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旭日初升。
暖煦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月台上。
有两小童,一人打水,一人持帚,正清理着昨日留下的腌臜痕迹。
言悦唤了几位宫人一同上前,还翻出了县上新买的丝瓜瓤,帮她们一道清扫。
见香炉上的青苔被狠狠搓了搓,又被清水冲去,小童阿雅刚想做声,又憋了回去。
言悦知道,这故作老成的小女孩是想说什么天人合一,她暗自笑。
一旁卫兵也并未闲着,他们新砍了两棵树,打算修缮那夜被攻破的大门。
这时有一人从远处缓慢走近。
身为郎中令,孙炜身上并无恶习,每每出行列队,他都会在众人之前,到达点名。
今日清晨,却是起晚了许多。
“大人!”有卫兵上前几步,想要问他事,可还未走近,就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孙玮面色苍白异常,虽步履不停,但每一步都极小,随着步伐前进,身子似踩在了云端,摇摇欲坠。
而更渗人的,却是他左臂处,那里身躯消失了一截,只剩衣袖空荡荡。
他像是凭白少去了十年,一夜老去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威武雄壮、前途显赫的郎中令了。
“大人!”卫兵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快步上前,将他围在了中央,目光关切。
有脾气较急躁的先发问:“是谁?”
“无事。”孙玮平静,可言语之外,有哪处像他所言一般?
这四姆山上,除了一观一县外,只有几家零散在山间的猎户,并无成群结队的山寇和盗匪。
除此之外,又何来人,能伤武艺高超的郎中令?
众人忽得心领神会,又面面相觑,在彼此眼神中,看到了那个答案。
“是那个小白脸吗?”
“定然是他!”
“不过仗着殿下的势,竟如此无所忌惮!”
……
卫兵们义愤填膺,大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必须要去找姜姮理论的气势。
宫人们也小小骚动,皆将目光投向身为领头女官的言悦。
言悦微微摇头,示意大伙儿勿看、勿听,只安静做着手上事就好。
见清扫蛛网的小童忍不住抬起耳朵,言悦不动声色,往前一站,挡住她视线,“快打扫,等我们下山走后,这些活,就只能你们自己干了。”
吵闹声中,有一袭绯色华裳淌着光,不紧不慢地闯入众人眼前。
姜姮抬眼,笑得娇懒,“又吵起来了呢。”
四周静了一瞬。
随之,一方脸阔鼻的卫兵率先上前,正对姜姮下跪,不卑不亢:“郎中令无辜被伤,我等疑心,这伤人者仍留在观内,还请殿下明鉴,允许我等揪出这伤人者。”
“那你以为,是谁呢?”姜姮不紧不慢地问。
中午时分,天光呼啸而下。
月台之上,并无树荫遮阳。
姜姮半眯着眼。
言悦向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是叫人去拿青纱伞。
可下一眼,就有一人大步上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姮身后。
“是——”剩下的半句话,被堵在了嘴边。
方脸卫兵顿了顿,不自觉拔高了声音,“是殿下榻边之人。”
同时,耳边亦有一道声音响起,就两个字。
姜姮听见了。
辛之聿将手中的青纱伞举高了些,再向她微微倾斜而来。
阳光不再刺目,姜姮能彻底将眼睁开,以便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辛之聿穿的是昨日她选的那件衣裳,一身月牙白,袖口处有竹纹,简单又干净的裁剪,衬得少年如松如柏。
又恰好有一线光影落在他面中处,乍一眼望去,先瞧见的,是红润有光的唇,和平下巴上浅浅的小窝。
“为何本宫听说,是山中野兽出没,这才伤了郎中令呢?”姜姮轻笑。
方脸卫兵猛地抬起头,他方才分明听见,那少年所说二字是“是我”。
他分明已经承认。
“郎中令何在?”姜姮又问。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小径,孙玮面无哀色或愤怒,神色如常,照样是木头脸。
只上前而来事,他空荡的衣袖会随步伐,不自然地前后摇晃。
“孙玮,你如实说来,本宫绝不偏私。”
这话像是秉公执法的判官,若不看她,那像蛇尾一般,勾住身侧少年小拇指的手。
方脸卫兵敢怒而不敢言,只侧着上半身,正对向孙玮,希望他能将真相说出:“大人!”
孙玮神色如常:“正如殿下所言,是玮昨日在月□□自赏月,却有猛兽突现,咬断了某左臂。”
“呀……”姜姮睁大了双眼,仿佛又惊又怕,又连声询问,关怀体恤,“那可有及时诊治?”
“谢殿下关怀,血已止住,某无事。”孙玮答。
孙玮只将此事轻拿轻放,但按实际条例来说,怎会无事?
