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男主被始乱终弃后》
2. 留他
“昭华公主赐九瓒金簪——”
随行侍奉的宫女上前,一人取来了红漆盘,一人提着长链铁笼。
姜姮轻声道:“何必如此麻烦?”
等铁笼放下去,那下头的一人一虎早该决出胜负了。
宽大的衣袍随风而动,在众人的注视下,姜姮抬起手,又松开。
金簪从高处直直落下,插入黄沙地中。
一阵小小的惊呼声传来。
不知有几人在暗暗心疼这价值连城的宝贝。
姜姮满不在乎,继续注视下方。
少年余光一瞥,立刻起身扑去,抓住了金簪。
他起身,迎敌上前,高高举起金簪,锋利的金光从众人眼前闪过。
刺入心脏,狠狠往下一扯。
猛虎的爪子还未挥下,心脏、肠子随着血泄露一地。
兽躯倒地,死不瞑目,周围一片叫好声,少年沉着地立在原地,再次往高处望去。
姜姮也不收敛视线,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会赢。
瞧见他第一眼时,姜姮便清楚了。
她不舍得让他死的,即使这利如尖刃的金簪未被他拾起,她也不会让他死的。
姜姮看得清晰。
那张藏在血污和尘沙下的面孔,是怎样漂亮又秀美的一张脸。
和那人……像极了。
怎么能这么像呢?
“哈……”
姜姮笑出了声。
她遥遥地虚指那人,眉梢眼角都洋溢着一股轻快的畅意,“这人,很好,本宫舍不得见宝珠蒙尘。快叫他收拾收拾,收拾干净了,再来见本宫。”
管事连声应答,又行礼退下,收拾残局。
阿蛮在旁一语不发,虽说他年纪小,但到底是储君之尊,乍冷下脸来,还是有几分唬人。
姜姮瞧了他一眼,笑道:“今日之事,还得谢谢你,若不是阿蛮带我出宫,来了这儿寻乐子,姐姐我,哪能瞧见……这样好的一出斗戏呢。”
“只要阿姐欢愉便好……”见她仍含笑挑眉注视,小小男孩抿着唇,软软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只是……有些厌恶,这样草菅人命之举。”
方才分明还乐在其中。
小储君被白发夫子提着耳朵,学了几年的“仁”,也长出一颗仁心了?
姜姮奇怪,但未深思。
“既然讨厌,那便下令取缔了此处,再给一笔遣散的银钱,那些不愿意活的恶人……那就赐死吧,给个快活的死法。”
姜姮以为自己的安排算是面面俱到了。
身子有些泛懒,兼之日头太晒,晃得人眼晕,她转身,自然而然地想躲回亭子里去。
却听阿蛮出声问:“阿姐,那……那个罪奴呢?”
“先等我见过……”她的声音渐行渐远。
见过后呢?
姜姮噙着笑,哼起了小曲。
这是乡间小曲,代地的男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献上这样一首曲。
另一边,管事亲自来到了地下关押斗者的隔间,吩咐左右人。
“快,给阿辛换一件干净的衣裳,那项圈就别摘了,省得他昏了脑袋,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管事捋着胡子,瞥了眼全是青黑霉斑的墙,没有靠上去。
人人都晓得,昭华公主有一双厉眼,最是挑剔不过,可偏偏身份尊贵,不是什么金的银的就能换一句好的。
今日使了这么多功夫,总算讨了她的好,这破天富贵就该触手可得。
大伙也明白这个理,忙着上前,打水的,换衣服的,梳头发的,都闹哄哄。
就这时,一道嘶哑的嗓音突兀的在这逼仄之地响起。
“她是昭华。”
众人闻声望去。
罪奴阿辛四肢被锁起,整个人仍跪坐在草席上,他抬起眼,幽幽的眸子像是从黑夜中忽得闪起的一簇火苗。
管事砸吧着嘴,转头对着大伙说道:“给他擦把脸,我记得这小子,长得不错。”
抹布沾了水,往阿辛脸上狠狠抹了两下,把结成块的兽血、积了厚厚一层的泥沙都抹去了。
长得的确不错,比那游街的探花还俊秀好看。
可惜是个罪奴。
众人心中闪念。
“正是昭华公主。”管事向东敬拜,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亲点了你前去觐见,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阿辛你该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该说?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好话。
那不该说的,便是心怀怨恨之语。
旁人不清楚,但管事却知道他的来历。
辛家军里头的人。
他还是姓“辛”。
能有这个姓氏,不是辛将军的亲族义子,便是因战功赫赫,被青睐,被赐姓的能者。
然后呢?
曾经的辛家军是当之无愧的虎狼之师,曾立下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而里头的男儿,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无数文人墨客前仆后继为其写诗作赋。
如今的辛家军……被剿灭的叛军而已。
证人证据都齐全。
甚至连边疆深受其恩的百姓,也跳出来做证了。
一个小小罪奴,又何必再挣扎呢?
管事自以为仁至义尽,话也说得明白。
可那阿辛并未应答,只安静凝视着远处,眸光又深又黑。
怪人。
管事撇了撇嘴。
同一时刻,罪奴阿辛的来历,也由随行女官的口,告知了昭华公主。
“辛砚,字之聿?一个武将,非得取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怎么不把文房四宝都塞到名字里头去?”
阿蛮捏着银箸,挑剔着盘中的果子点心,像是不经意地听了几句,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姜姮没在意,只翘着指,缓缓地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阿蛮又问:“该是往日辛家在长安城的旧友使了银子,才将他保了下来吧?”
“否则,他早该被凌迟处死了。”
谋逆大罪,该诛九族的。
姜姮将手中的葡萄喂给了幼弟。
阿蛮乖乖吃下。
女官微笑,继续道:“正如小殿下所想。”
北疆谋逆一案,不过年前的事,只需留心一查,就能将辛家少主没入死斗场为奴的来龙去脉,查个明明白白。
身为叛军前锋,反贼之子,辛之聿能免了死刑,得感谢他自个儿。
辛家军少将曾在农忙时带兵解甲归田,助农人赶农时,北疆百姓感念其此举,便联合起来,按了请愿书,请朝廷明察秋毫,留辛之聿一命。
陛下仁慈,亲自审查了供词和证据,见谋逆案中,辛之聿确不知晓,便独独开恩赦免了他,只判了流放千里。
随后,辛家旧友使银子上下打点,将原先的流放改为了服役三十年,也是在《周律》所书写的条例中行事。
为何本该在服役的罪奴,又没入了死斗场,这又是一些阴差阳错。
阿蛮早就懒得听了,只剥着栗子,塞给姜姮吃,自己嘴里也塞得满满的。
姜姮掀起眼,似笑非笑:“令姑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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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宫中有规定,为了他们这群天潢贵胄的安危,所遇事事、所见人人都应留档记存。
但规矩是规矩,人是人。
至少,此时,女官令娘专程来解释一番,还是长篇大论,这就在情理之外。
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官垂首,是一个恭敬至极的姿态。
“意气风发者逢大变后,心中难免怨恨,方才见他斗虎,又可知这人心狠无畏。”
“殿下,这人不该留。”
姜姮勾唇一笑,满不在乎地道:“不该留?令姑是觉得,他该死吗?”
“但他这条活路,可是父皇的恩赐。”她蹙眉,故作不解的模样。
“置之不理,即可。”
令娘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双手交于身前,脖颈处微微垂下,腰腹挺直。
“生死自有天命,只殿下年少,恐为奸佞所惑。”
姜姮收敛了神色,只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她。
身为公主长史,她行半师之职教导自己,自然是理所当然。
“噼啪”声乍响。
是桌上的一瓣栗子壳被一双纤纤玉手按碎了。
姜姮微微一笑,声音如丝如缕,是细长微凉的:“年幼是真,但本宫定万事留意小心,不被奸佞所惑。”
何为奸佞?
利主为忠,害主为奸。
令娘缓缓跪下,一言不发。
阿蛮抬起眼,在年长女官身上,瞧见了一群更为年长的老头子的身影。
他嗤笑:“装出一副忠义无畏的样子给谁看呢?”
姜姮淡淡道:“长史何必着急,是人是鬼,总得亲眼瞧过,才有定数。”
令娘依旧长跪,这架势,是姜姮不松口,她就不起身的架势。
姜姮不理了。
“求见公主殿下……”外头传来管事殷切的声音。
秋日凉风阵阵,吹起亭前垂帘。
罪奴阿辛被收拾干净,跪在亭外回廊处。
天地昏暗,他一身雪白中衣,唯有四肢及脖间的锁链,是陈旧的锈色。
确实像从地狱里牵来的恶鬼。
“他来见我了。”姜姮对着令娘,认真着道。
话落,她也不去看令娘眉眼中的无奈,只自顾自地笑着探身,往外一望。
小宫女从管事手中接过绳索。
所有人都站立着,唯独他膝行向前,仿佛再无傲骨。
最后,他跪停在阶上。
和被驯养的家犬一样。
“罪奴阿辛,见过昭华公主。”
声音依旧嘶哑,像是硬纸滑过沙砾,可字字清晰有力。
此时,恰有深秋弯月初升,皎皎冷光洒落他眉间,清凉又轻盈。
何处惹尘埃?
姜姮凝视片刻,缓缓一笑。
她看见蕴在辛之聿眉梢眼角的弑杀疯劲了,和方才他与猛虎厮杀时的一样。
她窝回了塌中。
仔细一看,也没有那么像。
顶多五分相似。
不是错觉。
俩人的唇鼻仿佛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但眉眼处,却截然不同。
姜姮转念,大悟。
那人生在深宫中,却又长在百姓家,见惯了勾心斗角,也听多了悲欢离合,那人的眸子是温和的,也是悲悯的,更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寻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是亵渎了他。
姜姮抬手指着廊下的辛之聿,漫不经心:“从今日起,这罪奴,来我长生殿。”
五成的相似,抵她五成的思念,刚刚好。
3. 挟持
入炭,夹云母片,置香。
一股暖香缓缓散开,温润着长生殿。
娇美的宫女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捧着香炉上前。
姜姮嫌斗场杂乱,又疑身上沾了黄沙,回宫沐浴后,嗅着香,才想起了从宫外带回的奴。
最后,他被关回笼中时,投来的那眼着实有趣,那是怎样的一眼呢?
她细细地回味着,忽而问:“今日的引梦,是谁制的?”
长生殿内日日点引梦。
姜姮虽不爱调香,却也能辨出今日的香与往日不同。
方才那宫女忙上前,答:“回殿下,是奴。”
“那味白梅用尽了,奴去新取了些,又按着长史姑姑留下的方子新置了香。”
这小宫女是新来不久的。
许多事不懂,但做事勤快,因此,即使她刚被分来不久,却照常有人肯替她求情。
见姜姮不语,立刻有资历深的宫女明骂暗护地说了一嘴。
“小妮子不懂事,殿下宫内存的白梅,是代地所产的高山白梅,专供长生殿一处,哪是随随便便的货物能比的?”
小宫女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立刻跪地:“殿下,奴知错了。”
没求饶,没请她宽恕。
姜姮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香炉盖子,红玉髓制的香炉盖子和那双用凤仙花新染的红指甲正相衬。
玉石相击,声响清脆。
刚刚还开口求情的宫女也利落跪下。
周围侍奉的,也波浪似的跪了一地。
良久寂静。
从偏殿赶回来的大宫女连珠看到这一幕,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她连连笑着回到了姜姮身边:“殿下,已经派底下的小太监,替安置在偏殿那人收拾过了。”
姜姮仍未语,一双美眸,眼尾长而翘,正是不怒自威,天生尊贵。
连珠佯装怒,指着下头二人,就问:“你们怎么伺候的?小心把你们打发到永巷去!”
那二人不敢不如实答。
连珠明白了来龙去脉,转头笑言:“殿下放心。宫中的代地白梅用尽了,可宫外还有。那群商人走南闯北的,什么香料他们都能弄来。”
“当真?”姜姮轻问。
“自然是真的,殿下,连珠可从未哄过你。”
连珠是姜姮奶姐妹,自幼便跟在她身边伺候,为人最实在。
姜姮点点头:“那尽快,只差一味,这引梦就大不如前了。”
连珠应:“殿下放心,只需一日,明日的香由我来调制,若是殿下不满意,尽管责罚。”
姜姮嗔道:“本宫不舍得责罚你。到时候,顶多问责那些无用的商人。”
姜姮又挪开视线,去看塌下俩人:“你们还跪着做什么?”
眉眼含笑,语气轻松。
她又道,“别让本宫拘着你们,只像往日一般做事就好。”
小宫人们四散开,或点茶裁衣,或练琴鸣笛,或真或假的笑声此起彼伏。
昭华公主的长生殿便是如此。
雕梁画栋,金玉满屋,还有一群妙龄女郎娇声软语陪着玩乐,风风雨雨被隔绝在外头,神仙真人所居的仙宫,莫过如此。
姜姮嘴角又有了笑。
她向连珠道:“本宫去瞧瞧他,不用人跟着。”
一袭红衣拖曳在白玉地上,姜姮步伐轻盈。
连珠招呼来一人,嘱咐道:“我记得小仓库里头还有半盒白梅干,去清理掉,再吩咐人去宫外采买。”
“连珠姐姐,要这么麻烦吗……”那人不解。
连珠笑答:“去做吧,今日殿下心情不佳,更该小心伺候着”
“对了,刚刚那犯事的两人先拨到殿外去……罢了,我亲自去说。”
那人连声应答,赶紧照做。
长生殿内一派井然有序。
连珠笑着应了好几人都问号,又上前,取起了红脑髓的香炉,打算去倒掉。
就在香气扑鼻的瞬间,连珠恍惚。
方才就觉得偏殿这人眼熟,原来是像他。
怪不得。
明明什么都有了,偏偏那人是肖想。
这让姜姮怎么能轻易放下呢?
连珠想起往事,手一颤,差点翻了香炉。
幸而四周无人,也未被人瞧见她的失态。
四年过去了。
宫里的人死的死,换的换,没几人还记得往日的纠葛。
求而不得的悲怨也同这引梦香一样,融入了长生殿内每一处,如空气一般。
只要不提、不改,就不会被注意。
偏殿内昏暗无光。
一抹红色随着月光流入了殿内。
罪奴阿辛只着纯白中衣,散着发,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双眼闭着,像是昏睡。
姜姮执着莲花烛台,在跳跃的微黄烛光中,她细细地端详着。
烛台以分毫之距被挪动着,暖光由上至下拂照着,英气逼人的眉眼由暗色遮去,仅留了小半张面庞。
如此一来,才是最像的模样。
姜姮满意。
“噼啪”,一声烛爆,灯火摇曳,人影变幻,又有几下锁链拖拽声猛烈巨响。
一道金光晃着眼,向她逼来。
千钧一发之际,姜姮脑中一片空白,只身子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那闪来的金光。
“啪嗒”,与此同时,手中的烛台重重掉落在地。
罪奴阿辛的右手被锁链狠狠拽住,膝盖撑住身子,半身挺起,兽的姿态。
可一头兽,只要四肢和脖颈都被绳索束缚住了,那就伤不到人,做困兽之争罢了。
姜姮定神,后知后觉了几分被惊吓到的怒气,锻锦的靴子立刻踩上了他的消瘦背脊。
碾压、打转。
辛之聿强撑着,整个人摇摇晃晃,姜姮加重力道,他终是没撑住,身子重重坠下,骨头隔着一层皮磨在地板上。
“殿下!”外头的是侍者听闻了里头的动静,高声喊。
“无妨,外头候着。”姜姮出声,制止他们进入。
“这是我赐给你的金簪?”姜姮将他十指顺开,掏出了里头被紧紧握住的簪子。
“也是,不是本宫所赐,他们怎么会容许你带着。”
借着烛光,姜姮隐约瞧见了凝在金簪上的异色。
想起辛之聿拿着它做过什么事后,她隐隐反胃,迅速就将金簪扔得远远的。
“你想谋杀本宫?”姜姮认真地问。
无人回答。
她蹙眉,挑出来了一根锁链,将它握住,再高高拉起来。
锁链带着辛之聿的脖子,强行抬起了他的脑袋。
姜姮蹲下身,探手将他的发捋至展笑。
她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想杀我?”
辛之聿的眸子很冷静,甚至近乎于冷淡了。
像那只兽,斗场里的那只。
姜姮悟了,心头的火气散去几分。
“无所谓吗?”
“爱民如子的少将军,也会把杀人当作和吃肉喝水一样的寻常事吗?那你怎么爱民如子的?噢……虎毒不食子。”
受百姓爱戴,遭百姓背弃,辛家军的遭遇,姜姮再清楚不过。
她笑得花枝乱颤,可话却是冷冷的,直刺着眼前人。
辛之聿抬起眸,眼露狠意。
这下子,又像活人了。
“你别瞪我,现在没人敢瞪我。上一个瞪着我,骂我何不食肉糜的老头子,已经被父皇罢官返乡了。”
“他仇敌多,还没出长安城呢,就被敌家杀了。”
“不对,你都敢杀我了,还怕瞪我嘛?”
姜姮被自个儿逗笑。
辛之聿仍直直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里里外外都看透。
姜姮叹气,伸出另一只手。
她手小,只堪堪遮住了他的眉眼,恰好了。
感慨:“好漂亮的一张脸。”
面若好女,神清骨秀,世人这样传他的。
只是分别时日太久,少年人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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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他如今长成了何种模样,她却是不知道。
只好望梅止渴。
在辛之聿的口鼻唇间,细细摸索、拼凑出那人的模样。
姜姮还要细看,就这时,那点微弱的光亮也熄灭了。
她摸着黑瞧见了横躺在地上的烛台,暗恼,正要唤宫人来点灯时,手腕被猛地握住,整个身子往后倒去。
辛之聿不知哪来的蛮力,又振起了锁链,带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
白玉质地面磕得她肩疼背疼,假若没有厚厚的头发垫着,她必然要被磕晕了脑袋。
姜姮启唇要斥骂,对上了那双眼后,骂词拐了个歪,脱口而出地就是另一句话。
半笑半嘲弄:“你要咬死我吗?”
金簪被她扔到了远处。
锁链由精钢所制,纵使有十个大汉同时往两侧拽,也不会断。
殿内殿外有数百人,都为了她而在。
辛之聿杀不了她。
姜姮不怕,并不是她胆子大。
只是因为,辛之聿的确杀不了她,仅此而已。
“我可以挟持昭华公主。”
少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几乎从未说过话,他嗓子覆了一层尘,一开口,声音仿佛被堵住了一半,嘶哑难听。
“挟持本宫?”姜姮认真想了想,“也可行。”
“那你得供着本宫。人人皆知,昭华公主□□脍,居金屋,有一件事不称心如意,便寻死觅活。若是我死了,你就再无筹码要挟天子、太子,也得死。”
女子轻声细语,如娓娓道来,胜于飞泉鸣玉。
辛之聿眯起眼,似在思量。
耳边又传来痒痒的笑声。
“你在想,昭华公主为何与传闻中的不一样?”
“傻子,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并不会因为我是公主而消失不见。”
“但本宫相信,辛将军是无辜的。”
锁链猛颤,辛之聿的掌心停在了那段洁白细长的脖上。
粗糙的茧子磨得姜姮痒。
她浅笑晏晏:“即使我深居宫中,也曾听闻辛家军的威名。如果不是辛家军驻守北疆,抵御外族,父皇又如何坐稳这大周江山呢?自古忠臣多被奸佞所害,本宫惋惜。”
辛之聿沉默许久。
曾经的少年将军常常出入军营。
他记忆中的长辈晓勇可亲,身为主帅的父亲更是有谋可敬。
每当有犒劳三军的旨意传来,他们都恭敬又谦卑。
曾经的他也问过父亲。
为何天下众人要忠于那个从未谋面的君王。
父亲摸着他脑袋说,因为坐在长安城龙椅上的那位,是天子。
曾经的他不明白,天子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边的普通人吗?
天子的爹娘,天子的子女,应该也都是普通人。
辛之聿注视着眼前少女,她轻轻的皱着眉头,眸光流转,似月似水,温情悲柔。
衣角的香清甜宁静,是长安城独有的韵味,与北疆的严寒、酷热截然不同。
辛之聿下意识松开了手,哪怕他未能真正伤到她。
借着月光,姜姮再次打量。
皎皎的冷光透过薄如轻纱的蚕衣,打在少年瘦削却有力的身躯上,隐约照拂出布在上头的深色伤疤。
有新的,有旧的,层层叠叠,都是过去的伤了。
不,有一道伤痕是新的。
在他脖颈处。
是刚刚被锁链勒出来的。
姜姮目光灼灼。
她抬起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一道一指长的勒痕。
略尖的红色指甲刮着火辣辣的伤。
辛之聿的身子忍不住一抖,随之又狠狠地望去。
那道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那么近,那么轻,像传说中,只出现在漠上古城里的鬼魅女妖。
她说:“本宫让太医给你好好瞧瞧。这满身的伤,到了阴雨天,肯定是要疼的。既然入了我长生殿,定然叫你年年岁岁都安然无忧。”
4. 图色
值班的年轻太医赶来,夜色浓郁,各宫各殿都静悄悄的,唯独长生殿一处灯火通明。
他手中拎着重重的药箱子,慌不迭地请安询问。
姜姮正软在榻上,手持玉篦子,懒懒地梳着发:“本宫无碍,去瞧瞧他吧。”
小太医应道,便转身往屏风后退。
可抬头一瞥,身子却愣在了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一道身影就固在了屏风上。
姜姮留心着,见状起身,施施然走进去。
一边玩着手中玉篦子,一边说着玩笑话:“怎么了?本宫的这个病患,可是无药可救了?”
还未等她走近。
小太医已经跪了下去。
而辛之聿仍跪坐在大柱旁,腰直胸挺,双膝触地,若不看那被吊起的双手,这个跪坐的姿态可谓极其合礼优美,正是“坐如钟”。
周围静悄悄的。
明亮的烛火同礼器的金光融在了一处,是温润不刺眼的亮色。
姜姮细细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太医,恍然大悟。
这年轻太医走入长生殿,骤然见到一个衣不蔽体的俊美少年被锁在大柱旁,内心受到惊吓,也是合乎情理的嘛。
只怪阿辛自个儿不老实,刚刚还想劫持她,这一动一拉扯之间,才导致了误会。
自诩通情达理的姜姮缓步上前,将辛之聿身上的单层中衣拉拢,整理。
还冲着他笑了笑,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阿辛,你瞧,这小太医还不好意思了呢。”
辛之聿神色淡淡,像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无动于衷。
只当那双小巧又白皙的手不经意地碰到胸口时,他下意识弓起了腰,想要逃避,可背后就是柱子,便逃无可逃。
竟然是害羞了。
姜姮觉得有趣。
随后,她侧开了身,给太医让出了问诊的空地,可那一双微微挑起的眼,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小太医勉强木着一张脸,装出了老成模样,按惯例从医药箱子里掏出了脉枕,又摆出了一套金针。
可病者的双手被高高吊着,没法子平稳放下,再见昭华公主目光灼灼立在一旁,没有开口的意思。
小太医面不改色地将半臂长的脉枕往身侧藏。
“阿辛,你娶妻了吗?”
这突然的一问,惊动了人,也晃动了锁链。
小太医皱着眉,想要提醒眼前少年稍安勿躁,可还是不敢说话,就暗戳戳地瞪着他。
他没有再动了。
可殿内安静得异常。
竟然是连话都不回,大胆至极。
小太医提起一颗心,生怕自个儿被牵连。
却听姜姮笑了笑,蹲下身:“总不会是断袖?”
声音又轻又脆,仿佛春风拂柳,树梢点水。
姜姮自然是不在意的。
少年将军嘛,哪怕如今再怎么不堪,骨子里总有些傲气在的,若是轻而易举就低了头,那才没了意思。
于是,她将语气放得更轻更柔,神色也天真温善:“我怜你无辜,更怜人无辜。若是你有妻儿、相知逃亡在外,本宫自然将人请来,好好安置。”
话落后,姜姮并未忘记扯出一抹笑,不张扬,很诚恳的笑。
辛之聿的回答,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与你何干。”
很无情冷静的样子。
却有一抹红,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缠着发丝的脖颈,漫开在耳后。
像天刚刚亮起时铺开在山间的朝霞。
而姜姮觑到了。
她很满意。
王室宗亲中,人人皆知,昭华公主只爱同那些比她年幼的弟妹混在一处玩闹。
他们以为,是姜姮生性要强,不肯因齿序辈分而低人一头。
事实上,她只是不喜那些开了荤的堂表兄而已。
他们的眼是浊的。
每每见到,姜恒都能感知到,她在被打量,是作为女子被男子打量。
而不是身为公主和妹妹,被尊重敬爱。
让人生厌。
不如像阿辛这样,或冷眼,或怒视,或视她若无物。
小太医望了,闻了,粗粗切了后,赶紧侧过身,对向姜姮细细回禀。
他原先还垂头盯地,低声细语,可一说到药理医学,也渐渐忘了宫中规矩,抬起头,亮着眼望她。
“请殿下放心。”
“不过是积年累月的小伤。”
……
“太医署内有几位药博士最善调理……”
“那便由你来照看阿辛吧。”姜姮随口吩咐道。
小太医准备了一肚子的荐语还没说出去,自己就被轻轻松松委以重任,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尽医者仁心。
先说了几句答谢的套话,道:“殿下信任,臣不敢不尽心。”
“只是这锁链太紧,淤血不舒,久而久之,便是手脚俱废……”
他边说,边打量着姜姮的神色,生怕触怒了她。
这昭华公主脾气古怪,是宫内宫外人尽皆知的。
姜姮没有应答。
小太医立即道:“但……只需将红花、独活……捣磨成油,日日涂抹,还是能治好的。
“嗯……那就按你所言,照做即可。”她粲然一笑,很是满意。
她既然答应了人,要让他年年岁岁都安然无忧的,自然该做到。
至于要耗尽多少珍宝,才能养好他这具身子,都无所谓。
等小太医走后,殿内又只剩下了姜姮与辛之聿二人。
姜姮翩翩上前,双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发。
烛光下,少年的发微微泛黄,像是镀了层阳光般,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干燥。
她心思一动,垂下头,认认真真地将他的发丝缠在了指尖,一弯一绕,一绕一弯,仿佛乐在其中。
辛之聿一动不动,视若无人般。
“好了。”姜姮笑着将“小花苞”提起,又在他眼前悠悠晃着。
又埋怨般道,“你头发太糙了,划得本宫手疼呢。”
见他别开眼去,姜姮也不急,只慢悠悠地挑起那簇发,用发尾挠着他的脸颊。
双眼澄澈透亮,可话语却直白逼人,“为何不敢正眼瞧本宫?莫不是害臊了?”
片刻后,辛之聿眸子凉似刀光,却是逼视。
“昭华公主,为何要留某。”
一个罪奴。
一个一无所有的罪奴。
辛之聿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
姜姮笑着反问:“你不知吗?”
略利的红指甲划过他的脸颊,在那突兀又冰凉的颈链上停留片刻,手指一弯,指尖轻轻扣着少年漂亮又美好的喉结,随后又往下,往下。
那一身只被粗粗掩起的中衣随之散开,露出少年并不完美却充满朝气的身躯。
辛之聿僵住了。
这个自见面以来,一直像虎像狼,露着利爪尖牙,仿佛时时刻刻能将人咬下一块肉来的少年,在此时此刻,露出了柔软的腹。
他挤出两个字:“为何?”
“为何?”姜姮重复道,又不断眨着那双眼,像是奇怪于这个问题。
大周民风开放,而北地民风更是彪悍。
曾经的辛少将军见过蛮夷部落的女首领挥着刀,骑着马,将手无寸铁的百姓掠过去当男宠。
可他却不知道,还有女子,能这样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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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晏晏还俏皮无辜地行掠夺之事。
姜姮眨着眼,思索了片刻,然后拍了拍他的脸蛋。
“因为这张脸。”
“阿辛美得摄人心魄,让人忍不住好好珍藏呢。”
珍藏?
只有物件需要被珍藏。
他的一张脸,居然也能被人珍重,收藏吗?
辛之聿沉默,却是恍惚。
从前,也有一群人嬉笑地夸他貌美,挤眉弄眼地作怪。
那时的他,是如何做的?
一拳打了回去。
又笑称:“小爷是天姿如此,尔等羡慕不来。”
如今呢?
那群人,都死了。
辛之聿缓缓抬起眼,讥笑:“那公主该锁好我。否则,来日我必闹得这大周江山天翻地覆。”
他杀敌剿匪时,从不留活口。
铲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可这个道理,皇帝不懂,公主也不懂。
姜姮盯着他这抹笑,盯了许久,忽而却叹息。
“你该多笑笑的。”
明明笑起来,才最像那人。
辛之聿挪开眼,不再去看她。
可下一瞬,却听她呼来了外头的宫女,让其取来了钥匙,又亲自将他双手以及脖颈处的锁链解下。
五处桎梏片刻只剩两处。
辛之聿以为她又要行古怪之事,绷着身子,蓄势待发。
早在左手处被松开时,他就想将姜姮推开,可想着脚上的锁链,便迟迟未动作。
可姜姮也不再继续。
她起身往后退了半步,笑:“本宫怕疼,你莫要推攮我。”
又道,“也不是非要锁着你。一开始锁你,只是怕你伤了我殿里头的宫人。”
辛之聿怀疑。
可双手的确被松开了。
没有兵器可以握,没有缰绳可以牵,就空无一物,只是双手。
见他五指张开又合拢,就空空捏着。
姜姮顺手将玉篦子塞过去。
不料,仿佛是这暖玉的温润烫到了他的手,还未被拿稳,篦子就径直掉了下去,立刻裂成了两半。
“这可是母后留给我的呢。”
姜姮可惜。
辛之聿一怔,抿着唇。
却听她开口道。
“方才你说,你要将这大周江山闹得天翻地覆,是怎么个天翻地覆法呢?”
“你无兵无权,也并无威望。父皇正值壮年又励精图治,当政以来,大周上下,四海之内莫不臣服。”
“就算你侥幸刺杀得逞,也有太子继位,三公辅国。”
“纵然你一朝得势,占据长安,可也有四方诸侯王勤王救驾。”
“你又如何闹呢?”
姜姮娓娓道来,眸光流转,比北疆冬日雪地里的白狐,还要狡黠灵动。
转而,她又沉沉一叹,神情哀哀。
“我知晓,因辛家军被疑叛国一案,你心中怀恨。”
“但阿辛,你为何不信本宫乃真心同情呢?”
“你且放宽心在长生殿待着,我会为你,为辛家军讨回一个公道的。”
公道?
她来讨?
辛之聿审视着她。
未能从那张笑靥中分辨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快捡起来吧。”
她似乎很爱笑,馒头一样,软乎乎的,砸人不疼。
她还在道,“玉养人,多用这玉篦子梳梳,才能养出一头好发。”
所以,她是图色。
所以,他要乖乖当个男宠,点妆弄香,博得昭华公主欢心,请她启玉口,抬尊手,才能为枉死之人讨回所谓公道?
