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
握住刀的手能够感受到周社掌心的温暖, 却在强硬的冰凉里越发接近那颗跳动的心脏。
“周社……”
他想问,你在说什么?
迟迟没法出声, 整个喉管脖颈到后脑都凉得发颤,无法出声。
周社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仍旧温柔。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
“从你见到我那一刻,还有梦里拿枪对准我的时候,你没有忘记遭受过的折磨,现在不必忘记,也不必再忍。”
“杀了我,司净。”
他的手强硬的缠住刀,刀尖抵死心头。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祭祀用刀, 凹槽深邃, 能够割碎血肉, 放出汩汩鲜血。
他可以对梦里的男人动手, 但他绝不可能对周社动手。
“你到底是哪一个周社!”
李司净以为自己能够分清楚,像周社给他那把短刀时说的那样。
刀在, 周社在。
刀不在,无论眼前的男人多么像周社, 他都应该杀掉对方。
就像亲手杀掉自己的梦魇。
“我是令你害怕的那个周社。”
周社看他的眼神,深邃的倒映着他的焦急, 可是这份焦急并不能传递到周社心里。
他像李司净梦里的男人一样无情, 竟然可以残忍的笑着说:
“你一个人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但是杀了我,可以彻底离开噩梦,去找爱你的那个周社。”
他的每一个语气,李司净都熟悉。
可是他说:
“无论我杀掉多少令你讨厌的人, 我都是你最讨厌的人。无论我实现多少人的愿望,我都没法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才是你实现愿望、安宁生活的阻碍。”
“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我不。”
李司净的手被他强硬握住,无法挣脱,刀尖抵在周社胸口,能够感受到心跳的声音。
“我恨过你,我讨厌过你,但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
李司净不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能让这个无情的男人松手,他愿意说一万次。
“我爱你。”
“乖侄子,这不是爱。”
周社的笑容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叫他胆寒。
“不要把恐惧当成依赖,不要把懦弱错认成了勇敢,任何让你感到痛苦、感到伤心、感到难过的都不是爱,是对你的全部伤害。”
“我一直是你的噩梦。”
“司净。”
周社靠在他的耳畔,气息温柔如旧,“你爱的人,不应该让你伤心,不应该让你处于不安,不应该花言巧语欺骗你。”
“他会在你疲惫的时候,成为你依靠,能在你脆弱的时候,拥你入怀。”
“你会找到唯一爱你的人,但他不是我。”
李司净的恐惧。
“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你。”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周社相信,他不惜哀求周社:“你相信我。”
周社笑了笑,温柔的无动于衷,“那你也相信我。”
他让李司净相信的却是: “现在,杀了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生活。”
“如果你还记得我,只要你仍旧爱我,我就能找到你。”
“你等我。”
这简直是他听过最无耻的承诺。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顺从。
李司净没有办法反抗周社。
带着温柔力度的手,揽住了他,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过那样,短刀轻易刺入心脏,带着厚重的温度,溅射出浓稠的血。
这样的拥抱和每一个晚上的相拥没有区别,却轻易的将梦里他又怕又爱的男人,化为了一片一片碎片。
那些从噩梦醒来才会看到的碎纸,燃起了袅袅火焰,如同一个又一个“我”的烧尽,袅袅散去。
李司净杀了他。
杀了一个根本不知道是鬼魂还是怪物的家伙。
他伸出手,想去抓那片飞舞的碎纸,想看到上面周社留给他的只言片语。
却只能抓到一手空落落的灰烟。
那些燃烧的碎纸,卷起一场关于记忆的大火,缓缓吞噬李司净的噩梦。
他曾经记忆深刻的杀人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成为了一场他坐在宋曦咨询室的讲述。
“我今天跟人吵了架,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对方倒了霉,我心情好多了。”
语句清晰回荡在他脑海,但他想不起来那个噩梦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才值得他在宋曦面前讲述,又混乱得闪过片段,听到宋曦笑着安慰他:
“小叔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管了?
李司净无论怎么翻找自己的记忆,都没有周社的身影。
仿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走马灯,回溯起他遇见周社的每一个场景。
贤良镇的资料馆。
李家村的拍摄场地。
外公立在极阴之地的坟墓。
还有家门口停车场、超市。
他像陷入了一个走不到尽头的噩梦,梦里一直在找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怎么都找不到。
“李哥,去看故事画廊吗?”
李司净回头,见到了楼梯下玩着手机的万年。
不远处一道运动衫,短发凌乱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背影,烦恼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更不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但是,李司净知道。
只要穿过这道安全门,走入电梯,他就能再见到周社。
周社会穿着灰色的长风衣,迈着随意的步伐,从他眼前经过,引得他恐惧的追逐。
片刻,李司净不管这是时间的回溯,还是他的幻觉。
他要穿过那道安全门,去找消散的身影。
然而,没等他越过自己,角落里熟悉的污泥立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司净。”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如森林夜晚里枯槁苍白的手,有力的阻止了他的癫狂。
“你该回去了。”
李司净神魂一震,彻底离开了医院吵闹拥挤的楼梯间。
他见到外公亲切的脸庞,依然是外公年轻的模样。
却顾不得多说什么,焦急的抓住外公急于宣泄他的恐惧:“外公,周社不见了。”
“我小叔不见了!”
“就好像……”
他头脑混乱,想起那些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抓不住的人。
“就好像他在走出我的生活,走出我的记忆。”
他的眼神惊恐,慌乱得心跳如雷。
“是不是我醒过来,就和其他人一样,再也不记得他了!”
李铭书惊叹于李司净与周卫的相似,他这辈子感叹过许多次血脉相连,感慨人类生生世世执着的重复,仿佛又一个轮回。
“你不会不记得他。”
李铭书的语气仍是温柔,像极了欺骗似的安慰。
“他只是要你离开祭坛,找到回家的路。司净,你并没有习惯看到一切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这一切都不属于你。”
“那都是他的职责,他只是在做自己一直做的事情。”
“什么职责?让我杀了他也算他的职责吗?”
李司净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什么样的噩梦,一定要我杀了他才能走出来!”
“因为,这是他的梦,你困在了他的噩梦里。”
李铭书抓住了李司净的手,固执的将他带离医院阴沉的楼梯间,不愿他去改变曾经走过的路。
“他在反抗自己命,就像我们也在反抗自己的命。”
“我一直觉得,幸好我那个晚上,去了河边。”
“那是一条湍急的河,别说是婴孩,就算是我这样的成年人,河水也能没过我的头顶,让我离开这个世界。”
李司净看他,不知道外公为什么要说起过去。
可是李铭书仍旧在说。
“我是在那里,见到了你妈妈。一个不想活的人,遇到了一个快死的人,这么又活了很多年。我的女儿选了一个好丈夫,有了一个好外孙。”
“其实你更像你爸爸。”
“执着、单纯,稍稍有一点的爱,就能充盈疲惫的躯壳。”
“那是你爸爸给你最好的礼物。”
李铭书牵着李司净的手,仿佛回到十六年前,次次牵着年幼外孙的时候。
走在李家村坑坑洼洼的烂泥路,带他去往不算温馨但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们走到了贤良资料馆。
冷寂的山风,贯穿整座祠堂,连不远处的敬神山都透着新绿。
雨滴一点一点从铁灰的天空落下,越下越大,仿佛是外公曾经预言的那场大雨,即将回归这座空寂的大山。
雨水穿过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打出坑坑洼洼的水痕。
外公领着李司净走到屋檐之下,松开手问道:
“司净,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给《箱子》主角,取名为林荫吗?”
“那是因为……”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努力循着“林荫”这个名字,去回忆剧本的创作。
最开始,这只是一个故事。
主角没有名字,漫无目的,游荡在敬神山的树林间,仿佛一抹游魂。
后来他想,这样失魂落魄的身影,应当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活着与死亡紧密相连,生命与大树密切相关。
所以,他给《箱子》的主角取名为“林荫”,就能在大树的庇佑下,迎着阳光茁壮的成长。
可是这个名字,他从哪里看来的?
李司净思考许久,终于回答:“外公……林荫这个名字,是你告诉我的……”
在外公的日记里,清楚的写着:
“当初我和老林聊天,老林说自己能活着,老婆和儿子都在等他,一个人能够真切的畅想未来,就还有希望。只可惜儿子出生的时候,赶不上给取名字了,至少往后能给孙儿取个好名字。”
“所以他指着树林子,说水生木,木生火,如果孩子五行缺木,就取名叫:林荫。又说,若是五行缺土,火生土,土生金,就可以叫:林迎。”
外公当然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日记,林荫已经与这座大山彻底相连,生生不息的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笑容依旧柔和。
“林荫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代表着爱和希望。你创造了《箱子》,也创造了林荫,就能够给更多迷茫得人带去爱和希望。”
“所以周社不会回来了是吗?”
李司净不想听爱,不想听希望,他也是一个迷茫的人,他想要答案。
可是外公什么都没说。
平静成为了他的答案。
贯穿周社的短刀,像是杀死李司净厌恶的家伙似的,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他曾经的噩梦。
李司净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那些清楚记录在剧本、讲述在咨询室的噩梦,究竟是如何的残忍痛苦。
可是这些残忍痛苦的梦里,应当有周社的身影。
他没有了噩梦,也没有了周社,更无法想象自己从消失一切的梦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未来。
“外公,这座山到底有什么规矩,一定要一个人去换另一个人?”
李司净指着石框之中静谧如画的大山,连绵雨幕为它镀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水墨阴影。
“妈妈爱我就要消失在这座山,周社爱我也要消失在这座山,这算什么爱和希望!”
外公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执迷不悟的希望。”
不是单纯的欲望。
不是刻板的任务。
不是社会的规则。
而是人活于世一旦经历了就无法舍弃的感情,比任何的光亮都要刺眼,扎得心脏又深又痛。
李司净什么都懂,但他不能接受。
李铭书慈祥看他,“司净,他会回来的。”
李司净眼睛泛起一丝光。
李铭书却说:“但你要等他,等到一切安定,像他所说的结束之后,他一定会回来。你要等他。”
和周社相同的话,都要他等,听得李司净心里一沉。
他不是六岁小孩,更不是懵懂无知。
心里联想到的是彻底忘掉的妈妈,彻底消失的严城。
还有否认他全部爱意的王八蛋,握住刀拥抱他的笑容。
李司净茫然的问:“我真的能等到他吗?”
李铭书读懂了他的痛苦,溢满童年从惊恐梦境里醒过来的恐惧。
于是,李铭书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外孙的额头,为他抚去无助。
“能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执着去看外公,渴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期限。
外公笑容温柔,仿佛已经看清了未来。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第62章 第 62 章 已经这么久了。
李司净的耳边一直吵杂。
他痛苦的从睡梦里醒来, 见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白炽灯的灯光惨淡得都不需要多想,一定是贤良镇卫生院。
他视线稍稍恢复, 清楚看到悬于头顶的输液瓶。
“李哥。”
万年凑了过来,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关切伴随着剧组成员的各种声音,一起涌上来。
“李哥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醒了应该没事了吧,李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医生。”
李司净在七嘴八舌关切话语里,听到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那场梦中零落的雨,还没停。
熟悉的脸庞,一张一张围在床边,他们争先恐后的表达着关心,李司净一句也听不清。
他只问:“周社呢?”
吵吵嚷嚷的声音静了下来。
“周社?”万年困惑询问,“是负责哪一块的周社?”
李司净表情一僵, 阴寒的冰凉仿佛那池潭水涌贯而入, 激得他心脏紧缩。
剧组后勤、协调、服装、人资, 哪一块都可以有周社。
都不会是李司净想找的周社。
不好的预感促使他下意识去摸手机。
万年见状, 赶紧出声:“李哥,你找手机吗?你的手机丢山里了, 我们还没找回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想联系谁?我帮你打。”
就等着李司净报出一个名字, 立刻拨出电话。
然而,李司净手指无力的笼在枕边, 盯着万年回不过神。
他想联系的周社, 除了他, 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号码。
可是那串数字存在手机里,他从来没有认真记住。
大众的网络识别号,和他差不多的地区编码,随机生成的用户号码。
不该难记, 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他觉得,他都存在手机里了,一定不会弄丢。
然而,这么大的雨声,连绵得淅淅沥沥,不可能在望不到尽头的荒山野岭,找回一个小小的手机。
李司净手机丢了。
他的小叔也丢了。
李司净顿时头痛欲裂。
只剩周社那句话回荡——
“等我。”
等你?
你真的……
能等到吗?-
《箱子》的拍摄过程,可以说惊心动魄。
开局送当红明星进局子,入村拍摄又遭遇小孩失踪停拍。
临近结束的时候,还没等来杀青喜讯,先传来社会新闻:暴雨连天,导演失踪。
“这邪门的事,连李司净都扛不住?”
“《箱子》拍摄也太曲折离奇了吧?如果李司净出事回不来了,哪个导演还敢干?”
“别乱说,李导肯定没事的。他以前遇到泥石流、海啸都活着回来了……”
李司净曾经绝境逢生的事迹,又一次被翻找出来。
混在《箱子》的社会新闻里,给众多网友带去谈资。
终于,在各种猜测讨论之中,剧组发布了好消息。
“李导已经平安归来,感谢警方及时救助。剧组没有人员伤亡,拍摄也没有遭受实质损失。快杀青了,请大家放心。”
简单一句,大家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没来得及调侃几句李司净的福大命大,就见发了几个月广告的迎渡,重新冒头,紧跟时事。
迎渡:“我就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再邪门的电影都罩得住吧?”
自吹自擂,骄傲得意,惹得关注消息的网友对他无情翻白眼。
“来了,这小子又抢功来了。”
“什么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又没事,是李司净吉人自有天相好吧!”
“喂?毛经纪,他又偷手机上网了,快抓他回去好好拍戏!”
但不得不说,迎渡自负的一句,令网络情绪恢复了应有的轻松愉快。
大家逐渐放下紧绷的神经,重归了原本的平静生活。
可是李司净的状态很差。
他总是坐在监视器背后,凝视着远处那座矗立的大山。
贤良镇的雨连绵下了五天,终于停了。
雨后放晴,敬神山格外的翠绿,是能够拍出漂亮场景的好风景。
他也难得的,能够真正看清那一片风景。
不会再有漆黑淤泥纠缠他,更没有席卷的预知侵入脑海。
李司净承受过的所有折磨,像是随着周社的那一刀,卷入了祭坛最深处,回到了属于它们的地方。
更不会再有许制片发送消息,让他烦恼痛苦。
那一天之后,李司净守着《箱子》补拍细节的镜头,让琐碎又重复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占据所有思绪。
直到他愣神发呆看着远处的敬神山,听到了万年笑着询问:
“李哥,张制片打电话了,问我们这边进度怎么样?”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灯光大亮的摄制棚,回到许制片出车祸的那一天,剧烈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许叶少时命丧车舆,《箱子》从一开始就变成了纪怜珊带来的制片人。
这部电影乃至整个业界,再没有一个名为“许叶”德高望重的制片人,开了一家一叶文化的公司,扶持无数的项目。
所有的一切,成了他一个人的梦。
少时早早死于车祸的许叶,再没有机会向这座大山献祭什么人牲,也不会有四十四命受害者。
他应该说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偏偏僵坐在原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周社呢?
张制片是纪怜珊的朋友,自然跟迎渡也很熟悉。
不一会儿,迎渡眉飞色舞的过来,笑着说:“老张催你了,怎么还没拍完?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拿手机就刷了一小会儿,天降五个大汉过来,把我手机抢了。虽然电影需要精益求精,李导你还是拍快点,不然帮我申请一下手机也行。”
李司净无心去听他的抱怨,认真看他,问道:“你认识一个制片人,叫许叶的吗?”
