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修)主动吻上
玉昭跟着谢岐继续往前走,手中不知不觉便多了一个装着木簪的木盒包裹。
凭空收了这样一份意味不明的礼物,她的心里觉得怪怪的。
拒绝,不好开口;就这样收下,又显得太暧昧了。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何止是此时此刻,这阵子的谢岐就像是整个人变了性一样,令她时不时感到无所适从。
玉昭慢吞吞地走在街上,视线动不动飘向走在前面,步伐稳妥的高大背影,神色怔怔。
周围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不断经过她的眼前,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放在她们的身上,看着一对对眷侣间相对而视的笑容……
远远又走过来一对夫妻,丈夫抱着三四岁大的孩子,旁边跟着挽着他的手臂的美丽妻子,丈夫一边抱着孩子,一边低头笑眯眯地在跟妻子不知道说着什么,神色温柔,三口之家看上去十分恩爱。
至少在玉昭的眼中是这样。
她忍不住被吸引,盯着三个人看了很久。直到那个美丽妻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表情一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她和善地点了点头,她身边的丈夫注意到了自己小妻子的动作,目光也随即落到了她的身上,也是对她点了点头,一笑而过。
两人的神色里,都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玉昭却是后知后觉察觉到了自己刚才近乎于无礼的行为,有些微微脸热,也对她们点了点头。
妻子看着玉昭,透过鬼面她看不见她的真实面目,但是似乎也通过了鬼面之外发现了什么端倪,仰头跟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话,丈夫于是又重新看了过来,这次不仅看了她,还看向了走在她前面的谢岐一眼,眼中多了一丝揶揄的意味。
玉昭微微一怔,也跟着看向谢岐,然后注意到了自己被他紧紧攥着的手上,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观赏别人,殊不知,原来自己和谢岐也沦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怪不得……刚才那个摊主……
玉昭咬了咬唇。
与一家三口路过之后,行至几步,两人又路过了一处杂耍摊子。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在变着戏法,稀稀落落的叫好声里,激起了玉昭一些久远的回忆。
命运真的很神奇,五年前,她唯一一次跟着王家参加上元节,险些落入了胡人之手,最后就是被从天而降的谢岐所救;而五年后,她还是与谢岐站在一起,行走在这万家灯火之中。
好似她们从未分开过。
“飞蘅。”她突然叫住他。
谢岐转身,看向她。
“怎么了?”
玉昭站在原地,透过鬼面静静看着他。
戴着的鬼面很好地掩盖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她们此刻的目光是毫无避讳地交织在一起的。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道
“我们去放河灯吧。”。
河道边已经站满了人,细碎的嬉笑声透过繁星的夜色,交织在如梦如幻的长夜里。
整条长桥边缘都挂满了亮闪闪的东西,犹如一条发光的长龙,而在桥下面,处处可见三三两两飘在河流上的莲花灯,虔诚的女郎跪在河边许愿,望着倾注着她香甜美梦的莲花灯随着水流越飘越远,注视好一会,这才纷纷依依不舍地离去。
玉昭如同河边最为普通虔诚的一位女郎,跪在河边,轻轻放下一盏莲花灯,看着它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越飘越远。
一愿国泰民安,永无战乱;
二愿逝者长眠,九泉之下享安宁;
三愿……
她双手合十,将目光悄悄望向一旁的谢岐。
颀长的男人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推了一下莲花灯,那一盏莲花灯便如同上了发条一样,极快地卷入到了水流旋涡之中,与她的莲花灯互相追逐。
男人尽管戴着鬼面,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的肃杀气质还是没有办法与此刻安宁放灯的河边融为一体,他的气质决定了他做不出这种小女生的行为,可是他还是陪着她一起来了。
玉昭望着他映在璀璨灯河的颀长身影,在心里默默道。
愿他宏图得报,顺遂平安。
谢岐则是推下莲花灯,直起身,在点点繁星下看着渐渐远去的莲花灯。
他的愿望很简单:
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其实他并不需要祈愿,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的神明……
“啪嗒”一声。
柳湘茹手里的杯盏摔了个粉碎。
柳湘茹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上一刻还在言笑晏晏的美艳的脸上,下一刻便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宫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魂飞魄散地纷纷跪到了地上,磕头如捣蒜。但是已经没有用了,柳湘茹的脸上已经缓缓流下了血泪,像一副美艳绝伦又带着渗人的阴森画卷。
“太后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宫女们哭天抢地,那个亲自为她递来滋补汤药的宫女吓得面如土色,已经预测到了自己生命即将要迎来终结的结局。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拼命的哭喊着解释,但是也已经无济于事。
柳湘茹当然知道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不可能胆大包天的想要害他,但是她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了。她的嘴艰难的张阖着,如玫瑰花瓣娇艳的红唇,几乎是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柳湘茹百思不得其解,自她大权掌握之后,所有的臣子皆扶手贴耳,就算是不听话的几个反骨,也不可能现在就先发制人,如此的胆大包天。
到底是谁呢?
她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摔在地上的红色汤药上。
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她仿佛想到了很多忽略的事情。
那是宫女们每日为她熬制的滋补汤药,工艺十分复杂,甚至还要用到一些不可言说的孩童圣女的鲜血,是文羿升遍寻了海内外的奇诡毒手,才得到的来之不易的方子。
与她越来越僵硬的身子截然不同的是,柳湘茹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
是这样啊。
她缓缓苦笑了一声,鲜血从翘起的唇角流了下来,格外的触目惊心,有一种异常的凄美。
许是她痛极的缘故,这个时候,她竟然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一名锦衣男子不知何时,正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冷冷地睥睨着她,俊秀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
果然是文羿升。
柳湘茹身子不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所有出现在猜测里的一切,随着文羿升的冷冷一瞥,最终尘埃落定。
“太后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文羿升屏退了欲
要过来的宫女,看着她一步步艰难地爬着来到他身边,语气就像是在讨论天气一般轻松。
“文羿升,你为什么!”柳湘茹的嘴角上尚有鲜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羿升盯着柳湘茹嘴角的血看了一会,面无表情,目光复又移开,“殿下,臣来送你最后一程。”
柳湘茹觉得可笑,又觉得心间钝痛,“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吗?”
“对,”文羿升道,“全部都是假的,我的太后殿下。”
柳湘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和从前的他是同一个人。
“为了这一刻,你根本不懂我付出了什么。”文羿升走过去,俯下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要怪就怪你目光短浅,识人不清,如果你不是太过自负,也不会有这么一天。”
柳湘茹面孔惊恐,下颌被他毫不留情的力道捏的就要撕裂,她的眼中带着滔天的恨意,看着文羿升,“没有我,何来你的今天!忘恩负义之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文羿升冷冷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慢悠悠道,“太后殿下,您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啊。”
“你成为太后之后,利欲熏心,大权在握,想用链子捆住所有人,让天下所有人都供你驱策支使,我只不过是你手里杀人最快的刀,你不过是把我看做一条狗而已,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努力,难道我还会感激你吗?”
“我其实不应该这么简单就结果了你,但是你如今非死不可。”他缓缓道,“我应该把你用她身上的手段都一遍遍地还回来,让你也品尝一下她经历的滋味。”
“你……”柳湘茹敏感地知道了他所说的她是谁,“你果然……”
曾经的蛛丝马迹一幕幕浮现,所有的怀疑,一切的不安都不再是梦。
文羿升微微一笑,十足的斯文体面,“太后殿下,你不是想要一辈子都要比得过她吗?你想听实话吗?在看我的眼里,你连她的一根手指也不配。”
柳湘茹心神大震,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自诩聪明一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顶点。
她将所有人都拿捏在自己的手里,就算是高傲如谢岐,也不得不对她俯首帖耳,她以为抓住了所有人的把柄,自己就能为所欲为,殊不知原来还有一条看不见的影子,一直窥视在自己的背后,趁自己放松警惕的时候,带给自己致命一击。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死。
为什么他却能对自己这么狠心呢?
是为了那个贱人吗?
原来,他竟是这般在意那个贱人。
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第一次为她向她求情的时候吗?
难道在与她欢好的时候,他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人吗?
他们两个,也像她们这般亲密无间过吗?
那个女人,为什么她已经困于冷宫,憔悴不堪,却还是有这么多裙下之臣为她扑汤蹈火。
她想不通,然而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再想了,因为她的大脑正在逐渐地停滞混沌。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实意的与她站在一条线上,和她想要利用他一样的是,他也在利用她。
她早就该知道的,他是一条藏着牙的毒蛇,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想要效忠她。
原来他自始至终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智慧,也低估了他的演技。
所以如今的自己,是要死了吗?
她太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间到底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清楚。
天子羽翼未丰,为她所用,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就算他日后渐渐长大,想要大权独揽,她也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将天子提前扼杀在摇篮里,再重新找一个乖巧懂事的傀儡上位。
至于那些看自己不顺眼的臣子,她也会在这些年里一个一个找些理由将他们全杀了,这样过去几年之后,想必在她的肃清统治之下,朝廷里只剩下唯她是命的一群忠臣。
甚至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成为一代千古女帝,受万人敬仰。
她单枪匹马,殚精竭虑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大好的河山还在等着她开疆拓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国家财富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她可以轻松将文羿升捏碎掌中,让他仔仔细细品尝背叛自己的痛苦,甚至连谢泠芝那个贱人,她都还没有送她最后一程,她的这些宏图都还没有一一实现,就要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吗?
她实在不甘心。
与不公的命运斗了这么多年,她差一点就要胜过它,却还是倒在了黎明的前夜。
“太后殿下还是安息吧,如今宫里宫外已全部都是我的人,这还多亏了您赐予我的禁军统领的职位,这个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柳湘茹满心怨恨地这样想着,撑着最后一口气,凄厉地笑了起来,“文羿升,你以为你赢了吗?就算是我死了,仅凭你,又能如何控制住这个局面,谢岐他不会听命于你,一定会与你不死不休,还有谢泠芝,等她有一天恢复了神志,你觉得她想起你对她做过的一切,她就不会恨你吗,恨到想要杀了你吗?”
她欣赏着文羿升一瞬间僵住的表情,癫狂的大笑道,“文羿升,我等着你,你会带着弑杀太后的诅咒,死后受无间炼狱的惩罚,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在最后的不甘之下,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结束了自己年轻华美的生命……
那夜之后,玉昭重新回到了轩阳侯府。
日子再次回归到了以前,说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是她还是暗暗察觉出了这点微妙的不同:
一开始看见轩阳侯府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抵触,然而现在,她竟然没有了那么多的感觉,与之前的心境再不一样,这种渐渐熟悉之后的自然令她暗暗心惊。
玉昭心情复杂,一边努力地想要抵抗这种心绪,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沦陷其中,更加不想要见到谢岐,而谢岐也如她所愿。
身体恢复之后,他重新开始上朝,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玉昭虽然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去,却也能够感受的到,谢岐待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有的时候,他一天都不回来,从早忙到晚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而有的时候,则是一天不出府,但是府里会断断续续过来很多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像是即将商量着什么重要的事。
但雷打不动的是,无论谢岐忙到多晚,都会悄悄地过来看她一眼。
每次玉昭从床上醒过来,便会在春华为她梳妆绾发时,收到她仿若不经意间提起的侯爷昨夜又过来探望的消息。
无非就是问她今天的胃口怎么样,吃的如何,睡的如何,琐碎到连屋子里的炭火够不够用,他都要亲自关怀一遍。
有一次,她夜里睡不着,偶尔起床去外面倒水喝,便看到外面定定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就站在院子里,不进来,也不离去,高大的黑色影子一动不动,直直地朝着寝室的方向,清冷的月下显得十分萧瑟,又莫名有些寂寥。
玉昭生怕被他看到,连水都没喝,做贼心虚一般立刻躲了起来。
之后每当想起这个瞬间,她的心脏都忍不住狂跳。
最怕这种平时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突然一反常态的细细碎碎的关心,就像是一把温柔的手,正在一点一点地编织将她困在其中的羽笼。
玉昭觉得惶恐,又无可奈何。
她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某一天,一个意外从天而至,犹如平静的湖水再次被打破,迅速泛起了一池涟漪。
——上元节五天之后,太后柳湘茹,猝死在寝殿之中……
消息在长安迅速扩散,整个长安从上元佳节的迷梦中惊醒,再次陷入到了恐慌之中。
一夜之内,轩阳侯府亦风声鹤唳,连丫鬟小厮们的脸上
都布满了一片愁云,纷纷开启了戒备模式。
每个人都对政治的前景不甚明朗,但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名的压力。
这里面包括玉昭。
玉昭开始失眠,茶饭不思,她待在庭院里,不断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慌乱的议论声。
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每个人的心间上。
五天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亲自熬了粳米鸭肉粥,端着托盘,主动离开了自己的院子,去往了谢岐的书房。
“侯爷现在还在议事,请娘子稍候。”书房外,侍卫看到是她,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禀,但也没有赶她走,而是对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有劳了。”玉昭柔声道,便站在了一旁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良久,书房的门被人轰然推开,欧阳瑾和周平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他们都第一时间看到了玉昭。
周平面无表情,欧阳瑾则是好奇地咦了一声,一洗刚才的心事重重,对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您可以进去了。”侍卫又来通禀。
玉昭收回看着两人背影的目光,端着托盘,慢慢走进了书房。
谢岐坐在窗前,低着头,正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听到脚步声,他立即抬起头,眉间还在皱着,拧成了一个疙瘩,面色阴沉烦躁,瞧着有些凶气。
玉昭就这样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亲眼目睹了眼前的男人在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刻,目光从冷淡的戒备转瞬之间转换成了欣喜的柔情。下一刻,他起身。
玉昭怔了怔,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谢岐走过来,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受宠若惊。
玉昭抿了抿唇,撇弃掉心中的那股子羞赧古怪,跟着他走向了书桌旁,停下,轻声道,“……我来看看你。”
“你还没用饭吧?我……做了一些粥。”她道。
听到这话,谢岐的眼睛又亮了亮,“这是你亲手做的?”
玉昭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饿了,我刚才就饿了!”谢岐急忙道,说罢立刻端起了托盘里的鸭肉粥,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拿起勺子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消片刻碗里的粥就见了底。
谢岐端着空碗,看了她一眼,问道,“还有吗?”
玉昭点了点头,“……还有,我再去给你盛。”
“别!”见玉昭转身就要走,谢岐心中一急,立刻伸手拽她,随即一愣,又松开了她的手,讪讪道,“别走……这些活让下人去就好了,你在这里再陪我一会儿。”
玉昭于是顺从地停下,任由他就这样攥着自己的手,没有拒绝。
“我最近有些忙,没有空去看你。”谢岐攥住她柔若无物的手,根本就舍不得放开,常年厚茧的大手缓缓地剐蹭着她的手背,轻柔的一下一下,“……昭昭,最近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玉昭小声道,一颗心又开始不平静,想到接下来要问的话,她神色一凝,顿了顿,道,“侯爷呢,你最近还好吗?”
谢岐想起最近一桩接一桩的烦心事,脸色沉下去,心中烦躁异常,可是面对她的温柔关怀,又不忍心对她说实话,只能强颜欢笑,淡淡道,“……我也还好。”
“真的吗?”