面容有碍、身体有缺者,不得入朝为官。
孙玮断了一条臂。
即使皇帝再欣赏这位进退有度又有谋忠心的年轻人,也不会让他再行动于台前。
运气好一些,他可以在皇帝的怜悯之下,继续做个空有名号的郎中令。
运气差些,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便将自此从高处跌落,碌碌无为一生。
照影下,姜姮略略抬起头。
辛之聿站立都自然,似乎不认识孙玮一般,也似乎是,只纯粹不在意他了。
“如此最好。”
姜姮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又有几分懒意舒展地攀上了她的眼角。
孙玮退下。
卫兵们仍有愤愤之意,跟上他来,可见孙玮不欲再说,欲言又止。
孙玮又派出命令,接着修葺破损的木门和屋顶。
他们不自觉看向他完好无损的右臂,只好照令做事。
另一边,姜恒牵着这匹“出没在山间的兽”到了树荫底下。
她踩着落叶,有“嘎吱”声不断。
她若无其事告诉辛之聿,道:“对了,张浮没死。”
“是连珠在昨日飞鸽传信告之于我的。”
“可惜了。”辛之聿淡淡道。
姜姮笑:“是可惜,都动手了,可还是给他留一条命,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事不断呢。”
“殿下可以把我交出去。”辛之聿道。
姜姮用指尖勾了勾他手心,“别胡说八道,本宫舍不得的。”
她又理了理他身上的衣物:“你从前爱穿白色吗?”
“不穿。”辛之聿答。
姜姮追问:“为何?”
辛之聿瞧她一眼,言简意赅地道:“易脏。”
姜姮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辛之聿不知她为何而笑,练兵骑马,都容易弄脏衣物。
军营之中,洗涤衣物都靠自己。
他算是极爱干净的,即使取笑,说是矫情,也要日日换衣。
但白色……的确易脏又难洗。
“今后,你便多穿白衣吧,轮不到你亲自动手的。”
姜姮笑着,描绘他袖口的绣纹,“本宫最喜欢,看你穿白衣。”
葳蕤秋色之中,一人着红,一人穿白,一高一矮,皆是漂亮得张扬的颜色,却意外和谐。
谁瞧了,不说是一对璧人呢?
言悦寻机上前询问:“殿下,我们何时启程归去?”
姜姮望向她,又望了眼天:“再等等。”
言悦想起前几日所见那位素衣女子,不由得怀疑,她是否会应邀前往。
长安城中的皇帝,早在几日前,便连番派人出城,询问姜姮的归程。
说生死有命,无论她是否能为纪太后求来神医,这天下人都会歌颂她的孝心。
还说,朝中大臣不懂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在猜疑,她是寻了一个由头出城玩乐,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气又无奈,只好闭耳不闻。
但无论如何,昭华公主也该回去了。
太阳西落时。
那素衣女子在众人注视下,缓步从观中走出。
她扫了姜姮一眼:“我同意,随你一道前去。”
“准备回宫吧。”姜姮道,“本宫请到了青阳真人出观,也该回宫,去探望老娘娘了。”
她从容微笑。
言悦松了一口气。
纪含笑将观中事托付给了一位稍微年长的嬷嬷。
观中女童们,许是经历事多,于是都格外懂事,虽面上都有浓厚不舍,但未曾哭闹,只像一群采花的蜜蜂,巴巴地围着纪含笑打转。
稍长的几位小童,则是忙前忙后,帮她收拾行礼。
言悦在一旁帮忙,也不免催促道:“这些寻常物件,都齐全的,无需再备。”
纪含笑轻轻摸了脚边娃娃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问:“你家殿下,可有说青阳县事宜?”
言悦半愣:“已经派人去郡上府衙,回禀此事,说不日会有新县令上任。”
那位老县令在青阳县盘踞多年,靠多年的贪污贿赂了不少地方上的豪族和官员,官官相护下,便有更多钱财流向他的口袋。
若不是他此次得罪之人是赫赫有名的昭华公主,他绝不会死在小小青阳县中。
他会在十年大考中,得个甲上,随后升迁。
但这个“甲上”的评级,绝不是他贿赂而来。
在此次传讯过程中,这位老县令的过往功过也被罗列。
他治理青阳县近三十年。
他在任上时,带领百姓开阡陌,教他们辨认药材,再卖到县外,采购良好的稻麦种子,以待来年丰收。
仓禀足而知礼,县内抢劫盗窃之事也少有发生。
除了对溺婴一事,他视而不见,又有贪污一事,此外,竟是毫无过错。
也是,如果不是深信这个县令的好。
这熙熙攘攘的百姓又怎么会被轻而易举地鼓动?
纪含笑不再多问。
她又和小童们叮嘱了不少事,絮絮叨叨的,面容温柔。
女童们叽叽喳喳的,面对亦姐亦母的纪含笑,都露出最天真不设防的一面。
阿雅抱起一床被子,往外走去。
言悦清楚,她是这些女童中最为年长的。
因年长,而懂事,因懂事,而做事,故而那夜守夜护门,今早清扫月台,此时整理行装,都有她的身影。
言悦上前,想接过这床厚被褥,帮她送到山下。
观中日子清贫,被褥大多是用麻布混着秸秆填充。
言悦见惯了轻便的蚕丝被和羽绒被,一时松懈,差点没拿稳这床厚被褥,不免狼狈。
阿雅瞥她一眼。
小小女孩,故作高深,言悦笑:“你怎么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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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道?青阳真人此次离去后,至少要月余,才能回来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阿雅道,“我是大孩子,还和她们比?”