“以前做什么项目的?”
迎渡显然不认识,“新制片?”
李司净得到了有所意料的结果,竟然心里升起了一丝期望,又问:
“那你记得周社吗?”
“谁?”迎渡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哪个周社?剧组里的?”
“我小叔。”李司净心沉了下来,“他之前一直在剧组里,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显眼长风衣,远远站在旁边,看你们拍戏……”
可是他视线永远只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只要见到他,所有幻觉都会消失,变得心平气和。
现在,他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你小叔什么时候再来,我一定好好打招呼。”
迎渡态度恭敬,“早说你小叔在,我肯定给长辈留个好印象啊。”
留不了好印象了。
李司净心里的期待,跌落谷底。
连迎渡这种会在背后说周社邪门,稍微会一些奇门异术道观长大的人,也不记得的山野孤魂。
恐怕,不会再有除他以外的人记得了。
李司净放弃去想周社,他沉默的完成着《箱子》的后续拍摄。
没人记得这个王八蛋。
只剩他记得这个混蛋。
周社真的不是个东西。
李司净变得极少说话。
他反复去研究《箱子》确实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和剧组的人专注于电影本身,视线每次都没法从林荫的身上挪开。
他不该去信许叶的话,可是回放的一切镜头,都能清楚看出独孤深富有层次的演技。
年轻、懵懂、迷茫,那是走入寒潭前的阿深。
坚定、果断、沉稳,那是看清前路的外公。
李司净有想跟独孤深聊。
但他不确定独孤深是记得,还是忘得干净。
终于找了补拍镜头的机会,李司净点了拍摄片段出来,随口问道:
“阿深,当初你演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独孤深盯着监视器,上面属于他的身影,历经波澜,眼里有着不属于他的光芒。
“李导,我不知道。”
他如实的回答,又异常肯定,“但我会好好思考的。”
李司净懂了他的意思,尊重他的选择。
决心放弃生命,又重新活过来的人,应当有自己的想法。
他像林荫一样,终于产生了一个执着的理由,去回答一个也许没有答案的疑问,在日复一天没有改变的生活里,慢慢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独孤深什么都没说,但他确实不一样了。
他看向镜头的眼神,说出的台词,带出的情绪,全都不一样了。
属于他的灵魂火苗,气若游丝的燃烧,并不如外公演绎出来的豁达鲜艳,依然成为了李司净镜头前独特的色彩。
《箱子》宣布拍摄结束,剧组彻底宽心。
有惊无险、平平安安的结束,就是对一个项目最大的保佑。
至于电影能不能顺利上映,那得依仗另外一群人了。
幕后制作剪辑配乐过审,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李司净紧跟全程。
他沉默的守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的去研究镜头转场和剧情衔接。
有时候朝九晚五,按时吃饭。
有时候纠结于一个镜头、一帧画面、一点配乐,煎熬到彻夜不眠。
但李司净觉得这样很好。
专注去做一件事情,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即使是痛苦不堪的夜晚,他也能无数次回放属于林荫的画面,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哪一幕是外公,哪一幕是独孤深。
李司净发现周社没有食言。
他让外公活过来了,李铭书永远活在《箱子》里,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留下了自己短暂却永恒的执着信念。
李司净为《箱子》熬尽了灵魂,麻木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电影拿下播映许可,和众人研究宣发定档,他已经习惯了板着一张脸,公正客观的衡量专业人士给出的方案,究竟哪种更符合市场需求。
会议室总是萦绕着浓重的烟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消息音。
忽然,万年在一旁看着《箱子》原片摸着鱼,感慨了一句:
“诶李哥,原来我们去李家村拍这段的时候,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啊?”
已经这么久了啊。
李司净看着眼前研究的定档时间,不用刻意他去算时日,也能清楚记起《箱子》选角、遇到周社的那个秋天。
电影拍摄七个月,后期制作送审九个月。
已经这么久了。
仔细算起来,也不过是四百八十六天。
第63章 第 63 章 《箱子》
宣布电影上映, 《箱子》定档上映,前期宣传预热, 都成了一件盛事。
消息一出,蹲守了许久的网友,四面八方涌来,凑在评论区七嘴八舌的雀跃,掀起了期待已久的吵闹。
剧组发布的第一支预告,获得了极高赞誉。
“这审美真不错!”
《箱子》作为悬疑电影,发布的预告,十分契合谜题需要的清凉。
宣传海报,以青为底色。
竹影摇曳、山青林影,正衬得炎热夏季心头清亮。
剪辑的宣传视频, 可以说每一帧都是艺术品。
光影、青底、连映照在演员的脸庞, 都能见到叶片裁影, 眼波潋滟, 打出了主角们的名字。
纪怜珊 饰小玉
独孤深饰林荫
迎渡饰李襄
每个人独立主题的宣传视频,一经发布就能勾起网友的好奇。
纪怜珊饰演的小玉, 看起来只是帮助林荫整理遗物,怎么会引来危险和追杀?
迎渡饰演的李襄, 在关键时候救下林荫,带着林荫逃离危险, 偏偏又要举枪杀他?
而独孤深, 一个新人饰演的林荫, 夹在两个针锋相对的人之间,局促不安得像是清纯无辜大学生,怎么就遭遇了这种难以想象的惨事?
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盏调和气氛的小太阳,相处模式常常大打出手、互揭老底, 吵吵闹闹。
偏偏在吵吵闹闹里,留下了令人好奇的疑问。
大部分《箱子》的预告关注者,都是冲着迎渡的“影帝”金字招牌来的,也免不了为名不经传的新人演员停留。
独孤深饰演的林荫,独自走在竹林掩映的山间小道。
这样一个年轻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村落,只为了给外公送葬。
他几乎毫无防备的跌入阴谋,误以为朴实宁静的村庄,藏满了不愿被人翻找出来的陈年旧事。
他的沉默写满了思绪,视线里尽是一个渴求活着的年轻人,久经沧桑之后的静。
眼神从麻木苦痛转向坚定温和,霎时展露的笑容,勾出了《箱子》的伏笔。
短短一个预告,展现出了他生与死、茫然懵懂与信念坚定的情绪转变。
令人不由自主感叹:
“这演技?神了!”
已经对各种吹嘘免疫的网友,仍是会千百万次被各路鼓吹的视频、文字、截图骗去关注。
一次又一次点击收藏、点击喜欢,《箱子》的预热越发令人期待。
正式上映之前的点映,变为了一种人尽皆知的期待。
早在电影定档的一个月前,就有不少影评人收到私信和评论:
“哥,你能看《箱子》的点映不?这电影到底好不好看,跟兄弟吱一声。”
“姐妹,我信你的眼光,你可千万不要恰烂钱啊,给我们一个真实反馈谢谢了!”
一时之间,能提前看到《箱子》,成为影评人之间的暗暗攀比。
各路神仙大显神通,终于赶在点映拿到了特邀。
谁能成为第一批观众,掌握权威的一手消息,变得格外重要。
《箱子》点映那天,网络蹲满了观望的观众,数着时间去算电影两小时、采访一小时。
很快,影评人发布消息,当然是意料之中的好评。
有人照本宣科,一看就像收了钱乱贴标签。
“《箱子》作为一部悬疑电影,同时满足了喜剧爱好者、动作片爱好者、解谜爱好者和文艺爱好者。那是现实带来的荒诞喜感,为了活下去的拼搏挣扎。很喜欢的电影。”
有人心存宽容,站在新人新演员开始推荐。
“这部电影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不想活的年轻人,经历了波折顿悟之后,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罢了。轻松愉快,又带着悬疑的轻快,作为新人导演、新人主演的电影,绝对合格了。”
甚至有影评人另辟蹊径,不谈内容:
“面对‘值不值得去看?’这样常规的问题,我竟然会恍惚。”
“回答‘值得看’显得敷衍,回答‘一定要看啊超级好看的’显得功利。在认真思考之后,我决定说——”
“这是一场美梦,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第一场点映结束,无论是毒舌派还是温和派,对《箱子》都有着极为一致的评价:
“体验独特,值得一看。”
满屏的好评、期待、不错,已经让众多观众审美疲劳。
毕竟,这些影评人从来只说好好好,什么烂片都能吹出花来,骗人走进电影院坐两小时的牢。
大部分人都觉得,《箱子》无功无过,大约就是一部普普通通可有可无的电影罢了。
谁知,第二天的话题,诡异得令人瞩目。
#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极为迅速的攀升,点进去能见到昨天推荐《箱子》的影评人纱纱,大清早讲述了自己的梦:
“工作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清晰又痛苦的梦了。电影里的箱子,竟然真实的摆在我面前。”
“当时我在电影院,甚至吐槽它怎么跟骨灰盒似的,但在我的梦里,实在没了吐槽它的心情。”
“梦里,我妈一直在说:纱纱啊,你得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生几个乖孩子,这辈子才能幸福。还有数不清的亲戚,面容模糊劝告我:你得听妈妈的话,她能害你吗?别让她伤心失望了。”
“我就这样面对那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一直哭,一直流泪。因为没人关心我的愿望,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仿佛出生就设定好了的程序,不能出一点运行的错。”
“就算被问‘你的梦想是什么?’,都有着一套早早设定好的标准答案,回答不出标准答案,就会遭到最严厉的规训。”
“我极度缺爱,又必须给我妈提供源源不断的爱。哪怕是问我:‘你最爱的人是谁?’,我数遍了父母、朋友、偶像、小猫小狗,也很难意识到自己最爱的应该是自己。”
“我本来应该习惯了,二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可是,昨晚的梦里,我变得痛苦。痛苦得无法忍受,一直在尖叫,最终愤怒又暴躁的打碎了面前的箱子,说:我不!”
“箱子碎了,我醒了,眼角都还流着眼泪。”
“不知道怎么的,我在梦里砸碎的箱子,好像是电影里的那个箱子,只是里面紧锁的不再是电影里一个个虚构的受害者名字,而是曾经无人问津的我自己。而我像林荫一样,明明不想活了,却固执的和死亡搏命,只为了打开这个箱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电影为什么称呼它为无法打开的箱子。”
“原来,箱子里困住的是我。被杀死的也是我。”
影评人的梦境感慨,比第一天的收钱办事更叫人共情。
他们这一代人,无论是在读的学生,还是工作已久的社会人,都曾经被父母寄予厚望。
那些厚望扭曲了他们的自我,抹杀了他们的个性,让他们混沌的走入社会,毫无准备的去面对残酷现实,差点迷失在人生的路上。
听话、懂事,变成了他们受害的主旋律。
引得一个又一个受害者聚在这篇梦境分享之下,发出一句又一句共鸣。
“我以为纱纱不会有这种烦恼,因为你活成了我羡慕的模样,想不到我们一模一样。”
“比起昨天推荐说《箱子》的故事和演技,我更喜欢你今天说的梦境。”
“买票了,我也要去看看箱子里困住的我。”
比起那些表面好评,发自内心的感慨,带动了更多人准备去电影院一探究竟。
不少人觉得太夸张了吧,为了推荐一部电影,把自己童年阴影挖出来,是不是显得有些精神不太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评论区同行震惊询问:“纱纱,你也做了这种梦?”
纱纱回道:“也?”
一个“也”足够表达很多情绪。
她们不再在评论区交流,却阻止不了更多影评人震惊的交流。
“我也梦到了那个箱子,本来醒过来觉得好奇怪啊,是太久没看电影了吗?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结果在网上一搜,居然不止我一个人做这样的梦?”
“昨天我就说过,《箱子》表达的主题,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深。但我没想到大家共鸣的点,居然这么的一致……一致到我害怕。”
“是的,我也做了这种梦。幸好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当事人在各自的主页,发布着#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消息。
却不再像纱纱一般,仔细去讲内容。
他们轻描淡写,围观群众却看得一脸震惊。
“不是?什么梦?”
“《箱子》这么刺激的?看完都要做噩梦?”
“会不会跟李司净的《村落》一样,看了会做梦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就算不知道影评人说的是真是假,也知道李司净大名鼎鼎的《村落》。
毕竟,很多人看过之后缄默不言,亲身见识过那个诡谲窒息的梦境。
话题讨论一直没有停止,梦境的共鸣,勾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我要去看看《箱子》,到底什么魅力,能把大家晚上做的梦都控制了。”
“电影什么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梦是什么梦啊?我也想做一个!”
“李老师,上次村子的梦都快把我吓哭了,这次《箱子》我就不参与了哈!”
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人,理智清醒的表示:
“现在的营销越来越离谱了,我不会被骗票的。”
“做同一个梦是什么概念?这已经是超自然范畴了吧?真扯。”
“我倒要去试试!不做梦我就去给这种低俗营销的电影刷差评!”
这一试,竟试出了《箱子》满场满座的盛事。
《箱子》正式上映,大部分黄金时段的座位满员。
舒适的画面,恰到好处的音乐,还有演技出众的角色,特别适合晚上呼朋唤友去看,在笑声眼泪里度过愉快的夜晚。
如果这个电影出现在十年前,必然会被积极乐观、期待未来的年轻观众嗤之以鼻。
而现在,林荫普普通通,好像他们自己。
二十多岁的年龄,疲惫不堪的灵魂,学过的规则再也不适用,更不知道接下去怎么才能生存,对前途充满迷茫。
他外公去世了,回到村子里收拾遗物,只是一栋破旧老屋,几本纸页发黄的日记,还有一个箱子。
一个记载了未能活下去的人姓名的箱子。
一个藏起了迫害危险的箱子。
一个逝者的箱子。
他们见到林荫累得麻木疲惫,对死亡无所畏惧。
又为了这么一个承载着死亡的箱子,拼命的想要活下去。
“他们不想箱子里的东西出现,我就该听他们的话吗?这辈子我是够听话了,死前忽然想试试,如果我不听话能怎样。”
“反正我烂命一条,再拼命,吃亏的肯定不是我。”
他话语变得鲜活,感染了电影院的观众。
林荫带领着他们穿过深幽荒林,藏入祭祀队伍。
在吵闹喧天、披红挂绿的追逐里,见证了一个偏僻村落保留的愚昧信仰,如何一步一步举着欢庆的灯火,变为令人惊叹的文化艺术。
又见到这样的艺术背后,藏起的无数血债。
观众的困惑,直到箱子终于被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外公至死保护的箱子,林荫拼命打开的箱子,藏着最大的秘密。
一份一份证据,代表着一条一条逝去生命。
不想活的林荫,翻看这些曾经怀揣着天真梦想死在山里成为祭品的女孩子。
终于翻出了一张清晰的、空白得只剩名字的“守山玉”。
小玉笑容欣然。
她说:“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一个从祭品到司舞,敲响战鼓,唤回鬼魂,真真正正站起来救活了自己的一个名字。
连名字都留在山里的小玉,与神出鬼没的李襄,都像是林荫绝望到极致的一场幻觉。
他跌跌撞撞的走向阳光,小玉和李襄远远看他。
没有挥手,没有送别,没有言语。
只有他一个人应该走下去的路。
孤独的、看不清前途的,属于自己的路。
有人走出电影院,怀揣着满足与期待,留下了他的影评:
“好看啊,《箱子》。”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毕竟是迎渡选的片嘛~相信我们大影帝!”
“林荫吓到我了,他的反应好真实,他走入寒潭时候,我心脏一下收紧了,我以为他会死。”
“独孤深演技太厉害了……从哪里挖出来的新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剧透了,但是咱们珊珊姐真的从花瓶女一,变成真正的故事主角了!一部林荫寻找自我、小玉拯救自己的电影,不错看!”