玉昭却是不信他的违心之言,抬起脸看向他,像是看透进他的心里去。
“……飞蘅,你真的没事吗?”
太后死了,对于各方势力都是一个滔天巨浪。
她久居深宅,根本不知道谢岐今后的处境会如何。可是无疑的是,从此之后,他绝对不会独善其身。
也许他,就是旋涡本身。
——他会死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这些天压在她心头的烦乱根本变得不值一提。还有什么比他的命更加重要的事情?
玉昭心中一紧,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玉手忍不住抓住了他的箭袖,“……飞蘅,你会死吗?”
谢岐动容地盯着她的美目,这一瞬间,他什么谎话也说不出口了。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只能低低地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呢?
你希望我死吗?
我死了,你是否就觉得解脱了呢?
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但是现在,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心中染上片片苦涩,然而,下一刻,一个柔软的怀抱猛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别死!”玉昭紧紧抱着他,涩声道,“飞蘅,不要死!”
“我不能……”
幽香的娇躯毫无防备地就这样扑到了自己怀中,一瞬间,谢岐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愣了好一会,才渐渐回过神来,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他低下头,不断亲吻着她的发顶,哑声道,“昭昭……我答应你,绝不会轻易死去。”
“不!”没想到一贯温软的玉昭,却难得展露出了强硬的一面。
她抬起头,眼中隐隐晶光闪烁,“我要你答应我,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昭昭……”
“你答应我!”
谢岐用力捧着她的脸,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澎湃,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等我,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玉昭紧紧地回视着他,始终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这些年来困于其中的,何止是他一个人。
还有她啊。
从始至终,她早该承认的,早该看清的,一颗心啊。
玉昭闭上了眼,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过不了多久,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心。
她仰起脸,主动吻上了他。
第82章 第82章(修)昭昭,我忍了好久……
谢岐一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飞快地伸出大手,有力地揽住她盈盈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其紧紧地嵌入到了自己的怀里,随即低下头,唇上微微施力,加深了这个吻。
四片唇瓣紧紧相贴,一瞬间点燃了灰烬中的火焰,所有人都忘记了言语。
只有身体本能地缠绕相依,成为了唯一能够继续做下去的事情,每个人似乎都要从彼此的身上汲取所有的温暖,再榨取的一点不剩。
谁也没有想要停下来。
谢岐一边一下一下地吻着柔软的朱唇,一边单臂抱起佳人,几步走向书桌旁,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挥掉了书桌上的东西,呼啦啦的声音一瞬间响起,砚台文件窸窸窣窣摔在了地上,零落了一地。
坚实的双臂挽着两条修长玉腿,将她轻轻放在了桌上,自己也紧随其后地贴了上去,继续着未尽的流程。
巨大的声响让玉昭终于在这个时候猛然惊醒,害怕会引来其他的人,连忙推搡起男人火热的胸膛,骨子里的羞赧令她小声制止道,“飞蘅……别……有人……”
谢岐猛地停下,额角隐忍出一根青筋,从温香软玉的身上极不情愿地缓缓抽身,快步出了门,驱散掉了候在外面的所有下人,告诫她们谁也不能进来打扰。
玉昭听到他扬声嘱咐的声音,闭上眼睛,羞得满面红云。
很快,还没等她缓过来,谢岐再次去而复返,她听到门扉被人关掉的动静,缓缓地抬起了头。
高大的男人关上了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犹如蛰伏在密林中的猎豹,黑亮的吓人。
玉昭迎着他的视线,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可惜男人并没有给她太多犹豫和逃避的机会,几乎是一瞬间,他几步重新来到了她的面前,再次俯下身来,抱住了她。
天知道他究竟是隐忍了多久,这些日子都是怎么孤枕难眠地熬过来的。谢岐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因为激动而微微使了一份力,指尖不断摩挲着手腕上温润细腻的玉镯,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连结。
如今她自己落到
了他的手里,由不得她再推三阻四。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继续下去。
高挺的鼻梁凑到她的脸颊,感受着令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亢奋上头的,若有若无的体温幽香,瘾君子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另一边慢慢攥着她的手,将她缓缓引领到了自己的腰间。
皮带上冰冷华丽的宝石,令玉昭的指尖一阵瑟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可是男人的力道虽然温柔却是丝毫不容抗拒,而她蛊惑了一般深深看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睛,整个灵魂仿佛也在其中沉溺。
“昭昭……”
“昭昭……”
他不断地吻着她的眼睛和唇,箭在弦上的一滴汗缓缓地从额角淌了下来,滴在了她挺秀的鼻尖。
“我忍了好久……实在是……”
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的很。
玉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听到他此刻隐忍的声音,仿佛饱受了许多看不见摸不清的苦难,心里就不知不觉软的一塌糊涂,开口打断他的想法,一次一次地消磨下去,直至不再坚定。
她看着他晶亮暗沉的眼睛,似乎从里面汲取到了无形的力量,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她心中再次升起了一股一腔孤勇的勇敢。
玉昭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玉手轻柔动作,缓缓地抽走了他的腰带。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此时此刻的动作,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谢岐亦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不忍心打扰她,此刻的她是这样的圣洁和美丽,美的令他心惊。
沉重的腰带落到地上,一声闷响似乎终于开启了什么机关,两个人都颤了一下。随即,眼神都沉了沉。
谢岐急促地呼吸了一口,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个低头就深吻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吻又急又快,抛去了所有浅尝辄止的过程,一下子就深入其中,撬开了她的齿关,原始到了狂野。
他的其他动作也是快的令人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来得及脱下上身,便一个急躁地挺腰,接着便猛地停住。
玉昭皱眉,轻轻叮咛一声。
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可是事到如今,她还是适应不了这种深刻的程度。
谢岐一动不动,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下,顺着他性感的喉结和锁骨低落下来,再滴到她的胸前,与她的混在一起。
他的双臂撑在她的头顶,看上去十分难耐,但似乎在温柔地等待着她的适应,生生地停下,过了许久,才缓缓继续了下去。
两人的汗水很快浸湿在了一起。
但是谁也没有喊停。
也许他们都知道,彼此等待这种水乳交融的深入,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男人遒劲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犹如做好了当她风浪中永远的避风港的准备,他愿意将她的一颗心都剖给她,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热血都传给她,他的心意能否传给她一丝一毫,如果她肯接受他的心意哪怕是一点,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昭昭……昭昭……”劲瘦的腰身一下一下地凿着,一下重似一下,恨不得将一把子力气全部灌给她,毫无顾虑,毫不保留。
谢岐感觉自己这二十余年里,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跋涉着,他的脚步踏在目之所及一片偌大的荒漠里,他不能停,因为身后就是无尽的风沙,他只能身不由已、不知道前路为何的,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着。
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帮助他走出这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而忽的有一天,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片绿洲。
他一下子卸了力,跪在脚下的沙子里。终于到了此刻,他才幡然领悟,自己一直以来究竟背负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原来他已经很累了,累的连往前迈出一个脚步都是一种折磨。他望着绿洲的方向,流下了眼泪。
他明白了,她就是他的绿洲,是他此生唯一可去的目的地。
除了她,他无处可去。
他的所有跋涉和努力,也许就是为了,能够见到她……
再次醒来之后,玉昭忍着酸胀的身子,缓缓坐起身,望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帷幔床榻,仿佛昨天夜里只是一场酣畅的欢梦。
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人,帐中也没有了熟悉的沉香气息。
她慢慢起身,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寝室,云晓雨歇后的一张玉面已经恢复了匀净白皙,上面还带着深陷于其中的懵懂迷惘,慢慢发起了呆。
一转头,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男人站在窗边,高大的背影整个沉浸在曦光之中,形单影只。
他的背影总是带着强大与从容,仿佛永远不会给人以孤寂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玉昭却似乎感受到了男人的背影传导过来的伤心与落寞。
她微微一怔。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他却在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然而她的动静,他还是听到了,他转过头,看向了她,于是肉眼可见的,男人心事重重的目光在接近她的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如同春雨化冰。
“你醒了?”
他的目光变得柔情下去,仿佛刚才她看到的关于他的孤寂与落寞,只是一种错觉。
玉昭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起来。
昨夜她的一腔孤勇造就了放纵的一夜,然而此刻清醒过来,她突然又开始不敢面对他。
她微微垂下眼睛,头侧向一边,不去看他,香腮微微绯红。
然而这一幕落到了谢岐的眼里,无疑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春睡图,他又想起美人昨夜那令他爱不释手的冰肌玉骨,和那几乎让他一瞬间闻到便疯狂上瘾的淡淡幽香。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心中的那一股子悸动又开始朝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发痒。
他咳了咳,遏制住了身体本能的冲动,佯装平静地走向她,坐了下来,伸出大手,扶了扶她的脊背,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再陪你睡一会吧,昨夜你累坏了吧。”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玉昭立刻便烧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抬起一双美目,似怒含嗔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十足的幽怨。
谢岐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心间被这一眼勾的像吃了蜜糖一般甜,情不自禁又低下头亲了亲她柔软的香腮。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微笑的唇角印在她的唇上,似有若无地触着,空气中有一种绵密的悸动。
玉昭佯装正色地推开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忍不住问道,“飞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其实早就明白的,他重伤未愈这些天,就已经是一个危险的讯号,或许退一万步,从他们回到长安之后,他们便成了众矢之的。
她察觉到自己问完之后,谢岐的动作微微停了一停。
他平静道,“没什么。”
玉昭静静盯着他。
谢岐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像是一汪幽不见底的深蓝,此刻带着忧愁,还夹杂着关心的询问,里面绽放着璀璨的星星。而此时的他亦发现,他无法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
突然之间,他生出一股冲动。
那折磨他已久的诸多事情,他突然想要倾诉给她听。
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她有这种权利知道一切。
这样想着,谢岐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腰肢,将她更加的贴近于他。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昭,我现在遇到了一个无法两全的选择,如果向前一步,我或许会背负一世的骂名,甚至会害死更多的人。”
他低着头,静静地凝视着她,如果是他自己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他毫无怨言,想必他的家人,也会有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觉悟。但是他此刻却不能这样做。
“昭昭,”他坚定地看着她,涩声道,“如果我有一天会死去,你该怎么做?”
玉昭震惊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谢岐有些如梦初醒,后悔自己讲了这么多,立马道,“抱歉,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
是他强行将她拉入了他的人生里,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抛给她?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他苦笑一声,道,“昭昭,你以前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混蛋。”
“是我不对。以前我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一切,也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就妄图想让你抛弃一切嫁给我,而现在,我还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就又强行的将你拉入到我的身边。”
“我就是一个混蛋。”
玉昭紧紧地看着他,从他的言语里仿佛品味出了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今后的路,我自己也看不清楚,”谢岐缓缓道,“从明天起,我会派人送你离开,让你远远地离开长安,离开我。”
“我们之前的约定依旧做数。”
从今往后,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若
是放到以前,他拼死也不会放开她的手,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她的爱,原来近在眼前。
只是他一直没有看见而已。
他已经得到了她的爱,就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其实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就很简单。
玉昭久久地沉默住了。
半晌后,她看着他,“你让我走?”
谢岐说不出话来,俊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为难之色,此时此刻,他必须要硬着头皮说出他根本就不想开口的话,“昭昭,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玉昭低下头,片刻后,她轻声道,“你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对吗?”
谢岐静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玉昭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你不会,”谢岐道,“但是有你在,我会分心。”
玉昭久久地不说话了,似是在思忖,又似是单纯的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
半晌后,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愿意离开。”
谢岐见她如此,心中突然又涌起一股更加难受的情绪,这种情绪持续的撕扯着他喘不上气来。
他低下头,拼命忍住那一股摧心裂肺的痛心,紧紧珉住了唇。
这是他期待的结果,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控制不住地摆出这幅样子?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缓缓攥紧了手,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表情缓和下来,然后笑着跟她说好,可是抬起眼时,那一双剪水秋眸正默默地看着他,满含忧虑。
“飞蘅,”玉昭轻轻道,“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一句话,打碎了他此刻所有的心理建设。
他盯着她,随即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我需要你。”
他的眼尾渐渐发红,“我需要你!”
“不要离开我……”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你的心,怎么舍得就这样让你离开。
所以……
所以……
哪怕我卑劣如昔,哪怕我一败涂地,也请你,始终用这一双美丽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
昭昭,他心中苦笑,也许我真的是这天底下,最卑鄙的人了吧……
谢岐痛苦地心想。
不过,如同一株疯长的小草,助长了他的熊熊野心。在这一刻,他的心意无比明晰。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她。
只要她肯陪伴在他身边,他就无往不利。
之后的每一步,他都只能赢,不能败……
一夜过去,谢岐重新步入朝堂,开始主动搅动起长安的风云。
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势力全部将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长安,每个人仿佛都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的磅礴震动。而与渺小的人类相比,倒是伟大的长安无论经历多少变动,依旧还能涅槃重生。
因为一座城市能够失败推翻再重来,而人却不同。
人一旦选错了位置,便是永无翻身之地。
所以,每一道探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谢岐的身上,目光不一,既有对他除之而后快的恐惧,也有对他一往无前的期待。
他是一片最为璀璨的飞羽,扶摇直上,还是一落千丈,全部都是一个未知数,而羽毛的去留一旦有了结果,将会决定数以万计的命运。
谢岐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最终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后悔。
这个念头也许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只是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他始终都不敢迈出最后的一步。
然而到了现在,无论是赞誉,还是骂名,他都不想去在乎了。
也许是在与玉昭彻底敞开心扉之后,他才终于通过这个契机,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需要在乎这么多。
是的,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如果他能够明白当初父亲的用心;如果他没有急功冒进选择出征;如果他能真正理解阿姐入宫的用意;如果他能够直接娶了玉昭。
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对于过去,他不予置评,但是现在,他可以自己掌握。
他不再是二十岁时的谢家三郎了,他已经有了成为谢家家主的担当,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有了誓死效忠于他的数万部下,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爱人。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期望和责任,他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他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感觉到累了。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他都会去坦然接受,付出他的一切……
太后薨了,天子年纪尚小,难以支撑,群龙无首,朝廷再次陷入乱局。
文羿升趁乱上位,彻底撕开了他狼子野心的面具,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人揽下所有的决策大权,将满朝文武把在手中,俨然成为了摄政王一般的存在。
他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叛乱罪逮捕谢岐以及谢家军,斩杀谢岐,将谢家军收归朝廷。
谢岐拒不领旨,拒交兵符。
朝廷俨然成为一盘散沙,虽然尽数归文羿升掌握,但一部分士族和崇尚天子威严的老臣,心里还是隐隐向着谢家的,因此保持中立,并没有屈从于文翌升的淫威,并对他的权威产生质疑。
两家就谢岐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谁也不肯说服谁。
文翌升上位后不久,不顾位置还未坐稳,便等不得开始了强硬的排他手段,大肆笼络朝中重臣,预谋诛杀异己,以达到自己威慑镇压的作用。
长安惶惶不可终日。
谢岐在这个时候仍是未有动作。
无人在意的角落,后宫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火。
起因好像是慈宁殿里的一位宫女不满太后生前所为,蓄意报复所致。
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后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等到火势彻底被控制下来的时候,太后所在的慈宁殿已经被付之一炬。
同时被毁掉的,还有容贵妃所在的翊玉宫。
文翌升根本没有管慈宁殿,失火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命人去翊玉宫灭火,甚至不惜亲自前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翊玉宫的火势不知怎么的比慈宁殿的还要大,等到彻底灭下火的时候,翊玉宫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据在场的禁军和宫人们回想,当时的文翌升挣脱禁军的阻拦,一个人跑进摇摇欲坠的翊玉宫,不顾坍塌的危险,亲自将几具遗留的尸骨拖了出来,最后看着地上几具焦黑的根本认不出来的女性尸骨,咬牙切齿,又哭又笑,模样十分疯癫可怕。
火灾之后,文翌升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没有选择拨出内库的钱来修葺象征着太后威严的慈宁殿,反而将烧毁的翊玉宫重新修葺,甚至大兴土木,规格更盛从前,并且迟迟没有将疑似谢泠芝的尸身下葬,送入皇家陵墓。
此离经叛道的举动愈加引起朝野震动,中立派更加不满,心中的天平纷纷朝谢岐一方倒戈,文翌升的伐谢大计困难重重。
更加令他糟心的是,在这个紧要的时刻,谢岐终于有所表态,起兵造反,公然开始与他叫板。
文翌升搬出了天子诏令,强力派兵镇压,但他却已经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了。长安在这段时间一桩接着一桩的经历之下,很多人包括大臣们私底下,都开始对这个积弱的朝廷重新审视起来。
朝廷自先帝逝世之前,就西有外敌,内有叛乱,已经再也不负昔日雄伟模样,一场陇西叛乱,差点就攻入了长安,打的朝廷不保,已经将上上下下的积弊展现的淋漓尽致。
天子年纪尚小,容易被奸佞控制,这样的朝廷,已经不能将其托付在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上,必须刮骨剜疮,壮士断腕,才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能坐上这个位置呢?