辛之聿冷笑。
5. 耐心
姜姮蹙眉,却是不解。
设身处地,若她一朝势落,成为了阶下囚,只有往日最厌恶之人,能保她无虞。
她定然会去求饶的。
卖一个笑脸,说一声好话,就能高枕无忧,甚至借此东山再起。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不了,就等来日得势后,再杀了那人,以报当日之辱。
可辛之聿却不愿。
姜姮奇怪的很。
她琢磨着,也不累着自己,遣人撤去了屏风,转身坐回了软榻上,舒舒服服地盯着他瞧。
辛之聿脚腕上的锁扣还未被撤,脚背贴地。
他站不起来,就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腰腹挺直。
姜姮看着都嫌累。
她好心地吩咐宫女,“去,取一方软垫来。”
小宫女以为这软垫是赐给辛之聿的,便要往他身前放置。
却不想,姜姮道:“放远些就行。”
她又吩咐,“叫几个小太监去将本宫殿内那红漆描金箱提来。”
小宫女照做。
木箱子也被取来了。
姜姮笑着上前,亲自从木箱子里头取出了两叠书。
一叠书推至了辛之聿身前。
她也不多说,只取来一本,捧着看了起来。
辛之聿借着余光瞥了一眼。
有史书,也有记载治国理政的经书,甚至还有字帖诗文。
不是寻常读物,都枯燥。
他立即收回了视线,却见姜姮眉眼舒展,看得津津有味。
辛之聿怀疑,她在装模作样。
但四周太寂静了。
有一点暖和的光亮照人,还有清甜熏香,不再是阴冷的牢狱和囚笼了。
他又生出了错觉。
良久后。
辛之聿拿起一本书。
柔滑的纸张划过手心的粗糙茧子,他看得并不专注。
父母当初为他取名为“砚”,后来取字“之聿”,是盼他能下笔有神。
可或许是家风使然,他三岁开弓,八岁入军,十三岁杀敌于阵前,十五岁时就将兵法倒背如流,却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子,圣人曰来曰去,他能懂一点,可怎么也记不住。
但眼下,他只能抓住手中的纸张。
辛之聿逼着自己将书上的文字看进去,挤进去。
排杂念,只专心。
头微垂,发丝落下,略略遮住了他的双眼,那个由她随手编的“小花苞”还在耳边一晃一晃的。
姜姮放下了手中游记,抬眼看他。
似又见儿时。
她幼时由纪太后教养,十日有八日在长乐宫。
纪太后喜静,就常常拘着二人,在宫中读书。
那时,那人就是如此模样,沉静又温柔,
也许,就在当时,她便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咚——”
此刻,远方有晨钟被敲,钟声荡来。
长生殿前,小宫人们放轻步子,带着春花般的笑意,来回游走,各自做事。
又一日了。
姜姮忽得感慨。
离别的日子又长了些。
很快,很快,就要比他们相伴的日子长了呢。
有晨曦亮起,一缕暖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打在了辛之聿的侧身。
少年就端坐在光与影的一线上。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双目专注,似乎正在苦学。
但这幅书生模样并未维系多久。
察觉到她的视线后,辛之聿迅速抬眼,眸光射去,又锐又凉,如箭胜风。
姜姮不羞不恼,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双目直直对上,空气变得灼人,熏香更为清甜。
就在这一刹那,姜姮隐约觑见了辛少将军的风姿。
张扬,锋利,势不可挡,意气风发。
“你在看……谁?”辛之聿平声。
他问的是,抬眼前,姜姮投在他身上,那幽幽的一眼。
是在看他,却又不是看他。
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辛之聿太敏锐了。
聪明人应该学会装糊涂。
姜姮暗恼他不识趣,面上却不痛不痒道,“本宫想见你穿盔戴甲的模样。”
所以,是在想他往日的模样吗?
辛之聿回过神时,手中的书页已被捏皱,似将龟裂。
那一点似是而非被抹去了。
姜姮清楚认识到,眼前的人是辛之聿。
说不清心里头,是失望多,还是……忌惮更多。
姜姮懒懒起身,膝盖跪酸了,人还未走到软塌边,身子就软软倒了下去。
她挑了一眼,道:“这些古籍是宫中藏品。”
真迹孤本难存,每每阅读,他都要洗手焚香,而见她时,却鲜少装扮,有时连小冠都未戴,只散着发,是寻常模样。
如今想来,只是不在意她而已。
姜姮继续道,语气淡淡:“比你价贵。”
寻人修复古籍,姜姮曾花费千金。
而领辛之聿回长生殿,只需一句话。
她笑声清脆,“但且放宽心看书吧,我不舍得杀你的。”
顶多,使别的手段。
软刀子也能诛心的,反正,她只要能瞧见这张脸,就心满意足。
辛之聿不答,又是和原先一样的沉默。
不……这次,他做出了回应。
他持起了书,静静地看着。
古籍价贵,他也知道。
母亲也爱书,只是北疆地偏人少,寻不到而已。
姜姮取了新的玉篦子,百无聊赖地梳着发,心里头却还有遗憾。
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样风华绝代的无双公子再难寻了。
甚至连相见,都不知该到猴年马月时。
但她有耐心。
有耐心等待。
有耐心雕琢、驯养。
是啊,一日又一日,她总能将辛之聿雕琢出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求真难,拟态即可。
日子漫漫,她闲来无事,也愿意花这份心思。
回到正殿,连珠迎了上来,轻声道,“殿下,崇德殿的陈侍郎派人来了好几次了,说是有急事。”
“请您赶紧收拾了,亲自去往崇德殿。”
“急事?”姜姮眸子一沉。
其实未必有急事。
正如多年前,陛下封禅泰山,离开长安城时,曾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宫中一封书信,层层木匣子装着,百人的队伍护送着,说是让姜姮亲启。
宫内外知情的臣子后妃,都翘首注目,探着风声,生怕这信件中的密文,关乎皇位大事。
而姜姮打开后,里头只写着一行字。
“爹爹忆玉娇儿欲死。”
众人啼笑皆非,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写诗作文,纷纷赞美天家父女之情。
说到底,只是圣上在十几个儿女中,选择偏宠了一位公主而已。
况且这位公主,还是陛下与发妻的长女,偏疼她,理所当然嘛。
但经历此事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昭华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更有不成文的规矩流传在未央宫内。
倘若谁引得陛下大发雷霆,牵连了全家,那么求神拜佛也不管用,但求求昭华公主开了尊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真有急事。
此刻,崇德殿门窗紧掩着。
许多本该在里头伺候的人,都退到了外头廊上。
姜姮招手,唤来了一位小太监,问:“是谁在里头?”
小太监答:“回公主,是太子殿下。”
又传出重重一声响,像是有什么物件被掷在了地板上。
紧接着,就是帝王的怒斥声。
小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了。
满头白发的大太监陆喜从殿中走出,见到那熟悉的一身红衣,忙道:“小殿下,您快进去吧,别在外头吹风。”
姜姮垂着眼,问:“阿蛮又被问责了?”
陆喜叹息,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也曾伺候过纪皇后。
这两个孩子更是他看着长大的。
正如民间的老祖父母,见到孙儿被责骂,他心中亦有不忍之心。
“太子……做了错事。”他只能如此道。
姜姮笑道:“阿蛮做了错事,那自然该罚该骂的。”
小女孩如今长成了大姑娘,乌发柔顺,红衣明艳,眸光流转间,神采照人。
陆喜望着她,便想到了她的母亲,已逝的纪皇后。
于是老人面上也有了笑意,“陛下见到您,一定欢心。”
“是啊,父皇于我,是慈父。”
“只可怜阿蛮,做错了事,又被逮住了。可他年幼好面子,陆侍郎您可一定要瞧住了小宫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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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他们往外乱说。否则,阿蛮听到了闲话,又要到我这儿,埋怨父皇偏心的。”
姜姮嗔道,娇憨可爱,一派自在。
这便是最受宠的孩子该有的模样了。
“太子的事,他们不敢议论。”陆喜也笑,“说到底,只是父亲管教儿子,家家户户都有的事,又何必议论呢。”
“陛下,也是严父呢。”
面对储君,皇帝必须是个严父,也只能是个严父。
这是天下万民的所想所愿。
但这三四年以来,阿蛮被斥责太多了,几乎成为了家常便饭。
其背后,又有哪些人,在拍手叫好呢?
眨眼间,她便想到了许多名字,仍笑靥如花。
她还未走到正殿,便听见帝王又一声暴呵。
“姜钺!既然你仍未知错,那便滚回去你的建章宫,好好反省去吧?”
阿蛮小小一个人儿,就笔直地跪在硬冷的地板上,大声回道:“是,儿臣遵命。”
还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在。
姜姮远远笑出了声:“好弟弟,你该服个软,咱们的父皇近日脾胃不和,只吃软不吃硬呢。”
见她走近,殿内的一长一少都闻声望去。
“阿姐!”阿蛮挪至膝盖,侧过身正对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被呵斥了回去。
“跪着,谁让你起身了?”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言语中的怒意早已松动,渐渐消融了。
姜姮往上走,红裳缓缓摇曳在金阶上,眉眼间都是女儿家的乖巧和娇气。
“父皇,儿听闻您近日不思饮食,就按着阿娘留下的药膳方子,煨了一锅汤药,您用午膳时,可别忘了吃点。”
想起发妻,皇帝心头一软。
可面上还是冷哼一声,说:“玉娇儿,你莫要替他求情。”
姜姮微微睁大了眼,认真问:“如果我这个做个姐姐的,不能替弟弟出头,还有谁愿意为阿蛮分辩呢?”
“父皇,你该怪的,是那进谗言的小人。”
皇帝问:“你知道了?”
姜姮诚实道:“不知,父皇可要为那小人遮掩?”
皇帝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朕替他遮掩什么,爹爹只替玉娇儿出头。”
皇帝往龙椅上一靠,露出了案牍上的奏章。
是让她自取自看的意思。
姜姮不言,伸手翻开了最中间的一本,上头洋洋洒洒写着二人前日出宫去斗场一事。
用词激烈,言语恳切,说宫外百姓的议论纷纷,也说因死斗而丧子丧父之人的悲嚎,仿佛太子携昭华公主出一趟宫,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父皇,这人该罚。”姜姮一本正经道。
皇帝笑道:“爹爹可不能无故罚人。”
“这人攀诬皇子,颠倒黑白,意欲挟持民意,而挑拨天家父子之情,可谓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自然该罚。”
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下去。
竟是比那些文臣,还能胡说八道。
皇帝连连指着她:“爹爹看啊,玉娇儿这张嘴才是真能颠倒黑白呢。”
姜姮噘着嘴,作憨态样:“这怎么算颠倒黑白呢?只能算是实话实说,况且父皇愿意信女儿,不是吗?”
“那日出宫,是阿蛮想着姐姐无聊,专程带着女儿出宫寻乐子的,说到底是姊妹情深。后来,那斗场也被下令取缔了。”
“这群百姓,反而该夸太子仁厚,您教导有方呢。”
皇帝被逗得笑声不断,眼角又瞥见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太子。
笑声停了片刻,他道:“既然你阿姐替你求情,那今日朕就放过你,可回去后,抄书是不能免的,到时候叫袁太傅前来回话吧。”
阿蛮谢恩,离去。
姜姮不经意般道:“这位上言谏错的郎中,女儿从未听过他的名字呢。”
“想来,背后还有人在兴风作浪。”
皇帝不答。
而不答,就是答了。
姜姮捏紧了衣袖。
皇帝仍注视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眸光深沉。
这就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连血脉相连的儿女都摸不透。
说到底,太子的对错,不在是非之间,而在皇帝的心中。
姜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眼。
却听皇帝问起——
“听闻,你领了一个罪奴回长生殿?”
6.试探
金雕玉砌的长生殿举世无名,圣眷正浓的昭华公主万众瞩目。
姜姮年幼时便清楚,这宫内宫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长生殿是一览无余的。
殿中忽而多出了一个外人,还是罪奴,自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但,这是父亲关心女儿。
还是谁告诉了皇帝了呢?
九五至尊无暇去管闲事,除非有人郑重其事,又添油加醋。
“是啊,还是辛家军的少主呢。”姜姮直言不讳。
“这北地的男儿,到底和长安城的不同。下次叫他献一场斗戏。父皇您看了,也能消解乏闷。”
言里言外,都是坦荡。
“只是想看斗戏?”皇帝问。
她眨眼,作不解状。
皇帝眉头微蹙。
去年此时,有一封书信,自千里外被送入长安城中。
送信者,是北疆三郡中,交山郡太守之子。
他带着冤情和书信,一路逃亡而来,好不容易到了天子脚下,却投告无门。
最后,是在他人指点下,他求到了长生殿昭华公主身前。
这张家灭门惨案才得以重见天日,世人因此得知辛家军的嚣张跋扈。
顺水摸鱼,又将一场谋逆大罪扼杀在摇篮中。
这便是北疆谋逆案的始末。
结案后论功行赏,昭华公主因引荐之功,封食邑五千,成为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位未嫁获封的公主。
“朕记得,当时是你替辛家儿求情,说这是百姓所愿,那便留他一条性命。”
“如今想来,爹爹的玉娇儿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帝抬眸,问:“所以,你是何时私见过他?”
他动了疑心。
这一桩桩的事太过巧合,谋逆案尘埃落定不久,朝中上下议论声也还未平息。
乱中易生事。
但到底是最宠爱的女儿,皇帝还是相信她的,这才留下她,私下问话。
“怎么可能?”
姜姮笑了笑,眼神明亮,言语坦荡。
辛家因军功而冒头,又因辛家军而扬名,可前前后后显赫不过十余年。
辛家军成立之前,辛家只是微鄙寒门,长安城内无人知晓。
在此之后,又终年驻守北疆,抵御外族。
辛家上下,除家主辛将军外,都只到过国都长安城一回,因罪获斩而来。
那日在斗场,二人确是初见。
“若是早早见过他,那在辛家获罪当日,儿就该将他掳来,也省的让他受这份罪。”
“眼下看来却是缘分。”
姜姮缓缓展笑,娇靥带粉,“父皇莫要再问了,女儿羞赧。”
何事让女子羞涩?
俊美男儿,梦中春思,思而不得愁,得而不见忧。
皇帝半信半疑,问:“他不怨你?”
“有何可怨?是辛家军先有谋反之心,父皇仁厚,饶他不死,女儿也不薄待他,他自该感激涕零。”
姜姮睁眼说瞎话。
皇帝点点头,似乎是信了。
片刻后,又侧过头,柔声道,“玉娇儿可会怨爹爹疑心你?”
姜姮缓缓摇头,沉声道,“身居高位者,自该多疑。”
一言一行,都好过太子许多。
对于这亲手教导出来的女儿,皇帝是极为满意的。
他道:“天下事无绝对。‘斩草除根’和‘穷寇莫追’都是正理,如何抉择,却看人心。”
对于谋逆的辛家军,皇帝选择了“穷寇莫追”。
一年后看来,是明智之举。
待她离开后,皇帝召来了陆喜,先问:“辛家子如何?”
陆喜答:“被关在长生殿偏殿,至今未出,许是行动不自如。”
辛之聿被送到长生殿时,四肢脖颈都带着锁链,四周侍者都亲眼所见。
皇帝思量片刻,又问:“陆喜,你怎看?”
陆喜笑着添茶:“大周公主皆豢养男宠,有时无关情爱,只是手段。”
他是太监,身子挨了一刀,双目却更清亮。
“自前朝以来,儒学兴起,三纲五常便入人心。夫为妻纲,君为臣纲,公主是君也是妻。”
为妻者,需从一而终。
为君者,可随心所欲不逾矩。
二者如何兼得?
前些日子,已经有数位大臣前来试探皇帝口风,想为家中子弟博得这段能青云直上的好姻缘
皇帝叹气:“朕何尝不想,只将玉娇儿留在宫中?总觉得她年幼,嫁人后,会受委屈。来日重逢,舒娘怨我。”
舒娘,是已逝纪皇后的闺名。
如今世上,只有寥寥几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和佳人的音容笑貌了。
陆喜笑得和蔼,“小殿下聪慧又果敢,只有她叫别人吃亏的理,难有旁人委屈她的事。”
“夫妻男女之间的事,不靠以权压人。”皇帝笑着摇头,“罢了,再看看,朕慢慢给她挑,细细给她选。”
“陛下眼光高,自然,能衬得上小殿下的,也只有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
陆喜伴在皇帝身边研墨,又挑了几件宫内的小事大事讲。
六旬的老人到底不如年轻时精神好,不一会身子就疲了。
皇帝见了,笑着让他坐下。
自然又有其他宫人上前研墨、点茶、扇风。
皇帝不缺人伺候,只缺旧人,陪他忆往昔。
陆喜笑着对小徒弟点头,又道:“小殿下性情似陛下您,容貌却肖娘娘。”
“是啊,有几个恍惚,朕以为,是舒娘又在朕身边了。”
可再一算,佳人已离十载春秋。
皇帝垂着眼,执笔批写,无人敢去看,那忽而出现在他眼角的水光。
正如除了陆喜外,宫中无人敢提,那离奇病死在榻上的纪皇后。
“娘娘是悲悯良善之人,若芳魂在世,见大周清平盛世,她必然欣慰的。”
陆喜自幼被送入宫中调教,声音细柔,暗含音韵之美。
皇帝听着,心头的怀妻之悲也渐渐散去。
皇帝继位时年幼,便由太后临朝听政,这是惯例。
可纪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
一对半路母子,在庙堂之高虚情假意,互相算计,都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利。
那些年,他活得很憋屈。
外戚纪家无法无天,幼弟虎视眈眈,他无人可用,无人可信。
皇帝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死于突如其来的宫变中。
是舒娘深明大义,陪着他,一步一步夺权,成为了一位真正的皇帝。
甚至,她是为他而死。
皇帝仍记得,那年,他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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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回宫,却连发妻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只有旁人转述的一句遗言——
“愿明主,青史留圣名,万岁常欢愉。”
皇帝痛哭,悔不当初,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将发妻的遗言布告天下,让天下百姓都歌颂她的仁慈良善。
等掌权后,他敬天勤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放纵。
一手栽培辛家军,驱逐蛮夷,收回北疆三郡,又大力推行科举,以制衡盘踞朝中的世家豪门。
正如陆喜所言,当今的大周乃百年难见之盛世。
对于一子一女,更是亲自教养,一点不假于他人之手。
如今俱已长大。
舒娘,会欣慰的吧?
皇帝亲写诏书,又有流水似的珍宝送入了长生殿。
姜姮习以为常,掀开匣子,随手拿起浑然无暇的玉珠细细把玩片刻后,又将其抛回了匣中。
又问:“令姑呢?今日还未见过她。”
有小宫女答道:“听闻已入宫了,但还未来长生殿。”
身为长史,令娘无需时时伴在姜姮左右,但她为人正直,做事极认真,非要事事亲为。
像今日,日上三竿了,人还未至长生殿,这极少见。
姜姮不语,只向连珠投去一眼。
连珠心领神会,离去寻人。
未央宫如此之大,找到人要一会儿,人走过来还要一会。
胡思乱想中,姜姮想起方才被她扔在一旁的玉珠。
她起了兴致,便又将与取来,置在手心。
红如鸡血石,玉质却温润。
她瞧着瞧着,忽而觉得,像是捧起了一颗心脏。
温热的心脏落在她手心,姜姮吃吃一笑,想到了一件乐事。
令娘来时,并未见到姜姮。
一问,才知她是去了偏殿。
再问,偏殿有谁?却是无人回答。
隐隐约约有少男少女交谈的声音从偏殿传来,令娘脸绷得更紧了。
她冷冷道:“连珠姑娘,还请您,去将殿下请来。”
“君子慎独。”
“可本宫不是君子。”
姜姮翩翩而来,揉金红裙摇曳中,那一双玉足赤着行于玉阶上。
见此,令娘紧紧皱起眉头。
她正要出言劝说,姜姮先声夺人,却是质问:“可是令姑,将本宫与阿辛之事,告知了父皇?”
孔令娘跪下行礼,抬起一双淡色的眸,声音缓而沉稳。
“是臣。”
“罪奴阿辛淫惑主上,心怀不轨,不该留。”
又是“不该留”。
但和上次不同,这次,辛之聿是被盼着死了。
姜姮坐回软榻上,托着腮,兴味盎然地想着。
这些年,随着昭华公主的名声渐盛,这宫中诸人虽说还未唯她马首是瞻,但也不敢得罪长生殿。
所以,姜姮很是好奇,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能跃过她,将她的事告诉父皇。
如果是令娘。
那便解释得通了。
长生殿的人前去求见帝王,他们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又将此事回禀到长生殿。
她承认得干脆利落。
姜姮省了套话威逼的力气,面上有了笑意。
可忽的,她眨着眼,又有泪水珠子簌簌落下,披了一脸。
7.辱他
姜姮这一哭,哭得很巧妙。
若她想,她自然可以哭得梨花带泪,人见人怜。
但她不,她非要抽噎出声,像个受了委屈孩子。
孔令娘听着听着,心就软了下来,可仍是面无表情。
她做了十年的公主长史,最是了解,自己伺候的小主子是怎样脾性。
让她服软,比登天难。
假若给了个笑脸,必然是藏着坏心思。
姜姮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用眼角觑着令娘,见她面不改色,知此招无用,便渐渐停了哭啼声,取过宫女捧来的软帕子,按着眼角。
“令姑,你可知罪?”
孔令娘不答,只直挺着身,又要跪下。
可双膝还未捧地,姜姮一个眼神使过去,连珠便默契地拦住了她。
姜姮面带愁色,眼睫上还挂着水光,人比春花娇。
“令娘,你可对得起阿娘的嘱托?”
此话一出,孔令娘便直直跪在地上,纵使连珠手疾眼快,也拉不住她的身子。
她眸子坚定:“奴从不敢忘。”
孔令娘曾是罪臣之女,家中获罪后,她没入永巷为奴。
是纪皇后念及她无辜,又可怜她年幼,于是将她从永巷接出,给她重获新生的机会。
于她而言,纪皇后是主,是长姐,是母亲。
“阿娘曾对我说,宫中人心难辨,独令娘可信。”
姜姮缓缓从位上起身,往下走,“如今,你还可信吗?”
自然可信。
令娘正要回答,却被姜姮先声夺人。
“我知令娘为我好,可令娘也该为阿蛮想想。”
“今日我领一个罪奴回长生殿,父皇并不会怪我好玩闹,他只会怨阿蛮多事。”
“宫中的皇子,可不止一个。”
“自古以来,也不是所有太子,都有好下场的。”
轮长,还有大皇子。
轮嫡,还有三皇子。
人人都叫阿蛮太子。
似乎都忘了,他在皇子中齿序排四,上下都有兄弟。
令娘听着,心中凉了一片。
这些年,她牢记娘娘嘱托,一心为姜姮做事,将长生殿内外都守得严严实实,还不忘教她识人之理,做事之策。
可她全然忘了太子。
太子也是娘娘的孩子。
不,其实她也听宫人议论过,说太子生性愚钝,不受皇帝喜爱。
只是未被她放在心上。
毕竟……
令娘记得,陛下曾对娘娘许诺,他们的江山,只能由他们的孩子继承。
令娘紧紧捏住了手,不长的指甲扣进了肉中,痛击人心。
她还记得,陛下曾对娘娘说过,一生一世的诺言。
可是如今呢?
令娘弯下腰,就要重重磕头。
姜姮立刻伸出了手,护住了她的额。
“殿下!”
见姜姮右手撞地,连珠惊呼出声。
姜姮忍着疼,却摇摇头:“无事。”
“令姑,你是长辈,怎能让你磕头拜我?”
孔令娘惭愧。
“殿下,奴知错。”
姜姮凝视着她,笑言:“令姑,若无你护着玉娇儿和阿蛮,我们一双姐弟,就再无长辈能真心依靠了。”
她像母亲,一双眼睛尤其。
这是孔令娘告诉她的。
而交谈,直视对方双眼,更显真诚有理。
这也是孔令娘告诉她的。
姜姮就这样望着她,清楚她会做出取舍。
孔令娘只能忠于一个人。
那个人,只能是她。
孔令娘离开后,连珠取来了膏药,细细地往她右手抹去,微微蹙着眉,似有心疼。
“殿下,令姑待您,的确是真心的。”
姜姮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忠心和真心并不相同。”
她只要忠心。
而真心有无,并不重要。
连珠微愣,仿佛在琢磨其中区别。
姜姮并不多言,就带着笑,徐徐然到了偏殿。
一见匍匐在地上的少年,她小声惊呼,拎起长裳,小步跑了过去。
像是有多慌张。
“怎么倒了?”
她忙着将辛之聿的身子扶起。
他双脚还栓着链锁,双手在方才被她用一串金珠捆起来。
这个问,是故意。
少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姜姮笑着,轻轻将辛之聿脸颊两侧的发捋开。
他口中含着那婴儿拳头大的玉珠,血红的色,荧荧的光,整张脸是神迹般的美。
姜姮看愣了片刻,眼中堆起了笑意。
“常闻,口中含珠,富贵一生,你今日含了玉珠,自然要大富大贵。”
姜姮等了片刻,未能等到他的回答。
才想起,那玉珠塞住了他的口唇,自然无法言语。
她用左手轻轻拍了拍脑袋,笑语连连,“都怪我。是我忘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来。”
她附身上前,伸出手,一点一点往外摩挲着玉珠,再轻轻滑动玉壁。
“啵——”的一声,玉珠落在了她手上。
有湿湿的液体黏在了指尖,姜姮反应出是何物后,立刻松开手。
价值连城的玉珠滚在地上。
无人去捡,无人在意。
姜姮撇撇嘴,往辛之聿身上擦着手。
擦干净,才埋怨般的嘟囔一声:“连珠刚给我擦的药膏呢。”
“你瞧瞧,手心都红了。”
“殿下唱念做打一场,原来还会疼?”
辛之聿冷冷地道。
姜姮低头看了看手心,又抬眼,盯着他红肿的唇。
“疼啊,自然是疼的。”
“那你呢?你疼吗?”
她的指,就停在了他的唇上。
凉的指,细的指,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的手指。
辛之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你的呼吸,怎么是凉的?”
姜姮笑语如珠,手指依旧停在他唇上。
她又随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这里捏捏,那里戳戳,吐出一句:“人不是凉就行。”
只有死人是凉的。
这句话,应该算是祝福吧?
姜姮肯定地点头,目光不经意地又落到了他的唇上。
这是天生含着笑的一张唇,又薄又俏,可偏偏辛之聿将唇抿得很紧。
像是思索,也像是怕一个不注意,她又将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入了他口中。
很好看。
好看到,让姜姮产生了吻他的冲动。
她后知后觉,又思索。
最后归结于一个答案——辛之聿的唇和下巴最像他。
她的视线太过露骨。
辛之聿被盯得发毛,可偏偏四肢都被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若是她有胆子干做出这种事……他就算杀不了她,他也会咬回去,必须咬得她流了血,呼了疼,长了记性,他才肯罢休。
哪怕惹怒了这位昭华公主,他也要咬回去。
她的视线变得更加缠绵缱绻了,就像狐狸崽子掉下的绒毛,又碎又软,辛之聿被挠得很痒,浑身发烫。
他只好更恶狠狠地瞪回去。
“哈。”姜姮一声嗤笑。
不知道在嘲弄谁。
只见她起身离去,捧着一巴掌大的琉璃盒子回来。
辛之聿下意识闭上了嘴。
方才,姜姮就是趁他说话张口时,将那个玉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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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他口中。
又涨又挤,非得要他时时刻刻提着神,才能不让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到处流口水。
狼狈至极。
姜姮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
实在是他眼中的怒火太过显眼,让她无法忽视。
姜姮不解,自认为,长生殿待他已极好了。
至少比斗场、牢狱几处地方好。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在那儿,能逆来顺受,在这儿,就不肯装模作样。
那个字在她唇边,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懒得说。
她先用簪子挑出琉璃罐子里的胭脂,摸在手背上,又取来露水化开,再用指尖点上些许。
这鲁地玫瑰所制的胭脂,颜色最好,姜姮极满意。
她调好色,探出指尖,正要为辛之聿点妆时,他却重重往后一躲。
“别动!”姜姮斥道。
轻轻点,重重抹,一点一抹间,少年色更佳。
再抬头,却见辛之聿那双眼都要瞪出来了。
“没毒,还是是甜的呢。”姜姮心情大好,便蜻蜓点水般,尝了些许留在手背上的胭脂,是“以身试毒”。
有细碎的声响从辛之聿喉间挤出。
姜姮噙着笑,凑上前听。
他呢喃:“姜姮……你辱我。”
姜姮笑着取来铜镜,道:“你莫要胡思乱想。古时,若两方交好结盟,应共取牲畜之血抹于唇上,敬告天地,此便为歃血为盟。”
“可牲畜血多臭啊,自然不能出现在长生殿里。所以,我才取了胭脂,暂做代替。”
姜姮起了兴致,将铜镜放置在辛之聿腹前,也取来些许胭脂点唇。
镜中少女,面容美好,眼神纯净。
她爱自己美貌。
姜姮又抬头,认真道:“阿辛,我想着与你交好呢。”
“既然是交好,为何不解开我双手?”
他语气很平静,双眸也淡然。
仿佛方才恨不得咬死她的模样,只是姜姮的错觉。
“不行啊,你现在生着我的气。我可打不过你。”
姜姮忽而想起,在哪里见过他这幅样子了。
那日,在斗场,她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双眸。
她明白了。
在辛之聿心里头,长生殿还是比牢狱、斗场好的,至少方才是。
长生殿给了他吃食,为他遮风雨,都让他有力气厌恶了。
而狱头和斗场管事,在他眼中,早已成了死人,只是还会说话的死人。
此刻,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我做错了什么吗?”她问道,语气中带着诚实的困惑。
辛之聿抬眼。
“是我做错了事吗?你如此怨我。”
姜姮逼问他,眼角有一抹红。
红得脆弱,红得隐约,像她用的胭脂。
她仿佛很自责。
辛之聿心里的火气被浇了一半,仍冒着烟,只焖着自身。
他感到了无力。
却听她又轻语。
“但即使我做错了事,也是因你。要么与我同流合污,要么包容默许,若怪我,便是你的错了。”
辛之聿注视着她,那双眸中带着怨。
又是在寻找他过往的影子?
还是说,那张漂亮的唇吐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长生殿内温暖如春。
长生殿外秋风萧瑟。
公主不喜让旁人看见辛之聿。
连珠亲手端了药,正要送进去。
却瞥见了一道伏在门缝旁的身影。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快步上前。
那人扭身,就要溜走。
又被闻声而来的侍卫拦住。
8.抛弃
那一碗药苦得很,黑糊糊的,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料。
姜姮闻着就犯恶心,辛之聿却眼都不眨的喝完了,如牛饮。
到底不是傻子,也和那群非要以死明鉴的大臣不一样,辛之聿从未想过死。
也是,能活到现在,不就是不愿意死吗?