“是是是,你是大孩子。”言悦还是笑。
将厚被褥送下山,言悦来到凤车前。
“殿下,女童们年幼不知事,青阳县内还要乱一阵子,我想留下来,先代为照顾观中的女童,等青阳真人回观后,再回宫中,也示殿下仁善。”
“可以。”姜姮很快回答。
言悦迟疑,“此次出宫的,还有春榆、秋果,可否让她们上前伺候。”
她们二人,都是在长生殿伺候过的。
“好。”这次的答复,过了片刻。
言悦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姜姮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住在青阳县中,还是在青阳观里,她都隐隐不自在。
虽地方大了些,可外头人来人往,总觉得每个举动,都会被人瞧去。
马车稍好些,放下帘子后,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但到底条件简陋,还是长生殿最好。
“嗯哼……”有闷声传来。
姜姮回头望去,辛之聿向她投来一眼后,又收回视线,眸光流转间,像是想要控诉但又懒得说。
姜姮附身上前,贴近那略薄又有型的胸膛。
左肩处的卷草纹鲜亮有红光。
用小拇指勾了后,颜料未散开,是已干涸成型了。
她取了铜镜,照着那一方卷草纹。
“你瞧,多好看呢。”
辛之聿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姜姮又往前移了身子,将铜镜靠他更近,又轻又脆斥了声,“快瞧。”
又有闷沉一声从他喉间溢出。
姜姮奇怪,定眼瞧他半日,恍然大悟。
她是坐在他大腿上作画。
这许久过去,他腿早该酸麻了,怪不得怪声不断。
“你该早和我说的。”姜姮半真半假埋怨道,“搞得像是我欺负你。”
这次,她可没有拿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塞入他口中。
是他自己什么都不说。
姜姮挪开身,放下铜镜,一手持胭脂盒子,一手取笔。
她反复提笔,可总嫌位置不够恰当,只好攀回了辛之聿身上。
这般,就好落笔了。
她抬眼笑:“你且忍让,我很快就好。”
姜姮提笔置于腮边,像是思索,要如何下笔,又该描绘什么图案纹理。
还同他有商有量的:“你觉得兰花纹好,还是祥云纹好?”
“不如都试试?如果不适合,再拿清水擦拭去,也来得及。”
其实辛之聿肤色白皙又紧致,绘什么纹理上去,应该都合适。
只是线条错落,起伏跌宕,实在考验她的能力和耐心。
姜姮在思索、规划。
眼前的身子竟是直直坐了起来。
姜姮实在惊讶,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出这样动作。
抬眼,是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正盯着她。
落眼,两手手腕处已被牢牢桎梏住。
往后一眼,有一条红绳落在一角,姜姮遗憾想,系得那样松垮又敷衍,果然绑不住辛之聿的双手。
“殿下还要玩吗?”辛之聿淡淡问。
姜姮笑而答:“自然要的,纪含笑不知何时才下山来,等待多无趣。”
是啊,等待无趣。
她总要找个乐子。
姜姮:“你快松开我的手。”
“殿下玩得开心,不如让我也试试。”辛之聿挑眉,故意道。
姜姮瞧了他片刻,笑容骤然绽开:“好呀。”
她软软往后倒去,奢华衣料堆叠起,可领子处却敞开了一角,露出一眼灼热的白。
辛之聿怔住,双耳飞速染上红,只强装镇定,不肯露怯。
姜姮痴痴地笑,“快来,好叫本宫仔细瞧瞧你的画技。”
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辛之聿被自己逼得下不来台,视线飘忽不定。
幸而此时,外边起了喧闹声。
是纪含笑被送下了山。
“来人了。”
辛之聿松开了他的手,坐回原位,披衣、拢衣,正襟危坐着,像是有多正经。
姜姮手一弯,玉盒子清脆掉落,胭脂膏子缓慢流动在木板上。
她慢悠悠抹了一手胭脂,轻轻地抚上了辛之聿的脸颊。
白玉似的双颊,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
妖得惊人。
美得鲜活。
“好漂亮。”姜姮感慨。
车外。
阿雅还是跑到了纪含笑身边,期期艾艾地说着话:“观主,一路平安。”
纪含笑笑得温柔又明媚,捏了捏她的脸颊:“阿雅,谢谢你。”
一群女童将她们围在中央。
言悦站在一旁看着,眉梢处也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忽的,有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传来,像是殿下的声音。
她不自觉抬起了眼。
秋果问她:“怎么了?”
言悦回神细细和她说了一些事,有关物件摆放的。
秋果听了后,亲自前往确认。
该是错觉。
殿下一向端庄稳重,那样娇媚的唤声,怎么会是殿下呢?
言悦摇摇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