惠王乃天潢贵胄,皇室血亲,在血统上除了小天子外,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可是当初先帝一去,他
公然带兵叛乱,多次犯下屠城等滔天罪行,最后更是不顾手足情谊,将燕王一族血腥屠杀。
这样的人一旦称帝,必将会杀了小天子,成为更大的一个祸患。
那又能是谁呢?
众人纷纷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放在了谢岐的身上。
虽然当今百姓们都被蒙在鼓里,但是这些百官们都心知肚明,小天子不是太后的孩子,他的生母,乃是容妃谢泠芝。
而谢岐,是谢泠芝的亲弟弟。
谢岐有钱有权,又有数万谢家军坐镇,多次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又看似对朝廷忠贞不二的外戚,与其将摄政的权力交给文翌升,不如交给他。
可是,外戚权力一旦过大,就是颗不定时的炸弹,难保他不会起反心,欲要改朝换代。
仅凭这一点,他们又绝了这个心思。
他们纷纷打消了对谢岐的想法后,然而事情却再一次发生了转变。
惠王定居宁州,厉兵秣马,向朝廷宣战,剑指长安。
所有人再次慌了阵脚。
对于这样一个广厦将倾、即将面临着再一次战火侵袭的朝廷来说,一切似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83章 第83章背叛
长安的硝烟,终于在上元节之后,随着太后的猝死而燃起。
整个长安一时间浸入一片赤色火光之中。
玉昭成为所有惊慌不安的百姓中的其中一人,她的身边跟着谢岐派过来的一个心腹护卫,只能每日从他的嘴里打听外界的消息。
嘉月二十二日,谢岐于京郊大营点兵。
嘉月二十三日,文羿升假借天子之名,命禁军封锁长安。
长安危机四伏。
嘉月二十三日晚,谢岐率兵马攻入城门,然兵少将寡,未遂,屯兵京郊,与长安两两对峙。
嘉月三十五日,幽州兵变,宋行贞占领幽州,叶广陵身死,数万谢家军收入宋行贞囊中。
消息变得越来越严峻。玉昭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焦灼。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工夫再去惊愕宋行贞为何倒戈,尽管在她的心中,宋行贞对谢岐不可谓不忠贞不二,可是如山的事实此刻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宋行贞……他真的背叛谢岐了吗?
谢岐,难道不是他的恩人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谢岐当初的行为是放虎归山,那么他自己……如今又如何了?
他还安好吗?
玉昭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谢岐的安危。
伊人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逐渐憔悴下去,万幸的是还有另一个人陪着她,让她没有那么孤单。
上元节不久后,欧阳瑾追随谢岐之前,先来到了侯府,秘密将一位蒙面女子送到了玉昭身边。
那女子全身黑衣,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看起来神志似是有些不正常,虽是蒙面,却不掩国色天香,而且看的出来她对欧阳瑾十分信赖,听到他要将她留在这里,美人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一双美目迷惘忧愁,“小瑾子,你要去哪里?”
透过那双与谢岐肖似的优美桃花眼,玉昭好像隐隐明白了她的身份。
欧阳瑾对她的态度亦是截然不同,素日里油腔滑调的白面书生,在她的面前硬是变成了一个温柔沉稳的男人模样,不断地轻轻拍打着美人的背,“……别怕,这位是玉昭,接下来你就跟着她一起,听话好吗?”
美人不去看向玉昭,在她看来,欧阳瑾才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小瑾子,你不会丢下我吧?”
欧阳瑾差点被美人的哀哀低求惑的走不动路,他心里定是也十分不舍,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硬下心肠,道,“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一定会回来,但是现在情况危机,我会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要听这位姑娘的话,她……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之后,他抬头看向玉昭,清俊的脸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诚恳,“……玉昭姑娘,拜托了。”
玉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放心。”
只两个字,没有其他的言语,但却给了欧阳瑾最大的安心。他亦对他点点头。
玉昭的目光又移向一旁的谢泠芝。
美人紧紧依偎在欧阳瑾身边,花容失色,如同一只惊慌不安的小兽。
谢家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何等繁荣昌盛的世家大族,可是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了谢岐弱冠之年以一己之力支撑。
玉昭清楚,他能够咬牙坚持到现在,大部分也是因为,谢泠芝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念此及,她的目光柔和下去,朝她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姐姐,别怕,”她对她轻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欧阳瑾的尽力抚慰得到了效果,谢泠芝最终还是安安分分地留了下来,和玉昭待在一处。
欧阳瑾带她们出了侯府,将她们放在了一个陌生的宅子里,周围配了很多的带刀护卫,玉昭知道那是来自于谢岐的授意。
她们离开侯府不久,便传来了轩阳侯府被查封的消息,而距离谢岐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天。
欧阳瑾将谢岐在这五天里经历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跟她讲了讲,于是玉昭这才明白,谢岐此举的凶险程度。
往简单来说,谢岐这是不服收复兵权,奋起反抗。
往严重来说,他这就是举兵谋反,欲要改朝换代。
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个历朝历代,都是惊世骇俗的存在。
会被所有人群起而攻之。
成者王,败者死。
离开侯府时,玉昭将那尊白玉观音带走了,随身放在自己的身边。
她不能左右这个局面,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起床睁眼的第一刻,和临睡闭眼的最后一刻,望着床头的那尊白玉观音,祈祷谢岐能够平安无事。
而在这段时间里,也许是玉昭以及秋胧春华几人的友好态度令她将信将疑,谢泠芝虽对此仍有戒备,却也开始慢慢软化。
几天之后,她已经不再呈现出抵触态度。
春华为谢泠芝送饭归来,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模样,“姑娘,奴婢这次送饭,悄悄在廊下候了片刻,没想到那位很快便出来取了,这还是打到这里来的头一回呢!”
玉昭含笑点点头,仰头看着窗外的暖阳,暖煦的阳光让她微微眯了眯眼,“今日日光不错,不妨去将她请出来吧。”
谢泠芝苍白瘦削,玉昭初次观之,便知应是终年锁在深宫中不见天日的缘故,多晒一晒太阳,对身子也大有裨益。
玉昭的至亲亲人均不在世上,十几年来孑然一身,从未有过什么姐姐,与谢泠芝朝夕相处的这几天里,她寂寥不安的心亦是找到了一个寄托点。
谢泠芝是谢岐的亲姐姐,她们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有她好好地陪在自己身边,就仿佛远在京郊的谢岐也同样平安无恙似的。
日子一直这样平静地过着,玉昭心里这样想着,直到从护卫那里听到了宋行贞叛变的消息。
她平静的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谢泠芝偶尔会恢复清醒,她会与她一起站在廊下,平静地望着庭院里的梧桐树,问她,“你说,阿蘅会没事吗?”
与她相处了这些时日,玉昭已经对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接受习惯,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信他无事。”
“他定会平安归来。”
这些天里,谢泠芝已经悉数得知了谢岐的过往,虽然玉昭娓娓道来,讲的云淡风轻,但是作为亲姐姐的她,却是被这其中的一言一字触目惊心,原来在她半人半鬼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弟弟竟是一个人付出了这么多。
而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给他拖后腿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当初决定入宫,就是为了给谢家谋求一个新的出路,然而到头来,自己蒙受奸人算计不说,连衡哥都……
谢泠芝惨然地闭了闭眼,生生剜去心中对衡哥不合时宜的思念,后宫那个阴
森森的牢笼,她知道弟弟和欧阳瑾废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她从那里捞了出来,她不能再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他们添麻烦了。
还有眼前的这个姑娘……
她望着玉昭。
谢泠芝对美貌早已司空见惯,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仍是给她十分惊艳的感觉,而且美貌并不是她的唯一特点,她的气质还十分出众,从容清幽,不争不抢,安静地站在那里,犹如清风自来,空谷幽兰。
这就是弟弟心仪的女子吗?
谢泠芝作为谢岐的姐姐,痛心他这几年为了谢家孤军奋战的艰辛,如同玉昭暗暗想要守护好她的心一般,她亦是如此。
她的弟弟她了解,不爱则已,一旦爱上,便是一根筋到底,她们谢家人仿佛骨子里就有天生的执拗,宁缺毋滥,但是一旦开窍,便是如蛇般紧咬不放。
欧阳瑾不知给她服了什么东西,谢泠芝这阵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想起曾经浑浑噩噩时经历的一切,她无数次痛苦的想去死,但最后都生生地忍住了。
谢岐这次起兵,是九死一生的奋力一搏,在这期间,任何波折变故都有可能会发生,她又怎么会在这个关头乱他的心?
何况,不见一面衡哥,她又怎么能安心赴死?
她只恨自己柔弱可欺,牵挂的东西太多,这才处处给了别人把柄,也成为了她亲近的人的致命软肋。她没什么能够为谢岐做的,只求他在前方殊死搏斗的时候,她在后方能够保护好他的意中人。
此生若是看到他得愿以偿,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就安心了。
事情也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谢岐和文羿升在京郊交战,打的如火如荼,朝堂之上一片乱麻,各方势力纷纷倒戈,双方旗鼓相当,僵持不下。
一想到那个比毒蛇还要阴险的小人,谢泠芝的心头便一阵恶寒,尤其是听到了从表面上看,甚至是文羿升隐隐占了上风的消息,她的心里便不断涌上不好的预感。
变故发生在半月之后,玉昭突然推开她的房门,玉面焦急,急急道要带她离开眼下的这个宅子,她心里也终于清楚了这不好预感的源头。
文羿升在长安的眼线无处不在,当初懿玉宫失火,自己联合欧阳瑾调虎离山的伎俩迟早会暴露,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定是不会放过自己。
谢泠芝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毫不犹豫地跟着玉昭匆匆离去,结果真的不出她所料,她们前脚随着护卫离开,后脚禁军的身影便出现在另一条巷道,俨然是朝她们的宅子匆匆而去。
谢泠芝心下一横,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对玉昭道,“这些人是冲我来的,我不能把你牵扯进去,等他们追上来的时候,你先走,不要管我。”
她的脑子已经渐渐开始陷入混沌,盯着玉昭此刻身上的衣裳,一时蹙眉,心生奇怪,想说些什么,又使劲摇了摇头,等她毫不容易赶走脑海里的这一波混沌之后,刚才的心思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怎么行?”玉昭自是不许,“谢岐拜托我照顾好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情到深处,她轻轻握着谢泠芝的手,自然道,“姐姐,你相信我。”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谢泠芝心下一阵触动。
恍惚中透过这张姣好的面孔,她仿佛看到了谢岐的影子。
她咬了咬唇,不再坚持。
玉昭见谢泠芝似是顺从了,心中一松,望着不远处没有发现他们分道扬镳的禁军身影,玉面又染上几分凝重,吩咐护卫,道,“沿着小道走,不要惊动旁人,我们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发现端倪,必定会追上来。”
言语间,她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冷静道,“我这里还有一处落脚点,应该安全,一会若是禁军追来,我会带几个人分开行动,你们几个人保护好娘娘,我们去目的地碰头。”
护卫身兼誓死守卫玉昭的指责,闻言不为所动,“侯爷吩咐过我等,必当寸步不离地守在姑娘身边。”
“我从小便生活在长安城,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小道,”玉昭面不改色地扯谎,“你们人数太多,行动间反而会露出马脚,何况那位娘娘的身份,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她可是侯爷的亲姐姐,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你们交代的了吗?”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听从玉昭的建议,拨出大部分的人手保护在已经再次陷入迷幻的谢泠芝身边。而玉昭则是带着三两个护卫,从另一条小道上快速离开。
秋胧春华执意要跟随,玉昭无法,只能把她们两个人也带上。
秋胧一路跟在玉昭背后,看着玉昭身上的绛紫衣裙,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当接到护卫传来禁军来袭的消息时,玉昭反应冷静,立刻命令她们毁掉宅子里的东西,能毁多少毁多少,而她自己则是第一时间跑进了寝室,摇身换了一件衣裳。
身为服侍玉昭起居衣食的贴身丫鬟,秋胧记得很清楚,玉昭从没有穿过这个颜色的衣裙。
这件衣裙,明明是……谢泠芝的。
第84章 第84章小美人,好久不见
玉昭叮嘱护卫务必保护好谢泠芝后,便与谢泠芝分道扬镳。
她带着秋胧春华,并几个护卫,一路顺着另一条小道逃了出去。
她深知不能把所有目标放在一处的道理,想借助自己来降低谢泠芝的风险。如果禁军非要发现一伙人的话,不如就发现她好了。
谢泠芝被迷药摧残的神志不清,被禁军抓住了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但自己的话,多多少少还能有些转圜的余地吧。
玉昭对护卫说自己深谙小道,并不是胡扯,前些日子她与秋胧为了铺子满长安的转,对长安的一些地理位置颇有心得,她有一些自信不会被禁军轻易抓住。
再说这边的文羿升。他的疑心病本来就重,从那一场大火的悲痛欲绝走出来后,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他将懿玉宫里烧焦的尸体拖了出来,传大理寺仵作查验,结果发现根本就对不上号,听到了仵作的鉴定之后,文羿升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这是中了谢泠芝的调包计。
而谢泠芝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弱女子,这些年被变相地软禁在懿玉宫,身边连个心腹都没有,根本没有这般偷天换日的本事,而谁能在背后帮她狸猫换太子,还如此胆大包天到火烧后宫,只有与她息息相关的那个人做的出来。
对谢泠芝还活在人世的狂喜,大意之下被谢岐愚弄的愤恨……文羿升心中五味杂陈,逼迫天子下诏对谢岐进行讨伐,并且另一边疯了一样命人满长安城地搜找谢泠芝。
就算谢岐把谢泠芝从宫中带走,藏了起来,也绝对没有时间送到长安之外。谢泠芝一定还在长安城里。
文羿升第一时间派禁军搜了谢岐的府邸,如今谢岐揭竿造反,查封他的府邸已经是顺理成章,可是等他的人过去的时,轩阳侯府上下的人早已被遣散一空,如今只剩下了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从大起大落中走了出来,文羿升面对任何情况已经再无情绪波动,她再逃,也离不开这个长安城,如今城中布满了他的禁军,所有的地理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他此刻冷静的可怕,反而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猎物困兽犹斗的隐隐兴奋。
文羿升封锁了轩阳侯府,接着派无数人手去调查一个月内轩阳侯府的人口进出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找到了几个最近被打发走的侯府下人,顺着这几个下人,严刑拷打之后,他掌握了侯府近一个月以来的行踪,查到了那个被谢岐秘密藏起来的女人,并且又知道了谢岐的得力心腹欧阳瑾前几日拜访了侯府,与那个女人见面,而且当天,他不止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一个全身黑衣、不分男女的人。
结合着那几天的时间,文羿升几乎断定那就是消失在那场大火中的谢泠芝。
前线吃紧,欧阳瑾顶多是将谢泠芝送回谢家,他没有功夫一路护送谢泠芝与谢岐的那个女人,所以此刻,一定是那两个女人,身边追随着一群乌合之众的护卫,在躲避着他的追捕。
没有了谢岐和欧阳瑾,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文羿升命令手下加大搜捕力度,甚至他自己不顾危险,亲自出宫搜捕。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能顺便逮住谢岐的女人,作为要挟他的筹码,一箭双雕……
玉昭带着几人朝米铺而去,那里是她与谢泠芝约定好的地方。
朝廷对于谢岐的底细一定会搜个底朝天,谢家在长安势力庞大,然而现在则是任何与谢岐沾边的东西都不能接触,思来想去,玉昭孤注一掷,想到了自己曾经盘下的一家米铺。
她位卑言轻,不会引人注意,临时将人藏匿在这间小米铺里,朝廷方面不会第一时间察觉的到。
她的想法是对的。文羿升派出来的禁军围遍了长安各个巷道,但只要不被他们察觉到行踪,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米铺。
玉昭带着人小心翼翼地躲过禁军,朝着米铺的方向去。然而拐到巷口的时候,一行人迎面与禁军相撞。
玉昭瞳孔一缩。
护卫眼疾手快地拉着几人躲了回去,掩护着玉昭,命令所有人噤声。
一行禁军穿过闹市,身上皆着铁甲,手上握着腰刀,杀气凛凛的表情令路人皆敛声屏气。玉昭一行人躲在巷道,大气也不敢出,与他们仅一墙之隔,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铿锵划一的踏步声。
秋胧的额间都流下了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远去,禁军走远了。
几人皆松了气,秋胧劫后余生般软下身子,幸好身旁的春华扶住了她,这才免得她滑到地上去。
玉昭亦敛了敛紧张不安的神色。
片刻,她轻轻开口道,“我们走吧。”
几人皆重振旗鼓,脚步动作比起之前来轻之更轻。
她们敏捷地穿过街市,禁军的背影恰巧在她们的眼中缩成一行黑点。
再穿过一条街巷,就是约定好的米铺。
米铺近在眼前,就在她们横穿过街市,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这时却发生了意外。
一辆马车突然失控,车夫驾着马车拼命吆喝,一路横冲直撞而过,路边行人一哄而散,瞬间混乱了起来。
玉昭大惊失色,忍不住立刻扭头,朝禁军的方向看去。
果然,动静惊扰了禁军,他们又朝这边远远看了过来。
一名禁军看到了玉昭的脸,瞳孔一缩,不知跟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下一刻,玉昭就看到另一个禁军朝她看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一排禁军齐刷刷地转身看她,像是锁定了目标的猎人一样,飞快地朝她而来。
“快走!”