姜姮方才借题发挥,将原先窝在心里头的气都散干净了,后知后觉了些许疲倦。
她奖赏似的,给辛之聿塞了一个蜜饯,就起身离去,打算好好歇歇。
连珠上前,将殿外之事一一汇报。
姜姮问:“人呢?”
连珠:“正跪着,等候发落。”
姜姮点头,没再说,没再问,自顾自入了内室,和衣而眠。
秋风略寒。
连珠唤人将窗子关上,带着人一齐退出了内室。
正殿外,玉阶上。
匍匐在地的小宫女瑟瑟发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连珠记得她,叹息:“是谁派你来的?”
当初,她调错了“引梦”,这是小错,只被调到殿外洒扫。
如今,她窥探贵人行踪,这是大过……
从前,也有人同她一样,妄图窥视殿下起居,被抓个正着后,还未等被拷打问话,就被杀了。
随后,引荐那人的女官,同住一屋的宫女,常常往来的小太监,也被诛连。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这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连珠:“殿下面冷心热,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会替你求情。”
小宫女抬起泪眼,连珠姐姐人美心善,这是长生殿上下都认可的,她勉强露个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
她垂下了脑袋,仿佛已心如死灰。
连珠蹙着眉,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一位小太监快步走近,在她耳边轻语。
“连珠姐姐,太子殿下已过揽胜门。”
建章宫与未央宫分建长安城两端,两地相隔不到百里,既然已过揽胜门,那人到长生殿不过须臾。
连珠又瞧了那她一眼,重重一叹,掀帘入了内室。
小宫女伏在冰凉的地板上,紧紧咬住了唇。
“阿姐呢?”
“殿下方起身。”
阿蛮利索地从马上下来,将马鞭随手扔给了马奴,快步走入殿中。
“快上些茶水,渴死了。”
他三日中有两日会出现在长生殿,殿内侍奉宫人也不惧他,自在行礼后,又笑着应答。
姜姮身子还泛着懒,正窝在榻上,由细心的宫人在一旁为她顺着发。
阿蛮扬起笑,在她身侧落座后,习惯探出手,想接过篦子,亲自为阿姐梳发。
“太子殿下莫要抢了奴奴的活。”宫人笑着,“殿下吩咐了小厨房,给您备了吃食。”
阿蛮看见盘中的冰糖葫芦,眼睛一亮,又要腻到姜姮身边:“果然还是阿姐待我最好。”
姜姮嫌他身上又是汗又是尘土,将他推开。
太子也不恼,安安分分坐在一旁,捏着玉签子,津津有味地吃着。
他目光一瞥,若无其事地问:“这小宫女做了何事,竟惹了阿姐不快。”
姜姮仿佛才想起下头还跪了一个人:“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小宫女垂着眼,缓缓抬起了头。
倒是没有忘记不可直视贵人的规矩。
“是在殿外打扫的三等宫人。”连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姜姮点点头,“我记得她。”
“是。”连珠轻声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姜姮隐隐厌烦。
不止一次了,总有人想把手探到长生殿来。
贴身伺候她的都是相伴多年、忠心耿耿的。
可即使在饮食、衣物上无法动手脚,他们也愿意花大力气,送个人进来,只为了看她整日在做何事。
无聊又可恨。
“撬开她嘴巴。”姜姮吩咐道。
上一次杀鸡儆猴无用,那这一次,只好都不留情面了。
连珠眼底闪过闻不可闻的诧异,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应声做事。
小宫女被拖拽着。
人没有挣扎,只一双眸子泛着死意。
忽的,她奋力挣开,身子如射靶的箭一般,直直往柱子撞去。
随后,整个人如一滩烂泥,顺着柱子滑倒在地上。
而在她身躯上方,有深红的一块血正沿着雕刻的纹理,缓慢地往下淌。
众人都被吓到了,回过神后,窸窸窣窣跪了一地。
唯独连珠上前,亲自探了她的鼻息,摇摇头:“还活着。”
人的脑袋那么硬。
撞,是撞不死的。
阿蛮脸色阴沉。
姜姮望着,忽而笑。
宫人心领神会,互换眼神后,走出四人。
俩人分别抬着她的胳膊,一人拎着她的头发,还有一人取来了草药精油涂在她人中。
小宫女转醒。
两颊的肉跟着牙齿一起颤抖,汩汩鲜血从额上的豁口涌出,一半落入她眼中,一半顺着下巴,还未滴到洁白无瑕的玉阶上,就已被人擦去。
她抬起眼,哀怨地盯着姜姮。
多神奇的一眼。
里头没有下对上的敬畏。
但即使如此,她也是敢怨,而不敢怒。
姜姮想起,那时她调错香,犯了错,被她发现后,也是这幅姿态的。
不求饶,不害怕。
说得好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得难听,又来个榆木脑袋。
姜姮摇摇头,面上难得露出如此和蔼可亲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
连珠正要开口,姜姮抬起手,制止了她,只浑然不在意地道。
“本宫不是滥杀之人,本宫会吩咐下去,叫他们不要伤你,屈打成招有何意思……哈,是本宫说胡话了,你都不怕死,怎会怕刑罚?”
“不过,你也放心,总有五花八门的手段等着你去试。”
宫里的人都是整日无趣的,有一群人便是专精研这些磨人的手段。
不是所有罪人,到最后都得死。
他们会小心对待那些有机会重新侍奉贵人的宫人,不让他们身上留疤,更不会让他们缺胳膊短腿。
至于是没了面子,还是伤了肠胃心肝,就看他们下手是轻还是重。
这次,犯事小宫女被拖去时,便再无力气,再来一次“血溅当场”了。
又有一群人快速涌入,清理着那滩血污。
阿蛮见不得血,在那小宫女“大不敬”后,他又气又恶心,早吃不下东西,只靠长生殿内的草药精油驱着味,提着神。
草药精油装在巴掌大的玉瓶中。
浅绿中包了深绿,透露出一股典雅气息。
长生殿内的物件,无论大小,都是精致的。
阿蛮盯着,却忽而想起,刚刚点在那小宫女鼻下的,也是此物。
他生了气,挥起手,将玉瓶掷在地上。
玉瓶破碎。
幽幽清凉香散开。
姜姮蹙了眉,抬眼看他:“阿蛮,别发疯。”
“阿姐!为何不杀她?”
阿蛮感到有一团火烧在胸口,五脏六腑都要被点燃了,热得他只想扯开皮囊,将这些无用的心肝脾肺肾都扔得远远的。
可姜姮语气仍平淡:“杀她一人,又何用?不过受人差遣,替人做事。”
“阿姐!”他带上了委屈的腔调,“我难受。”
“好啦,别难受。”姜姮偏过头,拍了拍他脑袋,“血都清干净了。”
“嗯……”阿蛮带着厚重的鼻音,应了一声,他下意识想往姜姮怀中挤,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
“不过,现在这殿里头一股味,也待不下去。”姜姮一边说,一边起身,让他扑了一个空,“去后殿吧。”
后殿不如前殿宽敞,又背阳,有阴寒。
阿姐鲜少往那儿去的。
阿蛮奇怪,问:“为什么不去偏殿?”
姜姮答:“有人在里头。”
“谁。”阿蛮又问。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只是随口。
“你前几日见过的那个罪奴。”
阿蛮一愣,想起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隐约觉得似曾相识,细想后,却是毫无印象。
他与阿姐形影不离,他不认识的人,阿姐自然也是不认识的。
所以……阿姐是瞧上了他的脸?
“他长得不好看。”阿蛮闷闷地说。
姜姮好笑,“别睁眼说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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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只看那张脸,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得乱七八糟。”阿蛮不快。
姜姮懒得和他辩解辛之聿的美丑。
没长大的小屁孩大抵就喜欢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见他们威武勇猛,便心向往之。
阿蛮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到俩人进了后殿,他终是没忍住,又出声道:“阿姐……你是心悦他?还是只想借他躲了婚事?”
若是后者,阿蛮嫌阿辛身份卑贱。
若是前者……他又想杀人了。
宫人捧上切块的新鲜瓜果。
姜姮用签子插了一块,缓缓送入口中后,又递了一块到他唇边。
阿蛮耐着性子,张口咬着,还未尝出个味,就三两吞下了,急急忙忙又问:“阿姐,这半月里,陆喜陆陆续续带了好几位男子入宫。父皇是替你相看驸马!”
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你方才不是说口干嘛?瓜果清润,你多吃些。”姜姮笑眯眯的。
这件事,她身为当事人自然清楚。
甚至,她得到的消息,比另居建章殿的太子还要多上许多。
但她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呢?
八字还没有一撇,人选也未定下。
她没什么好急的。
阿蛮显然不这么想。
他也不愿被她用吃食糊弄过去。
那一双眸子深而亮,黑且清,就直直地望着他。
“阿姐,你要抛弃我吗?”
抛弃?
姜姮难得愣神。
他强装镇定,可眉眼处依旧泛出了红,声音更是颤抖的。
“母后不在了,父皇不喜我,宫内宫外的人都说,我不堪重用。”
“如今,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姜姮听着听着,心就软了。
阿蛮小她五岁,如今不过十三。
算不得少年,也不是孩子。
她失去阿娘那年,八岁。
阿蛮三岁。
当时很混乱。
所有人都忙着出入椒房殿和崇德殿。
他们说,阿娘的死有古怪。
他们说,娘娘那么好的人,怎么死了?
他们说,皇后深明大义。
……
他们都难过,但他们都不够难过,于是那一点聊胜于无的难过,都成了做戏。
包括父皇,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借阿娘的死,将太后在后宫的党羽都除了干净。
八岁,不小了。
姜姮将这一张张哭丧的脸都看在了眼里。
那满心的泪,忽的就流不下来,只能堵在眼眶里了。
停灵四十九日,百姓服丧百天,宗亲大臣都轮流地来哭丧。
金碧辉煌的灵堂,灯火通明的日夜,雕龙刻凤的棺椁。
无人知晓,她就躲在棺材下,待在和阿娘最近的地方。
是阿蛮找到了她。
小小的孩子钻到狭窄的角落,挤到了她怀中,也满脸的泪。
“阿姐……我想娘了……我好想阿娘,阿娘去哪里了?”
他哇哇地哭着。
还是那么吵。
姜姮听着,瘪着嘴,眼泪决堤。
可嘴上不饶人:“太子守灵。如果太后、丞相发现你溜走了,别说是来找我的。”
阿蛮抽噎着:“阿姐,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太后欺负你的。”
太子降世后一两年间,太后和皇帝默契地一起撕去了慈母孝儿的假面,针锋相对中,沉默的厮杀愈演愈烈。
他以为,太后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
早出生五年的姜姮在那一刻听到这话后,其实是想要嘲笑他的。
但当她看到弟弟那双葡萄大的眼睛后,那些冷嘲热讽就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眼皮早肿了,肿得把眼珠子盖住了一半。
可姜姮还是看到了。
稚儿的纯粹,幼弟的真心,她都看到了。
那一刻,她深刻意识到,阿蛮与她是一母同胞。
他们身上淌着一样的血,割开手腕,能融到一处的血。
“傻弟弟。”
“如果没了你,我也是孤身一人了。”
姜姮无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9.讨厌
阿蛮狐疑:“阿姐又哄我。”
“哄你作甚?”姜姮笑了笑,“我的确未想过嫁人。”
这句话是真心的。
女子出嫁从夫,冠夫姓,入族谱。
即使是公主也不能免俗,但这四海之内,又有何姓氏比“姜”姓更尊贵呢?
姜姮很清楚,她之所以能住在这冬暖夏凉的长生殿,穿柔软华美的衣裳,用天下珍宝,享天下供奉,不是因她有多聪慧,或是多美好。
她无利于天下,无馈于百姓。
她得来的一切,都只因她姓姜。
有时想来也奇怪。
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看来,那些称王侯,拜将相的人确确实实因功而封。
但他们这群占尽天下七成地的皇亲国戚又为何能居庙堂之上呢?
引梦香幽幽,姜姮托腮想着事。
好不容易破涕为笑的阿蛮见姜姮又不理他,故意重重叹气。
“嗯?”姜姮侧头。
阿蛮眨着眼,认真地道:“阿姐……我永远都不会做那些会让你不开心的事。”
父皇会。
他不会。
所有阿姐不喜欢的事,他都不会做。
他在保证。
“好啊。”姜姮又笑,“君无戏言。”
储君是半君。
半君也是君。
他的保证,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
日落月升时,连珠回来了:“二位殿下。”
她做事稳妥,既是亲自前往,必然是有了确切的结果,才前来禀报。
姜姮点点头。
连珠走上前,递上来一份文书,上头记载着那小宫女的名字、籍贯、入宫以来各处当差的记录。
一目了然。
姜姮一目十行看下去,视线停在了一处。
阿蛮探头,也瞧了过去,目光一滞,讥笑道:“原来是朝华殿的人。”
朝华殿,是殷皇后的居所。
身为继后,她与元后所生的一子一女向来不睦。
人人皆知。
过了一会。
姜姮将文书合上,扔在了一旁:“那人如何言?”
“对于过往,她都认了。”连珠答,“但她也说,窥探、下毒,都是她一人所为,并无人指使。”
“下毒?”阿蛮掀起眼。
连珠“嗯”了一声:“是前几日,趁着为殿下点香的功夫,藏在一青铜香炉的炉灰中的。此毒焚烧起效,是慢毒,只是那个香炉,殿下不爱用……”
说到此处,连珠亦有些后怕。
若是换个更大胆的,直接将毒下在姜姮最爱的红玛瑙香炉中。
说不定……就该真得手了。
阿蛮眼角红了一片,像是气极了。
“她怎么敢?”他怒极反笑,狠狠踢了桌子一脚。
这个她,是指他们名义上的嫡母殷皇后,还是指那胆大包天的小宫女。
并未明说。
“你气便气,何苦疼了自己。”姜姮瞥了他一眼。
“阿姐……她想……害你。”阿蛮又气又怕,恨不得当即就将那小宫女碎尸万段。
“不是未得手吗?”姜姮仿佛很平静。
阿蛮不解,甚至感到委屈。
连珠却明白了。
姜姮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替人做事,不需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去下毒害她。
必然有一些更深刻的缘由,是被他们所忽视的。
连珠细细想了想,面上未藏住那一瞬的诧异和气愤。
她很快低下了头,“是我疏忽了。事发后,那小宫女的同屋曾透露过,她常常将一个姐姐挂在嘴边。”
闻言,阿蛮立刻拿起了那份记载她来历的文书,细细看过去。
可上头只说她家中有四个弟弟,并未兄姐。
连珠迟疑片刻,才道:“并不是家中的亲人。”
在二位殿下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是一位曾在椒房殿做事的小宫女。二人是同乡,进宫后相互扶持,义结金兰。”
椒房殿。
那是历代皇后的宫殿。
自他们的母亲去世后,皇帝思念发妻,便将此处空置。
所以,她那位姐姐,只可能是伺候纪皇后的宫人。
“那为何要来杀我阿姐。”
阿蛮犹不解。
姜姮淡淡道:“因为她阿姐死了呗。”
纪皇后因毒发身亡。
皇帝得知发妻死因后,下令彻查整个长安城。
最后,他杀尽了椒房殿内外所有宫人,太医署内人人自危,连九卿中亦有三人被换。
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却从未昭告天下。
那人必然位高权重,也必然与宫中诸人有着千百般的牵扯,否则,不会让年轻气盛的帝王如此忌惮。
人人都猜测,那人是纪太后。
纪太后与纪皇后本出自一家,是为姑侄。
只太后一心扶持娘家,不肯还政于皇帝。
而皇后与皇帝夫妻一体,自然是应共进退的。
因此,纪皇后曾数次与太后起争执。
到底是往事。
只许多人还未忘得干净,诸如姜姮和那位为姐复仇的小宫女,仅此而已。
连珠问:“殿下认为这事与皇后无关?”
姜姮沉思着,正要说些什么时,又一不速之客到来。
“殿下,是郎中令孙玮。”宫人回禀。
郎中令,为九卿之一,主管宫殿警卫。
长生殿内刚出了乱子,这孙玮是闻声而来。
姜姮眉头微蹙,她并不爱见人,更何况在此时,见事乱,心便乱。
心乱着,就更不愿见人了。
“不见。”她一口回绝。
“殿下为何不愿见臣?”
一道低沉稳重的声音伴着软甲摩擦声,掠过中庭花蕊、树梢,远远传来。
身披银甲的孙玮大阔步走入长生殿,扶剑弯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昭华公主。”
他单刀直入,“敢问殿下,那犯事的小宫女,现在何处。”
“殿下赎罪,奴未拦住郎中令。”
几位小太监慢了一步进来,还未入殿中,便已跪下,解释求饶。
姜姮敛了神色,冷冷地盯着他。
孙玮未升郎中令前,是在御前随侍,那时,姜姮曾被他拦在门外过。
这虽只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可二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她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这火是烧到了本宫的长生殿?”
孙玮干脆利索地低下了头颅,双手抱拳:“请殿下宽恕,情急之中,臣不得不失礼。”
这话说得好听。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因担心她的安危,才做了无礼之事。
若她继续追究,反而显得她不近人情。
但姜姮就不愿近人情。
她淡淡道:“情急?本宫被惊吓到,这就是你口中的情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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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阿姐胆子小,受不得惊吓。”阿蛮叫唤道,“快去叫太医过来瞧瞧,孤不安。”
俩人一唱一和,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孙玮忍着气,又说:“还请殿下,将那犯事的小宫女交于臣。”
“若本宫不愿呢。”姜姮掀起眼。
“若公主不愿,臣当自行派人搜宫,势护殿下安危。”
“真是好大的胆子。”
姜姮不冷不淡地道,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这是不快了。
“为陛下做事,不敢不胆大心细。”
这孙玮仿佛浑然不知。
笼中鸟儿不懂人情世故,仍在高声唤友。
长生殿内的宫人虽不言语,但都暗自记恨上了这位新上任的郎中令。
他实在“耿直不懂事”。
几声清脆鸟鸣后,姜姮声又起。
“本宫忘了,你刚娶了殷家女,如今也算皇后的娘家人了。”
“看来,郎中令已得知那小宫女的来历了。”
孙玮猛地抬起头,直视姜姮,只见到一双满是讥讽的凉薄眸。
姜姮“哈”了一声,“本宫忘了,该祝郎中令百年好合。”
孙玮娶殷家女,殷家女嫁郎中令。
这是陛下赐婚,天大恩赐。
姜姮这一句“百年好合”却是嘲讽。
讥讽他,公私不分,为了攀上钟鸣鼎食的岳家,不顾礼法、职守。
孙玮气血翻涌,怒而起身,站立许久,终忍气吞声。
“臣知错,只此事,是陛下亲嘱。”
真是锲而不舍,让人讨厌。
姜姮低垂着眼,思索着他这话是真是假。
才恹恹道,“若是父皇的意思,便让他亲与我说。”
这便是长生殿的底气了。
换做旁处,又有何人敢质疑孙玮话中的真假呢?
数年前的无名小卒,到今日,已经成了皇帝眼前的红人。
前途一片光明。
不一会,陆喜亲自前来,还带着皇帝的手信。
信中长篇大论的,是对她饮食起居的关心,而结尾一处,则是告知她,孙玮所为乃受他吩咐。
她又问:“还请侍郎告知,父皇为何要亲审一个小宫女?”
陆喜笑容可掬:“事关娘娘,陛下自然上心。”
姜姮摆摆手,一脸厌倦,却还是松口让孙玮将那犯事的小宫女带走。
人都走干净了。
殿内总算又恢复了清净。
姜姮叫人将挂在廊上的鸟笼取了进来。
她好久未想起这只鸟儿了,它今日唤了几声,唤起了她的兴趣。
姜姮懒懒地逗着鸟儿。
连珠试探问:“殿下不喜这位郎中令?”
“我为何要喜欢他?”姜姮反问。
连珠不意外。
能入她这位小殿下眼中的人不多,其中又分为了两类人,喜欢的,不喜的。
正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这孙玮显然不讨她的喜。
连珠笑了笑,早已习惯她的脾性,甚至觉得可爱。
这时,她又听闻姜姮道,“我不喜欢他,阿辛定然也不喜的呢。”
这位名声并不好听的昭华公主正垂着头,认真地喂鸟食。
她钳了一条爬虫放在鸟儿喙边。
一团雪似的长尾山雀探出头,喙一张一合,一口吞了爬虫。
“这可是好消息,我该去告诉阿辛的。”
姜姮笑得明媚。
10.奖赏
天色又昏暗。
殿内亮明灯。
自这罪奴被领入长生殿后,公主殿下日日夜夜都要见他。
长生殿诸人,早已见怪不怪。
今晚,殿下专程吩咐了紧关门窗,莫让闲杂人等靠近偏殿。
这实在让人好奇。
只白日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人人不免警醒做事,更不敢交头接耳说闲话。
偏殿内,姜姮细细地摆弄着烛台,昏黄烛光下,她的面容只剩影影绰绰的一点美好。
“她们今日都被吓到了呢……也真是吓人,就平日用的香炉,谁能想到里头的残留灰烬有问题?”
姜姮自言自语般讲着。
辛之聿垂着眼,像是听着,也像是在出神。
“所以——你不问问我如何了?”
姜姮向前倾着身子,微微抬起头,由下至上地打量着他的眸。
“阿辛,你该关心我,该问我是否还心慌,是否唤了太医瞧瞧……这才是你该做的。”
俩人靠得极近,是只差一线就能连成一体的距离。
彼此的呼吸交缠着,冷和暖,清和淡,泾渭分明。
烛火描出姜姮长长的羽睫,这一丝影子一寸寸往下挪,又落到了他的唇瓣。
“我瞧殿下好得很。”
辛之聿听见了自己过分冷淡的声音。
“我不好。”姜姮摇摇头,又坐回了原位。
她双膝触地,身直体正,双手就自然地落在膝前,没有抓着乱七八糟的物件。
她鲜少会坐得如此端正,至少辛之聿是第一次见。
“那殿下该去找太医,某不会治病。”
他想说些更冷嘲热讽的话的,但其中分寸太难拿捏,而他嘴笨,没想到。
所以,话一说出口,辛之聿就后悔了。
他别过头。
“人各有所长。”姜姮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而笑了笑。
又问,“你猜我今日见到了谁?说起来,这人与你有旧。”
辛之聿冷着脸,不配合。
姜姮早就准备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自然不在意他是什么心思,将辛之聿的脑袋强行扶正,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是孙玮。这个名字,你该记得吧?”
辛之聿面无表情。
姜姮好心提醒他,笑:“不是同名同姓,就是你想的那个,姓孙名玮,字伯珍。”
继续添油加醋,“如今人家可风光了,今日都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到本宫头上了。”
“只可惜,辛家军……”
辛之聿仍默不作声。
姜姮还奇怪呢,附身向前细细看,才看到那布满血丝的眼,红得发黑,黑得……像是要哭。
她微笑。
将辛之聿领到长生殿养了半个月。
一个名字,又将他拽回北疆、牢狱和斗场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呢?
出身寒门的孙玮能坐到九卿的位置上,全靠他那天生过人的胆识。
是他不惧生死,亲往北疆,以身涉险,这才找到了辛家军意图造反的证据。
如今的孙玮,掌管皇城禁军,是长安城内的大红人。
也是辛之聿得而诛之的仇人。
姜姮直起身,轻轻抱住了他的脑袋,就贴在怀中,又柔声道:“你何必着急,本宫是站在你这边的。我瞧着,这新郎中令是一位再正直不过的好人。当初的事,或许还有误会。”
“本宫自是愿意多花心思,为你牵线,让你见他一面,有误会便消解误会,有仇自然就报仇,若是无事……这是最好不过。”
话里话外,都像全心全意为他好。
“殿下所图为何?”他的声音闷闷的,有兽低吼时的气音。
姜姮听着,看着,声音放得更轻更柔了。
“图你,只图一个你。”
“咔嚓”声响起。
他四肢上所有的锁链都被姜姮亲手解开。
她笃定,辛之聿不会伤她,不会逃走,当初所说的挟持也不会发生。
她给的诱饵多大呀,他就算怀疑,也只能老老实实咬着钩子。
果然,辛之聿垂着双手,未有动作。
姜姮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温柔地注视着他,笑语。
“最近你一直都很乖……这个消息,就是给你的奖赏。”
另一边,崇德殿,孙玮也获得了奖赏,他再三谢恩后,出宫回府。
陆喜含着笑,入崇德殿。
此时夜深,皇帝却仍点灯伏案,批阅奏章。
他缓步上前,研磨轻语:“陛下,隐微阁的人来回禀,郎中令私下一直在打探辛家子的消息。”
皇帝停下了笔,“你认为,今日孙玮是有意去长生殿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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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喜答,“奴不敢揣测,护守宫闱本就是郎中令职责所在。”
皇帝笑着点他:“陆喜,你也同朕玩心思了。”
陆喜也笑:“瞒不过陛下。”
“朕知晓你的意思,无非是为了玉娇儿。你且放宽心,孙玮不敢冒犯她,至于那罪奴,暂且看着。”皇帝话锋一转,又问,“今日长生殿是何情景?”
这话,皇帝也问过孙玮,那时陆喜就站在一旁。
陆喜缓语:“小殿下仁善,并未严刑拷打宫人,只郎中令过去后,二人似起龃龉。”
这些事早就传到皇帝耳中了,他摆摆手:“陆喜……你知朕问何事。”
陆喜浑浊的眸子闪过一丝暗光。
他恭敬道,“那小宫女已死在狱中,老奴亲自去看过,是自戕而亡……陛下是怀疑……”
人一死,便死无对证。
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真相随之一死了之。
可谁能将手光明正大地伸到宫中呢?
只有本就位高权重的几人。
陆喜揣摩着他的心意,“皇后娘娘自过了年关,便常犯头风……”
皇帝哂笑,“皇后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个继后,是他亲自选的。
一方面,是当初两宫之争中,殷家出力颇多,皇帝需安抚功臣。
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大周再出一个纪太后,而殷家女在家中被父兄养出了十足温顺沉稳的性子,正合皇帝所求。
“那陛下是怀疑……长乐宫处?”纵是陆喜,谈及那处时,也不经放轻了声,生怕被人听去般。
皇帝沉思:“太医署如何说?”
陆喜答:“垂垂老矣。”
皇帝闭上了眼:“陆喜……朕熬得太久了。”
陆喜看着不再年轻的帝王,清晰的从周围及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是啊……陛下,已经过去许久了。”
多年前两宫相争,死伤无数,整个大周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堆着白骨。
可大周朝以忠孝治国,就为了一个“孝”字,纪太后仍是太后,被好好的供养在长乐宫。
皇帝掌权多年,已经不愿做孝子了。
第二日,长乐宫传来纪太后病重的消息。
昭华公主感念太后抚养之恩,请旨出宫,为太后求医问药。
帝感其诚,允。
11.相见
为昭华公主此次出宫,皇帝从禁中调了三百位兵卫,以护其往来。
此外,公主随行宫女、太监又有数百人。
长安城外,百里见一村,村过难寻人。
五百之众的队伍,缓慢在官道上行走,一路未停,可上至领队的中郎将张浮,下至名声不显的小卒,都不知要同公主去何处寻医问药。
秋老虎最毒,这一路上又鲜少停歇。
不一会,行伍之中便传来了细碎的抱怨之声。
中郎将张浮听着,捏紧了马缰,高声喝停了队伍,吩咐各处原地整歇,又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路中一辆九凤戏云凤车前。
“臣中郎将张浮,求见殿下。”
久久无人应答。
很正常的。
殿下是个尊贵的玉人,受不得车马劳顿,她或许身有不适,或许只是懒得见他……
张浮以为自己会很冷静。
但实际上,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清晰如鼓。
自北疆谋逆案后,他便再无理由去拜见公主,上一次相遇,还是宫宴上。
远远见姜姮被淑女们如众星拱月般簇在殿中,她笑靥如花,如此美好,他喝了数盏酒,却仍未鼓起勇气,上前道一句谢。
他该亲自谢她的。
是她,听他诉说冤情。
是她,为他四处奔波。
若无她,张氏一族千人的冤,都只能埋在北疆茫茫大雪之下。
若无她,他张浮也该成一累白骨,死在长安城一隅背光角落。
今日,他未喝酒。
疑似过了许久。
有一道如细雪初融的声音从车内,“是何人求见?”
张浮紧握剑柄的手出了薄薄一层汗,他深深垂下头,直直磕在黄泥路上。
“交山张氏长子,张浮求见昭华公主。”
“这句话,本宫听得耳熟……原来是故人拜访。”
张浮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前方,闯入视线的,先是那纤纤玉手上的几点红,再是那张浅笑晏晏如春花明媚的面庞。
一如当初。
他察觉失惊,火速垂下头,又听闻一声清脆的笑。
帘子又被放下,再次掀起时,姜姮递出来一方龙凤戏珠纹铜镜。
张浮不解地接过,一照,发现额上的黄泥印子,不由得面红耳赤,忙抬手去擦拭,后知后觉今日所穿是坚硬软甲,不是柔软锦衣,只好作罢。
姜姮不在意他的失态,问:“你来寻本宫,是为何事?”
张浮勉强找回了理智,可话还是说得磕磕绊绊,几加赘述,才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是该歇歇,这路还远着呢。”姜姮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本宫也下来散散心。”
话音刚落,张浮下意识就上前,想要扶她下车。
有几位宫人一直在旁,等待召唤,听闻此语,立刻上前跪下,以背为阶,伺候姜姮稳稳当当下了马车。
张浮退一步,面更红了。
姜姮看了一眼,率先迈出步子:“张郎君,近日如何?”
“陛下怜惜某,赐官为中郎将。”张浮主动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姜姮随口答:“本宫知晓。”
中郎将是皇帝近臣,虽职位不高,但简在帝心。
此次公主出巡,皇帝便指了他护卫左右。
“张郎君年少有为,父皇爱才,两相结合,自是一段君臣佳话。”姜姮似笑非笑。
“若无殿下,某何来今日?”张浮句句是肺腑之言。
姜姮道:“本宫不过是领你入宫,能说动父皇重查旧案,是你自己的本事。”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风过稻田,黄浪阵阵。
姜姮停住步子,缓缓转身朝他,一袭红衣如火如霞。
张浮不敢再看。
“你同我说说,你家中的往事吧?”
家中往事?
张浮一怔,以为是姜姮嫌路途遥远,赶程无趣,才问了这句话。
否则,她一个养在深宫的贵人,何必打听千里之外的北疆呢?
张浮细思后,说了几句幼时的趣事,有与兄长围炉煮茶的,也有同幼妹踏雪寻梅的。
姜姮时不时应答几声,但张浮看得出,她并不满意。
也是,北疆有的,这长安城也有,甚至更佳。
就算翻遍北疆三郡和都城长安都寻不到的物件,长生殿也不会缺。
张浮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来讨眼前人的趣。
他有些沮丧。
姜姮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如今,长安城中,可还有人敢轻视你?”
