚一摞的本子堆,焦急的翻开每一本的第一页。
在无数“灿灿其华,芝兰玉树”的扉页寄语之后,都写着清楚的年份。
1976年。
1982年。
1978年。
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日记,得全部翻找一通,才知道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
“李哥,你在找什么?”
跟随他来的万年不好帮他去翻外公的日记,毕竟这些是私人物品,仍是出了声。
“帮我找一下……”
李司净望着茫茫一摞的日记本,“外公的日记,有没有06年左右的。”
万年得了安排,立刻去翻。
一旁迎渡更是不客气,拿过来就看,一瞧就不是帮忙找06年的日记,只是想看罢了。
独孤深伸手收了他手上的日记,看了看时间,放回了日记堆,又专心致志的帮忙翻找。
这么不动声色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倒是引得迎渡也认真起来。
宽阔的资料馆院落,响着翻找书页的“哗哗”声,伴随着资料馆大门进进出出的好奇目光。
“2006年。”
很快,独孤深拿起其中一本,比任何人都快翻开日记后篇,确认了一下。
“这本一开篇是1月,最后一篇日期是12月的,这就是06年的整本。”
2006年,那是他六岁时候,妈妈消失的时候。
李司净几乎压抑不住跃出喉咙的心跳,耳鸣严重回荡着电流。
翻开日记的指尖,甚至有些不愿面对的颤抖。
2006年的这本日记,外公写道:
“司净六岁了,总是会做醒不过来的梦,她没有办法,只能带司净回来。”
再往后多翻一些,能看见:
“司净一直在哭,即使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山里发生的事情了,仍是会感到伤心。我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时日无多,暂且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他站在日记前翻看,万年和独孤深都停了下来,迎渡仍是没有停下翻找日记的手。
当迎渡很不礼貌的翻完了这一堆陈旧的日记本,才肯定的告诉李司净。
“李铭书这一堆日记,只写到06年。”
不多,刚好是三十年。
从妈妈出生,到妈妈消失在敬神山里,外公为妈妈记录了整整三十年。
李司净一页一页翻着日记,冷着一张脸,却止不住心绪翻腾。
他长久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外公的日记,从来没有写过妈妈?
原来,外公写了。
一字一句,都被外公藏在这里,等妈妈回来了,才会被他找到。
外公,什么都知道。
第45章 第 45 章 你真的很八卦!
贤良镇下起了小雨。
《箱子》的拍摄场景里没有雨戏, 除了拍摄必要的室内场景,剧组多出了短暂的休息期。
李司净在剧组会议结束后, 窝在房间看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都能见到外公当年记录的烦恼。
“灿芝总是多灾多难,上回是从学校楼梯摔下来,撞到了脑袋,这回是不小心落入池塘,差点没命。”
“我在病床边守着她,看她一张小脸苍白,呼吸沉沉,忽然也会怀疑:究竟是我希望她活着去感受属于自己的人生,还是我希望她能让我活着, 拥有值得盼望的人生。”
这些记录了李灿芝多灾多难的日记, 横跨了外公年轻时的三十年。
字里行间的疑问, 更是和李司净常年读过的日记不同, 带着年轻人同样的迷茫、烦恼和懊悔。
被林东方无数次推崇,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外公, 在日记里,也只是一个独自养育女儿, 担忧她活得不够幸福的父亲。
李司净看着,随手就能在空白纸页画出那样的场景。
正如外公曾经牵着他的手, 外公一定也曾牵着妈妈的手, 仔细去说村头浮水的鸭子, 心里藏着独属于外公一人的忧愁。
以至于李司净查看日记,都变得神情恍惚。
外公知道妈妈多灾多难之后,好像一直在寻找办法,能够治一治她小时候的病症。
他不求医生和现代医疗, 而是频繁提到敬神山里的“祭坛”。
正如消失的严城说的那样——
“女人走入祭坛,可以实现愿望,男人走进去,死路一条。”
外公落笔写道:“若是我走了进去,能让灿芝平平安安的长大,不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地方聚集了无法消散的欲念,成为了山里残害人命的根源。我也有了让灿芝健康活着的欲念,究竟还是变得跟那些人似的,期望祭坛存在,期望山的传承是真的。”
山的传承,是商周时候或者更早时候传下来的活人献祭。
在这些日记里,外公驾熟就轻的研究,刚刚起步。
他需要翻找文献残骸,需要进山去拓石碑山刻,更需要去问村里垂垂老矣的李氏族人,从只言片语里鉴别谎言和事实。
生活平淡,外公研究进展缓慢,妈妈时时遇到意外。
外公甚至也想:“如果这座山真的有实现愿望办法,必然藏在流传了一千多年祭祀传统里。文献已经没了,但是能够找到祭坛,就还有办法。”
李司净急切的翻到下一页,只见外公讲述了许多轶闻传说,论证了这么一个祭坛的存在和前往的可能。
外公说:“那地方如果想要进去的话……”
紧接着一片空白。
外公讲述进入祭坛的方式,戛然而止。
不同于家里日记潦草逗号的断章,留下了明显撕毁痕迹。
谁动了外公的日记,又把它们留给了他?
在这样的时代,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将这些纸质的记忆,彻底烧尽,偏偏留了这些给他,断在了进入祭坛的方式前,又是为了什么?
“咚咚咚。”
礼貌的敲了三下,吓得李司净从床上翻下来。
“司净?”
是周社在门外。
“万年说你的电话打不通。”
李司净拿过床头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他一直在看外公的日记,完全没注意。
李司净打开门,周社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万年。
万年赶紧探头,“李哥,剧组说雨小了一点儿,准备上山去看看场子。你去吗?”
那么一瞬间,李司净眼前模糊的浮现出拍摄场地的雨。
汇聚了雨水的幽绿深邃,仿佛他梦境里的寒潭。
但寒潭旁架设着机器、轨道,站满了人,无数双眼睛盯着神情肃穆的独孤深,捧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入深幽水中……
“他晚点来。”
周社一句话,打断了李司净的幻觉。
李司净头痛欲裂,被周社推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头在痛吗?”
周社温柔的声音,随着温暖的掌心捂住李司净冰冷的脸颊,缓解了那一瞬间冲刷脑海的幻觉。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的推开周社,捂住头,“我刚刚见到的……还有我以前见到的……难道不是我的幻觉吗?”
“是过去和未来。”
周社不再逃避,他直接说出口。
他粗糙温暖的指腹,摩挲李司净的眼睑,温度传递,感受到眼睛颤颤。
“你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
“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
李司净在周社的指腹闭眼,在一片灰暗里执着于寻求答案。
然而,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却猜到了。
“你干的。”
周社却摩挲他的眼睑,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只问:“还痛吗?”
“回答我!”
李司净抓住周社,他很多话想问,更想大骂周社一场。
突然,刚开机的手机疯狂振动,害得李司净只能强忍着怒火和头痛,怒瞪周社,去拿手机。
是许制片的电话。
李司净接起电话,都有些恍惚。
自从许制片反对他选择独孤深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
《箱子》按部就班的拍摄,许制片联系好的一切班底,都会准时到达。
纪怜珊作为投资人,考虑到许制片重病,带来了她的制片朋友,手把手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对接和处理。
许制片只需要好好养病,等着在电影上挂名制片,并不需要李司净再联系他什么。
可他突然打来电话,李司净没由来的想起严城。
许制片的声音仍是温和:
“听说拍摄出了点问题。”
“现在没事了。”李司净隐去细节不谈,“贤良镇丢了两个孩子,警察怕我们也出事,所以暂停拍摄了两天。昨天孩子找到了。”
“我就是听说了这个,才想起给你打个电话。”
许制片语气柔和,并没有像上次一样严厉,“之前我不让独孤深演《箱子》,就是怕出这种事,他命太薄,容易妨到项目。”
“什么时候许叔你也变得迷信了?”
即使李司净见证了这座山的古怪,也绝不能在许制片面前信命,“拍摄很顺利,阿深也适合林荫这个角色,一点小意外罢了,跟我们一路上的经历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非要说什么命不命的,我更愿意相信是迎渡的大气运,帮我们避祸了。”
平时对迎渡爱搭不理,关键时刻李司净用起他当挡箭牌毫无负担。
剧组并无人员伤亡,倒叫李司净想起了一个消失无踪的家伙。
“许叔,严城呢?”
“谁?”许制片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李司净有了不好的预感。
毕竟他正是妈妈消失的亲历者,当然懂得记忆完美无缺消失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重新开口问道:“许叔,你还记得以前,你替一个人向我妈妈提亲吗?”
“啊?”陈年旧事,许制片在那边听了,失笑道:“怎么周卫这小子,过了二十多年都还记仇啊!”
声线柔和,笑声爽朗,似乎仅仅是晚辈提及了当初一些趣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灿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你外公人缘又好,到了年龄嘛,相亲找对象的,有那么一两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我看了也算是一表人才,和灿芝郎才女貌,才出面介绍的。你也到这个年龄了,都知道谈恋爱得多看几个,选个好的,我也是一番好心,谁知道灿芝已经跟周卫谈婚论嫁了嘛。”
许制片说得仔细,言语里带着长辈对晚辈不够知情识趣的唏嘘。
“你爸怎么说的?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给他使绊子,耽误他和灿芝了?”
许制片聊得亲切,李司净抬手抚开额发,实在没有办法假装表面友好,只顾着追问自己想要的答案:
“后来呢?你介绍的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
“啊……”
许制片显然没想到,李司净竟对毫无交集的人感兴趣,“听说当兵去了,在队伍里干得不错,所以也没什么消息了。”
军人总是这样,一入队伍消息全无,如果牵扯上机密的工作,可能要等退伍转业,才能得知一星半点儿的信息。
李司净只觉得可怕。
严城的肃杀,一身血腥气,确实能够用“当过兵”解释,连他音讯全无,也能合理的抹除痕迹。
正如妈妈长达十八年的失踪,都归以“出差”“太忙”完美搪塞。
“如果他退伍了,许制片会安排他去做明星的助理吗?”
李司净意有所指,“专门管教陈莱森那样的家伙。”
电话沉默许久,许制片才说:“陈莱森的公司已经准备解散了,张相德刚签了一叶文化。毕竟我们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不可能因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小明星,就彻底断了联系。”
陈莱森进去之前,是炙手可热的流量。
进去之后,又成了道德败坏的小角色。
李司净一声嗤笑:“你也不怕张相德不干净,又给公司艺人拉皮条。”
他呛声得许制片无话可说,长叹道:
“司净,你还怪我一定要他做主角吗?”
“当然。”
他从不会自己受气,“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选陈莱森演林荫,又为什么不满意我选独孤深演林荫。”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许制片总是无奈的劝说,“圈子的规则从来不是一家之言,《箱子》拍完的宣传、发行,都需要陈莱森背后的关系,只可惜现在看来,那些关系放弃了陈莱森,要另择人选了。”
“不管是圈子里的关系不关系,还是宣传和发行,你都可以放心了,许叔。”
李司净开始庆幸自己的所有决定,“珊珊姐能够搞定所有的事情,有迎渡在也不需要担心宣传和发行。”
这么一部聚齐了真正演技派、玄学影帝的《箱子》,哪怕遭遇再多的波折,也能够顺利的拍摄下去。
许制片和李司净聊得不多。
毕竟《箱子》大部分的工作,都转交了出去,他也只是作为一位长辈,关心关心自己曾经的项目。
李司净结束了寒暄,竟然产生了一种打电话给张相德确认严城存在的冲动。
幸好,他忍住了。
他不信陈莱森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张相德会一无所知。
于是,李司净放弃再去接触陈莱森那边的人,挂断电话,在众多消息列表里,翻起了聊天记录。
他记得万年失踪之前,通过警方的监控查到了严城和陈菲娅的画面,而且拍给了他。
很快,聊天记录里模模糊糊的一张照片,并不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李司净一点,立刻提示:图片已过期。
已过期的图片,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图层色块,只能辨认出是个人。
李司净还记得,自己录过音。
当时为了记录严城的罪证,留下的录音文件,清晰的落在列表。
他解除了手机静音,将声音调到最大。
然而,那段持续录制的音频,没了他的质问,也没了严城的恨意,只剩下簌簌杂音,像是夜风吹拂树叶,发出寂寥的回响。
李司净心里有了猜测,他拨给了万年。
“李哥?”
万年仍是乐呵呵的,带着爬山时的气喘,“什么事啊?”
“你还记得严城吗?”
李司净语气有些急,“你去警察局帮忙找过他。”
“啊?严城?是小安还是馨馨的大名啊?”
万年回得随意,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没事。”
李司净急促的挂掉电话。
“周社!”
他转头看向床边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社翻看着日记,头也不抬。
“死人不需要名字。”
正如他所说。
在这座山里,只有活人才需要名字。
李司净的脸色苍白。
就像他的妈妈,消失在这座大山,不被任何人记得,直到有人去换她。
“那陈菲娅呢?”
李司净理解她的不想活,她的痛苦,但无法分辨她的善与恶。
周社只是垂眸翻看日记,“这得问你外婆。”
李司净不可能有办法去问他的外婆。
那个鬼魅一般出现在夜晚山中的影子,像极了他眼里的幽绿黑影。
以至于外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意味深长。
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就算竹叶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
话语持续回荡,即使李司净坐在喧嚣拍摄现场,都觉得彻骨阴寒。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
可是他眼里弥漫的黑影,仿佛外婆的无声嘲笑,总是提醒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得了无痕迹。
严城不是什么好人。
更不可能是值得李司净记住的人。
李司净有着极强的负罪感,哪怕他认定严城是一切的帮凶,也该去死,仍是无法阻止他反复去想:
当初他没有受到蛊惑,跌入寒潭,是不是就能抓住严城下山,让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活着伏法?
李司净混乱的思绪,伴随着每一次宋曦耐心的开解。
这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试图让他相信:“你是太善良了,才会觉得别人遭遇的不幸,都是由你导致的。”
可惜,李司净清楚的知道。
这不是善良。
这是他理清一切因果,找到了真正的源头。
他就是罪魁祸首。
李司净的幻觉变得严重。
即使每晚无梦,应当睡得很好,也无法阻止他眼前时不时的重影。
随处可见的黑影,变为了黑色幕布般映照出杂乱的画面。
他只有在专注凝视监视器的时候,才能短暂从烦躁、焦虑里脱离,全神贯注去确认《箱子》的拍摄。
以至于李司净高强度的坐在监视器前、电脑前,持续重播他们拍摄的所有片段,力图完美《箱子》的每一个细节。
至少,要赶在他彻底病发,什么都做不了之前。
导演高强度集中的焦虑状态,自然会蔓延到剧组每一个角落。
连纪怜珊都忍不住说:“李导,不如你休息一下?”
沦落到演员来关心,李司净挫败感更强。
“不用,待会重新调整灯光的时候,我会休息……”
话音未落,视线已经被一只温柔手掌挡住。
紧接着是熨烫的体温,缓解了他干涩冰冷的眼睛。
“休息一下,哪怕闭闭眼也好。”
周社的声音如清泉,缓缓冲走他残留的混乱。
李司净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顺从的闭上眼睛,脑海里无处不在的幻觉,似乎真的在他脑海里变得遥远。
他在周社强硬的要求下,躺下来休息,仍是克制不住脑海里反复的思绪。
可是跟周社待在一起,那些思绪都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困倦的雾。
李司净快睡着了,依旧抗衡着困意,抓住周社的手,一定要他回答:
“好像跟你在一起,幻觉就会减轻。”
“因为你太累了。”
周社守着他,帮他盖上一层薄毯。
“太累的话,看到的东西会更多。先睡一觉,下一幕开拍我叫你。”
片场冷风呼呼,隔三差五有人吆喝争吵,应当是睡不着的。
可周社话音一落,李司净就放心的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对周社的依赖算什么。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怕黑,也许是怕满地蔓延的泥泞分辨不清面目,只能在周社这里寻找真实的依靠。
李司净在无梦之中舒服的补了一个短觉,醒来视野里的黑影退却不少。
仿佛是周社趁他睡着,做了大扫除,眼前都清明许多。
等拍完了今天安排好的最后一场戏,万年终于能把接过的电话统一汇报:
“李哥,贤良镇的祭祀负责人,说排了新的祭祀舞,准备在资料馆彩排,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可以根据电影拍摄需要提点建议。还有好几个打电话来,叫你看看手机消息的。”
“对了,宋医生说他来李家村度假了!让你回他电话!”
李司净有些惊讶,赶紧先给宋曦拨了电话,开门见山。
“你来李家村……度假?”
“对啊。”
那边宋曦电话接得快,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你们李家村的祭祀也是有宣传的好不好,我都在网上看到传统文化旅游推荐了!”
贤良镇的祭祀为了带动经济,已经紧锣密鼓的打造起网红旅游的宣传。
这回三年一次的大祭祀,还没大肆宣传,已经被“明星寻回走失孩童”带了极高的热度,引来了不少迎渡、纪怜珊的粉丝。
整个贤良镇热闹非凡,宋曦来得太晚,已经找不到地方住了。
“你还跟我说,这地方偏僻,民宿、空房子遍地都是,我今天拖着行李箱腿都要走断了,也没问到有空房的民宿。”
宋曦抱怨得气喘,“我这可是刚愈合的伤腿,医生叫我多复健多锻炼,也没说这么高强度啊。所以只能求助你了,给我找个地方住,或者我在你房间打地铺也行!”
“我也可以睡酒店大厅!”
李司净真没想到,宋曦出院,停了他的工作决定来李家村旅游。
说实话,这地方四面是山,风景是山,消遣娱乐是爬山,祭祀也是祭山,实在跟宋曦这种小资情调爆表的海归人士不搭调。
结果,他人不仅来了,还特别热情主动的自荐,不白蹭李司净的房间住。
“我觉得你们剧组可能也需要心理咨询师,应该没有顾问吧?我可以做顾问。”
“有啊。”
万年在一旁帮他拖行李,热情搭话。
“周叔就是我们的咨询顾问,剧组里谁不开心、谁压力大,找周叔聊一聊心情就好了。还说晚上睡得好了,安眠药都不用吃!”
“咦?”宋曦的声音很怪,表情更怪。
他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简直是没安好心的嘲笑李司净。
“没想到,你挺会给小叔安排工作的啊。”
李司净皱着眉,懒得理他。
虽说周社有点本事,放在剧组里也没什么能做的工作,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一路上,万年吹吹周社温柔亲切体贴,跟宋曦聊得极好。
等他们到了酒店,宋曦满怀期待的问:“我住哪间房?跟谁一屋?万年吗?”
“你单独住。”李司净说。
宋曦都惊讶了,“你们待遇这么好,还能腾出一间房?”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不信,提醒李司净,“可千万别是叫剧组工作人员腾出来的,虽然我是来蹭房间的,但我不想成为大家小群里的八卦,我很懂礼貌的,摆张椅子就能睡。”
李司净没理他,让万年帮忙提行李上了三楼。
酒店走廊堆满了剧组杂物,再喜欢打扫卫生的乡野酒店,也得按他们的习惯,退避三舍。
房间门一开,干净整洁的标间,两张床,一点也不显得脏乱。
宋曦都惊讶了。
在这人潮拥挤,酒店都订不到的荒郊野岭,李司净居然真的给他腾出来一间单人房,太不可思议了。
他小心翼翼确认:“你不会是用了导演权威,把住这间的工作人员赶出去的吧?”
李司净皱了眉,“你别管。”
万年帮宋曦搬行李,闻言笑容灿烂,没管住八卦的嘴。
“嘿嘿,宋医生你放心,这间房之前是周叔住的。”
“之前?”宋曦超级敏锐。
万年理所应当:“对啊,现在周叔跟李哥住呗。”
“哦~”宋曦听了,阴阳怪气抑扬顿挫出声,还上下打量李大导演,“好好好。”
李司净顿时不悦,心想就不该跟心理咨询师做什么朋友。
见他笑容可恶,满脸写着“你和小叔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李司净率先怒斥:
“你真的很八卦!”
宋曦冤枉死了,“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第46章 第 46 章 你叫我跟你睡的。
宋曦行李不多, 完全不需要人帮忙收拾。
但李司净将万年一赶,把门一关, 将周社那个温柔带笑的家伙,一起关在了门外。
“怎么了?想跟我聊天谈心?”
宋曦坐床上,跟李司净熟得不需要场面话。
“虽然我是出来度假,不接咨询,但你是我朋友,给你参谋参谋,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轻松惬意,李司净也好受很多。
李司净走到简陋的茶几旁,拖过椅子,坐了下来, 问道:
“你还记得严城吗?”
“哪个严城?”
显然宋曦不记得了。
李司净仔细解释:“他是陈菲娅的监护人, 你一般叫他严老师。而且他也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
“这我倒是不知道。”宋曦笑着回答, “陈菲娅每次来咨询, 都是张相德送过来的,你怎么认识她的监护人?”
当初一句一句聊起监护人的宋曦, 已经跟其他人一样,彻底忘记了严城。
确定了严城彻底消失在了那场梦, 那座大山。
李司净烦闷苦恼,拖过凳子坐下。
他像是陷入了《箱子》主角林荫一样的困境, 亲眼见过的东西, 被人否定, 亲身经历过的事,无人认可。
彷徨徘徊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只有自己清醒的知道消失的人和事,曾经存在过。
他说:“我见过一个叫严城的人, 我怀疑是他绑架了贤良镇的两个孩子,但是他不存在了。不是逃跑、死亡、隐藏起来的那种不存在,而是每一个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非常肯定的告诉我:根本没有严城这个人。”
宋曦听了,立刻坐直,认真的回答:“虽然我没见过严城,但是我相信你经历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李司净不得不承认,宋曦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赚着昂贵的诊疗费,付出了他需要的情绪价值,即使这家伙不再记得严城,也能够体贴善良的倾听他的烦恼。
毕竟严城是无关紧要的人,李司净已经不会焦急了,他耐心的从头说起。
贤良镇失踪的孩子,墓碑前严城对他说的话,万年查到的监控,万年的失踪,还有他和严城见到陈菲娅走入寒潭的梦。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回荡在空荡的酒店房间,只剩下李司净一个人的记忆。
李司净说:“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他的名字,我见过他的长相,我和他说过话,甚至帮他包扎过受伤的手臂,经历了生死。但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山里,我却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他的存在。”
“他们都认为是我的幻觉,包括手机里存下来的录音,都只有空荡的沙沙声。”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讲述的一切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精神分裂、癔症、谵妄,这样的症状如实记录在每一个精神病人的案例里。
他曾经翻看过无数次,确定自己没病。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可我看到了。”
李司净像在说服自己, “山在吃人。”
他可以肆无忌惮去说一个不存在的人。
即使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存在。
也能够充满负罪感的去问:“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妈吗?”
“没有必要。”
宋曦仔细的听,甚至能够给出病人和正常人都可以接受的建议。
“他不记得你妈妈的名字,他就已经不再跟你妈妈有关系。”
“对于阿姨来说,这是一个曾经认识、熟知的人,突然有一天,这个人不见了。”
“也许是不告而别,也许是出国移民。”
“总之,无论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不会再跟阿姨有所交集。”
李司净看向酒店窗外的那座山。
严城希望他死,去换妈妈的性命。
现在妈妈回来了,死的是严城,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
宋曦听了,却严厉的否定:“你没办法见到一个鲜活的人在面前消失,那是你的善良,但这不是你的责任。”
是。
李司净悄无声息的反驳,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之中,宋曦也能从表情看出他的负罪感。
宋曦叹息一声。
“李司净,你以前还兴高采烈跟我庆幸陈莱森倒霉了呢,什么时候你变成会为杀人犯的死,感到惋惜的人了?”
“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吗?这时候就应该拍手叫好,而不是感到愧疚。”
“也许他不是杀人犯。”
李司净不得不解释,“也许他只是一个没有做错事的普通人。”
“无论他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宋曦语气严肃,见不得李司净内耗自责。
“还是说,你看到他的消失,在担忧其他人,会发生相同别的事情?”
李司净看他,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严城与他毫无关系。
无论这样一个男人,是不是害了妈妈、害了陈菲娅,都不再重要。因为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已经随着死亡,盖棺定论,有什么天大的错误,他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李司净不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和焦虑,胸腔依旧翻腾着陌生情愫,无法安抚住患得患失的情绪。
李司净想:“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我的良心还没有彻底泯灭吧。”
仍然会为了一个人类的消失,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宋曦挑了眉,“这不像你。”
他视线满是探寻,直视了李司净心底暗藏的恐惧。
李司净几次避开视线,都没法避开宋曦的执着。
最终,李司净不得不皱着眉承认:
“我害怕周社也像他一样消失。”
宋曦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李司净凶狠的眼刀里收敛。
宋曦问:“你为什么不跟小叔开诚布公的聊一聊,说你不希望他离开你。”
太软弱了。
这样的话不适合他。
宋曦没有逼迫他表态。
实际上李司净皱着眉,挪开视线的神情,足够说明他的羞赧。
“你等一下。”
宋曦想笑又不敢笑,保持着专业素养,从床上坐起来,去拿他厚重的行李箱。
26寸的大箱子,塞满了他的衣服、电脑和资料。
他拿出厚厚一叠的纸质档案,摊开在李司净的面前。
“你看,我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专门分析了一下你和小叔的梦。在这样的梦里,你总是详细描述小叔的神情、动作,甚至连他外套沾了血,都记得清楚,可是到了被杀被害的那些人,你往往一句带过,并不关心。你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这些梦,不再是你为了报复别人而做的梦,是你为了见到小叔而做的梦。”
他说着荒诞不经的可能性,直白的点出了李司净的恐惧。
“李司净,我理解你,你害怕他消失,就像你害怕你的妈妈消失,但你一定要相信——小叔出现,绝对不会是为了再次从你眼前消失。”
“他为了你而来,有他必须达成的目的。”
“他不会再抛弃你的。”
李司净难得没有反驳宋曦。
毕竟,这样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但他踌躇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周社出现,是要去换外公活过来。
像消失的严城一样,拿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
想不到他也会遭遇如此荒谬的选择,需要在已故的外公和非人的小叔之间选择救谁。
四处折磨,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他死了,小叔和外公都能活。
这才叫皆大欢喜。
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宋曦饶有兴致的分析。
宋曦翻看病历档案,逐一去说梦里能够投射出的现实,试图让李司净相信——
小叔是如此的重视他,绝不会让他再度担心。
他埋着头,刘海稍稍遮掩眉眼,显得专业又可靠。
李司净的眼前,却再度见到了一个考场。
普通的桌椅,环境寂静肃穆,宋曦埋头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去读试卷的字句,却迟迟未能动笔……
“李司净?喂?你在想什么呢?”
宋曦捧着档案,笑着喊他。
短暂的幻觉一呼即散,李司净回过神,能见到宋曦翻开的档案里,逐行记录的梦境。
他问:“你最近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嗯?”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需要考试?”
李司净又问:“那你还会怕自己的噩梦吗?像是周社拿刀杀了你的噩梦。”
宋曦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那股由梦境引发的阴凉,哪怕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也无法消弭。
“会。”
他们不再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宋曦就会变得格外坦诚。
“你知道你小叔这么可怕的一个人,突然拿刀把我杀了,多吓人吗?我真有一种劫后余生,死而复生的感觉,所以特别怕死特别珍惜当下。”
“也多亏了他是你小叔,长得又帅,不然我肯定会更害怕。”
“不过也挺有趣的。”宋曦笑得灿烂,“每个心理咨询师都要面对的课题:如何重新了解自己,重新构建自己。我要是研究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发篇论述,再镀一层金。以后收费就不是50分钟六千了,那得50分钟一万起。”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司净懂得他的掩饰,给了一个符合刚才见到的幻觉的建议。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参加一场考试?”
“嗯?”
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保持着礼貌笑意看他。
李司净说:“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承担考砸一场试、交出空白卷的后果。人生那么漫长,值得在意的事情那么多,你没有必要因为一次考试的失败、一张试卷的不完美,耿耿于怀得需要用死亡来盖过恐惧。”
宋曦的笑意收敛,神色严肃看他。
一双眼睛隐隐泛着光亮,又笑出声来。
“很好的建议。”
他诚恳的接受,“我会找机会试试的。”
宋曦来了。
《箱子》剧组在高压忙碌之下,终于真正意义上拥有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显然,他们都挺喜欢周社这个顾问的。
万年说:“他们这些家伙啊,找周叔问过的事情,又找宋医生去问。干什么?算命啊?还想要个满意的结果,那他们怎么不去找迎渡。”
李司净听了笑。
大部分人对心理咨询和算命,都是玩玩的态度,求的无非是自己的偏见得到认可。
像万年这样的人,去找宋曦,不仅问了自己的噩梦,还会回来跟李司净兴高采烈的炫耀:
“宋医生说,我噩梦里哭天喊地的,其实是一种自救。工作压力太大了,心理阴影得不到金钱的疏解,太久了会出问题的。”
李司净笑着看他,太懂万年的暗示了。
“行行行,等拍完《箱子》给你放长假,给你涨工资。等电影上映真破了十亿,直接给你分红提成,再颁个锦旗,写‘大预言家’。”
“太好了!”万年欣喜非常,“宋医生果然是神医啊!”
李司净知道他为什么去问宋曦,却不去周社那儿咨询。
梦里冷漠的男人,杀去梦魇中追债人如此痛快,仍是叫万年害怕。
可惜,剧组的人不知道。
他们仍会在休息的时候,去跟周社闲聊。
在他们眼里,周社就是一个亲切的顾问,能够解决他们许多烦恼。
传来的只言片语,都在吹捧周社眼光独到,一眼能够看穿咨询人烦恼的事情。
李司净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看了对方的梦?
李司净的视线,落在了周社身上。
入了冬,他穿上了稍厚的黑呢外套,戴着工牌,耐心倾听的模样确实专业可靠。
藏在梦里的苦痛折磨,对周社而言,应当驾熟就轻了。
也许今晚的噩梦,就会出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将困惑的工作人员从久违的困境解救出来。
他胡思乱想,忽然和周社视线对上。
李司净下意识皱了眉,刚想躲开,又被周社云淡风轻的神色弄得火起。
这么一个人越是表面温柔,越是内里冷漠,李司净狠狠瞪着他,直到剧组的人把他叫了过去。
那个吻呢?
周社为什么不问?
难道周社可以把他濒死宣泄出的感情,当成误会?当成礼貌?当成理所当然或者阴差阳错?
又或者说,这是周社早就看见的未来,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反正必然会发生?
李司净生闷气。
似乎他见到周社之后,所有情绪都牵绊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的愤怒、烦恼、埋怨,一丝一毫没有隐瞒。
如果不是周社,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家伙,简直跟六岁时候毫无区别。
导演怨气滔天,整个拍摄过程也不好过。
即使摄影都觉得,完美无缺了,一条过了,李司净也会出声:“再保一条。”
为了《箱子》精益求精,十分敬业,挑不出毛病。
可大家也是经历过万年失踪的时候,李司净疯狂压榨员工的失常状态,立刻就觉得李导不对劲了、李导又开始焦虑了。
李司净是真正的压力狂。
一旦自己有了压力,迅速就能将压力传导给剧组的每一个人。
“李导怎么了?”
哪怕是最迟钝的独孤深,都觉得李司净状态不太对。
如果是他演得不太好,重来多少次都正常,可是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场景,过于吹毛求疵,工作人员怨声载道的,好像不是李司净的作风。
“闹脾气呗。”
迎渡真是轻松看出,李司净的怨气丛生。
但他是不敢直接过去挑明的,其他演员受过苦了,他没手机可以减压,一点也不想受苦。
还提点起独孤深:“这两天别惹他,有什么问题也别去问,免得被骂。”
影帝主动提点男主角,这下唯一能够灭火的演员,都没能靠近李司净半步。
能在剧组工作的也是人精,立刻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周顾问这里,旁敲侧击,
“周叔叔,我这整天拍戏拍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李导虽然年轻,肯定比我都难受啊。”
“我也是干这行十几年了,李导这么拼命要不得,你是他小叔,得关心关心他的身体了。”
一口一个叔叔、小叔的叫着,就算是山里的石头都该懂他们的意思了。
周社在剧组里永远温柔体贴。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走到了导演机位旁。
等到李司净喊“卡”,他出声问道:
“今天可以早点休息吗?”
“可以。”李司净看都没看他,皱着眉盯紧了镜头,“你有什么事?要去哪儿?”
“我说,你早点休息。”
周社耐心细致的劝说,全然不顾李司净的烦闷,“你脸色不太好,拍摄进度不赶的话,明天再拍?”
李司净没回他。
监视器上每一个动作、每一寸光影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
他承认,周社一直守在他身边,李司净脾气都要好了很多。
终于没办法没事找事的李司净,再不情愿,也提前了十分钟,喊大家收工。
拍完戏,李司净坐在回程车上都开始犯困。
他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床上好好睡一觉,不用再想有的没的。
偏远乡镇的简陋浴室,热水洗去李司净一身的疲乏。
那种困顿稍稍减退了些,他草草擦了头发,想着今天拍的场景,习惯的走了出去。
却见周社倚靠在床旁,翻看外公的日记。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司净叫得诧异,又缩回去赶紧抓了毛巾,围了起来。
他以为没人,什么都没穿!
“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周社见他反应激烈,笑得温柔可恶:“而且,是你叫我跟你睡的。”
第47章 第 47 章 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怒的关上浴室门, 一边穿衣服,一边生气。
又不是没看过?什么时候看过?
平时他在房间, 打开空调能等头发自然烘晾干,直接睡觉。
现在不得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穿衣服套裤子才能走出浴室。
皮肤沾染着没能干透的水汽,令他眉头皱起。
他忙着拍戏都忘了,确实是他叫周社腾出房间给宋曦。
毕竟剧组人手众多,也只有周社显得无关紧要。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意味着24小时都跟周社待在一起,完全没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有点尴尬。
李司净抱怨的纠正道:“这是叫你过来住,什么叫你跟我睡。”
“嗯。”周社从善如流,翻着日记改口,“你叫我跟你住。”
无论怎么知错就改, 都显得气人。
李司净不管他, 走向简陋房间唯一的桌子, 上面摆满分镜草稿和剧本, 还有顺场表、分场表,多得是事情让他忙。
两个人也算相安无事, 唯独李司净思绪烦躁,根本没法安心看剧本。
《箱子》拍得差不多了, 唯独两场重头戏迟迟没能确定。
一是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
房间空调嗡嗡作响,李司净无数次回想自己沉入的寒潭。
那种濒死绝望的感觉, 要让独孤深去出演, 应当非常容易, 但是沉下去之后,又该怎么走出来。
宋曦来了倒是好办很多。
心理辅导、排解困惑,宋医生应当很专业,无论拍完电影抓独孤深去吃药还是住院, 都没什么问题。
空调声音,笔尖沙沙画出分镜的声音。
还有周社翻过纸页的声音。
李司净不禁会想,周社看什么这么认真?
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又在嘲笑外公对于一切的认真?
又或者,这人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去换回这样的外公……
“啪。”他将笔扣在分镜上,站了起来。
木凳划拉出刺耳响动,不过两步就能走到床边。
依靠着床头翻看日记的人,终于停下,抬眼看李司净。
那双眼睛温柔,丝毫没有梦里的冷漠,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耐心与平静。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李司净怒火中烧。
他伸出手,不客气的问:
“你就这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周社将手中日记放在床头,稍稍起身。
李司净以为他要站起来和自己理论,谁知他就着仰头的姿势,凑了过来,贴得极近。
变故来得突然,李司净吓了一跳想退后,又被一双手揽住了腰。
温柔触感在唇边摩挲,气息在唇边招摇,李司净愣了神,耳畔传来轻笑。
“因为这个,我没学过。”
李司净理智骤然失控,忽然抓住周社的后颈,像啃咬一般更为肆掠。
他喜欢周社所有耐心。
更喜欢周社的坦诚直白。
这个家伙,装得是什么知情识趣社会人士,怎么能说出这种让他头脑发热的话!
李司净尽了兴,满意见到周社气息和他一样颠簸。
眉宇间的神色,有着令他舒适的迫切,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情绪跌宕,也不是他一个人热血翻腾。
这么一个不像活人的家伙,好像从这一个深吻开始,由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李司净自己也做得乱七八糟的,也敢厚颜无耻的自负说道:“那你跟我学。”
他伸手去推周社的肩膀,施加的力度足够他控制这个男人。
毕竟,周社一向听话。
李司净竟然想起宋曦的建议——
开诚布公的告诉周社,他不希望周社离开。
“你以前,听我说我做那种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李司净低头去解周社的衣扣,急不可耐。
“哪种?”
周社总能轻易勾动他的怒火。
李司净把人抓起来,恶狠狠咬在脖颈,满意听到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宽厚的手掌覆盖李司净的短发,随之传来笑声的颤动,透过紧贴的胸腔共振起伏。
周社的声音轻柔,“我想杀了我自己。”
李司净停了手,难以置信的看他。
周社却认真的说:“杀了那个在梦里伤害你的我。如果不杀了他,我该怎么跟李铭书交代?我真的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
“不要提我外公。”
李司净皱着眉,觉得这人实在欠揍。
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提!
周社的眼睛很漂亮,在昏暗灯光下,轮廓分明得完美戳中李司净每一个喜欢的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
李司净有着胜利者仔细欣赏战利品的爽快感。
“我怎么会怕你。”
突然天旋地转,周社欺身而上,战利品居于高位。
“喂!”
李司净想要掀开他,却纹丝不动,周社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的禁锢,居高临下的模样,让他回想起梦里的周社。
“我学会了。”
周社的眼睛燃着璀璨的火光。
李司净心下一颤。
未能彻底忘记的梦魇,骤然侵袭,哪怕知道周社和梦里的男人截然不同,也抗拒的挣扎。
然而,周社禁锢他的力气,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
当初在摄制棚休息室,周社只有挨揍的老实命。
现在,人不用老实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每一寸都叫他心颤。
“司净,还会害怕吗?”周社会问。
“不会。”
李司净骗他,答得心跳如雷,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感情,还是有点怕。
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害怕。
周社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手指亲昵的抹掉他鬓边汗水,手臂护住他似的落在脸侧,又问:
“那你这是害羞吗?”
“不是!”李司净矢口否认。
得到了答案的手掌,回应了李司净的全部否认,哪怕他颤抖得无法克制,也没法阻止肆掠。
极限了。
李司净想,他的理智到这里就是极限。
这事儿必须得结束了,不然根本没法收场。
身上的人像是瞬间知晓他的想法,落下了温柔的吻。
温柔燃起的渴求,足够李司净头脑轰然,不敢细想。
比起毫无章法、发泄情绪的撕咬,这才算是他们第一个吻。
李司净眼睛无法聚焦,他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房间明明亮着灯,却看不清周社的脸,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句一句:
“我说过,我梦到你哭着说害怕,我的心都会跟着痛。所以在你的梦里,我有没有弄痛你?”
李司净伸出手,毫不留情摁住他多话的嘴。
气息染湿指尖,只剩李司净恨得咬牙切齿:
“闭嘴,要做就做。”
指腹遭受轻舔,仿佛喂食时小猫的舌头,刺得李司净下意识推他。
“滚远点。”骂出口的话凶神恶煞,出了声又后悔自己态度凶狠,“我没说过我要在下面!”
“你说了。”
周社的眼睛里尽是燃起的野火,他甚至比李司净更清楚这具身体每一寸细节。
“你说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的进入,让你变成了一个疯子。我不仅想杀了自己,我还嫉妒得发疯。”
李司净觉得空调开太高了,脸颊烧热,浑身是汗。
“能不能别说了……王八蛋!”
他极力忍耐,但忍不了骂周社。
手指摩挲他的唇,温暖得令人愤怒。
“不用忍着。”
王八蛋的声音、湿热的气息根本不像人,更像是山里的野兽精怪,充满了不负责任的蛊惑:“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恨的咬了他伸入嘴里的手指,又克制不住的叫出声。
幸好再也不用忍耐,当然也无法入睡。
李司净觉得自己在做梦。
又做了初见周社的那个梦。
梦里令他恐惧的手指,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叫声。
没有人捂住他的嘴。
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司净一觉醒来,不敢多看周社一眼,沉默坐在床沿,要死不活。
曾经折磨他痛苦的梦,终于在昨晚完整确定——
是的,他能看到未来。
早在周社出现之前,在他沉睡的梦里,已经预见了昨晚。
曾经与死亡交叠的欲望,再度占据他的感官,阵阵重叠,嘲笑着李司净惊恐之鸟般的恐惧。
这么丢人的乱七八糟玩意儿,在他脑海释放出强烈的信号,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中邪了,鬼上身。
……被周社上,怎么不算是鬼上身?
李司净皱眉去看周社。
只一眼,就脸颊烧灼,不敢细看。
周社的脖颈尽是痕迹,任谁一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他神清气爽的,像极了吸过精气的妖怪,连平时的头疼脑热都给治好了。
我居然是这种人?
李司净又重新认识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床上的家伙还在睡,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李司净迅速的穿了衣服,特地烦恼的对着镜子琢磨脖子不会露出来,才走出房间。
一路快步到了清晨热闹的街道,他才算喘了一口气。
李司净混迹在剧组里,强迫自己心神放在今天的拍摄计划里。
李襄的远景走位,李襄的近景神态。
林荫的台词,林荫的取景,还有林荫遭了小玉一通嘲笑。
好不容易暂时忙忘了,身旁万年凑了过来,“嘿嘿。”
李司净瞥他一眼,“傻笑什么?”
万年又从剧组四处搜罗了全新八卦,再度分享给他的好李哥:“我听他们闲聊嘛,说周叔平时不怕冷似的,平时在外套里面穿一件薄内衫,就能坐片场一整天,今天破天荒的居然穿高领毛衣,还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又不像冷的。”
“嘿嘿。”万年笑得意有所指,“是不是有情况……”
同样穿高领的李司净恼羞成怒,拿起手上顺场表打他。
“没事干?一天天待这八卦!”
“啊?哦。”
万年被赶得退了两步,挠了挠头,不知道李司净在发什么火。
“你不觉得好笑吗?怎么这么生气?昨晚没睡好?”
昨晚?
睡好了,睡得太好了。
李司净一腔怒火,抓不到人发,要是周社在身边,至少得挨上两拳。
他们夜里相当契合,李司净在极度的恐惧羞怯里,彻底臣服于感觉。
他又抹不开强势的自尊心,试图重新占据上风,结果每次想要掌控主动权,都会被弄得无法反抗。
他觉得周社是装的。
装成温文尔雅,装得什么都不会,装出需要他来教的模样,欲擒故纵、请君入瓮,明知道他的梦可以预见未来,却一直不告诉他。
把他骗得团团转!
李司净愁眉苦眼,能把手上的顺场表盯出洞。
一旁传来询问:“李导?”
独孤深裹着厚实的羽绒服,脸上带了脏兮兮的妆,站得稍远的位置,不敢靠得太近。
显然是因为万年被赶,保持了礼貌距离。
独孤深的拍摄一向顺利。
毕竟,《箱子》剧本里的林荫,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需要精湛的演技,他只需要饰演内敛、无措、茫然的自己。
“下一段戏有问题?”李司净问他,“哪里的问题?你说。”
“不是,我想问寒潭的戏……那一段因为没有台词,只有场景,我一直没机会去试试,所以有点把握不住林荫的状态。”
李司净拍摄林荫的片段,十足耐心。
每次独孤深礼貌的过来请教,李司净都知道他肯定已经千百次尝试,模拟了无数的情景,才会过来求助。
“那是……”
于是,李司净抛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翻了剧本。
他自己亲自斟酌了许久的场景落在白纸。
不用去翻分镜册子,脑海涌上的场景能够冲刷所有的思绪。
林荫沉入寒潭,解开了箱子,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拍摄手法。
李司净眼前浮现的景象,远比分镜更为清晰,比预想更为痛苦。
他知道怎么指导独孤深,但他的话太过无情。
“李导?”独孤深站在一旁,困惑的等待。
李司净沉思许久,找了许多对照,终于出声道:“迎渡有没有教你怎么演戏?”
独孤深愣了愣,“昨天他说了要教我,但是……”
乖巧懂事的孩子,欲言又止。
李司净想也知道迎渡这家伙,不给他定点框框架架,能教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鬼东西,逼得独孤深来找他求助。
于是,李司净把账算在迎渡头上,扬声就喊:“万年,把迎渡找过来。”
每一次李司净主动找迎渡,都是找事。
迎渡做梦也没想到,这回找的是大事。
“你把之前演《风清月朗》的经验,给阿深分享一下,我们过几天要拍这幕戏。”
李司净翻了剧本,递给迎渡。
“就照你在楼顶跟保险经纪抽烟那一幕来教。”
教戏外包这种事,迎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他一看剧本的场景,就觉得不好。
“你让我教他这个?”
“嗯。”李司净瞥他一眼,“有难度?”
迎渡踌躇犹豫,“这不是难不难度的问题……”
李司净拍板了,“那你教。”
独孤深的演戏几乎为零,除了从小在戏台上演出剧团的小演员角色,兜兜转转都是父与子、母与子、家里亲戚与小孩,很少会去揣度别的身份。
他等着迎渡开口指点,却见迎渡捧着剧本看了看。
仿佛那段不超过六百字的场景、动作,是什么值得仔细研读的学术大作,得打好腹稿才开口。
迎渡不作声,独孤深也不是麻烦人的脾气,径自说道:“如果你不方便教,你跟我说一下《风清月朗》里面具体哪个剧情段落,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揣度。”
迎渡皱了眉,纠结许久说:“跳楼。”
独孤深:?
迎渡合上剧本,认真说道:“李司净叫我教你,一个人走到绝路,想跳楼时候的心境。”
《风清月朗》是迎渡担任主角的第一部电影,更是一部台词稀少的文艺片。
他在里面饰演一个小摊贩。
初中辍学,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个病重的奶奶,祖孙俩全靠他这么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讨口饭吃。
这么沉重苦难的角色,原本是不适合迎渡的。
他家境优渥,更是从爷爷辈起耳濡目染,学了命理风水,早早知晓了“不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
可偏偏在试镜的时候,迎渡抽到了一个特别适合他的题目——
“导演让我表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质问这个世界。”
那时的迎渡,刚刚十八岁,正巧从清泉观出来。
他擅长卜算、诵经,更听过许多人烧香拜神的烦恼。
他拿到了这个题目,看向导演,嗤笑说:
“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规则都在逼善良的人去死,偏偏每个人、每张嘴都在说——善良的人能够很好的活着。他怎么活啊?善良有用吗?”
就这么一句话,他带着笑去说,就得到了《风清月朗》的主角。
在导演力排众议之下,成功演绎了一个头脑清晰的爽朗辍学小摊贩。
明明不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竟然能够清楚的看透一个底层人仰望的世界。
这就是导演相信他的理由。
即使是八年后,迎渡轻描淡写的说出那句话,独孤深都能想象出来……
小摊贩如何嘻嘻哈哈向人兜售商品,又如何落寞的捡起碎一地的玻璃。
有零工能打的时候打零工,没活可做的时候,守着自己的小摊。
他没读过多少书,小学初中学到的东西,也只够他站在街头广告电视下面蹭着看点新闻。
他没有名字,别人会叫他喂、叫他帅哥、叫他小伙子。
即使家里有病重的奶奶,也只会神志不清的叫他“安子”。
可他不叫“安子”。
每次都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奶奶,安子是我爸,我爸死了。”
也阻止不了奶奶一声一声的唤:“安子,安子。”
“后来他奶奶去世了,他站在天桥上抽了很久的烟。他其实不会抽烟,也舍不得花六块买一包红双喜。最后还是跟老板砍价,十块拿了两包。”
迎渡仔细跟独孤深讲解《风清月朗》,去讲夜晚车流不息的天桥,埋着头自顾自走自己路的行人和摊贩。
“当时那一幕,他看了天桥对面的大楼很久,终于决定跳楼。结果没想到他走了过去,有人比他更早到了那儿。”
一个不想活的小摊贩和一个不想活的保险经纪,在一栋适合自杀的楼顶相遇。
他们抽着烟,聊了整夜整晚。
后来,因为小摊贩实在是太惨了,保险经纪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了。
要是就这么跳楼,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还没一个十六七的孩子看得通透,也对不起自己三十来年的辛苦。
终于,保险经纪决定回家跟亲人坦白,一家人想想办法,继续去过这糟糕透顶又没那么绝望的日子。
最后,两个人一起抽完了那两包便宜的红双喜,互道了一声“晚安兄弟”,就此别过。
“他走的时候,恶狠狠的拍了裤子口袋,反应过来了。”
迎渡也拍了拍裤子口袋,惟妙惟肖的重演当年,咬牙切齿。
“烟钱!烟钱没给!”