他们在故事里做了一场两个小时的美梦,走出喧闹的电影院,重新汇入丛丛人流,拥抱渗透骨髓的孤独。
然后在孤独中,勾起愉快的笑意分享《箱子》带来的感悟: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在热热闹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是,我仍有孤独活下去的勇气。”
然后沉沉睡去,等候着重复的一天。
却在梦境里与更多的人相遇。
梦里他们也许独自一人,也许朋友成群。
都重新见到了这一生回避的难题、遗忘的苦难、放弃的选择,全在梦境重现,疯狂的逼迫他们面对。
流不尽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愤怒,成为了梦的主题。
他们都会见到一个箱子,和电影里林荫费尽心思找到的箱子一模一样。
两手能捧起的宽度,朴素黑沉的木盒子,不大的空间。
可它能够装入一个人的无法实现的梦想、难以坚持的道路、原谅不了的伤害。
它安静的出现在与绝境抗争的人们视野,等待着最终的决定。
要么从容死去,笑着和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告别。
要么打开箱子,哭着接受曾经不愿面对的自己。
然后,学会爱自己。
“我……”
无数人被闹钟唤醒,坐在床上还没能回神,人已经抓起手机,震惊诧异的疯狂输出——
“我梦到了箱子,一个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箱子!”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佳话题,不断吸引观众参与。
里面讲述了许多人不同的梦。
每一个梦都真实的让人驻足。
有人困在永远出不去的考场,面对写不出来的题目,心慌得像是年少无助的自己。
有人困在父母去世的火葬场,仰望阴郁天空,去听亲戚虚情假意的安慰,对遗产的觊觎。
有人困在受到伤害的那个夜晚,颤抖的蜷缩在角落,祈祷伤害自己的人能够放过自己。
有人困在无法继续前进的路上,一边是父母殷切期待的完美人生,一边是见不到未来的深渊,迷茫的踩在悬崖边缘,只等心灰意冷,纵身一跃。
一场又一场的梦,尽是他们共有的噩梦。
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想要获救。
心里想起的是《箱子》里林荫的那句话——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然后,狠狠的砸碎它。
林荫打开箱子之后,见到了一个个在深山里死去的名字,为自己搏命而活的旅途画上句点。
他们亲手打开箱子,见到的是曾经遗忘的、绝望的自己,为曾经逃避的痛苦找到了另一条生路。
砸碎箱子的决定,令他们获得了全新的力气。
有力气去思考,有力气去生活。
有力气去找很多人求救,慢慢回想起来,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观众看了共同的《箱子》,历经了一场共同的梦。
从麻木到崩溃,重走了曾经回避的阴影。
一觉醒来,又是全新的开始。
他们心有余悸,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突然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曾经做过村子噩梦的人,不断对比着《村落》带来的恐惧,《箱子》带来的温馨,阐释着他们对《箱子》的无尽喜爱。
没做过村子噩梦的人却在思考:
“我看《村落》的时候,并没有做梦,因为我一直知道女人遭受迫害的事实,知道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会是什么可怕地狱,但是《箱子》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我甚至都要忘记自己还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假装自己走出来了。可在昨天的梦里,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
“没有走出过去的我,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因为——”
“我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人,会做一场漫长又折磨的噩梦。
那个无所谓现在和未来,持续活在沮丧、失望里的自己,似乎永远困在泥泞黑暗的过去,随着绝望透顶的林荫一起,沉入了山里的深潭。
他们丢掉了自己,他们把自己和希望一起关进打不开的箱子里。
不断麻痹自我,不断寻求帮助,彻底逃避。
可是他们忘记了。
关上的箱子即使装起的一切,也有达到承载极限的一天。
那一天,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否定、最后一次失败,就能将他们无情的打垮,倒在命运面前,喘不过气。
而那只装满了逃避的箱子,如同装满了怪物,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让他们重新想起,永远逃不掉的梦魇。
梦魇无情追逐的世界,不存在救援,不存在帮助。
只能自己伸出手,愤怒又绝望的砸碎那个箱子,去面对曾经鄙夷、厌恶、抛弃的软弱自己。
然后,像电影里的林荫一样,从死到生,苦苦挣扎,重新亮起一双眼睛——
面对自己,承认自己,接受自己。
成为自己。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好的宣传。
哪怕花钱去砸营销,吹捧画质故事演技,也做不到如此广泛、如此真实的共鸣。
在电影院里,他们会看到一个年轻人不想活。
也许会对他发出嘲笑,也许会因为他开始自省,也许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那么悲惨的生活。
当他们在寂静夜晚闭上眼睛,见到的则是自己努力抗争过的日日夜夜,又在梦境里发疯一般,流着泪,哭喊着想要活下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林荫。
是经历了绝望和痛苦,也决定抛弃所有,重新活下去的林荫。
《箱子》上映一周,电影的反馈伴随着一次又一次讲述的梦魇,逐渐充盈了灰暗的网络。
那些不想活了的悲观,感受不到快乐的沮丧,都在一部电影后的梦境驱散。
再也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快乐,再也不需要执着自己一定要成功。
根深蒂固的“幸福”模板,成为了不幸人抛弃的法则。
疲惫许久的成年人,早就读完了读不完的书、写完了写不完的作业、卷完了卷不完的兴趣,已经叫他们过早的迷失自己。
此刻,他们在梦境里稍稍喘气,总算在生活重压中抬起头,去思考: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失败者也不错。
即使明天生命就要结束,也可以过一过今天想要的生活。
李司净的能力,自《箱子》上映,再也没有人怀疑。
他给了荧幕一个完美的故事,更给了观众一场解救自我的美梦。
从未有一部电影,引得如此多的痛哭。
他们梦醒之后哭泣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崩溃。
而是深藏在午夜的梦境里,终于面对了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原谅、无法释怀的过去。
这部电影注定会被观众记住。
因为他们在梦里接受了自己。
第64章 第 64 章 他没病。
网络最热闹的时候, 李司净在宋曦的咨询室。
宋曦仍是穿着白大褂,带着他专业的胸牌。
他最近常常会去学校做免费咨询, 又接了不少公益讲座,有了新的规划,比以前忙了,李司净见他都得提前预约。
他笑着说:“你的电影特别棒,我看了点映之后,还带朋友去二刷了,朋友也感觉不错。而且昨天陈菲娅来,说她喜欢这部电影,喜欢做纪怜珊的助理,说自己长了很多见识, 公司的人对她也很好。”
李司净知道。
纪怜珊路演总会带着陈菲娅, 让她在热闹繁忙的地方, 做点简单的助理工作。
曾经那个被外界称作很神经的女人, 已经可以条理清楚的帮忙完成日常琐事。
她不想去学校,不想读书, 纪怜珊就带她工作,在这个并不怎么看重学历的圈子里, 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
做不完的琐事占据了她的生活,让她动了起来, 可以去谈一些希望, 一些未来。
她仍是穿黑色, 但黑色成了她的一种喜好。
偶尔眼神闪烁,不敢跟人对视,却能在纪怜珊问她话的时候,笑得眼眸发光。
宋曦说了很多, 仿佛他才是寻求帮助的来访。
也会聊起网络上关于《箱子》看完会做梦的传闻,始终对这样的传闻感兴趣。
李司净听完笑了笑,问他:“那你呢?你看完了《箱子》有做梦吗?”
宋曦说:“有做梦,不过跟网上说的梦都不一样,也没有看见电影里的箱子。”
“我是梦到了小时候。”
李司净亲眼见过宋曦的小时候,在他的轻描淡写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考场噩梦,变得更为具体。
他说:“小时候我爸妈对我要求特别高。即使是年级第一名,也不能代表我优秀。比如说,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没有主观题的学科,我拿不到满分,那就是我的错,语文和英语这种有主观题的学科,如果客观题被扣了分,那也是我的错。”
“犯了错就要受罚,写忏悔书、跪爷爷的遗像,我爸妈没有打过我,但是给我的精神压力特别大,我过得像是一个罪人,必须彻底改过自新才配活着。所以我特别怕考试。”
“现在想起来,一个考试罢了,考差了又不是没书读,我却觉得这件事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因为我爸妈觉得这件事就是我的生死。”
李司净记忆里都快淡忘了的考试,在宋曦的记忆里成为了另一种炼狱。
此时的宋曦坦然的笑着说:“我以前是不想活的。在这世上想要活着就要面对太多的痛苦,被人否定、被人嘲笑,被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现在呢?”
李司净出声打断他,那一刻医生和患者身份再度对调。
“你还痛苦吗?”
“哈哈哈。”
宋曦笑出声,脱离了那一瞬间的沮丧。
“不痛苦,因为我想明白了:大家都在努力往前跑,一遍一遍的重复前人走过的路,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去走一样的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停在原地,我想往后倒退,我想离开赛道。”
“就算昨天痛苦得想要结束,一想到今天还有你的预约,还要给你做咨询,我还是会振作起来,期待着我们的见面。”
李司净勾起笑意,“想不到,我也能成为你的期待。”
宋曦说:“因为我听了你的建议,又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交了一次白卷。”
李司净没想到他记得这个。
又听他笑着说:“就是你建议我之后,刚好在网上刷到了法考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参加这场考试。”
这场号称中国最难的考试,考场满座。
宋曦学的专业和司法毫不沾边,仍是准时准点,拿着准考证进入了考场。
“试卷上的题目都很有趣,每道题读起来既生活又专业,我很喜欢,它让我感觉自己跟考试这件事离得好远。”
宋曦说着都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上面每一题都在模拟情景,说夫妻吵架,离婚退还彩礼,说子女不孝,老人去法院起诉,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都跟法律挂了钩。”
宋曦说得兴趣盎然,从法律的角度去剖析了“人”这种生物。
“法律不承认爱。法律认定的结婚不是因为爱,是为了获得利益,生孩子也不是因为爱,是为了维护利益关系。”
“所以在这样的题里,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当初我选择去死,因为我以为,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从楼上一跃而下,可以报复他们。”
他眼睛泛着光,溢满了对年幼自己的无尽嘲讽。
“好傻啊,真的是好傻。原来我那时候想死,是因为我以为他们爱我。他们爱我,那我死了,他们就会悔过。会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幡然醒悟,会反省自己不该那么对我。”
“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宋曦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笑容,“我就算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也惩罚不了任何人。”
“因为他们不爱我。”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又善良。
以为拼命,父母就会爱他。
以为死去,父母就会后悔。
宋曦比旁人看得更多,知道得更清楚。
“人很难发现自己被爱,但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不被爱。”
他笑声回荡在咨询室,感染得李司净都心情愉快。
“我总是开解我见到的病人:不用再寻找别人的爱,学会爱自己。可我过了二十多年,才意识到,小时候的我拼命努力实现他们的愿望,拿到成绩,是希望得到他们的爱。”
“箱子里困住的就是这样的我吧。相信爱,渴望爱,努力去证明爱。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困住了我,想明白之后,那个噩梦变得很可笑。”
“考好了,没有爱,考差了,也不会有爱。”
宋曦哈哈大笑,嘲笑曾经幼稚的自己。
“法律意义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差点决定我的生死。”
李司净知道,宋曦看不到箱子,因为他的箱子早就被周社一刀斩破。
那把刀斩断的不仅仅是宋曦的脖颈,更是牵连着痛苦与沮丧的梦魇。
而他交上的白卷,彻底覆盖了死亡抉择的恐惧。
现在的自己终于放过了曾经的他,不再去执着追求不存在的爱,可以随心所欲的继续活下去。
可惜,这个周社解救出来的人,完全忘记了周社。
忘记了自己兴高采烈,跟李司净不停提及的小叔、小叔。
只记得李司净给他的建议。
“恭喜你了。”
李司净笑了笑,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情绪,只是想跟宋曦闲聊。
“所以你才会放着钱不赚,跑去做什么免费咨询和公益讲座?宣传消息都推我脸上了。”
“钱很重要,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钱,但是钱对我来说又没那么重要,以后有得是机会赚。”
不愧是咨询费六千50分钟的宋医生,完全有底气理所当然的说钱不重要了。
“我自己想通了,就觉得我还是有些天真的英雄主义情怀,希望能够帮一帮曾经像我一样的孩子们。”
李司净清楚他抹消不去的善良,格外好奇他怎么帮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
“难道你要跟他们说,你们父母不爱你,你要学会爱自己,为自己打算?”
“那不行!”
宋曦笑得灿烂,一口否定,“这些孩子还小,根本分辨不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估计他们听了,转头就要告诉父母——医生说我抑郁都是因为你们不爱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宋曦万分无奈,“家长不把我撕了?”
李司净能想象到那个糟糕的场景。
绝对的医闹现场,宋曦少说要挨两巴掌。
于是,聪明的宋曦用了绝妙的办法。
“我只是跟他们和他们父母说,孩子学习太紧绷了,需要放松一下心情,最好可以全家一起,去看你的电影,去找到那个箱子。”
“那个让自己感到安全,困住了自己,又不得不为了自己打碎的箱子。只要有了面对它的勇气,打碎它的决心,什么分数成绩,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过好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得重要。”
宋曦的感慨,语气有些恍惚,似乎有的家长听了建议,谨遵医嘱,有些没有,依然我行我素,导致他充满了遗憾。
他笑了笑,并不强求自己做一个人人都能救的神,温和的看向李司净。
“那你呢?你拍了《箱子》,很多人都说自己见到了困住自己的箱子,所以你也有这样一个箱子吗?”
“有。”
李司净双手紧握,指尖冰凉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后颈,穿透下颚。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这么说着,宋曦立刻专注来听。
“像是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梦,里面满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和我讨厌的人,但是这样的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李司净重新讲述的周社,依旧是那副模样——
冷漠、残忍,抬手挥刀,杀人不眨眼。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告诉宋曦的。
他见过宋曦记录,也听过宋曦谈论分析。
等他不疾不徐说完,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里不该有的期待,问道:
“你的记录里,应该记录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叫周社。”
宋曦确实去翻了记录。
作为咨询师他会给每一个来访,详细写一份记录。
李司净的记录非常的普通:噩梦、被害妄想症,甚至觉得自己的梦,能够决定现实世界里人的生死。
精神疾病的患者大多是这样的症状。
宋曦并没有在记录里,找到一个叫周社的男人。
但他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做好了准备。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记录他,请你详细告诉我,周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
李司净的声音持续回荡在咨询室。
他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个无微不至又冷漠无情的人。
他在梦里令李司净感到恐惧,在现实里却叫李司净充满眷恋。
当李司净一句一句的说他,发现自己能够告诉宋曦的事情其实不多。
周社就像他在妄想中虚构出的爱人,体贴温柔,又能够为他牺牲一切,哪怕是性命。
最终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候,给他找来了适合的演员,亲自陪他演了一出戏。
完美无缺。
咨询室陷入沉默,李司净说完了。
宋曦记录一切,却听到李司净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说,我想去找自己幻想出来的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宋曦停下记录,说道:“你要相信这个人一定存在,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会在等你。”
李司净欣赏宋曦。
就算宋曦永远都不会记得周社,也能够专业的支持他,去寻找自己的幻想,尊重自己的内心。
活着,然后去找他。
“如果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呢?”李司净又问。
“不会的。”
宋曦镇定且熟练的劝说道:“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死了,他就有可能活着。你要让自己相信,他一定活在某个地方,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你没有忘记他,早晚都会见到他。”
人无法证明不存在的事物。
就像李司净无法向宋曦证明周社存在。
可这是宋曦。
即使李司净无法向他证明周社的存在,他也会努力的让李司净相信——
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世上,你一定要活着等下去。
李司净忽然问:“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这是一种什么症状?”
宋曦说:“正常的症状,无论是你喜欢梦里的男人,还是幻想他会不惜性命的爱你,都是一种非常普通的……”
“宋医生。”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定论,“从你精神科执业经验,病理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我这是什么症状?”