“无人。”张浮答。
不止无人轻视。
见他如今官途坦荡,更有不少勋贵私下打探他的婚事,有意招他为婿。
仿佛在当初他身负家仇血恨,苦苦哀求时,那些闭门不出又冷眼旁观的人,与他们毫无干系。
姜姮又问:“可曾回北疆看过?”
张浮长久愣住,身为世家长公子,他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他听出了姜姮的言外之意。
她想问,北疆谋逆案。
而张浮家事,是此案引火线。
见他久久不回答,姜姮也不急。
河边有蒹葭葳蕤,远处稻浪阵阵,她看得认真。
“殿下为何想问此事?”张浮还是谨慎。
姜姮并未笑,就用干净澄澈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若今日问这话的是太子,或其他皇子,你会有此一问吗?”
他沉思沉默。
姜姮了然,“你认为,女子不该关心朝政?”
“自然不是。”张浮下意识为自己争辩。
姜姮笑得眉眼弯弯,“既是如此,张郎君为何不肯告知我。”
她在诡辩。
事实上,换做其他皇子来打探北疆谋逆案,张浮也不敢多言。
但她说得太理直气壮了,就这样把人忽悠了进去。
等到张浮反应过来时,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
“殿下,臣之所言,并不是抱怨……”张浮急忙找补。
“本宫知晓。”姜姮笑着点头,“只当做,你我之间的私语。”
她俏皮一笑,像是累了,施施然离去要车上。
张浮见她动作,欲言又止,伴她回去。
上车前,姜姮忽而想起了什么,帘子还停在手间,侧身叮嘱:“张郎君,此次前去,是往四姆山紫阳宫。紫阳真人喜静,普通兵卒不得上山,到时还需你来打点。”
这次,过了半晌,张浮才出声应答。
姜姮收回眼,自行又回了车上,紫竹帘子被放下,将里头又遮得严严实实。
张浮在凤车外站立,望着这一席竹帘,久久出神。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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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西山,他的影子打在黄泥地上,又长又细,颇为寂寥。
“则潜,今日得偿所愿了。”
一小兵上前打趣。
他走近后,才见这向来温和腼腆的中郎将双唇紧抿,眼露惊慌,连放在佩剑上的手也在不自觉战栗。
他被此景吓到,急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公主的随行宫人呢?”张浮出声询问。
那小兵答:“都在不远处歇息呢,
张浮:“怎不入车伺候?”
小兵莫名:“殿下嫌车内拥挤,便不让他们贴身伺候了。”
追问,“怎么了?瞧你脸色不对,亲眼再见昭华公主一次,可是你日思夜想的事。”
“无妨。”张浮摇头。
他不欲多言,转身离去,眸子沉沉。
昭华公主在车中藏了个人。
虽只于帘下匆匆瞥见一眼,但张浮肯定,那腰身,那背脊……是属于男人的。
他脚步沉重。
姜姮在下边转了一圈,吹了风,再回那逼仄狭小的马车上时,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对着铜镜,细细顺着发,还悠悠地哼着小曲。
等梳顺了乌发后,她又对镜点胭脂,只车窗紧闭,帘子也放着,车内昏暗无光,实在瞧不出颜色。
她侧过头,去看辛之聿。
“阿辛。”
此次出宫短则半月,她自然舍不得他的,便又锁住了他的左手,藏在了马车里。
此时,少年只着了外衣,衣领处半敞开着,隐约露出一漂亮又白皙的胸膛。
他闻声,只抬起眼。
倒也是做出些许反应了。
姜姮冲他笑了笑。
“张浮同我说了许多,你屠了张家,又斩了流寇……这些事,他都和我说了。”
她边说着,边往前挪了些许距离,挑起他领口的衣料细细看着。
这料子是她亲自选的,黑底金线。
当时吩咐的时候,她并未细想,只是想着或许会合适。如今细致瞧了,才发现是如此张扬……甚至张狂的料子。
她眸子上下一扫,很是满意。
漂亮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料子,都是漂亮的。
姜姮絮絮地说道:“他还说,你带辛家军闯入张邸时,是在一个雪日。你拔出来剑,抹了他父亲的脖。血溅三尺高,滴在雪堆上,而他就藏在雪堆里……”
“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霸王。”
“殿下宅心仁厚,这是要为死者讨回公道吗?”辛之聿随意扯了个笑,眸子是凉的。
姜姮笑了笑。
那夜,她和辛之聿说得很明白。
又是那些车轱辘话,一个公道万条命,但那日有些不同。
孙玮出现了。
正如张浮恨他。
辛之聿也恨着孙玮。
可一人是锁在长生殿内的罪奴,一人是出入高堂的郎中令。
怎么比呢?
聪明的鱼儿想要咬着饵,自然得往钩子游。
这几日以来,辛之聿虽还是个乖戾逼人模样,却也渐渐学会同她虚以委蛇。
挺好的。
如果他能笑得更真实恳切些,更温顺美好些,就更好了。
她的指抚上了辛之聿的脸庞,从眉梢到眼角,再是唇瓣。
“不,本宫只想问。张家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同我身上衣,孰佳?”
12.爱恨
姜姮这一问,刁钻但有趣。
辛之聿愣了片刻。
紧接着,他半眯着眼,认真回忆。
这一年半载内死了太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好的,坏的,男的,女的,各种各样的人以乱七八糟的死法,没了一堆。
但流出来的血,都是一样的颜色。
有点暗,很腥,挺脏的。
没什么特殊。
但辛之聿记得那场火。
屠尽张家满门后,他手下兵卒放了一把火。
烈火从前门烧到了后院,整整三天三日,燃到最后,也就还在吞噬那所剩无几的残垣断壁。
北疆的雪厚且沉,平日看,是灰蒙蒙的一团。
但那日,在冲天火光中,雪映着星星点点的亮,再瞧去,忽有几分澄净。
火、雪、他手中的剑。
辛之聿只记得这些了。
姜姮抬手,金丝纹红锻衫,袖中有清香徐来。
答案显而易见。
“自然是殿下。”辛之聿别开眼。
说得心不甘情不愿,连奉承话都不会。
姜姮挑眉笑:“我就当你是真心实意。”
外头卫兵已整修完毕,行队又行驶向前。
帝王之女,爵同诸侯王,出则驾四。
可纵有驷马齐驱,这凤车也摇摇晃晃,坐得姜姮晕头转向,只欲倒在一旁,长倚不起。
她在软榻上靠了会。
车内静极,静到只能听见车轱辘滚在碎泥块上的声响,燥得人脑袋更晕。
她倦声问:“你怎不语?这张浮与你,也有深仇大恨呢。”
辛之聿瞥她,原不愿理,但见那双漂亮眸子正半睁半阖地望着他,便皮笑肉不笑。
“长安城中,谁不恨我?”
恨他,是忠君报国。
报国难,恨他易。
既然如此,自然要恨他。
姜姮被逗乐,双臂拢着丝织莲花枕,将半边脸埋进去,低低地笑出声。
“是啊,孙玮、张浮……人人都恨你……不对,有本宫爱你,那些人又算什么?来日方长。”
她将那个字说得轻而易举。
辛之聿不愿接话。
姜姮正难受着,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春蚕丝本是柔且软的,可在层层叠起做成枕形,又往里头塞了驱邪散暑的草药后,便失了原先的轻盈。
她双臂红了一片,身子半边透着酸麻。
姜姮蹙着眉,眼见要发脾气,双眸一转,目光便落到了一旁的辛之聿身上。
“手拿开……让本宫靠靠……”
她说着,身子自然而然地倚上了他。
那双软弱无骨的双手就搭在他肩上。
她的呼吸打在胸膛上,仿佛乍暖还寒时的一缕风。
又痒又奇怪。
辛之聿深呼吸,忍住跳起躲开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在北疆随手可抓来的狐狸崽子,也不是那群王八羔子打着为他庆功的名头叫来的乐妓。
她任性,她自以为是,她是个唱念做打都样样精通的骗子。
但她是大周的公主。
昭华的名号。
连北疆诸人都知晓。
辛之聿抬起了头,让下巴离姜姮那头金贵的发远些。
他努力回想着史书中,诸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
然后,他将身子挪开了一点。
“别动。”
姜姮还闭着眼,眉心微蹙,显然还未从不适中脱离。
她呢喃般道,“真该把你的手脚都绑住,这样就不会再乱动了。”
说着,她便紧紧抱着他的左手,压在了身侧。
辛之聿好像又说了什么,姜姮没听清。
半梦半醒间,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下次有小宫女为辛之聿熏衣时,该格外叮嘱一句。
得用“引梦”。
四姆山在长安城外不足百里处,山下有三两村庄聚集成县,名为青阳县。
公主凤仪亲临,按礼镇上百姓应夹道跪拜迎接,以示对天家的尊敬之意。
但姜姮已至许久,却迟迟无人相迎,甚至连县令的影子都未瞧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内无人呢。”
正忿忿不平的是此次随行出宫的小宫女。
姜姮听见了声,才知晓到了青阳县,她先掀开了帘子一角,遥遥望去一眼,随口安抚了小宫女,又收回眼望向辛之聿。
“是青阳县。”她解开了那单边的锁扣,轻飘飘道:“走吧。”
她这句话没能治好辛之聿麻住的半边身子。
他凉凉地回望。
姜姮恍然大悟,却道:“你别想趁机逃跑。”
“你替我收尸?”辛之聿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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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乱不止能逃,还能杀人。
她忘了这一层。
姜姮笑着踩着小太监的背下了马车,回了一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顶多让他们为你陪葬。”
谁杀了他,她杀了谁。
一举多得,只损失辛之聿一人。
姜姮正思量着这一命尝一命的想法是否划算时,另一主人公阔步走上前。
张浮定步,行礼:“殿下。”
“嗯,张郎君有何事?”姜姮脸不红心不跳,浅笑盈盈地做了回答。
张浮定眼瞧着身前千娇百媚的人儿,那满心满腹的不解和困惑仍未找到出处,只挠心挠肺地逼着他。
更甚于当日在寒风中,被母族亲眷拒在门外时的那一瞬。
他沉默了许久。
姜姮渐渐不耐烦了,扯了笑:“若张郎君无事……”
“不,有事。”张浮打断了她,神色认真。
姜姮缓缓蹙起了眉。
张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直地望向她,直言问:“敢问殿下,与谁同行?”
姜姮敛了神色,正眼瞧他。
自长生殿起,辛之聿被锁在马车内一路,直到现在也未从车上下来过。
知情的宫人们,也都没有跟来。
思来想去,是她方才掀帘那一刻,让辛之聿被人瞧见了。
藏娇真是一件难事。
姜姮分心想着。
同时,她认认真真将张浮上下打量了一遍。
年轻的中郎将身披银丝软甲,头带玉冠,腰系宝剑,目光坚毅,和去年初次所见时那衣衫褴褛,神色惶恐的丧家之犬,已判若两人。
他肯定是想将辛之聿除之而后快的。
无论之前,还是如今。
姜姮肯定。
但这又如何呢?
姜姮勾唇,正欲出言时,忽而见张浮变了脸色。
她心头一动,随即望去。
余晖漫天中,一袭黑衣的辛之聿从凤车中走出,衣袖上有金丝流光溢彩,眉眼干净又漂亮,就连神情中隐约的倨傲,都惹人爱怜。
少年仿若又是风华时。
他挑眉道——
“张氏长公子,好久不见。”
辛之聿脖颈上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红印。
姜姮看得清楚。
随后,她探手摸了摸发,疑心已枕乱。
13.杀他(一)
心头的猜疑在此刻化作了事实,张浮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辛家少主,辛砚。
这个名字在北疆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百姓赞叹他少年英雄,侠肝义胆。
氏族鄙夷他出身低微,行事粗鄙。
张浮最早真正地认识这个名字,是在家中女眷的口中。
他的姊妹曾在一次赏花宴上谈起辛之聿,她们不忿地道,辛家郎君无礼至极,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做派。
他哑笑,却知,是她们送去的花帖被拒了,这精心准备的装扮和诗歌都落了空,这才发了脾气。
那时他便知晓,这辛之聿必然相貌出众。
否则,不会让他眼高于顶的姊妹,巴巴地“礼贤下士”,数次邀约这位新贵。
但他们都没想到。
辛之聿会在几个月后亲至府中,那日他高马玄甲,风采飞扬,果然如神仙中人般,却是为屠杀而来。
张浮气红了眼,霍然拔剑,剑锋直指辛之聿:“让你活着,是我过错。”
辛之聿睨了他一眼,却笑,“难道让你活到今日,是我所愿?”
张浮怒喝:“你可承认,那一日屠我族人,是你的指令?”
辛之聿奇怪:“我为何不承认?你家族长非要找死,难得还要我去赔笑脸?”
张氏一族在北疆经营多年,即使在一众当地豪族中,也是领头羊般的存在。
疆内的雪山,是张家的。
能种粮的田地,是张家的。
就连军人操练的沙场,也有张家的一半。
富就富吧。
可张家不该贪。
在他们为公子小姐冬日游猎而围山,驱逐演练士兵时,辛之聿就动了怒气。
当那被占田的老农哭诉到马前时,他便起了杀心。
等张氏一封“商讨练兵场租银几何”的书信送到军营中后,辛之聿立刻举刀、呼众,骑马急驰,去屠了张家。
这些前尘往事姜姮也清楚。
她明晃晃地望着辛之聿。
在他眼中,这讲究克己复礼的名门世族和关外茹毛饮血的蛮族并无区别。
他能为守北疆,与蛮夷外敌厮杀,也能为泄心头之愤,上马杀人。
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礼法道义,在他眼中,甚至比不上一头塞外的骏马。
但这样的人,怎么就沦落到现在的处境了呢?
姜姮觉得有趣。
另一边,张浮难以置信。
他以为,辛之聿至少惶惶不安,至少如惊弓之鸟,或者……他就该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而不是这样……
“辛砚!我必杀你!”
话罢,他暴起挥剑,面目含恨扭曲。
周遭的卫兵、宫人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又有笑语一声,“拦住他。”
众人才如大梦初醒,急急忙忙上前,有人执矛挽箭,有人护在姜姮身前,还有人拖拽住被仇恨扼住全部身心的中郎将。
只辛之聿身后无人,身前是削铁如泥的利剑。
“剑都拿不稳,还想杀我?”他弯唇哂笑,缓步往前。
剑刃与他的脖颈愈发近了,剑身每一下的颤抖,都让人疑心,他会被砍得鲜血四溅。
而辛之聿浑然不知般,歪了歪脑袋,挑衅般盯着他,“喏,给你一次机会,过时不候。”
张浮半身被拖着,手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那剑,差一点就要砍下去了,真的只差一线。
姜姮向周围人投去一眼。
立刻有懂事的小宫人高声嚷嚷:“中郎将,你是要刺杀殿下吗?何不快快收起利剑。”
张浮自是不听,目光若能化为实物,便早将这灭族仇人千刀万剐了。
可辛之聿仍坦荡地望着他,身子不躲不偏,似乎毫无畏惧。
这时,他嘴角微微扬起,眼底有幽光一闪而过:“你若不杀我……”
“张郎君!莫要冲动。”
一道如清泉击石的声音冲淡了此刻的剑拔弩张。
姜姮远远地站在一旁,面上含笑。
“打打杀杀多不好啊,快快放下刀,省得伤了自己。”
有卫兵心领神会,快速上前,将他手中利剑卸去。
“噔——”的一声响,将张浮仇恨压了回去
姜姮眉语目笑,红衣似霞落,乌发如云砌,和当日接见他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忽的说不出话来。
辛之聿瞥去一眼,仿佛很是遗憾。
姜姮朝他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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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勾手,他停顿片刻,还是迈出了步子,回到了她身后。
只经过姜姮时,辛之聿歪着脑袋:“殿下舍不得?”
声音极轻,像是二人之间的私语。
在方才,他果然是动了杀人的念头。
姜姮看得真切。
于辛之聿而言,虽是凶险,但正如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要他愿意舍了一只手,去反握住张浮手中剑,未必不能反杀。
他的力气有多大,姜姮是清楚的。
而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暗色,她也不是第一次亲眼瞧见。
她自然而然笑道:“自然舍不得。”
“收拾烂摊子是件麻烦事,可舍了你,本宫也不愿。”
她笑得很漂亮。
她微笑,嘲笑,哄堂大笑,怎么笑都不会失了气度,总是得体又鲜活的。
也是本事。
辛之聿从来都学不会这样好的本事。
所以结了无数仇。
他盯了一会,挪开了视线。
贵人尊容,从不是无名小卒可随意打量窥视的。
公主却未曾动怒。
二人同车出行,又站在一块,华裳上的流光似融为一体,正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张浮被反手压住。
他狼狈不堪地望着二人。
心中的惶恐像荒草被野火燃起,烧成一片。
他想问问。
问殿下,为何护着辛之聿这一罪人。
问她,为何选择了这罪人,当初还要为他申冤。
可张氏长公子有着自己的骄傲,他问不出这话。
姜姮却翩翩上前来。
那一双玉底靴停在张浮面前,上头指头大的东珠一颤一颤的。
张浮迷茫地抬起眼。
姜姮慢条斯理道:“张郎君有何不甘心,可与本宫说道一二。”
是这句话……
那日,她说的也是这句话。
“张郎君是错怪了阿辛,幸而今日本宫在,也好为二位郎君,消解误会……这便是两全其美。”
姜姮还在继续说道。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越过了姜姮……
她身后,有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在眸子深处,张浮看见了火红的夜色和冰冷的雪。
14.杀他(二)
姜姮了解张浮。
准确说,是了解那群以君子之名标榜自身的世家长公子。
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和气矜贵的,即使受了屈辱,也不会当众撕破脸皮,闹得彼此都下不来台。
这说得好听是沉稳持重,说得直白点,却是瞻前顾后。
姜姮眸子一转,腹稿已打好,她缓缓开口,正是劝说:“张郎官莫要意气用事……”
这时,却有一道剑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她眼前闪过。
只见张浮一个飞扑,便已从一旁卫兵手中夺去利剑:“辛砚!我取你命来。”
他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杀意。
剑破风而过,直向辛之聿刺去。
姜姮被惊到,脚下一踉跄,还未等站稳,急声高呼卫兵。
“快拦住他!”
“噗嗤——”
利器刺破了皮囊,划入血肉。
闻声挥矛的卫兵呆愣在原地。
让人作呕欲吐的浓烈腥臭味随着风扩散。
姜姮提心又吊胆,顾不上脚腕处隐隐的痛觉,拨开身前护驾的几人,快速上前。
张浮的右手上仍紧紧握着那把剑,剑上干干净净,只沾了些许尘土,而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辛之聿俯视着他,是寻常口吻,他说:“我的命,你取不走。”
姜姮听着,看着,忽而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面嫩的小太医还是有些本事的,至少已经治好了他的嗓子。
辛之聿利索地将捅入他脖颈处的金簪拔了出来,仿佛只是拔了一根草。
张浮如一滩烂泥般滑落在那滩血泊中,和自身的部分重新融为一体,双目依旧睁着,像是死不瞑目……
无人敢动,一派死寂。
姜姮见状严声力喝:“快唤随行太医上前诊治。”
“是!”有人慌乱应答。
此次随凤车出宫的人员本就出众,在姜姮一声命令后,他们很快恢复了井然有序。
几个宫人用粗布和芦苇编了简易的担架,张浮被抬走。
辛之聿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她。
那日也在斗场,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冷静而淡漠。
不……其实不同。
很多细枝末节都变了。
姜姮忍着恶心,一脚一脚踩入血泊中,站定在辛之聿身前,抬眼直视。
他气定神闲:“这是你的金簪,殿下想要回去吗?”
松开指,那叠着新血旧渍的金簪就稳稳当当地躺在这布着厚茧的手中。
姜姮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金簪,是她当日在斗场时所赐的,簪过她的发,刺过虎躯,今日又捅了人身,真是……经历颇丰。
她抬手打掉了金簪。
辛之聿手臂微麻,他望了眼空掉的手心,问得很随意:“殿下不喜?”
姜姮盯着他。
辛之聿道:“多亏了殿下赐的金簪,让在下不至于仍人宰割。”
姜姮仍不言,只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太明亮,轻而易举代替了言语,道清了她的心思。
她很生气。
这么花言巧语的人,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未出长安城时,姜姮说,要与他约法三章,要从长计谋,不得冲动莽撞。
说她,会一步一步为他夺回公道。
她说了一堆道理。
但张浮想杀他。
他就先一步杀了张浮。
这个道理更简单。
辛之聿扯出一个笑,又要开口时,却被姜姮直直地甩了一个巴掌。
不重,很轻,甚至比不上从前喂草料时,被马用嘴拱一下的力道。
辛之聿怔住。
原来她这样能言善辩的人,真气极了,是喜欢动手的。
这一处的狼狈很快被收拾干净。
张浮也被转移到其他马车上,生死不知。
很快,沾着一手鲜血又满脸焦灼的太医找到了姜姮。
“殿下!中郎将血流不止,性命垂危!”
这些太医原是为姜姮准备的,都是太医署的精锐。
他们既然如此说,那多半,张浮活不成了。
姜姮沉声:“性命垂危?那便还没有死。尽力抢救,同时,将他护送回城。”
太医又焦头烂额地离去。
紧接着,负责记录的女官犹疑地上前:“殿下……今日之事,该如何回禀。”
姜姮出行前,皇帝特意嘱咐,要求公主身边人应事无巨细皆记录,再由卫兵快马加鞭,将书信送回长安城。
日日如此。
殿下随行人员身受重伤,这必然是要上报的,更何况,生死不知的是皇帝亲自挑选以护公主平安的中郎将。
但女官是长生殿的人,她需知姜姮的想法。
“路遇不长眼的寇匪,或者说张浮骑马撞树上了……随便找个由头。”姜姮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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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飞快地说道。
女官下意识用余光瞥了眼辛之聿。
姜姮冷笑出声,不知在嘲谁,沉声道,“便这样回禀父皇吧……毕竟,本宫无恙。”
女官应声离开。
“殿……”
他只发了一个音,姜姮“啪”的一下,又甩了个巴掌。
还是同一边。
辛之聿在地下牢狱、斗场囚笼这样昏暗的地方关了半年,又在长生殿好吃好喝的被养了一旬。
那一张本就俊秀,精致得显得雌雄莫辨的脸,更是白皙。
两巴掌下去,立刻浮起了浅浅的红。
辛之聿敛了神色,只定眼地注视着姜姮。
他受过剑伤,被猫抓过,被狗赶过,小时候从马上跌落的疤还留在大腿上。
两个巴掌而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辛之聿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她为何……要帮他。
他想不明白。
纤细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长长的指甲刮在两颊。
姜姮见他生气,笑出了声:“怎么?也想杀我了?”
她慢悠悠地说,好像心头的怒气已被驱散:“我讨厌给人收拾烂摊子,本宫说过的,就方才,但你还是动手了。”
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
明明她都那么用心去哄他了。
这人还是我行我素。
真让人气恼。
辛之聿也笑。
张扬肆意的笑。
姜姮第一次亲眼瞧见的笑容。
他附身向前,那张好看的面庞就顺势落在姜姮手心,就像乖顺的犬求着主人的爱抚。
但那双大眼仍灼灼地逼视着她。
姜姮半眯着眼,看清了残留在他眼眸深处的炽热的狠劲。
“殿下果然舍不得我?”
辛之聿的嗓音其实很好听,明朗清润,尤其在明目张胆试探时,会微微压低嗓子,更悦耳动听。
“是啊,舍不得。”姜姮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像是很困扰,又像是在估量什么。
她弯唇笑语,“所以,再有下次,本宫亲自杀你。”
“好不好?”
“好。”
姜姮惊讶,她不再笑,不再闹,只很平静地注视着他,似乎要从他眼中找到伪饰的痕迹。
可没有,她未能找到她所想见到的真实。
辛之聿垂下眼,认真道。
“我同意了。”
15.杀他(三)
第二日,当一阵马嘶声从远处传来时,姜姮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愿在野外搭棚露宿,便留在车中,宫人在车内铺了不少毛皮和织物,不但无济于事,还让人热得脑袋发昏。
这一夜下来,她是腰酸背痛,几乎未阖过眼。
马蹄声更近了,不知在欢快什么劲。
姜姮气得坐起身,“唰”的一声掀开帘子,唤来小宫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与此同时,远处一阵沙土扬起。
骏马破尘而来,又急急被勒住。
为首的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大阔步到车前跪下行礼。
“臣孙玮,见过殿下。”
姜姮定眼盯着孙玮那张方脸许久,询问:“几时了?”
自有懂事宫人答:“辰时三刻。”
今日天晴,辰时三刻,早有烈日悬空。
姜姮听了回复,掀帘回车,动作干脆又利落。
车帘垂下,挡住车内光景。
孙玮皱眉。
女官在旁解释:“殿下一向是巳时起身。还请郎中令在旁候着。”
他闻眼,抬眼平静道:“臣愿侍左右。”
女官又问:“郎中令因何而来?”
女官列七品,负责记公主起居,她是替昭华公主所问。
孙玮向其点头示意,拱手道:“陛下恐公主再遇难,便派臣护卫左右,直至回京。”
言下之意,他将接替张浮此行任务。
随即,他细细询问了关于此次出宫队伍的人员、马匹、粮草等事,女官起先还有犹豫,渐渐地也便松了戒心,只不紧不慢又事无巨细地答。
孙玮仔细听着,平声问到:“可否请女官告之,中郎将遇刺一事始末,也好叫在下有所防备。”
这话头转得太快太急,女官下意识就要托盘而出,余光却见帘子被掀起一角。
“怎么不继续了?”
凉凉的一道声音响起。
有风摇铃。
女官跪下。
孙玮仿若听不出她的喜怒,顺势继续:“敢问殿下,中郎将遇刺一事始末。臣疑心,有贼人藏于队伍之中。”
女官被这人气到,忍不住狠狠瞪去一眼。
姜姮笑与她,“言悦,你何须跪本宫?为本宫做事,错不在你。”
那错在谁身上,便显而易见。
姜姮掀起眼,冷冷望他。
凤车是由楠木打造,车壁厚约一指,能挡住飞来横箭,却拦不住人声吵杂。
他想问事,何处不可以问?
非得在车外,专惹人嫌。
姜姮冷声:“郎中令可知错?”
孙玮垂首,好像是极为恭敬的:“臣不知。护殿下安危,是臣之职,而队伍中藏有贼人,臣不得不查。”
说得有理有据。
事实上,也有理有据。
路遇贼人,中郎将挺身而出,因而只他一人重伤濒死,这个由头,只能糊弄装糊涂的人。
孙玮显然不是这个糊涂人。
张浮同他也有数面之缘,是在北疆谋逆案案发之前,两人正因辛家军而结识。
无独有偶,前些日子场管事为谋新出路,有意借辛之聿一事再次讨好姜姮。
他便送礼到长生殿,借宫人之口,告诉她,长安城有不少人在暗中注意辛之聿的去向。
其中有一人,便是新任郎中令孙玮。
昨日辛之聿一句,人人恨他。
真不是胡说八道。
姜姮眨眼,像是惊讶:“本宫问责,可不是为了此事。”
又迅速敛了表情,冷冷逼问,“好一个护本宫安危,本宫不得歇息,又何来安危可言?”
这句话是胡搅蛮缠,也无理无据,因此最难辨出个真假。
孙玮只能忍气吞声:“臣认错。”
姜姮笑着,指尖轻点一旁空地,“错事便该罚,郎中令身为禁军之首,自该清楚这个道理。”
“今日日头太晒,照得人眼恍恍,便请郎中为本宫撑伞遮光。”
话罢,她像是累极,懒懒打着哈切,回到了车中,又极其自然地歪到了辛之聿身上,脑袋枕在他左肩,双眼闭上。
她呓语般道:“总算解决了麻烦人。”
“是孙玮。”
嗓音不大,肯定语气。
姜姮睁开眼。
辛之聿目不转睛看着她。
“是。本宫忘了,你与他相熟。”姜姮懒懒答,又随口问,“所以,你要下去给他一刀吗?哦……不,一簪吗?”
就像他对待张浮一样。
一簪一仇人,多潇洒快意。
“可以吗?”辛之聿问。
这个姿势不累人,但少年体热,就像夏日的暖炉,烘得人心慌。
片刻后,姜姮欲躺回那堆好的一角狐狸皮上,却被拉住了手。
他非要一个答案。
人实在困乏,姜姮半嗔半恼:“滚一边去。”
手是被松开了,可那眼神灼热,叫人没办法忽视。
她分去一眼,好声好气地说,“人家位列九卿,你别想害我。”
“是,他贵不可言。”
少年眉间有隐隐戾气,只压着情绪,不显露于声。
“所以,我求你。”
这一声,说得不算勉强。
果然,他是想杀孙玮的。
这人脑子里就打打杀杀那些事。
只张浮是无根之草,他想杀就杀,大不了逃入荒山做个野人。
而想对在长安城经营多年又有显赫岳家的孙玮动手,他想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多动些心思。
车内只剩隐隐约约光亮,他影影绰绰坐在一角上,蚕衣轻薄一层,衬得他也身子单薄,人淡如水。
似梦非梦中,姜姮恍惚了一瞬。
随后,她凑上去。
“引梦”味淡而清隽,能驱邪提神,指甲盖的一点能焚烧一日一夜,可用在衣物上,却留不住香。
但一点点香,就足以让她想起那人。
她道:“你怎求?总该给我些好处。否则,凭什么让本宫再次迁就你?”
“我才不傻。”
她理直气壮。
目光化作指尖,在喉结、下巴、眉梢眼角处肆意流淌,是在玩弄。
辛之聿别开脸。
她心好。
虽趁人之危,但也明码标价,不做坐地起价的生意。
只他非要矜持着,不愿意而已。
姜姮觉得无趣,本想再警告几句,又嫌多余。
况且,她了解自己。
她不是个持之以恒的人,一旦受挫次数多了,她便会痛痛快快说放弃,无论对事,还是对人。
但她真舍得杀辛之聿吗?
姜姮再次望去。
一开始觉得像极了,可事到如今,却又发现不是那么相似。
魂不一样,差多了。
那能只留皮囊吗?也不行,会烂的。
却还是要留着他,为了那一点“色心”。
可辛之聿愿意以宠儿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不也是因那不甘的“贼心”吗?
一个色心,一个贼心。
前者差了贼心,后者缺了色心,这才都僵住了。
姜姮想着,笑得开朗。
她窝回原处,一头乌发堆在白色狐狸皮上,面若珠玉,色如茱萸。
辛之聿望着,又挪开眼。
青阳观位于四姆山山上,青阳县在山脚。
四姆山险峻,若要上山,只得从县内石阶而上。
而青阳县出入并无车轨,仅仅有小道一条,想要寻小道入县,又得专人领路。
这日,过了午时,青阳县终于来了人迎接。
四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反反复复作揖,经过了层层叠叠盘问,才到了那金木雕凤的四驾马车前。
四人中,最为年迈的白发老者率先上前一步,行大礼。
“臣等迎驾来迟,还请殿下赎罪。”
左右卫兵整装肃容,身上甲胄齐全,手中戈矛锋利有光,随行侍奉的宫人皆垂头不语,守矩有序。
处处都显天家威严。
老者没等到答复,也未起身,就跪在草地上,拱手再问:“不知殿下亲临小县,是为何事?”