独孤深听了,哈哈大笑。
他没看过《风清月朗》,国内大部分文艺片在他印象中都脱离不了无病呻吟。
完全没想到这部电影能够这么有趣。
他一直觉得迎渡生活幸福,又迷信命运,应当饰演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角色。
想不到,能够在迎渡身上找到一个生活所迫的小摊贩的影子。
跳楼啊……跳楼……
独孤深看着剧本,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已经濒临崩溃,他身上有已故外公的嘱托,也有手里箱子寄托的希望。
他走入深潭,是自寻死路,更是寻找新路。
这么复杂的情绪,要在没有台词的场景里,全靠他一个人演绎出来,实在太有挑战性。
沉思中,他身旁传来迎渡的询问:“阿深,你有想过跳楼吗?”
山里的风吹得独孤深脸颊冰凉,因为带了妆,他不能将脸捂得暖和一些,只能麻木着一张脸,回答道:
“有。”
跳楼、跳河、上吊、喝药。
无论什么,他都有想过。
这不过是每一个不想活的人,必做的死前功课罢了。
忽然,他眼前摊开了一只手掌。
手指骨骼分明,指形纤长,掌心三道纹路在冷风中透出一个男人的宽厚温柔。
“手机。”
迎渡讨要手机,说得理所当然。
“不行。”
什么跳楼不想活的念头,一抛即散,独孤深直接拒绝。
“你会在网上乱说话,影响《箱子》风评!”
那可比他跳没跳过楼更重要!
第48章 第 48 章 太危险了。
经纪人毛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
独孤深随时都能想起这位老大哥的亲切期盼。
“现在因为走丢的小孩, 被纪怜珊找回来了,迎渡又有动员小视频, 网络对《箱子》风评特别好。”
“什么邪门啊、有鬼啊之类的言论,通通变成了迎渡好运化解,所以阿深你一定不能给他手机啊,他要是拿到手机胡言乱语,大家的努力都白费了!”
独孤深如实复述,迎渡大受打击!
“我好歹一个票房几十亿的大影帝,连基本的言论自由都没有,这世上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独孤深完全免疫,理都不理。
自从他和迎渡一起上山找孩子之后,就彻底看清了这位大影帝的真面目。
随心所欲、狂妄自负。
性格十分好玩, 也叫人头痛。
带来的热度能够让全网讨论“明星救助孩童”、“明星也有担当”, 连带着《箱子》的风评都稍稍好转。
可他一得意, 往网上发感想, 绝对是“也不看看是谁”“早说了我天选之子他们还不信”这种傲慢得惹人讨厌的话。
如果封住迎渡的言论自由,换得网络歌舞升平, 绝对是划算的买卖。
独孤深作为男主角当然是坚定的封党。
然而,迎渡不依不饶。
“你怎么跟毛伟似的, 这么固执呢?不是李司净叫我教你揣度心境么?你想死的心境根本不用再教了,但你想活的心境呢?肯定要再探讨一下。”
“我找你要手机, 不是要上网啊, 我要给爷爷打电话。他们这一代人什么绝望没经历过, 简直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更清楚活着的重要。”
“更何况,他是唯一见证过李铭书从死到生的转变的人,你跟他聊一聊李铭书, 对你有帮助!”
这下好了,独孤深的眼睛亮了。
迎渡久违摸到了手机。
可惜,独孤深的手机卡卡的,样式老旧,还碎了一小块屏幕,一看就知道用了五六年。
作为《箱子》投资方、大金主,迎渡很想帮小新人换个手机。
不说什么三折叠、两折叠,至少防水防砸,屏幕不要破破烂烂,输入个手机号都卡顿得发疯。
结果他跟毛伟一说,直接被拒。
“你就是想偷买手机。”
不仅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购买手机自由。
迎渡含泪拨给爷爷,恨不得叫爷爷送一台手机来。
听着久违的手机铃声,那边“喂”了一声,迎渡喊得又甜又乖。
“爷爷,我好想你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迎渡乖孙和林东方爷爷各种嘘寒问暖,吐槽自己在《箱子》遭遇的不平等待遇。
每一句都怀疑他想骗个手机。
等他依依不舍,得到了爷爷的保证之后,才挪开手机,点了扬声器。
迎渡爷爷声音慈祥:
“怎么想起问李铭书的事情了?”
“《箱子》拍到了寒潭。”
迎渡立刻回答,“等寒潭拍完,就是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了。”
“而且我之前问过李司净,他知不知道李铭书为什么会来李家村,结果他的回答也跟档案记载的差不多——李铭书杀了人,下放村庄,改造良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
电话那端,林东方的语气低沉又凝重。
“小李也不一定是骗人的。李铭书那个人心思重,待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好,连我都防着,不许我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三年一次的祭祀,我有点担忧,以往每年都叫清泉观派人去守,没出过大事。但这回沈名告诉我,山林地气不对。
“是不是你进组偷懒了,没去巡山?”
“沈名又告我黑状!我怎么巡山,毛伟搞了五个助理监视我,我洗澡洗久了都要进来捞我了,我怎么去巡山?”
迎渡抱怨不断,反正都不是他的错。
“沈名不是来了?我讲几个地方,爷爷你指他去,准没错。”
资料馆、旧楼、矮坡竹林。
独孤深插不上话,站在一旁听。
迎渡说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知道。毕竟,都是《箱子》拍过戏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他的幻觉。
在拍摄白事一条龙的戏份时,老旧棺材里出现了他父亲的影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公。
“迎渡,你等一下。”
独孤深伸手抓住他的手,“你做这些,真的是防止拍摄和祭祀出乱子吗?万一你叫道士去了,不小心破坏了外公留在这里的阵法,真的把什么妖魔鬼怪放出来,那又怎么办?”
迎渡被他说得一愣,完全没想到独孤深这个门外汉,能够冲他这种专业人士发难。
“阿深,你放心。”
林东方闻言,沉稳的解释道:“这些地方,以前李铭书就点出来过,还写进了他的研究资料里,不然他外孙也不会把他们带这些地方去拍戏。我们去做法事,也只会加固他布过的阵,不会破坏它们。”
“可是……”
独孤深焦急万分,慌得浑身热汗。
“你们怎么能确定你们做的法事,是加固,不是破坏?”
万一伤到外公,外公再也不会入梦了,又该怎么办?
这下一个小年轻,倒是把林东方一介大佬给问住了。
“李铭书的阵法确实独特,我回来查了这么多年的资料,也没有在哪个宗派传承里见过。他是野路子,又坦荡的把他的法子写在了文献里,让贤良镇的祭祀队伍一年又一年的去做法。”
“这几年敬神山确实太平了,也没听说山里出事。偶尔像这回走丢了孩子,镇上、村里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不过,他外孙来拍《箱子》恐怕就不简单了。”
电话那端的林东方,长叹一声,“《箱子》的故事,牵扯着生与死,仇和恨,这些情绪如果会像他拍摄的《村落》一样蔓延,李铭书就此活过来都有可能。”
“活过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要凑到电话那边去。
“您在说什么?”
“当初李铭书被送来李家村的时候,就传言他掌握了一种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迎渡替爷爷回答了。
“当初有一家人,姓叶,专门管着李铭书和爷爷他们下乡的那一伙人,就是想研究这种复活的歪门邪道。后来不知道李铭书做了什么,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罪魁祸首没了,本该太平了,没想到接连出现女孩走失、女人失踪的事情,像是叶家又在搞活人献祭。爷爷没有办法,才将我姐养在家里,这不许去,那不能做,唯恐她也被抓走。”
“谁知道李司净偏偏要拍《箱子》,还专程请了我姐当女主角。当初知道这事,我就算不参演,也会全程监工的!”
《箱子》拍摄接近尾声,只剩几幕重点场景。
一路不说风平浪静,至少没有出过大事。
迎渡却说得格外郑重。
“我不清楚李司净知不知道这事,可是李司净拍出来的短片,确实能够让人进入《村落》的梦境,就极有可能让人也进入《箱子》的梦境。”
“阿深,你看了《箱子》的剧本,难道没有做梦吗?”
独孤深立刻明白了迎渡的意思。
他做了梦。
关于外公的梦。
在梦里,外公年轻温柔,是善解人意的长辈,更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朋友。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活过来……
他做什么都愿意。
独孤深的沉默,并没有终止林东方和迎渡凝重的谈话。
迎渡愤愤不平:“《箱子》去拍摄的每个地方,都有血债,阴气极重,一幕一幕拍过来,像极了在做大阵法。可我旁敲侧击问过李司净,他这么邪门,一点也不信邪,要知道一个人否定到了极致肯定有鬼!说不定就想把李铭书给招魂回来呢。”
林东方也是唏嘘:“李铭书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渴求,但对他的外孙而言,让他活过来,可能是一件值得努力一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些落败了的大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折了那么多人在这座山里,仍是孜孜不倦的做着测试,将我们这样懂些风水玄学的家伙,都给丢在了李家村,就盼着谁能给他们破局,招回他们的老祖宗。”
迎渡见独孤深不说话,皱了眉提醒道:
“阿深,你这段时间千万提高警惕,别跟我走远了。”
迎渡信誓旦旦,要独孤深提高警惕。
可独孤深脑子轰鸣,想的却是:真的吗?外公能活过来?
迎渡和林东方再说什么,独孤深已经没有心思去听。
哪怕迎渡打出这通电话,是想激发独孤深的求生欲,让他产生活着的危机感,明白阴谋之中,跟着迎渡保平安是多么重要。
独孤深的思维蒙上一层雾气,听不进去。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句——
“李铭书有可能活过来。”
《箱子》拍摄李襄和小玉的对手戏,独孤深作为镜头外的挂件,只用坐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坐在一旁,翻着手上的剧本,视线仍旧恍惚,在想外公的事情。
等拍摄告一段落,李司净问他:“身体不舒服?”
“李导……”
独孤深却被李司净突然一问,打断了思绪,犹豫许久才说:
“昨天迎渡帮我揣摩情绪,跟我说了一些你外公的事情。”
李司净的神情显然一愣,拖过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他又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了?有的时候太离谱的,就别理他,左耳进右耳出算了。”
“可我想看一看外公。”
独孤深迫切的想要一点儿与外公相关的事物,去建立他和外公的关联。
“李导,你有外公的照片吗?”
李司净没说话,低头翻起了手机。
独孤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他没研究过玄学术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让死人活过来的办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张照片的。
“我没外公的照片。”
李司净说着,给独孤深的微信发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记。你空了没什么事,可以随便看看。”
那些扫描件,早就分门别类,标注好了内容,发送到了独孤深的手机上。
他以为,李司净必然能够给他外公的照片,却没想到外公一点儿影像资料都没有留下来。
贤良资料馆没有,李司净的家里也没有。
确实谨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迹。
只剩下了一堆日记。
独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记,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
漂亮的字迹,通过机器的扫描,仍旧保留了遒劲的笔锋,跟贤良资料馆找出来的一摞一摞日记,相差无几。
里面记录着李家村的琐碎生活,讲了讲敬神山封建愚昧的习俗。
再往后面翻几页,写的内容却叫独孤深震惊。
“寻死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过。艺术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决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学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车站找条铁轨,感受时代无可阻拦的车轮;阴暗一些,找条绳子绑晾衣架上,腿一蹬,吓一吓隔壁乐于窥视的邻居。”
“我总以为,这样的想法过于消极,不敢宣之于口,后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一种哲学。”
“人先存在,再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存在的意义模糊了,自然要去寻些别的办法,重新赋予存在的意义。”
“研究如何寻死,并怯懦苟且的不敢付诸实践,也是一种意义。”
外公的语气,带着独孤深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
原来,外公这么好的人,也想过寻死。
还给寻死做了一个研究。
这样的研究,让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断,都变得平实朴质。
即使独孤深看着看着睡着了,在梦里也觉得安稳。
“阿深?”
一声熟悉的呼唤,独孤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习惯在梦里见到外公。
之前万年和李司净接连不见,他本能的寻求外公的帮助,在漆黑一片的梦里四处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旷的戏台,温柔笑着瞧他,独孤深一肚子的话想说。
“外公,李导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雀跃出声,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过两天要拍《箱子》的结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荫的心境,李导说看看您写的日记,或许对我有帮助……”
他巨细无遗的汇报,李铭书安静的听着。
梦境里深山月亮,洒下澄澈如水的辉光,一切静谧祥和,仿佛祖孙两辈人夜晚赏月,聊聊家常。
李铭书仔细听完,不关心他老旧的日记,更关心别的问题:
“阿深,最近我们见面似乎有些频繁。上次你在梦里,好像是主动找到我的。”
独孤深笑得腼腆,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我看网上说,只要睡前一直想着希望梦见的人,就能控梦。”
“上一次李导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帮忙,所以睡着发现自己在做梦,立刻就想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了!”
李铭书又问:“所以,你今晚又试着找我了吗?”
“对!”独孤深的眼睛,在梦境月光里变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爷爷林东方通了电话,当时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爷爷的年龄,一定和他一样慈祥吧。”
“老林?”
李铭书忽然笑出声,语气怀念起老朋友,“不过,你用慈祥来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外公和林东方关系极好,引得独孤深羡慕。
电话那段,格外稳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变成了愣头青老林。
独孤深听着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异想天开,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觉得迎渡不靠谱,看起来是遗传。”
“迎渡是这样的孩子吗?”
李铭书也听独孤深聊过几次,“既然老林跟他孙儿差不多,说明他孙儿也不坏。应当是热情细致的爽朗脾气,你有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独孤深声音带着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现了不凡坚韧。我学的戏剧,更清楚这种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赖演员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厌,略微市侩,叫人不齿。
迎渡可以将这样的笨拙、市侩、机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体验辍学劳碌命,实在是天赋惊人,叫独孤深感慨。
“他是吃这碗饭的天才,而我能够不拖累《箱子》,已经是最大的期望了。”
独孤深在剧组很少说话,更少和人聊天。
唯独在外公面前,有着晚辈向信任的长辈诉苦的依赖,说得既自卑又沮丧。
仿佛见不得光的萤火虫,空有“男主角”“林荫”的发光壳子,实际丑陋得四肢蜷缩,不敢露出半点儿真面目。
“我这种人不适合跟别人交朋友。朋友太优秀了,我羡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惨了,我比他还要难受。”
独孤深见到外公高昂的情绪,霎时因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梦里跟你发发牢骚,就已经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为朋友更满足。”
李铭书平静看他。
厚重的镜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晒得清凉。
“阿深,还记得司净跟你说的《守山玉》么?”
“记得!”
独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结局那么爽快果断的故事,他很难忘记。
李铭书感慨道:“我在创作的时候,听到的故事其实跟我写出来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家里献出来的,她们知道自己会变为祭品,凄凉的挣扎,抱着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构思,更倾向这样的事实,写了精明的女儿,发现异状,尝试了许多方法逃走,最终仍是死于母亲的诱骗,父亲的阻止。”
独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李导拍过这样的影片,难道他的想法是从外公你这里获得的吗?”
李铭书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电影。”
说得像是他真的亲眼看过似的。
“不过,他的电影不是源于我,因为我写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时候,并未记录下来,只有一个人看过。她瞧见了女儿的精明,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她说,女儿的父母这般模样,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这般模样,她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全是这般模样,那她生下来就定了型、铁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谁告诉她,嫁给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谁教会她,进了寒潭死路一条,应该逃跑?”
“她只会欢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话,让她摊上了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铭书回忆着往事,浮现出独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对啊,父母对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对她都是爱的。”
“哪怕她生来聪慧,也只知道挨了打会痛,遭了骂会伤心,受了折磨会寒心,可是那些藏在关心、保护、规矩里,看起来温馨幸福,以‘爱’的名义隐藏的危险,她又怎么意识得到呢?”
独孤深仔细听着,立刻领悟了外公的意思。
她只有见到了最后的结局,才会唇寒齿亡一般意识到那些关心、保护、教导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没有死、没有遭受折磨,她便会满心欢喜,如父母的期盼、如先生的教导、如算命的掐指一断,安安稳稳等着嫁给山神的好日子。
没能明白的道理,他在梦里豁然开朗,甚至觉得后背发寒。
他的身边,又有多少不被察觉的危险呢?
“阿深,所以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李铭书戴着眼镜的面容,忽然模糊了起来。
“外公?”
独孤深错愕的转头,见到混沌的黑暗淹没了外公的身影。
只剩李铭书隐隐约约的声音:
“你将我视作朋友,我甚欢喜,亦觉幸福,但是活人与死人本就不该相逢,这对你而言,太……”
独孤深猛然醒来,盯着房间简陋天花板回不过神。
他没能听清外公的话,依旧意识到外公说的是什么——
太危险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他找不到外公了。……
独孤深常常会做噩梦。
父亲去世的、参加葬礼的、同龄表姐堂弟推进火化炉的各种噩梦, 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
有时候梦到家庭聚会,父母亲戚在一起闲聊谈笑的温馨场景, 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噩梦。
他恐惧入睡,时常彻夜难眠。
自从遇见外公,学会控梦之后,他竟然渐渐期待起做梦。
只要能在梦里见到外公,他就像再度拥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喋喋不休的去说现实里绝不应该说出口的事情。
外公不会责备他。
外公不会觉得他阴暗丑陋。
外公的温柔视线,永远令他感觉自己还小。
小到五六岁、七八岁时候,随心所欲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也不会招人怨恨厌恶的年龄, 能够获得长辈荫庇, 无忧无虑的度过一段美好的梦。
但是现在, 他的梦里已经没有外公了。
无论他入睡前怎么尝试念叨外公的名字, 入睡后怎么控制自己的梦,也没有办法见到外公的身影。
他找不到外公了。
《箱子》的寒潭还在布置场景, 难得山里天气晴朗,正适合结局的拨云见日。
李司净一声安排, 就把驻扎在山腰的剧组,推去了山路, 准备趁着寒潭布置的时候, 试拍一遍《箱子》的结局。
“阿深, 发什么呆?”
迎渡跟纪怜珊对台词,还能分心过来,拿手肘撞他,“有新的想法了?还是哪里台词不对, 我帮你参谋参谋?”
独孤深摇了摇头,疲惫又沮丧。
《箱子》将要试拍结局,他根本没有做好功课,又一门心思想外公的事情,实在是情绪低落,任谁都能看出来。
纪怜珊嫌弃的讽刺亲弟:“你连这段话都卡壳,怎么好意思当参谋?”
迎渡又吵又闹:“我哪儿卡壳了,这不是在等你接话吗?你突然不接话还有理了。”
“我觉得你情绪不对,李襄这在这儿不该这么说。”
纪怜珊在他面前,永远是脾气火爆的姐,“少乱改台词,你征得李导同意了吗?”
“这不是在对词?”迎渡硬要狡辩,“对词我改改怎么了?拍的时候原样不就行了。”
两个人现场吵架,独孤深都习惯了。
平时他作为林荫小弟,左右也要帮着说两句,缓和缓和气氛。
然而,他现在眼神发愣,灵魂出窍,盯着纪怜珊数落迎渡,迎渡奋起反抗,实在是觉得姐弟矛盾与他太过遥远,仿佛和他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珊珊姐、迎渡,你们过来一下。”
终于,两个人的争端被人终结。
李司净站在不远处,手拿剧本,招呼着两位演员。
再是愤愤不平的影帝,听了导演招呼,都得乖乖过去领旨。
纪怜珊轻哼一声,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两位吵闹的姐弟走了,独孤深更感觉冷清。
山林的寒风,呼呼的吹,他穿着厚重羽绒服,都觉得耳朵脖子快冻没了。
也不知道李司净为什么不找他,哪怕要改台词,他作为林荫,应该得知道才对。
独孤深有些失落,正打算寻个避风的地方歇歇,有两个工作人员拿着工具,闲聊路过。
“……我觉得还是周叔的办法有用点,他叫我别想那么多,晚上热敷一下脖子睡觉。睡得可好了,都没做梦。”
周社在剧组里做顾问,独孤深听得最多的就是“不做噩梦”“不做梦了”。
一个接一个的工作人员,去了他那里闲聊几句,得了指点,似乎都能豁然开朗般,忘却所有烦恼。
连睡眠都变好了许多。
独孤深听着那些感慨,不由自主的裹了羽绒服,去找周社。
周社身为顾问,一般不会离拍摄现场太远。
他时常能见到剧组的人,围着周社聊天谈心,气氛融洽得刺眼。
不过一会儿,独孤深就找到了周社。
他从风衣外套,拿出老式手机,笑着与人示意。
手机的款式竟然比独孤深用了六年的老机子,还要简陋离奇,惹得对方一阵抱歉的笑意。
看那样子,是又拒绝了一位想要加他微信的朋友。
等那人走了,独孤深才敢作声。
“周叔。”
周社看了过来,嘴角仍是笑意温柔,却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依旧有些怕周社。
在所有人眼里亲切和蔼、客气有礼的男人,对他而言,冷漠凶恶,根本不许他拿无关紧要的闲话耽误李司净的时间。
然而,这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
“我、我想问一问外公的事……就是李铭书的事。”
独孤深跟周社说话,顿时紧张得后背发汗,掌心滚烫,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去世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研究,迎渡的爷爷说,他做的研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他还没有认可你吗?”
周社随意一句,说得独孤深头脑轰然,整张脸都红了。
“小叔,你知道外公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口不择言,叫了小叔。
霎时回想起自己听到外公名字的那一天。
冰冷的感触,仿佛从脚底生根,他立刻肯定周社什么都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他?”
即使寒风凛冽,独孤深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追问。
“是我哪里没有做对,才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吗?如果他认可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
就能复活,就能重新存在,就能取代他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好好活着。
“周社?”
李司净的声音,随风传来,打断了独孤深骤然翻腾的情绪。
那一瞬间,独孤深竟然头脑空白,下意识的躲进了一旁的旧屋墙后。
他浑身颤抖,冷汗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只听得拐角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李司净走近了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周社回道:“刚刚跟灯光师聊了聊,他压力大,你找我做什么——”
和李司净对话的周社,语气显然温和许多,却戛然而止。
独孤深的视线缓缓恢复了亮度,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躲开李导的想法?
外面没了声,独孤深正准备走出去,刚探了头,却僵在原地。
李司净亲昵的抓住了周社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周社的眼睛冷如寒冰的看过来,独孤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响,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嗯?”李司净被周社揽进怀里,推着往外走去,“有人吗?没人吧?”
“没人。”周社声音带笑,“只是这里风大。”
独孤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回了拍摄现场,纪怜珊和迎渡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嘻嘻哈哈的聊天。
纪怜珊骂他,“所以我说,你小子待会绷紧点,别没皮没脸的……”
迎渡赶紧阻止了,“嘘、嘘!”
独孤深沉默端详着姐弟俩的亲昵,是和李司净和周社的亲近,截然不同的气氛。
所以……
独孤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导在跟自己的亲叔叔谈恋爱吗?
他脑子乱成一团,又在想李司净和亲叔叔谈恋爱,又在想外公知不知道这事儿。
纪怜珊见了,都忍不住问:“阿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独孤深后背汗湿,贴得浑身都不舒服,仍是乖巧的答:“我没事。刚才李导……”
他心上一跳,不敢多说,脸都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刚才李导叫你们做什么?改了台词吗?”
“对,改了。”
纪怜珊笑容灿烂,丝毫不见之前为了台词,把迎渡翻来覆去痛骂的模样。
独孤深满是好奇,问道:“改成什么样了?”
迎渡哈哈大笑。
纪怜珊更是快乐:“秘密,不告诉你。”
这明明是一行三人的结局,却只有纪怜珊和迎渡知道台词。
冷风吹过的树林,架设的摄像机与灯光都对准了他们,等着导演一声令下,全员行动。
树林前方是道路,后方是过往。
三人说说笑笑,迎接崭新的未来。
独孤深心里忐忑,仍是按照剧本上的台词,一句一句的说了出来。
林荫作为大学生,在筋疲力尽之后,极快恢复了精神。
他讲着学校门外的奶茶,预约排号的火锅,还有旮旯角排队都要吃的烧烤,邀请着他在这偏僻山野,同生共死的姐姐和哥哥。
然而,他的话说完了,小玉却没有作声。
原定冷嘲热讽:“什么奶茶,都是小孩喝的玩意儿,我才不喝。”
并没有顺着出现。
独孤深仍在往前走。
眼前铺设轨道,缓缓后退的摄像机,不允许他因为这样的意外停止脚步。
因为,导演没有喊停。
独孤深继续说着林荫的期盼,说着一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畅想的未来。
却没有李襄的迎合。
在他讲完,把箱子里的证据送进警察局,让那些杀人、害人的家伙付出代价之后,李襄应该说:
“死了的那些家伙,真的是便宜他们了,但是老不死的,都给我们等着吧。”
可是,独孤深没有听到台词。
他耳畔尽是簌簌风响,尽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鼻腔冰冷的空气迫使他用嘴呼吸,却没有办法平复心情。
他们为什么不说台词?
难道我哪里没有做对?
黑洞洞的镜头,沉默无声的目光,全都带着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独孤深仿佛又站上了自己恐惧的舞台。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面对黑压压的影子和无言的审判。
摄像师和机器不动了,独孤深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困惑,他茫然,他心里翻腾的全是恐慌,下意识的往回看去——
小玉和李襄,站在树林边缘,于寒风中笑着看他。
说好了报完警后,要一起去喝奶茶,去吃火锅,要痛快烧烤喝酒醉个通宵的人们,并没有随他上前。
那片树林,有着看不见的高墙,阻隔了生与死,未来与过去,希望与绝望。
小玉仍是那副模样,冷冷看他,又带着些许浅淡的温柔。
她露出浅淡笑意,随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风吹得独孤深眼睛干涩,似乎裹进了细沙,刮得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清澈的泪水,在妆容狼狈的脸庞,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骤然悲痛的哭声,回荡在人群攒动却悄寂的拍摄现场。
独孤深哭得呼吸不畅,也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他闭上眼睛,陪伴他的小玉和李襄,纪怜珊和迎渡,就会像梦一样彻底消失。
和外公一般,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旁,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孤独寂寞的噩梦。
“咔。”
李司净喊了咔,独孤深的哭泣却没有止住。
他克制的哭声变成了丢人的嚎啕,哪怕迎渡小跑过来,也没有止住。
迎渡接过助理递来的热毛巾,照顾笨蛋弟弟似的,帮痛哭的独孤深擦脸。
边擦还边笑话他:
“李司净非要拍这种,他怕告诉你了,你就发挥不出来了。有这么难过吗?”
“你走开!”
独孤深根本不领情,拿过毛巾捂住脸颊。
即使是为了拍戏,他也再不能承受一个人走下去的未来。
李司净的声音,温和劝慰:“刚才你演得很好,确实是我叫他们不要提前告诉你的。林荫在结局那一刻的茫然失措,比起他们三个人单纯的说说笑笑,更加动情。”
“富有感情的演绎,才是能够打动观众的戏。”
独孤深露出一双哭红的眼,问他:“李导,这就是结局了吗?”
李司净说:“这就是结局。”
永远留在山里的人,鬼影幢幢的身影,不止是李襄和小玉。
独孤深流着眼泪。
脸上的充愣没有任何演技,他早该习惯这样的告别,但他仍是在与李襄和小玉的作别里,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就是结局。
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永远留在了这座山,远远看他,期望他走自己的路,活下去。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
独孤深竟然擦着眼泪笑起来。
可他一瞬间的悲痛,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仍是不想活的。
独孤深低落的情绪持续到回了酒店。
身旁的迎渡,吵闹雀跃,拖着他往顶楼走。
“李司净叫人安排烧烤了,待会就把架子和材料送上来,也叫老板收了楼上的床单被套,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
露天烧烤应当是庆祝拍好结局的最佳活动。
独孤深走到了自己的楼层,就挣脱了迎渡的手。
“我有点困了。”他永远扫兴,没办法加入他们的热闹。
“别想太多。”迎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今天拍的结局,对你而言有点太沉重了,但这不是拍完了吗?戏是戏,你是你。”
这样的热情开朗的家伙,永远善解人意,“你去睡一觉,等烤好了,我给你送房间来。”
独孤深应该是睡不着的。
他还不至于困到倒头就睡,只是没什么精力应付人多热闹的活动,只想躺在床上,去看外公的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就看过了无数次,脑海反复浮现想法,又一次次的被自己否定。
房间传来走廊的说话声。
“烧烤啊,影帝亲自烤的,去不去?”
“等会儿,我手上明天的道具还要清一下……”
走廊声音吵闹,持续不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忙碌的工作,只有独孤深显得无所事事,特别不识相的要等迎渡来请。
他摸出耳机戴上,点开听得烂熟于心的歌单,用歌声阻隔门外的吵闹。
他想,再躺一会儿,他就出去。
去顶楼,去烧烤,要主动帮忙,要懂事迎合他们的闲聊,不能在一片热闹里冷着一张脸让人担心。
不能扫兴。
独孤深只想躺一会儿。
他不可能睡着,却做了梦。
那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他站在高且安静的戏台上,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石框映照出的敬神山。
戏台之下,仍是黑压压的影子,像极了他最初感到恐惧的梦。
可他已经麻木了。
无论是下面一双一双萤绿如兽的眼睛,还是污浊泥泞冲他奔来的黑影,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害怕了。
“给我!他不要就给我!”
那道影子故技重施般,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真实的窒息感,伴随着耳畔癫狂的呼唤: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那你们让我活啊!让我活!”
独孤深骤然醒来,窒息真实得令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摸了脖子——
摸到了细长的耳机绳,紧紧的缠绕着他。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独孤深捏着耳机绳一阵恍惚。
即使是这样的梦魇,也再没有外公来救他。
第50章 第 50 章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拍出了完美的大结局, 又有大影帝自掏腰包,奶茶、烧烤不断加餐, 收买人心,剧组每一个人都像看到胜利曙光似的,喜上眉梢、气氛活跃。
哪怕是常常头痛、闪过幻觉的李司净,都发现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
比如说,眼前污浊的黑影,焕发了生机般的萤绿,蛰伏于冬季深绿草木里,与环境融为一体,不怎么干扰他的视线。
比如说,耳边持续十几年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出现的耳鸣, 终于被山里寒风簌簌声压了下去, 可以彻底忽略。
一切都像是周社说的那样, 他的状态影响幻觉。
他状态好了, 幻觉就不会加重。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周社睡在身边, 令他产生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他也绝对没有沉溺在这个男人的爱意里,连对方低沉的呼吸声都听得安稳。
他只是被折腾得没精力辗转反侧, 睡眠变好罢了。
“好了,都休息一下, 今天就拍到这里。”
李司净从紧绷的专注里脱离, 终于有空闲去关心关心男主角。
“阿深, 还没从结局的情绪里走出来?”
独孤深闻言,看过来的视线有一瞬间失神。
“啊……还好。”
李司净一看状态,就知道他不对劲。
周围吵吵闹闹,尽是拍摄顺利的雀跃, 却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似的,陷入属于自己的长久沉默。
只可惜,独孤深一贯沉默。
无论再怎么不对劲,仍是按照计划拍戏,在镜头前木讷又悲戚的说出台词。
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林荫也是这样的人。
李司净不得不耐心问:
“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没有。”独孤深摇了摇头。
李司净又说:“过两天,天气阴下来,我们就要去拍寒潭的戏。之前跟你说吧,到时候需要你整个人沉下去。冬天的水,挺冷的,所以你拍摄的时候,情绪一定要到位,争取一次过。”
“嗯,我知道。”
独孤深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答如流,语气有礼。
李司净觉得他气氛低沉,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
于是提议:“要不要去寒潭看看?”
《箱子》准备拍摄的寒潭,已经铺好了池底,等着蓄水。
工作人员在岸边架设了钢管、轨道,甚至谨慎的准备起捞人的救生圈和绳索,哪怕这片浅滩在冬季枯水期,根本称不上“潭”,只不过是仿造着拍摄要求,做出幽绿深邃的水池布景罢了。
可这是李司净的要求。
他做过那样的梦,又在那样的梦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个活人,自然谨慎。
李司净和独孤深站在岸边,细说“林荫走入寒潭”的戏份。
那是林荫于睡梦里,听到的窃窃私语。
分辨不清男女声线的话,像极了整座山在讲述的传说——
只要走入寒潭,就能实现愿望。
于是,林荫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自己一心寻死。
最终抱着折磨他许久的箱子,走入寒潭。
“寒潭下面,到底有什么?”
独孤深听完,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
李司净说得十分肯定,这是他亲自盯着铺设的场景,即使和梦里通往祭坛的寒潭一模一样,也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罢了。
独孤深站在岸边,看着工作人员悠闲的往池子里灌水。
“那他知道自己进入寒潭会死吗?”
李司净走到潭边,里面已经缓缓注入了冰冷发绿的水。
他脱了鞋,走了进去。
冬季的池水,刺骨冰凉,李司净皱了眉,冻得头脑更为清醒,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梦。
“知道。”
李司净站在林荫的位置,考虑着林荫的事情,如实的说道: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为他解答困惑,为他打开箱子。”
“为他的固执、茫然、痛苦和癫狂,给予一个正确的答案。”
“然后在冰冷池水里发现——”
“那不可能的。”
李司净的话,是对独孤深说,对林荫说,更是对自己说。
“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懦弱、恐惧和梦魇,学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接受自己的偏见,掌控自己的喜恶,打开手里只属于他的箱子,见到里面藏着的真实。”
独孤深每一句都听得清楚,他却没有回答。
他学着李司净,脱下了鞋袜,走入冰凉池水,在深冬的山里,感受到彻骨的阴寒。
然后他说:“我懂林荫了。”
因为他像林荫一样,希望外公能够回来。
独孤深真的很想外公。
他回到酒店,洗去一身冰凉,在空调温暖的热风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拿出手机里的外公的日记,躺倒床上仔细的看。
日记里写着寻死的哲学,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死而复生的传说。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拨通迎渡爷爷的电话,问清楚他模糊不清的办法。
或者直接说:我想要外公活过来。
这样的念头回荡,独孤深想到的竟然是李司净那句: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像李司净那样的人,拥有幸福家庭,还跟小叔谈恋爱,也会在孤独寂寞的梦里,和他似的,一次又一次想要找到外公吗?
可是,他这样的人要怎么换外公回来?
这样孤独寂寞的睡梦。
独孤深以为自己会梦到寒潭,梦到李司净讲述的箱子,却没想到,他仍旧梦到了戏台。
资料馆曾经是祠堂,里面建造的戏台,格外的不同。
穿堂透风的后墙,仿佛专程为了给敬神山框出一幅画来,才修建在了宽敞祠堂里。
独孤深等着那些黑影从台下滚涌而出,扼住他的脖子,叫嚣着将他吓醒。
可他站在台上等了许久,也只等到孤清的月亮,映照出孤独的身影。
“你在找谁?”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独孤深心头猛跳,转过头去,期望见到外公的身影。
然而,他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恐惧与人接触一般,躲在石框之后。
黑影发出了人的声音,沙哑得分辨不清年龄和性别。
“你在找李铭书?”
“你认识他吗?”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迫切的想找到外公。
他焦急的跑过去,却引得那道影子躲了起来。
“我、我想找李铭书。”独孤深停下脚步,唯恐唯一能够求助的影子消失。
无论眼前的是鬼、是恶魔、是妖怪,他都想要知道外公在哪儿。
“之前他说不愿意再跟我见面了,说活人跟死人见面,会害死我。但是我不怕!”
他害怕许多东西,唯独不害怕丢掉这条浪费时间的烂命。
“如果这座山里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我该怎么做?”
躲藏的影子,攀附着石框边缘,“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独孤深不敢上前,怕再度吓走它,“我想外公活过来,我希望李铭书活过来,就算拿我的命去换!”
“你看——”
月光之下,黑影抬起的手臂纤细,露出了细长的手指。
那像是女孩子的手,为他指向敬神山的山腰。
月光之下,山腰泛着粼粼银波,仿佛是他和李司净走入的寒潭,反射出层层辉光。
“李铭书在那里等你。”
喑哑的声音,渐渐拥有了女孩子般的婉转,连梦里都变得悦耳动听。
“箱子里装的,就是他的名字。”
“你把名字给他,他就能活。”
独孤深并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手上一沉。
他忽然见到自己捧着一个眼熟的箱子,漆黑光滑,如同《箱子》的道具,承载着所有逝者的名字。
哪怕在梦里,他也心跳剧烈。
他打开了这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期望见到如同“守山玉”似的,朱笔题写的字迹,却见到了一张照片——
黑白的,聚集着无数麻木人脸的合照,泛着阴冷的光。
独孤深还没能做出反应,人已经在床上睁开了眼。
空调嗡嗡响动,吵得他回不过神,视线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慢慢聚焦。
那是外公的日记,外公对生命结束的方式,仔细、全面的做了研究。
可是这份清晰的扫描件里,多了一道显眼的批注。
那条字很挤很小。
独孤深得放大界面,才能勉强看清: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必将在合适的时候重逢。”
那是林荫的台词。
第二天的拍摄现场,独孤深恍惚了许久。
他捧着剧本,轻而易举就能翻到那一句台词。
写在林荫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这家伙文艺病爆发,像念诗一般,与李襄道别。
然后,被李襄一巴掌拍得嗷嗷叫,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这样的台词,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轻松愉快,给沉重的逃亡路增添了一丝笑意。
可独孤深怎么读,都觉得那句写在外公日记上的批注,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暗示着他的梦。
“箱子、箱子。”
一旁远远传来道具师的呼喊。
明天要拍摄的寒潭戏,最重要的道具终于送到了独孤深面前。
独孤深一惊,拿过这个熟悉的道具,像梦里做的那样,打开了它。
空的。
“李导说,水下的戏,道具得防水才行,就算有备用,也得保证万无一失。”
道具师得了李司净的叮嘱,格外谨慎。
“阿深,你多试试重量,看这个箱子,跟之前拍的有没有手感上的区别?我们光影都调好了,就怕实景拍摄,你不适应。毕竟看起来差不多,这个防水的,跟其他不防水的,可能还是有差别。”
大荧幕上,细微差别都可能出现事故。
道具师将箱子交给独孤深,任由独孤深试用,等着去改。
独孤深只能一遍又一遍失望的打开箱子,盯着里面空荡荡的去想:
照片呢?
如果他知道外公的名字,又有外公的照片,外公是不是就能回来?
可惜,他清楚。
外公连遗像都没留给李司净,硕大的贤良资料馆挂满了画报、合影,也没有一张属于外公的照片,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也许外公确实知道一些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术法,才做得这么小心谨慎。
独孤深就算不懂什么命理玄学,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从清朝时候起,那些封建的贵族和守旧的老人,都一直觉得,照片能够摄取灵魂。
那外公的灵魂,是不是也在那么一张照片里。
李铭书……李铭书……
独孤深捧着箱子,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再没有他来到李家村,第一次听到“李铭书”时,灵魂都钉死在地里的寒冷。
迎渡从一旁过来,见他盯着箱子发呆,问他:“想什么呢?”
“外公……”
独孤深失望的眼睛,忽然盯着迎渡,变得很亮,“迎渡,你爷爷不是跟外公一起下乡,那他是不是有跟外公的合照!”
他梦里的合照,变得格外清晰,“黑白的,一排一排站着人,大家一起的大合影!”
独孤深语气变得激动,迎渡倒是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
他一点儿也不隐瞒,“李司净跟你说的?这合影立大功了,要不是它,我还演不了这个李襄。你想看?”
“嗯!”独孤深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迎渡笑着伸出手,又像得到了玩手机的机会,“手机给我,我存网盘呢,直接就能给你看。”
一张老旧合照,模糊不清。
迎渡很快就用独孤深的旧手机,登上网盘,极快的下载了那张保存许久的集体照。
黑白的人影,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脸。
别说李司净认不出自己外公,就算是迎渡也认不出自己爷爷。
“这个是我爷爷。”
但是迎渡极为肯定,点到了第三排第四个人,说罢,手指又挪了挪,点到了第二排第一个人。
“这是李铭书。”
每一张脸都麻木得没有表情,也没有眼镜。
相同的寸板头,相同的黑眼睛,相同的鼻子嘴巴耳朵,实在是分辨不出谁是谁。
可是独孤深格外激动。
是这张照片,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梦境等到了印证,鬼祟黑影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独孤深高兴得不能自已,捧着手机克制不住笑容。
他知道,自己将捧着这个箱子,走入寒潭,然后被李襄费劲的拽出来。
箱子摔在碎石滩,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秘密。
《箱子》里的秘密,是这座山亡魂的名字。
而他的秘密,是让李铭书活过来。
他将带着照片的手机,放进箱子,克制不住兴奋和狂喜。
他做得如此虔诚,连旁边的纪怜珊见了,都好奇起来。
“怎么这么高兴啊?”
“箱子。”
独孤深的眼睛很亮,并不觉得害怕,“打开这个箱子,就能实现愿望!”
纪怜珊出声逗他,“什么愿望?”
独孤深手掌覆盖在箱子,仔细编造符合他的谎言:
“我可能希望能和我爸妈,还有家里亲戚们一起过春节吧。”
简单的愿望,听得他们困惑。
毕竟并没有人宣扬过独孤深的家庭情况。
“跟爸妈过就行了,亲戚有什么好的。”迎渡十分不忿,“都是些倚老卖老,指手画脚的家伙……”
“别扫兴啊。”
纪怜珊抄起剧本打他,“阿深又不跟你一样,你从小就是不招人喜欢的耀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迎渡又挨了骂,独孤深难得笑出声。
“因为我很多年没跟亲戚们过年了,所以我觉得热闹点好。”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剧组的人都不清楚,他也不怪迎渡的态度。
甚至还帮迎渡解围:
“但亲戚跟亲戚还是不一样的,也许迎渡遇到的亲戚,就喜欢聊些迎渡不喜欢的话题,这样的人,过年不想见到也很正常。”
“听听,阿深多体贴。”
迎渡拖了塑料小凳,坐着就不走了。
“我跟你讲,小时候我讨厌春节回家了,打开门就是几大桌子不认识的亲戚,开口就是:你还记得我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迎渡愤愤不平,“他脸上又没字,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三人坐在一起闲聊春节的亲戚大审问,久违带着欢笑声。
感染得周围的员工都忍不住来听几句,不多一会儿,整个拍摄现场,都变得欢快许多。
《箱子》拍摄快四个月了,贤良镇披红挂绿的祭祀准备,带着春节与新年的欢快红色,感染得整个剧组都多了一些期盼。
“拍完《箱子》就是春节了吧?”
“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春节。”
中国人对春节的期待,总是无比相似。
春节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着纪怜珊和迎渡争论小时候的记忆,姐姐和弟弟总有吵不完的架。
哪怕是他和表姐,偶尔也会为了多吃一颗糖葫芦,闹得鸡飞狗跳。
独孤深喜欢听这些。
即使迎渡说的都是亲戚多讨厌、多烦人,独孤深也听得开心。
难怪迎渡过得这么幸福,一回家就有一大堆热情的亲人嘘寒问暖。
任何的困难,都能有亲戚七嘴八舌的支招。
一个接一个具体的人,为他焦虑,为他担忧,也会为他取得的成绩,真情实意的骄傲。
听着听着,独孤深充满了羡慕。
这样的羡慕,一直带到了他的梦里。
再度睁开眼,独孤深见到一排一排红色的座椅,还有宽敞的出入门。
他认得清楚,这里是话剧团的舞台。
他自幼话剧团长大,对这样的地方再熟悉不过。
还没能端详清楚,就听见幕后叮铃铛铛敲击的欢快乐器声。
春节了……
独孤深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他们话剧团春节剧目《逢春》常用的曲子,由他的叔叔、舅舅们领奏,敲打出一阵激烈的节奏,提醒着演员适时登台。
忽然,幕后抛来一声喜悦的催促。
“小深儿,给我们唱一段《逢春》!”