宋曦看他很久,在他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象征绝望和迷茫的情绪波澜。
显然他很镇定。
在确定李司净的镇定之后,宋曦声音轻得像叹息。
“精神分裂。”
李司净意料之中,仍是止不住心头痛苦一跳。
精神分裂、妄想症、思觉失调症。
这样的诊断结论,李司净听了好多年、好多次、好多遍。
如今,他依旧在安静的听。
宋曦继续说道:“梦里的男人是你自己另一种渴望人格,是真实生活映射出来的虚假幻觉,即使那个男人存在,你也需要意识到,他就是你自己。”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吗?等你拍完电影,我帮你联系医院,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现在《箱子》那么受欢迎,大家都记住了你,也都发自内心的爱你。”
“你一向理智、博学,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李司净,你拥有了很多爱,已经不需要再去寻求一个虚构出来的人格爱你。”
李司净忽然笑出声。
整个空荡专业的咨询室,都是他自嘲顿悟的笑。
他发现了。
一次又一次否定医生的诊疗结果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的正确,坚定自己的想法罢了。
李司净站起来说:“谢谢你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但我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见你了。”
宋曦慌张起来,急忙伸手挽留他。
“李司净,你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幻觉是现实,更不要觉得对方是一个托梦的死人,要你陪他一起去死!”
“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聪明人,无论这个男人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一定是希望你能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以前因为你忙着拍戏,不愿意吃药、不愿意住院,我都可以理解。但现在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取得了许多人一辈子渴望而不可及的成功,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输给自己!”
宋曦的焦急真情实意,他是真心为李司净着想。
“你拍出《箱子》这样的电影,劝告大家好好活下去,怎么能自己不负责任的不想活了。”
“幻觉只是幻觉,再大的痛苦我们活着都能跨过去,这是你教我的!”
“宋曦,我很好,没有不想活。”
李司净笑着抚开他阻拦的手,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不需要再看病了。”
他没病。
第65章 第 65 章 他真实存在
李司净在没有周社的世界, 过着没有周社的生活。
他守着厨房沸水,去煮一碗简单的面条。
看着一根根的面, 卷成柔软弧度,想起周社跟他爸一起挤在厨房闲聊。
沿海的外贸,失业的压力,三十五岁危机。
他以前不屑一顾的话题,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会在心里去算:还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轮到他的三十五岁。
吃完面,洗完碗,李司净给他爸打电话:“妈妈在吗?”
他爸那边幸福得大叫, “她在拍艺术照!摄影师要求摆造型, 手把手的教啊, 从白天拍到晚上了。她是真的不嫌累!”
李司净跟妈妈仍有隔阂, 也许他的话题更适合和爸爸聊。
毕竟,这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愿意等了十八年, 仍不后悔的男人。
他说:“爸,我有喜欢的人了, 但他离我很远很远,我想去找他, 可以吗?”
他爸愣了愣:“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 但是他在哪个地方啊?再远能多远?你要去很久吗?”
“很久。”
“那……”他爸犹豫了一下, “对方喜欢你吗?”
李司净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许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应该……喜欢吧?”
李司净握着手机,慢慢去说:
“我和他一起面对了不少事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不要命也要救我的人。”
儿子确定拥有两情相悦的人,本该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 他爸却沉默了许久。
“净净。”
等到他爸重新出声,语气都郑重起来。
“我以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外公。他跟我说,万一你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来怎么办?我说我等她,不管多久,我会等她回来。”
“刚刚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我突然就想起来这个梦了。”
“等待和寻找,都是一件费心费神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先讨论值不值得再去做。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认真思考过了,才会问我。”
“净净,你喜欢的人对你很重要,可你一定要记得,你对爸爸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他说:“这次你走,无论能不能找到他,也要记得回家。”
李司净没有回答。
也许他走出去,永远不能回家。
结束通话,李司净坐在书房,拿起一本外公的日记。
扉页那句“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字迹清晰,锋利坚定。
李司净的梦魇,已经彻底斩除了。
那把游刃有余斩除一切的利刃,深深扎入周社的心脏,而李司净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刀伤,每一次呼吸跳动得生疼。
外公日记里相同的内容,李司净看过无数次。
这次重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因为他变了。
不会再为周社说出外公日记上的字句感到害怕。
也不会焦躁急切的想要知道日记写的是真是假。
他只会想,当初应该对周社好一点。
他们还没去尝尝巷尾那家烧烤,也没有一起悠闲的出门旅行。
这样枯燥无味连手机都只会用老式山寨机的人,恐怕还没完整在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
李司净想着,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急切去拿。
是迎渡的电话。
“李司净,你空吗?”
迎渡难得会这么焦急,“快来我家。”
虽然迎渡是叫李司净去他家,为的却并不是自己。
他给李司净开了门,烦恼得双手环抱,锁紧了眉心。
“阿深状态很不好,之前他没出席路演宣传,我就很担心他。我们联系过几次,他都说他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但是前几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撞见他被一个网红纠缠,又是拍照又是询问,如果不是那个网红实在太吵,我都没认出是阿深。”
“他的状态太糟糕了。”
独孤深糟糕的不止是状态。
家里乱七八糟,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难。
糟糕得不像迎渡认识的独孤深,迫使他必须用尽手段,把人带回家养着,免得一转眼死在家里,成为了《箱子》又一个社会新闻。
然而,迎渡可以帮他定时吃饭,随时保持房间整洁,每天强迫他按时休息。
却帮不了更多。
这才叫来李司净,满脸烦恼的求助:
“他说他想外公了,他想李铭书了。”
这世上已经不再存在的李铭书,依旧影响着独孤深。
精疲力竭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他,仿佛一个彷徨的孩子,等着外公来接。
李司净慢慢走了过去,只觉得独孤深果然和他很像。
始终思念着不复存在的人,陷入苦闷的情绪,永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阿深。”
李司净一句呼唤,疲倦的独孤深亮起了眼睛。
“李导。”他固执的保持着这个称呼,稍稍坐直了,“你怎么来了?他……”
独孤深看了看远处的屋主,“迎渡叫你来的?”
迎渡被他一看,逃避的声张。
“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李司净你和阿深慢慢聊。”
说着,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李司净猜想他们发生了什么,但迎渡无疑是做了最好的决定。
独孤深不能一个人待着。
经历了外公的复活,独孤深遭受的折磨,都被他完完全全的忽视了。
那些痛苦,本应该由他这个李铭书的外孙亲自解决,但他自己也应接不暇,选择了相信独孤深自己。
可惜,独孤深毕竟不是李司净。
李司净有父母,有追求,有梦想,经历的诋毁、谩骂、否定、失败数不胜数,意志远远强过独孤深。
他根本忘记了:
网络铺天盖地夸赞林荫的演技,对别人而言是独孤深的成功,对独孤深而言却是更深的痛苦。
“李导,我很想外公。”
短暂的沉默,由独孤深打破。
“在李家村拍戏的时候,外公真的活了过来,你知道吗?”
李司净惨淡的笑了笑,“知道。”
得了李司净的肯定,独孤深痛苦的捂住头,声音虚弱,说得委屈。
“网络对我的称赞,全是他们对外公的称赞。你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那些经历了死亡最后平淡温和活下来的镜头,那些彻底醒悟坦然面对现实的镜头,都是外公。我梦里见不到他了,没法再跟他聊天了。”
“我比网上那些人更想再见到他,想跟他说,活下来的是他就好了——”
“阿深。”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宋曦无数次打断自己。
“外公再好,他的旅程也结束了。他不后悔、不难过、不遗憾,对短暂一生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视作属于自己的宝贵记忆,他一点也不眷恋人世间的生活。”
“你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
独孤深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我记得。”
“外公说,要我不留遗憾、无怨无悔的活着,等到再度重逢,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可他做不到。
独孤深痛苦的抱住头,蜷缩令他感到安全,即使这份安全在陌生的迎渡家里荡然无存。
李司净清楚独孤深比自己更脆弱。
独孤深什么都没有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宋曦的方案,告诉独孤深:
“如果你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带你去医院,吃药住院,就不用去想这些痛苦的事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呢,李导?”
独孤深泪眼婆娑的看他,“你曾经最痛苦的时候,也是吃药住院吗?”
“是。”
吃下一堆昏昏入睡又头痛欲裂的药剂,住在定时询问的枯燥病房。
没有思考,没有念头,彻夜梦魇缠身,病情毫无改善,却能维持生命体征,浑浑噩噩的活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独孤深似乎平静了一些,却克制不住的低喃:
“住院也好,我住在这里觉得自己好丢人,什么都不会做,根本不值得迎渡对我好。”
“迎渡越好,显得我越废物。”
“没这回事。”
李司净虽然知道迎渡不靠谱,但他明白迎渡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慈善决定。
“迎渡照顾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具有无可取代的天赋,他想培养你,不愿意看到一个具有天赋的演员就此消失……”
“那不是我的天赋。”
独孤深否定得果断,“是外公的,是李铭书的。”
“我能够感受到外公的灵魂,我沉入一片黑暗之后,也能听到外公一直在跟我说话,他说他不希望我醒来之后,面对他丢下的烂摊子,他即使对演戏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也会为了我保证剧组正常的拍摄。”
“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算是小叔跟他说,留下来活着,是你的愿望,我死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人会伤心,他也在保护我。”
李司净听到一个不该出现的称呼,他僵硬的愣在原地。
独孤深的否定还在继续:“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在了。”
“我甚至觉得,小叔再强硬一些,不要答应外公的条件,不要去管我这种废物的想法,彻底把外公留下来就好了。”
“他才是林荫,他比我更应该活下来,去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夸奖他、赞美他、认同他,而不是我。”
室内变得寂静,只剩独孤深喃喃自语般的絮絮。
“李导,你说外公对人间没有留念,可是我想,外公留在人间,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愿望。有些愿望,一定是活人才可以完成的。”
“小叔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外公说他让自己多活了两年,又凭什么可以决定外公的去留……李导?”
独孤深的声音停下,更为细碎的哽咽回荡在室内。
李司净捂住了脸,在哭。
李司净仿佛独自在沙漠行走到精疲力竭,枯槁干涸濒死时见到了一汪绿洲。
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即使他在宋曦面前如此笃定,不可动摇。
然而,他仅存的理智,仍旧需要微小的证据去告诉他:周社不是幻觉,你是对的。
现在,他找到了那份微小的证据了。
“阿深……这世上只有你能替我证明,他真实存在,不是我的幻觉了。”
他差点相信,那个男人是他病入膏肓的幻觉里虚构的梦境,是他处于绝境,自我分裂的人格。
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第66章 第 66 章 现在,是时候了。
独孤深根本没想过, 这世上除了他和李司净,再也没有人记得小叔。
那个在剧组来回晃荡, 俊美得引人瞩目的男人,总是温柔的站在李司净身边,笑着逗得李司净恼羞成怒。
他们两个人,仿佛隔绝于其他人之外,形成了独特的默契。
绝对不需要他这样的人关心。
《箱子》结束拍摄,独孤深不知道小叔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他,小叔去了哪里。
毕竟,他和李司净的小叔毫无交集。
可是李司净却说:“阿深,能陪我再聊聊他吗?”
因为除了他, 没人可以陪李司净聊起小叔了。
独孤深死寂的心, 忽然跳动得有价值了。
为了这场聊天, 独孤深可谓是绞尽脑汁。
“小叔经常穿灰色的风衣和黑色的呢子外套, 站在拍摄现场,虽然颜色不显眼, 但他穿着实在是太引人注目,每次我都能发现他在哪里。”
李司净眼眶通红, 却笑出了声。
“那是我给他选的外套,他总是穿灰色、黑色的衣服, 也确实太显眼了, 所以我常常赶他, 让他走远点,不要影响我们拍戏。”
独孤深又说:“小叔长得那么帅,好多人悄悄过去想要加微信。结果他手机拿出来,大家都知难而退了!”
李司净哈哈大笑, “这手机是我带他去买的,他非要选老年机,说续航越长越好。害得营业员看我们眼神都不对,怀疑他是什么傻子!”
“当时、当时……”
独孤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跟小叔说上几句,李导你就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往旁边躲,你应该是没看见我,所以……”
“所以后来我一直在想……嗯……”独孤深犹豫片刻,这才问出声,“你跟小叔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的,我和他恋爱了。”
李司净沉寂许久的心跳剧烈跳动,虚无缥缈、不能存在的感情,终于有了证据。
“我爱他的。”
李司净十分肯定,“他也很爱我。”
凝重气氛在笑声中驱散,变得愉快又轻松。
两个不爱说话的人,终于聊起一个不被记得的人,产生了全新的回忆。
李司净所有的痛苦烟消云散,他给了独孤深最好的建议。
“阿深,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如果你遗憾亲人去世,遗憾外公的离开,可以尝试写故事、拍电影、拍短剧或者拍视频,记录他们的存在。就像我拍摄《箱子》,让外公活在了在荧幕上。”
“你也可以试着,让你想念的人活过来。”
“我?”独孤深显然没有想过,“我做不到……”
李司净懂得他的犹豫,“以前的我做不到,但你知道的,我做到了。”
独孤深迷茫的眼睛,渐渐有了光。
李司净笑了笑,怀揣着感谢,认真的说道:
“网络上对林荫的夸奖,也有对你的夸奖,你是我和小叔一眼相中的林荫,也是外公认可的林荫。也许观众会对你升起不需要的期待,希望你以后演戏、拿奖、大红大紫,但你依然可以大胆去走自己的路,和所有观众的期待都不一样,独属于你一个人的路。”
不必背负他人命运的路。
“等到你的故事出现的那一天,我和小叔会来看的。”
李司净替周社给了承诺。
即使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承诺,也说得格外笃定。
他们聊了很久,听独孤深说自己喜欢的电影,听李司净聊剧本创作、故事创作的基本原理。
不再去提伤心难过的往事。
李司净走的时候,迎渡送到了门口。
迎渡问:“刚才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司净道:“聊故事,聊剧本。”
迎渡松了一口气,“还得是你这个大导演能跟他聊两句。他情绪不怎么稳定,我约了医生,准备带他去看看。你之前的那个心理医生呢?”
“你说宋曦?”
李司净客观的说,“他的咨询风格,可能不适合阿深。”
“怎么说?”迎渡显然不太了解心理咨询,“做这行的还要挑风格?”
“他经常接待衣食无忧的客户,具有极强的同情心,但他没有办法理解阿深。”
就像宋曦至今也无法理解李司净。
“那你还找他?”迎渡不理解,“我看他在剧组担任顾问的时候,跟你聊得可好了。”
“因为我需要的不是医生。”
李司净看过很多医生,没有哪个医生能够解决他无边的梦魇。
于是,他只是想找一个嘴巴严实,不缺经验,具有极好职业素养和保密意识的聊天对象。
宋曦就是这样合格的聊天对象,因为他贵。
至于观点和劝慰,李司净只选自己喜欢的听。
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而独孤深,不清楚。
李司净看向禁闭的房门,仿佛迎渡把独孤深关起来就能关住独孤深的痛苦。
正如独孤深把自己厌恶的一切关在了箱子里。
“人面对医生和咨询师也会说慌,对自我的保护像疑心病一样根深蒂固。”
李司净太清楚独孤深的状态,就像他清楚自己的状态。
“他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对他绝对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对不会厌恶他的人。”
“如果你做不到,就放手吧。”
迎渡表情没有动摇,眼神深沉的勾起一笑。
“你知道你外公在我手上绑过红线吗?林迎和林荫,就这么牵着的……”
他懒散的依靠在墙边,抬手指了指自己手腕,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这辈子放不了手了。
李司净见过太多人的情绪,他立刻知道迎渡的想法比他想象要坚定。
执着的人会被执着的人打动。
李司净回之一笑,道:“迎渡,你帮我算一卦。”
他乍地一问,迎渡都吓了一跳,“什么?”