片刻后,车内传来清悦一声,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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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问:“是何人言语?”
女官言悦侧身向凤车,答:“是青阳县县令,携三小吏同至。”
车中人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问,“县令不知本宫为何而来吗?”
她声中含着真实的困惑。
县令深深垂下头,却不言语。
此次公主出行,一路都有人快马先行,传讯沿路官府,以便及时迎接凤驾。
青阳县几日前便得到了讯息,却还是耽搁,这是县令失职。
这人在装傻充愣,姜姮轻笑。
又道:“罢了罢了,本宫也不追究。不过生老病死之死,最耽搁不得,还请县令遣人领路往青阳观吧。”
县令面露难色,正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幕僚扯了扯衣袖。
他生生改口,“三日前,突降暴雨,冲毁了入观的阶梯山道,还请殿下先入小县,暂歇几日。”
姜姮听见了他话语中的一息停滞。
指尖慢悠悠地绕着一缕发,她起了兴致,将那枕得皱巴巴的织物叠好。
出声道:“既是如此,便应县令所邀吧。”
青阳县规模不大,内置空屋不过五处,难以接纳百人之众。
等姜姮下车时,孙玮已选好了随同入县的九位精锐,而另一边负责料理生活琐事的女官也点了九名心灵手巧的宫人随行。
而余下数百人,则在县外等候,并将分批出入,补送姜姮所需所用的物件衣食。
姜姮点点头,以示同意安排。
接着,便有卫兵牵马上前。
出入青阳县的小道狭窄不堪,只容步行通过,或单马独行。
身为公主之尊,姜姮不能选前者。
通体无杂毛的白马乖顺地吃着草,这马儿是独属姜姮的,旁人都不能骑,此次出行也被牵了出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饲养马儿的太监毕恭毕敬道:“请殿下上马。”
姜姮没动。
周围人不敢看她,但都留心着她。
“阿辛呢?”她自然而然地说道,神情自若。
无人应答。
昨日一事过后,大半人都知晓了辛之聿的存在,却摸不准他的来历,只装聋作哑。
青阳县四人自是不知。
人群中,唯有孙玮不动声色,掌心却下意识覆于剑柄之上。
“原来在这儿,快上前来。”姜姮笑靥如花。
众人随之望去。
只见一少年倚在车边,颀身树立,红绮如花,美颜胜玉。
人人皆面露惊艳之色,仅有孙玮一人目光一凌,像是颇为谨慎忌惮。
辛之聿淡淡嗤笑。
姜姮收回目光,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裳,又冲他笑了笑,轻声说:“本宫的阿辛,美得摄人心魄。”
辛之聿眉头一蹙,正要反驳。
姜姮又问:“你骑射如何?”
自然是人间第一流。
辛之聿未言语,可那双眸明晃晃的就是这么说的。
她道:“我欲与你同骑,你莫要使坏心眼将我甩下去。否则,我必不轻饶。”
缓慢咀嚼的白马鬃毛油亮,四蹄稳健,眸子有神,正是难得寻见的好马。
武者皆爱马,辛小将军尤其是。
但罪奴阿辛没有动。
姜姮不意外,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语,“孙玮在瞧你。”
辛之聿冷笑:“他想杀我。”
所以,他不能先下手为强吗?
姜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打打杀杀多不好。”姜姮摇摇头。
“况且,杀了他,就再无人清楚知晓,那被雪埋没的往事了。”
“早说好了,此次出宫是为你,本宫可不说假话。”
辛之聿定眼瞧她许久。
接着,一手扯住缰绳,脚尖一点地,整个身子便如燕尾掠水般跃上马,动作漂亮又毫不拖泥带水。
他坐在马背上,从高处向姜姮伸出手,漂亮眉眼比这山间绿意更具朝气
有些人,确是天生的英才。
骄阳正好,姜姮半眯着眼望他。
忽而觉得,这一身精美华袍还是不衬他,
16.青阳(一)
走过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有一半人高的黑石立在道旁,上头有“青阳县”三个由朱砂所描绘成形的大字。
再往远处,是稻田麦浪,青山连绵。
姜姮唤来了县令。
隔了车帘看时还不觉,眼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跪在身前,姜姮心慌怕折寿,她摆了摆手,叫人扶他起身。
县令连声赞她:“殿下仁厚有礼,是大周之福,是天下之福。”
这样的话,姜姮早不是第一次听了。
她淡定点头,吩咐:“切勿兴师动众,让百姓各守其家,无需夹道迎接。”
免了跪拜迎接这一繁琐礼节,无论如何说道,都是一件利好百姓、方便地方官府的好事。
县令并未立刻答应,浑浊双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犹豫。
姜姮又道:“县令有何顾忌?只管照做。”
这声便是命令了。
县令迟疑,再三思量后,还是照做。
事先说过,再入县时,道路两侧果然清净不少。
有三三两两百姓挑担吆喝,见一列华服整装外人走进,便投来好奇的几眼,再拉着身边相识唠几句。
没有三跪九拜的,也没有趁乱生事的。
姜姮很满意,正要侧头与辛之聿搭话。
这时,却有一位不及白马高的小儿蹿了出来,手持树枝儿,横在道路中间。
大喊:“你是何人?”
马被勒住,姜姮往后倒去。
并未发生什么旖旎的画面,只有辛之聿吃了一嘴发。
见他狼狈,姜姮笑得开朗。
等笑畅快后,姜姮才挪眼,去看那小“刺客”。
他不过七八岁大的模样,肉嘟嘟的脸,衣着干净又是一本正经的姿态,显然是被家中养得极好的。
她挥手,让警惕上前的卫兵退下。
本想和那小子说上几句话,一位妇人忙上前将他扯走。
这妇人该是他娘亲,一边走,一边还训斥他。本来极有英雄气概的小儿,瞬间萎靡不振,像雨打过后的落汤鸡。
姜姮略有遗憾。
步行左右的言悦不忿:“殿下,该清道的,那小胖子差点冲撞了您,至少您该叫我们摆出仪仗来,也省得旁人随意。”
姜姮笑而摇头,只说:“勿要扰民。”
这四个字,是他说的。
幼时的她不懂收敛,一次央求了父皇松口,便兴致勃勃地要出宫。
她心急,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未规劝,便按周礼规定摆出了全副的公主依仗。
结果,还未等亲眼瞧见民间烟火气,她就被纪太后的人“请”回了长乐宫。
太后说,她不分轻重,不顾百姓,自作主张,好端端的一个上阳节就被她毁了。
姜姮这才知道,为了迎接凤驾,商家闭门,就连那家中有病人的老妇,都得出来跪迎。
而上阳节,本是迎王母,贺新春,热热闹闹的好日子。
因她,百姓们没过成上阳节。
阿娘被她连累,也从椒房殿出来,陪她长跪抄书。
父皇更因此下了罪己诏。
小姜姮仍委屈又难过。
幸而有他……
是他,告诉她,勿要绕民,但此次错不在她。
他说,下次出宫,他们一起,去看花灯,去拜王母。
他仿她的字,能以假乱真。
姜姮望向了辛之聿,软软一笑。
辛之聿莫名。
青阳县最好的居所,是县衙后边的公屋。
县令亲陪,说这是前朝一位位至三公的大官告老回乡后所建的居所。
姜姮粗粗扫过一眼。
此间屋落自然比不上长生殿,但角落处有灰尘未被清扫干净,确是久未住人。
这又是另一种干净了。
姜姮点头认可后,便由小宫人上前清扫。自有女官吩咐安排,里头正井然有序做着清扫。
这时,县衙前边传来了喧闹声。
有卫兵从前边赶来禀报:“殿下,是有百姓诉苦告状。”
“我苦命的闺女啊!”
“我真傻,真的……”
……
“啧……真是作孽。”
“欸,这王家娘子还未出月子呢。”
……
一对中年夫妻拉扯着一未留发的男孩子哭跪在道路中央。
小吏们鱼贯而出,勉强挡着涌上来凑热闹的人群。
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往县衙赶来。
姜姮慢悠悠晃到县衙大门时,前头已然乱成一锅粥。
有宫女端来了椅子,放在檐下阴凉处。
她提着裙裳,不紧不慢地坐了上去,翘着指,往下瞥去一眼。
不一会,便有人来回禀。
跪在下头的这对中年夫妻是青阳县内的普通百姓,男人是陶匠,女人会织布,家境不算贫寒。
可天有不测风云,前些日子,夫妻俩一时不察,竟弄丢了不满一月的小闺女。
这便哭诉到县衙前。
“真惨啊。”姜姮淡声道。
县令立在一旁,不知所措:“殿下……”
姜姮懒得凑热闹,也不添乱:“放心,本宫不做青天,县令自做断案即可。”
县令却不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她挪开眼,饶有趣味地望着下边纷扰。
失女的夫妻嚎啕,百姓议论纷纷。
见这样场景,被父母扯来的小童被吓到,连忙躲在父亲背后,面上有隐约不满之色。
她想到初入县时,在县门处碰到的小儿。
寻常小儿,会对生人有如此之高的戒备心和抵触感吗?
姜姮往旁寻了一眼。
言悦心领神会,上前听命,随后从混乱人群中离开,像雨落水。
忽然,那原先在扯衣痛哭的妇人直直冲上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姜姮脚前。
她伸出手,下意识去够姜姮脚上靴,苦苦哀求,“昭华公主……求你救救我的小闺女。”
姜姮未曾想会有人在此时,做出如此冒失的行径,心惊一瞬,脑中思绪被打断,下意识收起了脚。
缓过神来,她才看清了妇人那含血疲倦的双眼,以及塞在她指甲缝里头的污垢。
姜姮蹙眉。
卫兵随即上前,将那妇人拉开,火速压回空地上。
被拖走时,她还在高声哀哭:“昭华公主!公主殿下!请殿下为我做主啊。”
再看县令,他早已跪下:“请殿下饶恕!”
“饶恕什么?”姜姮问。
县令:“林白氏不过为女心切,才冲撞了殿下,请殿下念她慈母之心,饶恕她一次。”
“自然不怪她。”姜姮随意答。
姜姮将手扬起,迎着光,翻来覆去细细瞧着。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没有茧子,连暗沉积色也寻不到,和那妇人的截然不同。
她叹气,说着悲悯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只眸中似有浮光跃金。
她道:“各人有各人的苦。有像王县令这样的好官,本宫才能心安理得地安坐于此。”
“还请王县令为这可怜的父母多费些心思吧。”
县令哑然,不由得向站在远处的幕僚投去求助一眼。
底下,那妇人面色惨白,仍死死地盯着她,眼眶深深凹进去,眼珠要掉出来。
渗人又可怜。
县令像是得到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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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对姜姮说道:“殿下不知,不是老臣不愿为县中百姓尽责,他们正如臣之子女,失了孙儿,我……我这心也跟油煎似的。”
妇人木住,似乎也在说些什么,只声音太轻了,无人能听见。
姜姮勉强辨认着,恍然大悟,那是一个名字。
阿芜?阿雾?反正是个女孩子的乳名。
老县令还在喋喋不休。
“只此事,牵扯甚广,若不是殿下亲临,青阳县上下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过个安稳日子……”
“停。”姜姮听倦了,打断他。
众人因惊愕都不闹了,直愣愣向她望来。
姜姮似笑非笑,却问:“县令大人,这妇人倒是见多识广,能一眼瞧出本宫来历,你从哪儿找来的?”
县令:“殿下——”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算了,你将本宫夸得天花乱坠,本宫听得脸红。”姜姮平淡道。
这样的话术,她不是第一次听。
看似退让,实则是在将对方高高捧起时,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目的。
说实在的,不太高明。
“就说明白些吧,本宫良善,不会动不动砍人的脑袋的。”
姜姮恹恹一笑。
县令错愕,重重叩首:“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座下百姓也随之跪满长街,密密麻麻的。
乱声喊,“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这一声,带着浓浓乡间口音,但姜姮听清楚了。
晶莹点红的指尖停在光中,不知在何时,拇指上的蔻丹被蹭去了一角。
美中不足,很是遗憾,姜姮放下手。
她问:“哪座妖观?”
县令答:“青阳观。”
“哪来的妖道?”
“青阳真人。”
县令闻她松口,连声上表:“殿下不知!这五六年来,县中新生的女婴能活下来的不足三成,而剩下七成,正是被那青阳观内的妖道窃去,如今仍生死未卜。”
周围百姓也附和。
“是啊,俺见过,是那妖道将王二家的女娃娃抱走的。”
“俺也是!就那次……’”
“听说,那妖道是要挖去了女娃娃心肝下酒吃,说是能长生不老呢。”
……
又乱成了一团。
县令趁乱说道:“请殿下遣兵,还青阳县百姓一个安宁和公道。”
“是啊!剿了那妖道!”
“公主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
她被说成了转世的王母,金身的神仙,似乎明日就该被迎到庙堂里去,受万人香火。
姜姮轻笑出声。
众人被晃了眼,四周忽的安静无声了。
只见她眼眸纯净,真挚道。
“听诸位言,本宫惶恐,大周有如此有违人道之士,实在不该,因而,本宫决心亲自入观,一探究竟。”
县令愣在原地。
那妇人感激涕零。
百姓纷纷跪下叩首,高颂着她的良善,感念着天家慈悲。
姜姮淡漠地注视着众生相,忽而想。
如果她在方才选择了拒绝,那么,会发生什么?
她下意识望向了辛之聿。
他靠在不远处樟树的树干上,形单影只。
有树荫模糊了身影,他萧索而冷僻。
辛之聿似有所感,他抬起眼,远远望来。
随后,他转身,背离人群而去。
姜姮找到答案。
如果她拒绝向这群手无寸铁的青阳县百姓伸出援手,下一刻这泥塑的身,就会被推倒,碎成一地尘埃,再被风卷去。
就像辛之聿。
17.矫情
见姜姮侧首与辛之聿交谈,老县令才正眼瞧这个年轻人。
入县前,他便知晓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是昭华公主的宠儿,他乖顺又安静,殿下爱他如心肝,身边必须要他作陪。
眼下见他又与姜姮谈笑风生,不由得心急,怕贵人心绪被他牵着走,忙忙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
立刻有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从人群中挤出来,跪在马前。
“请昭华公主为小民做主。”
“请殿下做主啊——”
县令上前,厉声问:“尔等有何冤屈?冲撞凤驾,你可知罪?”
那丈夫直身扬脖:“公主殿下,县令大人!小民闺女不满一月啊。”
二人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着。
声如裂帛,真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姜姮只面露微笑,一语不发。
贵人的反应与先前所说不同,那夫妻俩哭声一滞,只用余光夹了县令一眼,又继续嚎叫:“请殿下做主!”
县令弯腰鞠躬,面含羞愧:“臣治县不严啊,让我县百姓遭遇不幸,而……臣竟不能……臣愧为父母官。”
他一边嚷着,一边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臣……无能,还请殿下,为青阳县百姓声正义,扬正气,还青阳县百姓一个清平安居。”
吵吵嚷嚷,喋喋不休。
两方一唱一和,显然是早有预谋。
都想把她高高架起,放在火上烤,烤成泥塑的像,再拜拜,然后心想事成。
言悦故意拔高了声音:“这是专程在这儿等着殿下呢。”
县令装傻充愣,那对夫妻还在哭诉。
姜姮伸着指,戳着辛之聿的脸颊,对他轻声道:“驶过去。”
纵马。
路中央,是拥挤的人群。
辛之聿垂眼,目光落在她眸上。
姜姮又笑:“阿辛……你若不敢……”
话未说全。
她整个身子往后倒去,不轻不重地贴在那温热的胸膛上。
心跳如鼓,声声清晰。
她抬眼,只能看见辛之聿侧颜,那是流畅而精致的一笔,却莫名有几分张狂意味。
姜姮笑声阵阵,似有金铃连串响。
白马脱缰般冲来,一马胜白马,气势汹汹。
百姓慌张往道路两侧逃,那对原趴在地上的夫妻手疾眼快,忙忙起身逃开。
唯独站在路中央的老县令像是被吓破了胆,就愣在原地。
马蹄有力,是能轻而易举踩死人的。
所有人屏息凝神,更有胆小者别开眼,不敢再看。
下一刻,却见白马纵身一跳,仿佛长出翅膀一般,高高跃起,从他头上飞了过去。
马尾甩动,打乱了县令的发冠。
老县令狼狈不堪,整个人滑到地上,惊魂未定,却是只伤落了几根白发。
众人皆松了口气,再别眼望去,只见那白马扬长而去。
马上,那一团火光般的红衣似灼烧般,在众人心底留下深深烙印。
县衙内,东边一间小屋。
老县令怒而将手上盛满茶水的杯子拍在桌上,恨恨道:“真是可恶!”
“那群虫豸不是胡说,这昭华公主果然乖戾可恶,寻常女子哪有像她这般?”
左侧的布衣青年平静沏茶:“王老息怒。”
茶水落杯,清越声中,王县令又骂几声。
“像这样女子,不就仗着圣宠,才能为非作歹?我倒是看看,等改朝换代后,她能落个怎样下场!”
布衣青年将新茶推过去:“王老莫忘了?当今太子是其胞弟。”
王县令许是想到了这昭华公主来日的悲惨场景,呷了一口茶,冷哼一声:“谁人不知,这太子不过酒囊饭袋,比不过贵妃膝下的大皇子?”
朱北微微一笑,不再与他闲说,而是道:“王老可有想过,今日事败后,该如何再行事?”
按几人起初所筹谋,这昭华公主在见了林家二口后,就该动了恻隐之心,
他们便可顺手推舟,借其手行事。
未想到,这昭华公主就是个冷心冷肺,暴戾恣睢的。
别说恻隐之心,没当街杀人,都是大发善心。
王县令想到此处,又气上心头。
“那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半是埋怨,半是斥责。
今日一事,是朱北策划。
青年又沏一杯茶,却是自饮。
他轻轻落杯,神情从容:“林家二口还未走远,这对夫妻年过三十,才得一女。可天有不测风云,让他们生生骨肉分离。”
“王老心善,反正只有一条生路,为何不让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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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一试?”
王县令狐疑:“此计,一次不行,二次就通?”
朱北想起那耀眼夺目的红衣,一瞬沉思,又面不改色,轻转茶杯。
“若再不行,这失望的,便不单单是王老与在下二人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王老明白,昭华公主必然也明白。”
姜姮不明白。
她不明白,辛之聿为何又要板着一张脸,像是生着闷气般。
明明这些日子,也能“有说有笑”。
但白日在街上,他听话纵马一事,极大地取悦了她。
所以,姜姮愿意给个好脸。
这青阳县外有凤仙花开得极好,一簇一簇的,鲜艳夺目,用来染指甲最好。
宫人采了几篮来,她又叫人细细筛过一遭,只留下花瓣齐全又干净的一些,却还是装满了两大紫竹篮。
此刻全倒在榻边,像是用花瓣织出了一张毯子。
她笑着叫人:“阿辛,快帮我瞧瞧,哪几朵花,是最漂亮的?”
“我瞧着都好,要挑花眼了。”
辛之聿不理她。
姜姮举起一朵花,对着烛光,悠悠转着花梗,她若无其事问:“当时,为何不撞上去?”
她看得清楚,那时马蹄距离县令那颗脑袋,只剩了一指。
只要辛之聿犹豫一瞬,便是血溅当场的景。
没有回答,还是生着气呢。
姜姮想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她侧首,望去一眼。
辛之聿双眸又冷又黑。
姜姮心头微动,附身上前,将一朵半开的凤仙花凑上去,确定了这最漂亮的花,有着最艳的色。
辛之聿没躲。
她眉眼灵动,神色专注,又道:“可惜了,那老头太坏,竟想逼我。”
言语中有忿忿之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笑得也突然,“算了。”
姜姮捻花。
凤仙花瓣被捏皱,溢出了汁水,蔓在指尖。
她的视线掠过这一抹红,落在辛之聿面上。
姜姮探出手。
那凤仙花花汁,顺着她的指流下,淌在腕上,臂上。
她的指点在辛之聿鼻尖。
那一点红,若杜鹃泣血,也落在辛之聿唇上。
18.逼迫
第二日,县衙前头起了喧闹声。
姜姮又是被吵醒的。
训练有素的宫人入屋伺候,调芙蓉露的,温茶饮的,开窗理香炉的……各司其职,皆是轻手轻脚。
这一份安宁有序,是姜姮自幼习惯的,如果没有那道嚎叫声。
“殿下。”两位妩媚宫人翩翩上前,一人持葵花镜,一人捧梳妆匣。
姜姮落下一眼,从红漆匣中,拾起那枚镶金红玉篦子。
一小宫人笑语如鹂鸣:“殿下这一头发,黑如墨,当真漂亮又难得。”
姜姮懒懒抬了嘴角,回了一个笑。
这满手的发,又厚又亮,是她浑身上下最满意的所在。
可她睡相差,每每醒来,发里头都是密密麻麻的结,打理起来,很是麻烦。
她缓缓梳着发,正想同她们闲谈几句,又一声尖锐哭声响彻云霄,冲入屋内。
手顿在一处,篦子似乎被卡住,就不上不下。
镜中佳人娇面未施粉黛,正如清水出芙蓉,此刻却是面无表情,叫人瞧不出喜怒。
哭声,闹声,喊声,愈演愈烈,吵得人心慌。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
有机灵的,先一步悄悄上前,走到门窗边。
“喀嚓——”
涂着新漆的木门被严丝合缝关拢。
一声轻笑响起。
姜姮梳着发,不急不躁地吩咐道,“敲锣打鼓着等本宫呢,那就去瞧瞧吧。”
县衙前,林家二口子还扯着嗓子在嚎。
青阳县百姓不多,就千人,此时全都赶了过来,将不大的府邸围德水泄不通。
凑热闹是顺便,大伙儿主要都想再见贵人尊容。
许多老百姓在泥里混一辈子,连见到县令那张老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况是国朝公主,真正的天潢贵胄。
“听说,这公主殿下当街纵马?撞死人了诶。”
昨日街上的事,早已传了出去。
有明事的读书人搭腔:“哪有撞死人?天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大周律最是公平。”
维持秩序的卫兵面不改色。
不管百姓议论纷纷。
又一人扯着身边人问:“你说,公主殿下是不是能穿七八件厚麻衣?”
天渐渐冷了下来,能填饱肚子的人家,便要开始愁过冬的厚袄子了。
昨日出入匆忙,宫人们所用的物件都来不及送入青阳县内,只好将就一夜,等今日再由候在外边的人送入。
听着“皇后娘娘扛着金锄头”这样的言论,言悦一边指挥着,一边笑。
随后,又一个小宫人跑出来,在她耳边轻语。
言悦惊讶,下一刻,却见一道轻巧的红色倩影施施然从里头走出来
再眨眼,那一道如花落时光影潋滟的身影,已经立在林家夫妻面前。
“可别跪了,那老县令许了你们什么?这日头晒,能晒死人的。”
声音是悦耳好听的。
面容是明艳可亲的。
两只眼睛一个鼻,除了这份过分的漂亮和白皙,乍一看,也就是寻常女儿样。
可众人不知为何,皆不敢言语,连目光都不敢久留。
林家夫妻愣了一瞬,正要蓄力哀嚎,再一叙悲情。
可胳膊先被一旁的小宫人扯住。
看上去也是白白净净、娇娇柔柔的小女儿,力气却大,他们二人生生被拉着,半直起身。
跪不下去,站不起来,就呆在原地。
姜姮轻笑,有一把太师椅摆在檐下阴凉处,是小宫人们刚刚摆出来的。
她提着裙裳,不紧不慢地坐了上去,再往下瞥去一眼。
言悦见势出声,三言两语将林家夫妻二人的来历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丈夫是青阳县百姓,而妻子出身山间一猎户家。
俩人成亲多年,膝下有子女有七八人,靠丈夫一人,难以养活这么多子女,便将几个小的,送到家产颇丰的岳家。
他们口口声声嚷嚷的,那还未足月就失踪的小闺女,正是被他们送到了姥爷处去。
“这位大娘,按殿下的意思,您若是思女心切,可由卫兵陪您回去,一路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时辰,便能见到您的小闺女的。”
言悦言语中不失敬意。
众人回想起这位殿下方才所言。
再望向林家夫妻的视线,便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
老县令本就意外,姜姮会现身在众人面前。
见到眼下情景,与所想所愿背道而驰,更是心急如焚。
凡是人,大多数耐不住众目睽睽的压力。
再混账的纨绔都不敢当着众多百姓之面,惹是生非。
可姜姮浅笑晏晏的几句话,却是彰显了天家的尊和贵,又不失亲近和和气。
百姓轻而易举地开始爱戴着这位昭华,反而是林家夫妻被戳穿。
老县令不好再躲在一旁,只好出现。
他正往前走了一步。
一道身影快他,正步上前,端端正正行礼。
“殿下。”
仍嫌阳光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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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微微眯了眼,看向孙玮。
昨日事发后,她便派人去查来龙去脉。
林家那一点事,很快就被弄清楚了,而卫兵们却说,孙玮还留在外头。
孙玮一脸肃然,言简意赅地道:“臣请旨,查封青阳观。”
县令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也高声说:“臣有罪。臣自作聪明,擅自与林家夫妻合谋。”
“臣无能,只能靠这些小聪明,为百姓言。”
姜姮神情渐敛,似笑非笑。
孙玮未觉,仍自顾自言地在说话。
原来,这林家事假。
但失女事真。
自五年前,青阳县有女婴被拐。
接下几年,陆陆续续又有近百女婴消失。
她们失踪时,大多还未足月,且多出于贫苦人家。
县令愤怒,也曾派人搜寻真凶,却无疾而终。
直到某一日,有一位常常进出青阳观的倾脚工,在观内捡到婴孩襁褓,心生怀疑,便顺走带回县中一问,而上前认领的母亲恰好失女不足一月。
这下众人,找到真凶。
这次哭嚎的,换做了老县令,他一把年纪了,泪流出来,都淌在了褶子了。
“殿下有所不知,这青阳县本是先帝时一位王侯的封地,只那位王侯沉迷求仙问道,自封了青阳真人,在山上修观为青阳观。”
“臣……对此,实在无能奈何。”
围观百姓中,渐渐也起了不少附和。
“是啊,俺见过,是那妖道将王二家的女娃娃抱走的。”
“俺也是!就那次……’”
“听说,那妖道是要挖去了女娃娃心肝下酒吃,说是能长生不老呢。”
……
又乱成了一团。
县令趁乱,赶紧下跪,重重叩首:“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座下百姓也随之跪满长街,密密麻麻的,乱声喊——
“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县令又道:“请殿下遣兵,还青阳县百姓一个安宁和公道。”
“是啊!剿了那妖道!”
“公主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
姜姮轻笑出声。
众人被晃了眼,四周忽的安静无声了。
她双眸纯净,对一旁女官言悦闲谈般提了一嘴:“真该让阿辛过来瞧瞧。”
瞧瞧她。
瞧她被当做了转世的王母,金身的神仙,似乎明日就该被迎到庙堂里去,受万人香火。
19.委屈
言悦气愤,暗自在心里头将孙玮骂了无数遭。
还未出宫时,她便知这位郎中令背靠殷皇后步步高升,和长生殿极不对付。
却不曾想,他竟会如此不识好歹,跟着别人,给殿下施压。
对,施压。
民心所向,天子所行。
那表里不一的老县令在算计什么,言悦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更未曾想到的事,姜姮并未发火,而是顺势应承。
昭华公主承诺,将亲自入青阳观,一探究竟。
县令感激涕零,百姓欢声鼓舞。
一派大同之色。
或许只是殿下绥敌之策,言悦反复劝自己,可心里的怒意仍爬上了眉梢眼角,挂在了嘴角,面色沉如夜色。
于是,再听“臣玮求见殿下”后,她冷冷回了一句:“是负荆请罪的?”
自然不是。
孙玮立在门前,目不斜视,正气凛然:“是为正事而来。”
言悦嗤笑:“郎中令莫忘,您的正事,是护卫殿下。”
这时,屋内传来了应答声。
殿下同意见他。
言悦恨恨,却也只好让开身子。
孙玮再拜,在她挑剔防备的视线中,走入正屋。
姜姮此次出行,虽事发突然,但未央宫上下不敢马虎,都尽心尽力准备着,所需物件,样样求精,求全。
风餐露宿时,尚且看不出一二。
暂且安稳后,才可知这“精”和“全”到底是何意味。
距今入县不足两日,这件屋子里外已焕然一新,熏香清雅,珠帘轻响,恍若又是一处长生殿。
孙玮在屏风三步外站定:“臣孙玮,见过殿下。”
“嗯……”屏风上有隐隐绰绰的一道影,宛若一笔不轻不重的山水,那道声音却是轻而俏,透着俗世懒意,“郎中令有何事?”
“臣有事二。”孙玮正声道,“事关殿下,不得不说。”
“……嗯,尽快吧。”
“其一,与青阳观有关,自五年前……”
弃婴一案中的疑点重重,但所得线索亦不少,孙玮正想详说,却被打断。
姜姮道:“此事来龙去脉,细枝末节,郎中令皆已明述。”
言下之意,便是懒得再听他重述。
孙玮一顿,鞠躬:“殿下心怀百姓。”
青阳县百姓多年常受丧女之苦,此事毋庸置疑。
无论是县令想借题发挥,还是公主一时兴起,只要此事再提,对青阳县百姓而言,都是好事。
她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其二呢?”
“其二……”孙玮抬眼。
“敢问殿下,辛砚何在?”他问得直接。
那道声音变得缓而徐,“关心本宫的闺房之趣,这不在郎中令的职责之中吧?”
孙玮又问:“重伤张浮,是否为殿下旨意?”
宫中人人猜测,是张浮惹怒了公主,才遭此横祸。
孙玮原本只是半信半疑,在见到辛之聿后,就成了九分疑一分猜测。
“这可是污蔑。”姜姮娓娓道来般,“张郎中是被贼匪所伤,又与本宫何干?不知他如何了……真叫本宫挂心。”
听闻此言,孙玮心中最后一分猜测也不见了。
他笃定,是辛之聿动手,伤了张浮。
“殿下可知辛砚来历?”
“自然。”姜姮似有些倦了。
“那殿下,是要包庇他吗?”
孙玮抬起眼,目光如刃,似乎能割了这缂丝所织的屏风,直直劈向那高坐榻上的姜姮。
他一字一句说道,“当年之辛家军于大周而言,正如洪水猛兽。若辛砚得势,辛家军必有卷土重来一日。”
“哦……“本宫知晓。”
她仍是漫不经心。
孙玮闭眼,声渐响:“那殿下可知?辛之聿曾屠一村?”