是小舅的声音。
独孤深已经快三四年没听过小舅的声音了。
他出生的时候,小舅刚刚读大学,春节回家抱着他拍了许多照片。
每每翻出了小时候的照片,总能见阳光灿烂的小舅,抱着懵懂幼稚的婴孩,比起他和他父亲,更像是父子。
所以独孤深更喜欢小舅。
小深儿、小深儿的喊他,每年春节都会顶着他父亲的黑脸,热呵呵的催促他唱一段《逢春》。
可这样的小舅,不到四十岁,患了肝癌。
独孤深亲眼看着小舅从一头乌发的笑容灿烂模样,直至瘦得双眼突出,枯槁得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小舅在病床上喊妈妈、喊爸爸、喊爷爷、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弥留时刻呼喊的人。
再也没能喊他一声小深儿。
“小深儿,怎么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轮也轮到你了,唱不好也没事。”
《逢春》是话剧团每回春节都会表演的节目,而这一段《逢春》,谁能唱,谁起头,都有着传了代的规矩。
以前是爷爷,后来是爸爸,未来是他。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么唱,虽然他的父亲时时嫌弃他气不稳、词不端。
哪怕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独孤深在梦里开口也能踩上鼓点的旋律。
“门栏高高灯笼红,春节阖家……庆……”
那句“庆团圆”,他始终唱不出,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独孤深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应该是喜气洋洋,家人团聚的《逢春》,独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声。
无论是家人聚在一起,闲聊吵闹的过春节,还是喧闹欢腾的舞台,对他而言,都是充满痛苦折磨的噩梦。
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话剧团渐渐废去,熟悉的长辈另谋出路。
一个接一个认识他们独孤家、周家、宋家的老人,病故、弥留。
好像这场带走他家人的灾难,逐渐蔓延,只为了洗去话剧团存在的痕迹。
独孤深不知道怎么办。
他宁愿受到指责、遭人痛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过迷茫彷徨的留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
本该高兴大笑的欢快乐曲目,夹杂着独孤深压抑的哭声。
“一个人活着很难过吧……”
从舞台下涌上的黑影,伴随着他听过的腔调。
“没有人理解你的伤心,没有人觉得父母和亲人那么重要,也没有认同你的孤独……”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没了独孤深熟悉的舞台。
他站在舞台之上,等待着被漆黑泥泞的海水掩埋。
泥泞触及了他的双脚,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么那么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
独孤深仰起头,难以置信的见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
他的黑发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现着一条一条深邃的沟壑,穿着一身老旧的发黄夹克衫,是他常常饰演的男主角,上班时候的装束,仿佛刚刚做完了舞台的定妆,急急从幕后赶来。
他的父亲演过厂工、演过老爷、演过留洋归国的大少爷,也演过带头请命的商贾。
话剧团演了几十年民国、抗战、改革的戏,他也看着这些戏里的父亲长大。
可是梦里的父亲,温柔得不真实。
记忆里严厉、冷漠、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在梦里温柔、焦急。
满是对他的爱与关心。
“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阿深。”
父亲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声劝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代不一样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它们也能陪着你度过无数的春节。”
“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一句一句劝慰,带着“父亲”的殷切叮嘱。
独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过神。
他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一个网络里四处宣扬的中国式父亲。
会严厉呵斥他,板着脸教导他。
不厌其烦的挑出他每一个错误,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认错,并且施加打骂、惩罚,叫他长点儿记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亲还会出现在冬季寂静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质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像那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视线温柔,用宽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泪痕,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
“阿深,不要放弃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亲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独孤深眼前涌出眼泪,遮挡的视线几乎要看不清父亲的背影。
他慌乱间从舞台爬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衣摆。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独孤深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台噩梦里,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在他不肯放开衣摆的执着里,走了回来,和他并肩坐在了舞台上。
烂泥黑影退去的空荡舞台,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众,只有久别重逢的父子。
父亲说:“你长大了,读了一个好学校,我为你骄傲。”
父亲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做了大荧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赋终于得到了认可,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说:“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学的孩子,没必要因为我曾经说的话,觉得自己不适合演戏,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你留在这个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胆去走吧。”
独孤深蜷缩着双腿,枕着膝盖,一句一句去听。
好像父亲真的会为他感到骄傲一样,将一腔温柔与爱,藏在了严厉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独孤深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过去,终于能在梦里坦然的说出来。
“台词稍微错了一点,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如果再错,等着我就是一顿打。”
“教过的舞台动作,如果不够标准,就会被惩再练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来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没用。”
“我很怕他,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独孤深翻看过家里的相册。
一个接一个逝去的亲人,永远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亲是有笑容的。
初登台获得褒奖的时候,拿到演员奖状的时候,名字出现在演出海报上的时候。
他父亲都会笑得阳光灿烂。
从童年时刻的无忧无虑,到长大成人的内敛含蓄,他的父亲与他相识之前,都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人。
那样的爽朗、青春,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我不止一次会想,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凶狠,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严厉。可能还是我不够争气,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他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身旁的父亲,声音轻柔的道歉。
“我对你打骂,都是希望你能够少犯错误、少走弯路,有时候我温柔下来,怕惯坏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为你指路。”
“我错了,不该那么凶,也许有更好的办法教导你,我却没有机会去学了。”
父亲宽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独孤深的头发,弄得他泪流不止。
“是我的错。”
独孤深反驳着父亲的话,“如果不是我那么笨,他也不会气得喝了酒跑去舞台。如果我更懂事一点,听话去找他,也不会……也不会……”
独孤深将脸埋在臂弯,始终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个不聪明、不善良,笨拙记仇又越不过良心的蠢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阿深,那不是你的错。”
耳畔传来的声音,泛着独孤深难以想象的温柔。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终点站,我已经下车了。”
独孤深端详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父亲在幻觉里的神色,从未像今天一般温柔,更不会语气和煦的与他讲述道理。
他和父亲并行的旅程,既不愉快,也没有欣赏到称心如意的风景。
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出游。
可他的父亲却真情实意的说:“我很高兴成为了你的父亲,也愧对父亲这个身份。”
“我的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你可以生气、你可以记恨、你可以埋怨我自负傲慢的发酒疯,死在了冬天,但你不必怀着愧疚,认为是你导致了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应当承担的后果。”
独孤深抱着膝盖,直愣愣的看着那张脸,开始怀疑这是他为自己开脱,产生的幻觉。
这样的幻觉太美好了。
父亲没有责怪他,没有恨他,还宽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父亲的死,确实是他的错。
如果他听话、他懂事、他老老实实的去舞台找一找父亲,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
偏偏他是一个笨拙的蠢人。
独孤深根本不信自己没错,仍是破涕为笑,专注端详身旁温柔的“父亲”。
“谢谢你……外公。”
他见到“父亲”骤然错愕的眼睛,比起记忆里父亲的眼睛,更叫他心头温暖。
独孤深笑着说:
“我爸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替他说了,好像他真的原谅我了一样。”
沉默之中,独孤深的“父亲”叹息一声,摸出口袋里的厚重眼镜,戴在了脸上。
那一刻,摆放着一排排红色座椅的话剧团舞台,变回了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为祭祀与春节准备的红灯笼,挂满了屋檐、长廊,在如水月光下映照出一片一片温暖的红,映照着整个冷清的夜。
熟悉的白衬衫、黑西裤,在这样的红色里染上了一层暖光。
那张年轻温柔的脸,担忧的看向他: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实在是看得太清。
独孤深已经习惯与外公并肩了。
空旷的贤良资料馆戏台, 是他们常常相遇闲谈的地方。
外公说:“爸爸和妈妈是不一样的,这些突然变成父亲的男人, 大多数自己的人生都过得迷茫,他们面对孩子,只学会了模仿自己的父亲。”
他们不必经历痛苦,也不理解痛苦。
鲁莽的学着自己严厉、凶恶的父亲,照本宣科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
“阿深,他没有不爱你。”
外公总是怀着一颗仁慈的心,替他的父亲解释,“他只是愚蠢迟钝,误以为自己严厉的管束,就是最好的爱。”
独孤深抱着膝盖, 蜷缩成安全的姿态, 歪着脑袋, 一瞬不瞬的看着外公。
那一刻, 他不在乎父亲的爱,也不在乎遭受过的失望。
他只是想向外公倾诉:
“外公, 他们说我是克亲命,才害得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
宽厚的手掌, 再度抚上独孤深的脑袋。
外公温暖的掌心摩挲着他的头发,似乎驱赶了他的悲伤。
“你没有做错什么, 你也没有克他们。他们的去世不过是命数到了这里, 不能再陪你往前了。”
外公藏在厚重眼镜背后的视线, 永远如声音一般温柔。
“我们其实很像,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被人说过克亲寡命。”
他叹息着翻找出自己的过往,去安慰独孤深这样的孩子。
“我刚出生, 亲生父母养不了我,将我丢在了街上,我是被后来的父母捡回去的。有了我之后,他们疲于生计,家里却依然不好。”
“先是我的祖父去世了,接着是外祖母,然后是表亲堂亲,一年接一年的丧事,也顾不上好好的道别。”
“街坊邻里都说,我克亲寡命,叫我父母丢掉我,养不得的。”
“可我父亲说,他信命也就拗不过命,不信命又何必要怕命,仍是要养我,于是给我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
铭书。
亦然是铭记不忘的命数,得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外公讲述的时候,笑容灿烂,显然拥有极好的父母,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他说:“可惜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穷了,连多吃一碗饭,都变成了奢侈。后来我父亲好不容易去做了商行的账房,以后的日子总会好上许多,家里有了一些余钱,我能去读点书,运气不错的考进了大学,又留校做了教师。”
“家里好了起来,时代好了起来,虽说比不上现在,一年到头总能攒出一身新衣服,吃上点儿荤腥,我现在想起来……”
他笑出声,“仍觉得那是极好的一段人生。”
“后来你都知道啦。”
外公说着再苦的时日,都带着怀念的笑意。
“我走错了路,我害死了人,父亲也在那个时候上了吊,母亲投了河。我没了家人,我也没了家。”
“阿深,我也和你一样,曾经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了,又浑浑噩噩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外公的话语,总是带着宁静平和的劝慰:“可是你看,我这般没有家、没法活的人,也活到了六十三岁,变成了皮肤枯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要不是我年轻时候,没能养好身体,活到八十、活到九十都是轻松的事情。”
外公说着自己的过去,试图唤醒独孤深的期盼。
“阿深,你只是太年轻,觉得太多事情都跨不过去。可我老了,我跨过了很多事,看见了很多未来,我等着大家发现——”
“司净拍了一部好电影,选了一位好演员,给大家带来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礼物。”
“阿深,相信我,你将会成为了不起的演员。”
独孤深将头埋进膝盖,不希望外公看到他哭得满脸通红的丢人模样。
“了不起的演员”,这样的期盼他曾经听过。
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姑姑,都给他送过这样的期盼。
他想,这样善解人意,看破世间苦难的人,才是最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山里。
独孤深重新抬头,已经定了心,不再反驳。
他只是说:“外公,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导为什么选我。”
他惹人厌烦,令人唾弃,即使是在宿舍,也不是室友欢迎的那种人。
有他在,大家都过得小心翼翼。
他一回宿舍,里面的笑声会戛然而止。
他做个什么,背后的聊天都会压低声音。
“我在宿舍里,或者说在学校里,就像一个潜在的自杀者或者杀人犯。”
“所有人都害怕我想不开自杀,或者想不开报复社会。于是他们拉我去学校话剧社演戏,帮我投试镜简历……”
说着,独孤深苦笑道:“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的简历投给了李导,那种只有名字的东西,虽然是他们一番好意,但真的很不礼貌。”
“他们努力的帮我,可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不识好歹、我扫兴偏执、我蠢笨愚昧……”
他痛苦的抓挠头发,浑身都泛着抗拒,“这样的人,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主角,只能是法制频道、社会新闻的反社会主角。”
外公听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司净选你,一定是因为你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最适合林荫的人,是李导。”
独孤深的挫败,来自他和林荫的差距。
“即使李导一直跟我说,我很像林荫,我也找不到自己跟林荫有哪里像。但是每一次他给我讲戏,让我揣摩林荫的心理,给我讲述这个剧情是怎么诞生的,我都觉得,他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李司净的容貌。
李司净的行为。
他的冷静、从容,看透生死的所思所想,都是《箱子》真实的林荫。
“外公,你说李导为什么不自己演林荫?”
独孤深终于向自己最信任的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明明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
“因为司净演不了。”
外公笑容温和回答,“他很早以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迷茫,所以才能创作《箱子》的剧本。而他想要拍摄出这份迷茫,就需要一个同样浑浑噩噩的年轻人。”
“这样的人看不到前路,不知道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才能在无数人的死亡里,找到自己的路。”
“阿深,这份迷茫在你身上,就像一道闪烁在黑暗里的光,虚弱、袅袅又充满了希望。”
“你也有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吧?司净想拍摄一个活人,一个会迷茫、会犹豫、会困顿的怀疑自我,最终坚定走上属于自己那条路的活人。”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一个活人,从外公的口中说出来,像是什么历经万顷波涛,涉足跌宕起伏的伟人。
但是独孤深清楚,林荫很伟大,他一点也不。
他只是借着林荫伟大的外衣,亦步亦趋假装出伟大的演员。
台词是林荫的
神态是林荫的。
妆容也是林荫的。
他不过是攀附着李司净创造出的林荫,借得一点微光的蝼蚁。
外公耐心的说,独孤深盯着外公看。
厚重镜片之后的眼眸,澄澈深沉,会随着外公温柔笑意,露出一丝璀璨的光亮。
那样的光亮,像李司净、像迎渡、像纪怜珊,友善亲和,令他向往又卑怯。
是独孤深从小学过“对人民有利,对社会有用”的那些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是有价值的眼神。
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李导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林荫了。”
外公诧异的看他,“阿深?”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发自内心的笑,这次他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外公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然而,独孤深已经从梦中醒来。
酒店天花板斑驳吊顶,空调声音吵闹,他脑海里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司净选择他这样的人去演林荫,是因为他没有价值。
因为没有价值。
所以值得去换真正有价值的人-
寒潭作为《箱子》的重头戏,从傍晚开始等光,熬到天黑就开始拍摄。
山里冷清的风,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却因为不断注水的山泉,引得这一汪潭水,悄寂深邃。
“今天阿深的状态不错啊。”
迎渡一天天看他,总能发现独孤深的进步。
“他来了现场,等这么久,抱着箱子都没离过手。”
“但是这场戏不好演。”
纪怜珊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冻得双手揣进热水袋里。
“大冬天的,还要下水,摄像机还要怼着脸拍,阿深可得吃点儿苦了。”
姐弟俩都是圈内摸爬滚打,出了名的敬业演员。
替身、删戏这种捷径,磨不出真正能上大荧幕的戏,都知道亲自在大冬天下水拍戏,多么令人煎熬。
可是,他们能够看出独孤深状态极好。
一双眼睛亮亮的,笑着等化妆师帮他做好狼狈的逃亡妆造。
就算脸颊添上伤痕、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也忍不住他脸色的笑意。
“不要笑。”
李司净很喜欢独孤深灿烂的笑容,但是林荫在这样的场景,是死寂一般的心。
“这条要是能一次过,我们一起笑。”
“嗯。”
独孤深做好了造型,捧着箱子,有着林荫的落魄和狼狈。
可他眼睛格外亮,在光线昏暗的寒潭,焕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李司净有些担忧他的光彩。
这一幕需要死寂的神情,不能露出一点点的生机与雀跃。
镜头会怼着大脸,无死角的收录林荫的所思所想。
没有一句台词,却处处是镜头传达的语言。
当独孤深准备就绪,天已经彻底沉入漆黑,只剩几台准备好的灯光,四面八方的打出了电影所需的光影。
李司净觉得眼前很暗。
那是他眼里蔓延出来的污浊泥泞,附着寒潭的阴森石台,遮挡了幢幢影子,更衬得独孤深浑身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光亮。
他在舞台上发现独孤深那一刻起,这个迷茫得无欲无求的男孩,始终干净得适合做林荫这样的男主角。
平凡、普通,常常陷入自我怀疑和厌恶之中。
又单纯得一腔热血,愿意为毫不相干的事物,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李司净坐在监视器前,寒冷的山风吹得独孤深整个人消瘦得像会被刮走。
幸好,他站在岸边,坚定的捧着箱子。
他沉默的等着信号,在一声开拍之后,他走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
——阿深!
李司净突然听到一声呼喊。
他戴着厚重的耳机,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在下一刻产生了清晰的幻觉。
披红挂绿的戏台,昏暗发光的身影。
独孤深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像是开拍前看向李司净那般亮。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笑得开怀,这次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李司净头痛欲裂,几乎要在幻觉里倒过去。
他抬手撑住一旁桌板,盯着实时拍摄的监视器。
那不是剧本上的台词,电影里的林荫和外公毫无交集。
但是独孤深的外公呢?
列在履历表上,早早已故的那个外公,是不是和独孤深有所纠缠。
他全部的梦,在头痛欲裂的幻觉里,冲刷着他浑身神经,他仅凭意志力才撑住没有倒下。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驱散了所有寒冷,几乎将他揽在了怀里。
这种人多眼杂的时刻,李司净应该推开周社,偏偏周社用体温镇住了他的痛苦和幻觉,令他可以看清镜头前拍摄的一切。
李司净咬牙切齿的抓住周社的衣摆,他等到独孤深入水,画面如他想要的一般孤寂冷清。
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入寒潭池底,也不过是几缕波纹,几个气泡,再无声息。
那一刻,岸边蛰伏的荧绿影子,循着独孤深的步伐,追逐潜入深潭。
像极了梦中寒潭的深幽,弥散出一条绿色星河,为李司净指清方向。
“阿深!”
李司净没有喊咔,立刻摘了耳机,疯了般推开周社,跑向寒潭。
剧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又听到李司净的招呼:“把人给我捞起来!快点!”
周围的安全员都动了起来,脸色慌乱又茫然,根本不知道导演在发什么疯。
明明独孤深在水下憋气甚至没有超过十秒,安全员也迅速的将安全绳往后一扯——
没有人。
绳子尽头空空荡荡,寒潭深邃漆黑不见挣扎。
拍摄现场顿时慌了,安全员拿起脚边救生圈,迅速脱掉了保暖的外套,一个猛子扎进了不深的水池。
李司净甚至想自己下水,周社一把抓住了他。
“有专门的人去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李司净相信周社,仍是抚开阻拦的手臂,焦急的走到潭边。
他的呼吸急促,他后背汗湿。
已经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幻觉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到独孤深做了一个交易,他好像听到独孤深喊外公。
可是在这样浅的人工水潭,根本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打捞,安全员一把就将独孤深从水里抓了出来。
“咳、咳咳……”
独孤深一阵咳水,狼狈的被安全员拖拽着走向岸边。
他没有晕倒,步伐正常,甚至不用做心肺复苏,仍是围了一群人上去。
“幸好幸好,你怎么把安全绳给解开了!”
“是不是没拴紧?在水里滑了?”
“不对啊,这潭水又不深,踮起脚就能站起来了。阿深,你踩滑了?”
吵吵闹闹的,围着独孤深。
助理赶紧拿了厚实的大毛巾,帮独孤深脱掉外套,裹得严实。
还有人从潭底捞起了箱子,举起来向一惊一乍的李司净示意。
“没事啊。”
人没事,箱子没事,李司净到底出了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可李司净也不知道,他一路跟着过来,听到独孤深咳嗽,见到独孤深被人前簇后拥的擦干净脸。
那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池潭水,似乎比李司净更回不过神。
李司净出声关心:“阿深,你没事吧?”
这一问,竟问来了独孤深充满茫然和错愕的视线。
独孤深裹着毯子,满身狼狈的在寒风中低沉喘息,并不回答,他甚至垂下了视线。
一旁迎渡见状,帮忙回了:“肯定是里面太冷了,把孩子吓懵了。李司净你刚才喊什么啊,把我们都给吓了一跳。”
“我……”
李司净盯着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独孤深,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刚才的行为,现在也不是追问独孤深的好时机。
“没事的话,就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冬天了,别冻着。”
李司净回去看拍好了的场景。
独孤深仍是脸色苍白,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被扶到一旁坐下。
他眉峰紧蹙,抬手痛苦的摸了摸眼眶,又茫然的去摸裤子口袋,似乎在找东西。
“丢东西了?”
“找手机吗?”
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询问他,唯恐他丢了什么东西在水里。
唯独迎渡心细,看出他的徒劳,关切的问道:
“阿深,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没事。”独孤深说着没事,却捂住了一双眼睛,“只是……太亮了……”
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明,实在是看得太清。
第52章 第 52 章 李铭书
他一直回避与人对视。
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 甚至是过去和未来。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会戴上厚重的眼镜。
视野模糊、模棱两可的一生, 得过且过。
现在,太亮太清楚。
导致身旁不停说话的迎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览无余。
“阿深,我问过安全员了,一开始肯定给你绑好了绳子。”
“你解开了绳索?还是李司净叫你不要系?”
“他有没有告诉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怀疑李司净。
怀疑整场戏的目的。
然而无论迎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没站稳。跟李导没关系。”
从寒潭回酒店的漫长路程,历经了多年的变化, 沿途的风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却无心欣赏。
等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回到房间, 只见独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洁, 除了一个简单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没有摆放多余的个人物品。
他拉开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 开始逐一翻找。
教科书、笔记本、老旧的笔袋。
甚至还有学生证、身份证和银行卡。
他见过太多人从容赴死前的准备,他甚至期望独孤深会在笔记本里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彷徨无助的学生, 在演《箱子》的间隙, 按部就班的完成课业, 尽了一个学生的本分。
随时都可以抛弃无趣的生活,坦然面对任何的意外。
没有遗憾。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索,传来熟悉的呼声。
“阿深?你手机。”
他焦急的打开门,迎渡和助理在门外。
身后的助理, 帮忙递过来那部陈旧的手机。
迎渡说:“你怎么拍戏的时候,手机都忘在箱子里了?还好他们从水里捞出来,箱子没漏水,不然你不愿意也得公款给你换个新手机了。刚才我听他们说,街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谢谢。”独孤深接过手机,紧接着关上了门,将热情邀约他喝奶茶的迎渡,无情的关在了门外。
他知道的。
迎渡这孩子和老林的脾气一样,对朋友总有说不完的担心和关怀,又天生的缺点儿心眼,才有消磨不完的热情。
可惜,这些热情不该为他。
门外的抱怨他的无情,絮絮叨叨的走了,他谨慎捧着手机摸索。
幸好智能设备的使用,学起来并不困难。
独孤深甚至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他轻而易举的进入主页,仿佛见到了另一个属于独孤深的房间。
桌面整洁干净,系统软件被放进了文件夹,仅仅露出了常用的地图、支付、音乐、浏览器、计算器。
排列简洁,再没有别的程序,一眼望去一片空旷。
就像他身处的空旷房间。
联系人寥寥,除了剧组的联络群和学校的班级群,没有多余的消息红点,更没有花里胡哨的社交。
连相册里的照片,都稀少得可怜,默认的按照月份分类,断断续续的列出一屏。
里面有他的日记。
熟悉的字迹,带着曾经斟酌考虑过的内容,再度出现在眼前,令他的手不禁一抖。
再往下一扫,就见到了一张黑白的大合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们,大多永远离开了这座山。
他没想到,特地烧掉了照片,还能在这样陌生的电子设备上,重见天日。
但一切不该是这样……-
和周社一起睡之后,李司净很少做梦。
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也不过是短暂的记忆,很快就能醒过来。
但是今晚,李司净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他站在浑圆的月亮之下,沐浴着浅淡的月光,周围没有人,他却听到了外公苍老慈祥的声音。
“司净,你得找找阿深,他不见了。”
短暂的一句,令李司净灵魂震荡一般的印象深刻。
即使醒了过来,眼前是周社安稳的睡颜,他仍旧挥之不去这样凝重的句子。
“我梦到了外公。”
李司净推醒周社,“外公说阿深不见了,而且昨天我也看到了阿深在说外公的事情……但他没有见过我外公,应该是他在跟自己的外公说话……”
周社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一双黑沉的眼睛泛着难得的困倦。
听着他一声“外公”“外公”,半寐半醒似的将他捞了过来,带笑的回他。
“不是说不要在床上提‘外公’?”
李司净抬手正中他的胸口,咬牙切齿,“跟你说正事!”
周社仍是揽住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为别的人分心。
“有的梦只是梦,独孤深好好的,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昨天拍摄的时候,那段幻觉很清晰。”
“阿深说自己没有价值,他要去换外公。”
“他的外公叫什么来着……”
李司净思绪混乱,分不清这算过去还是未来。
在许制片给的履历里,他扫过一眼独孤深外公的信息,浩浩荡荡的“已故”过于震撼,实在想不起来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房间,亮起了手机屏幕。
李司净还没调出文件,就被一双手扣下了手机。
光亮又暗了下去。
“明天睡醒再看,晚上看手机伤眼。”
李司净仍在挣扎,“我就看看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
他的话断在吻里。
虽说别想太多,李司净不可能不去想。
现场在补拍昨天的部分镜头,他一直盯着独孤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外公,也不觉得外公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越来越介意,终于叫住了独孤深。
“阿深,昨天你掉进了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独孤深总是回避大家的视线,这一次眼神专注的看他。
“没有。”
李司净对人的情绪敏锐无比,他总觉得独孤深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可以休息的。现在你的戏份没那么密集,可以安排好时间再拍摄,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温和的劝慰,似乎触动了独孤深。
一贯沉默的家伙,这次竟然仔细的端详了他,仿佛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才轻声回答道:
“我是有一些压力,但我认为这可能是……”
他迟疑片刻,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入戏太深罢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独孤深的谨慎。
可这份谨慎,夹杂了许多不同的东西,令李司净不敢掉以轻心。
出于外公的叮嘱和他莫名其妙出现的幻觉,李司净不得不继续说道:
“阿深,演戏是这样的。特别是你的情绪经历了重大波折,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产生埋怨甚至是产生敌视,都是正常的。”
“但你要分清楚,这样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是我们那一刻的情感寄托,你演完了,必须要出戏。”
“你从戏里走出来,感受到的才是自己的情感,现在的那些孤独、那些不想活、那些没有价值,都是林荫这个角色给你的情绪错觉。”
独孤深听了,眼神里流转着错愕的光。
“你也是这样吗?”他反问道:“用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去创造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不断孤独的在梦里徘徊,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吗?”
李司净一听,仔细打量起独孤深。
仍是他熟悉的模样,却问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是。”
李司净诧异的回答,更笑着夸道:“阿深,你很聪明,能够察觉到我大部分的创作意图。《箱子》确实是我的梦,不止是梦想和希望,更多的是曾经经历的痛苦。”
“你演戏的时候,感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真实的,那是林荫带给你的,所以你不要误认为是自己的痛苦。”
即使那些痛苦,都是他希望独孤深挖掘的情绪。
也不愿意独孤深一直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浸下去,毕竟《箱子》的拍摄已经平安度过了那些情绪低沉的戏。
可是,独孤深竟露出一丝忧愁,担心道:
“你也不能认为那是你的痛苦。”
李司净被他说得一愣。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记录是为了往前,不是为了回头。”
独孤深的眼眸泛着异样的情绪,他皱着眉说得格外凝重,“在这座山里,没有人值得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瞬间,李司净的耳畔蜂鸣,仿佛回到寂静午夜持续不断的鸣响。
他视线模糊,头脑昏黑,甚至不确定眼前站着的是不是独孤深,又是不是他的幻觉。
在尖锐又清楚的痛苦里,他浮现的念头竟然是:
周社哪儿去了!
“司净!”
他听到熟悉的语调,从身后传来。
温柔的怀抱,安抚了他五脏六腑即将冲出躯壳的痛苦。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血液沸腾的烧灼,每一寸,每一分的脉络,都在粗砺的割破他的神经末梢,激起极强的疼。
唯独一只手掌捂住他的眼睛,清冽的缓解他的痛苦。
“司净。”
是周社的声音,冷若清泉,驱散了苦痛。
李司净蜷缩在熟悉的怀抱,侧脸紧贴在他胸口,整个人失去了力气,唇齿冰冷得颤抖。
“刚才……我……”
他想说,刚才他听到了独孤深的话,仿佛触及了什么痛苦开关,令他情绪翻腾,气血倒涌。
他急于去问周社,却被周社压住了唇。
“嘘——”
周社轻声阻止了他克制不住的疑问,将他抱得更紧。
“睡一觉就好了。晚安。”
李司净沉沉睡去,周社的冷漠视线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灵魂早已苍老,他的躯壳仍是稚嫩。
周社只是说:“留你活着,是司净的愿望。如果这山里没有值得换回来的命,李灿芝也不会回来。”
李铭书站在那里,拥有了独孤深的外貌、独孤深的身体,内里仍是他自己。
“可惜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
他痛苦的去扶镜框,却摸了个空,叹息道:
“曾经司净年幼,离不开我,是您让我多活了两年。现在,他有您在身边,已经没有执着于我的必要,为什么您不告诉他,这样的愿望将要复出怎样的代价?”
周社没有回答,他的所有温柔只为李司净存在。
“什么代价,我都会付。”
固执、冷漠、难以沟通。
正如他二十四年前初见时一样,不容置喙的定夺,并不因为人类的装束、人类的行径有所改变。
他说服不了这样的人。
曾经李司净的生与死,也不是他的愿望做出的决定。
“阿深?”
迎渡在后面扬声喊,“你又跑哪儿去了?”
他看向李司净,低声叹息道:“我会找回他的。”
说完,毅然转身,去阻止迎渡的满场乱窜。
“我在这儿。”-
李司净的状态不好。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话语,止不住的反胃、想吐。
哪怕躺在床上也不能思考,稍稍浮现出一丝想法,就会陷入了他长久难以摆脱的折磨。
这样的折磨,在早些年已经熟悉无比。
他在网上查过、他去医院看过,无非都说精神病症严重得蔓延到了躯体。
即使所有的仪器告诉他一切正常,也会有精神科的医生,肯定的为他开出舍曲林、氟西汀、氟伏沙明,一盒一盒的去试药。
很难受。
难受得他离不开周社半点儿,仿佛他松开了握住的那只手,经历过的噩梦就会再度重现。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就算虚弱得没了力气,李司净也要嘴硬狡辩。
“不管是你杀了那些人,剖开他们的尸体,砍了他们的头,把他们四分五裂,我都习惯了,可以说看多了,麻木了……”
“但我太久没有做那些梦,也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我很害怕。”
害怕梦境里冷漠的男人,取代了温柔的周社。
更害怕眼前的周社是他的一场梦,固执得不愿松手。
也许有了爱,他就变得脆弱,长出了软肋。
当独孤深说,在这座山里,不值得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时候,李司净立刻意识到,他曾经的愿望,还没有彻底的消失。
“周社。”
李司净说得极为认真,“我很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不出“现在的我不想外公回来我想你留下来”这种不孝的话,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我爱你。”
周社平静的聆听,仍是温柔耐心的抚过他的额头,没有半点回应。
李司净的心很慌。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许。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意别人的态度、别人的回应。
因为这人是周社。
可周社偏偏跟聋了一样,一语不发。
李司净狠狠去拽他的手,“周社,你听见了没有!”
周社露出无奈的温柔笑意,俯身过来。
湿热气息覆盖他的唇齿,轻柔的敷衍着他全部的焦躁与任性。
仿佛是他无理取闹,非要像个孩子似的,要小叔的承诺。
恰好他最吃这一套敷衍。
李司净真的恨这个王八蛋。
轻而易举的掌控他的情绪,让他患得患失,病情加重。
在这一刻他无比确定。
当初宋曦的诊断是对的,一句都没说错。
他害怕周社消失、害怕周社离开,更害怕温柔、迁就、会主动吻他的周社变成噩梦里冷漠的男人。
“周社,你听着……”
李司净抓紧他的衣领,去咬他的唇,放弃对自己自私自利的审判。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他的声音被敲门声盖过。
“李哥?”万年敲着门,似乎有急事,“你电话没人接啊,刚才道具组的问,要不要把资料馆的红灯笼拆了?还是换个色?”
李司净痛苦得想杀人。
周社仍是笑,安抚一般替他盖好床被,起了身。
“我去跟万年说。”
房间没了人,李司净冷静了很久,才压下他对周社的渴求。
应该是传达到了吧。
他想。
这应该是他最为谨遵医嘱的一次,如实的、诚实的告诉周社,自己不希望他离开。
“咚咚咚。”
李司净等着周社回来,却只等到一阵敲门声。
他想装作没听到,门外又传来呼喊:“李司净?你好些了吗?”
是宋曦。
在剧组当顾问的宋曦,可谓是活得如鱼得水。
忙的时候,话疗一下排队员工,顺便探听一些内部八卦。
不忙的时候,请八卦小能手吃吃喝喝,狂炫烧烤,又是酣畅淋漓八卦下饭的一天。
他精神好了,身体好了,来探望李司净都笑容满面的。
“怎么突然晕倒了?”
宋曦来探病,看他一副憔悴模样,都有些不理解。
“最近晚上睡眠不好?还是拍摄压力太大了?不过,我听剧组的人说,你们连结局都完美拍掉了,剩下的戏强度不是很大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顺着视线戛然而止。
房间里另一张床上,堆满了日记、剧本、平板、衣服。
而面前这张床,连枕头都是两个挤在一起。
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
“哦~”
宋曦发出男人都懂的声音。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你闭嘴吧!”
李司净抓起一旁枕头砸他,真的想打人,“我是焦虑型眩晕,控制不住幻觉导致眼前发黑,可能还有点儿体位性低血压。”
“别一天胡思乱想的造谣,我晕倒跟周社没关系。”
他专业词汇比宋曦还多,宋曦听了都止不住叹息。
“李导演、李先生,我说了多少次,病了要吃药,严重了该住院。你再拖下去,会更糟糕的。”
“可是……”
可是他跟周社在一起,那些幻觉都会好好的隐藏起来,不再出现。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以前的病症都是他的等待造成的。
只要周社回来了,他的等待结束了,就不会再发病。
要是文艺一些,他可以说残缺的半身灵魂,终于被周社填补,获得了长久渴求的满足。
这样的妄想,符合宋曦的猜测,他却说不出口。
太傻了。
不像他。
他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只想遵从本心的去找周社。
他离不开周社了。
终于,李司净放弃了自我折磨,转身开门。
“走吧,我好多了。”李司净还不忘义正辞严的赶宋曦一起,掩饰他的真实目的,“我们去资料馆看看场地。”
临近正月祭祀,资料馆早就挂上了红灯笼,扎上了红绸子,将古朴沉闷的门楣,都装点得鲜艳喜庆。
周社站在场中,认真去听万年的说明。
身影恰好破开了石框正中的那座敬神山。
李司净一愣,止住了脚步。
万年乐颠颠的过来汇报:“李哥,周叔说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怎么来了?我们正说拍个照,发给你看呢。”
好端端的话,从万年这里转述了一下,怎么感觉那么奇怪。
李司净皱了眉,“我没事,出来吹吹风也好些。”
周社的身影落在石框里,他很不舒服。
那种痛苦几乎令他本能的警觉,连带着整座资料馆都显得阴森。
红彤彤的灯笼,配上红艳艳的布条,格外符合《箱子》想要的大悲大喜。
毕竟,那些无声沉入寒潭的新娘,总是在这般艳丽的红色与喜庆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这些生命的消逝,应当与周社无关。
他依然无法接受,这道修长灰暗的身影,染上这座大山婚丧嫁娶的色彩。
李司净立刻安排:“万年,你去通知美术和布景过来,把红绸布都换成绿的。”
剧组忙忙碌碌,改变着贤良资料馆的布景。
红色的喜庆绸布,全都换成了传统的绿,大红大绿摆在了资料馆里,再配上灯光打出的蓝与黄,整个场景变得浓艳又诡异。
祠堂的戏份,是林荫三人组的逃亡。
他们混入祭祀队伍,见证传承千年的祭祀模样,一路走向敬神山半山腰的土地庙,经历最后一战,走向拍好了的大结局。
这样的戏份人多、场景复杂。
李司净和美术、布景,反复研究过许多次,才定下了拍摄主基调,终于等到一切就绪,只等开拍。
李司净眼前清晰,那些蛰伏的影子似乎不愿踏进资料馆,还给他一片清净。
祭祀队伍准备就绪,争执的三人组镜头就位。
随着他一声令下,现场敲锣打鼓,响声震天。
主持的司仪,捧着手中竹简,向着远处敬神山吟唱——
“司天地,祭上神。”
镜头之前,林荫一身狼狈,抱着箱子质问:“你一直在骗我!你从来不会说实话。我还有多的命信你吗!”
司仪吟唱未止,“呜呼祈顺遂,叹仰以止息。”
迎渡说:“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会送你安全离开。”
“小玉呢?”
比起李襄,林荫宁愿去信冷漠无情的小玉,至少,她总是无情的说实话,不会打着为他好的名义骗他。
“小玉呢!”
台词、场景,每一幕都在李司净清晰回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玉就在祭祀的仪仗里,随时能够为走投无路的林荫,开一条通往土地庙的路。
镜头前的拍摄毫无问题,清晰干净得前所未有。
李司净却觉得呼吸困难。
他们拍摄的祭祀吟诵早就结束,他所有的知觉都停留在吵闹的锣鼓唢呐刺耳,以至于听不清演员们的台词对白。
小玉站在仪仗之中,居高临下的质问林荫:
“你一定要死去的人看见太阳,你敢拿命来换吗?”
李司净惨白着一张脸,仿佛再度陷入属于他的幻想和以前痛苦。
这是他写的台词,这是他推敲的故事,为什么会有人反反复复在他的幻觉里,不断的复述:
拿命来换。
霎时,他耳畔爆发了一句清晰的吟诵。
“吉时拜山,凶时祭人,以祀天地之愿!”
李司净眼前没有黑影烂泥的干扰,视线却杂乱得看见了祭祀。
已经拍摄完毕的司仪祭天,再度重回他的脑海,无论他怎么驱赶,也越来越清晰。
镜头前是小玉质问林荫。
他看到的却是司仪带着面具,看不清容貌,手捧刀刃,挥刀砍向身着灰袍跪地的背影——
咔嚓。
那把属于周社的短刀,斩断跪地祭品的头颅,随之响起一声呼唤: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听命于天。”
李司净像是坐在一艘巨浪摇晃的小船,经受海啸般的剧烈晃动、除了唢呐蜂鸣吵闹冲击,什么都听不到了。
李司净倒了下去。
那一刻,独孤深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他毫不犹豫的冲向监视器,不少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
“李哥!”
“李导!”
“导演、导演!叫医生!”
所有人蜂拥而来,诧异万分之中,眼见着独孤深从冰冷地板扶起李司净。
“他小叔呢!周社呢!”
独孤深的询问,震得万年下意识去找。
“周叔在的……他在……”
视线逡巡,却不见那道高挑熟悉的背影。
忽然,周社的身影从万年身后掠过,万年再看过去,那位神出鬼没的小叔,已经从独孤深怀中接过晕倒的李司净。
看着周社走过来,抱起李司净,所有人都像松了一口气。
独孤深皱着眉说:“他听到了祭祀的声音。”
“我知道。”周社头也没回,冷漠的打断他。
剧组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镇住,目送周社抱着李司净离场。
李司净平时也没这毛病,是不是最近觉少压力大,生病了?
“最近还好吧,就是之前夜戏多,我也有点熬不住,别说李导了。”
“他简直是连轴转,我和小秦都换班了,李导还在一旁看着。”
“这里场景多,肯定拍得辛苦一点,可能压力堆积上来了……”
唯独迎渡冷静下来,看向独孤深:“阿深,你怎么知道该找小叔啊。”
独孤深只是笑着回答:“李导一直跟小叔在一起,出事当然要先找家属。”
迎渡闻言,视线上下打量了他。
一句话没说。
独孤深说着:“我去看看李导。”
迎渡默不作声跟了他过去,然而他们刚到资料馆门旁,迎渡一伸手就能将人抓进狭窄逼仄的杂物间,掐住他的双手,指尖压了手腕命门。
“等一下。”
迎渡比独孤深高出半个头,收敛了嬉笑的严肃神情,在昏暗的杂物间里,变得格外冷厉。
独孤深尝试挣脱,惹得脉搏钳制他的力道更大了。
迎渡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是谁?阿深呢?”
“独孤深”没有说话。
“不管你是什么孤魂野鬼,落我手上你算完了。”
迎渡威胁起人,从来不输。
他演过无数角色,揣摩过众多搏命人物心态,“我可是清泉观出来的,师承正一神霄法脉,信不信我把你残魂都抓出来,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老林的孙子,怎么也跟老林一样冲动。”
他的笑容透着慈祥,是独孤深绝对演绎不了的模样。
“哪有威胁孤魂野鬼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底牌也给掀开的。”
年轻人无法饰演中年人,更无法假装老年人。
但是迎渡眼前的慈祥,透过那双眼睛几乎能够看透灵魂历经的岁月。
迎渡变了脸色,手掌抓得更紧了。
只有李司净的外公,会称呼他爷爷为老林。
他咬牙切齿,“李铭书。”
第53章 第 53 章 老林,好久不见。……
迎渡三观都要颠覆了。
他知道这世上有命理轮回, 也清楚一切皆有定数。
但是死者复生,亡魂归来的事情, 还是第一次亲眼见!
“你怎么上了阿深的身?你真成了邪门歪道?”
迎渡的愤怒和情绪,已经促使他浑身解数,手掐指诀,要把妖魔赶下去。
唯独眼前俊秀内敛的年轻人,平静看他忙活,不忘提醒一句:
“你的招儿都没用,阿深现在不在这儿了。如果我离开他的躯壳,很快就会腐坏,更难找回他。”
迎渡立刻停了手,利眉星目, 怒视李铭书。
“那怎么办?!”
李铭书看了看昏暗杂物间, 示意迎渡:“我要去拿手机。”
他们拍戏换了装, 手机和衣物都放在拍摄现场临时征用的休息室。
李铭书走入休息室找到了自己的羽绒服, 伸手摸了摸口袋,拿出了独孤深的手机。
年岁隔得久远, 他显然不知道林东方的电话号码,径自递给了迎渡。
“给老林打电话。”
作为清泉观弟子, 应当与妖魔鬼怪划清界限,以匡扶正道为己任。
但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 迎渡仍是只能按照李铭书的吩咐, 火速用独孤深的微信加上了爷爷, 拨出了视频通话。
还不忘把休息室的门关了。
等待音轻柔和煦,迎渡却焦虑万分。
当对面接通,刚刚传了一声“喂”,他已经慌乱得像个孙子, 迫不及待的亮起屏幕:
“爷爷!爷爷!你看这是谁?”
李铭书一如既往的客气:
“老林,好久不见。”
林东方在那边皱了眉,怒拍桌子问候迎渡:“死小子,你又做什么东西?跟阿深一起戏弄你爷爷?”
“不怪他,实在是我一把年纪了,没防住有人使坏。”
李铭书的笑容即便是独孤深的脸,也有着岁月难以消磨的沉静。
他不疾不徐,既没有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打算和林东方寒暄,开门见山的问:
“叶家早三十年前就没了,后来是谁继承了他们家的衣钵?那一家子,死的死、残的残,耗费了三代人的心血,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还有心力来敬神山送死?”
林东方愣了愣,神色已是肃穆。
“叶家没人了。剩了旁支几个小辈,散在各行各业,并没有过多交集,也不成气候,渐渐泯然众人,各过各的日子去了。也就一个旁支姓许的,早几年去世了,留了个小儿子叫许叶,你见过的。他现在在搞电影,不过前段时间出车祸,没听到有什么消息。再说了,叶家那点衣钵,都成了坟地里的草木灰,谁还会信啊……”
认真回问的林东方,说着说着,骤然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单纯“戏弄”能演出来的戏。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晚辈,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是李铭书?你回来了?”
“回来了,虽然违背了我的意愿。”
李铭书叹息道:“有人在山里搞仪式,有人想唤醒这座山,有人想让叶家那一脉作恶多端的家伙重新回来。当然……”
他顿了顿,“可能他们已经像我一样,早就回来了。”
林东方常常关注着异动,那些网络吵杂的消息真真假假,最大的消息仍是《箱子》。
“果然之前《箱子》出了那么多事,不是偶然,应当是许叶这小子在做安排。可我以为,他一次车祸进了ICU,至今没能露面,是已经知道做这些邪门事情会遭报应,选择放弃了。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不要命了!”
“也许是他命不长了,更需要做这种事。”
李铭书声音低沉,说出的每句话都叫人惊诧:“这样的人,至死都不会回头的。”
“当初我把照片都烧了,就是为了防住他们。没想到你手上还留了当初学校发新闻的合影。你倒是小心谨慎,把我们拉的横幅裁了,怎么不记得把我裁掉?”
迎渡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变了,“那张照片上有你?!”
林东方也是惊讶万分,“我什么时候留过你的照片?!我不是把有你的照片全烧了吗?”
爷孙两个,一个随便挑了爷爷一张老照片,偷奸耍滑的裁掉“热烈庆祝”的横幅,装成下乡合照,去骗李司净。
一个是烧了不少照片,真不记得手上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李铭书叹息一声,知道老林不靠谱,没想到孙子小林也这么靠不住。
照片是老,也挑得太老太准确了一点,不需要迎渡细说来龙去脉,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怎么办?”
迎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可他更担心独孤深。
“我们要做什么,阿深才能回来?”
“等。”
李铭书的回答简略,“等到正月祭祀,开了祭坛的门,我才能去接阿深。”
“你知道敬神山的祭祀有问题,还修地方志,还搞仪式,还让他们去申请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迎渡怒不可遏,当场指责,“这样的你,根本不值得信任!”
林东方在视频那端出声:“这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乖孙也不听爷爷的劝阻了,“李铭书,如果不是你搞这些东西,李司净就不会拍什么《箱子》,叫阿深来山里,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林迎。”
李铭书的一声呼唤,几乎将迎渡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些祭祀如果不能变成文明的仪式,就永远破不了它背后带血的蛮荒。有那些人的心思在,没有我们,一切也注定会发生。”
林迎是他的本名。
也是他得知《箱子》的主角名为林荫,发音相近,只差一字,迎渡自信满满的认定了这应当是他的角色,打定主意要改掉李司净的破命。
后来,李司净的命确实是烂得糟糕。
他燃香请神,诵经走阵,就为了压下李家村一地邪门,以消除灾厄为己任,从无怨言。
可是,面前有着独孤深外貌的李铭书,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一场阴谋。
连带着内耗沉默的独孤深,也落进了这两个老家伙的阴谋里似的,霎时叫迎渡悚然警觉。
“注定会发生……那我呢?”
哪怕手机那端是他的爷爷,他也要大声质疑。
“我的出生、我的名字,也是你们两个商量好了,注定的吗!”
他爷爷的叹息,从电话里传来。
“怎么能说商量呢?那时候我和李铭书,都不知道能活多久,抱着一丝希望,去讨论一点未来罢了。”
那会林东方比李铭书年长,已经结了婚有了儿子。
偏僻冷清的乡下,时间待得久了,管束松散了,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空闲,去聊未来、聊希望。
他知道孙儿急切,赶紧安抚道:“你的名字寄托的期望再多,也仅仅是一个名字,没有任何的阴谋。”
“林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李铭书仍是平静淡然,毕竟他遭受的质疑、驳斥、迁怒,贯穿了整个平凡的一生。
“连我听了老林的话,都在日记里感慨过,如果有机会,会给司净取周林荫这个名字。所以,他才会给《箱子》的主角,取名林荫。”
迎渡可太清楚李铭书的日记了。
这么一个人,把照片烧掉,资料馆不留任何痕迹,偏偏给他乖张桀骜的外孙,留了一大堆的日记。
极有可能避重就轻,充满修饰,故意引导着李司净去创作了《箱子》。
他根本不信李铭书,又不能当面质疑这个披着独孤深外皮的恶鬼。
但他清楚:
“什么周林荫?李司净是姓李的!他的名字怎么来的?”
迎渡比谁都明白名字的重要性。
像李铭书这样郑重诡谲的人,绝不会随随便便给李司净取这样的名字。
“是这座山给的。”
李铭书说得坦诚,并没有隐瞒,“从一开始他只能叫李司净,这是让他活下来的规矩。”
那些阴阳两界的规矩,迎渡前半生听得耳朵起茧,根本消退不了对李铭书的防备。
他越是温和,越叫迎渡警觉。
迎渡咬牙切齿,“你这种死而复生的家伙,说的话怎么能信!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今天,布局了几十年,故意去编造了那些规矩,等着阿深自投罗网。”
“你如果真的想破除什么叶家的执念,就不该留着敬神山的祭祀,还去改成什么文化传承!”
“只要没有,所以就不存在了,是吗?”
李铭书面对质疑,永远平静。
无论是曾经声势浩大的抨击,还是如今晚辈的当面指责,他数十年如一日,平静回答:
“曾经的祭祀,把那些孩子当作祭品,杀了敬神、敬山,连名字都没留下,不过是礼制上面的数字,仿佛并不存在。可是她们存在的,就在这座山里,没有了名字,没有了未来,唯一的执念、遗憾、恐惧汇聚成了这座山生生不息的怨恨。”
“你师承正一神霄法脉,就应该比我清楚,放任这些怨恨滋生,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迎渡沉着脸,直视李铭书。
含恨而死的孤魂野鬼,可谓是世上难以根除的污秽,连绵横亘,侵扰生魂。
助长那些暴戾、怒火与恶意。
平时看起来毫无危险的人,稍稍沾染上一点儿,就能点燃心中暗藏的原始本能,不受控制的作恶行凶。
迎渡忽然意识到敬神山祭祀的深意。
“……你在超度那些亡魂?”
“我并不超度她们,我只是希望她们能够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李铭书的笑容温柔,有着独孤深从未展露过的温良。
“一切都在变好,恶意污浊的人心重新诞生善意,曾经和她们一样等待被山吞噬的灵魂,掌控了这座山的祭祀,怀着希望和爱,赋予一座山全新的神谕。”
那样的神谕,不再令人胆战心惊。
亮起莹莹生机的绿意,势如水火、奔腾不绝,如同千百万年掌权者所期盼的太平盛世,终于不负众望的降临于世,抹除了祭祀的血腥残忍,剩下孩童也可触及的纯粹。
迎渡沉默不语。
他仅仅二十来年的资历,在李铭书这种看透生死,游走两界的人面前,如同初出茅庐的幼稚小子,多说几句都是耽误时间。
李铭书并不怪他,笑着看向手机那端的林东方。
“拿我做试验的人,也是赶了巧。等他们发现这办法有用,一定会在祭祀动手。司净拍摄的重头戏,会从祠堂一路拍到敬神庙。”
“虽然那座庙早就残垣破瓦、名存实亡,偏偏和寒潭离得近。阿深已经过了寒潭,进了祭坛,再用普通的办法招魂,也是唤不回来了。”
他话锋一转,做了请求:
“老林,我得请你的孙女儿帮帮忙。”
迎渡霎时抬眼。
林东方也是惊讶万分:“你说珊珊?”
李铭书的笑容温和,竟在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赧然:
“司净的外婆,看着我活过来,一点儿也没阻拦,想来也是厌烦我了,我做事不管用。我瞧你孙女儿心定、气闲,身有主张,脾气又像她,定然能开得一条好路。”
迎渡闻言,已经是混乱无比,他从来没听过李司净提及什么外婆不外婆。
反倒是林东方哈哈大笑。
“她还是老样子,你也是老样子,只有我,真成老林了!”
老辈子说话,没有迎渡插话余地。
短暂的通话,足够拟订他们找回独孤深的计划。
等。
等到三年一遇的大祭祀,由纪怜珊领路前行,夜晚从祠堂出发,走向半山腰的土地庙。
山神执位,天地门开。
迎渡听得心惊。
李司净晕倒,李铭书复活,竟然还要让他家一直小心保护的姐姐,去做什么祭祀领舞,开一条莫名其妙通向祭坛的路。
迎渡站在一旁,盯着独孤深外貌下的李铭书和爷爷交谈。
语气和煦,直击关键。
神态气质更是完美符合了他从小听说过的李铭书。
深谋远虑,超凡脱俗。
他们之前站得很近,但隔得很远。
远到明确划清了界限,跟他不是一个辈分的人,是跟他爷爷一个辈分的老祖宗。
两位老友两谈甚欢,迎渡再也听不下去。
“爷爷,当初你跟我说,姐姐出生的时候命薄字轻,又有人抓了女孩和女人,要来献祭,所以养得小心翼翼,不敢让她独自出门,更不敢她多学舞蹈钢琴,把她关在家里,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
“她每次骂我、恨我,说家里重男轻女,我都用你告诉我的话,安慰自己:我们是怕她出事,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一番苦心,是她不懂。”
“现在呢!”
迎渡也是从小挨着纪怜珊得打骂长大的弟弟。
“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爷爷你拱手就为了李铭书,把我姐推出去帮忙,还要跳什么舞开路,你们是不是重男轻女?你是不是在骗我。”
以男为尊,以男为主的林东方,听了亲孙子质问是不是重男轻女,顿时茫然。
“……你在说什么啊,需要帮忙的时候,当然不分男女,也不管是你还是珊珊,都得帮忙啊。”
“你爷爷没有骗你。”
李铭书养的女儿,比林东方更懂得他在质问什么。
“确实有人在抓女孩,送进这座山,要不是我妻子守着,那些不足三四岁的孩子,恐怕都很难活下去。后来女孩不行,又换作了已婚妇女……那些有孩子的妈妈,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
迎渡并不相信李铭书,皱着眉反驳道:
“可是我姐到了十五六岁,都不许一个人出门!”
李铭书哈哈笑道:“你家里这么对待珊珊,是因为你爷爷封建、迷信、不开化,没有接受新鲜事物,也活得没有道理。”
“李铭书你——”林东方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批评起老朋友了,“你怎么帮着孩子说话?”