护卫比玉昭反应更快,顾不得去管其他人,拖着玉昭便匆匆穿过人流,很快消失在街市中。
禁军看到一眨眼如同泥牛入海的女人,几乎断定了玉昭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拨开人群,紧追不放。
谢泠芝困于内庭,像他们这样的小喽啰,根本就没有机会得见真容,但是传闻中谢泠芝一直是个容色倾城的女人,禁军们看到玉昭那一张华茂春松的玉颜,于是很自然地断定她就是文羿升命他们找的谢泠芝。
以至于其中一人将这一消息急急传给文羿升时,文羿升听到一个身穿紫衣的绝美女子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也是谢泠芝。
谢泠芝惯爱紫色,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将紫色穿的国色天香,不是她又是谁。
文羿升狂喜,还没等手下汇报完便一甩马鞭,一骑绝尘赶了过去。
玉昭被护卫掩护着逃开,可是身后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一路上追的死紧。
护卫们见势不好,顺手从路人那里夺过一匹马,挟着玉昭骑了上去,一路疾驰穿行而过。
禁军们紧追不放,玉昭的目标暴露,吸引了别的街道上的禁军,四面八方的禁军很快赶了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护卫从人群里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艰难甩开身后的禁军,挑开一路的鸡飞狗跳,拐过一条巷道时,马突然长长嘶鸣一声,猛地跌落,下一刻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玉昭被护卫拼命护住,这才免于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狼狈,转头去看向突然发疯的马,才发现马蹄上被人射了一箭。
她心中一惊,顺着箭矢的方向抬起头,便看到远远的另一边,一个高大的男人朝这里纵马而来,手中握着弓箭,俨然是他刚才所为。
玉昭还没有看清来人的脸,身边随即传来了一声闷哼,一名护卫哐的倒在了地上,胸口处,插着一根箭矢。
护卫大惊失色,拉起玉昭就要往前跑,文羿升却轻轻摆了摆手,跟在他身后的禁军很快兵分两路朝她而来,势要将她们围堵个水泄不通。
玉昭见势不妙,花容失色,两条腿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身边的护卫却在此刻冷静道,“我等拖住他们。姑娘快走。”
玉昭看着人数众多的禁军,明白护卫们这是要以死相搏,急急道,“这怎么行!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们!”
“属下的性命是侯爷的,如今辜负侯爷所托,甘愿以死谢罪。”护卫见玉昭还在执着,又道,“姑娘若在这里,我等分身乏术,只能一起去死,若姑娘伺机离开,我等放开手脚奋力搏杀,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玉昭心急如焚,进退两难,始终不愿意抛下他们,最后还是被一名护卫用力推了出去,喝道,“快走!”
玉昭别无他法,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咬了咬牙,钻入了一条小巷。
身后很快传来令人牙酸的厮杀声,她咬着牙,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拼命地不去听不去想。
她稳住心神,一路顺着偏僻的小道,走向了与米铺相反的路。自己的生机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她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功亏一篑。
米铺她是不能去的了。如今只能躲一时是一时,先躲开这群禁军再说,玉昭不知跑了多久,然而过了一会,禁军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护卫并没有挡住他们多久。
玉昭眼眶发红,不敢去想那些护卫们的结局,拼命地忍住眼中的热泪。
她身心绝望,难道自己真的要被抓住了吗?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穿过又一条小巷,正欲遁入闹市浑水摸鱼时,手臂却被人猛地箍住,她被一辆突然驶来的马车强行拽了上去。
手臂传来一阵坚实有力的力度,玉昭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谢岐。
——飞蘅,是他来了吗?
——是他来救自己了吗?
玉昭心中一振,终于落下泪来。
原来在危急时刻,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都是他。
然而当她被拽入马车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意想不到的、令她汗毛倒立的面孔。
尉迟信大刺刺地坐在马车里,大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臂不放,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俊美邪气的一张脸上,笑的幸灾乐祸,“小美人,好久不见,看来你好像遇到麻烦了呢。”
“怎么样,要不要我
帮忙?”
第85章 第85章他来了!
玉昭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尉迟信,怔怔地看着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然而尉迟信却并没有去管这些。
他近乎玩味且贪婪的看着她的脸。
他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而她的模样比起最后一面的时候并没有改变多少。如果非要说的话,她此刻逃亡的风尘仆仆看上去有些显眼。
“你看看你。”尉迟信盯着玉昭,颇为惋惜地揶揄道,“才多久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谢三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女人的吗?”
玉昭紧张地看着他,拼命忍住跳车的欲望。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待在外面任人追捕,和与他共处一辆马车,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个更加可怕。
“你这是什么表情?”尉迟信看到她眼中的戒备,笑着摇了摇头,“怎么?难道我比外面的禁军更加可怕?”
“莫非谢三只顾着在城外备战,早就忘了城里还有你这么个美娇娘,真是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他还不忘讥讽一下死对头,“若是我的话,必不会让美人这般颠沛流离……”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发现玉昭的。
他是跟着周平一路过来的,他刚才还纳闷周平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好好待在谢岐的身边,不怕暴露身份的危险混入城内是来做什么,现在他明白了,并且庆幸自己抢先一步发现了玉昭。
“如何?考虑好了吗?”此刻,他志得意满,舒展着眉眼,闲适又自信地向她伸出了手。马车外面就是穷追不舍的禁军,她如果下车,那就是死路一条。
“跟我走吧。”此时此刻,只有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事到如今,尉迟信突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飘飘然来。
谢岐没有找到她,但是他找到了她;谢岐保护不了她,但是他能够保护她。
他做到了谢岐不能做到的事。
那是不是说明,在这件事上,他是胜过他的。
“跟我走。”见玉昭不为所动,他拧起眉头,索性再次重复一遍,又在后面添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很奇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尉迟信都愣了一愣。
他什么时候对人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也无所谓了,怎么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人,就当是报答她了吧。
然而他想的很好,可惜美人并不领情,甚至开始用更加戒备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尉迟信,你什么意思?”
看到他,曾经那些惊心动魄的不好回忆再次涌了出来,玉昭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整个人往后面缩,“你要挟持我,然后再拿我要挟谢岐,是这样吗?”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尉迟信愣住,随即气笑了。
虽然她某些程度上算是说穿了他的意图,然而当他自己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好啊,那你就下车去吧。”尉迟信轻笑一下,两条长腿大刺刺地分开,随即搭叠在一处。
“我不拦着你。”
他双手抱臂,耳边的羽饰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似乎在欣赏她此刻视死如归的勇气。
玉昭不去看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咬了咬牙,哗啦一下打开轿帘。
果然,下一刻她便看到刚才在追她的禁军正在鹰视狼顾地看着四周,不放过一个错过的死角,在即将与他们对视的一瞬间,玉昭啪的一下又合上轿帘。
她不想与尉迟信待在一处,可是就这样下去自投罗网,她亦做不到。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玉昭背对着尉迟信,忧心忡忡地听着外面禁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跳如擂鼓。
“怎么样?”
这个时候,身后的男人靠了过来,贴近了她的耳廓,“你考虑好了吗?”
“是要从马车上下去,让禁军抓住你,还是乖乖地待在马车里,跟着我走?”
“你自己选。”他慢悠悠道,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令她听得十分清楚,“你很聪明,但是也很容易多想,为什么不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一想呢?”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来自地狱的蛊惑,她感觉到自己耳边的发丝被轻轻撩起,“别怕,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玉昭感受到身后男人传来的压迫感,吓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她知道尉迟信绝非善茬,落在禁军的手里和落在他的手里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她决定赌一把。
无论如何,面对尉迟信的时候,她是已知的,是可以预测的;但是面对禁军呢?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样处置。
转眼之间,她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帮我?”她侧过脸去,看着他,“你可以做到吗?”
尉迟信讶异地看着玉昭,这一瞬间的转变,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心里到底是想明白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是,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他看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可以。”
说完之后,他剑眉一竖,脸色一变,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嘘。别出声。”
下一刻,禁军的脚步声便传到了这里。
脚步声停下了。
有人在马车外面喊话,“里面是什么人?掀开帘子!”
尉迟信颇有意味的看了玉昭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即把她摁在了角落里,顺手拽过自己的一件大氅,扔在了她的身上。
他宽厚的身体刚好遮住了她娇小的身影,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善如流地掀起轿帘,懒懒的看了外面的禁军一眼,“什么事?”
禁军眼看着玉昭消失在了这条街巷,来来回回将这里搜查了很多遍,然而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逃跑的女人,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挨个将这条街巷可疑的地方一一排查。
“马车里有没有人?给我出来。”
禁军满脸焦躁,态度相当不友好,但是很快,他们从尉迟信那一双含着笑意却又散发着无限杀气的眼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震慑。
他们盯着他,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色厉内荏地又重复一遍,“没听清楚吗?我让你打开帘子。”
尉迟信懒懒的笑了笑,狎昵的脸色一变未变。
“你确定,要盘查我的马车吗?”他慢慢问,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
禁军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不明觉厉地愣在当场,他身后的一个比较机灵的仿佛认出了他,随即脸色变了一变,附和在为首的禁军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
禁军脸色随即也变了变,重新看了尉迟信一眼,神色复杂起来。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命令禁军撤退。
“继续去别的地方搜!”
尉迟信看着远去的禁军,讥诮地收回视线,眼神慢慢恢复冰冷。
玉昭躲在马车里,听觉在其他黯淡的五感下显得格外突出,渐渐的,她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些不寻常。、
那些禁军,上一刻还信誓旦旦,大有不打开帘子不罢休的
劲头,然而下一刻,他们似乎认清了尉迟信,知晓了他的身份后,竟然真的就这么离去了。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禁军就这么听话的走了?
玉昭渐渐觉得困惑与不安。
尉迟信一个西凉人,按道理来说,他与中原人应该是敌人,可那些禁军竟然真的就这么乖觉地撤退了。
不对。
这些禁军只是下属,他们没有自己的意志,而是秉承着上面人的意志。
那么尉迟信,与禁军上面的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吗?
难道他们还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她逐渐感到事情没有她想象中的这么简单。
禁军已经远去,玉昭在马车里慢慢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尉迟信。
“你……”
怪不得从幽州到长安的一路,他们都困难重重,直到来到了长安,也一刻也不得安生。
难道这中间,都是他们在联合起来作祟吗?
幽州的传召,谢岐的加封,还有宋行贞的叛变……
一切的一切,勾勒在玉昭的脑海中,开始变得有迹可循,慢慢串成了一条线。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才是真正的自投罗网。
玉昭惊恐地看着尉迟信,一把解开了身上他丢过来的大氅,掀开轿帘,就要从马车上逃走。
果然,下一刻,尉迟信伸了过来,大手稳稳地拦住了她。
“现在要下去?怕是晚了。”
他微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拎起她的后衣领,俊美的脸凑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我可是刚刚帮你解决了一件麻烦事,你转手便这般不领情,怕是不太好吧。”
他的微笑倒映在她的眼中,玉昭更加慌乱起来。
“放开我!放我下去!”