“小河村有百姓九十六户。”
“这九十六户的百姓,皆死于辛之聿剑下。”
小河村这三个字,只在结案的卷宗上一笔带过。
整理卷宗的侍郎文采出众,用“白骨百户,血流千里”就道出小河村的结局,而剩下的起承转却未被记录。
因这村子太小了,比不上张家显赫,也抵不过后来讨伐声音之巨。
无人关心,却也能做一根稻草,直到压垮辛家。
但总有人,一直在意着,正如孙玮。
他一闭眼,就能想起小河村,再一睁眼,那血色残影也还留着。
“臣所言,字字属实。”
那道屏风上的影,如秋风中的枯树枝桠,摇曳了一瞬。
紧接着,有微不可闻的一声响传来,像是什么物件被撞落在地。
孙玮过了片刻,才听到了姜姮的回复:“按郎中令心意,本宫是该杀了他?”
孙玮垂头,掩住眸中深思:“是杀是囚,应循殿下旨令。”
“臣说此事,不为其他,只想让殿下明知,辛砚此人野性难驯,请殿下勿要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这个词,用得极好。
对于那斗场而言,这辛之聿也是一虎,有虎的凶性和野性,否则,凭什么让他和真虎斗?
只“为患”二字……
姜姮思索,觉得不真。
辛之聿若是有这本事,第一个死的,该是孙玮。
而不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人。
毕竟,他可是杀人不眨眼呢。
圆月高挂,暗云遮蔽。
一方月光,透过敞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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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在木制的地面上,泛着微凉的光。
随着孙玮离去,这门合上,光又被拦在屋外。
姜姮细细回想着,忽而觉得有趣。
当初令娘劝她时,可是直接说了,要除了这个魅惑主上的妖孽。
怎么到了这位杀过人、见过血,公正无私的郎中令面前,一条罪奴的命,却留了回转余地呢?
或杀或囚……
一个要命,一个不要命。
“阿辛?你觉得,哪个好?”姜姮笑着往旁一望。
一段红缎将少年紧紧缠住,许是缠得太急、太生疏,这半指粗的红缎就歪七扭八、重重叠叠地横在了少年身躯上,封住了他的唇和眼。
一扇屏风遮住了榻,孙玮看不见,自然也不知辛之聿被她留在屋内。
姜姮目光细细扫了一圈,结还未找到,她先看到了那夹在中央又崩裂的一节红锻。
这红锻是老蚕丝所织,是极韧的,长生殿内小宫人常拿来作施钩之戏用。
刚才孙玮进来后,辛之聿就挣扎不断,还真被他弄断了一截缎子。
“真是怪力。”她嗔了一声,又继续解绳。
胡乱绑了一通的红锻,被胡乱一通地解着,又胡乱一通地缠了姜姮半身子。
她有些躁,也有些烦,想唤宫人拿把剪子来,直接剪断作罢。
刚抬起头,却见到辛之聿那双漂亮的眸子。
里头酝着平静的戾气,像大雨将至前的夜,这本是有几分骇人意味的,可双唇被缎子磨红了、肿了。
看上去,就像是……委屈了。
姜姮惊呼,凑过身去,认真望着他的双眼:“怎么了?”
果然,辛之聿的眼角也带着点点晕开的红。
他这人,一旦情绪激动,就不爱动嘴说话,但眼睛会讲。
他在气。
气得恨不得拔剑杀人。
但不能,所以只能生气。
香炉在方才时,被他碰倒在地。
香料溢出,死灰复燃。
香气渐渐浓郁、甜腻。
姜姮笑着安抚:“那孙玮与你有仇,他胡言乱语一通,本宫自然不会听。”
辛之聿问,“那殿下想听什么?”
孙玮所言,有理有据,事事可查,他辩无可辩,也不愿辩。
可说出口的声音在发抖,气得发抖,可还在极力掩饰,极力伪饰平静。
“我想听的?不是本宫问,而是你说的。只要是你说的,本宫都愿意听。”
姜姮笑意不减。
有呜咽般的微弱声响起,像困兽之挣。
辛之聿闭上了眼。
姜姮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红锻缠住了二人。
松松的,密密的,实实在在的。
20.叛徒
为寻医问药而离宫半旬后,姜姮终于到了青阳观入口处。
入观的古道陡且峭,远远望去,是笔直垂下的一条石青色的腰带。
姜姮亲至古道入口处时,县令在此处已等候良久,身后还跟着浩浩汤汤的百姓。
睡眼惺忪的姜姮从轿辇走出时,见到的便是无数双好奇的眼眸。
老的少的,人人都拖家带口来了,这阵仗,比那日在县衙前时还要大。
人群自行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与入观的山间古道相连。
那老县令一语不发,鞠躬谦卑模样。
她坦然受礼,恰好踏上石阶时,身后传来老县令的声音。
“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姜姮并未搭理。
是言悦提醒了她:“殿下。”
姜姮转身回望。
却见县令身后,百姓跪了一地。
他们不懂不可直视贵人的礼仪,大多数都仰头望她。
那一双双眼中,好奇之外,更多是希翼。
她问:“这些人,何时来的?”
言悦答:“听说,昨日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等候。”
山间夜寒,有不少百姓将家里的被子搬了出来,再从扯来田里秸秆扑在地上。
不大的空地拥挤且杂乱。
老县令高声重申:“祝殿下一路顺风……”
百姓学舌。
“殿下一路顺风……”
又有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公主殿下……”
阶下呼声阵阵。
清晨的日光倾斜而下,恰好拂照姜姮,只见曳地红裳上有粼粼金光,肌如映雪,秀眉却蹙。
是有隐约不满。
言悦察言观色,不敢冒然出声。
孙炜整装待发,指挥年轻强壮的卫兵有条不紊地将物件运上山去。
一切井然有序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姜姮上山。
县衙内小吏凑过来:“县令,要让他们回去吗?有几户人家从昨晚开始就在嚷嚷要回去了。”
老县令隐隐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那日在县衙前,还是今日在山下,他都提心吊胆的。
总觉得,下一刻那昭华公主就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就像当日纵马吓他一般。
可如今看来,这姜姮不过是骄纵任性了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虽与预期有所偏差,但这阵东风还是被他借到。
县令很是得意。
此时,有宫人走到他身边。
县令急急忙忙收了脸上的喜意,弯腰问:“可是殿下有事嘱咐?”
“传殿下旨意,青阳县县令以下犯上,本该重责,但念其年迈体衰,便罚在此长跪一时辰。”
宫人正音标准,字字清晰。
“为何?”县令又怒又惊。
“得寸进尺。”
只四个字。
县令一怔,沉默许久,强忍羞耻之心,缓缓下跪。
古道长有千阶,山中云雾不散。
宫中难得见这样的风景,姜姮一行人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走走停停,在日落前,到了青阳观。
有宫人上前扣门。
有青色香炉在月台正中央,言悦走近一看,才知那是一层极厚的绿苔。
“这是几百年未擦拭了吧?”
“这是顺应天理。”
一道稚嫩童声响起,接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只见一脸肃容的圆脸小道站在门缝中。
她冷声询问,“诸位是何人?”
言悦上前交涉:“是未央宫长生殿昭华公主,此次出宫,是为请贵观青阳真人出山,为长乐宫太后娘娘诊治。”
发小道一脸防备。
言悦见她皱成两团的脸颊肉,又问,“你家大人呢?”
“我……吾师尊在山中采药。”小道士将声音压低,就硬邦邦地回答。
言悦又问,“何时会回?”
小道警惕地将她上下打量,一声“不知”后,便直直关了门。
“喂!那我等可否进观等候?”
言悦又高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碰了一鼻子灰,她说讪讪回到姜姮身边:“殿下……那小道士戒心极强。”
姜姮答:“无妨,那我们便等着。”
门后传来交谈声。
原先还是窸窸窣窣的响,渐渐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能听见诸如“奇怪”、“赶走”、“不行”之类的字眼。
言悦轻轻咳了一声后,那道声音立刻不见,显然是在时时刻刻关注着门另一边的情景。
“都在门后面待着呢,就不肯开门。”言悦嘟囔了几声。
夜色又浮起。
星星点点中,众人点起火炬,火光中,面上皆有疲倦。
她再上前:“殿下……”
“继续等着。”姜姮双目直视着牌匾上“青阳”二字,“传令下去,这次随本宫出行进山的,回宫后皆赏赐百金。”
另一侧,卫兵得到奖赏的消息,皆高声欢呼。
长夜漫漫,不知要等到何时,那紫阳真人才会回来。
孙玮将随行卫兵分为两班,轮流上月台巡逻放哨,剩余几人,便去观旁山坡上休息。
有卫兵劝孙玮道:“大人也该去歇息片刻。”
孙玮不答,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
那卫兵随之望去,看见是那位常常跟在公主身边的宠儿,心下略不屑:“大人莫要理他,好端端的男儿,非要靠姿容媚上……”
“多谢关心。”孙玮答非所问,一句客套话后,往前走去。
辛之聿一身黑衣似乎融在了深夜中,唯独衣上绣纹闪着荧荧光亮。
这是一身极其漂亮的华服,纵使在长安城中,也不多见的规制。
但他穿着,仿佛也带上了与生俱来的贵气。
“好久不见。”孙玮冷静招呼,阔步上前。
还未走近,剑上月光一跃,一把利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辛之聿冷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剑身上有烙印,是宫中所制的玄铁剑。
估摸是辛之聿随手从别人腰间抽出来的,但他用得很趁手,拔剑、挥剑都流畅干脆。
也是,鲜少有他用不趁手的兵器。
“不过,杀你一事,多久都不算晚。”辛之聿轻飘飘又字字分明地道。
孙玮不躲不闪,只平视他,“殿下可知你来寻我?”
二人自重逢以来,已过数日。
但辛之聿一直未曾单独寻他。
那时,他便感到了奇怪。
孙玮认识的辛之聿,并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
辛家军有近万人,人一多,便难免混入几个奸细,多出几个叛徒。
其中职位最高者,是辛将军曾经的副官。
那人教了辛之聿用铁锤,是个极其豪迈且勇武的将士。
凡是本事高强者,大多数不愿居于人下,他策反了军中数人,出卖了行军消息给疆部落,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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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借机取代辛家。
只可惜,棋差一招。
事情败露后,这位副官夜奔出塞。
他最后是在战场上,被辛之聿用铁锤活生生砸死的。
据说,他家人收尸时,都分不清胳膊和大腿。
这件事发生后,辛家军上下只当作笑谈。
毕竟,无血性不武人,更何况……那人是叛徒,叛徒是人人诛之的。
只经过此事后,大伙都知道,这个不大的男孩不好惹,他粗蛮,霸道,爱憎分明。
对待叛徒,毫不心慈手软。
所以,对于自己还活着的事。
孙玮亦不解。
脖颈上泛着火辣辣的疼,但他脑中,一片清明。
“你不杀我,是因姜姮。”孙玮沉声问道,“她必然阻拦过你。”
“不是。”辛之聿否定得干脆利落。
孙玮追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辛之聿一愣。
他手腕缓缓转动,锋利的剑刃刮着脆弱的皮。
一层又一层,一刀又一刀,似乎有血顺着剑,滴在孙玮的肩上。
孙玮的确是叛徒。
但他和父亲都信任过这个沉默寡言又骁勇善战的青年。
他说,孙玮就一张嘴笨了点,人过于老实了点,其他都好,还很义气。
父亲说,孙玮能干,读过兵书,是难得有勇有谋的将才。
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叫孙玮。
他给了一个假名字,大家叫这个假名字,叫了快三年。
未见孙玮前,辛之聿的确想过,要问问他,为何要背叛。
是为钱,为名,还是为权?
但这个问题,后面都有答案了。
他是天子的人。
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别有目的。
清楚这一点后,辛之聿便没什么想再问了。
孙玮还做了什么,谋划了什么,哪些失败了,哪些又成功了,就都不重要了。
他是个叛徒,因为他,那些总是笑得开怀的叔伯都死了,无数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卒也死了。
辛家因此覆灭。
没什么好犹豫的。
阴差阳错般,孙玮在此时出声:“我是孙玮,温是我母亲的姓氏。”
辛之聿眯着眼,冷色眸光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孙玮不躲不闪,依旧看他。
不同从前,如今的辛之聿,正如那座奢华又威严的宫殿,所有白骨和血都藏在椒墙玉瓦之下。
但有一些真实的存在不会改变。
在辛小将军面前,求饶、诉苦、痛哭……都无用。
他从不信苦衷。
况且,孙玮清楚,自己并无苦衷。
辛之聿慢条斯理般地问:“你在激怒我?”
孙玮垂眼。
这个举动,像是默认。
“你想死?”
辛之聿冷笑,又纠正自己的措辞,“你想害我?还是救你自己?”
孙玮不答。
他自然不答。
他怎么会答?
辛之聿懒得想了。
剑在他手上。
在他的人生中,没有“一笑泯恩仇”的事。
只有“一死泯恩仇”。
只这时,本该在休息的卫兵惊喊:“起火了!”
他们纷纷站起身,拿上了尖矛和利剑。
不远处有火光冲天。
正逼近姜姮所在的月台。
21.公道
卫兵纷纷上前,宫人向后缩成一团,姜姮被簇在中间,面不改色,只眉眼之间有几分倦意。
“殿下。”孙玮从侧坡走来。
他身上盔甲未卸,脖颈上血肉模糊,声音嘶哑而破碎。
姜姮瞥了他一眼,目光定住,像是极其惊奇一般:“谁伤了郎中令?”
一句“伤”是避重就轻。
这架势,分明是要杀他的。
周围人默不作声。
孙玮沉默不答。
姜姮笑着往一旁投去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阿辛,是你吗?”
众人的视线随之汇聚一处。
辛之聿从背光处走来,左边身子被火光照亮,右手上拎着血迹斑驳的铁剑,脚下影子随热浪扭曲。
偏偏唇红齿白,艳胜春花凋零之姿,色若秋月初升之芒。
乍一眼,竟瞧不出他是人还是鬼,只觉山林绿意幽幽,夜风瑟瑟。
他答:“是我。”
言语间,不见惶恐和得意,仿佛只是极其寻常的一问一答。
姜姮从人群中走出,不紧不慢地来到他身前:“怎不动手了?”
孙玮在看他。
卫兵和宫人们面上皆有不自知的忌惮和敌视之意,生怕他发狂砍人,但又顾虑姜姮,皆有意往孙玮靠近。
辛之聿笑了笑,“怕你再给我两巴掌。”
又补充一声,“疼得很。”
姜姮注视他许久,一直没有说话,忽而便牵住了他的手,拉他向前走去。
她的手不大,皮肤细腻白皙,一看就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辛之聿盯着,不自觉就想到那打在他脸上的两巴掌。他快忘记了当时的疼。
“我该杀他吗?”辛之聿问。
这个问题不像是他会问出口的。
姜姮认真想了想,然后答:“不该。”
她讨厌死人。
一直都是。
能面不改色看一个活人变死人,但不代表她喜欢看别人死在面前。
可孙玮没死,辛之聿没杀他。
为什么?
姜姮苦思冥想,还是不解。
与此同时,那群火光涌上了月台。
并不纯粹的光亮照亮了一张张老实巴交的脸。
有小宫人小小惊呼出声:“怎么是……”
月台太狭小,站不了太多的人。
除了县令之外,剩余百姓三三两两成一排,挤在石阶上。
都是青阳县的百姓。
县令到底为官多年,练出了皮笑肉不笑的本领,即使才受辱不久,此时仍能扮出真诚模样。
“殿下,青阳县百姓心系殿下,恐殿下遇不测。民意难违,臣只好同他们一道上山,若殿下无事,我等也好放心,只……”
县令自顾自说着。
姜姮没有搭理,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身边之人上。
“殿下?”
县令一番“肺腑之言”给空气听了去,他只好略略拔高声调,往前倾了身子,又唤一声,“殿下!”
姜姮仍望着辛之聿,双眸有星光点点,异常狡黠生动。
她问:“为何不杀他?”
姜姮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手心很凉,像月光。
在黑夜中,辛之聿难得茫然,他试图思索,却无解。
姜姮浅笑晏晏:“本宫好像知晓答案了。”
再看县令那张老脸时,姜姮神色缓和许多,甚至有心开玩笑:“县令是知道夜凉风寒,才亲自来送被褥、火炬了吗?”
老县令僵住,许久才找回声音,“被褥还在山下,火炬是在的。”
“言悦快叫几个人上去,别辜负了县令的好意。”姜姮仿若浑然不懂如何看人脸色,我行我素地吩咐了下去。
“遵命。”言悦得令行半礼,转身便指了三人,一同上前。
那持火炬的青年不知所措,频频张望,未等旁人出个主意,手上火炬便被言悦用巧力夺去。
老县令脸色更难看。
青阳县上山百姓有数百人之众,几乎人手一火炬。
若要一一没收,就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事。言悦一时犯了难,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姜姮的心思。
将手上新得的火炬,倒过头来,往石头上一摁,见姜姮仍端着笑,她连着又抢来七八束火炬,痛痛快快灭了干净。
四方的光暗了不少,没那么刺眼了。
“殿下!”县令不敢再让言悦动作下去,急急忙忙叫了一声。
“嗯?”姜姮睨他一眼。
县令语速不敢慢,“殿下可见到那妖道了?他可曾说什么?”
他明知故问着。
一行人就拥挤在月台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如果见到了人,姜姮又何必在这儿吹冷风?
这老县令连声叹气,又是愁眉苦脸地故弄玄虚,让人见着便烦心。
这回,姜姮连笑脸都懒得给他了。
直言问:“县令有话不妨直说。”
老县令连连唉声叹气:“殿下,青阳县百姓,受苦已久。”
“纵是殿下仁善,愿为我县百姓申冤,但臣身为当地县令,怎能袖手旁观,”
“于是,臣广邀县中勇士,为殿下助阵,还望此行,能一举葬送妖观。”
姜姮却问:“何来妖观?”
县令:“殿下身后。”
姜姮回头一望,又笑答:“本宫怎未曾看见?好好一个青阳观,到县令口中,怎就成妖观了?”
这话说得明白。
“殿下!”县令心头有警钟长鸣,他立刻高声一喝。
“我县百姓深受其害,殿下于视无睹吗?”
这一句话,半是劝诫半是警告。
当今天子最重名声,他可以宠爱一位碌碌无为的女儿,却不能包庇一个尸位素餐的公主。
而姜姮没了皇帝父亲的宠爱,便一无所有。
原来是为此。
先一步,是谋她的善意。
后一步,是算她的私心。
县令千算万算,就为借她的势,一举剿灭青阳观。
人群中布衣青年往后几步,有一群寻常装扮的农人上前来。
他们神情怯懦,不知该往何处放手脚。
其中一人先磕起头来,其余人有样学样,皆叩首。
县令再次重申:“殿下,苦主们都等着你我,给他们一个交代啊……”
姜姮想,自己应该顺坡下驴的。
这样最好,省了麻烦,还能捞个心系百姓的好名声。
反正,为纪太后寻医问药这本就是个幌子。
但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交代?阿辛!”
姜姮视线轻盈,又翩翩落向身侧少年。
“你说,我该给他们,什么交代?”
辛之聿淡淡望来。
姜姮自然而然笑道:“以古鉴今。小河村的事虽过去才一年,但与此情此景,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她问得轻巧,言语中是极其天真的残忍,“你是如何想?”
辛之聿抬起眼。
同时,孙玮剑出鞘,警惕防备。
众人皆茫然。
姜姮目光掠过孙玮手中剑,与辛之聿玩笑般道:“郎中令尽忠职守,他怕你伤我,还亮出剑来。”
“所以,你会吗?”
众人才看见,那落在宽大衣袖下的剑,剑上血已凝固,宛若一道铭文裂痕。
而握着剑柄的手,修长又有力,仿佛天生善琴。
就连声音也动听,无需精雕细琢的辞藻,只随口一说,就暗含音韵之美。
“你故意的。”
辛之聿眼角又染红霞一片。
姜姮幽幽叹息,只用指尖轻点那一抹透着晶莹亮光的艳色。
她是极其不愿意看辛之聿露出这幅模样的。
如此琼姿,该是如翡公子,不大悲不大喜,端着、拘着,像他。
而不是这样的,有些咄咄逼人,有些惹是生非,锋利又难缠。
但姜姮的确是故意。
她明明知,小河村往事是他心头伤,可她非要刮开痂,再一下一下地戳着死肉。
但人心难测,离不开反复试探。
这次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姜姮笑得真心实意,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
阿辛……
阿辛,阿辛。
那柔软无力的指,以一种笃定而强硬的姿态侵入他的手。
原本被紧紧握在手中的剑被强占去了位置,“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是十指相扣。
“你别疑我,我会伤心,真的。”姜姮声音柔软似绒,挠得辛之聿晕头转向。
“他们算什么?若是让你不开心了,是他们的错,本宫不提了,好不好?”
孙玮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
阿……辛。
辛,是他的姓氏。
这个称谓,是合乎常理的。
但孙玮忘不掉,那烈日黄沙中,迎风飞扬的黑底旌旗。
三军随帅旗行,旗折战败,旗在人在,不是老兵不能扛旗。
可总有资历最浅的小将总会嬉皮笑脸上前,伸手去讨。
问他原因。
小将挥杆,旗帜随风舞。
血色的“辛”字,是他姓氏,是他祖辈的光辉岁月,是他此生的来日方长。
是公主对他的“爱称”。
孙玮此刻的恍惚,被姜姮尽收眼底。
不止是他,人人见她亲近辛之聿,就有心思浮现。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
昭华公主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权势和安稳,太过诱人。
县令不肯放弃“上上策”,想借辛之聿做最后一次努力。
“这位……”
但开头就遇了难,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辛之聿。
县令急中生智,想着言多必失,便不再言语,而是直直跪下。
他这一跪,剩余的青阳县百姓也跟着跪下。
跪,有时是谦卑姿态。
有时,便是逼人意味了。
怎么能这么像呢?
姜姮没去过北疆,但见这一幕,似乎也亲临了小河村。
小河村百姓也曾跪辛之聿。
听说,那小河村和辛家军军营离得极近,是隔河相望。
军营中的男人守纪严明,村中村民热情好客。
农时,得闲的兵们解甲归田,帮村人耕种。
丰收,喜笑颜开的村人送去瓜果,给他们解馋。
小河村百姓是父老乡亲。
所以,当父老乡亲跪满一地,为求他,举兵反周。
辛之聿动摇了。
他知道,皇帝忌惮辛家军已久。
他也知道,自古位高权重的武将,少有善终的。
眼下见村民三言两语,他以为是民心所向。
于是,辛之聿劝说了父亲,起兵谋逆。
辛帅犹豫许久,终于被独子说服。
谋逆第一步,先除去地方太守,以将北疆牢牢掌握在手中。
世家大族内腌臜事不会少,只要稍留心,就能寻见不少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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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地驱农,欺男霸女……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是死罪。
于是,张家理所当然的被灭。
第二步,广积粮,勤调兵。
北疆一年五月冬,屯粮过冬是必须,辛家军防御外敌,调兵是常事。
动静很小,城中其他豪族并未察觉,还一个劲在哀悼张家。
但再小的动静,也瞒不过只有一河相隔的村人。
那日,有村人请他过河,说备了佳酿,还斩了鸡,邀他过佳节。
辛之聿兴然而往。
他还未入茅屋,先见铁光二道,就映着雪色,落在他眼中,是略深的颜色。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继续往前。
一入门,两把利刀向他砍来。
身经百战的身子率先行动,拔剑、杀敌、收剑。
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倒下,旁边掉着两把磨利的刀,是杀猪用的。
辛之聿后知后觉,去认二人长相。
都是村中能干的小伙,还曾同他说过,如果不是家里农活中,就和他一起去疆外,杀蛮族。
是要杀他。
不是请他喝酒吃肉啊……
辛之聿愣神,回头,却是一张张混杂着恐惧和难堪的面孔。
小河村村民怕辛家军起兵谋反牵连自身,妄图先杀他,再告发,将功抵过。
他们理由如此充沛。
他们言语如此真挚。
和当日,劝他谋反称王时,是一模一样的一张张亲近面庞。
是如此的。
人言能将他轻飘飘地捧到天上去。
可当他摇摇欲坠了,却无人伸手接他,还想着逃远些,省得砸到自己。
辛之聿又气又恨。
却分不清心里头是恨多,还是气多。
但小河村村民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
覆水难收的道理,即使是不识字的农人,也清楚。
何况,都已经动刀子,死了人了。
一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辛小将军,将剑锋指向了小河村村民,就像对待敌人。
他忘记了,他过往的敌人有兵有马,和他一样,是杀过人的。
而眼前的村民,都是普通百姓。
等他回过神时,一半人死在他剑下,还有一半人被推倒,被踩踏,也死了。
白茫茫的雪。
冒着热气的血。
天地被杀得泾渭分明,只辛之聿握着手中剑,形单影只地立在原地。
姜姮揉弄着那只手,指缝、指尖、指侧,她都细细地探索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手,密密麻麻的茧子布在上头,掌心有一道硬硬的疤痕,是月亮的形状。
同样是杀人。
一些人的手,娇嫩白皙又金贵,只需握笔落字,就能取天下人的命。
怎么想,都比辛之聿辛辛苦苦拿剑砍人好。
她该好好养养他这双粗糙的爪子的。
姜姮出神。
视线不经意又落到孙玮脖子一侧的伤。
她忽的想起,自己曾说过,要让二人好好谈谈,眼下便是极好的时机了。
姜姮笑着叫孙玮上前来:“郎中令当时为父皇所出的计谋是极好的,今日难得得闲,不如你再同我们说说?”
孙玮安静。
姜姮慢条斯理:“你对阿辛有愧,一心求死。这个傻子也是,只做困兽之争。”
“既然如此,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明白了来龙去脉,解开了心结,也能两全其美。”
孙玮紧紧握住了剑,可明眼人都能瞧见,那包裹在躯壳外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此时消失了。
只剩下脆弱的身躯和跳动的心脏。
但他仍然不说话。
姜姮不耐烦,索性自己说。
她铺叙了不少,正要提到重点时,孙玮开口:“我曾数次去往小河村。”
“鼓动辛家军造反,杀你自保,二事背后,皆由我造势”
他语气沉沉,声音清晰。
“辛砚,我对不住你,但我不悔。”
辛之聿没有反应。
姜姮懒懒抬头,让孙玮退至一旁,不忘提醒:“你若要以死明志,等回长安后。”
县令一等人早已听愣,生怕下一刻,自己也成刀下亡魂,缩身在一旁,不敢出声。
“原来,你都知道。”
姜姮抬头,恰好望见他那双静静的眸子。
“你一开始就知道,所谓公道,是不存在的。”
姜姮笑了笑,是默认。
天下为公,正确为道。
辛之聿不过一个乱臣贼子。
他哪来的公道?
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败了,简单而明确。
“无妨的,你不过是谋逆,我又不在意你那些琐碎往事。”姜姮道。
不是的,不是。
辛之聿深深闭上眼。
战友、长辈、亲族、父母……还有无数或无辜或不无辜的陌生人。
姜姮还在继续:“你莫要想东想西,就让往事随风而逝,你与我,天长地久。从此,无人会再提往事。”
“人都要向前看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是如此吗?
是如此吧。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野心会消散。
思念会褪色。
爱恨都渐渐模糊了。
“但你可以抓住我。”
姜姮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抚上了自己的脸。
辛之聿缓缓睁眼,见到了那双含水的眸子。
22.真相
离得最近的几人,听了只言片语,虽猜不出三人所谈论的是何事,但都能瞧出来,那荡漾在姜姮眉梢眼角的笑意。
一时,各怀心思。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乱了县令原先的计划,他一边痛恨这来历不明的宠儿占去了姜姮全部的目光,一边又暗暗羡艳,到底是人年轻,又有好皮囊,才轻易引得贵人垂怜。
但他也看明白了,姜姮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他,也无心去伸张“正义”。
天边已有蒙蒙亮光。
又一日。
县令等不及了。
他直起身,甩甩袖子,转身直面一张张土气又老实的面庞,言语间不见谦卑和软弱,而是透露着极其坚定的果决:“贵人已被妖道迷惑。”
姜姮眯起了眼。
言悦顿时警觉。
“苍天不仁,不给我等出路。”
县令厉声,“既然如此,我们便挣一条活路出来!捣妖观,除妖道!”
下头乌泱泱的百姓目光从茫然,再到坚定。
也高声呼喊着:“捣妖观,除妖道!”
县令不再看姜姮,而是从身边人接过武器——一把锄头。
他年老,但先行,挥起锄头,狠狠往大门上砸去。
锄头被卡在了木头缝之间,这一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他身后的无数人,争先恐后地上前,或拎着斧头,或扛着锄头,或挥着木棍,气势汹汹。
火光涌来,像是点亮了天。
原本藏在门后听着动静的道童,惊慌失措。
观里头亮起了灯。
有脚步声,有重物被推动的声音,还混杂了几声啼叫声,像是婴儿的。
门外的百姓也听见了。
动作更用力,表情更凶狠,正义更明确。
卫兵戒备着,摆出阵形,将姜姮护在中央。
言悦紧张地问:“殿下,我们要做什么吗?这木门挡不了多久吧。”
她话刚说完,木门就被硬生生砸去了一半。
和言悦交谈过的小童睁大了眼,满目惊恐,她强装镇定,可眼泪“吧嗒”落下,像是被吓傻了。
言悦心被一揪:“殿下……”
姜姮说:“我们能做什么呢?这老县令说啦,本宫被迷惑,神志不清了。”
这老县令打得一手好算盘。
如果能拉拢姜姮,便扯大旗,做狠事。
如果不能,也无妨。
百姓只有在真正绝望的时候,才会拿起武器,奋起反抗。
她被算计了。
姜姮幽幽叹息,有点生气,但不多。
说到底,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干系呢?
她盯着辛之聿,在他望回来时,嫣然一笑。
“回宫后,你教我骑射吧?”
辛之聿一顿,缓缓点头。
姜姮又道:“来年开春,万国朝会,有游猎,你陪我去。”
辛之聿沉默许久,“嗯。”
姜姮笑:“阿辛,你就陪在我身边,年年岁岁。”
“年年岁岁?”
“是啊,年年岁岁,在长生殿,在公主府,你和我。”
辛之聿认真又艰难的,想象着她话语中所描述的来日。
脑中却一片空白。
孙炜几欲开口,却在姜姮瞥来凉幽幽的一眼,下意识选择了闭嘴,不知在忌讳什么。
另一边,木门已烂。
写着“青阳观”三字的牌匾被取下,由两位县衙小吏打扮的男人拿着。
县令站在最前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觑了姜姮一眼,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又当着众人的面,接过斧头,狠狠劈下去。
也许是,这件事早已成了执念。
老县令爆发出与老迈身躯全然不符的力道。
牌匾裂成两半,“阳”字化成碎木。
“姜姮,这就是你的见礼吗?”
一道冷冽又清透的声音响起,仿佛一阵夜风呼过。
她直呼的,是昭华公主的闺名。
人人愣神。
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只见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着素净道袍,从观中走出。
她素面如冷月,发间别藤条,简单且出尘。
而她身后,则是十来个惊魂未定的小童。
“这位是……”县令试探。
姜姮笑,“老县令,她便是你口中的妖道呀,怎得不认识了?”