李铭书只是笑着与迎渡讲:“他定然是算了一卦,算出珊珊路途坎坷,极易夭折,所以不敢放她到外面去。”
“可他明知外面为什么危险,却不教给珊珊防范,也不去解决那些邪魔外道,只说‘天理命数,规矩如此,无可抗衡’。”
“这般的父母许多许多,这般的长辈也是不少,他们怕女孩子出事,就不许女孩子出门,怕女孩子受伤,就不允许女孩子做想做的事。”
“不教她们反抗,因为反抗会受伤,不教她们争取,因为争取会失败。做事做人前后害怕,将女孩子养得谨小慎微,处处忍让,将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盘算得巨细无遗,怨声载道,却不知道这般行径,不过是助长了无所束缚的恶。”
“他们的爱带着枷锁,带着恐惧,导致这世间也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活在规矩里,不可越雷池。最终让无可让,退无可退,养成了脾气温顺,恪守规矩的祭品,还当成了莫大的荣耀。”
他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一位女儿。
比起林东方算出纪怜珊命薄运坎,他直接明白女儿属于这座山,活不过三十岁,仍要教女儿离开。
让她去看世界,让她去体会爱。
受了伤可以治好,撞了墙就去推倒。
即便短暂又跌宕,走了一条并不新奇的老路,陷于囹圄,也是她灿烂至极无怨无悔的一生。
“林迎,珊珊不会出事。”
李铭书理解迎渡的全部怒火,做出了保证。
“她是命运极强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妻子、司净的外婆喜欢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走丢的馨馨恐怕要夭折在山里,连我的女儿也没法回来。”
“在这世上,许多女孩子选的路,大多安稳平坦,顺应时势。”
“她不一样。”
“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她不计自己能够得到的回报,她在这座吃了许多人的山里,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清晰记得自己的名字,走自己的路。”
“我请她开路,是因为她就是《箱子》里的小玉。”
李铭书的话语坦诚,娓娓讲述他寄予纪怜珊的期望。
“一个女人,或者说汇聚了所有女人死前遗憾、仇恨、期盼的鬼魂,成为了镇守这座大山的守山玉,她重新出现在《箱子》里,不再是死去的祭品,只能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而是占据了司舞的位置,让死去的女人,重新活过来,创造新的规矩。”
那是《箱子》里,小玉的故事。
曾经的小玉,也许只是祭坛等死的祭品、红妆的新娘,但在荧幕上,她会成为舞师,为林荫开路,为天地招魂。
她敲了男人才能敲的战鼓,她跳了男人才有资格跳的帗舞。
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里,她坏了传承几千年献女嫁女的祭祀规矩,创造了新的祭祀规矩。
“她很凶悍,也很厉害,所以她一定能够撼动山里铁石心肠的石头,也能叫醒迷失在山里怯懦胆小的孤魂。她就是《箱子》的小玉,可以无情的推着林荫,去直面自己的命运,为我们开出一条逃脱升天的路。”
迎渡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司净为了拍摄《箱子》,改掉了这座山的祭祀。
那些经过李铭书的手,篡改、修饰之后的祭祀大典,写着女舞欢庆、女舞盛世,也拦不住镇上花钱请来的舞者、花钱编出的祭祀,总是被男人的身影占据。
因为祭祀就是这样,男人上得了台面,举得了花灯,唱得了祭文。
而女人,不过是盛世欢腾之下的阴影,只能藏在灯火通明的光亮之下,涌动着尖锐声量喝彩罢了。
然而,等《箱子》拍摄出来,成功上映,进入观众的梦,这座山就有了新的规矩——
女人不再是祭品,而是舞师,承载着司天地、拜上神的重任。
有钱有岗有规矩,是演在《箱子》里,定死了的。
迎渡愣在当场,几乎要被李铭书简单几句话说得动摇。
李铭书有着独特的魅力。
哪怕是充满敌意和怀疑的迎渡,都感受到话语间强烈的生机。
像是徘徊、茫然的孤魂野鬼,一直在祈求一条明路。
只要纪怜珊开了路,那些孤魂野鬼就能轮回转世,离绝人间,再不回头。
《箱子》拍摄至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怜珊为了饰演小玉,走的是什么路。
从他的姐姐林珊变为纪怜珊、从纪怜珊登上荧幕拿下奖项、从纪怜珊一定要演这个冷血薄情的小玉,她的脚下就有了一条崎岖颠簸的路。
前途昏暗、消磨灵魂的路,纪怜珊走得并不平坦,步步都带着血迹。
可这路上有光。
他们将要借光前行,去接独孤深这个胆小、懦弱的弟弟。
复杂的情绪令迎渡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
负罪感、欺骗感,还是对姐姐的羡慕?
搅乱成一团,脑海里尽是小玉意气风发,冷笑讥嘲的模样。
直到林东方和李铭书道别,顺便教了真正的老古董怎么发起视频通话,迎渡都没有作声。
手机屏幕熄灭,没了慈祥的脸庞。
李铭书顶着独孤深那张脸,摊开手,做出了跟独孤深一模一样的事。
“手机。”
迎渡又恨又气,愤愤不平的把手机还回去。
不忘抱怨:“又不是你的手机。”
“不管是谁的手机,你都不能在网上乱说话,年轻人。”
他施施然收了手机,背着手,踱着步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
迎渡盯着他背影,怨气无处发泄。
怎么阿深不在了,他还是得不到一部自由的手机!
第54章 第 54 章 活着不好吗?
李司净彻底倒下了。
幸好剧组里经验丰富的副导、摄影能够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
无论是补拍祭祀的群演场景,还是收录一些夜晚的空镜头, 都不需要他额外担心。
可他十分痛苦。
久违的噩梦,已经无法简单的被周社驱除。
像是他这副身体成为了梦魇的容器,一股一股弥漫出漆黑烂泥,鼻腔的气息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呕血,黏稠的污秽不断燃烧,他竟嗅到曾经熟悉的烟火气。
那是外公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
“好些了吗?”
声音模模糊糊,从耳畔传来。
李司净感受到周社握紧了他的手掌,却再也没有办法遏制体内翻腾烧灼的苦痛。
“嗯,好些了……”
他努力出声,试图装作没事。
依旧有气无力, 只能在周社的轻抚下, 缓解弥散肌肤与骨骼烧灼般的折磨。
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发病的状态。
挥之不去的幻觉, 吵杂嗡嗡的幻听, 大脑毫无逻辑、毫无预兆的闪过许多画面。
那种痛苦涌上头顶,蔓延出难以遏制的眩晕。
哪怕他闭着眼睛, 哪怕咬紧牙关的躺着,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现出影子, 耳朵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回荡在脑海。
李司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觉。
但他清楚的看到了交叠重复的两个场景。
一个是远在山中的祭祀, 司仪与队列的人长发长袍, 脸带面具,烟火缭绕,吟诵着祭文,远比《箱子》拍摄的祭祀更为盛大。
一个是周社坐在床边, 替他擦掉额边冷汗,神色担忧,气息轻柔询问他好些没有。
耳畔声音交替炸响,又呼呼随风减弱,他听不清任何一边的话语。
李司净像是烧纸的铜鼎,翻腾复去。
感受到掌心温热发烫的体温,帮他抚开汗湿的额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烟熏火燎的画面,终于稍稍黯淡了些,周社终于清楚的出现在他面前。
李司净抓住周社的手,挣扎着从幻觉里短暂醒来,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这是怎么回事?周社,这到底是什么?”
他绝不相信这是疾病能够引发的病症。
他只能相信周社。
然而,周社神色担忧,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却不回答。
“你如果骗我,我会恨死你。”
李司净收紧手指,抓得自己骨节生疼。
委屈得和他剧本下的林荫如出一辙,甚至在这一刻更能体会林荫面对真相时,无法排解的痛苦。
“王八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挨骂的周社,终于出声:“它们是这座山驱散不了的孤魂野鬼。”
“怀揣着欲望而生,执着于欲望而死,在这座拥有神明的大山之中,借着一年一度的祭祀,一个接一个的重演消散了数千年的执念,在你的躯壳里反复重生。”
李司净听不清周社说的话,他只能听到吵闹蜂鸣夹带着锣鼓喧天。
可周社的声音,能够镇住他的疼痛。
一切难受的折磨,都在周社覆盖过来的温暖手掌,稍稍缓解。
“睡吧,我守着你。”
唯有沉睡,能叫他安稳几分。
李司净应该是睡着了,他感到自己流着泪,痛苦逃离幻觉。
他竟然久违的梦到了小时候。
熟悉的幼儿园空地,摆放着小孩才喜欢的滑梯、转椅和秋千。
平时挤满小朋友,玩什么都要老老实实排队。
可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一个人快乐的独享滑梯很多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
李司净随着童年视角,不厌其烦的爬上楼梯,滑向地面。
小孩子的精力像是永远用不完。
终于,他的视线动了动,看向空荡的地方。
“叔叔,你又来了。”
他欢呼着冲着空荡一片的地方,喊着叔叔、叔叔。
似乎他见到了很喜欢的叔叔,语气雀跃得好像他们见过很多次一样。
可李司净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空荡荡的转椅,空荡荡的跷跷板。
“叔叔,你可以跟我一起滑滑梯吗?”
“或者我们玩沙子。”
“对啦,我们还能玩这个!你陪我玩这个吧!”
没有人回答,他却自顾自的兴高采烈,扑腾着跑到了空荡的跷跷板旁,雀跃的伸手压下了座椅。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啦!”
李司净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自己高兴的坐上跷跷板,是在等谁陪他一起玩。
明明空荡荡的娱乐设施旁,没有任何人。
“净净。”
爸爸温柔的呼声,引得他快乐的转头。
“爸爸!”
李司净一时间也不执拗的要什么叔叔陪着玩了,立刻丢下跷跷板,扑进了爸爸怀里。
他高兴的回头,牵着爸爸的手,想跟叔叔说再见。
李司净却只看到跷跷板空荡荡的另一端,座椅空荡荡的指向天空。
明明是一个平静温和的梦境,李司净却是流着泪醒过来的。
那应该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大概三岁或者四岁的模糊童年,成为了清晰的梦境,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他躺在床上,不再觉得头痛欲裂,睁着眼睛去想那个梦。
怎么无缘无故,梦到了幼儿园时候的事情?
李司净稍稍转头,就能见到躺在身旁的周社。
他穿着衬衫,依靠在床头,安稳的闭着眼睛,眉宇间有着疲惫的阴影,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有了活人的气息。
是周社吧……
李司净想。
他幼儿园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叔叔,应该是当年的周社。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周社,是穿着灰色长风衣神色冷漠的男人,还是跟现在似的,穿着白衬衫倚在床头,耐心守他,温柔体贴得令他安心。
李司净已经习惯去端详周社的睡颜。
剑眉漆黑,眉峰蹙起,每一寸都与梦境中冷漠的男人既然不同,他无比清楚那双闭起的眼睛,会如何温柔专注的看他。
周社是不一样的。
即使是装出来的温柔,只要能够装上一辈子,李司净也甘之如饴。
一切痛苦都是幻觉就好了。
李司净发誓,拍完电影,上映结束,他就去吃药、去住院。
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大方坦白自己对周社的依赖,按照正常人的方式,谈一段正常的感情。
他伸出手,想握住周社的手,休憩的男人随之睁开了眼睛。
那双始终清明的眼睛,闪过片刻涣散,脆弱得李司净心生怜爱。
“周社,我害怕你消失。”
李司净握住周社的手,指尖摩挲宽厚的掌心,感受着真实肌肤散发的温度。
曾经他害怕周社出现,现在他害怕周社消失。
“你不要走。”
周社回握了李司净的手,似乎知道他需要亲身确认周社的存在,俯身轻轻吻他。
气息交缠的吻,安抚了李司净的痛苦。
但他始终挥散不去记忆里空荡荡的跷跷板。
梦是现实的预兆,他也相信,周社正如自己所说那样,曾看他长大。
可是,为什么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周社的影子?
那些看过他、抱过他、和他说过话的周社,离开那么多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去哪儿了?
李司净不敢问。
他脆弱的惊恐,没办法被一个轻吻驱散。
周社似乎读透了他的心,宽大的手掌哄劝一般抚过他的背脊,令他无暇分心,战栗颤抖。
又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将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周社给他的刀。
他有时放在口袋里,有时压在枕头下面。
因为他不再做梦,也没有刻意去想将刀保管在什么地方。
反正这是周社的刀,总会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了李司净分辨梦境和现实的唯一依据。
然而,周社这时候又拿了出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周社说话很多话。
关于这把刀,只有一句——
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
“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本能警觉。
额头传来轻柔的触碰,周社将他拥在怀里,偏偏说出了让他心惊胆寒的话。
“我最近要进山。”
“去做什么!”
李司净本能恐惧那座山。
明明那座敬神山是他拍摄和记录的对象,他也不愿再回到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找寻不到周社身影的过去。
周社的掌心覆盖着他的脸侧,手指顺着他的耳畔,缓解着他惶惶的情绪。
“你每天去拍戏,我去收拾那些纠缠不休的孤魂野鬼。”
周社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承诺。
“等你每天拍完戏,不用担心,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周社要走,但给了李司净承诺。
于是,他听了周社的话,习惯了带着那把短刀出行。
冬季厚重的外套,正适合他将手藏在口袋里,去握周社那把刀。
短刀不过指长,两寸宽。
明明在万年的梦里,他为了阻止万年自杀,这刀能割得他鲜血横流。
这时盈手可握,温润如玉,带着掌心发烫的体温。
镇住了他全部幻觉。
李司净守在拍摄现场,按照计划,追着祭祀队伍和逃亡的主角们,一路从资料馆拍到半山腰的土地庙。
没了周社在拍摄现场,李司净心里发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得如此脆弱,习惯了的黑影烂泥蛰伏在视野里,早就不会让他恐惧,他依然静不下心来。
《箱子》的拍摄到了紧要关头,纪怜珊饰演的小玉,在承诺带着林荫前往祭坛之后,他们就开始了一段艰难的旅程。
暗中埋伏的人马,成为了他们揭开真相的阻碍。
狭窄的山路,在祭祀的欢天喜地乐声中,显得风平浪静,但他们每一段的前行,都需要谨慎又小心。
小玉通晓山里的一切,在抓捕者沿途寻找他们的时候,将会踩着祭祀的鼓点,完成敬神山祭祀。
红裙、绿腰、手持五彩丝绸。
朴素严厉的小玉,身着截然不同的祭祀装束,泛着山中精怪般的肃穆感。
祭祀用的锣鼓一敲,她在鼓点中踏开步伐,领着舞者上前,重现一场敬神山传承千年的帗舞。
纪怜珊不是艺体生,舞蹈也是做演员之后学的,比不上专业舞者,她的镜头必须在祭台之上反复细致的拍。
寒风凛冽的山里,这样的戏份极为考验演员的意志力。
但她是从冰凉刺骨的水里、高温蛰人的酷暑拼杀出来的,即使没有艺术生的底子,凭借着她的经验,也足够让人放心。
镜头前的祭祀与追捕,反反复复,人多势众。
屏幕后的李司净,眉头紧皱,握着口袋里的短刀。
一幕一幕顺利的过,李司净的头痛像极了他另一种幻觉,随着繁忙的工作退避三舍。
等到拍摄间隙,李司净查看起祭祀的资料。
敬神山的祭祀,遵从周朝礼制。
无论是表演的服饰还是司仪举起的用具,还是资料馆展出的各种文物史料,都能轻易见到周社那把刀。
周社用的,是祭祀礼器。
剥离了钢锋的锐利,沾染岁月腐朽的痕迹。
若是从土里挖出来,大约也是一把埋在祭祀坑里,常见的玉刀。
凹槽用于放血,锯齿象征神谕。
能够轻而易举挑破祭品皮肉,鲜血淋漓,去祭祀神明与天地。
李司净从来没有问过周社的身份。
但他想,周社应当是山里的孤魂野鬼,或者老不死的妖魔鬼怪。
无论什么,他也不希望周社离开,哪怕是去换回外公。
“沈道长!”
“您怎么也来敬神山了?也来看正月的祭祀?”
“肯定是来看迎渡的,我就说影帝事业那么红火,沈道长功不可没啊。”
热闹的呼声,打断了李司净的思绪,引得他往声源看去。
之前那位清泉观的沈道长,穿着一身羽绒服,温暖的朴实,暖和的毛线帽子一戴上,除了熟人都看不出来是位道士。
“李导。”
沈道长跟周围工作人员简单寒暄,就到了李司净这儿。
他身后的徒弟们,也是一身休闲装束,就跟长辈带小孩出游似的,没什么奇怪。
“《箱子》的拍摄可好?”
“好,多谢沈道长当初帮忙。”
李司净不信鬼神,也会信沈道长一番好心。
“沈道长怎么来李家村了?”
“我来拜山。”
沈道长笑得亲切,“敬神山也是人杰地灵仙山,我们清泉观年年都来的。”
李司净叹息一声,“要真的是人杰地灵,我们在这里拍电影就不会遇到那么多麻烦了。”
又是走丢孩子,又是消失一个大活人。
什么仙山?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山还差不多。
“迎渡在组里,还能遇到麻烦?”
沈道长的神采飞扬,声音带笑,“我以为凭他的本事,什么孤魂野鬼、山野精怪,都能赶得一干二净,想不到这家伙进了组,忘了老本行,力有不逮……”
这话还没说完,那边迎渡隔老远就来呛声。
“什么力有不逮?”
迎渡拍祭祀的戏,穿的是李襄从后台翻出来的祭祀长袍。
宽袍广袖,戴着掩人耳目的假发套,步伐徐徐。
倒是显露出几分仙风道骨,比沈道长更像一个道士。
只可惜,这份仙风道骨,仅存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刚走近几步,迎渡就骂骂咧咧:“沈名,你当我跟你似的,整天没事干吗?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拍戏,凌晨一点都不一定能歇。”
“不然叫你来干什么?来了不去干活,还在背后说我坏话,挑拨离间,回去叫师父收拾你。”
他斤斤计较的,废话太多,实在是坏了李襄人设的高冷。
沈道长也不气,毕竟是从小长大,过命的交情,还乐呵呵的跟他抬杠。
“我干活,不还是要你指点指点吗?你电话又是毛伟接的,说来了直接找李导要人。李导同意放你,我才能干活。”
“你们要干什么活?”
李司净是不懂他们这些道士的规矩,出于对沈道长和毛经纪人的尊重,他善解人意道:“时间不长的话,迎渡可以收工了。”
他翻了翻顺场表,帮迎渡补了缺,“我把林荫的戏份提上来拍。”
“不行,你别提阿深的,你把我姐的戏份提上来。”
迎渡一开口,就把亲姐给推出来干活,简直无愧于他挨打耀祖的身份。
“阿深跟我们一起。”
先不说纪怜珊会不会骂迎渡,这么奇怪的要求,连李司净听了都皱眉。
两个道士带独孤深一起离开,怎么想都不像好事。
他顿时警觉:“你要对阿深做什么?”
迎渡听了横眉一挑,显然被李司净的质问气到了。
“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我最多给他改改倒霉命,有沈名在呢,你还怕我把他拐卖了?”
李司净确实怕。
怕外公托梦的叮嘱没能做到,更怕临近拍摄尾声,弄丢了《箱子》男主角。
可是,沈道长亲自来了,迎渡也不是邪门路子。
两个正规道士,要带独孤深去做事,怎么想都不可能让人遭遇不测。
李司净犹豫的视线,落在了独孤深身上。
已经拍完戏份的独孤深,正费劲的去摘假头套。
拍摄中看起来便于伪装,简单就能套上的司仪长发,一到卸妆的时候,就麻烦得需要旁人来帮忙一根一根的拆。
看他那样子,恐怕已经跟迎渡和沈道长定好了,才会匆忙的换下拍戏的装束。
李司净叹息一声,不放心的叮嘱迎渡。
“你最好是能给他改条好命。”
他们离开拍摄现场,沈道长一路上笑声就没断过。
迎渡在清泉观也算是天赋卓越,师父宠爱,在娱乐圈电影圈更是风生水起,眼高于顶。
谁不是捧着迎渡,想沾他一身好运的光。
哪怕遇到过李司净这种根本半点儿不信的人,开口嘲讽,充满怀疑。
“哈哈,林迎你也有今天。”
沈道长真是止不住回味李司净的神色,“李司净不愧是命中带煞,神挡杀神的七杀格,别说他有带人入梦的能力,就单凭他的胆识,也能成一番事业了。”
“少夸点。”
迎渡当然清楚李司净胆识过人,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这辈子算是遇上李司净和李铭书了,祖孙俩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人。”
边说还边盯着李铭书的背影,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筹谋什么。
他不耐烦的催促:“喂,沈名来了,你要安排就赶紧。”
李铭书只是走到了山道,回身看了一眼迎渡道:“你守祠堂。”
“祠堂?”
迎渡难以置信,拉着李铭书远离了沈道长,才低声质疑:
“那里有什么可以守的?场景不是已经拍完了吗?我们不该上山?”
“祠堂祭山,阴气氤氲,迷了路的魂魄极有可能会在山与祠堂的路上徘徊。我和沈道长上山,找消息,你去祠堂等消息。”
他这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是为了保证迎渡的安全,让他别跟着一起上山。
但李铭书肯定的说:“也许阿深迷了路,能遇见你。”
迎渡闻言,看了下山的路,竟然没有反驳。
短暂思考之后,烦躁的叮嘱了李铭书一句:“记得帮阿深回消息,他肯定不希望家里人为他担心。”
这下轮到李铭书诧异了。
“阿深没跟你说过吗?”
李铭书竟反问了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迎渡一愣,并没能理解李铭书话里的意思,仍是那副脾气。
“家人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吧。二十岁也成年了,该独立了,没爸妈唠唠叨叨和亲戚指手画脚,不知道有多快活。”
李铭书只叹息一声:
“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每一年家里都在办丧事,今年司净遇到他的时候,他母亲刚刚去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同样的话,再听第二次,哪怕是没心没肺的迎渡,也沉默得脸色发青。
山里的寒风吹拂,刮得他耳尖麻木。
想起曾经跟独孤深说说笑笑,讨论春节要跟亲戚聚一起,更想起独孤深捧着箱子讲述自己愿望的模样。
这么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老气横秋的只希望能跟爸妈亲戚一起过春节。
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一个都没有,孤零零的好像自己的名字,一出生就注定着深深的孤独。
迎渡没再说话,叫上助理,去了贤良资料馆。
李铭书随手取了祭祀用的红绸,叫上沈道长,循着山路,往山上去。
沈道长跟迎渡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弟,性格脾气却大相径庭。
迎渡随心所欲,一张嘴能得罪八百个人,谁看了都知道是家里溺爱惯出来的毛病。
沈道长则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但凡谈上两句,他都能察言观色的给个准话,堪称清泉观最灵验的道长,声名赫赫。
他先入门一年,占了个师兄的名号,迎渡却从来不叫。
总是“沈名”“沈名”的呼来喝去,很不给他师兄的面子。
沈道长也不气恼。
迎渡来清泉观,修的是命,他来清泉观,修的是心。
只要出门看相走阵做法事,能够赚点小钱,助人为乐,得善信一句夸赞崇拜。
他就心情良好。
李铭书走上山路,并不多话。
沈道长天生就是健谈的性格,止不住路途闲聊。
“小友,我看你面相端正,三停匀整,这一路虽说波折不断,但是落了困境,自有贵人相扶,晚年更是子孙满堂,妻女贤孝,膝下承欢……”
正说着,山里的风带出了异样的气息,吹得沈道长浑身上下警觉,顿时住了口。
李铭书只是笑,停下了步子。
“你再看看。”
沈道长没能琢磨透他的意思,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
眉目清秀,天庭饱满,一双眼睛沉稳通透,确实是聪慧顺遂之福相……
可是,风刮得猛烈,仿佛对他方才看相说命极为不满。
沈道长不敢胡乱开口,也不知道是贵人还是妻女犯了忌讳,皱起了眉来。
敬神山这地方邪门之处,他听师父说了不少。
可谓是当年大张旗鼓派了人过来,说要毁掉这座山的根基。
又兜兜转转,死去活来,最终山还是山的样子,犹如规则与神谕般无法撼动。
他来这儿,是要替迎渡清理邪祟的。
然而,迎渡去了祠堂,也没跟他说邪祟在哪儿,偏偏让他跟这么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上山……
诡秘莫测之处,沈道长心思一乱,再看眼前年轻人,顿觉不对。
“何方——”
那声“妖孽”没能出口,李铭书已经拿出手上的祭祀红绸,缠上了他身旁的树干。
这捆的是四方结,扎的是五行木。
稍稍几个起落,能将这山坳里的一棵树,绑得比清泉观烧香熏染的松柏木还要漂亮!
“祸从口出。”
李铭书提醒他,“在这座山里,还是不要胡乱评价旁人面相、命途为好。有些讨彩头的话,落入不同人耳朵里,就是一些坏话,要生气的。”
沈道长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
被这人一看,那种冷冽的视线淌过全身,似乎看穿了他的生死、过往。
他总觉得李铭书说的“生气”,不是指具体的人。
更像在说这座山,说这阵风。
沈道长拿来套近乎万试万灵的话,也不知道哪一句在这时候触了霉头,顿时毕恭毕敬起来。
“前辈,受教了。敢问是何方大师,我们上山又是要布什么阵?”
“山里一介村夫罢了。阵法好定,地方难找。”
李铭书看着这颗扎稳了的树,感受着狂乱的风,竟露出笑意,放心的向沈道长伸出手说,“黄符纸给我。”
沈道长招呼徒弟拉开背包,里面成摞的黄符纸,要多少有多少。
他还跟着问:“大师这要做什么?我听师父说,这敬神山藏有仙脉,自周以来,祭祀能通达天听,引得神明下界。”
“大师可是在招仙?”
“不招仙。”
李铭书噙着温和笑意,抬手入口,利落的咬破指尖,血溅黄纸,痕走龙蛇,划拉出一道新符。
“招鬼。”
这符见了风,竟凭空燃烧,裹起一阵荧绿黝黑的光,散发着浓烈的烟火气,飘向眼前绑好了四方五行阵法的树木。
沈道长可没见过大白天招鬼的!
他还没能出声,就见燃尽的黄符纸,残烟撞了树干,又从树后走出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
她白色衬衣似乎融入山里的风,双脚扎根在了萤绿的泥地。
连她随性梳起的长辫,发梢都清晰牵连着身旁招摇的树叶,晕染出一身微微绿影。
仿佛她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并不独立存在,而是整座山的意志,以人类的形态出现。
在这样的时代,在任何地方,男人都不应当见到一个女人而感到害怕。
然而,沈道长本能战栗,于寒风呼啸的山里,后背冷汗涔涔。
若不是掐住了虎口,恐怕眼前都要一黑,丢人的倒下去。
可惜,那女人并不看他,只看李铭书。
“李铭书,活着不好吗?”
她声音尖锐,如利刃刮过耳膜,满是嘲笑。
“多少死透了的家伙,都盼着这么一条主动献上来的命,你却不要?”
第55章 第 55 章 这就是他的小叔。
那道声音起落不过两句话, 说得轻巧惬意,却刺得沈道长皱了眉, 几乎站立不稳,得扶着一旁扎了红绸的五行木。
偏偏李铭书气定神闲,叹息一声:
“再情愿,也不是我的命,我守着你不好吗?”
“碍眼的老东西,谁要你守着?”
那女人声尖嘴利,骂得是肃杀难听,“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杀个人也叫你拦着这般不痛快。要不是你死了,我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平白捡了一条命, 还不快滚出这座山!”
那般言语血腥, 引得山里风声簌簌, 枝叶翻腾。
沈道长眼前一黑, 身旁两个懵懂徒弟,更是痛苦咳嗽, 难以维持平静。
这鬼招得太利,白天也能活动自如就算了, 一声怒喝,几乎能叫他五脏六腑翻腾。
修行以来见过的妖物无数, 莫能与之匹敌。
他下意识伸手, 护住了身旁两个懵懂的弟子。
“退。”
李铭书见状, 柔声细语的劝道:
“别生气,司净的电影还在拍呢,我就算想走,也得等他拍完电影再走。而且我走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你,难不成又跟以前似的,为了照顾孩子,一走两年多,到死了才能回来。”
“都这时候了,就让我好好跟你说会儿话吧。”
那女人轻哼一声,身形略微隐了些。
沈道长视线恢复些许,也不敢在这种厉鬼面前多待,又与徒弟们往五行木后面靠了靠。
山里的寒冷柔和些许,李铭书无奈叹道:
“能告诉我那位小姑娘拿走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吗?”
“什么小姑娘?什么东西?”
声音尖锐,讽刺又傲慢。
“写了我名字的《命书》。”
李铭书笑容温和,劝说孩子般耐心慈祥,“你天天都见到那位写命,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天你还与我说,小姑娘命苦心狠,想作女儿来养。”
“你一贯是会养女儿的,她跟你走,我很放心。可她拿了我的命书,种下了因果,若是以后要跟灿芝一般,去城里过普通日子,总是牵绊了一条命,那多不好。”
女人嗤笑回他:
“活人的命,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反正牵绊的也是你一个死人的命,你还敢找她麻烦不成?”
“我定然不会找她麻烦。”
李铭书笑容纯粹,知道她不耐烦的根源,说得徐徐。
“只是比起做一个活人,我更愿意留在山里,留在你身边。你听刚才的道士也说了,我妻女贤孝,有谁的品德见识能够比得过你?又有谁能像灿芝似的一心记挂你,大老远的回来,陪了你十八年?”
“这般日子,我过得好着呢,怎么老想着赶我走。”
沈道长站在一旁,已经分不清什么情况。
明明是恶鬼挡道,却被李铭书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得像是一位丈夫在劝自己脾气暴戾、不讲道理的妻子。
一句句捧得山中恶鬼无话可说,连女人的模样都融进了风里,模模糊糊的仿佛羞怯了躲起来了,看不清晰了。
这风吹着,身影淡了,半晌传来一句。
“东西在土地庙下面。”
李铭书笑意清浅,声音却如春日暖风,和煦宜人。
“那小姑娘呢?她受了许多委屈,可她也许有家人、有朋友,跟灿芝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随随便便捡她去做女儿。”
“死老头,废话多。”
女人的身影没了,响动依旧尖声厉气。
“她比你们都有意思。反正你们一个个不想活,正好她帮你们去死!”
放着狠话,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山里的风都停了。
沈道长顿时觉得轻松许多,压在头顶的邪祟之气似乎也随之消失。
他还没能追问眼前年轻人,就见对方笑意友善的看过来。
“沈道长,请助我在土地庙里布阵。”-
《箱子》在路上耽误了三天。
无论是细拍小玉的镜头,还是俯瞰祭祀队伍的全景,都在李司净的要求下,一帧一帧的打磨。
只要山里天色昏暗,李司净必然会提前收工。
剧组成员个个都为了李导宽宏大量,把人当人,感激涕零。
却没人知道,他才是最想回去的那一个。
车行十五分钟,楼道步行急促。
李司净甚至不用打电话,推开房门就能见到周社的身影。
“拍完了?”
这三天,周社信守承诺,准时回来。
李司净见了他坐在床边,翻看外公的日记,心一下就定了。
周社不该有事的。
一个闲散来去的孤魂野鬼,进山跟回家一样容易,怎么会有事?
李司净觉得自己可笑,患得患失。
也不想精神正常的时候,在周社面前显得过于脆弱,矫情得他自己都嫌弃。
李司净进了浴室洗澡,热水洗去了一身疲乏,刚走出来,周社就替他拿过了毛巾。
“前几天有个道士来了?”
周社轻柔的为他擦去头发水渍,指尖稍加力度,就能把人按得服服帖帖。
“嗯,清泉观沈道长,迎渡的师兄。”
李司净放松的依靠在周社胸前,根本不管这个姿势擦头发多难,反正周社自己解决。
“怎么了?”
周社说:“他在你电影的拍摄场地,进进出出,像是在布阵。”
李司净一听,立刻警觉了。
“什么阵,会伤害你吗?”
“不会。”周社掌心轻柔抚摸他的头发,“倒是能够帮上我的忙。”
周社这么一说,李司净的心都安定了。
他并不会为了所谓驱鬼正义、福祸人间偏向道士,如果周社说沈道长布下的阵法,会伤害周社,那他立刻就会拆得一干二净。
绝不会给外人伤害周社的机会。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他布在哪儿的?我叫工作人员平时小心点儿,别去弄坏了。”
“土地庙里。”
周社替他擦干了头发,拿过酒店的塑料梳子,一点一点帮他整理炸得满头的发梢。
李司净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照顾,感受着头发细致的梳理。
“那个土地庙,外公经常提到……说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更是他们修路的终点。”
“在那个时候,这种封建糟粕哪管什么文物不文物,价值不价值,都得砸烂烧光才算正途。”
因为只是一座山野老庙,即使过了五六十年,山脚的贤良镇已经大张旗鼓的搞非遗了,也没有怎么修整过。
漆黑的墙壁,砸碎的神像。
不知道是路过村民还是旅客,在破败土地庙摆上几个烂透的苹果,没开封的饼干和糖。
凄凉零落,拍入镜头别有一番封建余孽穷途末路的衰败寂寥。
李司净在《村落》里,搬了送子观音进去,将它拍成了烟熏缭绕的隐喻。
在《箱子》里,这破败老庙成了林荫和李襄躲避追捕的掩体,坠落的神像底座,砸得恶徒头破血流,增添了几分恶有恶报的意味。
李司净从没觉得冒犯土地庙有什么问题。
这时猛然转过头,不管自己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直视周社。
“周社,那是你的庙吗?”
周社忽然笑了。
他眉眼温柔,笑意俊朗:“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不是庙祝,也不是摆供台的石像,我是你小叔。”
这样俊美温和的男人,总可以声音轻巧的一语带过李司净的疑问。
当李司净以为他又要敷衍过去,他笑声附耳传来。
“那是曾经镇着你外婆的庙,我们得小声一些,不然她听见了,一定又要乱发脾气。”
周社似乎与她熟悉,语气戏谑,“她不好惹,也就李铭书能忍着。”
“外婆?”
李司净顿时不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对那道鬼魅般的身影与嘲笑,记忆深刻。
“李铭书不是写了吗?”
周社伸出手指,指缝梳了梳李司净柔顺湿润的头发,放弃了手上的塑料梳子。
“他看着那些人砸烂了庙里的神像,推翻了庙里的供台,烧毁了庙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幡符。而他站在一旁,打开了祭坛下面的箱子,放出了一座山里介于妖物和精怪之间的恶鬼,然后在敬神山一次又一次祭祀里,奉她成为了新的神。”
李司净看过无数遍的日记哪有他讲的那么玄乎!
外公不过是在日记里,回忆了那些人的疯狂,听到了笑声。
仿佛是在庙里压抑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笑,狷狂肆意,满是解脱与自由。
惹得外公忘却了自身的痛苦和折磨,感慨道:
“这一切也不算全无好事,至少这算得上一件天大的好事。”
李司净曾经以为,那是外公随手写来,庆幸山中献女、嫁女、吃女传统的覆灭。
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道笑声,从镇压的庙里逃出生天,翻身成神。
“她是什么神?”
李司净创作《箱子》,查遍了敬神山的地方志,看尽了山里的志怪拾遗。
根本没办法把那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与神明联系起来。
周社只是笑:“没有祭祀牌位,也没有庙宇的神,谁知道她算什么?大概是李铭书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祭祀,养出的一位女儿神。”
女儿神,自然只会保护女孩。
李司净作为一个男孩,从小就不受外婆的待见,记忆里满是一座幽绿如鬼魅的坟茔和噩梦里毫不遮掩的嫌恶。
他想到外婆的语气,还有怪物巢穴般深邃的竹林,不禁觉得后背发寒。
万幸,这寒意并未持续太久,又度来了令他平静的温暖。
周社似乎轻而易举感受到他的心思,将他揽在怀里,恰到好处的体温驱散了他的恐惧。
年少时候怯懦爱哭的李司净,没了外公,不受外婆喜爱,至少还有周社。
在孤独凄苦的夜晚,他能够安稳藏在宽阔怀抱,枕着规律的心跳沉沉入睡,已是莫大的幸福。
这就是他的小叔。
无论什么土地庙,什么恶鬼什么神。
只要周社没事,他一概不管。
无论是梦里披着人皮的恶鬼,还是现实中声音尖锐的神明,都不能带走他的小叔。
《箱子》的拍摄,终于到了土地庙。
在剧本里的高潮场景,列在顺场表里,已经是剧组要拍的最后场景。
李司净跟剧组定下的计划是七天。
七天时间,祭祀、追逐、真相大白,全都在表上排得密密麻麻,如果不是光照对拍摄极为重要,恐怕整个剧组都得为了这场重头戏熬上几个大夜。
剧组的精神都绷紧了,这样人多的场景,随便一帧的调度都需要慎之又慎。
李司净甚至没有空闲走入土地庙,去看一看用作背景板的老庙,到底是布了什么不得了的阵法。
从早到晚仅仅八小时高强度的拍摄,都已经叫他疲惫不堪。
李司净很累,只想尽快回到酒店去见周社。
可等他打开房门,却只见一室空荡。
习惯了周社整天在身边的日子,李司净极难忍受片刻的孤独。
手上翻出周社的电话无数次,又没能下定决心拨出去。
万一周社在忙。
万一周社正在斩杀那些癫狂的孤魂野鬼。
一通电话就像是无数电影里坏事的预兆,迫使他极具灾难思维的后怕,不敢去打。
他手上握着周社的刀,眼睛盯着手机里各种消息,脑海却在想周社。
那道持刀行走的冷漠身影,已经熟悉得不需要回忆。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他想起的是梦里冷漠的男人,还是他温柔的小叔周社。
“咔嚓。”
房门打开的声音,仿佛宣告李司净刑满释放。
他几乎没有犹豫的站起来,走近周社,伸手关上了那扇令他烦躁不堪的门。
“回来得好晚。”李司净皱着眉指责。
周社依旧露出惹人厌的温柔笑容,“上楼的时候遇到万年,聊了两句……”
声音没入温暖唇舌,李司净连万年的啰嗦健谈都开始厌烦。
确认存在的交缠气息,帮助李司净找回了理智。
他闻到周社浅浅的血腥味儿,深沉的蓝黑外套阻碍了视线,根本辨识不清。
于是李司净脱了他的外套,在弥散不去的异样气味里,伸手一寸一寸摸过,一定要亲自确认周社的安全。
“我没事。”
温柔的吻带着情欲。
周社总有办法让李司净按捺不住思考,变得一片混乱,没法再想。
可是这样心满意足熟睡的夜晚,李司净久违做了梦。
他走在长长的石阶,像极了去往土地庙的山路。
然而,这样的路是往下的,尽头藏在一片漆黑阴影里。
他的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走了许久,才见到模糊跳跃的影子,在烛火照耀下幢幢晃荡。
李司净走到了石阶尽头,终于找到了一片昏黄的光亮。
他身前有两个男人。
一个跪在地上,一如他幻觉里长发跪地的祭品,只留给他一道背影,根本看不清模样。
他竟觉得,那是独孤深。
嶙峋的肩膀,瘦弱的腰,年幼如孩童般细嫩无力的手臂,怎么看都像独孤深。
没等李司净走近确定,藏在阴影里的另一个男人,迈步走到了祭品旁。
那人身着灰色风衣,熟悉的脸,熟练的举起了手中刀刃——
“周社!”
他的阻止没有用,他亲眼见到周社斩下了独孤深的头颅。
那颗头甚至没有飞起的抛物线,沉甸甸又真实的落入溢满鲜血的浓稠石盘。
李司净去摸自己的口袋,空空荡荡,没有他习惯握在手里的刀。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
没有周社的短刀,眼前的男人就不再是周社。
“你为什么会在我梦里出现!”
李司净对男人的恨意,在他斩落独孤深头颅瞬间爆发,“你为什么要杀他!”
在李司净尖锐的质问里,杀过人的男人,甚至没有看他,坦然说道: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没什么价值,就该让有价值的人活着。”
李司净骤然惊醒,只觉浑身冰凉。
他伸出手,发现身旁没了周社的身影。
“周社?”
他冲着黑洞洞的浴室喊,无人回应。
李司净立刻摸过床头手机,迅速拨出了周社的号码。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之后,没能等到周社的回应。
只等到了,“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李司净心坠冰窖。
第56章 第 56 章 周社不见了。
周社不见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就这么突然的消失了踪影,仿佛是数月前旧事重演。
可是, 以前周社消失的时候,李司净恨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
现在,李司净随时都在找他。
《箱子》的拍摄紧凑,整个剧组排满了行程,连轴转动不敢耽误一秒。
李司净思绪翻腾反复,也只能板着一张脸坐在监视器前,紧盯着演员们的动向。
周社去哪儿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要杀阿深?
李司净的思绪比幻觉涌上时更乱,如果不是独孤深平平安安的在镜头前演戏,他能亲自搜山,一定要把周社抓出来问个明白。
忙碌的拍摄,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李司净必须全神贯注, 去看镜头前每一个动作, 每一秒神态。
不容错漏。
他的状态很不好,即使手握短刀, 也定不住心神。
只想找到周社这个乱他道心的王八蛋,直接杀了算了。
“李哥……”
万年跟前跟后, 最清楚李司净的状态。
拍摄间隙,他忐忑问道:“你是不是头痛?要不要吃点药?”
“没事。”
李司净冷着一张脸, 盯紧了镜头前的独孤深。
他的梦常常有所预兆, 又有外公叮嘱, 怎么都觉得独孤深将遇到危险。
跟周社抵足而眠,并没有让他忘记,这个王八蛋在噩梦里,对别人下手有多狠。
镜头前声势浩大的祭祀, 终于出现了追捕者。
林荫虽说看破生死,在五大三粗的打手面前,简直是一株柔弱的小树苗,全凭李襄护着。
李襄以一敌三,架不住对方胡搅蛮缠,一个反手就将抱着箱子的林荫掀进土地庙里,害得林荫凄惨摔倒,又忙不迭的爬起来,往庙里藏。
镜头追了一路。
曾经烧得灰黑的土地庙,在沈道长的布置下,红绸、幡符应接不暇,也不知道摆的什么阵法,可见之处都是香烛纸钱,烟熏缭绕。
林荫一摔进去,铜盆哐当,幡符招摇。
映入镜头诡秘莫测的红绸,无风飘荡,更是增添了几分危机迫近的压力。
土地庙狭窄,两个人的打斗再藏个工作人员看准时机推倒道具神像。
“砰——哗啦——”
闷声巨响,轰然回荡。
“咔。”
李司净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了耳机喊道,“阿深,你过来。”
李司净喊了独孤深,谁知一旁的迎渡不请自来。
这两人好像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形影不离了。
可是看气氛,既不像交情不错的兄弟,又不像无话不谈的朋友。
迎渡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是在监视独孤深似的。
李司净皱了眉,觉得自己的灾难思维过于严重。
他抛去脑海里的念头,凝重的问道:“你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心情还好吗?”
“出什么事了?”独孤深竟反问他。
李司净被问得哑然,他总不能说自己做了一个周社要杀了独孤深的梦,希望独孤深小心提防。
“最近不是沈道长来了么。”
他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他说山里阴气重,剧组虽然人多,但也要小心一些。你又是男主演,我肯定担心你。”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站在一旁的迎渡,愤愤不平的呛声,“沈名把土地庙都布置好了,什么山鬼地邪都得退避三舍,还能把他抓了?”
这话听得李司净警觉。
“沈道长到底布的什么阵?抓什么鬼?”
迎渡难得遇上李司净这态度,眉梢一挑,也觉得奇怪。
“你平时把这些法阵玄学,都当成封建迷信,一概不闻不问的,怎么这时候关心起来了?”
李司净冷着一张脸,说:“怕你们在我剧组抓鬼,影响到电影拍摄,所以我有权知道。”
他绝不会说,他担心沈道长抓的是周社这只孤魂野鬼。
“真的?我不信。”
好歹迎渡跟李司净聊过许多次,清楚这人的脾气,“你哪一次问话,不是带着目的……”
“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
独孤深突然打断了迎渡的胡搅蛮缠,眼神郑重的解释。
“如果剧组遇到了什么事,这阵法可以挡灾,如果有孤魂野鬼走入山中迷了路,这阵法也能帮他指明方向。”
末了,他补充道:“沈道长说的。”
李司净闻言,竟真的松了一口气。
沈道长堂堂清泉观道士,总不会编些话来骗学生。
他伸手拍了拍独孤深肩膀,不忘笑着叮嘱道:
“既然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法,那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你不要单独行动,《箱子》拍到了紧要关头,一点儿问题都不敢出。贤良镇快到正月了,又来了许多外地人,人多眼杂的,怕不安全。你去哪儿,都叫迎渡跟着,他保镖多。”
迎渡确实保镖多,主要是粉丝太多。
这几天开车回酒店,不到百米长的街道,竟然聚集了无数粉丝,守着要见迎渡。
看那架势,他们拍完撤退之前,粉丝们是绝不会离开的了。
贤良镇有了热度,祭祀大典有了游客,算得上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就是苦了迎渡的经纪人,又请来人数众多的保镖,随时关注着粉丝的动向,免得这些充满爱意的孩子闹出什么大事,再玩一次失踪。
迎渡全责。
万幸迎渡是个好人,得了李司净的安排,也不反驳。
仿佛照看独孤深成了他的职责,没有半点儿不耐。
李司净安了心。
既然是定神魂的好阵,周社就算是在山里走丢了,也能循着法阵,找到回来的路。
剧组休息间隙,李司净仍在给周社打电话。
拨出去的号码,落入一片等候音,迟迟没有等到接通。
直到场上亮起大灯,照得土地庙堪比晴日,无数红色、绿色、蓝色的滤光片,投射出了漂亮的光影。
在土地庙的夜晚,各式各样照亮前路的火把,祈愿消灾辟邪的花灯,带着贤良镇苦心研究多年的成果,灯火绚烂,映入镜头。
重头戏终于要拍了。
《箱子》的三人组,在这样灯火通明、人群攒动的祭祀里,解决了追捕者,将要逃出山林。
结局他们拍好了。
而这即将结局的黎明时刻,容不得半点儿疏忽。
“通知演员就位、机组准备,开了。”
一声通知,祭祀队伍再度恢复了喧闹。
即便是深夜的山里,也能见到祭祀的熊熊火焰。
他们的拍摄,多得是游客、行人,趁夜远远观望,仿佛在提前感受敬神山祭祀的隆重肃穆。
这般热闹的景象,三年一遇,更有剧组为了场面的盛大,多招了数倍的群演,让夜晚的祭祀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喧闹的场景,正是《箱子》想要的高潮。
小玉开道,李襄护航,林荫藏在队伍里,随时等着抢夺祭品,逃之夭夭。
然而,始终面目亲切的司仪,在最后时刻扼住了林荫的脖子,让单纯信任他的大学生,遭到当头棒喝。
司仪的面具在挣扎中落下,露出了幕后主使的容貌。
他笑得狰狞,只道:“多谢你把箱子送到了我手上。”
火焰照亮的字迹写在祭祀幡符之上,林荫的视野里全是传承千年的惶惶祭文,回荡耳畔。
正如李司净的梦,正如现实与幻觉交错的残忍血腥。
所有的阴谋与屠杀,在这一刻揭开了面纱。
只等着箱子丢入祭祀的大火,烧尽证据,就会无事发生,风平浪静。
而林荫抱紧了箱子,哪怕距离火堆不过几尺,也要拼尽全力驳斥冷漠喋血的愚昧。
“你、做、梦。”
他会活下去,带着箱子里所有的名字,走出大山,走过深夜,走到黎明之下,打开属于逝者的箱子。
将真相与正义大白于天下。
“咔!”
李司净一声结束,惹得剧组沸腾欢呼。
持续了快半年的拍摄,总算在重头戏画上了圆满的休止符。
剩下的补拍、近景,都是轻松的工序,再也不用大张旗鼓提心吊胆的干活了。
李司净忍着头痛,去看监视器里的每一幕。
摒除了黑影的干扰,清透的绿、艳冶的红、飒爽的金、深沉的蓝,在人群攒动的吵闹祭祀里,变得格外灵动。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数百次的景象,终于化为现实。
忍不住激动的去想:
是这个,没有错。
当初令他恐惧得不敢再想的噩梦,成为了电影里重重叠叠的光阴,记录了林荫的灵魂闪光时刻。
可是,周社不在。
李司净的兴奋,无处诉说。
如冷水浇灭的火堆,只剩散发着阴冷腐朽的灰烬,与死寂般的怅惘。
他想说他们初见的梦,他想说恐惧促使自己设计出了如此完美的场景。
这样完美的景象,给了他面对周社,袒露内心的勇气。
偏偏勇气升起的时候,没有周社的身影。
周社哪儿去了?
李司净按捺着心中焦躁,将拍摄的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度犯了强迫症一般,叫了剧组演员再来,补上了一些缺憾。
夜色从深夜转向凌晨,月亮渐渐下坡,即将迎来又一个天亮。
李司净终于拍无可拍,确认无误的说道:“这段没问题了,大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再看看成片,没问题就能杀青了。”
提及杀青,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能够兴师动众,借了贤良镇祭祀队伍作为群演来拍戏,谁都怕出了大问题,没日没夜的熬。
现在好了,拍过了,结束了。
有着电影到了大结局的松弛,哪怕后续要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大家熬了一整夜,顿时有了精神,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好好睡觉。
李司净站在原地,忽然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欢欣鼓舞的时刻,他应该跟最爱的人亲密分享他的一切。
可是,周社到底在哪儿?