突然之间,马车外面又传来了一阵比禁军搜街更大的动静。
轰隆隆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仿佛山石滚动。
“杀进来了——”
“他们杀进来了——”
百姓们仓皇逃窜,正在搜捕玉昭下落的禁军们,看到一瞬而来的动静,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神色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紧张,投入到了更大的人流之中。
玉昭没有听清楚外面喊的是什么,但她亦是感到了一股比刚才更加激烈的动荡。
她以为是禁军去而复返,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一旁的尉迟信听到了动静,一把掀开了轿帘,望向了混乱的街巷。
看到了熟悉的人后,他脸色一凛,整张脸难看的可怕。
“是他们杀进来了——”人群还在仓皇地叫唤。
这个时候,玉昭才隐隐明白了所谓的他们是谁。
她玉面一变,睁大着不可置信的瞳孔,激动与狂喜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心。
看着她神思不属地盯着外面,尉迟信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一把将她困在怀里,扬声吩咐外面的车夫。
“走!”
马车顺着逃窜的人流,逆流而上,玉昭被尉迟信牢牢地困住,挣扎不得,绝望地拍打着马车,可是外面的人都在忙着逃命,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她。
她心中涌上焦急绝望,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尉迟信的手掌上。
尉迟信闷哼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虎口处很快溢出了鲜红的血。
他本能地扬起了手掌,可是低下头时,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咬了咬牙,最终又强迫着将手掌收了回去。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仰起头,恶狠狠对着外面的马夫大喊,“快走!”
谢岐杀进来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坚如磐石的墙壁像脆弱的墙纸一样,一戳就破,从四面八方坍塌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冲开城门的谢家军纷纷扬扬地涌了进来,杀声一片,震耳欲聋。
狂乱的帘子舞动着,马车里剧烈摇晃,犹如滔天巨浪中摇摆不定的小舟。玉昭在马车里拼命挣扎着。
她透过斑斑驳的缝隙,盯着外面的情景,直到视线中掠过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美目一亮。
谢岐率领着无数谢家军冲在最前面,身先士卒,骑着黝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杀掉了前来的一波又一波的禁军,高大的身影所向披靡,如同从天而降的黑色战神。
而传言中叛变的宋行贞去而复返,正跟随在谢岐身后,与他一同奋力搏杀。
鲜血溅在谢岐英挺的脸上,他一边砍杀着一波波碍事的禁军,一边焦急的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看上去十分紧张。
飞蘅!
是他来了!
玉昭心神大震,眼眶在这一刻激动地迸出了泪花,忍不住张开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嘴巴却在下一刻被尉迟信紧紧地捂住了。
她只能待在马车里,呜呜呜地叫唤着,绝望地看着那个所向披靡的身影越来越远,在混乱的人群中与他擦肩而过。
第86章 第86章有孕
谢岐在这些日子里并不好过。
前有文羿升紧咬不放,后有惠王伺机而动,而他夹在中间,说是腹背受敌也不为过。
如果说这就是造反的代价,他知道从他开始的那一天,他就被永远地钉死在了后世的史书里,但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后悔。
他是朝廷武将,诛杀佞臣、为国尽忠本是百死不悔,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玉昭。
欧阳瑾想方设法地从宫里偷天换日带走了谢泠芝,他知道姐姐谢泠芝和玉昭如今待在一处。
这是他选择的路,成王败寇,功罪千秋,他都认了。他在城外殊死搏杀,这两个他世上最在乎的人又焉能平安。
可是他没有办法。
如果赢了,他会给她们想要的一切;一旦输了,他会令人将她们远远送走,不让她们受到自己的牵连。
谢岐屯兵京郊,兵临城下,与文羿升互相对峙,本来他是没那么早攻城的,可当他得知文羿升开始满城搜捕玉昭谢泠芝的时候,他再也忍不得了。
谢岐早有防备,出城之后便令人将她们一行人趁早接离谢府,秘密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文羿升的手段显然不可小觑。
谢岐不能让一丝一毫的隐患发生,于是在他得知文羿升再次满城搜捕两人的消息后,他选择了在当天强行攻城。
谢岐五岁学会弯弓射箭,七岁便随父出征,这二十余年里一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没有人比他更习惯这个刀光血影的残酷世界。
坚如磐石的城墙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分崩离析,镶着寒铁的马蹄踏着漫天硝烟滚滚而来,谢岐一身戎装,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是数万铁甲寒衣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鲜血从长剑喷溅洒落,高高扬起,有几滴溅在杀气凛凛的一张脸上,宛如高高在上的死神,肆意地收割生命,无数前仆后继的禁军像是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毫无例外地死在了他的剑下,成为了千军万马铁蹄之下的垫脚石。
谢岐一边斩杀碍眼的禁军,一边从人群里不断地寻找着玉昭。
理智告诉他,在这样的茫茫人海里,想要找到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而且她也未必就这么巧在此。可是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她似乎在这里一直呼唤着他。
其实他的这个荒谬的预感是对的。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一心一意的佳人,被他的死敌困在马车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却无能为力,与他擦肩而过。
玉昭绝望地看着眼前那一道日思夜想的英伟身影,拼命地击打着马车,却被背后的尉迟信死死捂住了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禁军冲向谢岐,将他奋力厮杀的身影重重淹没,她渐渐看不见他,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让她的整颗心脏快要停止,她更加拼命地拍打着马车,然而这样的声音在犹如滔天巨浪中的厮杀声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马车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她死死地咬着尉迟信的手掌,一双美目渐渐模糊,却仍是一瞬不瞬、不舍得离开半点地紧紧盯着谢岐身影的方向。慢慢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她渐渐地呼吸不上来,脑海中终于有一根弦猝然崩断。
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后,周围是一片雪白的寂静。
她已经远离了那个炼狱般的世界。
视线朦胧一片,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的时候,玉昭的心中隐隐涌上期待。
也许等她睁开眼睛,她所想的那一张俊美熟悉的脸会出现在床头,用那一双深沉又不失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对她说他回来了。
是啊,也许自始至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回来吧。
飞蘅。
求你平安回来吧。
可是没有。
等玉昭从半梦半醒中缓缓睁开眼后,她看到的确实是一张熟悉俊美的脸,但他不是飞蘅。
“谢天谢地。”尉迟信悠哉地笑了笑,“你终于醒了。”
玉昭麻木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她慢慢移开美目,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
要是以前的尉迟信,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说些做些什么,否则就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此刻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盯着她面如死灰的一张脸,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
“别装死,”他缓缓道,“给我起来。”
玉昭很想这么不管不顾地睡下去,似乎一觉不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还是理智的,知道自己不是尉迟信的对手,不想触碰他的逆鳞,也不想牵扯其他人,她睁开眼,拒绝了他的搀扶,麻木地,一点一点地缓缓坐了起来。
尉迟信满意于她此刻的识相,脸色稍霁,但依旧好不到哪里去,将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汤药递给她,“喝药。”
玉昭没有接,看了一眼药碗,又抬眼,看了一眼他。
尉迟信笑了笑,看上去人畜无害,温和道,“你病了,不喝药,怎么能好的起来?”
见玉昭依旧眼神戒备,他无奈一笑,又道,“喝了吧。我是不会害你的。”
玉昭始终一动不动,尉迟信耐心告罄,把药碗再次抵到她的嘴边,这一次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
“给我喝!”
黑乎乎的汤汁强硬地抵在唇边,味道扑面而来,玉昭蹙眉,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可是很快,一股随即而来的恶心感席卷而上。
她一把推开了尉迟信,弯下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看到她这个动作,尉迟信的脸色沉的就要拧出水,他咬了咬牙,啪的一下摔碎药碗,不顾正在干呕的玉昭一把扯过她,顺势掐住她的脖颈,“你知不知道,你有孕了?”
玉昭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到哪里去,她错愕地盯着他,一时间干呕也忘记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一遍?”尉迟信冷笑,掐着她脖颈的力道变得更加大,“我说,你肚子里怀了谢三的种。”
电光火石间,玉昭一瞬间便明白了尉迟信刚刚准备给她喝的是什么药。
她喝过多次的避子汤,刚才那碗药一端上来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恢复身体的药,那分明是堕胎药。
玉昭心中大惊,忽视掉脖颈上的剧痛,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尉迟信,挣扎着就要下床,“我不喝,我不喝这个……”
“不错嘛,这么快就知道了。”尉迟信冷哼,露出恶魔一般的微笑,“可是,今天这堕胎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脸色一黑,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桌子,稀里哗啦的东西纷纷碎裂,他仍是不解气,又将博古架上的古玩名器摔了个稀巴烂。
“你竟敢怀上他的孩子,你竟敢……”他气急攻心,像是发了狂,狞笑道,“真该把你和你肚子里的杂种一起杀了了事!”
玉昭听着他的危言耸听,花容失色。她还没有从为人母的震惊中走出来,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刽子手,再也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接触到小腹的那一刹那,她怔了怔。
这里面,真的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吗?
玉昭以前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孩子。
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此刻她的身体里实实在在地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她和谢岐的孩子。
玉昭的心中百感交集。
她松开了手,蜷缩起来,缓缓地抱住自己,像是冷极了的人在拼命取暖,“不要……求求你,能不能不要……”
尉迟信被气笑了,他踩着一地的废墟,坐在床头,掐住她颤抖的下颌,“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留下一个仇人的野种呢?”
野种两个字被他一字一句地吐出,满满的恶意。
“我救过你的命……”事到如今,玉昭只能拿出这些她从前不肯放在眼里的陈芝麻烂谷子说事,祈求能够获得眼前人微薄的善心,“尉迟信,我救过你的命……”
“对,你救过我,但那又怎样?”尉迟信毫不动容,长指揩去美人玉面上的珍珠泪,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如果是别人,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但是你,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些情分。这样吧,玉昭,我可以留你一命,但是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我绝留不得。玉昭,一命换一命,我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玉昭被他这一番话遍体生寒,身体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气的要说不出话来。
“你……你……”
这段时间,尉迟信一直想方设法将玉昭从那个看守森严的侯府里偷出来,但是总是不得其法。
一开始,他也并不是非要针对她不可。可是争夺一个与谢岐有关的女人,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报复的快感。
而且三番两次的接触中,他知道她与他印象中的中原人截然不同。
不然,她也不会真的救下自己,虽然更多的是出于他的威胁使然,但是他相信就算自己不那样做,她最终也会救下他。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将她带走,远远的带走。
可是她呢?她竟然怀上了谢岐的孩子。
二十年的岁月里,尉迟信以为自己早已被满心满眼的仇恨淹没,可是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多了一份嫉妒。
玉昭挣脱开他的钳制,恨声道,“尉迟信,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除非你也想让我死!”
尉迟信冷笑一声,慢慢逼近她,眼中淬出狼一样的凶狠,“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玉昭,你是在威胁我吗?”
第87章 第87章破宫
“威胁你……”
玉昭竟也笑了,“我有什么资格威胁你……”
她很清楚尉迟信的品性,能饶她一命,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万分仁慈,她是不可能再从他的手上争取掉另一条性命的。
可是,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还未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孩子,就这样被扼杀在胎腹中吗?
谢岐为了她们的将来,还在与敌人厮杀血战,而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唯一的姐姐谢泠芝,还受制于人,落到了尉迟信的手里。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要保不住她们共同的孩子了吗?
她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一刻,玉昭的胸中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要是要动这个孩子,那就把我一起杀了吧。”
尉迟信一愣,品出了她这句话中的坚定之意,气的又要发作,冷笑道,“怎么?你以为你的命很值钱吗?”
玉昭僵住。
“我告诉过你的吧,我的家人都被谢岐杀了个干净,我与谢岐之间,是不共戴天之仇,比起我的家人来说,你以为你的命,同他们有何不同?”尉迟信再次凑近她,低低的气音响在她冰凉的腮边,“玉昭,事到如今,你竟然用你的命来要挟我,你以为我真的会心疼吗?”
玉昭玉面苍白,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像是被浸入到了冰窖中。
“你之所以会这样威胁我,正是你走投无路的表现,如今胜券在我,根本由不得你,你只有乖乖听命的份,明白吗?”
尉迟信还在继续说,用那种毫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语气。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从狂怒的心情里抽身,甚至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她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也不是不可
以。
他的脑海里开始想出一条更加恶毒的法子:他要将玉昭带走,远远地离开中原,等到她怀胎十月生下这个孩子后,他会将这个孩子取名尉迟,随他的姓。
如果是个男孩,他会传授他武功学识,让他成为他最为得力的黑手套;如果是个女孩,他会教习她暗杀魅术,一样将她培养成最为有用的棋子。
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后,他再将他带回中原,让他亲手杀死真正的父亲。
到那个时候,谢岐大抵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苦苦寻觅多年的玉昭,还有那个从未知晓的属于他的孩子,等到他们的重逢之日,他首先要迎来的,竟是来自亲生孩子的刺杀。
而他的亲生孩子亦不会知道他的身份,等他手刃了谢岐之后,他这个养父再适时出现,告诉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谢岐,这个刚才杀了他的刺客的真实身份。
那样的话,是不是更加诛谢三的心呢?
尉迟信越想越毒,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欣赏到谢岐那一张绝望又痛苦的嘴脸。
他兴不可遏,但是这些他又是不会和玉昭透露半分的。
他对她仍旧有气,他心里是这么想的没错,可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快就原谅她,这是她不忠不贞的惩罚。
他一定要让她狠狠记住这个教训,等到她心灰意冷时,到那时候他再站出来,勉为其难地答应留下她肚子里的野种一命。
这样子的话,她这样贞烈善良的女子,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的吧?
说不定,还会死心塌地呢。
尉迟信将一切都想好了之后,便将她锁在了一间院子里,不闻不问。
玉昭晕厥之后,根本不知道被尉迟信带到了哪里,亦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尉迟信将她关在了院子里便一去不回。
玉昭既想见到他,又不想见到他,内心处于煎熬之中。
对于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来说,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如何处置她。
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席卷她的周身。
不知道秋胧春华,还有谢泠芝,她们都怎么样了?
还有……
想想看,距离飞蘅那一日破城,已经过去了三天。
不知道,飞蘅到底有没有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玉昭知道必经之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平安无事。
她也清楚,唯有成功,他才能够真的平安。
玉昭忧心忡忡,内心剧烈的折磨,整日整夜都无法放松,短短几日整个人便垮了下去,形销骨立,肉眼可见地憔悴。
她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境,但她也知道,这样自暴自弃下去也于事无补,咬了咬牙,又不得不撑起身子来,强迫自己休息,每日强撑着为自己准备一点简单的食水。
万幸尉迟信在这个院子里留下了充足的粮食,不至于让她饿死。
玉昭捧着稀饭,多日的饥饿令她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下一秒又猛然捂住胸口,痛苦地干呕起来。
她的反应十分强烈,多日未进食物,令她只能吐出一些透明的清水。
玉昭痛苦地吐完,擦了擦嘴,又强忍着干呕,一口一口地咽下稀饭。
现在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饭都要好好吃的。
而另一边的谢岐,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厮杀,终于成功攻入了皇宫。
一波波谢家军前仆后继冲了进来,火把高照,杀声震天,整个皇宫乱作一团,宫人纷纷逃窜,像四散的黄蜂一般慌不择路,随即被密如雨的箭矢射倒在地,或者被似敌非友的哪里来的军队一剑斩于马下。
哀嚎声不断,禁军溃不成军,皇宫一夜之间便换了天。
殿外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厮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黑云压城一般,如同地狱里催命的阎罗鬼魂。
与外面的混乱厮杀相比,殿内安静的出奇。
文羿升哪里也没有去,一动不动地坐在金銮殿,耳边始终听着外面的动静。
年幼的天子待在他的身边,睁着黑黑的大眼睛瑟瑟发抖,同样望着混乱的外面,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
“文统领,外面在干什么?”年幼的天子惊慌道,“……我们要死了吗?”