众人错愕。
眼前人,与他们所想的邪恶老道的模样相去甚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小童扯了扯她的衣袖:“观主,门被砍坏了。”
素衣女子扫过一眼,视线在掠过辛之聿面庞时,有微不可闻的停顿,随后如常挪开:“诸位是有何事?”
县令怀疑,他只知这青阳真人和他是同龄人,三年前便已经逝世,却不知这观里又换了新的主事人。
县令:“敢问,妖……青阳真人在何处?”
“我便是。”素衣女子冷声,不像是软弱的人。
县令隐隐有了退意。
姜姮看热闹不嫌事大:“青阳县百姓说,你专掠县中女婴,取婴孩心脏炼药,以求长生,可有此事?”
素衣女子掠过她一眼:“我的确抱来许多女孩,可原因,不如问问这位县令。”
她骤然拔高了声音,却不尖锐刺耳,而是沉稳有力,如大地深处的振鸣。
“身为父母官,你可知,青阳县中多有溺女婴之事。”
县令欲逃,却被生生逼住,只好钉在原地。
“这样的事,本官怎知?况且,大多数人家清贫,无力多抚育一个孩子。”
姜姮先笑出声,是嘲笑。
她仍牵着辛之聿,垂头把玩着他的手,同时道:“那男孩怎么没被掠走?看来,是男孩儿贱,女孩儿贵,这青阳真人,才专掠女婴。”
“农人多重男轻女……这本官,如何管?”
“《大周律》有条例,若无故溺子,则流放。县令是不管,亦不想管。”
小童们紧紧拉住了她,努力地靠近她,素衣女子对他们安抚地一笑。
抬眼,又冷视青阳县众人,“百姓家贫,无以归,是官府失职。县中有善坊,应行慈善事,赡养老者,养育幼儿,百姓宁杀子不弃子,是不信,更是官府失指。”
“不是你纵容,不会有如此多女婴被溺杀。”
不是县令纵容。
青阳观不会“掠”如此之多的女婴。
更不会有如此之众的女婴,还未被“掠”,就死于生父生母的手中。
她掷地有声。
青阳县百姓们大多都听闻过,亲人、邻人溺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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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讪讪。
县令无言以对。
姜姮听闻,问左右:“真有此事?”
孙炜沉沉应声:“青阳县内善坊,因入不敷出,早已取缔。”
“入不敷出?本宫怎记得,各地善坊是由当地官府经营?莫不是……贪污。”姜姮轻笑。
县令苍白着一张脸。
姜姮俏皮一笑:“看来,本宫说对了。那让本宫再猜猜,你此次事,是为何……”
她慢慢挠着手心上的茧子,辛之聿感到痒,不自觉要收回,却又被紧紧握住。
她道:“本宫知道了,是拆东墙补西墙。”
大多数人不解。
唯有几人听明白了。
孙炜意外,言悦崇拜。
素衣女子缓缓蹙起了眉。
青阳县本是青阳候的封地,六成的税收要交到观中,三成的税是留着官府运作,剩下一成,交予朝廷。
这些年,青阳县交给观中的粮食、丝布减少,可还是不够县中运作。
县令的确贪污。
他老了,但不甘只做一个小县令,就需四处找门路。
通门路,要金子银子。
钱财不够,他就将心思动到了青阳观上。
他以为,这观中早无人主事了。
他以为……只是一些互相拉扯的孩子,他能顺利完事的。
县令闭上了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身子却诚实,颤个不停。
“杀了吧。”
姜姮轻飘飘地说道,“本宫爱民,决心还百姓一个公道。”
这话,是县令请姜姮伸张时所言。
“不!殿下!我有错,但……”
县令趴倒在姜姮脚前,努力去勾那双靴子,满脸哀求。
他深刻意识到,何为贵人,谈笑间,能杀人,便是真正的贵人。
宫人垂头。
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是否上前。
孙炜也不动。
姜姮嗤笑,亲自拔了剑,递给辛之聿。
辛之聿定眼看她。
素衣女子眉未展:“姜姮,你可能保证,下一任县官清廉忠正,执法严明?若不能,杀他无用。”
不如留他……
她话还未说完。
一颗人头滚地,有花白头发散开,死不瞑目。
辛之聿握着剑,面不改色。
素衣女子快步上前,挡住了小童们的视线,她冷笑:“姜姮,这回,你倒是找到能和你狼狈为奸的家伙了。”
说完,她转身,带着小童们回观中。
青阳县百姓们早趁乱下山。
天光倾斜而下,照亮山间角落,青阳观观门处,一片狼藉。
姜姮问:“你怎就杀他了?”
辛之聿如常答:“难道,不是杀他?”
他问,她递剑的原因。
“是啊,当然是,他该死。”
姜姮眼睛亮亮的,像归巢的燕子一般,投入他的怀中。
“抱住我。”半命令的口吻。
“手上是血。”
辛之聿迟疑一瞬,还是探出了手,松松地环住了她,又别过脸。
“狼狈为奸……纪含笑这词用得妙。”
姜姮双手抓着他身前的布料,低低地笑出了声,“我与你,就该狼狈为奸、为虎作伥,如此最好。”
23.真心
观中只有一间空房,不大,只能放一张软榻,再在榻边放一席褥子,便无更多空间。
姜姮走入时,挑剔地环视了一圈,但没说什么,只叫宫人都退了出去。
这屋内只剩他与她。
从前二人也常常独处,可直到今时今日,辛之聿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寻常关系。
没有一对普通男女,会自然而然地居于一室。
屋外又黄昏。
或许是夜色挑起了姜姮的兴致。
她打开了三抬木箱子,将里头的衣裳摆了一屋,深红的、宝蓝的、墨绿的……皆是按他身量裁剪,长安城内最时兴的款式。
她又亲昵地唤他。
“快将你身上的脏衣服脱了去。”
辛之聿手指不自觉弯曲。
姜姮误以为是他浮想联翩,笑着道,“脱去后,再扔到屋外,叫他们拿远一些,烧干净。”
原来是,杀人时,血溅到他衣袖上了。
玉组,腰带。
辛之聿解外衣的动作很慢,与他拔剑杀人时的雷厉风行相去甚远。
幸而,他未被催促。
事实上,纵使北疆常年极寒,军营中的小伙儿,练到兴起时,也会脱衣,赤裸上身。
有时还会暗自较量,那位老将肚皮圆滚,是吃多了酒肉,这个小子肩太窄,像是没力气。
辛之聿虽不明说,但也曾暗暗得意过,他自幼练功,虽比不上那些正值壮年的,但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
但不知为何,此时,这衣服就不肯脱去。
害羞得莫名其妙。
辛之聿蹙眉。
上衣被扔至一旁。
他平静地上前,想要拿起最近的衣服披上,却被喝止。
“这件月牙白的。”
姜姮才将视线挪向他。
她面上有一瞬的愣神,随后站起身来,立在辛之聿身前,面不红心不跳,举起手慢慢摸着他炽热的胸膛,若有所思地点评道:“热的,硬的。”
“我见过姑姑府上的那些男宠,听说都是她花大心思四处搜罗来的极品,但个个不如你,貌也是,身材也是。”
“我自幼从军……”
辛之聿口头的话,戛然而止。
姜姮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腰窝处。
那里有一道旧疤,长一指,睫毛宽,是当年和羌人作战时,留下的。
她挪开了指,这次落在了左胸下。
是箭伤,只差一寸,就射中他的心脏。
这个疤痕,很狰狞可怕。
辛之聿忽而明白了,他迟迟不愿意脱衣,是不愿让她见到,这些旧伤。
他不避讳将这些疤痕露于同僚,也曾不忌讳告诉父亲。
因为,他知道,这些伤是他的荣誉。
同僚会敬佩他,父亲会心疼他,但更会告诉他,真正的将士,都曾受过伤。
但他不确定,姜姮会怎么看待。
辛之聿不自觉想起,出宫前,她曾砸碎了一箱玉珠子,因为玉上有一点黑色瑕疵。
当时,他不理不睬,只当她骄纵奢靡,以至于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否还有旁的原因。
“这个疤,是三年前剿山匪时留下的……”
辛之聿下意识开始讲解来历。
“很疼吧?”姜姮笃定地问。
“嗯……疼得很……每次阴雨天,都会疼。”
他在胡说八道,是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自然而然地胡说八道了。
他年轻身体好,这些伤早就好全了,只是曾经的他不大在意这些疤,才任凭这些丑陋痕迹留在他身上。
姜姮眼底一闪而过的,像是心疼,“长生殿里有玉兰膏,去疤止疼最好。等回去,再好好养养。”
“好。”辛之聿答。
姜姮还在看这些伤疤。
辛之聿望着她。
姜姮生得很漂亮,鲜活又精致,和那群豪族女郎不一样。
他一直承认她的漂亮。
但她很懒散。
不喜涂脂抹粉,是因弄妆耗时耗力。
不喜做时兴的发型,是嫌簪钗太重。
她不是娇滴滴的女郎。
能见血,能横行霸道,还能面不改色地叫他杀人。
他原来,一直注视着她。
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她。
“姜姮……”他郑重其事地叫着这个名字。
她抬起眼,眼睛一亮:“这件月牙白的衣服,你快上身,叫我瞧瞧。”
她向来喜欢各色的华衣。
辛之聿照做。
刚拢上衣服时,他的眼睛被遮住。
一点柔软的暖,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唇上,又有一扇俏皮的尾,在细细地寻觅、探索他的存在。
辛之聿心里忽的软得一塌糊涂。
他清晰地认识到,那疯狂在他心头生长的枝桠,叫做爱慕。
辛之聿突然想抱抱她。
可他还未伸出手,姜姮先离去。
他眨着眼,巴巴地望着姜姮。
“我……”
姜姮对他笑笑,不言语,转身窝回了榻上。
圆月又升起,冷光入屋,照出她眉眼之间极淡的疏离,像是倦了。
辛之聿上前,蹲下身,主动握住她的手。
姜姮垂眼,目光落在二人相交的十指上。
“我知道什么叫狼狈为奸,什么又是为虎作伥。”
少年声音清晰有力,双目灼灼有光。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姜姮倚在榻上,看他认真述说。
他不是什么忠臣良将,她早清楚的。
“但我保证,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辛之聿很确定,但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姜姮的确累了,她缓缓阖眼入睡,羽睫又长又黑。
辛之聿跪在褥子上,望着榻上姜姮安静睡颜。
良久后,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与姜姮握起的手,起身离屋。
月台上,尸体被挪走,但血迹凝在青阶上,未被清走,还引来了不少蝇虫。
孙玮立在血渍旁,望着辛之聿赤手空拳地走近。
他冷静道:“是要杀我了吗?”
辛之聿挑眉,环视四周。
此刻青阳观内住了近两百人,连半夜起身去个茅坑,都要排队等待,也就这刚死过人的月台,还是一片死寂的。
“你不会放过我。”孙玮侧身,正对他。
“是。”辛之聿答。
孙玮将佩剑解下,扔向他。
辛之聿接住:“你想死?”
“我确有罪。”孙玮闭上眼,像是将接受惩罚的犯人。
他知道,自己做了多少错事。
他从未忘记,往日在军中的那些同僚。
他知道。
北疆谋逆案最大的恶人,是他。
若无他,不会死这么多的人。
他得到了惩罚,自北疆回来后,他加官进爵,但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他一闭眼,就能想起那些旧人。
那一群白骨怒视他,要将他生吞活剥。
但他睁眼,只能看见锦衣华冠的自己。
他知道,这些惩罚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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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孙玮决心迎接最后的罚。
但辛之聿迟迟未动,这并不像是他的作风。
孙玮睁开眼,只见剑刃从他脖颈前掠过。
疼痛袭来,但他没有死。
孙玮盯着地上的断臂,又盯着他。
辛之聿将剑扔回他身前。
“为什么?”孙玮问。
辛之聿道:“因为她。我杀了你,是给她惹麻烦。”
当初不肯回答的问题,如今却能理直气壮的说出。
辛之聿毫无纠结之意。
他既认清了自己内心,又有何可踟蹰不前的呢?
孙玮诧异一瞬,随即了然:“我该谢她。”
银色月光,白衣少年。
他行事坦荡,一如当初。
爱得果断,恨得干脆。
辛之聿离开后,孙玮沉默地站立在月台上许久后,拾着断臂,也缓慢离去。
纪含笑见证了全程,不由得蹙眉:“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件事?”
夜风阵阵,姜姮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不止是。”
“那还有何事?”纪含笑耐着性子问她。
姜姮却不答,只是看着她。
“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纪含笑正要从阁上下去。
却听身后姜姮幽幽道:“老娘娘快死了。”
“父皇不想让她再活下去了,你不想再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纪含笑脚步一顿:“她不一定想见我。”
“她会见你的,亲母女,打断骨连着筋,她肯定想见你的。”身后的姜姮像是笑了一下。
“当初为了入宫当皇后,她不得不舍弃三岁的女儿,将她送走。”
“她想是等地位稳固,再把女儿接回来,可等真站稳了脚跟,才知道家中兄弟早将她送给青阳侯当嗣女。”
“自己怀胎十月才产下的孩子,竟是成了别人的女儿,想见都不能见。老娘娘这一生,最亏欠的,也就你了。”
天家秘闻,过往苦事,就这样被姜姮极其轻易地说了出口。
纪含笑转身,直言问:“你在算计什么?”
“怎么是算计呢?”姜姮眉眼弯弯,可眸子是淡淡的颜色。
她道:“是各取所需,也是两全其美。”
“老娘娘想见你,我也有事求她。求人做事,要真诚,于是,我便来请你了。”
言辞之间,像是真诚至极。
但纪含笑半信半疑。
又有冷风吹过,拨云见月。
光亮清晰了姜姮眉眼,她目光所至,是远方。
纪含笑也随之望去。
走在老旧斑驳小楼间的,是一道月白色的背影,清瘦又高挑。
纪含笑蹙眉思索片刻,记起少年的名字,阿辛。
姜姮曾用极其缱绻的口吻唤过他。
二人,一个装腔作势一个拔剑杀人,很是默契。
像是天造地设。
因此,纪含笑记住了他。
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留心了这个少年。
纪含笑顿住,忽的想起了,曾在何处见过这面庞。
她厉声讯问:“姜姮……你究竟在算计什么?”
姜姮垂头,大氅毛领将略红肿的唇遮挡住。
“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我只想见他。”
她想的,只会是远在天边的人。
近在眼前的那个,不是。
“那他算什么?”纪含笑平静问。
姜姮认真思索:“阿辛很好,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不是他。
24.作画
又一天,旭日初升。
暖煦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月台上。
有两小童,一人打水,一人持帚,正清理着昨日留下的腌臜痕迹。
言悦唤了几位宫人一同上前,还翻出了县上新买的丝瓜瓤,帮她们一道清扫。
见香炉上的青苔被狠狠搓了搓,又被清水冲去,小童阿雅刚想做声,又憋了回去。
言悦知道,这故作老成的小女孩是想说什么天人合一,她暗自笑。
一旁卫兵也并未闲着,他们新砍了两棵树,打算修缮那夜被攻破的大门。
这时有一人从远处缓慢走近。
身为郎中令,孙炜身上并无恶习,每每出行列队,他都会在众人之前,到达点名。
今日清晨,却是起晚了许多。
“大人!”有卫兵上前几步,想要问他事,可还未走近,就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孙玮面色苍白异常,虽步履不停,但每一步都极小,随着步伐前进,身子似踩在了云端,摇摇欲坠。
而更渗人的,却是他左臂处,那里身躯消失了一截,只剩衣袖空荡荡。
他像是凭白少去了十年,一夜老去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威武雄壮、前途显赫的郎中令了。
“大人!”卫兵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快步上前,将他围在了中央,目光关切。
有脾气较急躁的先发问:“是谁?”
“无事。”孙玮平静,可言语之外,有哪处像他所言一般?
这四姆山上,除了一观一县外,只有几家零散在山间的猎户,并无成群结队的山寇和盗匪。
除此之外,又何来人,能伤武艺高超的郎中令?
众人忽得心领神会,又面面相觑,在彼此眼神中,看到了那个答案。
“是那个小白脸吗?”
“定然是他!”
“不过仗着殿下的势,竟如此无所忌惮!”
……
卫兵们义愤填膺,大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必须要去找姜姮理论的气势。
宫人们也小小骚动,皆将目光投向身为领头女官的言悦。
言悦微微摇头,示意大伙儿勿看、勿听,只安静做着手上事就好。
见清扫蛛网的小童忍不住抬起耳朵,言悦不动声色,往前一站,挡住她视线,“快打扫,等我们下山走后,这些活,就只能你们自己干了。”
吵闹声中,有一袭绯色华裳淌着光,不紧不慢地闯入众人眼前。
姜姮抬眼,笑得娇懒,“又吵起来了呢。”
四周静了一瞬。
随之,一方脸阔鼻的卫兵率先上前,正对姜姮下跪,不卑不亢:“郎中令无辜被伤,我等疑心,这伤人者仍留在观内,还请殿下明鉴,允许我等揪出这伤人者。”
“那你以为,是谁呢?”姜姮不紧不慢地问。
中午时分,天光呼啸而下。
月台之上,并无树荫遮阳。
姜姮半眯着眼。
言悦向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是叫人去拿青纱伞。
可下一眼,就有一人大步上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姮身后。
“是——”剩下的半句话,被堵在了嘴边。
方脸卫兵顿了顿,不自觉拔高了声音,“是殿下榻边之人。”
同时,耳边亦有一道声音响起,就两个字。
姜姮听见了。
辛之聿将手中的青纱伞举高了些,再向她微微倾斜而来。
阳光不再刺目,姜姮能彻底将眼睁开,以便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辛之聿穿的是昨日她选的那件衣裳,一身月牙白,袖口处有竹纹,简单又干净的裁剪,衬得少年如松如柏。
又恰好有一线光影落在他面中处,乍一眼望去,先瞧见的,是红润有光的唇,和平下巴上浅浅的小窝。
“为何本宫听说,是山中野兽出没,这才伤了郎中令呢?”姜姮轻笑。
方脸卫兵猛地抬起头,他方才分明听见,那少年所说二字是“是我”。
他分明已经承认。
“郎中令何在?”姜姮又问。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小径,孙玮面无哀色或愤怒,神色如常,照样是木头脸。
只上前而来事,他空荡的衣袖会随步伐,不自然地前后摇晃。
“孙玮,你如实说来,本宫绝不偏私。”
这话像是秉公执法的判官,若不看她,那像蛇尾一般,勾住身侧少年小拇指的手。
方脸卫兵敢怒而不敢言,只侧着上半身,正对向孙玮,希望他能将真相说出:“大人!”
孙玮神色如常:“正如殿下所言,是玮昨日在月□□自赏月,却有猛兽突现,咬断了某左臂。”
“呀……”姜姮睁大了双眼,仿佛又惊又怕,又连声询问,关怀体恤,“那可有及时诊治?”
“谢殿下关怀,血已止住,某无事。”孙玮答。
孙玮只将此事轻拿轻放,但按实际条例来说,怎会无事?
面容有碍、身体有缺者,不得入朝为官。
孙玮断了一条臂。
即使皇帝再欣赏这位进退有度又有谋忠心的年轻人,也不会让他再行动于台前。
运气好一些,他可以在皇帝的怜悯之下,继续做个空有名号的郎中令。
运气差些,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便将自此从高处跌落,碌碌无为一生。
照影下,姜姮略略抬起头。
辛之聿站立都自然,似乎不认识孙玮一般,也似乎是,只纯粹不在意他了。
“如此最好。”
姜姮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又有几分懒意舒展地攀上了她的眼角。
孙玮退下。
卫兵们仍有愤愤之意,跟上他来,可见孙玮不欲再说,欲言又止。
孙玮又派出命令,接着修葺破损的木门和屋顶。
他们不自觉看向他完好无损的右臂,只好照令做事。
另一边,姜恒牵着这匹“出没在山间的兽”到了树荫底下。
她踩着落叶,有“嘎吱”声不断。
她若无其事告诉辛之聿,道:“对了,张浮没死。”
“是连珠在昨日飞鸽传信告之于我的。”
“可惜了。”辛之聿淡淡道。
姜姮笑:“是可惜,都动手了,可还是给他留一条命,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事不断呢。”
“殿下可以把我交出去。”辛之聿道。
姜姮用指尖勾了勾他手心,“别胡说八道,本宫舍不得的。”
她又理了理他身上的衣物:“你从前爱穿白色吗?”
“不穿。”辛之聿答。
姜姮追问:“为何?”
辛之聿瞧她一眼,言简意赅地道:“易脏。”
姜姮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辛之聿不知她为何而笑,练兵骑马,都容易弄脏衣物。
军营之中,洗涤衣物都靠自己。
他算是极爱干净的,即使取笑,说是矫情,也要日日换衣。
但白色……的确易脏又难洗。
“今后,你便多穿白衣吧,轮不到你亲自动手的。”
姜姮笑着,描绘他袖口的绣纹,“本宫最喜欢,看你穿白衣。”
葳蕤秋色之中,一人着红,一人穿白,一高一矮,皆是漂亮得张扬的颜色,却意外和谐。
谁瞧了,不说是一对璧人呢?
言悦寻机上前询问:“殿下,我们何时启程归去?”
姜姮望向她,又望了眼天:“再等等。”
言悦想起前几日所见那位素衣女子,不由得怀疑,她是否会应邀前往。
长安城中的皇帝,早在几日前,便连番派人出城,询问姜姮的归程。
说生死有命,无论她是否能为纪太后求来神医,这天下人都会歌颂她的孝心。
还说,朝中大臣不懂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在猜疑,她是寻了一个由头出城玩乐,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气又无奈,只好闭耳不闻。
但无论如何,昭华公主也该回去了。
太阳西落时。
那素衣女子在众人注视下,缓步从观中走出。
她扫了姜姮一眼:“我同意,随你一道前去。”
“准备回宫吧。”姜姮道,“本宫请到了青阳真人出观,也该回宫,去探望老娘娘了。”
她从容微笑。
言悦松了一口气。
纪含笑将观中事托付给了一位稍微年长的嬷嬷。
观中女童们,许是经历事多,于是都格外懂事,虽面上都有浓厚不舍,但未曾哭闹,只像一群采花的蜜蜂,巴巴地围着纪含笑打转。
稍长的几位小童,则是忙前忙后,帮她收拾行礼。
言悦在一旁帮忙,也不免催促道:“这些寻常物件,都齐全的,无需再备。”
纪含笑轻轻摸了脚边娃娃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问:“你家殿下,可有说青阳县事宜?”
言悦半愣:“已经派人去郡上府衙,回禀此事,说不日会有新县令上任。”
那位老县令在青阳县盘踞多年,靠多年的贪污贿赂了不少地方上的豪族和官员,官官相护下,便有更多钱财流向他的口袋。
若不是他此次得罪之人是赫赫有名的昭华公主,他绝不会死在小小青阳县中。
他会在十年大考中,得个甲上,随后升迁。
但这个“甲上”的评级,绝不是他贿赂而来。
在此次传讯过程中,这位老县令的过往功过也被罗列。
他治理青阳县近三十年。
他在任上时,带领百姓开阡陌,教他们辨认药材,再卖到县外,采购良好的稻麦种子,以待来年丰收。
仓禀足而知礼,县内抢劫盗窃之事也少有发生。
除了对溺婴一事,他视而不见,又有贪污一事,此外,竟是毫无过错。
也是,如果不是深信这个县令的好。
这熙熙攘攘的百姓又怎么会被轻而易举地鼓动?
纪含笑不再多问。
她又和小童们叮嘱了不少事,絮絮叨叨的,面容温柔。
女童们叽叽喳喳的,面对亦姐亦母的纪含笑,都露出最天真不设防的一面。
阿雅抱起一床被子,往外走去。
言悦清楚,她是这些女童中最为年长的。
因年长,而懂事,因懂事,而做事,故而那夜守夜护门,今早清扫月台,此时整理行装,都有她的身影。
言悦上前,想接过这床厚被褥,帮她送到山下。
观中日子清贫,被褥大多是用麻布混着秸秆填充。
言悦见惯了轻便的蚕丝被和羽绒被,一时松懈,差点没拿稳这床厚被褥,不免狼狈。
阿雅瞥她一眼。
小小女孩,故作高深,言悦笑:“你怎么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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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道?青阳真人此次离去后,至少要月余,才能回来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阿雅道,“我是大孩子,还和她们比?”
“是是是,你是大孩子。”言悦还是笑。
将厚被褥送下山,言悦来到凤车前。
“殿下,女童们年幼不知事,青阳县内还要乱一阵子,我想留下来,先代为照顾观中的女童,等青阳真人回观后,再回宫中,也示殿下仁善。”
“可以。”姜姮很快回答。
言悦迟疑,“此次出宫的,还有春榆、秋果,可否让她们上前伺候。”
她们二人,都是在长生殿伺候过的。
“好。”这次的答复,过了片刻。
言悦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姜姮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住在青阳县中,还是在青阳观里,她都隐隐不自在。
虽地方大了些,可外头人来人往,总觉得每个举动,都会被人瞧去。
马车稍好些,放下帘子后,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但到底条件简陋,还是长生殿最好。
“嗯哼……”有闷声传来。
姜姮回头望去,辛之聿向她投来一眼后,又收回视线,眸光流转间,像是想要控诉但又懒得说。
姜姮附身上前,贴近那略薄又有型的胸膛。
左肩处的卷草纹鲜亮有红光。
用小拇指勾了后,颜料未散开,是已干涸成型了。
她取了铜镜,照着那一方卷草纹。
“你瞧,多好看呢。”
辛之聿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姜姮又往前移了身子,将铜镜靠他更近,又轻又脆斥了声,“快瞧。”
又有闷沉一声从他喉间溢出。
姜姮奇怪,定眼瞧他半日,恍然大悟。
她是坐在他大腿上作画。
这许久过去,他腿早该酸麻了,怪不得怪声不断。
“你该早和我说的。”姜姮半真半假埋怨道,“搞得像是我欺负你。”
这次,她可没有拿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塞入他口中。
是他自己什么都不说。
姜姮挪开身,放下铜镜,一手持胭脂盒子,一手取笔。
她反复提笔,可总嫌位置不够恰当,只好攀回了辛之聿身上。
这般,就好落笔了。
她抬眼笑:“你且忍让,我很快就好。”
姜姮提笔置于腮边,像是思索,要如何下笔,又该描绘什么图案纹理。
还同他有商有量的:“你觉得兰花纹好,还是祥云纹好?”
“不如都试试?如果不适合,再拿清水擦拭去,也来得及。”
其实辛之聿肤色白皙又紧致,绘什么纹理上去,应该都合适。
只是线条错落,起伏跌宕,实在考验她的能力和耐心。
姜姮在思索、规划。
眼前的身子竟是直直坐了起来。
姜姮实在惊讶,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出这样动作。
抬眼,是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正盯着她。
落眼,两手手腕处已被牢牢桎梏住。
往后一眼,有一条红绳落在一角,姜姮遗憾想,系得那样松垮又敷衍,果然绑不住辛之聿的双手。
“殿下还要玩吗?”辛之聿淡淡问。
姜姮笑而答:“自然要的,纪含笑不知何时才下山来,等待多无趣。”
是啊,等待无趣。
她总要找个乐子。
姜姮:“你快松开我的手。”
“殿下玩得开心,不如让我也试试。”辛之聿挑眉,故意道。
姜姮瞧了他片刻,笑容骤然绽开:“好呀。”
她软软往后倒去,奢华衣料堆叠起,可领子处却敞开了一角,露出一眼灼热的白。
辛之聿怔住,双耳飞速染上红,只强装镇定,不肯露怯。
姜姮痴痴地笑,“快来,好叫本宫仔细瞧瞧你的画技。”
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辛之聿被自己逼得下不来台,视线飘忽不定。
幸而此时,外边起了喧闹声。
是纪含笑被送下了山。
“来人了。”
辛之聿松开了他的手,坐回原位,披衣、拢衣,正襟危坐着,像是有多正经。
姜姮手一弯,玉盒子清脆掉落,胭脂膏子缓慢流动在木板上。
她慢悠悠抹了一手胭脂,轻轻地抚上了辛之聿的脸颊。
白玉似的双颊,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
妖得惊人。
美得鲜活。
“好漂亮。”姜姮感慨。
车外。
阿雅还是跑到了纪含笑身边,期期艾艾地说着话:“观主,一路平安。”
纪含笑笑得温柔又明媚,捏了捏她的脸颊:“阿雅,谢谢你。”
一群女童将她们围在中央。
言悦站在一旁看着,眉梢处也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忽的,有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传来,像是殿下的声音。
她不自觉抬起了眼。
秋果问她:“怎么了?”
言悦回神细细和她说了一些事,有关物件摆放的。
秋果听了后,亲自前往确认。
该是错觉。
殿下一向端庄稳重,那样娇媚的唤声,怎么会是殿下呢?
言悦摇摇头,转身离开。
25.思念
来时耗时数日,去时日夜兼程,不过两日,长安城气势恢弘的城门又在眼前。
远远听丝竹礼乐声优美。
城门处,有正冠礼服百人翘首以盼。
先行卫兵快马来回,向姜姮禀报。
是皇帝遣人出城相迎。
“有谁在?”姜姮问。
答:“是大皇子和太常卿。”
姜姮思索片刻,只懒懒道:“救死扶伤之事,怎能被繁琐礼节所误?”
此话被原封不动地传回。
在其位谋其政,袁拾身为太常卿,是司礼之人,也最守礼仪,闻言虽有不满,但未显露于面上。
大皇子只比姜姮小三月,向来尊重这位长姐,他道:“既是如此,还请皇姐先行吧。”
大小礼官退至两侧。
一边,凤车未停,径直驶入长安城,停在了长乐宫宫门处。
此时夜深露重。
长乐宫宫门处,有一老者,提着宫灯独立寒风中,像是等待已久。
姜姮下车,她迎上前:“小殿下。”
随之,又一女子从车内翩然走出,只见她布衣一身,黑发挽起,露出了极其干净又透亮的眉眼。
宫灯直直落地,烛光晃了一瞬。
苏婆婆难掩惊讶。
纪含笑并不认识这位老者,只点头示好。
姜姮介绍:“是老娘娘身边的女官,你唤她苏婆婆就好。”
那年宫变后,纪太后身侧的心腹几乎全部被斩,只有零星几人因运气好,而苟延残喘至今。
苏姑是其中之一,她从前只是长乐宫的二等宫女,如今却是为首女官。
姜姮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宫灯,浅笑盈盈地塞回她手中。
又道:“这位是本宫为老娘娘请来的青阳真人,或许能解老娘娘的病症。”
她着重读了两个字。
青阳。
还有一张极其相似的面庞。
苏姑确定了,这位小姐就是太后流落在外的亲闺女。
老娘娘虽说得不多,但每每提起这个女儿时,都会含泪。
她有几分失魂落魄。
姜姮又问:“苏婆婆为何候在此处?”