李司净说:“给我算命。”
迎渡视线诧异。
李司净从来不信命,现在却叫他算命。
他迟疑片刻,才谨慎问道:“先说,我不算生死、不问富贵。你想算什么……”
“我丢了一样东西。”
一个混账东西。
“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见过。”
也没有人记得。
“我还能找到他吗?”
即使他绝对不会放弃去找。
迎渡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寻物算得挺准的,就算我姐那么嫌弃我,丢东西了都总找我来算,说我特好用。”
在迎渡眼里,李司净的命格面相,本就坎坷崎岖,能够顺利活下来全是奇迹。
他怀着轻松心情,掐了手指,去算李司净的失物。
偏偏得出的结果,和迎渡算过的失物都不一样。
深深的空白,掐指连落两个空亡——
不明、失踪、求不得。
内心不安,迷失方向。
迎渡脸色未变,甚至眉梢变得惊喜,满怀笑意。
“能找到。”
他并不是第一次说谎,却是第一次说得真情实意。
“小吉,北方近水,速喜,失而复得。这东西附着了你未来的美好前程,能破除你的迷茫恐惧。你会找到的,当你成功看清自己真实心意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李司净笑了笑,“多谢了。”
李司净是不信命的。
他如果信命,早就应该死在了敬神山里,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是迎渡帮他算的命,他很喜欢。
不过是一句“能找到”,他来来去去反刍那句判词,“北方近水,失而复得”,越发的信命。
李司净陷入长久的失眠。
他好几天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像一直没有睡着,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又倚靠窗边去看月亮。
不知道要熬多久,才会疲惫的睡着。
终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朦朦胧胧听着低声吟诵,如敬神山的祭文,疲倦的睁开眼睛。
他以掌撑地,跪于无数长袍束发的人之中,仿佛他加入了敬神山的祭祀大典,等候着良辰吉时的启程。
忽然,吟诵声变得高亢,低沉的附和停了下来,只剩德高望重的司仪扬声喊叫。
那些念诵的祭文带着方言难懂的口音,听不明白。
唯有鸟群振翅扑扇而过,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见到了一道背影。
那人站在司仪一旁,灰袍广袖,长发束起。
熟悉的背影似乎在平静的等待祭祀队伍走入山中,刀刃砍下头颅,成为祭祀的祭品。
“周社!”
李司净不管这是什么梦,一跃而起,穿过跪了满地的人群,要去救安静等死的祭品。
他还没能上前,就被身旁的人狠狠抓住。
“周社!”
那些人摁住了他,将他砸在粗糙坚硬的土地。皲裂出锐利棱角的泥石,刮破了他奋力挣扎的额角脸颊。
“周社……周社……”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更没有任何证据,却固执的相信那个人是周社。
李司净在梦里被人拖走,祭祀的队伍越来越远了。
明明那个人只留下一个背影,根本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周社。
他依然眼泪不止,一声一声去叫周社的名字。
无人回应。
李司净醒过来的时候,眼泪浸湿了枕头,哭得不能自已。
他仿佛见证了周社的死亡。
走进敬神山,死在深邃寒潭,成为山中活祭,无法从那座沉重的大山里走出来,永远做着无法结束的噩梦。
不过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梦,李司净仍觉得痛。
脸颊、额角有着擦伤在坚硬土地的真实伤痛,心脏抽紧跳跃,他躺在床上的灵魂,似乎随着那道身影,落入无边黑暗,逐渐感受到自己失去温度和意识。
他恍惚之间,好似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像他的周社永远的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外公那句话的意思——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李司净在手机不停的振动里,忙碌的收拾行李。
短袖长袖塞进背包,已经鼓鼓囊囊,他依然从衣柜里,找出当初给周社买的风衣,穿在身上。
周社会冷的。
他想,即使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在深秋季节也会跟人一样被寒风吹得手指冰凉,只有抓住他的手,拢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才算好一些。
李司净只带了一个背包,他挑挑拣拣,最终将它塞得满满当当。
他刚收拾好,就响起了敲门声。
李司净诧异的看向大门,这样的敲门不会是他爸更不会是他妈。
甚至心生期待。
“李哥、李哥!”
然而,门外模模糊糊的喊声,是万年。
李司净颇为失望的打开门。
他想,这种无法证明周社存在的世界,无趣又漫长。
万年久违的来到他家。
自从他不需要助理之后,万年就去了迎渡的公司做事。
不忙的时候当文员,忙的时候当助理。
迎渡毕竟是知名影帝,赚钱能力极佳,怎么也不会亏待万年。
李司净还没出声,万年已经激动万分的叫喊:“怎么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你得奖了!你得奖了!”
李司净出神看他许久,“我没买彩票。”
“彩票?”万年一脸难以置信的仔细打量李司净。
即使万年没有对李司净评头论足,李司净也知道自己一定很糟糕。
整日想着寻物的判词,饿了随便煮一碗面,困了睡觉,过得不分昼夜。
他正想着,抬手摸了摸下巴,胡茬子都忘记刮了,狼狈疯长得扎手。
“你得了金翎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影片三项提名!珊珊姐去问过了,说这三项奖都是你的。”
万年摇着头说,“这是买彩票都得不到的大奖!”
李司净恍惚。
金翎奖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他的心却平静如常。
“我说,你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一下领奖词。”
“金翎奖办了四十多年,这是第二次有电影同时拿到这么多奖,你知道之前获奖的都是谁吗?大导!全是未来的国际大导!你赶紧准备准备,李哥,你要成国际大导了!”
“你叫迎渡代领吧。”
李司净进了卫生间,终于想起要带一把剃须刀。
“我有事,没空。”
“没空?”
万年永远无法理解李司净。
“李哥,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事儿了,以后你的事业上台阶了,再也不会有人对你的故事指手画脚,什么投资都不会缺,也不用看制片人的脸色选角。只有主动上门求你的,我们再也不用求人了!”
“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
李司净没管他,背起鼓囊囊的旅行包,拿过手机无视了所有未接电话、未读消息,也无视了万年,埋头去订出门的车票。
“你跟迎渡说,独孤深状态不好,叫他一定要多陪着。你在迎渡公司好好上班,如果工作不开心了,就去找珊珊姐,我和她说过,她不会亏待你。还有宋曦,如果他问起我,你就说你离职了,不做我的助理了,免得他联系不上我,总是找你。”
他不担心他的父母,因为妈妈是外公外婆的女儿,看得比他更开,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现在,他要去找自己的意义。
万年愣愣的听他交代了所有,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去留。
眼见着他出门,赶紧焦急的跟在身后追问:
“李哥!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没有回头,却给了肯定的回答。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条路。”
去找周社的那条路。
第67章 第 67 章 司净
第四十七届金翎奖的颁奖晚会, 显得格外热闹。
许多根本不关心这个奖项,甚至连主角和配角在电影里的区别都分不清的观众, 都会多看一眼。
他们想看一看那个出道即巅峰,拍出一部让他们反反复复走入电影院的《箱子》的年轻人。
造梦的天才、天生的导演。
任何美好词汇都可以在这种时候用来形容李司净,因为他确确实实给了所有观众一场结局感人的美梦。
有了见到李司净的期待,金翎奖主持人插科打诨都显得拖沓漫长。
每一个提名揭晓,都带来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剪辑,引得现场掌声一片。
到了《箱子》,掌声雷动,呼声乍起,甚至有不少矜持的明星兴奋的抬头去看,李司净到底在哪里。
平时高高在上的艺人们, 此刻也变为了普普通通的电影观众。
从他们不加修饰的表情, 都能看出:是的, 我也做了那场美梦。
一场所有人共同的梦, 衬得最佳导演奖毫无悬念。
当颁奖嘉宾,终于宣读:“获得本届最佳导演奖的是——《箱子》!”
坐在电脑前、守在手机前的观众都忍不住尖叫。
然而, 现场轰隆的掌声之中,走上领奖台的不是导演李司净, 也不是男主角独孤深。
而是男配角迎渡。
迎渡说:“李导本来应该亲自接过这个奖,毕竟很多导演辛辛苦苦熬大夜, 吹毛求疵调教演员, 就是为了这么一只振翅高飞的金翎。”
“但是他不一样, 从他拒绝我参演《箱子》,我还非得死皮白赖的演这个李襄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一样……”
天知道他都是在随便乱说。
助理们写了稿子,能够让他中规中矩的吹一吹影片拍摄的辛苦, 聊一聊李司净的执着和诚意,谢一谢观众和评委的慧眼识金。
可他站在属于《箱子》的光亮之中,满腹牢骚。
能从自己登门威逼利诱李司净,讲到自己惨遭亲姐纪怜珊诈骗九千万,连奴隶合同都给抱怨了一通,毫不意外的获得了镜头前最佳女主角纪怜珊一个不屑白眼。
他在领奖台上说得快乐,也带给了观众和嘉宾快乐。
而迎渡心里只记得李司净离开他家时的模样。
眼睛亮亮,心情愉快,目光坚定。
丝毫不像万年说的,头发乱糟糟、胡茬子长满了腮帮的落魄。
迎渡是相信李司净的。
他在短暂的沉默,片场期待与寂静里,笑道:
“《箱子》陪伴各位走了短暂的一条路,而我们的李导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他要上路了。也衷心希望,喜欢《箱子》的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唯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既是寄语和期望,又忽然哲学了起来。
仿佛林荫独自走出森林,离开大山,走向活着的那条路,重新铺在了富丽堂皇的颁奖舞台,铺在了迎渡脚下,一步一步延展远去,徒留观众执着的视线。
网络已经被他惊得失语。
“迎渡真行,一句上路,笑得我还以为李司净被他们送走了。”
“什么路啊!是又有新项目当导演吗?”
“肯定是的!李司净是天生的导演,就该关起来365天无休的给我们拍戏!”
讨论沸沸扬扬,都在期待李司净下一部作品。
然而李司净在赶路。
他买了一早的车票,路途颠簸的坐到了市里,又乘着车到贤良镇。
四五点的贤良镇,多得是行人顺着镇上新建的旅游路线,往敬神山去。
剧组离开这里不过一年,足够当地抢在电影上映前,做出了完美的旅游规划。
曾经政府告诉李司净的那些安排,都逐一实现,恰到好处的在《箱子》热度极高的时候,悬挂着宣传海报,设立了打卡点,等待千里迢迢为了《箱子》而来的观众,感受一番电影里原生态的风景。
李司净走入往来闲谈的人群,穿过他们拍摄了许久的上山路,循着曾经熟悉无比的石梯,径自往山腰寒潭而去。
一走入敬神山,周围的树林绿荫,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他孤身而来,又像有周社相伴。
仿佛依稀听到身旁的脚步声,还有曾经令他烦闷的笑声。
“这个手机我最喜欢的就是电筒,你看,比你的好用吧?”
“有时候,手机有电比它能拍照、能聊天更重要。”
“续航最长的是哪种?我没那么多时间充电。”
句句声声都是周社的闲聊,他没有刻意回想的细节,全在这一段孤独的山路上,汹涌扑来。
李司净勾起笑意。
是了,这样的人待在这么偏僻的深山,怎么可能找得到充电的地方。
越往山里,越少人影。
悠闲上山的游客,一会儿要停下来拍照,一会儿呼朋唤友的休息,李司净越走越快,赶在了所有人到达之前,走到了寒潭。
敬神山应当刚下过大雨,那池本该干涸的潭水,又蓄上了深深的幽绿。
比剧组费尽心思染出的池水,增添了几分透彻,李司净摸着石头走到岸边,都能感受到面前汇聚的水流,散发着山里的寒意。
这样的季节,深秋偏凉,令他想起初见周社的时候。
李司净放下他的背包,毫不犹豫的走入了冰凉寒潭,试图去回忆每一个噩梦里的周社。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很久没有做噩梦,更是很久没有做梦。
一觉睁眼到天亮的沉睡,别人求也求不来,他竟然格外痛恨。
李司净绞尽脑汁的搜刮自己寥寥无几的记忆,带着恨,向寒潭深处走去。
水缓缓没过鞋子。
他想到自己在车库见到周社的背影,宽肩窄腰,正是最适合长风衣的身形。
水渐渐浸湿小腿。
他想起周社持刀插入枕头的眼神,仿佛久别重逢的怪物,压抑不住心中暗藏的爱意。
水汩汩淹过肩膀。
他感受到强大的阻力,在不断推拒他的下沉。
可是水淹没的双脚,泛出一丝丝温暖,引得他闭上眼睛顺从的去找那片温暖。
现在,是时候了。
是他应该去找一个满口谎言、叫他等着的王八蛋的时候了。
李司净的意识断层在寒潭之中。
亲身经历过的彻骨冰冷,变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似乎浸泡在浴池里,每一寸毛孔都在温暖中舒展,渐渐产生困意。
当他好好睡了一觉,重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靠着冰冷墙壁,蜷缩一团。
被人救了?
李司净的困惑随着视线一转,见到了空旷熟悉的楼梯,蜿蜒向下,霎时回不过神。
这地方像极了许制片拽着他到达的祭坛,依然有着隐约昏黄的暖光。
那光芒烁烁,仍是当初平静跳动的蜡烛,模模糊糊,照得印象中阴冷破败的祭坛略微柔和。
李司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往深不见底的石阶看去。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在石阶的尽头,见到了自己找过命书的书架、书桌。
可那个地方,坐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沉静的坐在祭坛石台旁,有一头极长的头发,刘海遮挡了眼睛,只露出了熟悉的下颚,冷漠的薄唇,修长的脖颈。
他手里握着短刀,在李司净见过的竹简上,一刀一刀去刻写字迹。
划破竹片的响动,回荡在空旷黑暗的祭坛,仿佛当初李司净刮去了许叶命书的声音,再度回响。
从李司净居高临下的角度,应当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却一眼认出这身广袖灰袍,与他梦里走在祭祀队伍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周社!”
他大声呼喊,也不管前面是什么崎岖的台阶,跌跌撞撞,几乎踩滑,差点儿滚落下去。
可他并不在乎,惊慌的扶住墙壁,脚依旧步不停,心中恩怨瞬间涌上,爱与恨交错得难以分辨。
“你这个骗子!王八蛋!你说让我等你,我等不到了!”
李司净一边骂,一边急切的走下狭窄的石阶,终于离那道沉稳如幻觉的背影很近。
“所以我来找你了。”
那是活人,活着听完他的痛骂,似有所感的转了来。
长发映照在昏黄烛光,洒下隐隐约约的影子。
完美的侧脸轮廓,有着令人嫉妒的高挺鼻梁,眉梢轻扬,薄唇紧抿。
李司净绝不会认错他爱的人。
他眼眶泛红:“即使只有这一秒,这一刻,我也想跟你死在一起。”
那人听见了,并没有主动迎他。
但李司净会自己走过去。
“周社……”
等他靠近了,近得能够看清刘海遮掩的那双眼睛。
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张脸如此熟悉,那双眼睛何其陌生。
眸光中没有他记忆里的温柔,只剩下孤寂深邃的冷漠。
李司净恐惧这样的眼神。
里面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你是谁?”
李司净声音压抑不住微颤,好似又进入了自己摆脱不了的梦魇,见到了最为恐惧的那个陌生男人。
这不是他的小叔。
“司净。”
这一声熟悉的腔调,李司净差点以为他是故作高冷,实际上什么都记得。
李司净心存侥幸,雀跃的看去,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感情。
然而,那张冷漠的脸庞仍是平静,那一声并不是在呼唤李司净。
他说:“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第68章 第 68 章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他进入祭坛的时候, 长长的送行队伍,回荡着众巫低头念诵的祝文。
他听到一道哭声, 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呼唤。
引得鸦雀乍起,号角长鸣。
他猜想,是母亲在唤他。
因为除了母亲也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他。
他没有回头。
母亲曾教导他,子为父生,如今天降连日大旱,自当以子替父,向天请罪。
也曾说过,他既为长子,必定要承载皿之重器,侍奉于天。
为什么母亲还会不舍得?