文羿升平静道,“陛下是天子,这个世上没有人敢杀天子。陛下不会死的。”
“那统领呢?”
文羿升没有回答。
小天子刚刚经历了太后柳湘茹的猝死,这个他名义上的母后突然死在他面前的时候,那时他隔在柱子后面,悄悄藏匿在帷幔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他看到母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美艳的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极致扭曲,而站在母后目光远远一旁的,就是文统领。
从他记事的时候,每一天都会有很多面容俊美、浑身散发着脂粉气的男人来到母后的寝殿,那个时候,他就会被宫女带到别的地方去。
有时宫女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那么他就会一个人偷偷躲在帷幔里,一边跟宫女玩抓迷藏,一边好奇地听着母后那边传来的或高或低的声音。
那个时候母后总是哭,也会笑,又哭又笑的很奇怪,他听得很是不解。
母后在干什么呢?
但是这一次,他看明白了。
母后是真正的在哭,而且哭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那时小天子在想,母后一定是痛极了吧,所以她才会哭的这么伤心。
可是伤心又是什么感觉呢?
反正看到母后这个样子,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而那个曾经去母后寝殿最多的文统领,跟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明明看到了母后的嘴角在流血,可是文统领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反而微笑的更加开怀。
到了第二天,母后就死了。
宫女们围着他哭喊的时候,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知道母后一定会死,因为他昨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只是好奇母后明明是倒在地上死去的,为何第二天又闭着眼躺在了床上,并且身上干干净净的。
不过他不知道后续也很正常,那个时候母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只是看着,没有上前去,一直躲在帷幔之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很多人说,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这里面就包括他的嬷嬷。
嬷嬷从记事起就陪着他,与他感情很深。在他四岁生辰的时候,嬷嬷含泪告诉了他的身世,可是等到第二天,嬷嬷便被人投了井,尸体被泡的肿胀。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
他亲眼目睹了嬷嬷被人打捞出来的过程,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晕了过去,得了热病,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好起来。
醒来之后,他问宫女,“嬷嬷是死了吗?”
“没有,嬷嬷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
“陛下,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陛下不必伤心,嬷嬷在那里过得很好。过不了多久,奴婢也是要去的。”
嬷嬷离开几天后,他的随身宫女们也全部不见了。翌日后,母后又给他换上来了一批新的宫女,模样姣好 ,态度谦卑。
从那之后,很多事情小天子都忘记了。
他忘记了嬷嬷,也再也不问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他知道只要问一次,他身边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这个世界太小了,只有皇宫这么大,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些人。
而这些人每一天都会消失,昨天还在服侍他的宫女嬷嬷,明天就会莫名其妙地离去,换成新的人,再也不出现。
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他玩耍。他很寂寞。
生命很短暂,太过简单,皇宫太小,他已经感到厌倦。
也许嬷嬷她们真的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享乐去了,那个地方毋庸置疑比皇宫更好。
可是为什么,她们不肯带他一起去呢?
而现在,继太后之后,文羿升马上也要死了吗?他也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了吗?
好羡慕。
他也想死,他也想去另一个地方,离开这座小小的皇宫。
可是他知道,这很难。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子,任何人都要听他的命令,他是这个世上权力最大的人。可是为什么他连死都死不成呢?
文羿升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好羡慕他。
而此刻他羡慕不已的男人,正平静地坐在金銮殿,脊背从容孤傲地挺直着,可是眼中的落寞却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羿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事情明明是按照他的预想一步步发展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一开始,谢岐刚回长安,根基不稳,在朝堂上根本没有威信可言,他便借助柳湘茹的权力,轻而易举地拿捏他。
不出所料,谢岐果然在长安举步维艰,甚至差一点就要上交了兵权。
他便趁热打铁,又准备内部瓦解掉谢岐的麾下。他盘桓长安多年,不仅掌控着长安的一举一动,在整个天下也都遍布着他的眼线。
很久之前,他就将策反的矛头盯向了宋行贞。
欧阳瑾虽然两面三刀,看起来最容易被人诱惑,但其实却是最不容易的那一个,他的家族依附谢家,与谢家联系紧密,自己又曾是老侯爷的幕僚,对待谢岐必定是忠心耿耿;周平那就更不用说了,身为谢岐从小的贴身随侍,策反他的代价太大也太容易引人怀疑。
于是,他将目标对准了宋行贞。
宋行贞身为谢岐麾下的一员虎将,寒门出身,身世清贫,这样的人,只要略加贿赂,很容易被收买。
这几年里,他一直派人暗中拉拢宋行贞。
岂料屡屡碰壁。宋行贞竟不为所动,对他不假辞色。
他当然不甘罢休,仍是锲而不舍。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间与被谢岐灭了国的西凉最后一个王子尉迟信搭上了线,两人一来二往间,他从尉迟信的口中,得知了宋行贞的身世,以及他仅存亲人的下落。
原来,宋行贞小的时候便与家人失散,辗转之下沦为了乞丐,最后被谢岐所救;而他失散的家人,则是兜兜转转之下踏入了西凉地界,被尉迟信在几年前找到。
两人商量拿亲人的性命作为要挟,引宋行贞就范。
果然,有了亲人这个无往不利的利器,宋行贞引颈受戮,束手就擒。
文羿升仍不罢休,通过长安里的眼线,知晓了谢岐回到长安之后的大小事情,包括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借助宋行贞与谢岐围绕那个女人产生的矛盾,他暗中煽风点火,诱惑宋行贞铤而走险,终于有朝一日,宋行贞彻底触怒了谢岐,被谢岐发配回了幽州。
之后果然如他所愿,宋行贞回到幽州之后,便不负众望,杀了叶广陵,又将谢家军收归到了自己手里。
谢岐两翼断其一,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文羿升大喜过望,准备一举歼灭这个心头大患。
失去了这个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不允许任何人阻碍这一次将谢岐赶尽杀绝的良机,于是他痛杀柳湘茹,自己站在了众人面前,挟天子以令群臣。
一开始谢岐确实是独木难支,节节败退,一切如他所料的那般展开。
可是不知不觉间,柳湘茹薨了后,舆论甚嚣尘上,开始涌出是他一手设计的传言,尤其是谢泠芝的懿玉宫被烧,他一时方寸大乱,不顾体统慢待了太后丧制,更加使朝堂上下对他的不满声越来越大。
而这个时候,谢岐竟也留了一手,在京郊大营里留下了自己的兵马,又有了舆论的加持,两军开始对峙相持,文羿升愈发吃力,久久不能彻底压制住谢岐。
他虽然久攻不下,但仍是信心满满,宋行贞率领的三万谢家军马上就要驰援,很快谢岐就会陷入两面夹击之势。
可是等到宋行贞驰援,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再次倒戈。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在和谢岐在演吗?
事到如今,文羿升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些没用的了,外面震耳欲聋的杀声一刻也未停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一败涂地。
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更近。刀枪剑戟的声音撕裂成一股铁质般的冷硬,仿佛都能听到外面肆意喷溅的血声,寒衣盔甲倒了一地。
文羿升坐在金銮殿,高昂着头,小天子始终不哭不闹地陪在他身旁,也许有前者这般的镇静,也让他不再如孩子般惊慌害怕。
片刻后,沉重的金銮殿门被推开。
前仆后继的士兵一列列穿过,迅速在大门列成两列,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尽头处,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靴子踏出铿锵冷硬的声响。
是那日那个英俊的叔叔。小天子在心里默默想。
为什么他要杀进这里赖呢?
难道他真的如母后所言,他是一个坏人吗?
他想要……杀了他吗?
他还在想着,然而下一秒,不动如山的文羿升突然在这个时候动了,还没等小天子反应过来,他整个小身子便被他给扣住了。
文羿升紧紧抱着小天子,将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他的手中握着匕首,那把锋利的匕首正在抵着小天子的脖子。
小天子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与激动——自己现在终于要死了吗?
“谢侯。别动。”文羿升缓缓道。
“住手!你在干什么!”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欧阳瑾跑到前面,急忙道,“文羿升,你疯了吗?他可是天子,你想要被诛九族吗!”
“我早已是孑然一身,你若想杀。也只能杀我一人。”文羿升缓缓道,看着紧紧盯着他、目眦欲裂的谢岐,薄唇缓缓勾起,“谢侯,要不要现在就告诉陛下,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什么?
被匕首抵着脖颈的小天子丝毫不慌不乱,而是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惊讶地看着谢岐,而他发现他惊奇的男人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天子的心中倏然一动。
这个叔叔,是自己的什么人?
“文羿升,”谢岐道,“放开陛下。”
“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难道还怕一个弑君的罪名不成?”文羿升冷笑,“该怕的那个人,谢侯,是你啊。”
谢岐阴沉地看着他。
“是我大意了,才让你杀进了皇宫,逼我到了今天这一步。”文羿升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谢岐身后的宋行贞,又重新落到谢岐脸上,慢慢道,“不过,临死之前再搭上陛下这条性命,我这个做臣子的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你若恨我,尽管在我杀死陛下之后,再将我千刀万剐。”他慢慢道,“只是怕到时候,你也脱不了干系。”
是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杀害天子,天底下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杀害天子,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等他杀了天子之后,谢岐一定会再杀了他,而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谢岐杀了自己,踏出金銮殿的那一刻。
从此之后,他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死不足惜,死了便死了。但是天子的死,一定会引起世人的动荡。
到那个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不明真相的天下人一定会将天子的死背负到谢岐的头上。
力量不一定能摧毁一个人。但是流言,犹如慢刀割肉,久而久之,一定会慢慢地摧垮一个人。
谢岐此番作为,已经是乱臣贼子。
如果再背负上弑君的名声,世道根本不可能再容他。
他将会被永远地钉在史书中,受万世唾骂。
称帝又如何?只要他名不正言不顺,便会有前仆后继的力量不断来讨伐他,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哈哈哈哈……”文羿升突然狂笑起来,“谢岐,想不到吧?到了最后,还是我比你更胜一筹,我这就送天子上路,你若恨我,那便一刀把我杀了,替你的好外甥报仇,我不怕死,我就在地狱里等着你,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住手,你这个疯子!”欧阳瑾吓得白了脸,声嘶力竭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你不为陛下想一想,难道也不顾贵妃了吗?”
提到谢泠芝,文羿升愣了愣。
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更为浓郁的怨恨之色。
“闭嘴!”
他恶狠狠道,“欧阳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把她给偷偷地换走,我如今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等我大权在握,我本可以可以给她属于她的一切,但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就背叛了我,我又在乎她的孩子有什么用?”文羿升恨得咬牙切齿,“他又不是她,我要他来做什么。她背叛我,那我就杀了她的孩子,事后你也可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是我杀了她的孩子,她若恨我,就尽管化成厉鬼下来报复我,我要让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我。”
“你这个疯子……”欧阳瑾喃喃道。
“疯子?也许吧。”文羿升笑,死死盯着欧阳瑾,“欧阳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从那个时候,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就算她入宫做了贵妃,你还是不死心。谢岐,你以为这个男人是真心效忠于你吗?他不过是在觊觎你的亲姐姐,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谢岐,你一生眼高于顶,难道真的愿意让你的亲姐姐跟了这么一个人?”
欧阳瑾被说中了心事,心虚地瞥了沉默不语的谢岐一眼,但又很快振作起来,嚷道,“那又怎么样?我是臭虫,那你是什么?你就是一条蛆,不对,你连蛆都不配,贵妃被你这只蛆缠上,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放不下她,那又如何?她对你只有恶心,再没有半点其他!”
“闭嘴!”
文羿升被戳中了要害,脸色难看下去,狠狠道,“谁说我放不下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令我垂青!呵,她以为离开了我,就能好过了吗?做梦!只要她一天没有解药,她就永远都不可能解脱。”
听到解药两个字,谢岐立刻问,“你把解药藏在哪里了?”
文羿升回过神来,冷静下去,冷笑道,“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永远都不会找到。”
说完,他又看着欧阳瑾,悠悠道,“欧阳瑾,你这么喜欢捡破烂是吗?那就给你好了。你这样的垃圾,只有她沦落到了如此地步,你才能够捡口肉汤喝,否则她怎么可能会看你一眼呢?你别忘了,这个女人不光和先皇,还有我,我与她夜夜颠鸾倒凤,销魂的很……你想知道细节吗?我可以一一跟你细讲……”
谢岐忍无可忍,不寒而栗道,“文羿升,我看你真是想死。”
文羿升恶从胆边生,紧紧握着横在小天子脖颈上的匕首,“实话告诉你们,太后那个贱人,也是我解决的,挡了我路的人,通通都要死。谢飞蘅,我承认,死在你的手里,是我输了,但是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也别想好过。”
“我就算死,我也会化作厉鬼,让你生生世世永不安宁。”
殿内一片剑拔弩张,一根针落下去都能听到,每个人的情绪都崩到了极点,都在紧紧地望着高台之上挟持着天子的文羿升。
谢岐沉默片刻,良久,缓缓开口道,“文羿升,我不杀你。”
“我们不妨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文羿升心生戒备,一刻不放松,立刻问道,“你说什么?”
谢岐负手而立,大氅上浸满鲜血,插在大理石地面的剑尖逶迤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他立在威严肃穆的兵马中间,虽是低人一等,却没有丝毫的弱势风范,显得淡淡的不动如山,胜券在握,“我把姐姐给你,你把陛下还回来,如何?”
文羿升怔了怔,随即面色扭曲,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大笑,一边喊道,“枉她这么疼你,不愧是她的好弟弟,生死关头你竟然愿意放弃她的命,来换回陛下的命,真是姐弟情深啊!”
“我别无办法。”谢岐道,“我是君臣,其次才是弟,我会首先保护陛下的安全,这是最重要的事,想必姐姐知道我这么做,她也会原谅我的。”
“再说,”他又继续道,“姐姐中毒太深,已经神志不清,我又何必留下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疯子,放弃掉一个忠君护国的佳名呢?”
文羿升听了他这一番言论,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既有对谢泠芝的不值惋惜,又有对她咎由自取的快意。
“我拿什么相信你?”
“事到如今,你已经是穷途末路,反正横竖都是死,那你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下,赌一赌呢?”
“我知道姐姐失踪之后,你一直在想尽办法地寻她。在我破城之前,你甚至还亲自率领手下抓捕她。”谢岐盯着文羿升,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声的蛊惑人心的力量,缓缓道,“你难道不想最后看一眼姐姐吗?不想看一眼姐姐如今过得如何吗?”
说完之后,不等他犹豫,他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一个身穿紫衣,带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娇柔的身影与一众寒衣铁甲的将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岐迎上紫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对她低声道,“阿姐,小心前面的路。”
文羿升死死盯着这个紫衣女子,见谢岐对她态度亲昵,不像是演的,还是忍不住心底的疑心,怀疑道,“谢岐,你莫不是在诈我吧?为何这女子脸上蒙着面纱?”