“司净。”
一声模模糊糊的呼唤,让李司净精神一振,看向身后的土地庙。
寒风吹得簌簌,他实在没法分辨,到底是有人在庙里喊他,还是他又产生了幻觉。
李司净下意识拿起手机,拨出了周社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嘟……嘟……”的平缓响起。
他眼里的土地庙,仍是挂着红绸、幡符。
耳畔听着等待音,脑海浮现的却是孤魂野鬼迷了路。
如果周社迷路,会喊他吗?
如果周社喊他,他是不是能够回应?
“您好,您拨打的——”
提示语被他无情掐断。
李司净忽然头痛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寒风吹了整夜,还是自己挥之不去的病症复发。
可他眼前披红挂幡的土地庙,成了一座孤魂野鬼的囚笼。
就算里面关着几千年嗜血肃杀的恶鬼,他也要放周社出来。
万年小跑过来,“李哥,道具组的问,要不要把灯片的钢管先拆了。他们看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
李司净头也没回:“你让他们拆。”
快步走入了土地庙里。
土地庙仍是狭窄逼仄。
砸碎的道具神像碎片,还没清理,乱成一片。
我只是看一看……
李司净想。
如果周社被指引到了这里,他一定会喊我……
念头一出,李司净还没停下步子,立刻见到庙宇角落蛰伏的黑沉淤泥,轰然涌上,牢牢抓住了他的脚!
那种存在于记忆里的窒息、恐慌,令他摔倒在地。
可他的后背没有感受到砸向地面的坚硬,而是失重般的坠落,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在黑暗里跌跌撞撞。
“啊!”
李司净终于撞在硬实的墙,头晕眼花的找回了知觉。
周围光线昏暗,已经不像是反反复复拍摄过的土地庙,逼仄狭窄,散发着泥土与焰火烧灼的气息。
又似乎带着外公常年萦绕的烟火气。
李司净想要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
却没想到,他先摸到了刀。
周社给他的刀,依然轻而易举的被他握在掌心。
似乎察觉了他在这样的危险之地,比起手机,更需要一把利刃防身。
这不是梦。
周社说过,只要这把刀在他手里,他就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
可他的现实一片漆黑。
汩汩流淌的黑泥,不再拥有萤绿的色泽,仿佛蔓延而上的泥沼,要将他吞噬殆尽。
它们缠上李司净的手臂,钳制李司净的脚踝。
粘腻作呕的触感,迫使李司净骤然挥出利刃,斩除靠近的黑泥。
霎时,那些黑泥退了。
似乎畏惧着李司净手上的刀。
他像是走入了陈莱森别墅下面的未知空间,再度面对了一无所知的黑暗。
而周围却多了无数幻觉里的黑影,随时都想吞没他。
李司净谨慎的站了起来。
脚踝手腕,残留着烧灼的痛苦,唯独周社的短刀使他大脑清醒。
他扶住墙壁站稳,想寻找一条通路,手指却摸到了坑坑洼洼的刻痕。
那些刻痕边缘整齐,有棱有角。
李司净立刻意识到了,那是刻在墙上,一行一行的字。
因为在他的梦里,在他溢满恐惧的挣扎中,这些字一个一个的出现,带着光亮,差点因为他对周社深入的恐惧,彻底忽略。
如今,他对周社没有了恐惧,他的思绪格外清晰。
于是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亮起了灯光。
字迹在光里显现,正如电影的布景一般,熟悉得叫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毕竟,他在设计电影场景的时候,跟美术讨论过无数次的字体。
它们一定要是甲骨文或者金文,才能彻彻底底的还原他的梦。
眼前的字,正是他梦里见过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字里,为什么会清楚的刻写着“周社”?
“司净。”
光影昏暗,有人死死抓住他的手,用李司净久违的语气,说着他曾听过的话。
“你外公难道没有告诉你,不该一个人到这儿来吗?”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大家已经收工准备下山, 场务到处找李司净的身影,惹得现场气氛逐渐焦躁。
“不要急、不要急。”
万年清楚李司净偶尔会去山路看看, 有时候又会找演员闲聊。
“我在打电话了,等一下。”
手机拨了出去,富有节奏的等候音响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接通。
虽然土地庙场地算大,人来人往,但李司净那么独特的身影,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到。
“刚才我好像看到李导进土地庙了……”
“可是庙里没人啊,我刚去清了道具。”
土地庙不过二十来平,逼仄狭窄,任谁走进去都能一眼看清。
当万年没在庙里看到他身影的时候, 还以为他去别的地方看场子了。
这时候李司净不见了, 全都在等着,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李铭书一直关注着李司净, 除了拍戏、对戏,没晃过眼。
可他没有见到李司净走入土地庙。
“李哥人不见了。之前我看李哥去了庙里, 还问了他钢管要不要拆——”
万年还没讲清楚什么钢管不钢管,李铭书已经快步向土地庙走去。
“出事了?”
迎渡寸步不离, 赶紧跟上。
两人进了土地庙,里面依然是布过阵、砸过像的拍摄状态, 一地碎片, 根本没有人躲藏的余地。
迎渡看了看, 说:“你不是说这地方没问题,我姐开了道,就不会出事吗……”
他的质问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裹挟着寒意, 涌入土地庙。
那种压迫人喉管的窒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李铭书伸手一推,迎渡让开了位置,背贴墙的靠着,呼吸才算顺畅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阵风很怪,像是带有实质的神魂,挤占了土地庙不大的空间。
迎渡还没说话,就听李铭书叹息:“司净找他去了,你拦不住很正常。”
这话不像跟迎渡说的,可迎渡什么也看不见。
“他找什么人?”
迎渡气死李铭书说话不讲清楚的习惯。
“你又在跟谁说话?”
“走。”李铭书一抓,将他往土地庙敞开的地板下钻。
黑黢黢的地下,挖出了窄窄的土坑,根本不可能容得旁人躲藏。
李铭书带着沈道长在这儿布阵燃香,迎渡只负责守祠堂,《箱子》也没安排他拍土地庙的戏,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供台背后挖出了这么大一块暗室。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清泉观扫过沉积多年废坑烂屋的纯正道士。
这时候都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恶土地庙的地下暗室浊气太重,香烛纸钱的烟火气,都没法盖过。
李铭书却像闻不到这溢满室内的污浊之气,弯腰去挖地底的泥泞。
“你到底在做什么?”迎渡看不明白。
李铭书也不并回答。
迎渡见他挖得焦急,只能蹲过去,捡了一片烂瓦,跟他一起挖了起来。
在手上烂瓦触及泥地里硬物的片刻,迎渡听到了头顶传来尖细的嘲笑。
“……他就是个傻子,非要去找那个东西。”
“谁?!”
迎渡警觉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唯有土地庙暗室坑坑洼洼的泥地,贴满黄符、香烛氤氲,更是沿着边角,钉死了一层一层的红线,连接阴阳,贯通生死。
再回头,李铭书已经取出了泥地里的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卷发黄发黑的竹简。
这样的竹简,迎渡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哪怕故事背景放在战国、秦朝的古代电影,也极少见到如此破烂的书简。
李铭书推开竹简,上面的痕迹斑驳,辨不清哪些是污渍,哪些是字迹。
反正迎渡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们神魂一体,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都离不开的。”
李铭书也不知道在跟谁说,伸手拔出一旁红烛,稍稍一倾,滴了滚烫的红蜡,一点一点仿佛圈字似的,染红竹简。
暗室的声音清晰了些,更加尖锐,是一道傲慢的女音。
“当初你就不该去求那个东西,更不该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领出山来!”
李铭书只是温和劝慰:“都二十四年了,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他是我们的外孙,更是灿芝和周卫的孩子,无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是我们的家人啊。”
“哼。”
这声轻哼果断短暂,迎渡骤然顿悟。
他们一路祭祀扬起的风,听到的笑,感受到的异状,都是这个和李铭书对话的女鬼!
是李铭书口口声声的妻子,是李司净的外婆。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温和、慈祥的长辈,不过是挂了一个家人名号的怪物。
迎渡掐起指诀,要散尽一室污浊。
“李铭书,你怎么能把这种山鬼当老婆!”
李铭书神色一变,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无礼,已经来不及了。
无形的风,肆掠猛烈,迎渡摔了个透彻,撞在墙边难以动弹。
李铭书只能在一旁劝:“他只是个孩子,无心之言罢了,何必跟他计较。”
迎渡觉得呼吸困难,根本没办法和这样的精怪抗衡。
那不见形状的山鬼,还不忘厉声呵斥:
“之前的道士就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个道士更是目中无人,毫无礼数,杀了算了!”
李铭书立刻抓过边角红线,缠绕自己的手腕,又狠狠绑住了迎渡的手指,沿着指缝牢牢捆住了迎渡手腕。
刹那间,扼住迎渡脖颈的力道松了劲。
女音发出愤怒刺耳的质问:
“李铭书,你就没有一刻想活的吗?”
“那是我的外孙,也是你的外孙……”
李铭书手上动作不断,线缠竹简尾部,又撕下墙上黄符纸,咬破了手指,滴血为墨,落了字。
“我更希望他能活。”
迎渡霎时觉得气息窜涌,全顺着绑紧的红线冲撞他的神经血脉。
“你要干什么!”
李铭书的笑容近在咫尺,那张属于独孤深的脸庞,露出了平和温柔的笑意。
苍老的魂魄与年轻的轮廓,隐隐重叠在迎渡眼前,眉眼弯弯的问他:
“林迎,你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梦魇?”
迎渡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想起了自己的噩梦。
李铭书笑得了然,叮嘱道:
“在梦里,记得别害怕。”
什么——
迎渡真的是遇到疯子了。
说不定这算他们李家的家族遗传,一个比一个不计后果的癫。
李司净有个气质血腥沾了人命的小叔。
李铭书有个人形都没有,也要动手杀人的老婆。
也不知道怎么组成的家庭,怎么养的女儿,怎么被他倒霉的撞上,还要秉承爷爷的嘱托和清泉观惩恶扬善的己任,倒霉的沦落至此!
迎渡心里痛骂不断,最终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道熟悉的门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本能抗拒着打开门。
他皱着眉,十分清楚打开这扇门的方法。
无非是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下转动,响声轻得习以为常。
毕竟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许多年,像呼吸一般容易。
可是现在,他不想打开。
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在噩梦里推开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忽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正如他的噩梦一次又一次重复,无法逃脱这扇门关起来的梦魇。
“林迎,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妈妈一如曾经无数次的噩梦般,兴高采烈的抓住他,拖他进去。
下一秒,尖声细气的冲着屋里坐了满满三四桌的亲戚喊道:
“林迎回来了!”
这么一声回来了,仿佛是发起冲锋的号角。
所有陌生的、不认识的、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亲戚都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林迎,终于回来了,怎么一声不吭的?还记不记得我?”
“你小子长大了啊,脾气硬了,不会叫人了吗?”
“听说你去了清泉观做道士?你爷爷要求的?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进了道观还怎么娶老婆生孩子,也不给老林家留点香火,不想抱重孙啦?”
迎渡站在熟悉的梦魇,面对所有追问他“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之前我们见过的,都忘了吗?”表情麻木至极。
这就是他的噩梦。
从小到大,轮番上演,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永远没法逃脱。
上演的猜题谜语,一道一道的拷问他。
答不上来就要遭受所有人的谴责。
说他六亲不认。
说他目无尊长。
说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些从小看着他长大、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戚。
迎渡从未跟任何人讲述的梦魇,清晰浮现在眼前,手脚冰冷,满身抗拒。
而他的妈妈,永远只会催促:“怎么不叫人?忘记了吗?快叫人啊。”
人?
什么人?
都是一群又一群没有姓名提示牌的鬼魅,他毫无印象。
却逼着他重温小时候恐惧逢年过节、面对亲戚的噩梦。
迎渡克制不住情绪起伏,在梦里恨不得杀人。
杀了李铭书!
杀了李司净!
李家人都是什么混蛋玩意儿,让他好端端的做这种噩梦!
他焦急的视线,试图在看不清的面庞,找到李铭书或者李司净,随便哪一个罪魁祸首都行,他一定要叫他们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他在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埋怨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长袖衬衫,套了一件米色针织背心,乖巧的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他大概十三四岁,比噩梦里的迎渡小了许多。
短发柔顺垂落,微微遮掩眉眼,瘦弱的身影,在吵闹的鬼魅之间,如同唯一存在的活人。
迎渡的亲戚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他家同辈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一群山里的野猴子,争抢打闹,尖叫狰狞,每次过年都恨不得把他们全都叉出去!
偏偏这陌生的孩子静得离谱,在亲戚们尖声厉气的责问里,缓缓翻过纸页,专注阅读着手里的书。
“阿深?”
这是迎渡在噩梦里,能够确定喊出的名字。
看书的孩子循声抬起头,容貌俊秀乖巧,却没有回答他。
周围尖声细气叫嚣着的鬼魅,霎时发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认得我们,但是认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赶紧推开挡道的亲戚,走了过去。
年幼的独孤深并不看他,执着的去看书。
迎渡知道这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识推断,只能顺着去问:
“你在看什么书?”
独孤深合上翻看的书,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字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命书。”他说得平静,声音带着十三四岁男孩子的沙哑。
“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迎渡心脏收紧,那种手脚冰凉的惶恐再度涌上心头。
他记得李铭书说过,独孤深没有家人了,七岁起一个接一个的目睹亲人逝世,最终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没有比这更苦的命了。
独孤深在梦里,竟然还要仔细读一遍自己的苦命吗?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万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醒过来,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不走。”
独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备仇敌一般退了半身。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妈、舅舅们一起过年。”
“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爸妈絮絮叨叨指责他、埋怨他,没一句好话。
亲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弯抹角的打着关心的名义,摆出老资格的谱,倚老卖老,想着法子打压他一个孩子,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迎渡锁紧了眉,不管独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独孤深抗拒的躲开,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记得他们,可是我记得!”
“小舅在团里做导演,他安排的舞台调度从来不会出错,哪怕发生了意外,他也能镇定的解决。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妈是团里的编剧,不仅能把传统的本子改好,自己写出来的故事,我也特别喜欢。”
“大爸一手改良了团里乐队的曲子,大妈更能根据这些曲,找到合适的音乐和乐师,每场演出都没出过问题。”
还有二爸、二妈,宋叔、周姨,独孤深一个一个数出来,愤怒稚嫩的小脸尽是崇拜和崇敬。
独孤深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个都不认识,说明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而迎渡脸色苍白。
他清楚独孤深数出来的不是在场的鬼魅,而是独孤深自己的家人。
忽然意识到,他所憎恶痛恨的亲戚,吵闹不休的身影,在独孤深的眼里,都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又怎么赢得了故人故梦?
“阿深!”
但是迎渡怎么可能走,他抓住独孤深的手,掌心的手臂瘦弱得几乎能捏碎。
“就算我不认识他们,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他们都是死的,是假的,是梦!可我是活的,是真的,是人!”
独孤深神色诧异,挣脱的力道几乎僵住。
忽然,厨房传来了一声招呼:
“来——刚出锅的鱼。”
独孤深迟疑的神色,似乎被这一声唤醒,伸手推他,“我不要。”
迎渡不是他的家人,全是虚情假意的安慰和另有所图的同情。
他不要。
但迎渡不肯放手。
他比独孤深年长许多,抓住这么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崽子,轻而易举。
不管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先强行把独孤深带离噩梦再说。
迎渡从小手劲就大,强硬的抓着十三岁的独孤深往门外去。
“放开我!你松手!”
独孤深还要分心去抱着那本命书,根本无力反抗。
周围的亲戚顿时变得张狂疯癫。
“你放开他,不许欺负弟弟!”
“林迎你是哥哥,哥哥得让着弟弟,松手,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你爸来收拾你——”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阻拦的手臂也僵在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看向了门外。
又有人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里面白色衬衫染着血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湿透了外套。
一双眼睛冷漠如冰,看得迎渡浑身发寒。
那是李司净的小叔,周社。
迎渡见过他无数次,无论在片场还是在李家村,无论这人是假装温柔的微笑,还是秉承肃杀的冷漠。
他每一次都像现在似的,本能察觉到危险。
那双眼睛不是善茬!
手上短刀滴落着鲜血!
迎渡想将独孤深护在身后,谁知独孤深趁他分神,挣脱了他的钳制。
“阿深!”
独孤深没有跑,他只是挡在迎渡面前,隔绝了迎渡与周社。
“你走吧。”
独孤深甚至劝说迎渡,似乎在给迎渡逃命的机会。
“你走了,他就不会杀你。”
迎渡心下一沉。
他早该知道李司净的小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李司净偏不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迎渡嘴硬脾气硬,怎么也是在清泉观长大,就算赤手空拳也能亮上几手。
他掐了五雷指,要引雷入梦,荡涤这般邪祟,再把他的整个梦魇烧焦炸碎,让这群妖魔鬼怪再扰他心神。
然而,迎渡指诀刚起,尚未引雷。
“铮!”
利刃破风簌响,扎入他胸口,径自穿透了心脏。
在梦里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迎渡纵然有千万句骂人的话,想怒斥李司净,问候李铭书,再把面前不是人的周社拆个痛快,最终思绪翻腾,只顾得上抓紧了独孤深的手臂。
“阿深,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家人,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躯碎得干干净净。
连一场梦烧透的余烬都没剩下。
独孤深沉默的低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板,只觉得困惑。
他又不是街边的小猫小狗,给一碗饭吃,给一个窝住就算是有家。
这样傲慢自负的家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出一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根本不值的相信。
“你实现你的愿望了吗?”
身后传来冷漠的询问。
独孤深转过身,见到浑身染血的冷漠男人,居高临下的看他。
他认得的。
这是李司净的小叔。
是李司净的家人。
那么他的家人……他的家……
“小深儿,傻站着干什么?你爸难得下厨做的脆皮鱼,快来吃!”
“真羡慕你啊,以后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你爸全给你安排好了。哪儿像我呀。”
“大过年的,不许抱怨这些。当初不还是你叫着要自由!要独立!跑去读个汉语言文学,考工作又考不上,找工作又叫你去干直播,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给姨说说,想不想来话剧团当编剧?开了春啊,我正想带个徒弟,免得退休了没人接班,你要想来,我就找人把这事儿定了。”
热热闹闹,坐在一桌,都在谈工作谈未来谈开春。
哦,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嗯,实现了。”
独孤深笑容灿烂,头也不回的转身,再不去看别人的小叔。
他有自己的亲人。
独孤深抱着那本书,坐了过去,面对一桌丰盛的团圆宴,耳畔听着唠唠叨叨的闲聊,心里都是暖的。
然而,这般温暖的春节,敞开的大门,刮进来一阵寒风。
“谁啊,怎么走了不关门?”
“小深儿,关一下门!怪冷的。”
桌上的亲戚一人一句抱怨,指使独孤深去关门。
独孤深乖巧听话,下了桌走到大门旁。
刚才冷漠肃杀的周社已经不见了,却站着一位老人。
他头发花白,穿着陈旧的蓝布外套,皮肤褶皱如树皮般枯槁,脸上皱纹尽是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一双眼睛藏在厚重的镜片背后,也挡不住慈祥的目光。
“外公!”
独孤深惊喜的呼唤他,要去请他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春节了,我们一起过年。”
李铭书握住了独孤深伸出来的手。
十三四岁的孩子,比他去世时八岁的李司净更年长一些,应当长得高高的,长得壮壮的,偏偏瘦弱得一塌糊涂,他苍老的手掌握着,也像握住易碎婴孩的小手般,令他怜惜。
李铭书终于走入了这场噩梦。
他平静的站在外面,远远看着迎渡徒劳的努力。
在属于孩子的梦魇里,数不清的亲戚,一句一句踏过孩童微不足道的尊严,只为了驯服一只幼兽,让孩子学会恐惧,学会服从。
这样的梦,迎渡没法反抗。
但李铭书可以。
独孤深领他进来,兴高采烈的翻开了手上的书,仿佛是当年依恋外公,要外公给他讲故事的小外孙。
“外公,我看到这里了,你在学堂读书的时候,老师就夸你聪明,特别喜欢你。我在想,外公你小的时候,是不是读书一点儿也不费劲,什么数学公式、语文课本,看一遍就能记下来!”
李铭书笑着看他,并没有回答他雀跃的询问。
而是伸出手,合上了那本书。
苍老的手指抹过书名,在迎渡什么都没看见的地方,重新出现了“李铭书”三个字。
“阿深,谢谢你这么喜欢看我的故事,但现在,你该把我的命还给我了。”
他笑着拿过独孤深宝贝般捧在手里的书。
无论这孩子怎么争夺,也抢不过属于他的命。
命书回到了他的手里,独孤深依然要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
李铭书伸手,轻轻抚摸独孤深的头发,像是曾经无数次安抚李司净般,温柔说道:
“这座山能够实现很多人的愿望,也让很多人像你一样,停留在永不会醒来的梦里。”
“可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梦。”
“你该回去了。”
“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舅舅……”
独孤深的挣扎着转身,去数那些他熟悉的亲人,却只见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的家人没有了,他没有家了。
彻骨寒冷使他不知所措,唯独李铭书将他抱在怀里,哄劝孩子般出声。
“别怕别怕,外公在呢。”
“外公……”
独孤深哭得不能自已,“我没什么用,我也没有价值,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在这儿。”
李铭书擦去他的泪水,慈祥的为他解释,就像为年幼的李司净解释。
“因为价值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只有旁人往你身上贴标签,做归类,对你有所图谋的时候,才会谈论到你的价值。”
“这样的衡量标准,根本没有把你当人,而是当成了商品,换作了货物。”
“阿深。”李铭书笑着抚摸他的脸颊,为他驱散泪水残留的寒冷。
“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供人评价。”
“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梦,你该为自己而活。”
“可是外公,你比我更适合活着。”
独孤深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去流,他仿佛三岁小孩,耍着无赖的扑在外公肩膀。
“我不走。”
李铭书哈哈大笑,抬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瘦弱的背脊。
“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你的梦一样,你也不知道我的梦。”
“阿深,我给你看看我的梦。”
独孤深悲伤寂寞的脑海,出现了一道声音。
“你真好笑!”
尖锐的讽刺,带着令人不适腔调,又渐渐贯穿了他的视野,让他见到了外公。
那是年轻时候的李铭书,仰着头站在一片幽绿的竹林,身旁飞舞着萤火般的光点,戴着眼镜笑得温柔。
“我这么好笑,那你觉得开心吗?既然开心,就常常来看看我,也不必总是躲着。”
“谁躲着!”
那声音娇纵蛮横,绝不是好相与的善茬。
“我不过是怕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东西,吓死了,脏了我的地!”
“吓死了好啊,死在你这儿更是好……”
他看到年轻的外公,笑容更加灿烂,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比活在这世上更轻松。”
独孤深的眼泪干涸了,他见不到那些幻觉,听不见那些声音。
等他回过神,感受到外公粗糙的指尖,帮他擦去眼角泪痕。
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黑影,听到尖锐的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李铭书却说:
“那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眼里唯一看不清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梦。”
“阿深,请不要剥夺我的梦,回去吧。”
李铭书扶起他,仔仔细细的将他牵在手里站好。
“去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要问价值,不要问意义,也不要去期待什么回报。”
“只要这件事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期待第二天一早的阳光,让你愿意忍受所有的苦难折磨,为它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可是我的家人……我的家……”
独孤深固执的念叨,“我回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爱他。
“阿深,你有的。”
李铭书的眼睛在厚重玻璃镜片后面,能够看透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我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有着和父亲无比相似的长相,又带着你母亲的温柔脾气和一番耐心。他们在见到你的时候,为了给你取一个满意的名字,翻遍了字典,问遍了先生。”
“然后有一天,你的父亲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唱着‘我深深的爱你’,于是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李铭书慈祥的笑容,总能让独孤深相信他每一句谎言。
他说:“阿深,你是被人深深的爱着,才会有这样的名字。”
“他们教你唱的歌是真的,教你背的词是真的,期待你能够与他们一起站在感受到快乐的舞台上,也是真的。”
李铭书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了门前。
前方是无边黑暗,独孤深恐惧得不敢迈步,抗拒《箱子》的结局一般,抗拒走出温暖而虚假的家。
却在李铭书的笑容里,被狠狠推了出去!
“外公!”
独孤深的呼唤,淹没在漆黑的梦境。
仍有李铭书温柔的声音传来,给予这趟无法回头的旅程,坚定前行的力量。
他说:“阿深,你有这些真实的回忆,你一定能够活下去。”
“去感受更多的幸福和快乐,哪怕某一天,终于要和他们团聚,你也能笑着奔向他们,告诉他们——”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第58章 第 58 章 命书
独孤深做了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
然后他醒了。
即使躺在腥臭狭窄的泥地里, 他也执着的盯着坑坑洼洼贴满了黄符纸的边角,回忆着外公的话。
难以回神。
他是被爱着的孩子, 带着父母深深的爱。
可是……
他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爱,更配不上外公给予的期待。
“李铭书我*你大爷——”
身旁传来一声谩骂,紧接着一声困惑,“阿深?”
平时不着腔调的迎渡,翻身起来,一抬手就牵动着独孤深。
不知怎么的,他们两个的手指、手腕死死的被红线绑在一起,连迎渡扶起独孤深,确认他的安全都显得费劲。
然而,迎渡仍是固执的抱住他。
停不了絮絮叨叨。
“阿深?真的是阿深?你回来了?太可怕了, 你怎么会愿意留在那种地方,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 拥有他最羡慕的温馨亲情, 却又恐惧得视若洪水猛兽。
他从七岁起,家里一年接一年的病故、已故, 再也没有过好一个年。
现在,他好不容易能过个年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破坏他的美梦。
“外公……”
独孤深止不住抽噎, 委屈得脆弱, 重复着呼喊。
“外公!”
李铭书站在黑暗中, 能够听到山里的哭声。
但他相信独孤深,也相信老林的孙子。
人活着总是苦的,可是走下去,总有值得等待的好事发生, 完成一场不负光阴的旅程。
而他已经下车了。
要去做他能做的事情。
黑暗里流淌的泥泞,点亮了绿色的幽影,只要这些生机盎然的蓬勃绿色,愿意为他指明一条道路,就能见到他的外孙。
“带我去见见司净吧。”
李铭书的语气依然温柔,永远不会对任性的山鬼发脾气,只会笑着哄劝。
“哪一个司净都好。”-
李司净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
他被人拖拽在粗砺冰凉的地面,毫无反抗的能力,仿佛四肢都会在这场酷刑里碎裂,痛到了极致就麻木得没了痛感。
他竟然没由来的想起外公的日记。
那些濒临死亡,清楚体会到身体变冷,血液流到凝固的感觉,真实的出现在他身上。
如果他还剩几分力气,还能握住周社的刀,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一场属于外公的噩梦。
但是,这应当是他的噩梦。
拖拽终于停了下来,李司净仿佛是一头献祭的牲畜,狠狠的砸在冷硬石台之上,难以顺畅呼吸。
偏偏他能听到声音。
“司净,这里就是祭坛。”
许制片,他从小认识的许叔。
经历了ICU消失了数月的许制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印象中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衣,仿佛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初秋,不见隆冬时刻的寒冷,坦然的站在一旁。
许制片环视周围,没等到李司净回答,径自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他感受到头皮抓挠的痛,听到许制片亲切的笑。
“你来过好多次了,还没想起来吗?”
李司净根本看不清周围,视野里一片昏黑。
他隐隐约约能见到一座蜿蜒向上的石阶,刚才许制片拽着他一路颠簸磕碰,正从那边下来。
视线再往上,又是漆黑一片。
光亮弧形照出的轮廓,似乎来自一支蜡烛,跳跃摇曳,模糊不清。
他确实来过这里,在他的梦里。
他甚至在剧本讨论会上,讲述过这样的梦境——
林荫走下长长台阶,进入了祭坛,会在那里,打开箱子。
那样的情节,被许制片果断否定。
最终改为了林荫走入寒潭,打开了箱子。
李司净嗤笑一声,恨自己的记性如此之好。
“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要做什么?”
没有崩溃,无法挣扎,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上的刀。
比起一刀捅死久违的许叔,他更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
许制片似乎发现李司净什么都不知道,神色都冷了下来。
“让死在这座山里的许叶活过来。”
“许叔,你不是活得挺好的。”
李司净冷笑一声,“出了ICU还关心林荫的选角,《箱子》拍摄,我怎么不知道你死在这座山里了?”
他松开手,蹲了身,皱着眉仔细凝视李司净,亲切柔和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沉可怖。
“我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让这家伙成为林荫,拍完《箱子》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我会没事,你也会没事。”
“这样难道不好吗?”
许制片的语气有着李司净听过多年的腔调,圆滑儒雅,依旧是极好的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箱子》是一个好故事、好电影,谁来演都不会抹消它即将创造的奇迹,观众会心满意足的记住它,谁还会在乎男主角原本叫什么?”
“既然没有人在乎男主角,那你为什么一定要陈莱森!”
李司净不信他说的投资方要求,更不信带资进组。
亲身来到了敬神山里传说中的祭坛,李司净有理由相信,“陈莱森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去当这个主角!”
“因为他是一个极好的容器,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许制片没有必要再瞒他,笑着去说。
“这种贴满标签的容器,最容易吸引有着单纯的情感和单一行为逻辑的人,他们的脑子不愿意过多思考,却愿意将容器奉为信仰。而本能排斥的人,有着极强的反叛心,并非完全的理智,甚至可以说是自诩高尚,实则自私自利。”
“这样两种人,看完《箱子》就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们会互相鄙夷,互相争吵,会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顺眼,直到大打出手,将自己梦里获取到的信念贯彻到底。”
许制片的笑容灿烂,讲述了一个他期待的结局。
“然后,丑陋的人互相残杀,让不想活的人实现愿望,让想活的人借着容器回到世间。你看,各得其所,多么美好。”
李司净并不觉得美好,只觉得幸好他杀了陈莱森。
他说:“《箱子》不是为了让人互相残杀而存在的。”
“但是你确实可以做到。你还记得《赵满江》吧?你在大学的时候,随便帮我改了几笔剧本。”
许制片笑着夸赞,仿佛他们在开剧本会,而不是阴暗寂静的祭坛,讨论生与死。
“想不到那一次的效果很好,资本赚到了钱,演员赚到了名,观众赚到了欢笑。你只是改了几幕戏,就让这几幕戏成为了经典。”
“而这几幕经典,引发了网络大面积的论战,几乎到了线下约架、官方发声都难以平息的状态。”
李司净脸色铁青。
他记得。
《赵满江》当初上映,瞬间点燃了观众的热情。
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本身就带着阶级与阶级的矛盾,穷人和富人的争端。
喜剧片挖掘这些矛盾和争端,放上荧幕,自然惹人捧腹爆笑,又惹人揽镜自照。
谁知道,那些没吃过苦的少爷小姐,看完电影,兴致大发,借着电影的桥段,捉弄路边摆摊卖菜的老头,还发在了网上博取流量。
心存善念的观众见了视频,怒火中烧,批驳这些少爷小姐们祖上脱贫脱困还没五十年,就开始大摆资本阶级的架子。
一时之间,吵贫富差距的,吵先富先跑的,吵贪官污吏的,吵苦一苦百姓的。
一部简单喜剧电影,瞬间跟各种时事热点挂上了钩。
也将《赵满江》炒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火。
李司净并没有当回事。
《赵满江》的剧本已经很完善了,他不过是根据自己在李家村的见闻,随便改了改台词,换了换场地。
非要说花了什么心思,大约是给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加了一句念念不忘的“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作为他的定场诗。
根本算不上“编剧”,也不需要什么署名。
但李司净没想到,许制片连这都要算成他的功劳。
“你不信。”
许制片读得懂他的神态,笑出声来:“当年我也不信。”
“等到《赵满江》这么一部喜剧,引得各方关注,大打出手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叶家那群老不死的东西,说的都是真的。”
李司净是李铭书拼了一条命,从敬神山里带出来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将思想寄托在广泛传播的荧幕上,霎时就能引得思潮狂浪汹涌、人人前赴后继,甚至能让死人复生。
“司净,是你害死我的。”
许制片的脸变得狰狞,仿佛是黑影烂泥掩盖了他本来的面目。
“你让你外公都活了过来,活在了独孤深的身体里,为什么不能让我活过来?”
李司净一身的痛,在这句话里变得遥远。
所有的感知都在冲刷他的思绪,霎时都理解不了许制片的意思。
“什么?”
他想起外公说独孤深走丢了的梦,想起周社挥刀砍下独孤深头颅的梦。
他记忆中清清楚楚,沉默寡言的独孤深,没有任何跟外公相似的地方。
就连镜头前拍摄的场景,也极为符合林荫的性格。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外公的脾气。
温柔笑意、平静随和,绝不会是冲动莽撞敢跟歹徒呛声的林荫,也不会是一脸麻木,反复琢磨演技的独孤深。
“这不可能。”
李司净一时之间回不过神,在浑身疼痛中咬牙切齿的说。
“这不可能!”
“你在装什么一无所知?”
许制片的视线盯紧了他,森然冷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陌生人。
“我还没选好合适的人,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拿独孤深的命去换了李铭书。现在却要说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伸出手钳制住李司净的下巴,迫使李司净仰头。
方才阴森得陌生的许制片,笑意亲和,再次说道:
“司净,我是你的叔叔,我看着你长大,你得让我活。”
李司净眼神一凛,他只有一个叔叔,那是他的小叔。
手指折断般的疼,也不妨碍他握紧掌心的刀,猛然划破许制片钳制他的手。
昏黄烛火之中,鲜血溅射,成为了他最有力的回答。
“滚。”
李司净握紧了刀,“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许制片的手臂裂开了一段皮肉,隐约可见森然骨骼。
鲜血顺着皮肤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却感受不到痛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哀嚎,也没有呼救。
嘀嗒、嘀嗒……
血落在地上,融入漆黑湿润的淤泥。
李司净亘久未消的幻觉,在眼前重新汇聚。
烂泥汩汩,黑影幢幢,散发着躯体溃烂般的腐臭,流淌在许制片的脚下。
这样的场景,李司净格外熟悉。
仿佛是陈莱森遭到痛殴,溅射出来的黑影烂泥,再度化作喷涌的鲜血,于他眼前泛出诡异的黑影。
“……别管他……他有刀……”
隐隐传来的声音,有如陈莱森阴魂不散。
“把我的命书找出来……把你的命书找出来……合适的身体要多少有多少……”
李司净看向那片发出声音的黑泥,费劲的扶住石台,站了起来。
他身体的关节仍在痛,握紧短刀的手微微发颤,也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那是陈莱森的声音,地下室里蔓延着腥臭,被他一枪射杀的东西,竟然还活着。
还敢说话。
李司净将手里的刀,郑重的放回口袋,再伸出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枪。
“这是阴魂不散的陈莱森,还是占据了陈莱森身体的恶心玩意儿?”
他手里有枪,就不会畏惧任何的噩梦。
然而,许制片面对枪口,依旧笑容亲切,声音和煦。
“这是叶家想要活过来的老祖宗,陈莱森虽然不错,但他毕竟被你送进了监狱,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净一想就懂。
他竟从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讽道:“他找多少新的身体,我都能给他送进去。”
“啊啊啊!”
那团黑影烂泥张狂袭来,直冲李司净的眼睛。
“砰!”
李司净的枪从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秽的东西,燃起一阵火光,飞舞得像是纸钱烧出的缭绕烟灰。
剩下的泥泞瞬间缠绕在李司净的手臂、脖颈,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当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杀了他一样的……”
李司净宁愿自己听不到这些恶心的声音。
他想周社了。
这个王八蛋……进山就失联,难道不知道他在祭坛吗?
李司净在混乱的声音里,脖颈断裂般泛着跳动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连带着握紧了刀的手指,都随着声音牵动了浑身上下擦破的伤口。
加剧的病症,折磨得李司净想要呕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浓稠黑影,在趁着他的虚弱,顺着渗血的破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经历过数次,实在是过于熟悉。
黑影在缠绕他。
死亡在穿过他。
当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烂泥,裹住了他的躯壳,试图拧断他的手腕,夺走他最后的挣扎。
“哼。”
一声轻蔑的响动,极近的划过李司净耳畔。
那一瞬间,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净净。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仿佛伤口愈合。
连他握住的枪,都有了实感,偏偏也伴随着一道狠心的嘲笑。
“——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净像是被长辈戏弄的孩子,对外婆充满了埋怨。
外公又没教过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吗!
李司净找回力气,下意识就抬手射杀许制片。
既然黑影从他身上流出来,那么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空旷的子弹穿透许制片的身体,落在地面漆黑的烂泥之中,如同点燃一地桐油,爆发出极强的火光。
“笨蛋。”
外婆显然不赞同他的行径。
“那我能怎么办!”
李司净连出声的怒吼都透着委屈。
总不会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山鬼,来这儿就为了嘲笑他!
“唉,李铭书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弃,伴随着无奈的唉声叹气,昏暗祭坛刮起一阵厉风,卷得李司净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轰隆,烛火都随着那片无形的风颤动。
李司净再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一束跳动的烛火。
那是一支青铜色的圆形灯柱,雕刻着规律的弦纹,盘根错节,引至灯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举的镫灯,照亮了昏黑的室内。
斑驳的影子映出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识……
“陈菲娅?”
李司净一声试探的呼唤,吓得瘦弱的身影惊恐的转身。
他见到一张失措的脸庞,烛火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陈菲娅还是那么怕人,几乎抱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净伸出手抓她,狭窄的室内爆发出一阵物品落地的撞击,陈菲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司净不是宋曦那样慈悲为怀的医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从万年在梦里失控,他已经对陈菲娅产生了反感。
他清楚陈菲娅受到了伤害,但不等于他会原谅陈菲娅做过的所有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会来敬神山?”
“这些东西是什么?”
李司净的语气并不算好,一声一声质问,令陈菲娅更为谨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开架子,抓住这个可能是帮凶的女孩,逼问她一切。
偏偏烛火跳动,照出了满墙、满地、满桌的竹简。
那些编为一册一册的竹简,刻着眼熟的笔画。
是李司净跟美术研究过的铭文。
他能够看清“少时衣食无忧,中年家财散尽,晚年凄苦无依”。
也能读懂“少时父母双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孙满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庙宇、道观挂着的祈福牌子,写尽了无数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净读着读着,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这些字,而是这些纹路复杂的刻痕,将它们承载的含义,投射在了他的脑海。
“命书?”
李司净看向陈菲娅,冷漠质问:“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命书?”
陈菲娅只是蜷缩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动不动。
可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在烛火里投射出晃动的黑影,足够让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净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这座架子,抓出陈菲娅,强迫她说话。
又不停按捺,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受伤的孩子。
于是,李司净皱着眉去翻那些竹简。
清冽的触感,仿佛带着寒潭冰凉的气息,刺得李司净从指尖冻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过,终于在句句判词之后,见到了无数的名字。
孟齐心、赵山、叶正初、廖良……
全都没有见过,李司净毫无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谁的命。
外公的?妈妈的?还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无所获。
李司净正要去翻墙里的命书,脚尖踢过一卷竹简,发出零碎的响动。
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终于见到熟悉的“许叶”——
“少时寡情鲜亲,中年命丧车舆,天理定数无可回转,献女四十四入山,年年岁岁,执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声音,成为了李司净脑海的轰鸣回响,瞬间随着许叶的命,凶猛涌了上来。
盘旋不散的祭文,听不明晰的念诵,还有灰袍长发面具的司仪,带着一列一列声势浩大的祭祀队伍,在“献女四十四”的冷漠记述中,发出一阵一阵哭喊叫嚣。
高贵的人祭,卑贱的人牲。
源源不断的葬在这座山里,成为了山脊通达天界的阶梯。
李司净握紧了手里的竹简,只想毁掉这份歹命。
可他眼前见到的不再是文字,所处的不再是烛火摇曳的祭坛。
而是混乱的闪过寂静的寒潭、杂乱的土地庙、喧闹的盘山道,还有远远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净神魂不定,视线没有准确的落脚点,仿佛坠入了更为混乱的幻觉。
“司净!”
一声苍老笃定的呼唤,令他视线瞬间坠落。
再一睁眼,李司净发现自己站在贤良资料馆的戏台前,凝视着石框镶嵌的敬神山。
戏台没有披红挂绿的装饰,灯笼更是破败不堪,在连绵细雨里随风吹风,灯穗飘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询问:
“李老,听说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砸空了一面墙,像是供奉这座山似的?”
有老者应声而答:“因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净闻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却只能见到祠堂空旷,没有人影。
唯有人声。
外公的声音比李司净记忆里年轻许多,不疾不徐的回答着年轻人问题。
“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纣时期原本姓理,是执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长得罪纣王而被处死,逃难途径此处,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来,就改理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纣,改商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献祭了许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会儿古人迷信,觉得献祭了人,就能和神沟通,保佑四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族显贵。”
“人牲有抓来的奴隶,嫁来的家眷,但也有他们的至亲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会有这座祠堂,砸空了墙,困住了山,烧香供奉着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吗?”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
“我只是想活着。”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
“因为这是一场梦。”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
“一场噩梦。”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
“司净,你该回去了。”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
“外公……”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
李铭书笑了笑。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
第59章 第 59 章 我为什么要死?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
“外公,那阿深呢?”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
哪怕……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都过去了。”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那是陈菲娅的命。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
“司净,你送她走。”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送她走?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
“陈菲娅!”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菲娅不想活的。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个深埋脑海的念头。
也不像万年一样,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而是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她没能成功。
她说:“我很羡慕宋医生,我也羡慕那个人……”
“他们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轻松去死,我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实现我的愿望?”
“我死不掉的。”
陈菲娅第一次和他的对话,顺畅的表达了心底所有的哀求。
“这么痛苦的活着,又是为什么不让我死?”
李司净忽然懂了,妈妈为什么说外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正如陈菲娅也不是生来就想着去死。
期间的痛苦折磨,永远是他无法领会的地狱。
无数受害者将陈莱森送进了监狱,让陈莱森遭了报应,好似一切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却只有她们的梦魇不断延续。
于是,严城带着这样的陈菲娅回到了敬神山。
李司净竟然立刻懂了严城要做什么。
陈菲娅不想活了,所以严城希望陈菲娅去换他的妈妈。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着陈菲娅走入池水,就能实现很多人的愿望——
妈妈要他活着的愿望。
李灿芝回来的愿望。
陈菲娅不想活的愿望。
可是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让这样的女孩死去。
即使对她而言,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不必带着痛苦回忆,继续借着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续一生的痛苦。
也希望她能挺过去,循着命书写的那样:“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她才十五岁,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她。
她却能够活到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树林之外,传来一阵喧闹。
“万年怎么说?找到了吗?”
“迎渡叫我们别找了,先回去,他跟沈道长留山上。”
“我去,这么玄?李导不会是被什么山神、山鬼抓走了吧……”
停在山路旁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旁来来去去的人影,都是《箱子》剧组成员。
他们在找李司净。
李司净抓着陈菲娅,将她塞在灌木丛里,恶狠狠的威胁她:
“在这儿安静待着,我就让你痛快的死!”
可能这样的话,传入陈菲娅耳中,成了一种既惶恐又期待的承诺。
她蜷缩在灌木丛里,无声落泪,不跑也不吵闹,安静的等待李司净兑现承诺。
李司净不是好人,但他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去死。
他并不是将这样凄苦无助的孩子,带出大山的合适人选。
幸好,他清楚谁最合适。
陈菲娅能够看到别人的噩梦,能够在噩梦里实现别人的愿望。
那么他想让陈菲娅看一看,《箱子》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有着多么可怖的噩梦和多么强大的愿望。
“珊珊姐。”
树林之外的车子,站着等候消息的纪怜珊,忽然听到了李司净的呼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李导?”
纪怜珊往呼声处走了两步,离车也不算太远。
山里有点儿冷。
大家去找李导去了,整座山都在寻人。
随处都是这样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似乎连着整片整片的大山。
纪怜珊没再听见叫她的声音,却听到呼呼风声。
这座山忽然静了下来。
隐隐还在的阳光也随之落了下去。
纪怜珊再转身,见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停车场、上山路、保姆车,而是一片困住她的树林。
她脸色苍白,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样的树林,她在梦里见过。
纪怜珊收到《箱子》的剧本后,清晰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一片树林,远远映照着巍峨的山峰。
有一个女人站在林子里,眺望远山。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穿着更是无从谈起,只是问纪怜珊:“你看山像什么?”
这样的问题,在《箱子》的剧本里,由小玉问出。
你看山像什么?
像利刃、像高墙、像囚笼。
纪怜珊做了那样一个梦,见到了一个看不清楚的女人。
却肯定的认为:那是小玉。
是剧本里冷漠无情,嘲笑众生的小玉,也是心存怜悯,可怜女孩子纷纷死在山里的小玉。
所以她决定接下这个剧本。
后来,听李司净说了《守山玉》的故事,她更肯定了。
难怪小玉如此铁石心肠,她就是山里的石头啊。
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偏偏为了女孩子们相似的苦难,变得像山泉一般清冽。
是她一直渴望饰演的自己。
“珊珊。”
纪怜珊听到有人亲昵喊她,霎时转头。
剧组里待了快半年,大家都会喊她“珊珊姐”以示尊重。
但那道呼声,像是她的熟人。
紧接着,那道呼声变成了许多话语,纠缠吵闹。
“珊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珊珊,之前我看网上说你跟那个老板约会,是不是谈恋爱了?”
“珊珊,你好辛苦啊,一部电影接一部的,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爸妈都盼着你早点结婚抱外孙呢。”
纪怜珊脸色苍白,眼前是夜风吹拂的风声,成为了她最为厌恶的话语。
这是什么幻觉,怎么会真实得令她浑身发寒。
纪怜珊裹紧了羽绒服,逃避那些声响似的,迈开了步伐。
可是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你看吧,我就说了不会有好下场,都是你自讨苦吃!”
尖锐的埋怨,带着妈妈的忧愁,迫使纪怜珊停下了脚步。
她都快忘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偏偏妈妈的声音清晰又哀怨。
“不听我们的话,就是这种结果!我早跟你说了,你早就该知道。”
“妈妈……
纪怜珊浑身发抖,她记得自己的回答。
“你是心疼我吃了苦,受了委屈,还是在高兴我终于因为不听你的话,遭了报应,得了惩罚?”
妈妈说:“心疼你呀。可你得听话啊。”
“妈,我不要听话。”
纪怜珊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凌晨。
她痛苦委屈的打电话给妈妈,最终落得大吵一架。
“你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你真的爱过我吗?像爱林迎那样真正的关心我、在乎我。你有过吗?”
妈妈的声音也格外尖锐:“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拦着你、阻止你,还骂过你,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你不听劝,非要去演那些丢人的角色,别人那么想你、那么对你,都是你自找的。”
“谁家的好女孩子去演那种角色,你自己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吗?都是你因为你,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现在打电话哭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证明,我当初骂你都是对的吗?”
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是建立自己的权威。
她希望她的女儿像是一条做错事的落水狗一样,回去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变成听话的奴隶。
纪怜珊冷得唇齿发寒。
她只是演过一部电影的舞女,敬业的做了一个演员,她的妈妈却觉得她自甘堕落,去做了供人取乐的妓。
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她说:“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以后不会了。”
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可她受了伤的时候,依旧在期望妈妈的爱。
纪怜珊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纪怜珊从来不是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偏爱的脾气,她在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爸妈根本不爱她。
那是纪怜珊的噩梦。
她忍不住在这样的幻觉里,在空旷的树林里,癫狂骂出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一个演员,我只是演了一个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没人骂他们下贱,怎么没人骂他们恶心!”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这样轻描淡写的原谅!偏偏只会尖声厉气的指责我!”
她没有靠山,没有后盾,没有家。
只有一腔凶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愤。
纪怜珊在枝叶簌簌,漆黑陌生的树林,见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噩梦。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获得一个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奖项,获得广受认可的赞誉。
最终,她成为亲戚在饭桌上的谈资,在至亲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错,只可惜:
“珊珊的年纪,眼看着就大了,也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戏,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因为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所以她没有用。
被人强加的任务,永远是一个女人活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不断回荡在噩梦之中,惊吓得纪怜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
纪怜珊几乎回顾了自己疲惫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梦里眼泪盈眶。
死了算了。
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纪怜珊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水划过她铁青的脸,寒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寒颤。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不逃了,她满腔愤怒,冲着那些在她耳畔叫嚣的声音痛骂:
“什么玩意儿,这么一点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这要是给她一把刀、一柄剑,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头鼠窜。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汇聚,一张口又是烦人的话语。
“听说了吗?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妈姓,家里往上数八辈子都没亲戚姓纪,她这算什么意思?”