一代一代司净守候的祭坛, 是他身为长子的“命”。
以天为尊, 以地为依。
在连日大旱的敬神山, 唯独那一池泉眼仍有深邃的冰寒, 仍有神明的眷顾。
他看不见前路,每一步都有司巫引路。
只是恍惚觉得, 寒潭风起,卷动利刃蜂鸣, 嗡嗡嗡回荡耳畔,如等待他走入祭坛, 成为干燥火舌灼烧的枯柴, 终生掸扫祭坛。
深入地底的祭坛, 点燃深邃长明灯,一贯是无风的。
若是烛火微颤,照得石壁黑影晃动,就是有人来了。
有人想要财富。
有人想要权力。
有人想要长生不老, 死而复生,有人想要风调雨顺,国泰明安。
真实的欲望,与他们嘴上冠冕堂皇的言辞截然相反,汩汩流淌出污秽的黑水,填满了祭坛空荡的石槽。
他身为司净所做的,就是彻底清理干净这些腥臭混浊的污秽,让祭坛保持着洁净。
来来去去,索然无味。
只是遵循着规矩,实现了那些人拿命都要换的愿望,然后长跪于桌前,拿出书刀,一笔一笔削去那些人曾经的命。
在空荡的山林,空荡的祭坛,他空荡的记录这些人的污浊念想。
甚至已经忘记,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父请罪?
为了侍奉神明?
为了族人久候不至的甘霖?
他也不知道那场大旱,有没有等到一场细雨。
祭坛里的时日模糊,唯有烛火摇曳,黑影往来,许下一个接一个乏味又重复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以身作祭,填满永不干涸的石槽。
忽然有一天,他仍在削去手中刻有字迹的命书。
身前的烛火惶惶跳跃,来的人与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何其吵闹,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踩在湿滑的石阶,几乎要失礼的滚落下来。
他看向对方,见到一双映照着烛光的温柔眼眸。
他在这里待了许久,见过无数混浊疲惫贪婪的眼睛。
唯独这双眼睛澄澈热切,执着的看他。
如他不可复见的夜星。
“周社!”
那个人在湿滑的石阶不顾安危的奔来。
“周社!”
这里确实是周之祭坛,但那人的眼神在看清他的时候,从激动冷却,如沸腾的熔铁浸入寒冰,热度瞬间烟消云散。
那人声音微颤,“你是谁?”
他应当是容貌可怖、令人厌恶的家伙吧,才会让那人感到害怕。
“司净。”
他见那人眸光复亮,一如跳跃火焰,又好心告知:“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夜星般的眸光却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对方并不庆幸自己终于到达周天祭坛,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见那人痛苦扶住墙壁,无力的依靠,似乎支撑自己来到这里的力气消耗殆尽。
他见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泪、干呕、咳嗽,最终疲惫不堪的蜷缩在墙脚,无助的将头埋进胳膊里,颤颤的哭泣。
悲伤无比。
他不明白。
任何历尽艰辛来到祭坛的人,都会为之兴奋狂喜。
来到这里,代表着他们触及天听,即将实现自己许下愿望,此生无憾。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很难过。
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雀跃。
他不由自主问了一个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极度悲伤的灵魂止住了孤独的啜泣,闻声虚弱的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泪洗的泛红,更显得纯粹澄澈。
“李司净。”
对方说,“我叫李司净。”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祭坛司净的职责作为名字。
难道这样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自诞生之初就为了履行司净之责任?
他作为司净,总是等待着这些魂魄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灿若夜星的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问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净说:“是你。”
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着悲伤。
李司净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过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财富、健康、爱情、权力,而眼前这个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这个人说,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看清这个人容貌的愿望。
泪水划过泛红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见到他凝视时,倔强抬手擦掉了泪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如一朵夜色绽放的花,稍纵即逝的颤抖出细红的蕊。
他伸出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净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为讶异的神情。
“你……”
许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净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净想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活过来。
但绝对不会是他。
他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李司净松了手,看他的眼睛尽是痛苦。
李司净抱怨道:“什么样?跟你现在一样的王八蛋模样。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自作主张的帮我安排一切,一直骗我……”
“你一直骗我!”
浓烈的怨恨,透过那双眼睛触动着他的灵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着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沉默了。
一句不说。
无论李司净的灵魂有多干净,他也看不到李司净的命。
那些刻写在命书上的命,往往简单而清晰。
少时颠沛流离,中年就会补偿家庭。
中年一切美满,也挡不住晚年凄凉,人心易变。
毫无意外的命数,无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牵绊着无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属于“李司净”那张清晰俊秀的容貌,还有藏在灵魂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有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确认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头枷锁般的长发,撕去广袖的灰衣,还会对李司净温柔的笑。
他很难有这样的笑容,可李司净只有这一个愿望。
无关性命、无关钱财,饱含的一切,都浓烈得超出了他的认知。
也许他待在这里侍奉的时间太短了,才会不能理解这样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运,只求他。
李司净见他沉默,皱起眉说道:“我最讨厌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能察觉到,李司净是真的生气。
气他什么都不说。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净只是依靠墙壁,坐着仰视他,勾起讽刺的笑意。
“没法实现,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周天祭坛,一辈子是多么飘渺。
他等候的日落与月升一样混乱交错,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时常会见到一个人垂垂老矣,对他说此生的后悔与遗憾。然后再看到这个人蹒跚学步,咿呀啊说着期望此生知难而进。
一个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谓之“命”。
李司净来到这里,则是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净。
在极度悲伤的痛哭之后,李司净平静下来,脸颊枕着撑膝的手臂,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司净应当很累了。
每一个能够来到祭坛的人,都有着破败不堪的灵魂。
而李司净浑身泛起点点黑影,几乎要在燃烧的烛火之中悄然逝去。
他不禁伸手,抓住了这一抹将要逝去的生魂。
手指触及肩膀将污浊的泥沼击退,让他难得重见的夜星,变为了最初光鲜亮丽的通透。
他能见到这抹魂魄的记忆。
漆黑污秽的泥泞,预示着未来的幻影,还有萤绿漂浮的眼睛。
在所有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李司净想要见到的不是他,是一个应该名为周社,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会温柔微笑的人。
他却不能明白。
眼前的魂魄依靠墙壁,蜷缩得疲惫,即使他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污浊,也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破败。
他不得不再出声: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烛火跳动,李司净稍稍打起精神,仰头看他。
“我梦到了你。”
又在话语出声时,自嘲笑着否认这可笑的说法。
“不,不是你。我梦到了他。”
“他在无数人的鬼哭狼嚎里,随着祭祀队伍,走入了这座山。”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想到了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那一天吵杂的呼唤。
模糊的喊叫声,破坏了众巫的和谐祝文,他却以为是母亲的呼喊,夹杂着不舍的情绪。
他眼神变得复杂。
那些喊声里悲伤痛苦的情绪,确实像极了如今的李司净。
“我明白了。”
他猜测,李司净的愿望在遥远的未来,在他不能窥视的阴影之后。
这样的魂魄,继续待在祭坛,会和那些渐渐碎裂的欲望,一起消失在污浊里。
他不愿意。
如此纯粹漂亮的生魂,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他想保护李司净。
莫名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这一抹脆弱的灵魂。
“李司净。”
他伸出了手,扶住那双疲惫的肩膀,“你不能在这里睡着。”
困顿的李司净,顺从的落入他的怀抱,瞬间醒了过来。
迷茫的眼神看清了他的模样,却固执的推开他,不愿意与他靠近。
“别碰我。”
李司净虚弱的愤怒,抹不去眼眶的红,“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小叔!”
祭坛轰隆颤动,从地心迸发出剧烈的回响。
那一块等待许久的干涸石槽,在期待着这一缕倔强稀有的魂魄献祭。
他想起李司净的记忆,想起短发的那一个自己,勾起了生硬的嘴角。
“你喜欢的我,是这样笑的吗?”
李司净心头一跳,连纯白洁净的魂魄都散发着惑人的光。
地心颤动更为强烈。
他趁着李司净走神片刻,狠狠抓住了那双瘦弱的手腕。
李司净挣了挣,没能挥开他的手。
“地震了?”
他没有回答,只往祭坛深处走去,即使李司净拼命的想要他松手,他也不能放松力道。
在这里,放开李司净最后的魂魄,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祭坛深处避开了长明灯的火光,变得漆黑一片,又幽幽亮着绿色萤火。
祭台深邃的石槽蜿蜒延展,一路贯穿了地心深处,而在通往地心的洞口上方,有着唯一的出口。
绿色萤火漂浮四散,洞孔漆黑泥泞汇聚苦痛。
那些欲望惨烈的遗憾、眷恋、仇恨,都在不断的剥离燃烧,产生更多的绿影,争先恐后的想要攀附泥泞,逃出生天。
但祭坛是没法逃出去的,除非有司净的指引。
他要为这个名为李司净的人开路。
似乎他的沉默与泥泞绿影,触及了李司净的记忆。
“我要找周社!”
李司净固执的挣扎,“找不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周社。”
他毫无顾忌的承认了这个名字,“我也是司净。”
他既不叫周社,也不叫司净。
没有人会翻遍典籍,取出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
但他愿意为了这抹灿如夜星的虚弱魂魄,说尽世间一切的谎言。
“你此时在梦中,梦里并不安全,你得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
李司净极度的绝望,仿佛比起死亡更恐惧梦境。
“你不是他,你不是。就算是在我的梦里,在别人的梦里,周社也不会是这样。”
他不知道李司净说的这样是什么样。
在李司净的记忆里,他能看清李司净每一丝情绪,却只能见到熟悉的眼睛。
那些眼睛冷漠、深邃,一如他在祭坛里习惯了的黑影,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祭坛里的李司净,剥离了伪装,情绪翻腾得崩溃大哭。
“真的是幽默又好笑,我努力想要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存在,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的、是的,他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司净抓住他的衣领,他们近得能够感受到眼泪的冰凉。
“他像你一样惹人讨厌,偏偏为我装出了一副亲切温柔的模样,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我!”
“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满口谎言的王八蛋!”
他感受到溢满灵魂的悲痛。
比他见过愿望破灭的人更为伤痛。
祭坛轰然巨颤,石壁滚落碎石,似乎地心永恒不灭的烈火,在随着李司净的哭泣,喷涌出炽烈岩浆,想要吞没这空荡虚无的祭坛。
“他给我一把祭祀用的短刀,让我亲自刺穿他的心脏,只为了像你一样骗我回去……”
李司净那双眼睛满是泪水,看得比谁都清楚。
“你也要做这样的事对吗?”
“他付出了自己的命,魂飞魄散不知悔改,你又要付出什么?”
他没有回答李司净的提问,视线在沉默中,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从李司净悲伤至极的脸上挪开。
那个人真幸运。
他想,李司净为之哭泣、哀悼的那个魂飞魄散也不知悔改的死人。
真的是幸运。
“我将付出我的嫉妒。”
他欺骗了李司净,又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了实话,“我嫉妒他,那个幸运的男人。”
他理解了李司净纯粹得超出认知的情绪。
不同于使命、不同于宿命的另一种“命”,独属于活人前赴后继,甘愿牺牲的“命”——
是执着寻找、不想失去,能够为之忍受漫长黑夜的爱。
他忽然看清了李司净的愿望。
在他看清的瞬间,祭坛刮起了久违的狂风,地底未能熔化的欲望攀附着石槽逆向流动。
漆黑的泥泞重新流淌,一双一双蛰伏沉睡的眼睛,亮起幢幢幽光,等待着进食。
李司净的脸色煞白。
虚弱的灵魂抗拒看清的幽光,令灵魂翻腾恶心,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他看得出李司净的恐惧,下意识将李司净抱在怀里。
“别看。”
李司净颤抖,终于没有推开他强硬的怀抱。
“那些是什么东西?”
“是欲望。”他说。
他的世界满是欲望凝视的眼睛。
李司净抱住他的肩膀,“那我呢?我在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也是漆黑丑陋的欲望吗?”
是一束光。
他想,李司净不同于所有的欲望,是一束温柔缱绻、灿若夜星的光。
“你该回去了。”
他感受到执着的手指抓住他,仿佛他真的是那个叫做周社、令李司净念念不忘的男人。
但他仍是送走了李司净。
生魂不应该待在这里。
他说:“等我。”
即使他的声音,无法穿透混乱时空传递。
他想,也许我不值得等。
但李司净应该会等那个叫做周社的男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能够看清楚李司净。
因为他实现的,是真实的愿望。
李司净的愿望,是实现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是李司净。
简单的理清了关隘,他不再困惑于“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李司净,却成为了李司净的愿望。
为什么他的愿望又会成为从来没见过的李司净。
只需要站在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祭坛,等待一切的开始。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第69章 第 69 章 周社
祭坛仍是那副样子。
安静, 冷清,偶尔会有人如愿以偿的到来, 怀揣着污浊欲念,许下他能够实现的无趣愿望。
送走李司净之后,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许多。
摇曳烛火照出的黑影,附着的眼睛更显锐利,随时都会将他吞没一般蛰伏,等待他油尽灯枯。
但他重新拥有了名字——
周社。
在祭坛拥有了名字,就重新拥有了流逝的时间。
那些随着他真实的名字彻底从族谱上剔除,化作灰烟的时间,再度变为一条河流,奔腾不复。
烛火跳跃的影子, 也在不断提醒他:
现在, 他叫周社。
是李司净的周社。
等待时间变得极为漫长。
他曾经期待的日升月落, 显得枯燥无趣。
来到祭坛的人, 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许下相似的愿望,百年、千年, 未曾止歇。
也许是实现的愿望足够支撑起昏黄的长明灯,偶有几次祭坛的石槽汩汩流动的黑影附着着萤绿的光芒。
好似地心涌动的欲望焕发出生机, 也给他枯燥的等待增添了一丝趣味。
这样的趣味渐渐愈发青绿。
好几次吞噬了贪得无厌的魂魄,石槽留下了一层浅淡的幽绿, 仿佛褪不去的染料, 污浊着祭坛。
他的职责显得怠惰, 仍会实现别人的愿望,拿刀削去命书的字迹,试图弄懂如何保持祭台石槽的洁净。
可惜,他的成效甚微。
似乎在某个时刻, 这座通达天听的祭坛出现了另外一股力量。
遥远的、深邃的,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尖锐力量,诞生于一块寒潭里冷寂的石头。
这样的石头是拿来镇山封路的。
他被封死在祭坛里,永远不会与一块石头有所交集。
既然不会影响祭坛,那么他也不会太费心思。
毕竟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衬得听觉灵敏得吵闹。
山中游荡的孤魂野鬼,凄凉的哭嚎都能穿透深潭岩石,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有时候会觉得,这座山不同了。
流淌的淤泥黑影时常勃发出一缕缕嫩芽,不再是幽绿污浊,充满生机。
仿佛李司净的记忆里,那些掩盖了眼睛的绿意。
他觉得奇怪。
可惜,再奇怪也是祭坛之外的事,并非他的职责。
整座山,是他的梦。
他想找到梦的出口,却如同困兽,兜兜转转,不断实现别人的愿望,却难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司净是属于这座山的。
司净一旦进入祭坛,就永远无法离开。
即使他只剩下半条命,也要熬到命尽灯枯,烛火熄灭,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直到一天,那些凝视他的眼睛,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尖锐的、荧绿的,似乎是地底涌灌出的无尽怨恨与杀戮,裹挟出奇怪的绿意,孕育出一种笨拙的魂魄。
那缕魂魄,在救祭品。
作为代价死在山里的祭品,早从人牲人祭,变为鹿羊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次归为了人。
笨拙的魂魄,在救人。
救的都是一群女人。
但是没有用。
送进山的女人活着,不懂得逃跑,只懂得带着山里的野菜肉食、青铜玉器,回去祈求接纳,下场只会变得更加凄惨。
他能看到那些女人的命,一笔一笔写在命书上,即使不会死在这座山,左右不过是一句——
为奴为婢,无所依凭。
“你要杀了他们。”
他忽然出声,提醒那缕徒劳的魂魄。
不是去救祭品,不是单纯满足祭品的愿望,因为她们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与性命。
“只有杀了那些怀着虔诚的心,献上祭品许下心愿的人。将他们的性命作为诚意,敬奉给神明,改写他们的命,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自然就没了祭品。”
“他们的愿望?”