“实不相瞒,阿姐在前几日的兵乱里受惊,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面容憔悴,不敢面对生人。”谢岐解释道,“你若不信,可以亲自查验。”
“你以为我会信你?”文羿升冷笑,“让她自己过来,敢使诈,那就都别想活。”
“阿满?”谢泠芝抬起头,望向高台之上,“是你吗?”
文羿升愣住,随后,身心俱震。
阿满是他的小名,从父母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小名。
他只对她一个人提起过。
而他以为她忘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没想到,她竟然记得。
这个声音……这个小名……
没错,这是谢泠芝。
“阿泠……”他喃喃,握着匕首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些。
“过来,过来我这边……”他唤道。
谢泠芝点了点头,慢慢地向他靠近,文羿升伸出另一只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两个人马上就要接触到。
很近,更近。
身形交错的一刹那,文羿升手上使力,迫不及待就要将她拉入怀中,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
“就是现在!”
欧阳瑾突然大喊一声,一旁蓄势待发的宋行贞立马拉弓引箭,只听箭矢破空,嗖的一声,利箭一箭射穿了文羿升的眉心。
文羿升闷哼一声,死死盯着谢泠芝,还未接触到的手猛地落下,整个人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贵妃——”
下一刻,谢岐一把夺过木讷着一动不动的天子,而欧阳瑾则是眼疾手快地抱住谢泠芝,将其远远地离开文羿升。
文羿升倒在了地上,血慢慢地从他的额头处流了下来,像是一枚艳极的朱砂。鲜血很快流了一地,他死死地盯着谢泠芝离去的方向,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焦急地拥在怀里,不甘地伸
出手,可是全身像是灌满了铅一般,渐渐地,他流失了全身的力气,只能死死地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盯着,直到眼睛的光涣散黯淡。
一代佞臣,命丧于此。
谢泠芝的脑袋仍是混沌着,被欧阳瑾护在了怀里,困惑地看着文羿升倒地的方向,又惊又怕道,“小瑾子,那是谁呀?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多年服用幻药的缘由,她的心性维持在未出阁的时候,一颦一动犹如少女,眉目纯真,在森严杀戮的殿内就像是一朵无知无觉的娇柔的花。
奇怪,她刚才脱口而出的小满,叫的到底是谁呢?
“一个坏人而已,别怕,他死了。”
欧阳瑾温柔地抱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再去看地上的人,安抚道,“娘娘,您不顾劝阻,非要跟着过来,实在是太冒险了。陛下现下已经平安,您可以放心了。侯爷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了,臣会永远地保护娘娘。”
谢泠芝昏昏沉沉地眨了眨眼,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衡哥,她的衡哥。
她是为了衡哥的安危才非要跟过来的。
“衡哥?我的衡哥在哪里?”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激动地流下眼泪,转过身去不断寻觅,扑向她朝思暮想的孩儿。
第88章 第88章鸡汤
宫变迎来了最后的尾声,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
谢岐松开小天子,抬腿走向高台中央,看了一眼文羿升的尸体,随后抬起眼,环顾金銮殿里的一切,吩咐谢家军封锁整个皇宫,清理战场,不要扰乱内廷,违者军法处置。
宋行贞领命,还没等他退下,谢岐道,“站住。”
宋行贞心中一紧,回过身,朝着谢岐半跪下去,“……侯爷。”
谢岐的视线落到宋行贞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他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
谢岐的这句话是实话。
从尉迟信第一次逃跑之后,他就预感队伍之中出现了内鬼。
于是幽州到长安的一路上,他假意落下悬崖,派周平暗中调查,最后查出了宋行贞的诸多可疑之处,心中的怀疑终于水落石出。
欧阳瑾建议不动声色,先看看宋行贞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然后再处理不晚。
他给过他机会,暗中敲打他,用言语或是行动,但他还是一次次放跑了尉迟信。
顺着尉迟信这条线,谢岐又发现了文羿升的蛛丝马迹。
原来除了尉迟信之外,他背着他还与长安的势力暗中勾结。
谢岐起了杀心,决定将计就计。
去往长安之前,他故意将兵马留在了幽州。
然后又借着与宋行贞产生了冲突为由,将他发落回幽州。
他心里已经想好,如果宋行贞回到幽州,真的篡了兵权。
那他就命人毫不犹豫就地杀了他。
在宋行贞离去之后,谢岐每天都在等待从幽州传来的消息。
他心中十分复杂。既希望宋行贞真的会反,料中他的所想;又隐隐不想这样,愿意留他一个余地。
无论如何,宋行贞算是他看着成长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死人堆发现他时,惨兮兮的少年仰头看向他,那一双饿狼般的眼睛。
明明低贱到了极点,可是那一双眼睛,依旧闪着不屈的光辉。
这是一双天生适合战场的眼睛,不怕死,就算是打断了骨头,也永不屈服。
后来他果然不负所望,成为他最得力的杀将。
他的任何要求,只有他能够办的又快又好,从未让他操过心。
更不用提大破西凉那一役,是他冲在了他前面,为他挡下了一支致命的冷箭。
那一役之后,他身受重伤,而宋行贞比他伤的还要重。
那支冷箭擦过他的心脏,只差一寸便可令他毙命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是宋行贞推开了他,而他则被另一支冷箭刺入胸膛,躺了整整三个月。
谢岐始终不相信,这样一个不顾性命保护他的人,最后会背叛他。
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话,他可以放过他,既往不咎。
他其实也在赌。
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宋行贞究竟会如何选择。
选择他,是为忠;
选择他的家人,是为孝。
这两样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可苛责。
所幸的是,他还是那个他。甚至为了配合他,篡夺兵权,令叶广陵诈死,与他将计就计骗过了文羿升。
此时的宋行贞听闻此言,忙跪在地上,单膝抱拳,道,“属下的这条命是侯爷给的,属下誓死效忠侯爷,绝无二心。”
谢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他们现在没有理由伤害你的家人,只会把他们作为下一个拿捏你的把柄,我会竭尽所能找到你的家人,给你一个交代。”
宋行贞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多谢侯爷。”
宋行贞带兵离去。
安排好一切后,谢岐转过身,慢慢走向另一个方向,停下。
看着眼前的一女一孩,他弯下膝盖,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的小天子,稚嫩的小脸上泛着些许苍白,心疼地蹙了蹙眉。
“陛下。”他垂下头颅,深深地叩首,“奸臣已除,臣救驾来迟。”
而小天子早已被哭的梨花带雨的谢泠芝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衡哥、衡哥地叫着,他睁着黑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被刚才血腥的一幕给吓到了。
“陛下受惊了,臣送陛下回宫。”谢岐道。
小天子和谢泠芝被几个士兵毕恭毕敬地领走,离开金銮殿之前,小天子突然转过身,看向谢岐。
谢岐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看到他回过头,他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放柔了声音,“陛下请放心,这里的一切,臣会替您处理干净。还请陛下忘记这一切,放心地睡一个好觉。”
他的脸上染着一层薄薄鲜血,俊美的一张脸变得诡谲扭曲,说话之间显得既森严又可怖。
可是很奇怪,小天子并不怕。
鬼使神差间,小天子也对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谢泠芝一起,随着士兵们离去。
目送着天子和谢泠芝消失不见,谢岐温柔的目光落下,转瞬之间,再次换上不寒而栗的凛冽。
他淡淡问周平,“还没有她的消息吗?”
听闻这句话,周平的心中咯噔一下,忙回道,“回侯爷……没有。”
谢岐不语,望了一眼金銮殿外深不可测的阴沉天空,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
“继续去找。”
“她很有可能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人狡猾阴险,多半不在长安城内,一定要注意,切勿打草惊蛇。”
“是。侯爷。”
士兵们手脚麻利地将文羿升的尸体拖下去,又来了几个将殿内的血迹打扫干净。
殿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堆的尸体,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登记整理,一具一具抬走尸体。
从古至今所有的兵变,都是用血和泪铺就而成的。
管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应天奉命。
终归是一柸黄土,无人问津。
慢慢的,所有人都离去了,只剩谢岐一个人留在殿里。
空气中还散发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望着恢复如初的恢弘宫殿,静静地闭上眼。
他渴望嗅到那一抹熟悉的味道。
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可是没有。
这里空空如也。
谢岐睁开眼,望着眼前虚无冰冷的空气,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昭昭,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这一仗,是我赢了。
可是你又去了哪里?
你如今可还平安?
如果你有事,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想你。
我很想你。
回来吧。
回来我身边吧。
就当是……我求你……
皇宫的余威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
萦绕在长安城久久不散的乌云终于散去,云销雨霁。
文羿升已死,天子尚在,如今站在天子身旁的,是南征北战、声威显赫的兵部大司马,轩阳侯谢岐。
百姓们欢欣鼓舞,盛赞不断。
慢慢地,又有一种新的传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道是什么,原来太后并不是天子的亲生母亲,天子的生母另有其人,就是那位被幽禁在懿玉宫、前几个月不幸遇难的贵妃谢泠芝。
谢泠芝曾经盛名在外,惊艳了一代长安人,如今却幽居冷宫,香消玉殒。
众人纷纷嗟叹美人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谢泠芝已死,但是另一个与她关系紧密的人还在世上。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纷纷落到了刚刚护驾有功的谢岐身上。
若谢泠芝是天子的亲生母亲。
那么谢岐的身份,不言而喻。
宫变的混乱很快过去,百姓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忘下去。
他们慢慢忘记了宫变带来的恐惧,很快陷入到了新的恐惧之中。
文羿升死了是没错,然而如今的谢岐,难道不会成为另一个文羿升吗?
谢岐与文羿升不同。文羿升趋炎附势,色厉内荏,他会利用权力,也容易被权力反噬,而谢岐则不同,谢岐功高盖主,立下赫赫战功,不必依附任何人。
何况他还有一个文羿升永远都没有的优势。
这样的人,如果一朝得势,必定是会比文羿升更为可怕的存在。
百姓们这样想,那些群臣更是如此了。
当初为了制衡文羿升,群臣想要扶持谢岐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谢岐大权在握,为了防止他架空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群臣又开始纷纷上奏奏折,雪花一般的弹劾落满了整个御史台。
最让他们恐惧的 ,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谢岐与天子之间扯不断的血缘关系。
如今天子有着谢氏血脉的真相公布天下,那这整个天下,长此以往下去,岂不是成为了谢家一家的天下?
很快便有人站出来指责谢岐,痛骂他宫变之举着实血腥,血洗皇城简直丧尽天良。
谢岐一开始被迫起兵,无论如何,这都相当于是造反,这一举动给了言官们更加有力的证据,他们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痛骂谢岐此等不忠不义、包藏祸心的行为,讽他狼子野心,力劝天子明鉴,大义灭亲,不要受奸臣蒙蔽。
不想看到代表士族的谢家一家独大,寒门顿觉前途无望,绝大部分的寒门权臣都暗暗投向了惠王麾下,唆使他谋权篡位。
新一轮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无论是国泰安民,还是水深火热,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传入玉昭的耳朵里。
她正远在长安之外,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过着凄清孤独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只有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孤独。
而比这要命的孤独更为折磨人的,是她的温饱问题。
自从那一次冲突之后,尉迟信隔三差五才回来一次。
他为他准备了粮食,却从不准备太多,非要等她弹尽粮绝、饿上几天,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又悠悠出现,丢给她一包新的粮食,随后再无声离去。
玉昭知道他虽人已走,但那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却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她,欣赏着她的懦弱和绝望。
她咬牙忍下一切。
他不给她吃的,得不到好的营养补给,她便尽量躺在床上,保存体力。
他将她一个人关在院子里,想要逼疯她,她便心中默念,自得其乐,抵抗着一日日孤独的侵袭。
他像是熬鹰一样,不断消磨着她的生命力。
他虽然没有选择杀死她、杀死她的孩子,但这样小刀割肉的手段,实在令玉昭苦不堪言。
一个月过去,玉昭的肚子没有显怀。
但是她清楚,此时此刻她的肚子里,分明有另一个生命正在共享她的呼吸。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不怕。
某一天,她正趴在床头,呕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尉迟信像鬼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副药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样痛苦又是何必呢?”尉迟信拍着她的背,悠悠叹了一口气,似是很痛心,“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留下这个孽种又能怎么样?说不定等到生下来的时候,谢岐早就被我杀了,你忍心让这个孩子失去自己的父亲吗?”
玉昭闭着眼,甩开他的手,喘着粗气,不理他。
“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尉迟信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躲开,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弱女子,在乱世之中没有依靠,拉扯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不可能,你又何必逞能呢?”
说完之后,他转身,端起一碗鸡汤,递到了玉昭唇边。
“喏。喝吧。”
鸡汤浓烈的味道刺激着玉昭,实际上从尉迟信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捕捉到了这股几欲令她发疯味道。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嗅觉竟然这么灵敏。
多日不见油星,玉昭垂下美目,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鸡汤。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随即下一刻,五脏六腑都分泌出了疯狂的汁液。
她眸光失神,过了一会,猛地回过神,捂住肚子,忍住胃里疯狂的饥饿感,用尽全力挥开了碗,气喘吁吁地半趴在床,戒备地瞪向尉迟信。
“滚!”
尉迟信灵敏地后撤一步,鸡汤晃了几晃,丝毫未溢。
他嘴角一弯,丝毫不生气地笑了笑,又将鸡汤重新递到了她的跟前。
“喝吧。”他笑道。
第89章 第89章小天子
见玉昭不动,尉迟信挑了挑眉,“怕我下毒?”
说罢,他拿起调羹,自己先喝下一口,随后又重新将鸡汤端到了她眼下。
“没毒,喝吧。”
见玉昭还是不动,他叹了口气,又道,“放心,里面没有堕胎药。”
他似乎忘记,自己在玉昭这里的信誉几乎是零。见她还是无动于衷,他抓住她的手,将调羹放在她手里,舀起一勺,略带强硬地凑到她唇边,迫使她喝下去。
玉昭满心满眼写满了抗拒,但还是败给了他的力气。
当鸡汤灌进嘴唇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股暌违已久的鲜美。
她整个人僵住,再也做不出一个拒绝的动作,就这么怔在当场,任由他一勺一勺继续喂了下去。
尉迟信难得有这么伺候人的时候,动作肉眼可见的不太熟练,见她不再抵抗,罕见地乖顺下去,他心中的那一点别扭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下去,就这么从善如流地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突然间,他停住。
玉昭垂着眼,一语不发,羽睫如同一柄幽黑的扇子,大口大口喝着鸡汤,由于长时间的饥饿,动作显得有些急促。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滚滚滴落,划过茭白黯淡的面庞,留下一道莹亮的痕迹,最后落在冒着热气的鸡汤里,消弭无形。
尉迟信仿佛被蛰了一下,忽的顿住,僵硬地放下了碗,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你……自己喝吧。”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瞧着有些仓促。
从那之后,尉迟信再也没有露过面。
不过,从那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玉昭再也没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甚至尉迟信还给她配了个小丫鬟。
第二天,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长得憨厚,皮肤微黑,合中身材,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
那一瞬间,玉昭仿佛看到了秋胧的影子。
小丫鬟手脚麻利,力气也大,十分能干,对她很是尽心尽力。
在这个空寂的院子里,玉昭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苦熬。
她还是战战兢兢,生怕尉迟信又会不知不觉暗中害她,可是提着心小心了很久,还是一点事也没有。
何况来了第二个人,有了这个小丫鬟的陪伴,久而久之,她渐渐松下心,内心得到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尉迟信好像,真的没有要动她的意思了。
玉昭终日和小丫鬟待在一起,给她取名为冬青。
从她的嘴里,她得知了这个地方是定州。
定州距离长安很远,不知道尉迟信是怎么一个人将她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玉昭再次对回到长安感到绝望。
冬青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对于长安的情况一无所知,何况就算她知道,她也绝对不敢说出口。
玉昭想要打探的所有消息,都一无所获。
没有谢岐等人的消息,她心中焦急难安。
但也许是肚里的孩子缘故,令她心中稍稍宽慰,也不觉得度日如年。
冬青性子憨直,开朗活泼,与她相处十分舒服。
玉昭安稳养胎,日日与冬青作伴,外界的风云变幻,仿佛都与她无关了。
尉迟信每次消失许久再回来,行迹不定,让
人琢磨不了半点规律。
玉昭有心想要从他那里打探消息,想了想,终究是放弃了。
又是过了几天,尉迟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彼时玉昭正和冬青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冬青好奇地站在玉昭身后,看着一双纤纤玉手纤纤玉手穿针引线,对着精美绝伦的花样赞不绝口。两人有说有笑。
尉迟信懒懒地倚在一棵老槐树上,看了许久,直到两人确实一点也没有发觉到他,这才佯装咳了咳,抬腿迈步,走向她们。
于是他便看到刚才的欢声笑语一瞬间消失了,两人站起身来,齐齐望向自己,仿佛他是什么看不得的洪水猛兽。
尉迟信移开眼,不自在地又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走向两人,佯装不经意问道,“干什么呢?”