“她妈脸色多难看啊,还好生了林迎,我就说当妈的得有儿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这种事,她妈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咯,太不孝了。”
“闭嘴!”
纪怜珊站在树林,泪水仍在流,声音却凶恶坚定。
“反正我也没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他们想生儿子的副产物,他们现在有儿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东方的孙女儿,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的,谁的老婆,谁的妈!”
她在鬼影幢幢的树林,厉声呵斥那些规矩和那些传统。
在电影圈里,她全靠自己,养成了一身火爆的脾气。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也一年一年的走过来了。
“我的前途也用不着你们担心,等我老了死了,街头巷尾都会知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纪怜珊!”
一通痛骂,更像是宣泄她心里的苦楚。
山里影子招摇的鬼魅,终于在她凶狠尖锐的叫骂里,露出了一点晃动的破绽。
纪怜珊胆大包天,伸手就去抓!
“啊!”
柔弱的痛呼,伴随着哭泣的挣扎。
纪怜珊抓出一个小女孩。
她很瘦,长头发纠结得没有好好打理,被纪怜珊拽在掌心的手臂,细得脆弱得会断掉。
她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
哭得害怕,一直在流泪。
“呜呜……呜呜呜……”
纪怜珊赶紧松了手,收起她虚张声势的凶恶,柔声细语的问: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在山里啊?”
陈菲娅不作声,默默的流着泪。
她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可怕女人的愿望,因为她见到的愿望,光芒万丈、血海翻腾,比她实现过的所有愿望都要困难。
她做不到。
陈菲娅一句话不答,可纪怜珊依然对她温柔。
“这地方邪门透了!又走丢小孩,又走丢我们导演的……别待在这儿了,走,跟我走……”
她差点拽不动陈菲娅,毕竟是十五岁的人了,固执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挺沉的。
“起来!”
纪怜珊凶神恶煞,拉扯不动,立刻怒气上头的吼她。
陈菲娅怕得要死,赶紧顺从的站了起来,踉跄的追上她的步伐,被她拖拽前行。
纪怜珊一边擦眼泪,一边牵着陈菲娅的手往外走。
陈菲娅依旧害怕她,却低声问道:“你哭是因为害怕吗?”
“嗯?”
纪怜珊擦干泪水,沉浸在噩梦的记忆里,根本克制不住流泪。
但她说:“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这风太冷了,你冷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纪怜珊这才发现她,这小姑娘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薄薄的一层,风都能吹出她瘦弱的轮廓。
这身穿着,恐怕在秋天都会冻个哆嗦。
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这些小妹妹真是的。”
纪怜珊终于松开手,脱下了自己厚厚的羽绒服,裹在陈菲娅身上。
自己里面有毛绒马甲,有厚实羽绒裤,怎么也比运动衫要抗寒。
“年纪轻轻追求骨感,不注意身体,以后老了小心得老寒腿。”
她絮絮叨叨,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的,搂着陈菲娅继续往前。
敬神山的树林她不熟悉,但她知道,只要循着方向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可她走着,身旁传来细细的声音。
“你的愿望里,难道没有最简单的选择吗?”
陈菲娅依旧陷入属于自己的困惑,她帮宋曦、帮万年、帮严城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她不理解纪怜珊过得那么苦,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选择。
“如果死掉的话,一切都要轻松很多……”
“我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破口大骂,“谁让我难过,谁就去死!谁让我害怕,谁就去死!”
“那些男人肆无忌惮,都拿刀上街杀人了,也没听谁说他们去死,我凭什么要死!”
“我要拍电影,我要当演员,我要拿下我想要的奖,过我想要的生活。谁敢拦我,管她是我妈,是我爸,是我弟弟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通通去死好了!”
生活把她逼成了癫狂发疯的模样,那她就能毫不避讳的做一个疯子。
“这些鬼东西鬼打墙的玩意儿,把我导演给搞丢了,还想搞丢我。你大爷的,敢耽误我电影,等我出去,全给我完蛋!”
纪怜珊骂声回荡,她边骂边哭,攥紧了陈菲娅的手。
陈菲娅也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令她那么痛苦,死亡是最简单的选择。
却有人边哭边骂,凶神恶煞,告诉她最简单的选择不一定要自己去做。
世界让她感到痛苦,世界去死好了。
而她应该活着,去过想要的生活。
第60章 第 60 章 我。
纪怜珊流着泪, 一路叫骂走出来的路,泛着清晰的光。
李司净看见那种黑影烂泥退避三舍, 也见到陈菲娅根本执拗不过的倔强。
难怪迎渡那么怕纪怜珊。
她真的好凶一女的。
凶得李司净笑出声,再次庆幸自己为《箱子》选角的时候,笃定的选择了风评并不怎么好但演技出众的纪怜珊。
纪怜珊的角色,总是荧幕上妖娆的陪衬。
女人嫉妒这样的女人。
男人垂涎这样的女人。
可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
李司净在电脑前见过她领奖,穿着西装长裤,丝毫没有获奖角色的妖娆姿态,也懒得穿出几分裸露,去赢得一声“美艳”。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她比任何演员都清晰的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是发表获奖感言,也是字字铿锵, 不卑不亢。
“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机会, 也感谢这个角色让我坚定自我。角色永远活在荧幕上供人评价, 供人欣赏, 但我活着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个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坚定。
荧幕上凶恶的世界,衬得她软弱, 可是领奖的真实世界,她的凶恶, 让世界显得软弱。
李司净那时候就觉得, 她会是很好的小玉。
收敛客气的笑意, 冷漠旁观他人命运,坚定做自己的事,杀死一个又一个软弱的自我,变为坚硬如铁、无情无义的石头。
能够信念坚定的告诉林荫——
你软弱, 世界就凶恶,你凶恶,世界就软弱。
李司净心中坚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执迷不悟的命,这样的命更值得一看。
“……这李铭书!”
尖锐女音一声痛斥,仿佛外婆见陈菲娅被纪怜珊带走了,转头去找外公算账。
那股能够让李司净神魂出窍的力量,霎时脱离,再度回到了烛火摇曳的室内。
那些被他胡乱翻开命书,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许叶”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没有变化。
李司净觉得那句“献女四十四”尤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给他的那把刀。
刀尖锋利,刃光闪烁,正是恰好适合凿刻竹简的好刀。
李司净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献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写那些残酷不堪的献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会泛起难忍的幻觉。
仿佛曾经梦魇重现在眼前,见到了许叶献给这座的每一个女人的死亡。
有倾心于他的年长女性,被他骗进了这座山,捆缚以红绳,深埋入土地。而他燃着香烛纸钱,捧着一本烂书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鸡鸭鹅肉,放干净了血,洒在山头庙宇,等着祖宗能够显灵。
一个一个, 变成了杂乱的幻觉,占据了李司净的思绪。
那些山里消逝的灵魂,又随着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迹,离开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记了一切,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叫“许叶”的男人,也不会再成为一座山的祭品。
李司净看到了很多人的命。
令他痛苦的幻觉,成为了另一种亢奋剂,让他凿光了许制片的执迷不悟,年年岁岁。
以至于他停下手,见到那句 “中年命丧车舆”,都觉得繁琐。
李司净握刀一刮,字字剥落,只剩了一句“少时命丧车舆”。
短短六字,成了许叶全部命数。
“……怎么会……怎么可能……”
阴沉沙哑的惊呼,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这藏着命书的陋室,与祭坛不过一步之遥。
站在不远处许制片,无法违抗自己的命,眼见着李司净改写一切。
就像修改剧本一样顺手。
粘稠的黑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它粘在地上,蜿蜒出细细的沟壑,仿佛随着地上凹槽,流向更深的地底。
许制片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同鬼魅,魂魄隐隐没了光亮,似乎要去印证那句“少时命丧车舆”。
李司净依旧会怜悯自己熟悉的人濒死时刻。
“许叔,看了那么多遍《箱子》的剧本,难道你没有做过梦吗?”
那一刻,许制片想说的话许多,又陷入沉默,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样平和稳定的笑,李司净见过无数次。
终于听到他声若蚊蚋,笑着说:
“那是一个好梦。”
李司净不需要听他的梦。
依然对他说:“晚安,好梦。”
魂魄浅浅散在烛火之中,随着彻底灌入地底的烂泥,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场景再度出现在李司净面前,像又杀死了陈莱森一次。
但这一次,他连许制片都杀死了。
李司净头脑昏沉,格外疲惫。
可他不能留在这里。
李司净伸手去摸桌子,空空荡荡,没有他随手拿来痛快刮掉字迹的刀。
他找不到周社给他的那把刀了。
他找不到周社了。
这样的念头泛起惶恐,催促着他离开书桌,走过祭坛,走向盘旋向上的台阶。
他刚迈开步子,混杂于烂泥黑影中的幽绿,漂浮如萤火虫,飞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净步伐蹒跚,仍带着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儿去了?
李司净曾经不想活。
他明明拥有美满的家庭,依然会涌上莫名的孤独和寂寞。
无数夜里,从满是尸体的梦中惊醒,永远都在思考,梦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他清楚无比。
李司净追着那些莹莹发绿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没有了阻碍。
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满眼绿色的萤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挣扎着想死,死人遗憾着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荡于空旷寂静的山里。
终于被人倾听。
谁会听到他们的愿望,谁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李司净心里有着猜测。
他想,无非是他从没见过的外婆,或者现在找寻不见的小叔。
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是他李司净的亲人,在这寂寥无声的山里,李司净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净耳膜鼓动,奔跑在一片漆黑里听到了声音。
“司净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说上课的时候,明明在认真听讲都会做梦,见到大山,见到树林,见到不认识的人在说话……”
外公担忧的声音,仿佛在对谁诉说,忽远忽近。
“灿芝一直担心幻觉会耽误孩子读书,一定要领他回来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净从山里出来,有了这样的名字,还回到山里,恐怕很难再走出去……”
萤火跳跃,外公一声一声的讲述,回荡在他耳畔。
“他见到的,应该是过去和未来。只是他太小了,实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啊……有的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净不停奔走的脚步,终于明白了年幼时候的梦。
他会消失不见,他会见到过去和未来。
梦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声“你该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离开躯壳,见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净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听得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司净上幼儿园啦。我常常会去看他,又时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请务必送他回来。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还太小啦。”
李司净听了,觉得奇怪。
这不是外公跟外婆说话的语气,却不知道是外公跟谁说话的语气,如此毕恭毕敬。
不过片刻,引路的幽绿萤火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李司净再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独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门有些眼熟。
可爱的招牌,写着幼儿园的名字,各种小花小猫小狗,成为大门点缀,彰显出小朋友才喜欢的幼稚。
“老师再见!”
“回家啦!”
吵吵闹闹,奶声奶气的道别,伴随着幼儿园大门的打开。
鱼贯而出的小孩子,一个个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师牵着小孩子到了门外。
“净净,你爸爸还没来吗?”
“嗯,爸爸说,今天会晚一点,他要开会。”
李司净盯着那孩子有些回不过神。
他见到了自己。
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读的幼儿园,这是他小时候的梦。
穿着橙黄鲜绿童装的小孩儿,快乐的跑到了幼儿园大门旁的游乐区。
平时小朋友们争来抢去的滑滑梯、转转椅,都成了不受欢迎的摆设。
只有留下来等家长的孩子,才会去玩。
李司净见到年幼的自己,独享快乐的滑梯。
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周社呢?
如果他的梦就是在这一天,周社应该会来陪他。
可是幼儿园空旷的游乐区,迟迟没有人来。
李司净望眼欲穿,甚至走得更近,唯恐他漏掉了幼儿园里藏着的灰色身影。
老师们聚在一起聊天,有孩子在,就不得不等着。
“净净真的很可爱,他长得好像他爸爸,基因太优秀了。”
“其实更像妈妈啦,前两天是妈妈来接的,你都没看到。母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净净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漂亮。”
李司净耳畔听着闲聊,找着周社。
忽然,衣摆受到了一阵抓扯。
他回头,见到了小小的自己。
脸庞浑圆,眼睛清澈,像是有着妈妈容貌的卡通小娃娃般,伸手抓着他的衣摆,充满好奇。
“叔叔,你也在等人来接吗?”
年幼的他,扬起小脸。
李司净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被自己抓住。
他没有回答,年幼的自己却自问自答。
“叔叔,你也等人来接的话,可不可以陪我玩跷跷板?”
他松了手,兴奋的跑到了跷跷板的一端。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回响。
李司净盯着兴奋雀跃的孩子,头脑轰然。
他在等周社来接,可是周社没有出现。
梦境里根本不存在的“叔叔”,只不过是他永远见不到的自己。
他找不到周社了。
他弄丢了周社给他的刀,弄丢了他的小叔,即使在童年的幻梦里,也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身影。
李司净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如梦一般,听到了爸爸的呼喊。
爸爸来了,自己扑了过去。
然后父子俩都离开了幼儿园,只剩下了李司净。
这样的梦,这样的过去,还有许多许多。
李司净看着自己穿着的灰色风衣、衬衫、黑色长裤,越来越怀疑“周社”的存在。
他并没有买过和周社一模一样的衣服。
可他为什么穿着和周社相同的灰色风衣。
“叔叔,你又来了。”
混乱的梦境像是混乱的幻觉,李司净再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头,见到年幼的自己穿着短袖短裤,仿佛是盛夏,又比幼儿园的时候年长了一些。
孩子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笨拙的落笔:我梦到了山。
“你在写什么?”
他问他自己。
年幼的自己执着的去写自己梦到了山,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我在写日记。”
李司净沉默的站在自己的身旁,见到笨拙的字迹一行一行。
我梦到了山。
天是黑的。
但我不怕黑。
因为有月亮,还有……
年幼的孩子停下笔,冥思苦想,转头望向李司净。
“叔叔,蜡烛怎么写?就是外公家里到了晚上,会发光的那种蜡烛。”
城里很少停电,也用不上蜡烛。
可是外公家里偏远,时常断断续续的停电,到了晚上总会点燃一支红蜡烛,燃出点点氤氲的香气。
李司净拿过笔,帮自己在空白处写下了“蜡烛”。
他已经没有心情嘲笑自己,小时候怎么连蜡烛都不会写。
只是一味的去想,这应当是祭坛里照亮了命书的蜡烛。
歪歪扭扭的日记,多了字迹飘逸的“蜡烛”。
有人代劳,小孩子就会犯懒。
年幼的自己,玩着那支笔,看着李司净写下的字和自己丑丑的字,顿时不想继续了。
“叔叔,你要写吗?”
他眼睛里透着笨拙的狡黠,似乎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外公说,我把想告诉他的事情,写在日记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隔多远,他都会知道。”
李司净握着笔,听着这样的话,难以回神。
外公一直为他写着日记,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相隔多远抑或生死,他也能知道外公的所思所想。
可是他的所思所想呢?
李司净盯着纸页上落下的“蜡烛”,想到了祭坛里跳跃的火焰,想到了曾经梦醒时,烧灼殆尽的碎纸。
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又是谁写给他?
如果他写给外公、写给周社、写给自己,到底要留下什么样的句子,才能够简单明了、准确无误的传达他的本意。
李司净沉默了许久。
所有词语都可能误读,所有字都可能产生歧义。
唯独一个字不会。
“我。”
永远不要放弃,唯一存在的“我”。
请一定找到“我”。
李司净提笔在日记写下了“我”。
每一个“我”都随着他的记忆落在了纸页。
他不知道每一次的“我”,是不是像梦里的碎纸片一般燃烧。
但他清楚周社一定会知道。
即使在这虚无惨淡的梦里困住,也希望曾经的自己知道,这是他对找寻不到的周社,最后的告白。
我爱着你。
我在这反复的梦魇里,饱受失去你的痛苦,我仍旧爱你。
日记里写满了的“我”,如同梦境一样燃烧,变成了碎片。
散发出外公身上久久不散的烟火气。
外公也曾经,日日燃烧着日记,希望能够告诉他什么吗。
李司净的手上没有了笔,身旁没有了自己。
彻底回归了噩梦般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万籁俱寂,一无所有。
李司净伸手插入口袋,也是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周社给他的刀,也没有周社。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成为了手足无措的小孩,盼望着有人来接。
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在找它吗?”
李司净见到了周社,依旧穿着离开他时那件灰色的外套,手上拿着熟悉的短刀。
那把梦里见过无数次,李司净亲手感受过它温润线条、冰冷触感的刀,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被周社强硬的手掌裹住,握在手中,无法挣脱。
周社说:“乖侄子,无论在什么梦里,我的刀尖,永远不会向你。”
这一次,刀尖朝向他自己。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
握住刀的手能够感受到周社掌心的温暖, 却在强硬的冰凉里越发接近那颗跳动的心脏。
“周社……”
他想问,你在说什么?
迟迟没法出声, 整个喉管脖颈到后脑都凉得发颤,无法出声。
周社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仍旧温柔。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
“从你见到我那一刻,还有梦里拿枪对准我的时候,你没有忘记遭受过的折磨,现在不必忘记,也不必再忍。”
“杀了我,司净。”
他的手强硬的缠住刀,刀尖抵死心头。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祭祀用刀, 凹槽深邃, 能够割碎血肉, 放出汩汩鲜血。
他可以对梦里的男人动手, 但他绝不可能对周社动手。
“你到底是哪一个周社!”
李司净以为自己能够分清楚,像周社给他那把短刀时说的那样。
刀在, 周社在。
刀不在,无论眼前的男人多么像周社, 他都应该杀掉对方。
就像亲手杀掉自己的梦魇。
“我是令你害怕的那个周社。”
周社看他的眼神,深邃的倒映着他的焦急, 可是这份焦急并不能传递到周社心里。
他像李司净梦里的男人一样无情, 竟然可以残忍的笑着说:
“你一个人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但是杀了我,可以彻底离开噩梦,去找爱你的那个周社。”
他的每一个语气,李司净都熟悉。
可是他说:
“无论我杀掉多少令你讨厌的人, 我都是你最讨厌的人。无论我实现多少人的愿望,我都没法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才是你实现愿望、安宁生活的阻碍。”
“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我不。”
李司净的手被他强硬握住,无法挣脱,刀尖抵在周社胸口,能够感受到心跳的声音。
“我恨过你,我讨厌过你,但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
李司净不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能让这个无情的男人松手,他愿意说一万次。
“我爱你。”
“乖侄子,这不是爱。”
周社的笑容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叫他胆寒。
“不要把恐惧当成依赖,不要把懦弱错认成了勇敢,任何让你感到痛苦、感到伤心、感到难过的都不是爱,是对你的全部伤害。”
“我一直是你的噩梦。”
“司净。”
周社靠在他的耳畔,气息温柔如旧,“你爱的人,不应该让你伤心,不应该让你处于不安,不应该花言巧语欺骗你。”
“他会在你疲惫的时候,成为你依靠,能在你脆弱的时候,拥你入怀。”
“你会找到唯一爱你的人,但他不是我。”
李司净的恐惧。
“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你。”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周社相信,他不惜哀求周社:“你相信我。”
周社笑了笑,温柔的无动于衷,“那你也相信我。”
他让李司净相信的却是: “现在,杀了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生活。”
“如果你还记得我,只要你仍旧爱我,我就能找到你。”
“你等我。”
这简直是他听过最无耻的承诺。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顺从。
李司净没有办法反抗周社。
带着温柔力度的手,揽住了他,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过那样,短刀轻易刺入心脏,带着厚重的温度,溅射出浓稠的血。
这样的拥抱和每一个晚上的相拥没有区别,却轻易的将梦里他又怕又爱的男人,化为了一片一片碎片。
那些从噩梦醒来才会看到的碎纸,燃起了袅袅火焰,如同一个又一个“我”的烧尽,袅袅散去。
李司净杀了他。
杀了一个根本不知道是鬼魂还是怪物的家伙。
他伸出手,想去抓那片飞舞的碎纸,想看到上面周社留给他的只言片语。
却只能抓到一手空落落的灰烟。
那些燃烧的碎纸,卷起一场关于记忆的大火,缓缓吞噬李司净的噩梦。
他曾经记忆深刻的杀人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成为了一场他坐在宋曦咨询室的讲述。
“我今天跟人吵了架,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对方倒了霉,我心情好多了。”
语句清晰回荡在他脑海,但他想不起来那个噩梦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才值得他在宋曦面前讲述,又混乱得闪过片段,听到宋曦笑着安慰他:
“小叔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管了?
李司净无论怎么翻找自己的记忆,都没有周社的身影。
仿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走马灯,回溯起他遇见周社的每一个场景。
贤良镇的资料馆。
李家村的拍摄场地。
外公立在极阴之地的坟墓。
还有家门口停车场、超市。
他像陷入了一个走不到尽头的噩梦,梦里一直在找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怎么都找不到。
“李哥,去看故事画廊吗?”
李司净回头,见到了楼梯下玩着手机的万年。
不远处一道运动衫,短发凌乱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背影,烦恼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更不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但是,李司净知道。
只要穿过这道安全门,走入电梯,他就能再见到周社。
周社会穿着灰色的长风衣,迈着随意的步伐,从他眼前经过,引得他恐惧的追逐。
片刻,李司净不管这是时间的回溯,还是他的幻觉。
他要穿过那道安全门,去找消散的身影。
然而,没等他越过自己,角落里熟悉的污泥立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司净。”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如森林夜晚里枯槁苍白的手,有力的阻止了他的癫狂。
“你该回去了。”
李司净神魂一震,彻底离开了医院吵闹拥挤的楼梯间。
他见到外公亲切的脸庞,依然是外公年轻的模样。
却顾不得多说什么,焦急的抓住外公急于宣泄他的恐惧:“外公,周社不见了。”
“我小叔不见了!”
“就好像……”
他头脑混乱,想起那些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抓不住的人。
“就好像他在走出我的生活,走出我的记忆。”
他的眼神惊恐,慌乱得心跳如雷。
“是不是我醒过来,就和其他人一样,再也不记得他了!”
李铭书惊叹于李司净与周卫的相似,他这辈子感叹过许多次血脉相连,感慨人类生生世世执着的重复,仿佛又一个轮回。
“你不会不记得他。”
李铭书的语气仍是温柔,像极了欺骗似的安慰。
“他只是要你离开祭坛,找到回家的路。司净,你并没有习惯看到一切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这一切都不属于你。”
“那都是他的职责,他只是在做自己一直做的事情。”
“什么职责?让我杀了他也算他的职责吗?”
李司净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什么样的噩梦,一定要我杀了他才能走出来!”
“因为,这是他的梦,你困在了他的噩梦里。”
李铭书抓住了李司净的手,固执的将他带离医院阴沉的楼梯间,不愿他去改变曾经走过的路。
“他在反抗自己命,就像我们也在反抗自己的命。”
“我一直觉得,幸好我那个晚上,去了河边。”
“那是一条湍急的河,别说是婴孩,就算是我这样的成年人,河水也能没过我的头顶,让我离开这个世界。”
李司净看他,不知道外公为什么要说起过去。
可是李铭书仍旧在说。
“我是在那里,见到了你妈妈。一个不想活的人,遇到了一个快死的人,这么又活了很多年。我的女儿选了一个好丈夫,有了一个好外孙。”
“其实你更像你爸爸。”
“执着、单纯,稍稍有一点的爱,就能充盈疲惫的躯壳。”
“那是你爸爸给你最好的礼物。”
李铭书牵着李司净的手,仿佛回到十六年前,次次牵着年幼外孙的时候。
走在李家村坑坑洼洼的烂泥路,带他去往不算温馨但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们走到了贤良资料馆。
冷寂的山风,贯穿整座祠堂,连不远处的敬神山都透着新绿。
雨滴一点一点从铁灰的天空落下,越下越大,仿佛是外公曾经预言的那场大雨,即将回归这座空寂的大山。
雨水穿过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打出坑坑洼洼的水痕。
外公领着李司净走到屋檐之下,松开手问道:
“司净,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给《箱子》主角,取名为林荫吗?”
“那是因为……”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努力循着“林荫”这个名字,去回忆剧本的创作。
最开始,这只是一个故事。
主角没有名字,漫无目的,游荡在敬神山的树林间,仿佛一抹游魂。
后来他想,这样失魂落魄的身影,应当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活着与死亡紧密相连,生命与大树密切相关。
所以,他给《箱子》的主角取名为“林荫”,就能在大树的庇佑下,迎着阳光茁壮的成长。
可是这个名字,他从哪里看来的?
李司净思考许久,终于回答:“外公……林荫这个名字,是你告诉我的……”
在外公的日记里,清楚的写着:
“当初我和老林聊天,老林说自己能活着,老婆和儿子都在等他,一个人能够真切的畅想未来,就还有希望。只可惜儿子出生的时候,赶不上给取名字了,至少往后能给孙儿取个好名字。”
“所以他指着树林子,说水生木,木生火,如果孩子五行缺木,就取名叫:林荫。又说,若是五行缺土,火生土,土生金,就可以叫:林迎。”
外公当然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日记,林荫已经与这座大山彻底相连,生生不息的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笑容依旧柔和。
“林荫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代表着爱和希望。你创造了《箱子》,也创造了林荫,就能够给更多迷茫得人带去爱和希望。”
“所以周社不会回来了是吗?”
李司净不想听爱,不想听希望,他也是一个迷茫的人,他想要答案。
可是外公什么都没说。
平静成为了他的答案。
贯穿周社的短刀,像是杀死李司净厌恶的家伙似的,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他曾经的噩梦。
李司净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那些清楚记录在剧本、讲述在咨询室的噩梦,究竟是如何的残忍痛苦。
可是这些残忍痛苦的梦里,应当有周社的身影。
他没有了噩梦,也没有了周社,更无法想象自己从消失一切的梦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未来。
“外公,这座山到底有什么规矩,一定要一个人去换另一个人?”
李司净指着石框之中静谧如画的大山,连绵雨幕为它镀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水墨阴影。
“妈妈爱我就要消失在这座山,周社爱我也要消失在这座山,这算什么爱和希望!”
外公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执迷不悟的希望。”
不是单纯的欲望。
不是刻板的任务。
不是社会的规则。
而是人活于世一旦经历了就无法舍弃的感情,比任何的光亮都要刺眼,扎得心脏又深又痛。
李司净什么都懂,但他不能接受。
李铭书慈祥看他,“司净,他会回来的。”
李司净眼睛泛起一丝光。
李铭书却说:“但你要等他,等到一切安定,像他所说的结束之后,他一定会回来。你要等他。”
和周社相同的话,都要他等,听得李司净心里一沉。
他不是六岁小孩,更不是懵懂无知。
心里联想到的是彻底忘掉的妈妈,彻底消失的严城。
还有否认他全部爱意的王八蛋,握住刀拥抱他的笑容。
李司净茫然的问:“我真的能等到他吗?”
李铭书读懂了他的痛苦,溢满童年从惊恐梦境里醒过来的恐惧。
于是,李铭书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外孙的额头,为他抚去无助。
“能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执着去看外公,渴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期限。
外公笑容温柔,仿佛已经看清了未来。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第62章 第 62 章 已经这么久了。
李司净的耳边一直吵杂。
他痛苦的从睡梦里醒来, 见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白炽灯的灯光惨淡得都不需要多想,一定是贤良镇卫生院。
他视线稍稍恢复, 清楚看到悬于头顶的输液瓶。
“李哥。”
万年凑了过来,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关切伴随着剧组成员的各种声音,一起涌上来。
“李哥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醒了应该没事了吧,李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医生。”
李司净在七嘴八舌关切话语里,听到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那场梦中零落的雨,还没停。
熟悉的脸庞,一张一张围在床边,他们争先恐后的表达着关心,李司净一句也听不清。
他只问:“周社呢?”
吵吵嚷嚷的声音静了下来。
“周社?”万年困惑询问,“是负责哪一块的周社?”
李司净表情一僵, 阴寒的冰凉仿佛那池潭水涌贯而入, 激得他心脏紧缩。
剧组后勤、协调、服装、人资, 哪一块都可以有周社。
都不会是李司净想找的周社。
不好的预感促使他下意识去摸手机。
万年见状, 赶紧出声:“李哥,你找手机吗?你的手机丢山里了, 我们还没找回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想联系谁?我帮你打。”
就等着李司净报出一个名字, 立刻拨出电话。
然而,李司净手指无力的笼在枕边, 盯着万年回不过神。
他想联系的周社, 除了他, 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号码。
可是那串数字存在手机里,他从来没有认真记住。
大众的网络识别号,和他差不多的地区编码,随机生成的用户号码。
不该难记, 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他觉得,他都存在手机里了,一定不会弄丢。
然而,这么大的雨声,连绵得淅淅沥沥,不可能在望不到尽头的荒山野岭,找回一个小小的手机。
李司净手机丢了。
他的小叔也丢了。
李司净顿时头痛欲裂。
只剩周社那句话回荡——
“等我。”
等你?
你真的……
能等到吗?-
《箱子》的拍摄过程,可以说惊心动魄。
开局送当红明星进局子,入村拍摄又遭遇小孩失踪停拍。
临近结束的时候,还没等来杀青喜讯,先传来社会新闻:暴雨连天,导演失踪。
“这邪门的事,连李司净都扛不住?”
“《箱子》拍摄也太曲折离奇了吧?如果李司净出事回不来了,哪个导演还敢干?”
“别乱说,李导肯定没事的。他以前遇到泥石流、海啸都活着回来了……”
李司净曾经绝境逢生的事迹,又一次被翻找出来。
混在《箱子》的社会新闻里,给众多网友带去谈资。
终于,在各种猜测讨论之中,剧组发布了好消息。
“李导已经平安归来,感谢警方及时救助。剧组没有人员伤亡,拍摄也没有遭受实质损失。快杀青了,请大家放心。”
简单一句,大家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没来得及调侃几句李司净的福大命大,就见发了几个月广告的迎渡,重新冒头,紧跟时事。
迎渡:“我就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再邪门的电影都罩得住吧?”
自吹自擂,骄傲得意,惹得关注消息的网友对他无情翻白眼。
“来了,这小子又抢功来了。”
“什么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又没事,是李司净吉人自有天相好吧!”
“喂?毛经纪,他又偷手机上网了,快抓他回去好好拍戏!”
但不得不说,迎渡自负的一句,令网络情绪恢复了应有的轻松愉快。
大家逐渐放下紧绷的神经,重归了原本的平静生活。
可是李司净的状态很差。
他总是坐在监视器背后,凝视着远处那座矗立的大山。
贤良镇的雨连绵下了五天,终于停了。
雨后放晴,敬神山格外的翠绿,是能够拍出漂亮场景的好风景。
他也难得的,能够真正看清那一片风景。
不会再有漆黑淤泥纠缠他,更没有席卷的预知侵入脑海。
李司净承受过的所有折磨,像是随着周社的那一刀,卷入了祭坛最深处,回到了属于它们的地方。
更不会再有许制片发送消息,让他烦恼痛苦。
那一天之后,李司净守着《箱子》补拍细节的镜头,让琐碎又重复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占据所有思绪。
直到他愣神发呆看着远处的敬神山,听到了万年笑着询问:
“李哥,张制片打电话了,问我们这边进度怎么样?”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灯光大亮的摄制棚,回到许制片出车祸的那一天,剧烈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许叶少时命丧车舆,《箱子》从一开始就变成了纪怜珊带来的制片人。
这部电影乃至整个业界,再没有一个名为“许叶”德高望重的制片人,开了一家一叶文化的公司,扶持无数的项目。
所有的一切,成了他一个人的梦。
少时早早死于车祸的许叶,再没有机会向这座大山献祭什么人牲,也不会有四十四命受害者。
他应该说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偏偏僵坐在原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周社呢?
张制片是纪怜珊的朋友,自然跟迎渡也很熟悉。
不一会儿,迎渡眉飞色舞的过来,笑着说:“老张催你了,怎么还没拍完?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拿手机就刷了一小会儿,天降五个大汉过来,把我手机抢了。虽然电影需要精益求精,李导你还是拍快点,不然帮我申请一下手机也行。”
李司净无心去听他的抱怨,认真看他,问道:“你认识一个制片人,叫许叶的吗?”
“以前做什么项目的?”
迎渡显然不认识,“新制片?”
李司净得到了有所意料的结果,竟然心里升起了一丝期望,又问:
“那你记得周社吗?”
“谁?”迎渡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哪个周社?剧组里的?”
“我小叔。”李司净心沉了下来,“他之前一直在剧组里,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显眼长风衣,远远站在旁边,看你们拍戏……”
可是他视线永远只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只要见到他,所有幻觉都会消失,变得心平气和。
现在,他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你小叔什么时候再来,我一定好好打招呼。”
迎渡态度恭敬,“早说你小叔在,我肯定给长辈留个好印象啊。”
留不了好印象了。
李司净心里的期待,跌落谷底。
连迎渡这种会在背后说周社邪门,稍微会一些奇门异术道观长大的人,也不记得的山野孤魂。
恐怕,不会再有除他以外的人记得了。
李司净放弃去想周社,他沉默的完成着《箱子》的后续拍摄。
没人记得这个王八蛋。
只剩他记得这个混蛋。
周社真的不是个东西。
李司净变得极少说话。
他反复去研究《箱子》确实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和剧组的人专注于电影本身,视线每次都没法从林荫的身上挪开。
他不该去信许叶的话,可是回放的一切镜头,都能清楚看出独孤深富有层次的演技。
年轻、懵懂、迷茫,那是走入寒潭前的阿深。
坚定、果断、沉稳,那是看清前路的外公。
李司净有想跟独孤深聊。
但他不确定独孤深是记得,还是忘得干净。
终于找了补拍镜头的机会,李司净点了拍摄片段出来,随口问道:
“阿深,当初你演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独孤深盯着监视器,上面属于他的身影,历经波澜,眼里有着不属于他的光芒。
“李导,我不知道。”
他如实的回答,又异常肯定,“但我会好好思考的。”
李司净懂了他的意思,尊重他的选择。
决心放弃生命,又重新活过来的人,应当有自己的想法。
他像林荫一样,终于产生了一个执着的理由,去回答一个也许没有答案的疑问,在日复一天没有改变的生活里,慢慢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独孤深什么都没说,但他确实不一样了。
他看向镜头的眼神,说出的台词,带出的情绪,全都不一样了。
属于他的灵魂火苗,气若游丝的燃烧,并不如外公演绎出来的豁达鲜艳,依然成为了李司净镜头前独特的色彩。
《箱子》宣布拍摄结束,剧组彻底宽心。
有惊无险、平平安安的结束,就是对一个项目最大的保佑。
至于电影能不能顺利上映,那得依仗另外一群人了。
幕后制作剪辑配乐过审,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李司净紧跟全程。
他沉默的守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的去研究镜头转场和剧情衔接。
有时候朝九晚五,按时吃饭。
有时候纠结于一个镜头、一帧画面、一点配乐,煎熬到彻夜不眠。
但李司净觉得这样很好。
专注去做一件事情,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即使是痛苦不堪的夜晚,他也能无数次回放属于林荫的画面,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哪一幕是外公,哪一幕是独孤深。
李司净发现周社没有食言。
他让外公活过来了,李铭书永远活在《箱子》里,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留下了自己短暂却永恒的执着信念。
李司净为《箱子》熬尽了灵魂,麻木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电影拿下播映许可,和众人研究宣发定档,他已经习惯了板着一张脸,公正客观的衡量专业人士给出的方案,究竟哪种更符合市场需求。
会议室总是萦绕着浓重的烟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消息音。
忽然,万年在一旁看着《箱子》原片摸着鱼,感慨了一句:
“诶李哥,原来我们去李家村拍这段的时候,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啊?”
已经这么久了啊。
李司净看着眼前研究的定档时间,不用刻意他去算时日,也能清楚记起《箱子》选角、遇到周社的那个秋天。
电影拍摄七个月,后期制作送审九个月。
已经这么久了。
仔细算起来,也不过是四百八十六天。
第63章 第 63 章 《箱子》
宣布电影上映, 《箱子》定档上映,前期宣传预热, 都成了一件盛事。
消息一出,蹲守了许久的网友,四面八方涌来,凑在评论区七嘴八舌的雀跃,掀起了期待已久的吵闹。
剧组发布的第一支预告,获得了极高赞誉。
“这审美真不错!”
《箱子》作为悬疑电影,发布的预告,十分契合谜题需要的清凉。
宣传海报,以青为底色。
竹影摇曳、山青林影,正衬得炎热夏季心头清亮。
剪辑的宣传视频, 可以说每一帧都是艺术品。
光影、青底、连映照在演员的脸庞, 都能见到叶片裁影, 眼波潋滟, 打出了主角们的名字。
纪怜珊 饰小玉
独孤深饰林荫
迎渡饰李襄
每个人独立主题的宣传视频,一经发布就能勾起网友的好奇。
纪怜珊饰演的小玉, 看起来只是帮助林荫整理遗物,怎么会引来危险和追杀?
迎渡饰演的李襄, 在关键时候救下林荫,带着林荫逃离危险, 偏偏又要举枪杀他?
而独孤深, 一个新人饰演的林荫, 夹在两个针锋相对的人之间,局促不安得像是清纯无辜大学生,怎么就遭遇了这种难以想象的惨事?
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盏调和气氛的小太阳,相处模式常常大打出手、互揭老底, 吵吵闹闹。
偏偏在吵吵闹闹里,留下了令人好奇的疑问。
大部分《箱子》的预告关注者,都是冲着迎渡的“影帝”金字招牌来的,也免不了为名不经传的新人演员停留。
独孤深饰演的林荫,独自走在竹林掩映的山间小道。
这样一个年轻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村落,只为了给外公送葬。
他几乎毫无防备的跌入阴谋,误以为朴实宁静的村庄,藏满了不愿被人翻找出来的陈年旧事。
他的沉默写满了思绪,视线里尽是一个渴求活着的年轻人,久经沧桑之后的静。
眼神从麻木苦痛转向坚定温和,霎时展露的笑容,勾出了《箱子》的伏笔。
短短一个预告,展现出了他生与死、茫然懵懂与信念坚定的情绪转变。
令人不由自主感叹:
“这演技?神了!”
已经对各种吹嘘免疫的网友,仍是会千百万次被各路鼓吹的视频、文字、截图骗去关注。
一次又一次点击收藏、点击喜欢,《箱子》的预热越发令人期待。
正式上映之前的点映,变为了一种人尽皆知的期待。
早在电影定档的一个月前,就有不少影评人收到私信和评论:
“哥,你能看《箱子》的点映不?这电影到底好不好看,跟兄弟吱一声。”
“姐妹,我信你的眼光,你可千万不要恰烂钱啊,给我们一个真实反馈谢谢了!”
一时之间,能提前看到《箱子》,成为影评人之间的暗暗攀比。
各路神仙大显神通,终于赶在点映拿到了特邀。
谁能成为第一批观众,掌握权威的一手消息,变得格外重要。
《箱子》点映那天,网络蹲满了观望的观众,数着时间去算电影两小时、采访一小时。
很快,影评人发布消息,当然是意料之中的好评。
有人照本宣科,一看就像收了钱乱贴标签。
“《箱子》作为一部悬疑电影,同时满足了喜剧爱好者、动作片爱好者、解谜爱好者和文艺爱好者。那是现实带来的荒诞喜感,为了活下去的拼搏挣扎。很喜欢的电影。”
有人心存宽容,站在新人新演员开始推荐。
“这部电影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不想活的年轻人,经历了波折顿悟之后,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罢了。轻松愉快,又带着悬疑的轻快,作为新人导演、新人主演的电影,绝对合格了。”
甚至有影评人另辟蹊径,不谈内容:
“面对‘值不值得去看?’这样常规的问题,我竟然会恍惚。”
“回答‘值得看’显得敷衍,回答‘一定要看啊超级好看的’显得功利。在认真思考之后,我决定说——”
“这是一场美梦,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第一场点映结束,无论是毒舌派还是温和派,对《箱子》都有着极为一致的评价:
“体验独特,值得一看。”
满屏的好评、期待、不错,已经让众多观众审美疲劳。
毕竟,这些影评人从来只说好好好,什么烂片都能吹出花来,骗人走进电影院坐两小时的牢。
大部分人都觉得,《箱子》无功无过,大约就是一部普普通通可有可无的电影罢了。
谁知,第二天的话题,诡异得令人瞩目。
#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极为迅速的攀升,点进去能见到昨天推荐《箱子》的影评人纱纱,大清早讲述了自己的梦:
“工作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清晰又痛苦的梦了。电影里的箱子,竟然真实的摆在我面前。”
“当时我在电影院,甚至吐槽它怎么跟骨灰盒似的,但在我的梦里,实在没了吐槽它的心情。”
“梦里,我妈一直在说:纱纱啊,你得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生几个乖孩子,这辈子才能幸福。还有数不清的亲戚,面容模糊劝告我:你得听妈妈的话,她能害你吗?别让她伤心失望了。”
“我就这样面对那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一直哭,一直流泪。因为没人关心我的愿望,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仿佛出生就设定好了的程序,不能出一点运行的错。”
“就算被问‘你的梦想是什么?’,都有着一套早早设定好的标准答案,回答不出标准答案,就会遭到最严厉的规训。”
“我极度缺爱,又必须给我妈提供源源不断的爱。哪怕是问我:‘你最爱的人是谁?’,我数遍了父母、朋友、偶像、小猫小狗,也很难意识到自己最爱的应该是自己。”
“我本来应该习惯了,二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可是,昨晚的梦里,我变得痛苦。痛苦得无法忍受,一直在尖叫,最终愤怒又暴躁的打碎了面前的箱子,说:我不!”
“箱子碎了,我醒了,眼角都还流着眼泪。”
“不知道怎么的,我在梦里砸碎的箱子,好像是电影里的那个箱子,只是里面紧锁的不再是电影里一个个虚构的受害者名字,而是曾经无人问津的我自己。而我像林荫一样,明明不想活了,却固执的和死亡搏命,只为了打开这个箱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电影为什么称呼它为无法打开的箱子。”
“原来,箱子里困住的是我。被杀死的也是我。”
影评人的梦境感慨,比第一天的收钱办事更叫人共情。
他们这一代人,无论是在读的学生,还是工作已久的社会人,都曾经被父母寄予厚望。
那些厚望扭曲了他们的自我,抹杀了他们的个性,让他们混沌的走入社会,毫无准备的去面对残酷现实,差点迷失在人生的路上。
听话、懂事,变成了他们受害的主旋律。
引得一个又一个受害者聚在这篇梦境分享之下,发出一句又一句共鸣。
“我以为纱纱不会有这种烦恼,因为你活成了我羡慕的模样,想不到我们一模一样。”
“比起昨天推荐说《箱子》的故事和演技,我更喜欢你今天说的梦境。”
“买票了,我也要去看看箱子里困住的我。”
比起那些表面好评,发自内心的感慨,带动了更多人准备去电影院一探究竟。
不少人觉得太夸张了吧,为了推荐一部电影,把自己童年阴影挖出来,是不是显得有些精神不太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评论区同行震惊询问:“纱纱,你也做了这种梦?”
纱纱回道:“也?”
一个“也”足够表达很多情绪。
她们不再在评论区交流,却阻止不了更多影评人震惊的交流。
“我也梦到了那个箱子,本来醒过来觉得好奇怪啊,是太久没看电影了吗?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结果在网上一搜,居然不止我一个人做这样的梦?”
“昨天我就说过,《箱子》表达的主题,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深。但我没想到大家共鸣的点,居然这么的一致……一致到我害怕。”
“是的,我也做了这种梦。幸好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当事人在各自的主页,发布着#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消息。
却不再像纱纱一般,仔细去讲内容。
他们轻描淡写,围观群众却看得一脸震惊。
“不是?什么梦?”
“《箱子》这么刺激的?看完都要做噩梦?”
“会不会跟李司净的《村落》一样,看了会做梦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就算不知道影评人说的是真是假,也知道李司净大名鼎鼎的《村落》。
毕竟,很多人看过之后缄默不言,亲身见识过那个诡谲窒息的梦境。
话题讨论一直没有停止,梦境的共鸣,勾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我要去看看《箱子》,到底什么魅力,能把大家晚上做的梦都控制了。”
“电影什么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梦是什么梦啊?我也想做一个!”
“李老师,上次村子的梦都快把我吓哭了,这次《箱子》我就不参与了哈!”
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人,理智清醒的表示:
“现在的营销越来越离谱了,我不会被骗票的。”
“做同一个梦是什么概念?这已经是超自然范畴了吧?真扯。”
“我倒要去试试!不做梦我就去给这种低俗营销的电影刷差评!”
这一试,竟试出了《箱子》满场满座的盛事。
《箱子》正式上映,大部分黄金时段的座位满员。
舒适的画面,恰到好处的音乐,还有演技出众的角色,特别适合晚上呼朋唤友去看,在笑声眼泪里度过愉快的夜晚。
如果这个电影出现在十年前,必然会被积极乐观、期待未来的年轻观众嗤之以鼻。
而现在,林荫普普通通,好像他们自己。
二十多岁的年龄,疲惫不堪的灵魂,学过的规则再也不适用,更不知道接下去怎么才能生存,对前途充满迷茫。
他外公去世了,回到村子里收拾遗物,只是一栋破旧老屋,几本纸页发黄的日记,还有一个箱子。
一个记载了未能活下去的人姓名的箱子。
一个藏起了迫害危险的箱子。
一个逝者的箱子。
他们见到林荫累得麻木疲惫,对死亡无所畏惧。
又为了这么一个承载着死亡的箱子,拼命的想要活下去。
“他们不想箱子里的东西出现,我就该听他们的话吗?这辈子我是够听话了,死前忽然想试试,如果我不听话能怎样。”
“反正我烂命一条,再拼命,吃亏的肯定不是我。”
他话语变得鲜活,感染了电影院的观众。
林荫带领着他们穿过深幽荒林,藏入祭祀队伍。
在吵闹喧天、披红挂绿的追逐里,见证了一个偏僻村落保留的愚昧信仰,如何一步一步举着欢庆的灯火,变为令人惊叹的文化艺术。
又见到这样的艺术背后,藏起的无数血债。
观众的困惑,直到箱子终于被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外公至死保护的箱子,林荫拼命打开的箱子,藏着最大的秘密。
一份一份证据,代表着一条一条逝去生命。
不想活的林荫,翻看这些曾经怀揣着天真梦想死在山里成为祭品的女孩子。
终于翻出了一张清晰的、空白得只剩名字的“守山玉”。
小玉笑容欣然。
她说:“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一个从祭品到司舞,敲响战鼓,唤回鬼魂,真真正正站起来救活了自己的一个名字。
连名字都留在山里的小玉,与神出鬼没的李襄,都像是林荫绝望到极致的一场幻觉。
他跌跌撞撞的走向阳光,小玉和李襄远远看他。
没有挥手,没有送别,没有言语。
只有他一个人应该走下去的路。
孤独的、看不清前途的,属于自己的路。
有人走出电影院,怀揣着满足与期待,留下了他的影评:
“好看啊,《箱子》。”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毕竟是迎渡选的片嘛~相信我们大影帝!”
“林荫吓到我了,他的反应好真实,他走入寒潭时候,我心脏一下收紧了,我以为他会死。”
“独孤深演技太厉害了……从哪里挖出来的新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剧透了,但是咱们珊珊姐真的从花瓶女一,变成真正的故事主角了!一部林荫寻找自我、小玉拯救自己的电影,不错看!”