魂魄厉声戾气,有着野兽一般的蛮荒无礼,嘲笑他。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愿望?他们牺牲了这些女人,还要给他们奖赏,又是什么可笑的规矩!”
这样奇怪的质问,他也是第一次面对。
他沉默了许久。
毕竟,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杀了他们,收取他们能够敬奉的最为尊贵的代价,再实现他们的愿望。
哪怕他们的愿望是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他也能让他们活着困在这座山里,做一个孤魂野鬼,反反复复历经日月斗转,时空交错,将污浊流进地心,滋养整座蓬勃的山。
永世不出。
他从没觉得这样不对。
毕竟他就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才会成为司净。
这座山一代又一代司净,杀掉自己,杀掉他们,守着祭坛,留下竹简刻写的命书。
斑驳的字迹,刮去的坑洼,一份一份平静的放在墙里,堆砌成了整座山宏伟稳固的基座。
他开始思考,无心理会自己的职责。
祭坛变得污浊不堪,有石头拦住走入祭坛的路,再没有人用祈愿打扰他。
山里的气息变了,日月新天。
恐怕再也没有人记得山里有一座祭坛,需要一位司净。
稳固的山,变得摇摇欲坠,他能够感受到稀薄的信仰,随着人们的淡忘,曾经不可撼动的规矩,好像也不成了规矩。
直到平静烛火,久违随着孤魂到来而跳跃。
有人来了。
“冒昧打扰,我想了很多办法,只能来到祭坛,希望能够寻求您的帮助。”
这恐怕是他遇见过最有礼貌的人。
声音温柔郑重,虔诚得不掺一丝虚假。
他看向那个人,见对方站在石阶之上,容貌清瘦,戴着一副眼镜厚重的眼镜。
一时恍惚,他以为自己见到了苍老许多的李司净。
又在烛火跳动的微弱光亮中,分辨出这人与李司净截然不同的灵魂。
那抹灵魂并非无垢。
掩盖在纯粹的澄澈之下,沾染了逝者阴暗猩红的血,隐在深处斑驳黯淡,足以淌入石槽灌进地心,满足那些蛰伏的眼睛。
这是个罪人,有着坎坷的命。
历经过杀戮,遭受过唾弃,为了一个简单朴质的愿望,收敛了固执的灵魂,在那块石头傲慢无礼的无形庇佑下,将自己埋入山中极阴的泥土之中,豁出了一条性命,再度打开了通往祭坛的路,走到了他面前。
那个人摘下了眼镜,看向他的眼睛,神魂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
“我有一个女儿,她受到这座山的庇护,侥幸的活了下来。可是现在,她正在面对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劫难,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您能不能告诉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保住她和她的孩子?”
他听完,问道:“你是谁?”
对方笑着回答:“我叫李铭书。”
啊,也是姓李的。
像那抹寂寞虚无的生魂,牵绊了他许诺,等待着数载的重逢。
他不是没有实现过这样的愿望。
保住子女、传承血脉,不过是无数巧言善辩的人类,冠以爱意的欲望。
只要将李铭书投入石槽,碾出骨血,淌入深邃地底。
那位身处劫难的女儿与孩子,自然会获得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李铭书心愿如实,并未说谎的机会。
可他远眺那双眼睛,却给出了另外的回答。
“你可以为他取一个名字。一个受到这座山庇佑的名字。”
“那么……”
李铭书眼睛透着坦然的光,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
“可以把您的名字给我女儿的孩子吗?”
他霎时明白了李铭书的目的。
这抹罪人的灵魂,来到祭坛并不是孱弱的祈求帮助。
而是惯用了以命替命的伎俩,铤而走险的盯上了这座山祭坛蓄积的力量。
他与这座山命运相连,李铭书要用他的名字,牵动这座山的命脉,去换回女儿和尚未出生孩子的性命。
他明白了李铭书的罪。
扰乱因果、违背宿命,凭着人的一己私欲和纯粹本心,决定旁人生死的滔天大罪。
换作以前,他应当伸手抓起李铭书,斩断这人的头颅,放净血污,挑出心肝脾脏,投入石槽,叫这人永世不得复生。
无论什么样的命,他的书刀都能削去字迹,让李铭书连名字都没法留下。
此时,他却仔细打量李铭书,一目看尽魂魄的未来,里面有着他思念的身影。
他的李司净。
他忽然说:“你的女儿,会平安的生下一个儿子。”
“儿子?”
李铭书显然有些诧异,“我女儿的孩子,原来是个男孩啊……”
他习惯了为了儿子欣喜若狂的人,却第一次听到如此遗憾的声音。
“你不喜欢他?”
李铭书说:“他身为男孩,应该非常幸运。只不过我的妻子,不太喜欢男孩子,她可能不会保护这个孩子……”
他心里升起了熟悉的杀意。
他在渐起的厌恶之中,行动比起思考更快的抓住了李铭书的魂魄。
既然这些人无法保护李司净,他完全可以替代。
只要将李铭书作为祭品,让那些腥臭贪婪的欲望满意,也许他就能走出这座山,再度见到李司净。
然而,当他触及罪人魂魄的瞬间,祭坛的烛火晃动得剧烈,像是席卷的烈风,刮得光影幢幢。
曾经井水不犯河水的那股力量,隐匿在山中,只为了在这危险至极的时刻,守下李铭书。
一个不愿意庇佑男孩的新生神明,却愿意庇佑李铭书。
裹挟于烈风里神魂摇曳的李铭书,重新戴上了厚重的眼镜。
苍老的容貌,露出了曾经李司净一般的笑意。
“我的妻子脾气不太温柔,让您见笑了。”
李铭书的灵魂,翻腾着陌生的情绪,他并不能懂。
“她一直不愿我来换外孙的命,我也是劝说了好久,才得到她的允许,走进这座山的祭坛。”
“您在这座山里,应当与她打过交道,她曾经是寒潭之下镇守大山的石头,又在庇护这座山的女性,你们意见不合,再也没有交际,但您应该知道……”
“即使无法实现愿望,她也可以毁掉这座祭坛。”
他大约知道李铭书在说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那块封死祭坛的石头。
可李铭书,竟然称呼一块石头为“妻子”。
那是一块附着着遗憾、憎恶的石头,产生了笨拙的欲望和魂魄。
多年过去,这抹神魂已经不像曾经那么孱弱,沾满了血,杀了很多人,已经不会单纯的救助女人,而是狡诈的戏弄所有人,成为了一种蓬勃的神明。
不会有人愿意称呼这么一块荒谬可怖的石头为“妻子”。
偏偏李铭书真情实意,连笑容都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你为什么认它为妻子?”
他不理解。
“啊。”
李铭书显然有些惊讶,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竟避开了他的视线,忍不住自己嘴角笑意,思考片刻才回答道:
“因为我爱她。”
他见到那抹污浊的魂魄,焕发出一道纯粹的光,仿佛李司净见到他时,相同的柔和。
他不禁又问:“什么是爱?”
深邃的祭坛,只有呼呼的风响。
过了许久,李铭书才说:
“爱是人的执念,更是确认自己值得活下去,不顾他人意愿的一己私欲。”
那双眼睛藏在厚重玻璃背后,泛起李司净曾经看他一般的眼神。
自私又坦然的讲述着他弄不明白的复杂感情。
“我能够看清很多事,看懂很多人——万事利字当头、互害互杀、喜怒易变。这世界曾经让我觉得无趣,丑恶,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但她不一样,她甚至没有真实的做过人,只是一块映照出孤魂野鬼痛苦、遗憾、憎恨的石头。”
“但我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她模糊,越是觉得她模糊,越是爱她。”
“我爱她,不顾她是否爱我,只顾得我对她的爱,证明着我的存在。”
李铭书说着,笑得温柔,毫不避讳自己的丑恶。
“人类这种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给自己的爱,冠以特定的称呼,将她纳为所有物,才能安心。”
“所以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在这世上最为记挂的存在。若是我女儿和外孙能够平安,我也能一直陪伴着我的妻子,此后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他感到羡慕,又泛起久违的嫉妒。
李司净降生在这样的家庭,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外孙,将会如同那些记忆一般,拥有幸福的生活。
也许不会再有他。
也不必再来到这里,与他相伴。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李司净。
他的沉默,引得祭坛刮起了暗沉萤绿的风,吹得烛火跳跃纷乱。
李铭书笑容收敛,看穿了他的想法,遗憾的说:“如果您不愿意帮忙,那么我们只能失礼了。”
祭坛在李铭书的声音里震颤。
他无比清楚这座山在产生裂痕,那个不愿保护男孩的力量,在为了自己的女儿拼命。
为女儿拼命的母亲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更何况她还是另一个疯子的妻子。
他暗了视线,疯子只懂得破坏,只懂得救人,却不懂得怎么让人活下去。
“她没法保护你的外孙。”
李铭书清楚这事,“没法保护,至少也要让他先活下来……”
“我会保护他。”
那双眼睛诧异的看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双眼睛和李司净没有一丝相似,偏偏感受到了等候许久的情绪。
久到应该早早褪色,又片刻焕然一新的记忆,仍是李司净崩溃痛苦的哭喊——
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灵魂片刻失神,又笃定的说:“但是他只能叫李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我会保护李司净。”
山的震颤平息了下来。
他将李司净的名字,给予了李司净。
李铭书如李司净一样得到了承诺,魂魄绽放出稍纵即逝的花。
“多谢您。”
那天之后,他开始有了崭新的期待。
在日落月升时间流逝的祭坛里,属于他的李司净尚未诞生。
烛火跳跃的深邃祭坛里,他等待了来来去去的人影,许下反反复复的愿望。
又见腐朽石槽,被一个疯子浸透出一株象征生命力的嫩芽。
他试图给李司净,刻写一份命书——
少时家庭和睦,中年得偿所愿,晚年欣然无悔。
然而,笔墨无论怎么落在竹简,落在祭坛的高墙,都只能写出一个“李”。
他是没法给李司净写命的,因为他没有办法给自己写命。
他考虑了很久,拿过用了许久的书刀。
玉质温润,身带锯齿,能够轻易割破一个人脆弱的躯体,放干净所有污浊的血液,以命铸书。
他没法为李司净写下命书,但他可以将命刻在他身为司净的残存神魂之中。
无论李司净的命途遭遇什么坎坷,只要用书刀刺穿他的心脏,杀掉这座山最后的司净,毁掉祭坛的规矩,就能改写一生。
但这一刀刻了下去,他和李司净的命就再也分不开。
他并不知道,李司净是否愿意跟他这样的东西,共享漆黑污浊的世界,永世难分。
终于,他在黑暗之中,听到了一声啼哭。
李司净诞生于世的初啼。
世上多了一个名为李司净的小婴儿。
漆黑的祭坛,在他脚下亮起了模糊的萤火。
那是他作为司净的指引,能够与李司净灵魂相融,传递气息的生命啼哭。
因为他给了李司净名字,给了李司净一条好命。
模糊的萤火,是神魂与神魂的牵引,他只用顺着往前,就能离开囚禁了他千年的祭坛,离开这座污浊不堪的大山。
他见到了刚刚诞生的李司净。
沉睡的小婴儿,柔软得头发细嫩如丝。
他却知道李司净脾气倔强得可怕。
他喊:“司净。”
这样称呼,有着称呼自己的怪异,偏偏真的唤得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澄澈的双眸。
“啊~”
他又喊:“司净,李司净?”
“呜哇~”
他勾起嘴角,试图露出温柔笑意,却在伸手即将触及李司净的时候,引得婴孩哇哇大哭。
哭声引来了护士和父亲。
父亲手忙脚乱,“净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护士赶紧拦住,“别这么抱孩子,我来我来。”
他远远的看,见到他所期盼的李司净,在温暖怀抱,平息了吵闹的哭声,露出他念念不忘的笑颜。
他觉得,就这样结束漫长的等待好像也不错。
他可以驱散周天祭坛的污浊。
而李司净可以驱散他心中的污浊。
他并不能时时见到李司净。
他只能在梦里与李司净相遇。
当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延展到现实之中,他才能踩着污浊泥泞的黑影,遥遥的看李司净一眼。
李司净独自站在幼儿园的门口。
身旁老师低声问道:
“净净,你的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呢?”
那双茫然的眼睛,像极了他见过的眼睛。
小小的一只,穿着精致的衬衫鞋子。
一直充满期待的眺望,总是遗憾的垂落。
在李司净的等候里,他见到有东西靠了过去。
“老师,我是净净爸爸的同事,我来接他。”
老师放心的李司净交了出去,偏偏李司净傻乎乎的,一点也不懂得危险。
竟然真的要跟着那东西走。
他走过去,抓住了那东西的手臂,见到那东西惨白苦痛的脸庞倒映着数不胜数的眼睛,如他所愿的转身惨叫着跑走。
等那东西消失,他告诉李司净。
“那是坏人。不要相信坏人。”
李司净只是仰起一张乖巧的小脸,奶声奶气的问:“叔叔,那你是好人吗?”
他沉默了。
他是好人吗?
他可能都不算是人。
“净净!”熟悉的呼唤终于传来。
“爸爸!”李司净兴高采烈的扑了过去。
他爸抱着孩子,担心的出声:“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啊,老师呢?”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叔叔!”
“哪个叔叔啊?以后爸爸妈妈没来,不许跟不认识的人走……太危险了……”
他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模糊的视线重获光明,眼前仍是千百年不曾改变的粗糙石壁与烛火跳跃的阴影。
他想做人。
祭坛留存的命书,记载了每一个人的命,每一个人的一切。
偏偏没有一篇、没有一句告诉他:如何才能成为人。
当他再次见到李司净的时候,李司净已经从那么小的一只,长大了一些。
曾经傻乎乎跟着污秽东西离开的纯粹孩子,有了辨别善恶的能力。
“外公!”
李司净只看了他一眼,就扑到了那个戴眼镜的老人身边,指向他。
“那个好可怕!”
李司净已经不记得他了。
见到他只会觉得他可怕了。
凭他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带走任何孩童,让他们永远消失在世间,只在山里与他为伴。
可他想到李司净固执留在祭坛,纯粹干净的神魂,摇曳不安的消散,就不敢靠近半步。
他杀过很多人,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依然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死所有让李司净难过、痛苦、烦躁的人。
却拿李司净毫无办法。
因为李司净怕他。
唯独那个戴着眼镜,苍老得头发花白的李铭书,仍记得他。
“一直以来,多谢您。”
李铭书身上残留着祭坛的气息,更有敬神山那块石头的牵绊,一双眼睛透过厚重昏花的镜片,依然看得清楚。
“孩子太小了,又养得娇惯,实在是不懂礼数。”
他却见到不懂礼数的小小李司净,悄悄皱着眉,抱着李铭书的手晃了晃。
不接受外公的批评。
“司净。”
李铭书蹲身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柔声细语的解释道,“这是你的小叔,你见过的啊。”
“小叔?”