苏姑忍不住瞟了纪含笑几眼,道:“老娘娘知小殿下孝心,但念及小殿下一路奔波劳累,便令老奴前来告之。”
“让您莫要心急。”
姜姮随口应了一声:“不如此时,请苏婆婆再去通传一声,或许老娘娘心意有改呢?”
苏姑犹豫片刻:“请二人,容老奴再去通传。”
长乐宫内外都是昏暗的。
苏姑原想将手中宫灯塞给姜姮,却被拒回。
姜姮:“苏婆婆拿着照路吧。”
苏姑快去快回。
再来时,面容哀哀:“小殿下,纪小姐,太后娘娘已歇息。”
“还且等来日,再相聚。”
“已歇息”是一个极好的,可用来回绝访客的由头。
姜姮不意外。
纪含笑也平静。
姜姮道:“那便等老娘娘改日传唤吧。”
苏姑还是将宫灯塞入他们手中。
那离去的背影,颇有几分落寞。
夜风呼呼,掠动衣袍。
姜姮探手压着衣袖,随即又被吹起。
起了压,压了又起,既然如此,她索性放纵不理,任凭衣袍随风呼啸。
姜姮道:“人老了,忌惮事便多了,只等来日吧。”
只这个来日是何时,却又难说。
皇帝对长乐宫的掌控,从未松懈。
纪太后的心思,一向叫人捉摸不透。
她今日带着纪含过来,也只是碰运气。
夜色朦胧,月光微微。
姜姮侧首,见纪含笑仍专注望着远处。
一会儿,她收回眼,平静地道:“与我回忆中的长乐宫,似有不同了。”
“是吗?”姜姮随意问,随意张望了几眼。
所见,不过是四方的天,四面的宫墙。
“我是八岁那年,被接入宫中小住的。那时,我以为这长乐宫是最好的去处。”纪含笑说,“如今看来,却远不如青阳观。”
姜姮答道:“那比青阳观还是好一些,观中房屋,墙上都长满青苔了,深夜瞧去,总觉得吓人。”
纪含笑不语。
二人一道走在这深深的宫道上。
宫灯处漏出微弱的光芒,点亮了宫砖上细微的裂缝。
姜姮忽然发觉,纪含笑是旁观者清。
这长乐宫,的确变了许多。
小时候,她就被困在这四方的天,四面的墙之间,就像笼中的鸟儿,总逃不出这个天地。
她怕得很,生怕某一日,老娘娘和父皇撕破了脸,她会充当其冲,成为他们权力争夺中的祭品。
但她不敢说一个字的“怕”,因为那时,这大周上下最尊贵的二人,还在扮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那些日子,长乐宫于她而言,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不知何时,利齿咬合,就要吞噬了她。
可如今再看,四周黑暗无光,这天是寻常的天,这墙是破败的墙。
原来,这座长乐宫早已随着深宫主人权力的消失,陷入死寂。
其实不止长乐宫。
还有人。
随着权力更迭,人也变了许多。
当初的纪家连出三位帝后,是何等的光荣。
如今呢?翻遍朝中上下,竟是连个姓“纪”的都找不到。
大舅舅,二舅舅……表哥表姐们……
都死了。
还有一些人,不能死的,要么被囚,要么被流放。
想来想去,只有姜姮和姜钺,身为半个纪家人,还潇洒到了如今。
“姜姮。”
纪含笑叫了她一声,“他如何了?”
姜姮想了许久,才知道她在问谁。
纪含笑和她想到了一处,都感慨了物是人非。
“不知道。”
姜姮声音很轻,就被夜风吹散了。
“我希望他好,也希望他不好。事到如今,所剩念头不多,只有见见他。”
“见他,不是容易的事。”
“我知道,但你愿意帮忙,我便能少算计一些,轻松一些。”
“非要见吗?”
“非要。”
幼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她闹,他笑。
她哭,他陪。
每每有宴会,她的席位,总与他相邻。
每每是出行,她的身边,总有他身影。
姜姮将一件件事如数家珍般道出,随后又笑,双眼清明透亮。
她一字一句道:“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分开才是意外。我不止要见他,还要将他留在这长安城,陪我、伴我。”
纪含笑淡淡道:“你是执念。”
“是。”姜姮坦荡承认。
纪含笑问:“那他呢?”
又是这个问题。
姜姮皱眉,有一声马嘶响起,她随之望去。
辛之聿骑在白马上,身姿傲然,眉眼英气,是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鲜活。
他身后,是此次随行出宫的众人。
纪含笑没有等到答案。
姜姮跑到了马前,高高仰起头,面上的笑容看不出真假,却叫人心动。
纪含笑看了片刻,在少年下马望过来时,挪开了眼。
如今看来。
他们二人也有几分相似。
长生殿宫人们都晓得她的习惯。
早早就备好了各物,姜姮一回殿,还未坐下,先去了后殿沐浴清洗。
她窝在暖汤中,听着宫人们讲着这半月的趣事。
听了片刻后,姜姮主动问:“阿蛮呢?他如何了?”
宫人们眸子一转,似在思索,该从何开口。
姜姮抬起手,有水珠淌过象牙般无瑕的臂,她道:“直说吧。”
出宫半月,她并未收到建章殿的信件。
这不像是阿蛮。
他向来黏她。
“太子殿下……因当街纵马,被罚禁足一月。”
姜姮一愣:“纵马?”
“嗯。”宫人小心翼翼。
姜姮笑得花枝乱颤。
这几位宫人未陪她去青阳县,自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也陪着她笑。
姜姮笑了许久,才停歇,接着又追问了一些细梢末节的事。
昭华公主与太子一母所出,即使长生殿不去打听,也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地过来,再将这些事主动告之。
清楚来龙去脉后,姜姮确定,不过是又一桩被借题发挥的小事。
这样的小事从来不少见,每月都要上演一次。
先是有无名小卒上书告状,再是她去求情,最后永远是皇帝心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如此循环。
姜姮早已经烦了。
但总有人乐此不疲。
眼见指尖都被泡白了,姜姮颇为不舍地离开了暖汤,又由宫人扶着,躺到一旁贵妃椅上。
连珠就是在此时走入的。
她接过了琉璃罐子,用紫竹板挑出不多不少的一点芙蓉玉膏,缓缓在手心抹开,轻轻涂抹在姜姮背上。
“殿下此行,可算顺利?”
“顺利,但累得慌。”
姜姮想了一圈,又笑着掀起眼,像只娇生惯养的猫儿。
“连珠……你不知道,阿辛有多有趣。”
连珠听着,手上动作一滞。
姜姮敏锐发觉:“怎么了?”
连珠道:“就在刚刚,他被崇德殿的人,领去了。”
崇德殿外,阴云密布,天色沉沉。
姜姮静静立在石阶上,是鲜亮的一抹红。
陆喜从殿内出来,叹息道:“小殿下,请进吧。”
“嗯。”姜姮点头。
皇帝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新点了三支蜡烛。
殿内极静,只能闻见烛火爆裂。
“你去见过太后了?”皇帝问。
宫中事,事无大小,皆瞒不过这宫殿、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姜姮掠过一眼,一旁研磨的小太监退开,她平静上前:“嗯,老娘娘未见我。”
“昭华至孝。”皇帝未抬头,只一目十行,又落朱批。
“父皇是取笑我。”姜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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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皇帝又问:“纪家那孩子,现在在何处?”
他问的是纪含笑。
姜姮垂眼:“在长生殿与我作伴。”
皇帝道:“让她陪你玩乐也好。”
“父皇明鉴,女儿可不是为了玩闹,只是想着,老娘娘见了她,心情会好些,说不定身子也会转好。”姜姮作憨态娇俏样。
说来好笑,虽说皇帝与纪太后早已撕破脸,但对着天下人和一双儿女,他还是维持孝子模样。
见她一副急着分辨的模样,皇帝总算抬了头:“朕自然知道,朕的玉娇儿,心最善。”
这话实在假,但父女二人都不心虚。
一人认真说着,一人坦荡受着。
可皇帝是欲抑先扬。
他又问:“既是如此,为何公主会眼睁睁见着中郎将被伤?而毫不作为?”
皇帝一抬手,两簇人同时入殿。
张浮被抬了进来。
他衣冠齐全,若不是只能躺在担架上,由两个小太监扛入,倒像是无事人一般。
另一边,正是辛之聿。
他被除去了外衣,双手系铁链。
一步一引,走入正殿。
正是罪奴该有的狼狈姿态。
可他背不弯,眼不斜,
乌发凌乱,更衬出一张脸,是精雕玉琢的美好。
姜姮屏息凝神,若无其事将目光从辛之聿面上撤回。
却听皇帝开口道:“姜姮,你是为着他那张脸,而留他?倒是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
重点是个“藏”字。
藏着不叫人瞧,只有她能细细赏,才是此事乐趣所在。
但辛之聿被人瞧见了。
见到他的,是她的父皇。
姜姮走下阶,直直跪下。
身为皇帝长女,姜姮长到这个年纪,这大周朝内,鲜少有人能让她去跪拜了。
辛之聿眯起了眼。
陆喜看得心惊,忙使眼色,叫宫人去拿垫子,塞到她膝下。
姜姮没受,就生硬跪在玉质地面上,仿佛感不到丝毫的疼痛。
皇帝面不改色:“为何跪。”
“我想留他。”姜姮直言。
皇帝微凉的视线,由上至下,将辛之聿扫过,最后停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他不言。
姜姮也沉默。
崇德殿中最尊贵的父女二人,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张浮痴痴地望着姜姮的侧颜,望久了,脖子酸,一挣扎,浑身是被刀割过一般的痛,心中对她是又怨又恨。
而辛之聿还在一旁站着。
张浮恨恨地望去,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即使啖其肉饮其血,都难泄愤。
“陛下……”
张浮被刺中的是脖颈处,一张口便碎不成声,他连连咳着,咳出血,句子还不全。
皇帝瞥来一眼,宫人送上来一碗药,送入他口中。
张浮喝得急,又猛得咳了起来,那一碗药喝到最后,是褐色混着血色,咳嗽声却渐渐连贯。
“陛下,辛砚杀我!”张浮嘶吼出声。
姜姮淡淡道:“中郎将病糊涂了。”
张浮哀哀:“殿下,你是要包庇他吗?”
姜姮笑:“怎么算是包庇呢?”
她的冷漠太过伤人,张浮立刻红了眼:“殿下,那日……”
他又要说那日。
她接见了他。
他绝境逢生。
姜姮乏味地想,当日就该让他烂死在大街上。
但张浮毫无自觉,依旧嚷着,那些陈麻烂谷子的话。
姜姮往旁看了眼。
辛之聿安静立在角落,仿佛无关紧要的人物一般。
但他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
姜姮往前挪了身子,没骨气地将席垫拉扯过来,垫在膝下。
又如往常卖乖一般,软软地唤了一声:“父皇。”
却说——
“阿辛无辜。”
是决心偏袒他。
张浮的目光渐由哀转为怨,这份怨,不知是对着谁去。
他忍着痛,直起脖子:“陛下!若继续留辛砚在公主身边,臣恐殿下走火入魔。”
他将她所作所为,称之为走火入魔。
这四个字,姜姮不是第一次听说。
上次这样骂她的,正是皇帝。
那时,她非要将那人留在身边,宁愿陪他抗旨。
皇帝从宫人处得知后,把她叫到跟前,对她说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句重话。
“不知廉耻,走火入魔。”
多了四个字。
皇帝也被勾起了回忆。
正要开口时,姜姮豁然起身。
她就在众目睽睽和众人惊愕之中,不紧不慢走上前抓住了砚台一角,狠狠往下掷去。
未用尽的朱红墨汁划过一道线。
张浮痛呼出声。
姜姮手劲不够大,纵使用了全身的力气,也还是砸偏了位置,只砸到他身躯上,又掉在地上,发出接连两声重重的响。
紧接着,崇德殿中一片惊慌。
姜姮冷冷道:“你便当我走火入魔。”
26.清理
“好端端,何必动手?你看他不喜,就让他离去,何苦伤了自己?”
见她闹,皇帝痛心疾首样,亲自离座,去看她。
姜姮怒视。
张浮嘴角淌血不止,半死不活。
皇帝连连叹气。
崇德殿众人乱中有序。
两太监忙上前,扛过担架,将张浮架走。
一低眉顺眼的小宫女跪到姜姮身侧,先用湿帕子擦去墨痕,再抹开一点药酒,涂在她腕上。
“玉娇儿,你实在任性。”皇帝想责骂她,却不肯凶她,只好犹犹豫豫说了这样一句。
毫无杀伐果断、运筹帷幄的明君姿态,但见者,只会怜他慈父柔肠。
可那位受宠的女儿不懂心疼父亲,还在闹腾:“要将他抬哪去?该叫我瞧瞧,看他是活是死。”
“殿下……”宫人不知所措。
皇帝摆手,示意他们,带张浮离去。
一时之间,无人顾得上辛之聿。
他就静静站在原地,看了一场闹剧。
这时,似有若无的余光落在他身上。
辛之聿侧眼望去,瞧见了姜姮的冷笑。
她挥开手,砸去了药酒,小宫女又凑上来,要给她揉腕,她连声:“去!”
一张粉靥带薄怒,鲜活又娇媚,却是孩子行事。
小宫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无措地跪在原地。
皇帝又叹:“你动了大劲,莫要伤了手腕。”
小宫人得令,继续动作。
不省人事的张浮总算被紧赶慢赶送出殿。
那不知是被朱砂还是血染红的担架,消失在了宫道尽头处。
姜姮转头:“父皇你就纵着他们,欺负女儿吗?”
皇帝未想到,一个小小张浮会引得她大动肝火,一时哭笑不得,只好伏小做低:“谁敢欺负朕的玉娇儿?”
“他们是害了阿蛮还不够,还要害我!我瞧着,他们是恨着我阿娘。”
骤然听见先皇后,宫人将动作声放得更轻。
姜姮直言不讳:“阿辛算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惦记?不过是冲着我来。”
“可我就算真杀了张浮,又如何?”
“是是是。”皇帝哄她,“不过一个张浮,你若真的不喜,叫人杀了就好,玉娇儿莫气,瞧你脸都气红了。”
姜姮怎会被三言两语哄去,语速愈说愈快,可偏字字清晰,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阿蛮月月被参,就算在殿里头当个缩头乌龟,也有人参他不作为。”
“如今长生殿处,也天天有人盯着瞧,今日说昭华公主奢靡,明日指责我假孝。可活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死人倒是能勉强被称一声圣人。”
她这话毫无忌讳。
皇帝听着,不自觉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想起,当年的纪家大小姐,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姜姮继续道:“张浮该死。可该死的,不止他。”
“还有谁,惹得玉娇儿不快?”皇帝低声问。
姜姮顿住,就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随后幽幽道:“父皇真不知吗?阿娘不在了。”
后半句话,像乍暖还寒的一阵风,不够疼,却能刮得人心冷。
皇帝目光忽的软下,像是无奈。
皇帝怕她再闹,也是习惯偏袒她。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下令将辛之聿送回长生殿去。
又叮嘱姜姮说,好好拘着他,莫要让一个罪奴再出来惹是生非。
与此同时,崇德殿又少了几个小宫女。
罪名是,挑唆是非。
姜姮被留下,陪着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才从崇德殿走出。
刚出正门。
她看到有一位散发的布衣妇人跪在殿前,左右还有两排宫人跟着跪下。
有讨巧卖好的侍者上前。
原来,那刚刚被处死的几位小宫女,都精通医理、善制药膳,是殷皇后担忧陛下为江山社稷废寝忘食,而伤了自己身子,从宫内外挑选,再献入崇德殿的。
今日,这几位小宫女闯了大祸,被下令处死,殷皇后自然难辞其咎,便来脱簪请罪。
姜姮只道:“她要跪就跪,非累着别人陪她跪,不就是惺惺作态?”
他人闻言,只好讪笑。
这宫中诸人,有谁不知殷皇后与昭华公主交恶呢?
殷皇后是九年前入宫的,她是天子明媒正娶的继后,是姜姮、姜钺二人名义上的嫡母。
当时,这位新皇后还想过将公主接到膝下抚养。
皇帝盼着美满,自然答应。
只有年幼姜姮扯着更为年幼弟弟满皇宫闹腾,说殷皇后鸠占鹊巢,还假惺惺,若自己被送到朝阳殿,只有死路一条。
殷皇后出身名门,往来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合礼悦目的大家闺秀,哪见过这样骄纵任性的孩子,她叫来了殷氏族人,商量对策。
不料,反被多嘴的族人传到了宫外去。
一时之间,长安城内都知晓,殷皇后与先皇后所生的一男一女不和。
更有传闻说,殷氏一族对凤位预谋已久,纪皇后病故一事,与其脱不了干系。
皇帝只好作罢。
但经此一事,这对半路母女的不合,全然被摆在了明面上。
坦诚有坦诚的好处。
姜姮抬步,径直掠过殷皇后等人,走出崇德殿去。
她目不斜视,像是未看到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便顺理成章忘记了行礼问好。
回到长生殿,姜姮窝回了榻上,若有所思。
连珠点了“引梦”,将小香炉放在一旁,才走到身边,细声询问:“殿下。”
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道:“连珠,他被看见了。”
从前,长安城只闻辛小将军大名,却不见其人。
经此一事后,他的俊美会随着身世,传到各个有心人耳中。
这不是姜姮希望的。
连珠放轻了声音,像是问得小心,也像是安抚着她:“陛下怎么说?”
“父皇只提了一句。”那身子缓缓如水蛇般扬起,有两道低又脆的笑声响起,可她目光还是凉的,“阿辛像谁,父皇是看出来的,但他不在意,他怎么会在意一个宠儿呢?”
连珠温柔地将她的发理开:“殿下,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好事。”姜姮喃喃道。
她眼尾染上了红,浓烈的颜色是凉薄的意味,她又想到了“走火入魔”这四个字。
“只要不是他,人人都行,就他不行。因为……”
连珠的指落在她唇前,堵住了姜姮未说出口的话。
“殿下。”她唤得又轻又柔,眼神坚定有力。
姜姮一怔。
那个人早已成了宫中的禁忌。
连她都不能提。
不对。
就是为着不让她提,他的名字才成了这深宫中的禁忌。
姜姮忽的大笑起来。
像极了一簇极艳丽的,开到最盛又将凋零的花。
引梦缓慢染起,暖了一室香。
连珠感到悲伤:“殿下……”
姜姮未听她的叫唤,悠悠起身。
大笑变浅笑,她就噙着这浅笑,走入了偏殿。
长生殿宫人还不知,姜姮解开了他身上的锁。
辛之聿又被捆起,四肢都有锁链。
他安静地靠着柱子,坐在角落。
那一日,那一夜。
姜姮见到的也是如此的他。
只不同刚被斗场领回来时,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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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又冰凉的冷漠,此时的他,是一堆刚被踩灭的柴,隐隐冒着火星子,但灼不到人。
“阿辛。”姜姮叫了他一声,眼角竟是有了隐隐约约的水光。
辛之聿意外。
“阿辛……”她声中的委屈意味更为强烈了。
“殿下方才……”
辛之聿刚要说,她戏做得好。
姜姮就扑到了他怀中,粉白的十指紧紧抓着他的领口料子。
“你哭什么?”
胸口的料子被浸湿了一块,辛之聿莫名。
姜姮带着哭腔:“人人都欺负我。”
辛之聿不会哄人,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殿下这话是昧良心了,人人都只能被你欺负,哪有别人欺负你的事。”
姜姮扬起头,露出一双红通通、水汪汪的眼:“不,真的,他们欺负我。”
“他们怎么欺负你?”辛之聿不受控的,缓慢地问出来这话。
“他们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也有错,你不想留在我身边。”
“你”、“我”、“他们”。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
小孩子说话才是这样,因为他们总觉得,天老大,他老二。
但辛之聿听明白了。
他顿了顿,有些许心虚,也有些许意外,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我还被你锁着呢。”
他抬起手,露出了那条精铁所制的链条。
即使他皮糙肉厚,但手腕处,还是被磨出来两道拇指粗的红印。
姜姮盯了片刻,破涕为笑。
“我差点,就失了你,但到底把你留住了。”
她在这个怀抱里躺了会,难得乖顺安静。
辛之聿知道,她难伺候,所以当姜姮又开口提这件事时,他不意外。
“总不能轻飘飘地放过他们。”姜姮又将他的一缕发挑起,缠紧,绑了个小花苞,还用发尾去挠他下巴。
“你想怎么做?”辛之聿挑眉问她。
姜姮但笑不语。
她解开了四处锁链,牵住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殿外。
天愈发黑了,大雨将至。
担架被摆在了空地上。
张浮躺在担架上。
宫人拎来一桶冰水,直直倒下。
张浮咳得很重很响,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姜姮慢条斯理地道。
同时,宫人送上了红漆托盘,托盘上有一把镶满珠玉的匕首。
她落了一眼,缓缓将脑袋埋在了辛之聿怀中,呢喃般道:“阿辛,我不想见他了。”
张浮如何见到皇帝。
中间又是谁牵桥搭线。
姜姮都不想细究了。
她只能想起那四个字。
然后是一阵后怕,她怕,他又因她卷入风波中。
他都被逐出长安城了,不能让他再因她遭罪。
张浮得知大难临头。
他先是求饶,又是怒骂。
一开始是骂辛之聿、辛家军,后面又骂起了姜姮和天子。
世家长公子,就连骂人都是文雅的。
辛之聿垂头,只问:“这次,我不会再无缘无故被打两巴掌了吧?”
“不一定……”姜姮恹恹抬起眼。
辛之聿得到了答案。
他拿起了匕首。
柄上突出的玛瑙石,压入了手心的肉中,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眉。
但很快,又找到了最合适的姿势。
辛之聿没有折磨人的爱好,刀起刀落,就杀了人。
姜姮见状,又笑出声:“到今日,交山张氏一族全族人的命,可都葬在你手中了。”
大雨落下。
天地被洗净。
27.姿态
不到一日,张浮的死讯传遍阖宫上下。
长生殿被推至了风口浪尖,有说姜姮心狠手辣的,也有说她蓄谋已久的,还有说她,是罔顾人命以搏美人一笑的……
说法各异,来源不同,但都有趣。
姜姮便专程叫宫人去搜罗来,再一条条讲给她听,借此打发时间。
长生殿的赏赐向来丰厚。
有钱能使鬼推磨,利益熏心下,那群宫人也只当没听过公主好以杀人取乐的传闻,蜂拥而至到了长生殿外。
使劲浑身解数,又笑又哭,又唱又舞,只求能得个入殿拜见的“恩”。
这日,又来了个机灵的小宫人。
她先是拔高音量,扮那些义愤填膺的言官,再是压尖的嗓子,学这些爱碎语的太监,见姜姮始终含笑不语,心中一急,才骂起了那养在长生殿内的宠儿。
其实骂辛之聿的声音一直不少。
能骂出新意,实在不易。
小宫人连连扯了好几句,又想到了往日的北疆谋逆案。
终于听见了姜姮的笑声。
清脆的一声,像吹一口气,刮过金子的响。
“古有褒姒妲己,今有我的阿辛,也算是得了个‘美’名。”姜姮笑吟吟地道。
将指尖那粒圆润白净的东珠往前一扔,又拣起一颗,举在眼前细细地瞧着。
这东珠,是新上供的,只一斛,都入了长生殿。
宫人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都说这位公子,有祸国殃民之姿呢。”
“祸国殃民?还差了一些,但也不差多少了。”
宫人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好赔笑。
“赏你了。”姜姮瞥她一眼后,又一道声响起。
五颗拇指大小的东珠落在白玉地面上,都是同样的莹润光泽,隐约之间,两者似融为了一体。
那得赏的宫人忙探手去捡,又连连磕头拜谢。
但随后,却未听见姜姮再出声,只好谢退。
那宫人还未彻底离去。
又有一道温和有力的声音响起。
“以后,就莫要叫他们入殿了。”
姜姮应答:“好,听你的。”
姜姮垂眼,看剩下大半斛的东珠,百无聊赖。
张浮尸骨都烂了,而皇帝还未有丝毫惩处她的意思,相反该有的赏赐,仍然流水般送入长生殿。
聪明人自然也就闭了嘴,不再多说。
可老一套的事,说来说去,听久了,便无趣了。
“纪含笑呢?”姜姮想起,自己许久未顾上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了,问了一声。
“纪小姐出宫了。”连珠答,“她卯时出,酉时归,卫兵说,她是去长安城外的善坊。”
姜姮“噢”了一声,慢吞吞说道:“她倒是心善。”
纪含笑不在,自然不会陪她闲聊。
连珠又忙着将这两日赏下来的贡品,登册入库。
阿蛮还在禁足,没法叫他过来。
姜姮想了一圈,身体先行一步,带她入了偏殿。
偏殿无座无榻——都被她下令撤走了——辛之聿一身月牙白的衣裳,安静跪坐在地上,捧着一本书。
乍看,不像是只会拿刀砍人的兵痞子,而像是位秀气文静的书生。
姜姮上前,将他手中书卷抽走。
然后趴入他怀中。
姜姮唤他:“阿辛。”
辛之聿答:“嗯。”
“我又唤人陪我闲聊了。”
“我知道。”
“宫人们说,你有褒姒妲己之姿。”
“也许吧。”
“是祸国殃民之资。”
姿色,资质,同音不同意。
一瞬无声。
姜姮搭着他的肩,娇懒扬起脖,抬起眼,冲他笑了笑:“你是慌张了?”
“并未。”辛之聿平静垂眼。
“又撒谎。”姜姮像是无力起身,脑袋垂下,就靠在他肩上,“你的眸子,藏不住事呢。”
辛之聿淡淡答:“那便是有吧。”
他这话,又乖巧,又不驯的。
姜姮听了,噗嗤一笑。
自见了孙玮后,辛之聿忽的变转了性子,变得安分守己了。
平时都老实,也无需用锁链捆着,侍卫看着。
也就偶尔几句话,会流露出,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傲气。
若不是傲,他早该乖乖讨好主子,献媚于她了。
和那群宫人,女官一样。
但一脸谄媚的辛之聿又该是何模样,姜姮想了想,结果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总觉得鼻子不再是鼻子,眼睛不再是眼睛,怪异又吓人,成了一个只有皮没有骨的怪人。
说到底,这样俊美的皮囊,还是得有个傲骨来撑着。
无论是谁。
姜姮想明白了这点,便不怪辛之聿这忸怩作态,只她说起话来,向来是又毒又狠,不自觉就往人心里戳去。
“如今的你,想再去建功立业,也无可能了,左右成了半个废人,又谈何祸国殃民呢?”
“我自然信你。”
“殿下良善,就算是个废人,也要留在身边。”辛之聿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盯了她片刻,又侧过身,去拿被她扔开的书卷。
见他面容更为冷淡,姜姮连笑带哄:“是我说错话,你可不是废人。”
“废人哪有你这样的?”
“况且,就算没了本事,你也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在呢。怎么算,都称不上废人。”
“祸国殃民之姿,幸亏有殿下喜爱,否则,就该被当做妖孽,架在柴火上,烧了才算数。”
辛之聿还是平静的口吻。
姜姮是有哄人的本事的。
否则,皇帝不会如此溺爱这个女儿,这长生殿内外,也不会如此信服、爱戴她。
只是看她愿意用多少心思而已。
辛之聿冷脸后,这张漂亮脸蛋又生出一种新的风情来,可偏偏眉眼之间,还含着英气。
姜姮看着,便觉得心旷神怡。
也就愿意花更多心思,稍真诚些,去哄他。
俩人闹了小半日后,来了人寻姜姮。
“殿下,崇德殿处,陆侍郎求见。”
彼时,姜姮正伏在辛之聿身上,又摊开一本《论语》,放在目光可及之处。
她提笔沾墨,正往那一处结实而干净的小腹上,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笔尖带着痒意,缓缓而下,辛之聿指尖在忍不住的发颤。
厉声喝了她:“姜姮!”
“你别乱晃,我快写好了。”
姜姮压笔,点了下去,自那日,在车上,以他身躯为绢,作过一画后,她便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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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妙趣。
常常拉着他,去做这些“风雅”之事。
只从前,都是在胸腹之处,点梅花绘兰草。
也许是今日,这夫子言语,都太过精妙,让姜姮难以取舍,只好洋洋洒洒写了一通。
布满他上半身还不够,还有往下继续书写的势头。
“姜姮!别闹。”
辛之聿长在荤素不忌的军营,虽只爱舞刀弄枪,但也知人事。
他感到体内躁动的热,于是声音不自觉就带了低低的喘。
像一头兽。
姜姮愣了一下,也看见了那被她无意撩拨起的,原始的喧嚣。
她的笔,停下、犹豫。
辛之聿抓住了她的手,也握住了笔,一双眸子还是亮的,清明之下有隐约沸腾。
姜姮蹙眉,用力夺笔,却动不得丝毫。
辛之聿果然算不得废人。
这世上,没有力大无穷的废人。
姜姮耍起了脾气,薄怒而视。
这时,那传声的人,又在屋外高呼了一声。
“殿下,陆侍郎已到殿内,殿下?”
随之,是几声交谈。
“殿下是在偏殿吗?”
“是的吧……我好像是瞧见了。”
“怎么没动静?”
……
“殿下,是想叫他们也欣赏您的大作吗!”辛之聿愤道。
姜姮思绪略乱,不知不觉,便想到那日马车上,二人“玩闹”到最后时,那满车的荒唐模样。
凌乱的衣。
缠在一处的身。
满肌肤的胭脂。
“本宫即刻出来。”姜姮回了一声后,外边议论声小了许多。
她又垂眸,认真望着辛之聿:“你倒是奇怪的很。”
至于,哪里奇怪,又不明说。
姜姮起身,玉足踩在地面上,翩然而去,不带走一点旖旎。
辛之聿衣衫不整的在冰凉的地面上躺了许久。
小太监福全走进偏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暧昧的画面。
他顿了顿,先是将满地的书卷、文房四宝都捡起收起,放回原处,再换上了新的蜡烛,又退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手上捧着一盆温水。
福全将铁盆放在一旁,打湿帕子再绞干,上前替辛之聿擦拭。
动作利落又规矩,显然是习惯了存在于这偏殿处的荒唐。
辛之聿眸子缓缓一动,问:“你知道哪里有马吗?”
福全手不停。
辛之聿勉强做出一个和善的笑:“殿下没有说过,你不能和我搭话吧?”
福全老实摇头。
“哪里有马?”辛之聿问,意识到自己又做出了以前逼问敌人的模样,他愣了愣,又挤出了一个不够真切的笑。
福全怀疑:“你问马,是为何事?”
那便是有马厩。
辛之聿笑了笑:“自然是为了讨好殿下,殿下曾说过,爱看我骑射。我要温习了,再展示给殿下看。”
福全将信将疑,说了个位置。
辛之聿笑得更真切了些。
福全带着一肚子狐疑,捧着水盆,退出偏殿。
他忽的想起,为何觉得辛之聿奇怪了。
他刚刚这幅姿态。
和姜姮有几分像,但没殿下笑得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