玉昭垂眸不去看他,倒是一边的冬青紧张的不得了,结结巴巴道,“老、老爷,小的在和夫人……绣、绣花。”
冬青说者无心,两个人却都愣住了。
尉迟信怔了怔,随即讥讽地勾唇一笑,盯着看她的反应,刚想张嘴说什么时,另一道轻柔的声音却抢在了他前面,轻轻道,“冬青,我与老爷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她这样承认下来,态度自然,反倒给尉迟信打了个措手不及。
冬青喏喏地退下,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尉迟信才好似回过神来,看向玉昭,“你为什么要撒谎骗她?”
玉昭拂了拂袖口,平静道,“冬青是你送过来的,送进来之前,你又是怎么跟她说的呢?”
尉迟信莫名有些心虚,“这个……”
“若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否则,冬青为什么一见你,就直呼老爷呢?”
不等尉迟信发作,玉昭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你不说,我也要这样对她讲的。”
“这是善意的谎言,知道的越少,对冬青越安全。”
尉迟信冷笑,“你是怕我杀了她吧?”
玉昭没说话。
看到她默认的态度,尉迟信又冷笑一声,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手绷,看了两眼,又重新丢给她。
“你们中原的女人,果然是端庄贤淑,善于这些奇艺淫巧的花样,倘若换作我们西凉人,被这样一个人关上一个月,早就无聊的要发疯了。”
“只要心境不移,愿意的话,一个人也可以找到很多事做。”
“是吗?”尉迟信道。
“确实。”片刻后,他缓缓道,像是勾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曾几何时,我也是个纵情山水、游山玩水之人,你信不信?”
玉昭错愕,终于肯抬眼,看了尉迟信一眼。
“看来你是不信。”尉迟信嘲弄一笑,问道,“玉昭,我也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拼了命保下这个孩子呢?是因为,他是谢岐的种吗?”
“我不为任何人。”玉昭轻声道,“如果这个孩子是个错误,我可以选择放弃他,但是他不是错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既然出现了,我就不能放任不管。”
尉迟信安静了一会,摇摇头,轻声道,“你还真是固执啊。”
“不过,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他慢慢道,与她分享他从来未与旁人提起的、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我的侍女小的时候告诉我,母亲难产而死,死在了生我的那一天。”
“为了生下我,她把自己的命都给丢了,”尉迟信道,“或许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丧命,她只是想借着我的身份,来换回一个我父亲身旁的位置,而我,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只是为了在我身上留下一个高贵的血统,这样我们母子就可以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但是她忘了,一个私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见不得光的。”
听到这里,玉昭微微惊愕,看向他。
“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我从小便受人冷眼,从一开始,我就绝了继位的可能,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不必被人精心教养,等到成人的那一年,父亲便准我游山玩水,浪迹天下。”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尉迟信目光悠远,侧脸从未有过的苍凉,“那个时候,我游历五湖四海,乐得逍遥,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会嘲弄我的身世。其实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愿意一直待在那个地方,宁愿从来都没有踏入过他们家的门,这样的话,我还是那个我,所有的一切,也都与我无关。”
这么多条人命,所有的血海深仇,他都不必背负。
说完这些,他笑了笑,走了……
玉昭这边终于苦尽甘来,谢岐这一头,也逐渐步入了混乱后的平静。
只是小天子的状态一直都不是很好。
也许是那日的杀戮让他受惊,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反应迟钝,木讷的像是一个木头人。
见到他从不曾见过的真正的生母,小天子毫不惊喜,表现的无喜无悲。
甚至谢泠芝偶尔病情发作,在他面前胡癫发疯,他也只是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无动于衷。
他好像杜绝了五感,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宫变之后,谢岐担心谢泠芝以及天子,对外以封锁皇城为由,留在了皇宫里。
他怕那日的血腥场面刺激到天子,第一时间派人把他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那一次,小天子突然抓住他的箭袖,多日呆呆的小脸终于有了一点波澜。
“谢爱卿。”他问道,“文统领说,你和朕之间有着什么关系,爱卿,你到底是朕的什么人?”
谢岐一僵,一张俊面,罕见地愣住。
“他们都说,贵妃是朕的亲生母亲,爱卿则是贵妃的亲弟弟……那么,爱卿,你是不是,我的舅舅呢?”
看着小天子那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一时之间,谢岐说不出一句话。
“陛下,臣……”
小天子黑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里面带着些许祈求之色,“既然你是我的舅舅,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呢?”
“陛下,请讲。”谢岐无法,只得回道,“陛下的请求,臣万死不辞。”
“那你……能不能杀了我?”
谢岐再一次愣住。
他抬起头,脸色渐渐发白,盯着天子看了良久,才沉声道,“……陛下,您说什么?”
小天子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要去找嬷嬷,她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谢岐瞠目结舌。
又安静了片刻,他紧紧盯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天子,沉声问道,“陛下,这些都是谁跟您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小天子道,平静的语气带着超乎年龄的淡然与坚定,“活着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陛下。”谢岐错愕,焦急道,“……陛下,您不是一个人,您还有贵妃,还有……臣,这些话请陛下从今以后切勿提起,还请陛下三思。”
想到谢泠芝,他灵光一现,补充道,“难道陛下,您不要您的母后了吗?”
“是她先不要我的。”小天子缓缓道,“从出生起,朕就有母亲,朕的母亲是太后,可你们都说贵妃娘娘是我的母亲,但是朕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第90章 第90章瘟疫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谢岐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些话是从年纪这般小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沙场搏杀多年,早已练就了他一颗铁石心肠,可是如今听到这些话,他心中还是大为震动,久久缓不过神来。
谢岐长久地怔住,说不出话来。
在他在外征战的这些年,他始终不放心谢泠芝,担心她在后宫受柳湘茹压迫,不知道要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可是他却忘了,贵为万人之上的天子,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在这几年里,他何尝不是和他的母亲一样,同样
经历了太多。
谢岐无言以对,深深地垂下头去,心中悔恨交织。
“陛下……是臣来迟了。”
他是不会遵从天子的命令行事的。
可是小天子除了这些话之外,好像再也与他没什么可说。见他不依自己,他心中失望,与他这个血缘上的亲舅舅一日一日冷淡了下去。
谢岐不与小孩子计较,由着他去,派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天子身边,又将皇宫围的铁通一般。
有他在的一天,他就会绝对保证天子和贵妃的安全。
文羿升死后,禁军群龙无首。谢岐将文羿升的亲信抓的抓杀的杀,剩余的禁军重新整编,一方面加紧对皇宫的部署,一方面派人去文羿升的府上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始终都没有找到治疗谢泠芝的解药。
他的这一系列作为,无疑又引起了朝堂上下的轩然大波。
太后柳湘茹薨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再开朝会,就算是文羿升上位时,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或是本人心虚的缘故,他也没有下令群臣觐见上朝。
然而谢岐宫变成功之后,群臣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上表进言,请求重新启朝,意图弹劾谢岐独揽权柄,操纵天子。
他们不知晓谢岐搜刮文羿升府邸的真相,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将谢岐斩草除根,致使文羿升阖府上下鸡犬不留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整个长安,一时之下,一片哗然。
谢岐本就是沙场大将,凶名在外,曾经大破西凉,对西凉一族铁血镇压,此番在长安引起的腥风血雨,世人又默默回想起了当年的西凉,今时今日,恰如当年。
世人不约而同,将一切都归咎在了谢岐一人身上。对于谢岐此人,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对此情形,欧阳瑾暗中劝慰道,“侯爷,如今宫廷上下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侯爷一人身上,侯爷切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谢岐在宫变之时,肩膀被人用重戟横扫而过,若不是周平及时用长|枪挡下,他的半边胳膊怕是要废了。不过虽然逃此一劫,他的肩膀还是受了伤,伤口撕裂流血,只得日日用药敷着。
谢岐拒绝了欧阳瑾的上手,自己扯下纱布,将伤药洒下,又重新取了新的纱布,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去。
“侯爷,怎么了?可是伤口又溃烂了?”欧阳瑾关心道。
谢岐摇了摇头,平声道,“没事。”
他记起在在幽州时,是玉昭帮她处理的伤势。
那时他们尚未冰释前嫌,他有心刁难她,她淡淡承受,明明心中不满,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全程为他处理着伤口,动作温柔细致。
那时的他,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呢?
谢岐苦笑。
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他为何不懂珍惜,非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她作对呢?
如今她杳无音信,怎么不算是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的惩罚。
欧阳瑾见谢岐神游天外,斟酌了片刻,又重新开口,慢慢道,“侯爷……如今,您受天下人指责,您就没有想过,与其白担了这些骂名,咱们何不……”
谢岐回过神来,盯着他,“你说什么?”
欧阳瑾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侯爷文才武略,谢家军治军严谨,多年来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侯爷亦与我们同食同寝,深得谢家军的爱戴,侯爷,以前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刀剑,我们都一一咬牙挺过来了,如今一切都唾手可得,反正我们此举,在天下人眼里本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何不……”
谢岐没有说话。
见谢岐沉默,以为是默许之意,欧阳瑾乘胜追击,“侯爷,机会就在眼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呀!”
“你的话我记下了。”谢岐淡淡道。
欧阳瑾见他模棱两可,又道,“侯爷,恕我直言,陛下如今这个样子,实在是……实在是堪忧,而贵妃亦是自顾不暇,根本不能给予天子有效的管教,如今这扶持天子的担子,只能落到侯爷您的身上,与其担着一个摄政王的虚名,侯爷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吗?”
“文羿升是怎么死的?”谢岐突然问道。
欧阳瑾无言以对。
“刚除了一个文羿升,难道本侯就要步他的后尘吗?”
谢岐冷笑一声,道,“天子始终是天子,我是他的亲舅舅,如何行此不忠不义之事?这样骄狂,世人又该如何侧目。世人的议论本侯不在意,但是等到天子羽翼渐丰,他又该如何看我?本侯只愿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姐姐在宫中颐养天年,这样本侯即便遭受世人唾骂,又有何惧。”
“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是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谢岐警告了欧阳瑾一番,便继续我行我素,对世人的诽谤充耳不闻。
他将整个皇宫的统筹交到了周平的手里,而他自己也夜夜宿在皇宫,时刻警惕着天子和谢泠芝两个人的风吹草动。
至于宋行贞,作为谢岐麾下的一员大将,谢岐则是交给了他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翌日,长安城门缓缓大开,宋行贞率领一队人马,纵马疾行穿过长安城门,直直远去不见……
定州。天朗气清。
玉昭和冬青待在院子里安稳度日。两人搭伙过日子,相互扶持着,倒也有些岁月静好之意。
然而处于这深宅大院里,她们却全然不知外面已经是何情形。
定州出现了瘟疫之兆。
俗话说流年不利,乱世瘟疫横行,原来定州曾经是惠王与燕王的主战场,惠王在定州大胜燕王,随即将定州屠城,数千定州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惠王将燕王一党在定州屠戮尽数,尸体得不到妥善的处理,很快腐烂发臭,滋生出了瘟疫,如今天气见暖,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瘟疫传播速度惊人,很快便蔓延至整个定州。百姓们痛苦不堪,潦倒的日子雪上加霜,定州上下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让玉昭终于知晓到瘟疫横行的,是冬青被感染了。
一个寻常的一天,冬青采买东西回来之后,便高烧不止,脸上生出又大又红的疙瘩,隐隐有溃烂之相。
玉昭担忧,欲要先去查看,却被突如其来的尉迟信及时拦住,他将冬青隔离在了柴房中,对她道,“别去,她这是感染上了瘟疫。”
“瘟疫?怎么会染上瘟疫?”玉昭震惊。尉迟信与她简明叙述了一些情况,至此她才明白了外面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冬青半月才出门一次,上一次还好好的无事发生,短短半个月,瘟疫竟然蔓延的如此厉害!
玉昭心中一惊,担心冬青的安危,不顾尉迟信的阻止,又要再去。
尉迟信再次拉住她,大声冷斥道,“你疯了?不要命了!一旦感染上瘟疫,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别管她了!”
“可是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冬青才是必死无疑!”
“一个买来的丫鬟而已,死了就死了。”尉迟信平静道,“玉昭,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玉昭惊愕地看着他。
她知道尉迟信冷血,但是此时此刻还是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感到心寒。
“这些日子,冬青一直陪伴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你倒是菩萨心肠啊。”尉迟信讽刺道,“你可知道外面多少得了瘟疫的人,那些医馆郎中尚且无可奈何,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以为你帮了她一把,就能救了她的命吗?话又说回来了,你就不怕被她传染了去?”
说罢,他的目光缓缓落下,放在了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意有所指。
提及这个孩子,尉迟信总是一口一个野种挂在嘴边,玉昭早已听习惯了。她顺着他的目光,警惕地抚着平坦的小腹,果然听他语气不善继续道,“你如今可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肚子里的野种呢,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你可是好不容易从我
的手里保全下这个野种的,若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白白搭上了这条命,是否太过愚蠢了呢?“尉迟信道,“玉昭,你好好想想吧。”
玉昭听他这话,渐渐沉默下去,自回了屋,没有再出来。
尉迟信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屋门,心中了然,冷笑一声。
果然吗,明哲保身才是这世上最为正确的选择,算她还识时务。
他又在原地等了半天,见她始终没有出来,渐渐地,他的心中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若是当初她执意明哲保身,那那时的自己,还有活命之时吗?
他摇摇头,自嘲起来,跟女人待久了就是不好,自己竟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就在这时,轻轻地“吱嘎”一声,眼前的门又开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