他们在故事里做了一场两个小时的美梦,走出喧闹的电影院,重新汇入丛丛人流,拥抱渗透骨髓的孤独。
然后在孤独中,勾起愉快的笑意分享《箱子》带来的感悟: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在热热闹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是,我仍有孤独活下去的勇气。”
然后沉沉睡去,等候着重复的一天。
却在梦境里与更多的人相遇。
梦里他们也许独自一人,也许朋友成群。
都重新见到了这一生回避的难题、遗忘的苦难、放弃的选择,全在梦境重现,疯狂的逼迫他们面对。
流不尽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愤怒,成为了梦的主题。
他们都会见到一个箱子,和电影里林荫费尽心思找到的箱子一模一样。
两手能捧起的宽度,朴素黑沉的木盒子,不大的空间。
可它能够装入一个人的无法实现的梦想、难以坚持的道路、原谅不了的伤害。
它安静的出现在与绝境抗争的人们视野,等待着最终的决定。
要么从容死去,笑着和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告别。
要么打开箱子,哭着接受曾经不愿面对的自己。
然后,学会爱自己。
“我……”
无数人被闹钟唤醒,坐在床上还没能回神,人已经抓起手机,震惊诧异的疯狂输出——
“我梦到了箱子,一个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箱子!”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佳话题,不断吸引观众参与。
里面讲述了许多人不同的梦。
每一个梦都真实的让人驻足。
有人困在永远出不去的考场,面对写不出来的题目,心慌得像是年少无助的自己。
有人困在父母去世的火葬场,仰望阴郁天空,去听亲戚虚情假意的安慰,对遗产的觊觎。
有人困在受到伤害的那个夜晚,颤抖的蜷缩在角落,祈祷伤害自己的人能够放过自己。
有人困在无法继续前进的路上,一边是父母殷切期待的完美人生,一边是见不到未来的深渊,迷茫的踩在悬崖边缘,只等心灰意冷,纵身一跃。
一场又一场的梦,尽是他们共有的噩梦。
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想要获救。
心里想起的是《箱子》里林荫的那句话——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然后,狠狠的砸碎它。
林荫打开箱子之后,见到了一个个在深山里死去的名字,为自己搏命而活的旅途画上句点。
他们亲手打开箱子,见到的是曾经遗忘的、绝望的自己,为曾经逃避的痛苦找到了另一条生路。
砸碎箱子的决定,令他们获得了全新的力气。
有力气去思考,有力气去生活。
有力气去找很多人求救,慢慢回想起来,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观众看了共同的《箱子》,历经了一场共同的梦。
从麻木到崩溃,重走了曾经回避的阴影。
一觉醒来,又是全新的开始。
他们心有余悸,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突然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曾经做过村子噩梦的人,不断对比着《村落》带来的恐惧,《箱子》带来的温馨,阐释着他们对《箱子》的无尽喜爱。
没做过村子噩梦的人却在思考:
“我看《村落》的时候,并没有做梦,因为我一直知道女人遭受迫害的事实,知道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会是什么可怕地狱,但是《箱子》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我甚至都要忘记自己还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假装自己走出来了。可在昨天的梦里,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
“没有走出过去的我,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因为——”
“我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人,会做一场漫长又折磨的噩梦。
那个无所谓现在和未来,持续活在沮丧、失望里的自己,似乎永远困在泥泞黑暗的过去,随着绝望透顶的林荫一起,沉入了山里的深潭。
他们丢掉了自己,他们把自己和希望一起关进打不开的箱子里。
不断麻痹自我,不断寻求帮助,彻底逃避。
可是他们忘记了。
关上的箱子即使装起的一切,也有达到承载极限的一天。
那一天,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否定、最后一次失败,就能将他们无情的打垮,倒在命运面前,喘不过气。
而那只装满了逃避的箱子,如同装满了怪物,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让他们重新想起,永远逃不掉的梦魇。
梦魇无情追逐的世界,不存在救援,不存在帮助。
只能自己伸出手,愤怒又绝望的砸碎那个箱子,去面对曾经鄙夷、厌恶、抛弃的软弱自己。
然后,像电影里的林荫一样,从死到生,苦苦挣扎,重新亮起一双眼睛——
面对自己,承认自己,接受自己。
成为自己。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好的宣传。
哪怕花钱去砸营销,吹捧画质故事演技,也做不到如此广泛、如此真实的共鸣。
在电影院里,他们会看到一个年轻人不想活。
也许会对他发出嘲笑,也许会因为他开始自省,也许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那么悲惨的生活。
当他们在寂静夜晚闭上眼睛,见到的则是自己努力抗争过的日日夜夜,又在梦境里发疯一般,流着泪,哭喊着想要活下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林荫。
是经历了绝望和痛苦,也决定抛弃所有,重新活下去的林荫。
《箱子》上映一周,电影的反馈伴随着一次又一次讲述的梦魇,逐渐充盈了灰暗的网络。
那些不想活了的悲观,感受不到快乐的沮丧,都在一部电影后的梦境驱散。
再也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快乐,再也不需要执着自己一定要成功。
根深蒂固的“幸福”模板,成为了不幸人抛弃的法则。
疲惫许久的成年人,早就读完了读不完的书、写完了写不完的作业、卷完了卷不完的兴趣,已经叫他们过早的迷失自己。
此刻,他们在梦境里稍稍喘气,总算在生活重压中抬起头,去思考: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失败者也不错。
即使明天生命就要结束,也可以过一过今天想要的生活。
李司净的能力,自《箱子》上映,再也没有人怀疑。
他给了荧幕一个完美的故事,更给了观众一场解救自我的美梦。
从未有一部电影,引得如此多的痛哭。
他们梦醒之后哭泣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崩溃。
而是深藏在午夜的梦境里,终于面对了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原谅、无法释怀的过去。
这部电影注定会被观众记住。
因为他们在梦里接受了自己。
第64章 第 64 章 他没病。
网络最热闹的时候, 李司净在宋曦的咨询室。
宋曦仍是穿着白大褂,带着他专业的胸牌。
他最近常常会去学校做免费咨询, 又接了不少公益讲座,有了新的规划,比以前忙了,李司净见他都得提前预约。
他笑着说:“你的电影特别棒,我看了点映之后,还带朋友去二刷了,朋友也感觉不错。而且昨天陈菲娅来,说她喜欢这部电影,喜欢做纪怜珊的助理,说自己长了很多见识, 公司的人对她也很好。”
李司净知道。
纪怜珊路演总会带着陈菲娅, 让她在热闹繁忙的地方, 做点简单的助理工作。
曾经那个被外界称作很神经的女人, 已经可以条理清楚的帮忙完成日常琐事。
她不想去学校,不想读书, 纪怜珊就带她工作,在这个并不怎么看重学历的圈子里, 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
做不完的琐事占据了她的生活,让她动了起来, 可以去谈一些希望, 一些未来。
她仍是穿黑色, 但黑色成了她的一种喜好。
偶尔眼神闪烁,不敢跟人对视,却能在纪怜珊问她话的时候,笑得眼眸发光。
宋曦说了很多, 仿佛他才是寻求帮助的来访。
也会聊起网络上关于《箱子》看完会做梦的传闻,始终对这样的传闻感兴趣。
李司净听完笑了笑,问他:“那你呢?你看完了《箱子》有做梦吗?”
宋曦说:“有做梦,不过跟网上说的梦都不一样,也没有看见电影里的箱子。”
“我是梦到了小时候。”
李司净亲眼见过宋曦的小时候,在他的轻描淡写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考场噩梦,变得更为具体。
他说:“小时候我爸妈对我要求特别高。即使是年级第一名,也不能代表我优秀。比如说,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没有主观题的学科,我拿不到满分,那就是我的错,语文和英语这种有主观题的学科,如果客观题被扣了分,那也是我的错。”
“犯了错就要受罚,写忏悔书、跪爷爷的遗像,我爸妈没有打过我,但是给我的精神压力特别大,我过得像是一个罪人,必须彻底改过自新才配活着。所以我特别怕考试。”
“现在想起来,一个考试罢了,考差了又不是没书读,我却觉得这件事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因为我爸妈觉得这件事就是我的生死。”
李司净记忆里都快淡忘了的考试,在宋曦的记忆里成为了另一种炼狱。
此时的宋曦坦然的笑着说:“我以前是不想活的。在这世上想要活着就要面对太多的痛苦,被人否定、被人嘲笑,被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现在呢?”
李司净出声打断他,那一刻医生和患者身份再度对调。
“你还痛苦吗?”
“哈哈哈。”
宋曦笑出声,脱离了那一瞬间的沮丧。
“不痛苦,因为我想明白了:大家都在努力往前跑,一遍一遍的重复前人走过的路,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去走一样的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停在原地,我想往后倒退,我想离开赛道。”
“就算昨天痛苦得想要结束,一想到今天还有你的预约,还要给你做咨询,我还是会振作起来,期待着我们的见面。”
李司净勾起笑意,“想不到,我也能成为你的期待。”
宋曦说:“因为我听了你的建议,又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交了一次白卷。”
李司净没想到他记得这个。
又听他笑着说:“就是你建议我之后,刚好在网上刷到了法考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参加这场考试。”
这场号称中国最难的考试,考场满座。
宋曦学的专业和司法毫不沾边,仍是准时准点,拿着准考证进入了考场。
“试卷上的题目都很有趣,每道题读起来既生活又专业,我很喜欢,它让我感觉自己跟考试这件事离得好远。”
宋曦说着都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上面每一题都在模拟情景,说夫妻吵架,离婚退还彩礼,说子女不孝,老人去法院起诉,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都跟法律挂了钩。”
宋曦说得兴趣盎然,从法律的角度去剖析了“人”这种生物。
“法律不承认爱。法律认定的结婚不是因为爱,是为了获得利益,生孩子也不是因为爱,是为了维护利益关系。”
“所以在这样的题里,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当初我选择去死,因为我以为,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从楼上一跃而下,可以报复他们。”
他眼睛泛着光,溢满了对年幼自己的无尽嘲讽。
“好傻啊,真的是好傻。原来我那时候想死,是因为我以为他们爱我。他们爱我,那我死了,他们就会悔过。会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幡然醒悟,会反省自己不该那么对我。”
“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宋曦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笑容,“我就算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也惩罚不了任何人。”
“因为他们不爱我。”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又善良。
以为拼命,父母就会爱他。
以为死去,父母就会后悔。
宋曦比旁人看得更多,知道得更清楚。
“人很难发现自己被爱,但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不被爱。”
他笑声回荡在咨询室,感染得李司净都心情愉快。
“我总是开解我见到的病人:不用再寻找别人的爱,学会爱自己。可我过了二十多年,才意识到,小时候的我拼命努力实现他们的愿望,拿到成绩,是希望得到他们的爱。”
“箱子里困住的就是这样的我吧。相信爱,渴望爱,努力去证明爱。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困住了我,想明白之后,那个噩梦变得很可笑。”
“考好了,没有爱,考差了,也不会有爱。”
宋曦哈哈大笑,嘲笑曾经幼稚的自己。
“法律意义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差点决定我的生死。”
李司净知道,宋曦看不到箱子,因为他的箱子早就被周社一刀斩破。
那把刀斩断的不仅仅是宋曦的脖颈,更是牵连着痛苦与沮丧的梦魇。
而他交上的白卷,彻底覆盖了死亡抉择的恐惧。
现在的自己终于放过了曾经的他,不再去执着追求不存在的爱,可以随心所欲的继续活下去。
可惜,这个周社解救出来的人,完全忘记了周社。
忘记了自己兴高采烈,跟李司净不停提及的小叔、小叔。
只记得李司净给他的建议。
“恭喜你了。”
李司净笑了笑,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情绪,只是想跟宋曦闲聊。
“所以你才会放着钱不赚,跑去做什么免费咨询和公益讲座?宣传消息都推我脸上了。”
“钱很重要,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钱,但是钱对我来说又没那么重要,以后有得是机会赚。”
不愧是咨询费六千50分钟的宋医生,完全有底气理所当然的说钱不重要了。
“我自己想通了,就觉得我还是有些天真的英雄主义情怀,希望能够帮一帮曾经像我一样的孩子们。”
李司净清楚他抹消不去的善良,格外好奇他怎么帮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
“难道你要跟他们说,你们父母不爱你,你要学会爱自己,为自己打算?”
“那不行!”
宋曦笑得灿烂,一口否定,“这些孩子还小,根本分辨不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估计他们听了,转头就要告诉父母——医生说我抑郁都是因为你们不爱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宋曦万分无奈,“家长不把我撕了?”
李司净能想象到那个糟糕的场景。
绝对的医闹现场,宋曦少说要挨两巴掌。
于是,聪明的宋曦用了绝妙的办法。
“我只是跟他们和他们父母说,孩子学习太紧绷了,需要放松一下心情,最好可以全家一起,去看你的电影,去找到那个箱子。”
“那个让自己感到安全,困住了自己,又不得不为了自己打碎的箱子。只要有了面对它的勇气,打碎它的决心,什么分数成绩,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过好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得重要。”
宋曦的感慨,语气有些恍惚,似乎有的家长听了建议,谨遵医嘱,有些没有,依然我行我素,导致他充满了遗憾。
他笑了笑,并不强求自己做一个人人都能救的神,温和的看向李司净。
“那你呢?你拍了《箱子》,很多人都说自己见到了困住自己的箱子,所以你也有这样一个箱子吗?”
“有。”
李司净双手紧握,指尖冰凉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后颈,穿透下颚。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这么说着,宋曦立刻专注来听。
“像是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梦,里面满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和我讨厌的人,但是这样的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李司净重新讲述的周社,依旧是那副模样——
冷漠、残忍,抬手挥刀,杀人不眨眼。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告诉宋曦的。
他见过宋曦记录,也听过宋曦谈论分析。
等他不疾不徐说完,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里不该有的期待,问道:
“你的记录里,应该记录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叫周社。”
宋曦确实去翻了记录。
作为咨询师他会给每一个来访,详细写一份记录。
李司净的记录非常的普通:噩梦、被害妄想症,甚至觉得自己的梦,能够决定现实世界里人的生死。
精神疾病的患者大多是这样的症状。
宋曦并没有在记录里,找到一个叫周社的男人。
但他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做好了准备。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记录他,请你详细告诉我,周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
李司净的声音持续回荡在咨询室。
他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个无微不至又冷漠无情的人。
他在梦里令李司净感到恐惧,在现实里却叫李司净充满眷恋。
当李司净一句一句的说他,发现自己能够告诉宋曦的事情其实不多。
周社就像他在妄想中虚构出的爱人,体贴温柔,又能够为他牺牲一切,哪怕是性命。
最终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候,给他找来了适合的演员,亲自陪他演了一出戏。
完美无缺。
咨询室陷入沉默,李司净说完了。
宋曦记录一切,却听到李司净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说,我想去找自己幻想出来的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宋曦停下记录,说道:“你要相信这个人一定存在,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会在等你。”
李司净欣赏宋曦。
就算宋曦永远都不会记得周社,也能够专业的支持他,去寻找自己的幻想,尊重自己的内心。
活着,然后去找他。
“如果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呢?”李司净又问。
“不会的。”
宋曦镇定且熟练的劝说道:“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死了,他就有可能活着。你要让自己相信,他一定活在某个地方,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你没有忘记他,早晚都会见到他。”
人无法证明不存在的事物。
就像李司净无法向宋曦证明周社存在。
可这是宋曦。
即使李司净无法向他证明周社的存在,他也会努力的让李司净相信——
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世上,你一定要活着等下去。
李司净忽然问:“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这是一种什么症状?”
宋曦说:“正常的症状,无论是你喜欢梦里的男人,还是幻想他会不惜性命的爱你,都是一种非常普通的……”
“宋医生。”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定论,“从你精神科执业经验,病理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我这是什么症状?”
宋曦看他很久,在他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象征绝望和迷茫的情绪波澜。
显然他很镇定。
在确定李司净的镇定之后,宋曦声音轻得像叹息。
“精神分裂。”
李司净意料之中,仍是止不住心头痛苦一跳。
精神分裂、妄想症、思觉失调症。
这样的诊断结论,李司净听了好多年、好多次、好多遍。
如今,他依旧在安静的听。
宋曦继续说道:“梦里的男人是你自己另一种渴望人格,是真实生活映射出来的虚假幻觉,即使那个男人存在,你也需要意识到,他就是你自己。”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吗?等你拍完电影,我帮你联系医院,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现在《箱子》那么受欢迎,大家都记住了你,也都发自内心的爱你。”
“你一向理智、博学,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李司净,你拥有了很多爱,已经不需要再去寻求一个虚构出来的人格爱你。”
李司净忽然笑出声。
整个空荡专业的咨询室,都是他自嘲顿悟的笑。
他发现了。
一次又一次否定医生的诊疗结果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的正确,坚定自己的想法罢了。
李司净站起来说:“谢谢你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但我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见你了。”
宋曦慌张起来,急忙伸手挽留他。
“李司净,你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幻觉是现实,更不要觉得对方是一个托梦的死人,要你陪他一起去死!”
“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聪明人,无论这个男人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一定是希望你能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以前因为你忙着拍戏,不愿意吃药、不愿意住院,我都可以理解。但现在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取得了许多人一辈子渴望而不可及的成功,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输给自己!”
宋曦的焦急真情实意,他是真心为李司净着想。
“你拍出《箱子》这样的电影,劝告大家好好活下去,怎么能自己不负责任的不想活了。”
“幻觉只是幻觉,再大的痛苦我们活着都能跨过去,这是你教我的!”
“宋曦,我很好,没有不想活。”
李司净笑着抚开他阻拦的手,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不需要再看病了。”
他没病。
第65章 第 65 章 他真实存在
李司净在没有周社的世界, 过着没有周社的生活。
他守着厨房沸水,去煮一碗简单的面条。
看着一根根的面, 卷成柔软弧度,想起周社跟他爸一起挤在厨房闲聊。
沿海的外贸,失业的压力,三十五岁危机。
他以前不屑一顾的话题,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会在心里去算:还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轮到他的三十五岁。
吃完面,洗完碗,李司净给他爸打电话:“妈妈在吗?”
他爸那边幸福得大叫, “她在拍艺术照!摄影师要求摆造型, 手把手的教啊, 从白天拍到晚上了。她是真的不嫌累!”
李司净跟妈妈仍有隔阂, 也许他的话题更适合和爸爸聊。
毕竟,这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愿意等了十八年, 仍不后悔的男人。
他说:“爸,我有喜欢的人了, 但他离我很远很远,我想去找他, 可以吗?”
他爸愣了愣:“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 但是他在哪个地方啊?再远能多远?你要去很久吗?”
“很久。”
“那……”他爸犹豫了一下, “对方喜欢你吗?”
李司净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许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应该……喜欢吧?”
李司净握着手机,慢慢去说:
“我和他一起面对了不少事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不要命也要救我的人。”
儿子确定拥有两情相悦的人,本该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 他爸却沉默了许久。
“净净。”
等到他爸重新出声,语气都郑重起来。
“我以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外公。他跟我说,万一你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来怎么办?我说我等她,不管多久,我会等她回来。”
“刚刚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我突然就想起来这个梦了。”
“等待和寻找,都是一件费心费神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先讨论值不值得再去做。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认真思考过了,才会问我。”
“净净,你喜欢的人对你很重要,可你一定要记得,你对爸爸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他说:“这次你走,无论能不能找到他,也要记得回家。”
李司净没有回答。
也许他走出去,永远不能回家。
结束通话,李司净坐在书房,拿起一本外公的日记。
扉页那句“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字迹清晰,锋利坚定。
李司净的梦魇,已经彻底斩除了。
那把游刃有余斩除一切的利刃,深深扎入周社的心脏,而李司净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刀伤,每一次呼吸跳动得生疼。
外公日记里相同的内容,李司净看过无数次。
这次重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因为他变了。
不会再为周社说出外公日记上的字句感到害怕。
也不会焦躁急切的想要知道日记写的是真是假。
他只会想,当初应该对周社好一点。
他们还没去尝尝巷尾那家烧烤,也没有一起悠闲的出门旅行。
这样枯燥无味连手机都只会用老式山寨机的人,恐怕还没完整在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
李司净想着,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急切去拿。
是迎渡的电话。
“李司净,你空吗?”
迎渡难得会这么焦急,“快来我家。”
虽然迎渡是叫李司净去他家,为的却并不是自己。
他给李司净开了门,烦恼得双手环抱,锁紧了眉心。
“阿深状态很不好,之前他没出席路演宣传,我就很担心他。我们联系过几次,他都说他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但是前几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撞见他被一个网红纠缠,又是拍照又是询问,如果不是那个网红实在太吵,我都没认出是阿深。”
“他的状态太糟糕了。”
独孤深糟糕的不止是状态。
家里乱七八糟,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难。
糟糕得不像迎渡认识的独孤深,迫使他必须用尽手段,把人带回家养着,免得一转眼死在家里,成为了《箱子》又一个社会新闻。
然而,迎渡可以帮他定时吃饭,随时保持房间整洁,每天强迫他按时休息。
却帮不了更多。
这才叫来李司净,满脸烦恼的求助:
“他说他想外公了,他想李铭书了。”
这世上已经不再存在的李铭书,依旧影响着独孤深。
精疲力竭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他,仿佛一个彷徨的孩子,等着外公来接。
李司净慢慢走了过去,只觉得独孤深果然和他很像。
始终思念着不复存在的人,陷入苦闷的情绪,永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阿深。”
李司净一句呼唤,疲倦的独孤深亮起了眼睛。
“李导。”他固执的保持着这个称呼,稍稍坐直了,“你怎么来了?他……”
独孤深看了看远处的屋主,“迎渡叫你来的?”
迎渡被他一看,逃避的声张。
“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李司净你和阿深慢慢聊。”
说着,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李司净猜想他们发生了什么,但迎渡无疑是做了最好的决定。
独孤深不能一个人待着。
经历了外公的复活,独孤深遭受的折磨,都被他完完全全的忽视了。
那些痛苦,本应该由他这个李铭书的外孙亲自解决,但他自己也应接不暇,选择了相信独孤深自己。
可惜,独孤深毕竟不是李司净。
李司净有父母,有追求,有梦想,经历的诋毁、谩骂、否定、失败数不胜数,意志远远强过独孤深。
他根本忘记了:
网络铺天盖地夸赞林荫的演技,对别人而言是独孤深的成功,对独孤深而言却是更深的痛苦。
“李导,我很想外公。”
短暂的沉默,由独孤深打破。
“在李家村拍戏的时候,外公真的活了过来,你知道吗?”
李司净惨淡的笑了笑,“知道。”
得了李司净的肯定,独孤深痛苦的捂住头,声音虚弱,说得委屈。
“网络对我的称赞,全是他们对外公的称赞。你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那些经历了死亡最后平淡温和活下来的镜头,那些彻底醒悟坦然面对现实的镜头,都是外公。我梦里见不到他了,没法再跟他聊天了。”
“我比网上那些人更想再见到他,想跟他说,活下来的是他就好了——”
“阿深。”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宋曦无数次打断自己。
“外公再好,他的旅程也结束了。他不后悔、不难过、不遗憾,对短暂一生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视作属于自己的宝贵记忆,他一点也不眷恋人世间的生活。”
“你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
独孤深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我记得。”
“外公说,要我不留遗憾、无怨无悔的活着,等到再度重逢,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可他做不到。
独孤深痛苦的抱住头,蜷缩令他感到安全,即使这份安全在陌生的迎渡家里荡然无存。
李司净清楚独孤深比自己更脆弱。
独孤深什么都没有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宋曦的方案,告诉独孤深:
“如果你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带你去医院,吃药住院,就不用去想这些痛苦的事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呢,李导?”
独孤深泪眼婆娑的看他,“你曾经最痛苦的时候,也是吃药住院吗?”
“是。”
吃下一堆昏昏入睡又头痛欲裂的药剂,住在定时询问的枯燥病房。
没有思考,没有念头,彻夜梦魇缠身,病情毫无改善,却能维持生命体征,浑浑噩噩的活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独孤深似乎平静了一些,却克制不住的低喃:
“住院也好,我住在这里觉得自己好丢人,什么都不会做,根本不值得迎渡对我好。”
“迎渡越好,显得我越废物。”
“没这回事。”
李司净虽然知道迎渡不靠谱,但他明白迎渡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慈善决定。
“迎渡照顾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具有无可取代的天赋,他想培养你,不愿意看到一个具有天赋的演员就此消失……”
“那不是我的天赋。”
独孤深否定得果断,“是外公的,是李铭书的。”
“我能够感受到外公的灵魂,我沉入一片黑暗之后,也能听到外公一直在跟我说话,他说他不希望我醒来之后,面对他丢下的烂摊子,他即使对演戏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也会为了我保证剧组正常的拍摄。”
“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算是小叔跟他说,留下来活着,是你的愿望,我死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人会伤心,他也在保护我。”
李司净听到一个不该出现的称呼,他僵硬的愣在原地。
独孤深的否定还在继续:“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在了。”
“我甚至觉得,小叔再强硬一些,不要答应外公的条件,不要去管我这种废物的想法,彻底把外公留下来就好了。”
“他才是林荫,他比我更应该活下来,去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夸奖他、赞美他、认同他,而不是我。”
室内变得寂静,只剩独孤深喃喃自语般的絮絮。
“李导,你说外公对人间没有留念,可是我想,外公留在人间,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愿望。有些愿望,一定是活人才可以完成的。”
“小叔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外公说他让自己多活了两年,又凭什么可以决定外公的去留……李导?”
独孤深的声音停下,更为细碎的哽咽回荡在室内。
李司净捂住了脸,在哭。
李司净仿佛独自在沙漠行走到精疲力竭,枯槁干涸濒死时见到了一汪绿洲。
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即使他在宋曦面前如此笃定,不可动摇。
然而,他仅存的理智,仍旧需要微小的证据去告诉他:周社不是幻觉,你是对的。
现在,他找到了那份微小的证据了。
“阿深……这世上只有你能替我证明,他真实存在,不是我的幻觉了。”
他差点相信,那个男人是他病入膏肓的幻觉里虚构的梦境,是他处于绝境,自我分裂的人格。
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第66章 第 66 章 现在,是时候了。
独孤深根本没想过, 这世上除了他和李司净,再也没有人记得小叔。
那个在剧组来回晃荡, 俊美得引人瞩目的男人,总是温柔的站在李司净身边,笑着逗得李司净恼羞成怒。
他们两个人,仿佛隔绝于其他人之外,形成了独特的默契。
绝对不需要他这样的人关心。
《箱子》结束拍摄,独孤深不知道小叔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他,小叔去了哪里。
毕竟,他和李司净的小叔毫无交集。
可是李司净却说:“阿深,能陪我再聊聊他吗?”
因为除了他, 没人可以陪李司净聊起小叔了。
独孤深死寂的心, 忽然跳动得有价值了。
为了这场聊天, 独孤深可谓是绞尽脑汁。
“小叔经常穿灰色的风衣和黑色的呢子外套, 站在拍摄现场,虽然颜色不显眼, 但他穿着实在是太引人注目,每次我都能发现他在哪里。”
李司净眼眶通红, 却笑出了声。
“那是我给他选的外套,他总是穿灰色、黑色的衣服, 也确实太显眼了, 所以我常常赶他, 让他走远点,不要影响我们拍戏。”
独孤深又说:“小叔长得那么帅,好多人悄悄过去想要加微信。结果他手机拿出来,大家都知难而退了!”
李司净哈哈大笑, “这手机是我带他去买的,他非要选老年机,说续航越长越好。害得营业员看我们眼神都不对,怀疑他是什么傻子!”
“当时、当时……”
独孤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跟小叔说上几句,李导你就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往旁边躲,你应该是没看见我,所以……”
“所以后来我一直在想……嗯……”独孤深犹豫片刻,这才问出声,“你跟小叔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的,我和他恋爱了。”
李司净沉寂许久的心跳剧烈跳动,虚无缥缈、不能存在的感情,终于有了证据。
“我爱他的。”
李司净十分肯定,“他也很爱我。”
凝重气氛在笑声中驱散,变得愉快又轻松。
两个不爱说话的人,终于聊起一个不被记得的人,产生了全新的回忆。
李司净所有的痛苦烟消云散,他给了独孤深最好的建议。
“阿深,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如果你遗憾亲人去世,遗憾外公的离开,可以尝试写故事、拍电影、拍短剧或者拍视频,记录他们的存在。就像我拍摄《箱子》,让外公活在了在荧幕上。”
“你也可以试着,让你想念的人活过来。”
“我?”独孤深显然没有想过,“我做不到……”
李司净懂得他的犹豫,“以前的我做不到,但你知道的,我做到了。”
独孤深迷茫的眼睛,渐渐有了光。
李司净笑了笑,怀揣着感谢,认真的说道:
“网络上对林荫的夸奖,也有对你的夸奖,你是我和小叔一眼相中的林荫,也是外公认可的林荫。也许观众会对你升起不需要的期待,希望你以后演戏、拿奖、大红大紫,但你依然可以大胆去走自己的路,和所有观众的期待都不一样,独属于你一个人的路。”
不必背负他人命运的路。
“等到你的故事出现的那一天,我和小叔会来看的。”
李司净替周社给了承诺。
即使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承诺,也说得格外笃定。
他们聊了很久,听独孤深说自己喜欢的电影,听李司净聊剧本创作、故事创作的基本原理。
不再去提伤心难过的往事。
李司净走的时候,迎渡送到了门口。
迎渡问:“刚才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司净道:“聊故事,聊剧本。”
迎渡松了一口气,“还得是你这个大导演能跟他聊两句。他情绪不怎么稳定,我约了医生,准备带他去看看。你之前的那个心理医生呢?”
“你说宋曦?”
李司净客观的说,“他的咨询风格,可能不适合阿深。”
“怎么说?”迎渡显然不太了解心理咨询,“做这行的还要挑风格?”
“他经常接待衣食无忧的客户,具有极强的同情心,但他没有办法理解阿深。”
就像宋曦至今也无法理解李司净。
“那你还找他?”迎渡不理解,“我看他在剧组担任顾问的时候,跟你聊得可好了。”
“因为我需要的不是医生。”
李司净看过很多医生,没有哪个医生能够解决他无边的梦魇。
于是,他只是想找一个嘴巴严实,不缺经验,具有极好职业素养和保密意识的聊天对象。
宋曦就是这样合格的聊天对象,因为他贵。
至于观点和劝慰,李司净只选自己喜欢的听。
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而独孤深,不清楚。
李司净看向禁闭的房门,仿佛迎渡把独孤深关起来就能关住独孤深的痛苦。
正如独孤深把自己厌恶的一切关在了箱子里。
“人面对医生和咨询师也会说慌,对自我的保护像疑心病一样根深蒂固。”
李司净太清楚独孤深的状态,就像他清楚自己的状态。
“他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对他绝对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对不会厌恶他的人。”
“如果你做不到,就放手吧。”
迎渡表情没有动摇,眼神深沉的勾起一笑。
“你知道你外公在我手上绑过红线吗?林迎和林荫,就这么牵着的……”
他懒散的依靠在墙边,抬手指了指自己手腕,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这辈子放不了手了。
李司净见过太多人的情绪,他立刻知道迎渡的想法比他想象要坚定。
执着的人会被执着的人打动。
李司净回之一笑,道:“迎渡,你帮我算一卦。”
他乍地一问,迎渡都吓了一跳,“什么?”
李司净说:“给我算命。”
迎渡视线诧异。
李司净从来不信命,现在却叫他算命。
他迟疑片刻,才谨慎问道:“先说,我不算生死、不问富贵。你想算什么……”
“我丢了一样东西。”
一个混账东西。
“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见过。”
也没有人记得。
“我还能找到他吗?”
即使他绝对不会放弃去找。
迎渡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寻物算得挺准的,就算我姐那么嫌弃我,丢东西了都总找我来算,说我特好用。”
在迎渡眼里,李司净的命格面相,本就坎坷崎岖,能够顺利活下来全是奇迹。
他怀着轻松心情,掐了手指,去算李司净的失物。
偏偏得出的结果,和迎渡算过的失物都不一样。
深深的空白,掐指连落两个空亡——
不明、失踪、求不得。
内心不安,迷失方向。
迎渡脸色未变,甚至眉梢变得惊喜,满怀笑意。
“能找到。”
他并不是第一次说谎,却是第一次说得真情实意。
“小吉,北方近水,速喜,失而复得。这东西附着了你未来的美好前程,能破除你的迷茫恐惧。你会找到的,当你成功看清自己真实心意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李司净笑了笑,“多谢了。”
李司净是不信命的。
他如果信命,早就应该死在了敬神山里,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是迎渡帮他算的命,他很喜欢。
不过是一句“能找到”,他来来去去反刍那句判词,“北方近水,失而复得”,越发的信命。
李司净陷入长久的失眠。
他好几天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像一直没有睡着,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又倚靠窗边去看月亮。
不知道要熬多久,才会疲惫的睡着。
终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朦朦胧胧听着低声吟诵,如敬神山的祭文,疲倦的睁开眼睛。
他以掌撑地,跪于无数长袍束发的人之中,仿佛他加入了敬神山的祭祀大典,等候着良辰吉时的启程。
忽然,吟诵声变得高亢,低沉的附和停了下来,只剩德高望重的司仪扬声喊叫。
那些念诵的祭文带着方言难懂的口音,听不明白。
唯有鸟群振翅扑扇而过,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见到了一道背影。
那人站在司仪一旁,灰袍广袖,长发束起。
熟悉的背影似乎在平静的等待祭祀队伍走入山中,刀刃砍下头颅,成为祭祀的祭品。
“周社!”
李司净不管这是什么梦,一跃而起,穿过跪了满地的人群,要去救安静等死的祭品。
他还没能上前,就被身旁的人狠狠抓住。
“周社!”
那些人摁住了他,将他砸在粗糙坚硬的土地。皲裂出锐利棱角的泥石,刮破了他奋力挣扎的额角脸颊。
“周社……周社……”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更没有任何证据,却固执的相信那个人是周社。
李司净在梦里被人拖走,祭祀的队伍越来越远了。
明明那个人只留下一个背影,根本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周社。
他依然眼泪不止,一声一声去叫周社的名字。
无人回应。
李司净醒过来的时候,眼泪浸湿了枕头,哭得不能自已。
他仿佛见证了周社的死亡。
走进敬神山,死在深邃寒潭,成为山中活祭,无法从那座沉重的大山里走出来,永远做着无法结束的噩梦。
不过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梦,李司净仍觉得痛。
脸颊、额角有着擦伤在坚硬土地的真实伤痛,心脏抽紧跳跃,他躺在床上的灵魂,似乎随着那道身影,落入无边黑暗,逐渐感受到自己失去温度和意识。
他恍惚之间,好似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像他的周社永远的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外公那句话的意思——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李司净在手机不停的振动里,忙碌的收拾行李。
短袖长袖塞进背包,已经鼓鼓囊囊,他依然从衣柜里,找出当初给周社买的风衣,穿在身上。
周社会冷的。
他想,即使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在深秋季节也会跟人一样被寒风吹得手指冰凉,只有抓住他的手,拢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才算好一些。
李司净只带了一个背包,他挑挑拣拣,最终将它塞得满满当当。
他刚收拾好,就响起了敲门声。
李司净诧异的看向大门,这样的敲门不会是他爸更不会是他妈。
甚至心生期待。
“李哥、李哥!”
然而,门外模模糊糊的喊声,是万年。
李司净颇为失望的打开门。
他想,这种无法证明周社存在的世界,无趣又漫长。
万年久违的来到他家。
自从他不需要助理之后,万年就去了迎渡的公司做事。
不忙的时候当文员,忙的时候当助理。
迎渡毕竟是知名影帝,赚钱能力极佳,怎么也不会亏待万年。
李司净还没出声,万年已经激动万分的叫喊:“怎么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你得奖了!你得奖了!”
李司净出神看他许久,“我没买彩票。”
“彩票?”万年一脸难以置信的仔细打量李司净。
即使万年没有对李司净评头论足,李司净也知道自己一定很糟糕。
整日想着寻物的判词,饿了随便煮一碗面,困了睡觉,过得不分昼夜。
他正想着,抬手摸了摸下巴,胡茬子都忘记刮了,狼狈疯长得扎手。
“你得了金翎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影片三项提名!珊珊姐去问过了,说这三项奖都是你的。”
万年摇着头说,“这是买彩票都得不到的大奖!”
李司净恍惚。
金翎奖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他的心却平静如常。
“我说,你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一下领奖词。”
“金翎奖办了四十多年,这是第二次有电影同时拿到这么多奖,你知道之前获奖的都是谁吗?大导!全是未来的国际大导!你赶紧准备准备,李哥,你要成国际大导了!”
“你叫迎渡代领吧。”
李司净进了卫生间,终于想起要带一把剃须刀。
“我有事,没空。”
“没空?”
万年永远无法理解李司净。
“李哥,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事儿了,以后你的事业上台阶了,再也不会有人对你的故事指手画脚,什么投资都不会缺,也不用看制片人的脸色选角。只有主动上门求你的,我们再也不用求人了!”
“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
李司净没管他,背起鼓囊囊的旅行包,拿过手机无视了所有未接电话、未读消息,也无视了万年,埋头去订出门的车票。
“你跟迎渡说,独孤深状态不好,叫他一定要多陪着。你在迎渡公司好好上班,如果工作不开心了,就去找珊珊姐,我和她说过,她不会亏待你。还有宋曦,如果他问起我,你就说你离职了,不做我的助理了,免得他联系不上我,总是找你。”
他不担心他的父母,因为妈妈是外公外婆的女儿,看得比他更开,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现在,他要去找自己的意义。
万年愣愣的听他交代了所有,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去留。
眼见着他出门,赶紧焦急的跟在身后追问:
“李哥!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没有回头,却给了肯定的回答。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条路。”
去找周社的那条路。
第67章 第 67 章 司净
第四十七届金翎奖的颁奖晚会, 显得格外热闹。
许多根本不关心这个奖项,甚至连主角和配角在电影里的区别都分不清的观众, 都会多看一眼。
他们想看一看那个出道即巅峰,拍出一部让他们反反复复走入电影院的《箱子》的年轻人。
造梦的天才、天生的导演。
任何美好词汇都可以在这种时候用来形容李司净,因为他确确实实给了所有观众一场结局感人的美梦。
有了见到李司净的期待,金翎奖主持人插科打诨都显得拖沓漫长。
每一个提名揭晓,都带来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剪辑,引得现场掌声一片。
到了《箱子》,掌声雷动,呼声乍起,甚至有不少矜持的明星兴奋的抬头去看,李司净到底在哪里。
平时高高在上的艺人们, 此刻也变为了普普通通的电影观众。
从他们不加修饰的表情, 都能看出:是的, 我也做了那场美梦。
一场所有人共同的梦, 衬得最佳导演奖毫无悬念。
当颁奖嘉宾,终于宣读:“获得本届最佳导演奖的是——《箱子》!”
坐在电脑前、守在手机前的观众都忍不住尖叫。
然而, 现场轰隆的掌声之中,走上领奖台的不是导演李司净, 也不是男主角独孤深。
而是男配角迎渡。
迎渡说:“李导本来应该亲自接过这个奖,毕竟很多导演辛辛苦苦熬大夜, 吹毛求疵调教演员, 就是为了这么一只振翅高飞的金翎。”
“但是他不一样, 从他拒绝我参演《箱子》,我还非得死皮白赖的演这个李襄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一样……”
天知道他都是在随便乱说。
助理们写了稿子,能够让他中规中矩的吹一吹影片拍摄的辛苦, 聊一聊李司净的执着和诚意,谢一谢观众和评委的慧眼识金。
可他站在属于《箱子》的光亮之中,满腹牢骚。
能从自己登门威逼利诱李司净,讲到自己惨遭亲姐纪怜珊诈骗九千万,连奴隶合同都给抱怨了一通,毫不意外的获得了镜头前最佳女主角纪怜珊一个不屑白眼。
他在领奖台上说得快乐,也带给了观众和嘉宾快乐。
而迎渡心里只记得李司净离开他家时的模样。
眼睛亮亮,心情愉快,目光坚定。
丝毫不像万年说的,头发乱糟糟、胡茬子长满了腮帮的落魄。
迎渡是相信李司净的。
他在短暂的沉默,片场期待与寂静里,笑道:
“《箱子》陪伴各位走了短暂的一条路,而我们的李导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他要上路了。也衷心希望,喜欢《箱子》的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唯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既是寄语和期望,又忽然哲学了起来。
仿佛林荫独自走出森林,离开大山,走向活着的那条路,重新铺在了富丽堂皇的颁奖舞台,铺在了迎渡脚下,一步一步延展远去,徒留观众执着的视线。
网络已经被他惊得失语。
“迎渡真行,一句上路,笑得我还以为李司净被他们送走了。”
“什么路啊!是又有新项目当导演吗?”
“肯定是的!李司净是天生的导演,就该关起来365天无休的给我们拍戏!”
讨论沸沸扬扬,都在期待李司净下一部作品。
然而李司净在赶路。
他买了一早的车票,路途颠簸的坐到了市里,又乘着车到贤良镇。
四五点的贤良镇,多得是行人顺着镇上新建的旅游路线,往敬神山去。
剧组离开这里不过一年,足够当地抢在电影上映前,做出了完美的旅游规划。
曾经政府告诉李司净的那些安排,都逐一实现,恰到好处的在《箱子》热度极高的时候,悬挂着宣传海报,设立了打卡点,等待千里迢迢为了《箱子》而来的观众,感受一番电影里原生态的风景。
李司净走入往来闲谈的人群,穿过他们拍摄了许久的上山路,循着曾经熟悉无比的石梯,径自往山腰寒潭而去。
一走入敬神山,周围的树林绿荫,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他孤身而来,又像有周社相伴。
仿佛依稀听到身旁的脚步声,还有曾经令他烦闷的笑声。
“这个手机我最喜欢的就是电筒,你看,比你的好用吧?”
“有时候,手机有电比它能拍照、能聊天更重要。”
“续航最长的是哪种?我没那么多时间充电。”
句句声声都是周社的闲聊,他没有刻意回想的细节,全在这一段孤独的山路上,汹涌扑来。
李司净勾起笑意。
是了,这样的人待在这么偏僻的深山,怎么可能找得到充电的地方。
越往山里,越少人影。
悠闲上山的游客,一会儿要停下来拍照,一会儿呼朋唤友的休息,李司净越走越快,赶在了所有人到达之前,走到了寒潭。
敬神山应当刚下过大雨,那池本该干涸的潭水,又蓄上了深深的幽绿。
比剧组费尽心思染出的池水,增添了几分透彻,李司净摸着石头走到岸边,都能感受到面前汇聚的水流,散发着山里的寒意。
这样的季节,深秋偏凉,令他想起初见周社的时候。
李司净放下他的背包,毫不犹豫的走入了冰凉寒潭,试图去回忆每一个噩梦里的周社。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很久没有做噩梦,更是很久没有做梦。
一觉睁眼到天亮的沉睡,别人求也求不来,他竟然格外痛恨。
李司净绞尽脑汁的搜刮自己寥寥无几的记忆,带着恨,向寒潭深处走去。
水缓缓没过鞋子。
他想到自己在车库见到周社的背影,宽肩窄腰,正是最适合长风衣的身形。
水渐渐浸湿小腿。
他想起周社持刀插入枕头的眼神,仿佛久别重逢的怪物,压抑不住心中暗藏的爱意。
水汩汩淹过肩膀。
他感受到强大的阻力,在不断推拒他的下沉。
可是水淹没的双脚,泛出一丝丝温暖,引得他闭上眼睛顺从的去找那片温暖。
现在,是时候了。
是他应该去找一个满口谎言、叫他等着的王八蛋的时候了。
李司净的意识断层在寒潭之中。
亲身经历过的彻骨冰冷,变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似乎浸泡在浴池里,每一寸毛孔都在温暖中舒展,渐渐产生困意。
当他好好睡了一觉,重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靠着冰冷墙壁,蜷缩一团。
被人救了?
李司净的困惑随着视线一转,见到了空旷熟悉的楼梯,蜿蜒向下,霎时回不过神。
这地方像极了许制片拽着他到达的祭坛,依然有着隐约昏黄的暖光。
那光芒烁烁,仍是当初平静跳动的蜡烛,模模糊糊,照得印象中阴冷破败的祭坛略微柔和。
李司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往深不见底的石阶看去。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在石阶的尽头,见到了自己找过命书的书架、书桌。
可那个地方,坐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沉静的坐在祭坛石台旁,有一头极长的头发,刘海遮挡了眼睛,只露出了熟悉的下颚,冷漠的薄唇,修长的脖颈。
他手里握着短刀,在李司净见过的竹简上,一刀一刀去刻写字迹。
划破竹片的响动,回荡在空旷黑暗的祭坛,仿佛当初李司净刮去了许叶命书的声音,再度回响。
从李司净居高临下的角度,应当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却一眼认出这身广袖灰袍,与他梦里走在祭祀队伍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周社!”
他大声呼喊,也不管前面是什么崎岖的台阶,跌跌撞撞,几乎踩滑,差点儿滚落下去。
可他并不在乎,惊慌的扶住墙壁,脚依旧步不停,心中恩怨瞬间涌上,爱与恨交错得难以分辨。
“你这个骗子!王八蛋!你说让我等你,我等不到了!”
李司净一边骂,一边急切的走下狭窄的石阶,终于离那道沉稳如幻觉的背影很近。
“所以我来找你了。”
那是活人,活着听完他的痛骂,似有所感的转了来。
长发映照在昏黄烛光,洒下隐隐约约的影子。
完美的侧脸轮廓,有着令人嫉妒的高挺鼻梁,眉梢轻扬,薄唇紧抿。
李司净绝不会认错他爱的人。
他眼眶泛红:“即使只有这一秒,这一刻,我也想跟你死在一起。”
那人听见了,并没有主动迎他。
但李司净会自己走过去。
“周社……”
等他靠近了,近得能够看清刘海遮掩的那双眼睛。
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张脸如此熟悉,那双眼睛何其陌生。
眸光中没有他记忆里的温柔,只剩下孤寂深邃的冷漠。
李司净恐惧这样的眼神。
里面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你是谁?”
李司净声音压抑不住微颤,好似又进入了自己摆脱不了的梦魇,见到了最为恐惧的那个陌生男人。
这不是他的小叔。
“司净。”
这一声熟悉的腔调,李司净差点以为他是故作高冷,实际上什么都记得。
李司净心存侥幸,雀跃的看去,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感情。
然而,那张冷漠的脸庞仍是平静,那一声并不是在呼唤李司净。
他说:“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第68章 第 68 章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他进入祭坛的时候, 长长的送行队伍,回荡着众巫低头念诵的祝文。
他听到一道哭声, 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呼唤。
引得鸦雀乍起,号角长鸣。
他猜想,是母亲在唤他。
因为除了母亲也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他。
他没有回头。
母亲曾教导他,子为父生,如今天降连日大旱,自当以子替父,向天请罪。
也曾说过,他既为长子,必定要承载皿之重器,侍奉于天。
为什么母亲还会不舍得?
一代一代司净守候的祭坛, 是他身为长子的“命”。
以天为尊, 以地为依。
在连日大旱的敬神山, 唯独那一池泉眼仍有深邃的冰寒, 仍有神明的眷顾。
他看不见前路,每一步都有司巫引路。
只是恍惚觉得, 寒潭风起,卷动利刃蜂鸣, 嗡嗡嗡回荡耳畔,如等待他走入祭坛, 成为干燥火舌灼烧的枯柴, 终生掸扫祭坛。
深入地底的祭坛, 点燃深邃长明灯,一贯是无风的。
若是烛火微颤,照得石壁黑影晃动,就是有人来了。
有人想要财富。
有人想要权力。
有人想要长生不老, 死而复生,有人想要风调雨顺,国泰明安。
真实的欲望,与他们嘴上冠冕堂皇的言辞截然相反,汩汩流淌出污秽的黑水,填满了祭坛空荡的石槽。
他身为司净所做的,就是彻底清理干净这些腥臭混浊的污秽,让祭坛保持着洁净。
来来去去,索然无味。
只是遵循着规矩,实现了那些人拿命都要换的愿望,然后长跪于桌前,拿出书刀,一笔一笔削去那些人曾经的命。
在空荡的山林,空荡的祭坛,他空荡的记录这些人的污浊念想。
甚至已经忘记,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父请罪?
为了侍奉神明?
为了族人久候不至的甘霖?
他也不知道那场大旱,有没有等到一场细雨。
祭坛里的时日模糊,唯有烛火摇曳,黑影往来,许下一个接一个乏味又重复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以身作祭,填满永不干涸的石槽。
忽然有一天,他仍在削去手中刻有字迹的命书。
身前的烛火惶惶跳跃,来的人与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何其吵闹,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踩在湿滑的石阶,几乎要失礼的滚落下来。
他看向对方,见到一双映照着烛光的温柔眼眸。
他在这里待了许久,见过无数混浊疲惫贪婪的眼睛。
唯独这双眼睛澄澈热切,执着的看他。
如他不可复见的夜星。
“周社!”
那个人在湿滑的石阶不顾安危的奔来。
“周社!”
这里确实是周之祭坛,但那人的眼神在看清他的时候,从激动冷却,如沸腾的熔铁浸入寒冰,热度瞬间烟消云散。
那人声音微颤,“你是谁?”
他应当是容貌可怖、令人厌恶的家伙吧,才会让那人感到害怕。
“司净。”
他见那人眸光复亮,一如跳跃火焰,又好心告知:“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夜星般的眸光却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对方并不庆幸自己终于到达周天祭坛,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见那人痛苦扶住墙壁,无力的依靠,似乎支撑自己来到这里的力气消耗殆尽。
他见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泪、干呕、咳嗽,最终疲惫不堪的蜷缩在墙脚,无助的将头埋进胳膊里,颤颤的哭泣。
悲伤无比。
他不明白。
任何历尽艰辛来到祭坛的人,都会为之兴奋狂喜。
来到这里,代表着他们触及天听,即将实现自己许下愿望,此生无憾。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很难过。
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雀跃。
他不由自主问了一个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极度悲伤的灵魂止住了孤独的啜泣,闻声虚弱的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泪洗的泛红,更显得纯粹澄澈。
“李司净。”
对方说,“我叫李司净。”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祭坛司净的职责作为名字。
难道这样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自诞生之初就为了履行司净之责任?