李司净奶声奶气,语气倔强,“爸爸的弟弟才是我的小叔,可是爸爸说他是独生子,跟我一样的,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他才不是我小叔!”
李司净聪慧的否定,固执的抱住李铭书的腰,躲在外公身后寻求着庇护,不肯看他一眼。
“而且……而且他的眼睛好可怕!我的小叔才不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睛!”
李铭书歉意的看他。
小孩子总是直白无情,永远一语道破成年人避而不谈的事实。
他知道李司净在害怕什么眼睛。
是他步入祭坛,整日整夜面对的黑暗,滋生出来的污浊。
那些阴暗可怖的欲望,隐匿在漂浮诱人的光芒之后,假装着虚弱无害。
却在李司净的面前,无处遁形。
李铭书的眼镜厚重,充满歉意的说:
“您知道的,孩子总是害怕这些。他一直做噩梦,说梦里见到了眼睛……也见到了可怕的未来。”
“那些不应该被他提前知道的事情,已经彻底影响了他。我这才带他回到山里,想和他的外婆商量该怎么解决。”
“可他外婆说,司净是看见了您所看见的东西。”
他所看见的东西。
污浊泥泞的黑影,充满欲望的贪婪,还有这世间亘古未熄的抢夺、屠杀,以及他亲手杀死的无数人。
“司净常常从睡梦里哭着醒来,说他害怕。”
“白天也昏昏沉沉,说自己去了陌生的地方,见到了有人打架、有人拿刀。”
“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会失去意识,会没办法健康长大……”
李铭书絮絮叨叨的声音温柔,要求却格外强硬。
“请您不要再见他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充满敌意又畏惧他的李司净。
小孩子,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生命。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铭书,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李铭书显然诧异,思考了片刻才说:
“您曾经问我,什么是爱,如今又问我,怎么变成人,这其实都是同一个问题……”
“爱是人的执念,是一己私欲,有了这样的执念和私欲,就成为了人。”
李铭书老了,语气依然沉静,将一块石头作为靠山,平静的与他对话。
“您愿意保护他,已经是胜过时间与空间的爱。”
“他活着,就是您作为人的证明。”
李铭书需要他的证明。
证明自己愿意对李司净放手,让李司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他失去了名字,他不是人,却因为李司净,想要拥有作为人的资格。
祭坛的日夜仍是无趣,但他渐渐会走向李司净的梦境。
那些梦中纠缠李司净的欲望,是从祭坛流淌出去的污秽,在孩童的梦里,变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折磨得李司净脸色苍白。
李铭书为了清除那些欲望,让更多的人来到了这座山。
人越多,声量越大,孤寂的深山反而越加广阔。
他感受到山里流动的空气,变换的规矩,听到女人的笑声。
还有尖声厉气的讽刺。
“杀了他们有什么用?还是李铭书有本事,改了这座山的规矩。”
他不跟一个孤魂野鬼一般见识。
甚至突然意识到李铭书为什么要唤这东西为“妻子”,也理解李铭书为什么要耐心告诉李铭书,他是小叔。
父母、子女。
妻子、丈夫。
侄子、小叔。
人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冠以特殊的称呼,才会显得亲近。
这也是人的规矩。
人有人的规矩,司净有司净的规矩。
在这座山里,他为了实现永不止歇的愿望而活,曾经为李铭书实现过愿望,如今又要为李铭书的女儿实现愿望。
那个依靠着一块石头,才能平安长大的女儿,轻易的就要放弃自己的命。
“我愿意换我的儿子健康长大,我愿意换他再也不要梦到这座山,再也不要梦到您。”
“那不可能。”
他比谁都清楚,“李司净属于这座山。我可以不再走入他的梦,但他依然会梦到这座山。”
因为李司净属于他。
可惜女儿成为了母亲,愿望比什么人都要执着的得可怕。
李灿芝和李铭书,为了李司净,要毁掉祭坛,要杀了他。
但这连绵无声的大山,才是将人困于囚笼的祭坛。
蛰伏在山中难以消散的欲望,渴求着一条条鲜活的命,填满它们无尽的沟壑。
李司净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外公。
“妈妈……外公!”
李司净那么小的身躯,却能发出嚎啕的哭声,彻底与这座山、与他连在了一起。
共同做着一场属于他的噩梦。
在他的噩梦里,不会有妈妈,不会有外公,只有他。
他想,他可以照顾李司净。
他已经学了很多照顾孩子的办法,他不会让李司净受苦。
但他斩碎那些纠缠不休的黑影,让欲望彻底远离李司净的躯体,也无法阻止李司净说:
“我害怕。”
李司净在自己的梦中,连看他都感到害怕。
他捂住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感受到李司净的眼泪,一滴一滴,逐渐在他他早就灰飞烟灭的心口,阵阵抽痛。
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害怕李司净哭泣。
忽然他就懂得了李铭书所说的爱是人的执念与私欲,忽然就明白了李灿芝回头的理由。
这些人为了另一个人能够活,甘愿去死。
他守着祭坛,轻而易举就能找回李铭书,即使躯体腐朽,时间短暂,他也要让李铭书活过来。
因为——
“他需要你。”
李司净需要李铭书这样的外公,需要李灿芝这样的母亲,需要周卫那样的父亲,却不需要他。
他以为自己获得身为人的资格了,却因为李灿芝的消失,变得犹豫不决。
他在李司净的痛苦挣扎里,抱住这具无法承载他污浊灵魂的躯体。
“你不该来到这里,这里会毫无保留的袒露你的懦弱,你的恐惧。”
还有他的欲望。
“等你从梦里醒来,你会忘记我,忘记你所有害怕的一切。哪怕不小心在灵魂的指引之下,再度见到我,你也会遵从本心,远离我、逃避我。”
“司净。”
他无法再看怀抱里的那双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舍不得放手。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他在李司净沉睡的梦魇里,成为了最为可怖的影子。
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李司净的身影。
等到李司净重新梦到他的时候,他才敢回到李司净的身边。
他一定会问:
“我现在是你喜欢的模样了吗?”
第70章 第 70 章 他走向我。
李司净被周社骗过一次, 绝不愿意被骗第二次。
他愤怒的抓住周社的手,不肯松开。
但在席卷的狂风之中, 他已经麻木得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抓住了周社的手。
掌心很痛,像是抓住了一那把永远不会伤害他的短刀。
坚硬、无情,伤他彻底。
等他回过神,他站在干涸的池底,踩在一地乱石之上。
淹没他的潭水,成了一场幻觉。
而他的掌心空空。
慢腾腾爬山的旅人,终于一个接一个的从半山腰走过。
他们好奇的向李司净投去视线,看了看站在池底的他,还有扔在一旁的背包。
“昨天不是刚下了雨吗?我还以为这池塘能蓄水呢。”
“这是漏斗池,蓄不了水……”
蓄不了水。
李司净低头看向满地的乱石, 握起空荡的掌心。
等我。
这个王八蛋, 又叫他等。
李司净从来是听话的人, 可他这辈子都没像现在一样, 这么恨自己听周社的话。
他拿起背包下山,随便找了贤良镇上的民宿, 住了一个安稳的夜晚。
梦境乱七八糟,没有任何的东西被他记下。
第二天睡醒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终于认命的拿起剃须刀, 慢条斯理的刮起落魄的胡须。
也许是再次见到了周社, 李司净彻底的理解了外公为什么一直待在李家村。
这个满是痛苦、失去、死亡的李家村, 仍旧有值得他们等待的存在。
那个没有证据证明真实的存在。
那个不被承认不被记忆的存在。
那个和守山玉一样,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存在。
现在,轮到他来守着了。
嗡嗡嗡的刀片,刮掉了所有固执的胡茬。
李司净看向镜子里疲惫不堪的自己, 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他逐渐开始相信爱情故事。
李司净走上了外公的老路,他联系了贤良镇资料馆,拿到了资料馆档案室的钥匙。
当初,外公就是在这间狭窄档案室,写下一本一本的日记,修撰了敬神山的史料。
他一个人慢腾腾的打扫厚重的灰尘,累了就坐在偶有游客参观的院子,看向那座嵌入石框的大山。
他想,周社一定在那座山里。
但是……
周社,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李司净做了一个梦。
一个普通的,关于童年的梦。
有个面容不清的男人,总是静静的陪伴他。
从他诞生之初吵闹啼哭的医院,陪伴到他上学读书。
随着时间流逝,他能够见到那个男人的时间越来越短,距离他们下一次见面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自己变成一个孤独无趣、情绪反复、刁钻刻薄的成年人,他就彻底忘记了那个男人。
李司净醒来的时候,贤良镇的天还没有亮,朦胧的雾气,萦绕在凌晨的空旷场馆。
他困顿的趴在桌子上,虚无眼神眺望那座敬神山。
他忽然想去看山。
想去观赏日出的最佳观景台,好好看一看这座山。
于是,他在凌晨出发,乘着月色走在明亮的路灯之下,渐渐走入只有月光笼罩的山路。
山路很黑,特别是月亮被云雾遮掩的时候。
他依然忘记带上强光手电,仅凭手机微弱光线去辨识前路。
幸好,这些水泥浇筑的山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一路从凌晨走到晨光熹微。
当李司净站在观景台的悬崖峭壁时,那轮浑圆的太阳,染红了厚重的云层,漂亮的跃上山头。
他站在崖边,看的不是惊艳的日出,而是深邃的山谷。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呢?
周社会突然出现接住我吗?
这样的高度,如果他失足落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他甚至想,在温暖的阳光里,就此融入深山也不错。
毕竟,周社也在这样的山里,他们可以完美的重逢。
李司净站在悬崖边胡思乱想,眺望浓雾弥漫的山谷,透过惨白雾气,去看掩盖于深谷,周社独自守候千年的祭坛。
整个世界都在遗忘他,只有李司净,在努力证明他的存在。
他一定会回来的。
无论生与死,他总会回来给一个答案。
他明明没有给李司净任何承诺,李司净已经学会自己骗自己了。
太阳攀上峰顶,为翠绿染上一片金黄。
又过了许久,李司净听到了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沙石的沙沙声,远远停留在上山道旁。
他稍稍转身,见到了一个画家。
贤良镇自从发展了旅游,衣食住行便利,敬神山又远离人烟,上上下下,多得是出来写生的画家和学生。
那个画家,背着一块木制画板,提着支架与工具箱,看起来很专业。
穿着朴实,衣物甚至有些陈旧,一双眼睛看的不是李司净,而是遥远的大山。
他站在上山道,仿佛也在眺望敬神山的晴日,脸上露出欣然的喜悦。
李司净没有跟他说话,猜想对方停在那里,是怕自己自杀。
不想靠得太近,免得沾染了他人的因果。
李司净也没跟他说话,无论是画家还是艺术家,李司净感兴趣的都不多。
后来,李司净再来这里的时候,那个写生的画家,已经坐在了悬崖边,占据了他之前眺望深谷的位置。
他的工具比上一次多了一些。
折叠的凳子刚好能够稍稍仰视画板,旁边折叠桌摆放着画具和水杯。
画纸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居然一笔都没落下。
李司净不想影响对方,走到了观景台的另一边。
画家画他的画,李司净看他的山谷浓雾。
两个人互不干扰。
但是,往后每一天,李司净来到悬崖,都会遇到这个画家。
凌晨四点、下午三点、晚上九点。
只要他上山,走到悬崖旁,这个画家都是支着凳子坐在那里,仰望敬神山或者画纸。
有时候,画纸仍是一片空白,仿佛画家依旧在构思。
有时候,画纸上透出一丝新绿,像极了雨后蓬勃的生机落在了画板。
有时候,画纸勾勒了几笔素描,寥寥黑线涂抹罢了,却能看出扎实的功底,绘制了一个人寂寥的背影。
终于,李司净不看山谷,看画家了。
能够日复一日做着枯燥同一件事的人,已经值得敬佩。
李司净想到曾经想去的故事画廊,听说里面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偏偏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忽然想问一问这个画家。
等到画家终于注意到了李司净的视线,看了过来。
“你经常来这儿做什么呢?”
他竟然先问了李司净。
李司净被他问得一阵愣神,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他?
画家经常来这儿,是来画画的,那他经常来这儿,是做什么?
“我在等人。”李司净如实说道,“他叫我在敬神山等他,所以我有空就到这里来。”
“是什么样的人啊?”画家继续问道。
李司净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并不排斥跟一个毫不相关的画家聊一聊。
他说:“是一个只有我记得的人。”
“平时他就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只跟我在一起,只关心我要做的事情,现在他不在了,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仔细想想,我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过他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只考虑过我自己。”
李司净说着,都忍不住心口刺痛,忘不掉利刃划穿透的伤。
这样一个人,像是他孤独中,养的一只猫。
永远忍受他没有想象过的寂寞,安静的等他,在他难受悲伤的时候用柔软的绒毛,缓解他的伤痛。
无论他怎么拒绝、怒吼、伤害,那个人依旧是属于他的猫,安安静静,再度靠近。
即使,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人的伤痛。
李司净感慨道:“我已经不知道,继续等下去有没有结果了。”
画家认真的听,认真的回:
“你来了,你等了,何必要问结果?既然是只有你记得的人,那你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得他,他才能找到来时路。”-
李司净不再去敬神山的悬崖了。
他开始给周社写故事,写一个年幼长子的诞生。
这位长子在凌晨啼哭时分降生,应当是寅时一刻。时值周朝闹旱,降下天灾,佞臣祸乱朝纲,氏族岌岌可危。
一个长子要么在尔虞我诈的政治里消失,要么成为铲除氏族的把柄。
所以母亲将他送进了山里,成为了周之社稷的祭坛司净。
为了让他活的爱,把他彻底推向了无爱的地狱。
能够庇佑生灵、实现愿望的祭坛,永远是人类欲望的囚笼。
李司净可以想象到他的麻木,睁眼看到的就是污浊的欲望。
而实现那些欲望,灭亡许愿者的希望,则是他的职责。
他的信念逐渐动摇,也可以想象到他困在祭坛之中的茫然与残忍。
但是,李司净想象不到他该怎么走出去,又该怎么回来。
所以一直写他在祭坛里经历的一切愿望。
写平淡无奇的愿望,写轰轰烈烈的愿望,写濒死写激昂写每一个人说出口的愿望都违背了内心。
李司净把自己的生日,给了周社。
把自己的思考,给了周社。
把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都给了周社。
他仍会想起外公。
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眺望屋外连绵青山,琐碎热忱、不厌其烦的写着日记。
那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更是写给外婆。
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一块无法证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头,只有外公长长久久的活着,永永远远将她保存在记忆里。
她才会留在世上。
外公也许就和李司净此刻一样,怀疑一切的真实,怀疑一切都是幻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巨细无遗的记录。
以期望对方有朝一日,能够看见。
写给别人看的日记,就会细致又清晰。
他写,今天的山风肆掠,吹走了挂在灯柱上的祭祀绳结,惹得一群小孩儿兴高采烈的追去,发出快乐的呼声。
他写,外公留下来的资料,一遍一遍去论述献祭首子、长子祭山的传统,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
他写,敬神山下面尽是万人大坑埋葬的骸骨,里面绵延不绝的是地心岩浆,持续蛰伏在别人的心底,永远不会熄灭。那是人的贪婪、渴求、欲望,能够剥夺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恒久流动的黑暗星火。
他写,我想你了。
你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写到长子活着走了出来,抛弃早就化为尘土的家族荣誉与未来,为自己而活。
李司净为周社写尽了一生。
写了他的执着,写了他的迷惘,写了他的出路,写了——
“他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