他作为司净,总是等待着这些魂魄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灿若夜星的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问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净说:“是你。”
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着悲伤。
李司净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过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财富、健康、爱情、权力,而眼前这个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这个人说,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看清这个人容貌的愿望。
泪水划过泛红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见到他凝视时,倔强抬手擦掉了泪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如一朵夜色绽放的花,稍纵即逝的颤抖出细红的蕊。
他伸出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净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为讶异的神情。
“你……”
许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净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净想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活过来。
但绝对不会是他。
他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李司净松了手,看他的眼睛尽是痛苦。
李司净抱怨道:“什么样?跟你现在一样的王八蛋模样。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自作主张的帮我安排一切,一直骗我……”
“你一直骗我!”
浓烈的怨恨,透过那双眼睛触动着他的灵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着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沉默了。
一句不说。
无论李司净的灵魂有多干净,他也看不到李司净的命。
那些刻写在命书上的命,往往简单而清晰。
少时颠沛流离,中年就会补偿家庭。
中年一切美满,也挡不住晚年凄凉,人心易变。
毫无意外的命数,无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牵绊着无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属于“李司净”那张清晰俊秀的容貌,还有藏在灵魂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有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确认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头枷锁般的长发,撕去广袖的灰衣,还会对李司净温柔的笑。
他很难有这样的笑容,可李司净只有这一个愿望。
无关性命、无关钱财,饱含的一切,都浓烈得超出了他的认知。
也许他待在这里侍奉的时间太短了,才会不能理解这样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运,只求他。
李司净见他沉默,皱起眉说道:“我最讨厌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能察觉到,李司净是真的生气。
气他什么都不说。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净只是依靠墙壁,坐着仰视他,勾起讽刺的笑意。
“没法实现,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周天祭坛,一辈子是多么飘渺。
他等候的日落与月升一样混乱交错,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时常会见到一个人垂垂老矣,对他说此生的后悔与遗憾。然后再看到这个人蹒跚学步,咿呀啊说着期望此生知难而进。
一个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谓之“命”。
李司净来到这里,则是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净。
在极度悲伤的痛哭之后,李司净平静下来,脸颊枕着撑膝的手臂,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司净应当很累了。
每一个能够来到祭坛的人,都有着破败不堪的灵魂。
而李司净浑身泛起点点黑影,几乎要在燃烧的烛火之中悄然逝去。
他不禁伸手,抓住了这一抹将要逝去的生魂。
手指触及肩膀将污浊的泥沼击退,让他难得重见的夜星,变为了最初光鲜亮丽的通透。
他能见到这抹魂魄的记忆。
漆黑污秽的泥泞,预示着未来的幻影,还有萤绿漂浮的眼睛。
在所有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李司净想要见到的不是他,是一个应该名为周社,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会温柔微笑的人。
他却不能明白。
眼前的魂魄依靠墙壁,蜷缩得疲惫,即使他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污浊,也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破败。
他不得不再出声: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烛火跳动,李司净稍稍打起精神,仰头看他。
“我梦到了你。”
又在话语出声时,自嘲笑着否认这可笑的说法。
“不,不是你。我梦到了他。”
“他在无数人的鬼哭狼嚎里,随着祭祀队伍,走入了这座山。”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想到了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那一天吵杂的呼唤。
模糊的喊叫声,破坏了众巫的和谐祝文,他却以为是母亲的呼喊,夹杂着不舍的情绪。
他眼神变得复杂。
那些喊声里悲伤痛苦的情绪,确实像极了如今的李司净。
“我明白了。”
他猜测,李司净的愿望在遥远的未来,在他不能窥视的阴影之后。
这样的魂魄,继续待在祭坛,会和那些渐渐碎裂的欲望,一起消失在污浊里。
他不愿意。
如此纯粹漂亮的生魂,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他想保护李司净。
莫名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这一抹脆弱的灵魂。
“李司净。”
他伸出了手,扶住那双疲惫的肩膀,“你不能在这里睡着。”
困顿的李司净,顺从的落入他的怀抱,瞬间醒了过来。
迷茫的眼神看清了他的模样,却固执的推开他,不愿意与他靠近。
“别碰我。”
李司净虚弱的愤怒,抹不去眼眶的红,“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小叔!”
祭坛轰隆颤动,从地心迸发出剧烈的回响。
那一块等待许久的干涸石槽,在期待着这一缕倔强稀有的魂魄献祭。
他想起李司净的记忆,想起短发的那一个自己,勾起了生硬的嘴角。
“你喜欢的我,是这样笑的吗?”
李司净心头一跳,连纯白洁净的魂魄都散发着惑人的光。
地心颤动更为强烈。
他趁着李司净走神片刻,狠狠抓住了那双瘦弱的手腕。
李司净挣了挣,没能挥开他的手。
“地震了?”
他没有回答,只往祭坛深处走去,即使李司净拼命的想要他松手,他也不能放松力道。
在这里,放开李司净最后的魂魄,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祭坛深处避开了长明灯的火光,变得漆黑一片,又幽幽亮着绿色萤火。
祭台深邃的石槽蜿蜒延展,一路贯穿了地心深处,而在通往地心的洞口上方,有着唯一的出口。
绿色萤火漂浮四散,洞孔漆黑泥泞汇聚苦痛。
那些欲望惨烈的遗憾、眷恋、仇恨,都在不断的剥离燃烧,产生更多的绿影,争先恐后的想要攀附泥泞,逃出生天。
但祭坛是没法逃出去的,除非有司净的指引。
他要为这个名为李司净的人开路。
似乎他的沉默与泥泞绿影,触及了李司净的记忆。
“我要找周社!”
李司净固执的挣扎,“找不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周社。”
他毫无顾忌的承认了这个名字,“我也是司净。”
他既不叫周社,也不叫司净。
没有人会翻遍典籍,取出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
但他愿意为了这抹灿如夜星的虚弱魂魄,说尽世间一切的谎言。
“你此时在梦中,梦里并不安全,你得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
李司净极度的绝望,仿佛比起死亡更恐惧梦境。
“你不是他,你不是。就算是在我的梦里,在别人的梦里,周社也不会是这样。”
他不知道李司净说的这样是什么样。
在李司净的记忆里,他能看清李司净每一丝情绪,却只能见到熟悉的眼睛。
那些眼睛冷漠、深邃,一如他在祭坛里习惯了的黑影,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祭坛里的李司净,剥离了伪装,情绪翻腾得崩溃大哭。
“真的是幽默又好笑,我努力想要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存在,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的、是的,他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司净抓住他的衣领,他们近得能够感受到眼泪的冰凉。
“他像你一样惹人讨厌,偏偏为我装出了一副亲切温柔的模样,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我!”
“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满口谎言的王八蛋!”
他感受到溢满灵魂的悲痛。
比他见过愿望破灭的人更为伤痛。
祭坛轰然巨颤,石壁滚落碎石,似乎地心永恒不灭的烈火,在随着李司净的哭泣,喷涌出炽烈岩浆,想要吞没这空荡虚无的祭坛。
“他给我一把祭祀用的短刀,让我亲自刺穿他的心脏,只为了像你一样骗我回去……”
李司净那双眼睛满是泪水,看得比谁都清楚。
“你也要做这样的事对吗?”
“他付出了自己的命,魂飞魄散不知悔改,你又要付出什么?”
他没有回答李司净的提问,视线在沉默中,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从李司净悲伤至极的脸上挪开。
那个人真幸运。
他想,李司净为之哭泣、哀悼的那个魂飞魄散也不知悔改的死人。
真的是幸运。
“我将付出我的嫉妒。”
他欺骗了李司净,又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了实话,“我嫉妒他,那个幸运的男人。”
他理解了李司净纯粹得超出认知的情绪。
不同于使命、不同于宿命的另一种“命”,独属于活人前赴后继,甘愿牺牲的“命”——
是执着寻找、不想失去,能够为之忍受漫长黑夜的爱。
他忽然看清了李司净的愿望。
在他看清的瞬间,祭坛刮起了久违的狂风,地底未能熔化的欲望攀附着石槽逆向流动。
漆黑的泥泞重新流淌,一双一双蛰伏沉睡的眼睛,亮起幢幢幽光,等待着进食。
李司净的脸色煞白。
虚弱的灵魂抗拒看清的幽光,令灵魂翻腾恶心,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他看得出李司净的恐惧,下意识将李司净抱在怀里。
“别看。”
李司净颤抖,终于没有推开他强硬的怀抱。
“那些是什么东西?”
“是欲望。”他说。
他的世界满是欲望凝视的眼睛。
李司净抱住他的肩膀,“那我呢?我在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也是漆黑丑陋的欲望吗?”
是一束光。
他想,李司净不同于所有的欲望,是一束温柔缱绻、灿若夜星的光。
“你该回去了。”
他感受到执着的手指抓住他,仿佛他真的是那个叫做周社、令李司净念念不忘的男人。
但他仍是送走了李司净。
生魂不应该待在这里。
他说:“等我。”
即使他的声音,无法穿透混乱时空传递。
他想,也许我不值得等。
但李司净应该会等那个叫做周社的男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能够看清楚李司净。
因为他实现的,是真实的愿望。
李司净的愿望,是实现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是李司净。
简单的理清了关隘,他不再困惑于“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李司净,却成为了李司净的愿望。
为什么他的愿望又会成为从来没见过的李司净。
只需要站在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祭坛,等待一切的开始。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第69章 第 69 章 周社
祭坛仍是那副样子。
安静, 冷清,偶尔会有人如愿以偿的到来, 怀揣着污浊欲念,许下他能够实现的无趣愿望。
送走李司净之后,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许多。
摇曳烛火照出的黑影,附着的眼睛更显锐利,随时都会将他吞没一般蛰伏,等待他油尽灯枯。
但他重新拥有了名字——
周社。
在祭坛拥有了名字,就重新拥有了流逝的时间。
那些随着他真实的名字彻底从族谱上剔除,化作灰烟的时间,再度变为一条河流,奔腾不复。
烛火跳跃的影子, 也在不断提醒他:
现在, 他叫周社。
是李司净的周社。
等待时间变得极为漫长。
他曾经期待的日升月落, 显得枯燥无趣。
来到祭坛的人, 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许下相似的愿望,百年、千年, 未曾止歇。
也许是实现的愿望足够支撑起昏黄的长明灯,偶有几次祭坛的石槽汩汩流动的黑影附着着萤绿的光芒。
好似地心涌动的欲望焕发出生机, 也给他枯燥的等待增添了一丝趣味。
这样的趣味渐渐愈发青绿。
好几次吞噬了贪得无厌的魂魄,石槽留下了一层浅淡的幽绿, 仿佛褪不去的染料, 污浊着祭坛。
他的职责显得怠惰, 仍会实现别人的愿望,拿刀削去命书的字迹,试图弄懂如何保持祭台石槽的洁净。
可惜,他的成效甚微。
似乎在某个时刻, 这座通达天听的祭坛出现了另外一股力量。
遥远的、深邃的,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尖锐力量,诞生于一块寒潭里冷寂的石头。
这样的石头是拿来镇山封路的。
他被封死在祭坛里,永远不会与一块石头有所交集。
既然不会影响祭坛,那么他也不会太费心思。
毕竟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衬得听觉灵敏得吵闹。
山中游荡的孤魂野鬼,凄凉的哭嚎都能穿透深潭岩石,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有时候会觉得,这座山不同了。
流淌的淤泥黑影时常勃发出一缕缕嫩芽,不再是幽绿污浊,充满生机。
仿佛李司净的记忆里,那些掩盖了眼睛的绿意。
他觉得奇怪。
可惜,再奇怪也是祭坛之外的事,并非他的职责。
整座山,是他的梦。
他想找到梦的出口,却如同困兽,兜兜转转,不断实现别人的愿望,却难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司净是属于这座山的。
司净一旦进入祭坛,就永远无法离开。
即使他只剩下半条命,也要熬到命尽灯枯,烛火熄灭,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直到一天,那些凝视他的眼睛,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尖锐的、荧绿的,似乎是地底涌灌出的无尽怨恨与杀戮,裹挟出奇怪的绿意,孕育出一种笨拙的魂魄。
那缕魂魄,在救祭品。
作为代价死在山里的祭品,早从人牲人祭,变为鹿羊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次归为了人。
笨拙的魂魄,在救人。
救的都是一群女人。
但是没有用。
送进山的女人活着,不懂得逃跑,只懂得带着山里的野菜肉食、青铜玉器,回去祈求接纳,下场只会变得更加凄惨。
他能看到那些女人的命,一笔一笔写在命书上,即使不会死在这座山,左右不过是一句——
为奴为婢,无所依凭。
“你要杀了他们。”
他忽然出声,提醒那缕徒劳的魂魄。
不是去救祭品,不是单纯满足祭品的愿望,因为她们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与性命。
“只有杀了那些怀着虔诚的心,献上祭品许下心愿的人。将他们的性命作为诚意,敬奉给神明,改写他们的命,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自然就没了祭品。”
“他们的愿望?”
魂魄厉声戾气,有着野兽一般的蛮荒无礼,嘲笑他。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愿望?他们牺牲了这些女人,还要给他们奖赏,又是什么可笑的规矩!”
这样奇怪的质问,他也是第一次面对。
他沉默了许久。
毕竟,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杀了他们,收取他们能够敬奉的最为尊贵的代价,再实现他们的愿望。
哪怕他们的愿望是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他也能让他们活着困在这座山里,做一个孤魂野鬼,反反复复历经日月斗转,时空交错,将污浊流进地心,滋养整座蓬勃的山。
永世不出。
他从没觉得这样不对。
毕竟他就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才会成为司净。
这座山一代又一代司净,杀掉自己,杀掉他们,守着祭坛,留下竹简刻写的命书。
斑驳的字迹,刮去的坑洼,一份一份平静的放在墙里,堆砌成了整座山宏伟稳固的基座。
他开始思考,无心理会自己的职责。
祭坛变得污浊不堪,有石头拦住走入祭坛的路,再没有人用祈愿打扰他。
山里的气息变了,日月新天。
恐怕再也没有人记得山里有一座祭坛,需要一位司净。
稳固的山,变得摇摇欲坠,他能够感受到稀薄的信仰,随着人们的淡忘,曾经不可撼动的规矩,好像也不成了规矩。
直到平静烛火,久违随着孤魂到来而跳跃。
有人来了。
“冒昧打扰,我想了很多办法,只能来到祭坛,希望能够寻求您的帮助。”
这恐怕是他遇见过最有礼貌的人。
声音温柔郑重,虔诚得不掺一丝虚假。
他看向那个人,见对方站在石阶之上,容貌清瘦,戴着一副眼镜厚重的眼镜。
一时恍惚,他以为自己见到了苍老许多的李司净。
又在烛火跳动的微弱光亮中,分辨出这人与李司净截然不同的灵魂。
那抹灵魂并非无垢。
掩盖在纯粹的澄澈之下,沾染了逝者阴暗猩红的血,隐在深处斑驳黯淡,足以淌入石槽灌进地心,满足那些蛰伏的眼睛。
这是个罪人,有着坎坷的命。
历经过杀戮,遭受过唾弃,为了一个简单朴质的愿望,收敛了固执的灵魂,在那块石头傲慢无礼的无形庇佑下,将自己埋入山中极阴的泥土之中,豁出了一条性命,再度打开了通往祭坛的路,走到了他面前。
那个人摘下了眼镜,看向他的眼睛,神魂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
“我有一个女儿,她受到这座山的庇护,侥幸的活了下来。可是现在,她正在面对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劫难,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您能不能告诉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保住她和她的孩子?”
他听完,问道:“你是谁?”
对方笑着回答:“我叫李铭书。”
啊,也是姓李的。
像那抹寂寞虚无的生魂,牵绊了他许诺,等待着数载的重逢。
他不是没有实现过这样的愿望。
保住子女、传承血脉,不过是无数巧言善辩的人类,冠以爱意的欲望。
只要将李铭书投入石槽,碾出骨血,淌入深邃地底。
那位身处劫难的女儿与孩子,自然会获得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李铭书心愿如实,并未说谎的机会。
可他远眺那双眼睛,却给出了另外的回答。
“你可以为他取一个名字。一个受到这座山庇佑的名字。”
“那么……”
李铭书眼睛透着坦然的光,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
“可以把您的名字给我女儿的孩子吗?”
他霎时明白了李铭书的目的。
这抹罪人的灵魂,来到祭坛并不是孱弱的祈求帮助。
而是惯用了以命替命的伎俩,铤而走险的盯上了这座山祭坛蓄积的力量。
他与这座山命运相连,李铭书要用他的名字,牵动这座山的命脉,去换回女儿和尚未出生孩子的性命。
他明白了李铭书的罪。
扰乱因果、违背宿命,凭着人的一己私欲和纯粹本心,决定旁人生死的滔天大罪。
换作以前,他应当伸手抓起李铭书,斩断这人的头颅,放净血污,挑出心肝脾脏,投入石槽,叫这人永世不得复生。
无论什么样的命,他的书刀都能削去字迹,让李铭书连名字都没法留下。
此时,他却仔细打量李铭书,一目看尽魂魄的未来,里面有着他思念的身影。
他的李司净。
他忽然说:“你的女儿,会平安的生下一个儿子。”
“儿子?”
李铭书显然有些诧异,“我女儿的孩子,原来是个男孩啊……”
他习惯了为了儿子欣喜若狂的人,却第一次听到如此遗憾的声音。
“你不喜欢他?”
李铭书说:“他身为男孩,应该非常幸运。只不过我的妻子,不太喜欢男孩子,她可能不会保护这个孩子……”
他心里升起了熟悉的杀意。
他在渐起的厌恶之中,行动比起思考更快的抓住了李铭书的魂魄。
既然这些人无法保护李司净,他完全可以替代。
只要将李铭书作为祭品,让那些腥臭贪婪的欲望满意,也许他就能走出这座山,再度见到李司净。
然而,当他触及罪人魂魄的瞬间,祭坛的烛火晃动得剧烈,像是席卷的烈风,刮得光影幢幢。
曾经井水不犯河水的那股力量,隐匿在山中,只为了在这危险至极的时刻,守下李铭书。
一个不愿意庇佑男孩的新生神明,却愿意庇佑李铭书。
裹挟于烈风里神魂摇曳的李铭书,重新戴上了厚重的眼镜。
苍老的容貌,露出了曾经李司净一般的笑意。
“我的妻子脾气不太温柔,让您见笑了。”
李铭书的灵魂,翻腾着陌生的情绪,他并不能懂。
“她一直不愿我来换外孙的命,我也是劝说了好久,才得到她的允许,走进这座山的祭坛。”
“您在这座山里,应当与她打过交道,她曾经是寒潭之下镇守大山的石头,又在庇护这座山的女性,你们意见不合,再也没有交际,但您应该知道……”
“即使无法实现愿望,她也可以毁掉这座祭坛。”
他大约知道李铭书在说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那块封死祭坛的石头。
可李铭书,竟然称呼一块石头为“妻子”。
那是一块附着着遗憾、憎恶的石头,产生了笨拙的欲望和魂魄。
多年过去,这抹神魂已经不像曾经那么孱弱,沾满了血,杀了很多人,已经不会单纯的救助女人,而是狡诈的戏弄所有人,成为了一种蓬勃的神明。
不会有人愿意称呼这么一块荒谬可怖的石头为“妻子”。
偏偏李铭书真情实意,连笑容都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你为什么认它为妻子?”
他不理解。
“啊。”
李铭书显然有些惊讶,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竟避开了他的视线,忍不住自己嘴角笑意,思考片刻才回答道:
“因为我爱她。”
他见到那抹污浊的魂魄,焕发出一道纯粹的光,仿佛李司净见到他时,相同的柔和。
他不禁又问:“什么是爱?”
深邃的祭坛,只有呼呼的风响。
过了许久,李铭书才说:
“爱是人的执念,更是确认自己值得活下去,不顾他人意愿的一己私欲。”
那双眼睛藏在厚重玻璃背后,泛起李司净曾经看他一般的眼神。
自私又坦然的讲述着他弄不明白的复杂感情。
“我能够看清很多事,看懂很多人——万事利字当头、互害互杀、喜怒易变。这世界曾经让我觉得无趣,丑恶,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但她不一样,她甚至没有真实的做过人,只是一块映照出孤魂野鬼痛苦、遗憾、憎恨的石头。”
“但我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她模糊,越是觉得她模糊,越是爱她。”
“我爱她,不顾她是否爱我,只顾得我对她的爱,证明着我的存在。”
李铭书说着,笑得温柔,毫不避讳自己的丑恶。
“人类这种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给自己的爱,冠以特定的称呼,将她纳为所有物,才能安心。”
“所以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在这世上最为记挂的存在。若是我女儿和外孙能够平安,我也能一直陪伴着我的妻子,此后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他感到羡慕,又泛起久违的嫉妒。
李司净降生在这样的家庭,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外孙,将会如同那些记忆一般,拥有幸福的生活。
也许不会再有他。
也不必再来到这里,与他相伴。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李司净。
他的沉默,引得祭坛刮起了暗沉萤绿的风,吹得烛火跳跃纷乱。
李铭书笑容收敛,看穿了他的想法,遗憾的说:“如果您不愿意帮忙,那么我们只能失礼了。”
祭坛在李铭书的声音里震颤。
他无比清楚这座山在产生裂痕,那个不愿保护男孩的力量,在为了自己的女儿拼命。
为女儿拼命的母亲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更何况她还是另一个疯子的妻子。
他暗了视线,疯子只懂得破坏,只懂得救人,却不懂得怎么让人活下去。
“她没法保护你的外孙。”
李铭书清楚这事,“没法保护,至少也要让他先活下来……”
“我会保护他。”
那双眼睛诧异的看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双眼睛和李司净没有一丝相似,偏偏感受到了等候许久的情绪。
久到应该早早褪色,又片刻焕然一新的记忆,仍是李司净崩溃痛苦的哭喊——
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灵魂片刻失神,又笃定的说:“但是他只能叫李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我会保护李司净。”
山的震颤平息了下来。
他将李司净的名字,给予了李司净。
李铭书如李司净一样得到了承诺,魂魄绽放出稍纵即逝的花。
“多谢您。”
那天之后,他开始有了崭新的期待。
在日落月升时间流逝的祭坛里,属于他的李司净尚未诞生。
烛火跳跃的深邃祭坛里,他等待了来来去去的人影,许下反反复复的愿望。
又见腐朽石槽,被一个疯子浸透出一株象征生命力的嫩芽。
他试图给李司净,刻写一份命书——
少时家庭和睦,中年得偿所愿,晚年欣然无悔。
然而,笔墨无论怎么落在竹简,落在祭坛的高墙,都只能写出一个“李”。
他是没法给李司净写命的,因为他没有办法给自己写命。
他考虑了很久,拿过用了许久的书刀。
玉质温润,身带锯齿,能够轻易割破一个人脆弱的躯体,放干净所有污浊的血液,以命铸书。
他没法为李司净写下命书,但他可以将命刻在他身为司净的残存神魂之中。
无论李司净的命途遭遇什么坎坷,只要用书刀刺穿他的心脏,杀掉这座山最后的司净,毁掉祭坛的规矩,就能改写一生。
但这一刀刻了下去,他和李司净的命就再也分不开。
他并不知道,李司净是否愿意跟他这样的东西,共享漆黑污浊的世界,永世难分。
终于,他在黑暗之中,听到了一声啼哭。
李司净诞生于世的初啼。
世上多了一个名为李司净的小婴儿。
漆黑的祭坛,在他脚下亮起了模糊的萤火。
那是他作为司净的指引,能够与李司净灵魂相融,传递气息的生命啼哭。
因为他给了李司净名字,给了李司净一条好命。
模糊的萤火,是神魂与神魂的牵引,他只用顺着往前,就能离开囚禁了他千年的祭坛,离开这座污浊不堪的大山。
他见到了刚刚诞生的李司净。
沉睡的小婴儿,柔软得头发细嫩如丝。
他却知道李司净脾气倔强得可怕。
他喊:“司净。”
这样称呼,有着称呼自己的怪异,偏偏真的唤得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澄澈的双眸。
“啊~”
他又喊:“司净,李司净?”
“呜哇~”
他勾起嘴角,试图露出温柔笑意,却在伸手即将触及李司净的时候,引得婴孩哇哇大哭。
哭声引来了护士和父亲。
父亲手忙脚乱,“净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护士赶紧拦住,“别这么抱孩子,我来我来。”
他远远的看,见到他所期盼的李司净,在温暖怀抱,平息了吵闹的哭声,露出他念念不忘的笑颜。
他觉得,就这样结束漫长的等待好像也不错。
他可以驱散周天祭坛的污浊。
而李司净可以驱散他心中的污浊。
他并不能时时见到李司净。
他只能在梦里与李司净相遇。
当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延展到现实之中,他才能踩着污浊泥泞的黑影,遥遥的看李司净一眼。
李司净独自站在幼儿园的门口。
身旁老师低声问道:
“净净,你的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呢?”
那双茫然的眼睛,像极了他见过的眼睛。
小小的一只,穿着精致的衬衫鞋子。
一直充满期待的眺望,总是遗憾的垂落。
在李司净的等候里,他见到有东西靠了过去。
“老师,我是净净爸爸的同事,我来接他。”
老师放心的李司净交了出去,偏偏李司净傻乎乎的,一点也不懂得危险。
竟然真的要跟着那东西走。
他走过去,抓住了那东西的手臂,见到那东西惨白苦痛的脸庞倒映着数不胜数的眼睛,如他所愿的转身惨叫着跑走。
等那东西消失,他告诉李司净。
“那是坏人。不要相信坏人。”
李司净只是仰起一张乖巧的小脸,奶声奶气的问:“叔叔,那你是好人吗?”
他沉默了。
他是好人吗?
他可能都不算是人。
“净净!”熟悉的呼唤终于传来。
“爸爸!”李司净兴高采烈的扑了过去。
他爸抱着孩子,担心的出声:“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啊,老师呢?”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叔叔!”
“哪个叔叔啊?以后爸爸妈妈没来,不许跟不认识的人走……太危险了……”
他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模糊的视线重获光明,眼前仍是千百年不曾改变的粗糙石壁与烛火跳跃的阴影。
他想做人。
祭坛留存的命书,记载了每一个人的命,每一个人的一切。
偏偏没有一篇、没有一句告诉他:如何才能成为人。
当他再次见到李司净的时候,李司净已经从那么小的一只,长大了一些。
曾经傻乎乎跟着污秽东西离开的纯粹孩子,有了辨别善恶的能力。
“外公!”
李司净只看了他一眼,就扑到了那个戴眼镜的老人身边,指向他。
“那个好可怕!”
李司净已经不记得他了。
见到他只会觉得他可怕了。
凭他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带走任何孩童,让他们永远消失在世间,只在山里与他为伴。
可他想到李司净固执留在祭坛,纯粹干净的神魂,摇曳不安的消散,就不敢靠近半步。
他杀过很多人,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依然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死所有让李司净难过、痛苦、烦躁的人。
却拿李司净毫无办法。
因为李司净怕他。
唯独那个戴着眼镜,苍老得头发花白的李铭书,仍记得他。
“一直以来,多谢您。”
李铭书身上残留着祭坛的气息,更有敬神山那块石头的牵绊,一双眼睛透过厚重昏花的镜片,依然看得清楚。
“孩子太小了,又养得娇惯,实在是不懂礼数。”
他却见到不懂礼数的小小李司净,悄悄皱着眉,抱着李铭书的手晃了晃。
不接受外公的批评。
“司净。”
李铭书蹲身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柔声细语的解释道,“这是你的小叔,你见过的啊。”
“小叔?”
李司净奶声奶气,语气倔强,“爸爸的弟弟才是我的小叔,可是爸爸说他是独生子,跟我一样的,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他才不是我小叔!”
李司净聪慧的否定,固执的抱住李铭书的腰,躲在外公身后寻求着庇护,不肯看他一眼。
“而且……而且他的眼睛好可怕!我的小叔才不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睛!”
李铭书歉意的看他。
小孩子总是直白无情,永远一语道破成年人避而不谈的事实。
他知道李司净在害怕什么眼睛。
是他步入祭坛,整日整夜面对的黑暗,滋生出来的污浊。
那些阴暗可怖的欲望,隐匿在漂浮诱人的光芒之后,假装着虚弱无害。
却在李司净的面前,无处遁形。
李铭书的眼镜厚重,充满歉意的说:
“您知道的,孩子总是害怕这些。他一直做噩梦,说梦里见到了眼睛……也见到了可怕的未来。”
“那些不应该被他提前知道的事情,已经彻底影响了他。我这才带他回到山里,想和他的外婆商量该怎么解决。”
“可他外婆说,司净是看见了您所看见的东西。”
他所看见的东西。
污浊泥泞的黑影,充满欲望的贪婪,还有这世间亘古未熄的抢夺、屠杀,以及他亲手杀死的无数人。
“司净常常从睡梦里哭着醒来,说他害怕。”
“白天也昏昏沉沉,说自己去了陌生的地方,见到了有人打架、有人拿刀。”
“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会失去意识,会没办法健康长大……”
李铭书絮絮叨叨的声音温柔,要求却格外强硬。
“请您不要再见他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充满敌意又畏惧他的李司净。
小孩子,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生命。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铭书,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李铭书显然诧异,思考了片刻才说:
“您曾经问我,什么是爱,如今又问我,怎么变成人,这其实都是同一个问题……”
“爱是人的执念,是一己私欲,有了这样的执念和私欲,就成为了人。”
李铭书老了,语气依然沉静,将一块石头作为靠山,平静的与他对话。
“您愿意保护他,已经是胜过时间与空间的爱。”
“他活着,就是您作为人的证明。”
李铭书需要他的证明。
证明自己愿意对李司净放手,让李司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他失去了名字,他不是人,却因为李司净,想要拥有作为人的资格。
祭坛的日夜仍是无趣,但他渐渐会走向李司净的梦境。
那些梦中纠缠李司净的欲望,是从祭坛流淌出去的污秽,在孩童的梦里,变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折磨得李司净脸色苍白。
李铭书为了清除那些欲望,让更多的人来到了这座山。
人越多,声量越大,孤寂的深山反而越加广阔。
他感受到山里流动的空气,变换的规矩,听到女人的笑声。
还有尖声厉气的讽刺。
“杀了他们有什么用?还是李铭书有本事,改了这座山的规矩。”
他不跟一个孤魂野鬼一般见识。
甚至突然意识到李铭书为什么要唤这东西为“妻子”,也理解李铭书为什么要耐心告诉李铭书,他是小叔。
父母、子女。
妻子、丈夫。
侄子、小叔。
人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冠以特殊的称呼,才会显得亲近。
这也是人的规矩。
人有人的规矩,司净有司净的规矩。
在这座山里,他为了实现永不止歇的愿望而活,曾经为李铭书实现过愿望,如今又要为李铭书的女儿实现愿望。
那个依靠着一块石头,才能平安长大的女儿,轻易的就要放弃自己的命。
“我愿意换我的儿子健康长大,我愿意换他再也不要梦到这座山,再也不要梦到您。”
“那不可能。”
他比谁都清楚,“李司净属于这座山。我可以不再走入他的梦,但他依然会梦到这座山。”
因为李司净属于他。
可惜女儿成为了母亲,愿望比什么人都要执着的得可怕。
李灿芝和李铭书,为了李司净,要毁掉祭坛,要杀了他。
但这连绵无声的大山,才是将人困于囚笼的祭坛。
蛰伏在山中难以消散的欲望,渴求着一条条鲜活的命,填满它们无尽的沟壑。
李司净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外公。
“妈妈……外公!”
李司净那么小的身躯,却能发出嚎啕的哭声,彻底与这座山、与他连在了一起。
共同做着一场属于他的噩梦。
在他的噩梦里,不会有妈妈,不会有外公,只有他。
他想,他可以照顾李司净。
他已经学了很多照顾孩子的办法,他不会让李司净受苦。
但他斩碎那些纠缠不休的黑影,让欲望彻底远离李司净的躯体,也无法阻止李司净说:
“我害怕。”
李司净在自己的梦中,连看他都感到害怕。
他捂住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感受到李司净的眼泪,一滴一滴,逐渐在他他早就灰飞烟灭的心口,阵阵抽痛。
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害怕李司净哭泣。
忽然他就懂得了李铭书所说的爱是人的执念与私欲,忽然就明白了李灿芝回头的理由。
这些人为了另一个人能够活,甘愿去死。
他守着祭坛,轻而易举就能找回李铭书,即使躯体腐朽,时间短暂,他也要让李铭书活过来。
因为——
“他需要你。”
李司净需要李铭书这样的外公,需要李灿芝这样的母亲,需要周卫那样的父亲,却不需要他。
他以为自己获得身为人的资格了,却因为李灿芝的消失,变得犹豫不决。
他在李司净的痛苦挣扎里,抱住这具无法承载他污浊灵魂的躯体。
“你不该来到这里,这里会毫无保留的袒露你的懦弱,你的恐惧。”
还有他的欲望。
“等你从梦里醒来,你会忘记我,忘记你所有害怕的一切。哪怕不小心在灵魂的指引之下,再度见到我,你也会遵从本心,远离我、逃避我。”
“司净。”
他无法再看怀抱里的那双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舍不得放手。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他在李司净沉睡的梦魇里,成为了最为可怖的影子。
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李司净的身影。
等到李司净重新梦到他的时候,他才敢回到李司净的身边。
他一定会问:
“我现在是你喜欢的模样了吗?”
第70章 第 70 章 他走向我。
李司净被周社骗过一次, 绝不愿意被骗第二次。
他愤怒的抓住周社的手,不肯松开。
但在席卷的狂风之中, 他已经麻木得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抓住了周社的手。
掌心很痛,像是抓住了一那把永远不会伤害他的短刀。
坚硬、无情,伤他彻底。
等他回过神,他站在干涸的池底,踩在一地乱石之上。
淹没他的潭水,成了一场幻觉。
而他的掌心空空。
慢腾腾爬山的旅人,终于一个接一个的从半山腰走过。
他们好奇的向李司净投去视线,看了看站在池底的他,还有扔在一旁的背包。
“昨天不是刚下了雨吗?我还以为这池塘能蓄水呢。”
“这是漏斗池,蓄不了水……”
蓄不了水。
李司净低头看向满地的乱石, 握起空荡的掌心。
等我。
这个王八蛋, 又叫他等。
李司净从来是听话的人, 可他这辈子都没像现在一样, 这么恨自己听周社的话。
他拿起背包下山,随便找了贤良镇上的民宿, 住了一个安稳的夜晚。
梦境乱七八糟,没有任何的东西被他记下。
第二天睡醒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终于认命的拿起剃须刀, 慢条斯理的刮起落魄的胡须。
也许是再次见到了周社, 李司净彻底的理解了外公为什么一直待在李家村。
这个满是痛苦、失去、死亡的李家村, 仍旧有值得他们等待的存在。
那个没有证据证明真实的存在。
那个不被承认不被记忆的存在。
那个和守山玉一样,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存在。
现在,轮到他来守着了。
嗡嗡嗡的刀片,刮掉了所有固执的胡茬。
李司净看向镜子里疲惫不堪的自己, 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他逐渐开始相信爱情故事。
李司净走上了外公的老路,他联系了贤良镇资料馆,拿到了资料馆档案室的钥匙。
当初,外公就是在这间狭窄档案室,写下一本一本的日记,修撰了敬神山的史料。
他一个人慢腾腾的打扫厚重的灰尘,累了就坐在偶有游客参观的院子,看向那座嵌入石框的大山。
他想,周社一定在那座山里。
但是……
周社,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李司净做了一个梦。
一个普通的,关于童年的梦。
有个面容不清的男人,总是静静的陪伴他。
从他诞生之初吵闹啼哭的医院,陪伴到他上学读书。
随着时间流逝,他能够见到那个男人的时间越来越短,距离他们下一次见面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自己变成一个孤独无趣、情绪反复、刁钻刻薄的成年人,他就彻底忘记了那个男人。
李司净醒来的时候,贤良镇的天还没有亮,朦胧的雾气,萦绕在凌晨的空旷场馆。
他困顿的趴在桌子上,虚无眼神眺望那座敬神山。
他忽然想去看山。
想去观赏日出的最佳观景台,好好看一看这座山。
于是,他在凌晨出发,乘着月色走在明亮的路灯之下,渐渐走入只有月光笼罩的山路。
山路很黑,特别是月亮被云雾遮掩的时候。
他依然忘记带上强光手电,仅凭手机微弱光线去辨识前路。
幸好,这些水泥浇筑的山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一路从凌晨走到晨光熹微。
当李司净站在观景台的悬崖峭壁时,那轮浑圆的太阳,染红了厚重的云层,漂亮的跃上山头。
他站在崖边,看的不是惊艳的日出,而是深邃的山谷。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呢?
周社会突然出现接住我吗?
这样的高度,如果他失足落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他甚至想,在温暖的阳光里,就此融入深山也不错。
毕竟,周社也在这样的山里,他们可以完美的重逢。
李司净站在悬崖边胡思乱想,眺望浓雾弥漫的山谷,透过惨白雾气,去看掩盖于深谷,周社独自守候千年的祭坛。
整个世界都在遗忘他,只有李司净,在努力证明他的存在。
他一定会回来的。
无论生与死,他总会回来给一个答案。
他明明没有给李司净任何承诺,李司净已经学会自己骗自己了。
太阳攀上峰顶,为翠绿染上一片金黄。
又过了许久,李司净听到了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沙石的沙沙声,远远停留在上山道旁。
他稍稍转身,见到了一个画家。
贤良镇自从发展了旅游,衣食住行便利,敬神山又远离人烟,上上下下,多得是出来写生的画家和学生。
那个画家,背着一块木制画板,提着支架与工具箱,看起来很专业。
穿着朴实,衣物甚至有些陈旧,一双眼睛看的不是李司净,而是遥远的大山。
他站在上山道,仿佛也在眺望敬神山的晴日,脸上露出欣然的喜悦。
李司净没有跟他说话,猜想对方停在那里,是怕自己自杀。
不想靠得太近,免得沾染了他人的因果。
李司净也没跟他说话,无论是画家还是艺术家,李司净感兴趣的都不多。
后来,李司净再来这里的时候,那个写生的画家,已经坐在了悬崖边,占据了他之前眺望深谷的位置。
他的工具比上一次多了一些。
折叠的凳子刚好能够稍稍仰视画板,旁边折叠桌摆放着画具和水杯。
画纸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居然一笔都没落下。
李司净不想影响对方,走到了观景台的另一边。
画家画他的画,李司净看他的山谷浓雾。
两个人互不干扰。
但是,往后每一天,李司净来到悬崖,都会遇到这个画家。
凌晨四点、下午三点、晚上九点。
只要他上山,走到悬崖旁,这个画家都是支着凳子坐在那里,仰望敬神山或者画纸。
有时候,画纸仍是一片空白,仿佛画家依旧在构思。
有时候,画纸上透出一丝新绿,像极了雨后蓬勃的生机落在了画板。
有时候,画纸勾勒了几笔素描,寥寥黑线涂抹罢了,却能看出扎实的功底,绘制了一个人寂寥的背影。
终于,李司净不看山谷,看画家了。
能够日复一日做着枯燥同一件事的人,已经值得敬佩。
李司净想到曾经想去的故事画廊,听说里面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偏偏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忽然想问一问这个画家。
等到画家终于注意到了李司净的视线,看了过来。
“你经常来这儿做什么呢?”
他竟然先问了李司净。
李司净被他问得一阵愣神,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他?
画家经常来这儿,是来画画的,那他经常来这儿,是做什么?
“我在等人。”李司净如实说道,“他叫我在敬神山等他,所以我有空就到这里来。”
“是什么样的人啊?”画家继续问道。
李司净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并不排斥跟一个毫不相关的画家聊一聊。
他说:“是一个只有我记得的人。”
“平时他就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只跟我在一起,只关心我要做的事情,现在他不在了,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仔细想想,我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过他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只考虑过我自己。”
李司净说着,都忍不住心口刺痛,忘不掉利刃划穿透的伤。
这样一个人,像是他孤独中,养的一只猫。
永远忍受他没有想象过的寂寞,安静的等他,在他难受悲伤的时候用柔软的绒毛,缓解他的伤痛。
无论他怎么拒绝、怒吼、伤害,那个人依旧是属于他的猫,安安静静,再度靠近。
即使,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人的伤痛。
李司净感慨道:“我已经不知道,继续等下去有没有结果了。”
画家认真的听,认真的回:
“你来了,你等了,何必要问结果?既然是只有你记得的人,那你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得他,他才能找到来时路。”-
李司净不再去敬神山的悬崖了。
他开始给周社写故事,写一个年幼长子的诞生。
这位长子在凌晨啼哭时分降生,应当是寅时一刻。时值周朝闹旱,降下天灾,佞臣祸乱朝纲,氏族岌岌可危。
一个长子要么在尔虞我诈的政治里消失,要么成为铲除氏族的把柄。
所以母亲将他送进了山里,成为了周之社稷的祭坛司净。
为了让他活的爱,把他彻底推向了无爱的地狱。
能够庇佑生灵、实现愿望的祭坛,永远是人类欲望的囚笼。
李司净可以想象到他的麻木,睁眼看到的就是污浊的欲望。
而实现那些欲望,灭亡许愿者的希望,则是他的职责。
他的信念逐渐动摇,也可以想象到他困在祭坛之中的茫然与残忍。
但是,李司净想象不到他该怎么走出去,又该怎么回来。
所以一直写他在祭坛里经历的一切愿望。
写平淡无奇的愿望,写轰轰烈烈的愿望,写濒死写激昂写每一个人说出口的愿望都违背了内心。
李司净把自己的生日,给了周社。
把自己的思考,给了周社。
把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都给了周社。
他仍会想起外公。
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眺望屋外连绵青山,琐碎热忱、不厌其烦的写着日记。
那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更是写给外婆。
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一块无法证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头,只有外公长长久久的活着,永永远远将她保存在记忆里。
她才会留在世上。
外公也许就和李司净此刻一样,怀疑一切的真实,怀疑一切都是幻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巨细无遗的记录。
以期望对方有朝一日,能够看见。
写给别人看的日记,就会细致又清晰。
他写,今天的山风肆掠,吹走了挂在灯柱上的祭祀绳结,惹得一群小孩儿兴高采烈的追去,发出快乐的呼声。
他写,外公留下来的资料,一遍一遍去论述献祭首子、长子祭山的传统,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
他写,敬神山下面尽是万人大坑埋葬的骸骨,里面绵延不绝的是地心岩浆,持续蛰伏在别人的心底,永远不会熄灭。那是人的贪婪、渴求、欲望,能够剥夺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恒久流动的黑暗星火。
他写,我想你了。
你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写到长子活着走了出来,抛弃早就化为尘土的家族荣誉与未来,为自己而活。
李司净为周社写尽了一生。
写了他的执着,写了他的迷惘,写了他的出路,写了——
“他走向我。”
【全文完结】
第71章 第 71 章 一个爱情故事。
李司净困在一个剧情很久了。
他写了周社的出生、等待、醒悟、挣扎。
但他始终没有确定, 周社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不知道。
那应该也是一次三年大祭祀。
一如他们最后进山的那场祭祀, 有着锣鼓喧天的喜庆,整个贤良镇挤满了参与庆典的游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他写,贤良镇为了这次《箱子》热映后的首次大祭,筹备了整整一年。
贤良镇郑重的邀请他参与大祭的活动宣传,他拒绝了,仍是守在资料馆里不分昼夜,去写手上关于周社的故事。
但是,他让万年通知了迎渡和纪怜珊, 以及剧组的工作人员, 都帮忙做一做宣传。
很快, 贤良镇三年大祭还原《箱子》祭祀场景的消息, 热闹的铺过网络,勾起了观众前年的回忆。
李司净想, 对他而言是一千天前的回忆。
他写,观众变为了源源不断的游客, 怀揣着热情激动的来到。
这一次,敬神山的祭祀, 跟他们以前观看过的都不一样。
因为《箱子》拍摄的大祭祀, 三年才能举办一次, 这是电影上映后的第一次。
人群攒动,热闹非凡。
人们关于祭祀的心情,变得截然不同。
不同于曾经的愚昧,不同于生硬的庄重, 变成了人们可以谈笑欣赏的艺术,变成了外公期待中的雅俗共赏。
满载欢笑与快乐,填满空虚躯体,再也无关残酷屠杀,成为了庆祝国泰民安的仪式。
吟诵的祭文回荡在游行的队伍里,像极了他记忆中周社走入敬神山那一天。
曾经也像这样,长发束起、长袍广袖、低垂眉目的那个人,应当已经守在敬神山上千年。
贤良镇通往敬神山祭坛的道路,点亮了火把,举起了花灯,那些扎出龙头龙尾、鲤跃龙门的灯,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驱散了沿途的黑暗,一路往山上去、往祭坛去。
没有人会感到害怕,也没有人会成为代价。
只需怀揣着美好祈愿,参与这一份三年一遇的热闹,在灯火通明的晚上,坦然与身边人谈笑,庆贺又一个新年。
那将是周社此生未曾见过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高举着他不曾用过的手机,亮起宽屏,智能便捷的记录着三年一次的敬神盛事。
尽情在曾经代表着牺牲、残忍的祭祀,展现着现代文明应有的无忧无虑与单纯快乐。
隆重的祭祀队伍,行走在花灯点亮的夜色里,照得整座宏伟幽静的敬神山光亮灼灼。
他们终于走到了表演的祭坛,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篝火的焰火跳跃,花灯招摇,连悬于山腰的月亮,都被乌云遮住了光芒。
光亮暗了下来,人声更为喧嚣。
“要下雨啦?”
“不会啊,天气预报没说下雨。”
“怕什么,有流动服务站呢,下雨也淋不到。”
嘻嘻哈哈,又沉浸在祭祀的隆重表演里。
乐声回荡,众巫献舞。
谁也不会发现,低声吟诵祭文的祭祀队伍多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束发、长袍,穿着与大红大绿的表演祭祀服装截然不同的素灰。
他沉静视线稍转,见到了熟悉的手机、相机,顿时拂袖转身走入喧闹人群,即使他高出人群一截,也并不显得突兀。
那些穿汉服的、穿明制的、穿当地特色祭祀长袍的游客数不胜数。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盛会,觉得穿长袍的他是一个异类。
哦不对,无数人觉得他是异类。
异常的英俊,异常的出众,走在夺目色彩、精致妆容的传统服饰游人里,显得异常的引人注目。
异常的焦急。
他捏着碍事广袖,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嬉笑攒动、摩肩接踵的人群,轻盈越过了无数行人。
他走进了熟悉的街道,见到了熟悉的街景。
即使已经一千多天未曾涉足。
步入资料馆的大门,仍可见石框之中敬神山,曾如囚笼一般困他不得动弹。
他却无暇分心。
脚步声急促,盖过了妖风席卷。
可他太急了,等不到礼貌克制的询问,径自推开了那扇本就虚掩的门,见到了坐在桌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键盘敲击的轻响,断在他开门那一刻。
李司净坐在桌边,在猎猎夜风中,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推门而入。
一袭长袍,长发轻束,他神色有着从未显露的焦急,又如释负重的将呆愣的李司净拥入怀中。
耳畔声音低沉悦耳,是李司净失而复得的声音。
他说:“我看到了一条路,从地底延伸,通往了山外,就走了过来。”
“原来,是你给我的路,沿着这条路,我走向你。”
以前是周社给了李司净一条生路,现在李司净给了周社一条活路。
李司净手指僵硬,温暖满怀,依旧难以分辨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无措的推开抱住他的周社。
感受到唇角落下的温柔亲吻,还有带笑的询问:
“乖侄子,我现在是你喜欢的模样了吗?”-
春节的阳台,挂着发红发亮的福字灯。
李司净还在贤良镇的时候,他爸就连续打了好几通电话,叫他一定要回家,把福字灯挂阳台上,新年才能过得平平安安。
于是,李司净和周社大春节的乘车回了家,窝在温暖的沙发上,手机戳戳戳的给他爸汇报:
灯挂上了,平平安安了。
也不知道爸妈又去哪里玩了,家里根本没人。
李司净枕着周社的腿,也不忘喊:“周社。”
“嗯?”
“小叔。”李司净又喊。
周社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乖侄子。”
句句有回应,声声有回答。
李司净抬手挥开他挡住眼睛的手机,终于说道:“过两天我爸回来了,我带你迁入到我爸的户头。”
“以后要重新做人了,生老病死,总要有亲人签字。”
“我给你签字。”
周社不回答,只好奇李司净天天捧着的手机上的字。
果然,李司净也不管他答不答,反正定下了,周社跟着办就行。
周社见李司净又切开那个熟悉的软件,里面的字总叫他在意。
于是他问:“在想什么?”
“新的电影。”
李司净抬手划了划,给文本添一条分支。
手机却被周社抽走了,“嗯?”
周社念出了上面的台词:“我的愿望,怎么会是你?”
李司净愤怒的抢回来,“干什么!”
“反正也是要给人看的。”周社笑着问,“这又是什么故事?”
李司净翻了姿势,不给周社看手机:“一个爱情故事。”
周社抬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笑着看他,温柔至极。
李司净没好气的补充:“一个傻瓜牺牲自己去拯救另一个傻瓜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