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夫后又被前任独占了》 1、第 1 章 《丧夫后被前任强占了》风去留声 首发谢绝盗版 “你!什么人!” “抬起头来!” 硝烟还未散尽,残旗遍野,幽州城刚刚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大战,此时已是一片满目疮痍。 士兵们跋扈地穿梭在清扫的战场上,清点着流民和财宝,将一排排的流民赶鸭似的捆在一起连成了串,一双双眼睛贪婪或凶狠地流转在每一个人身上。 流民理所当然被划为了获胜方的所有物,他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佝偻的身躯将这场战争的失败展现的淋漓尽致,与这座破败的都城一起拱手相让,任凭别人处置。 年轻的士兵逡巡一圈,看着眼前灰不拉几的一众老弱病孺,眼中露出高高在上的不屑,突然间,他目光一亮。 他提起手中长|枪,指了指。 “后面那个女人!出来!” 士兵驱虎逐狼的目光让流民如同受了惊吓的猎物一般四散开来,忙不迭地将后面的女郎露了出来。 人群后面现出一抹纤纤倩影,一身锦衣华服的女郎,与衣衫褴褛的流民格格不入,看打扮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教战乱沾染上了几分狼狈,但在人群中气质卓然,依然如同明珠落入泥尘一般难掩光华。 士兵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眯了眯,“抬起头来!” 女郎不卑不亢,轻轻抬起了下巴,她身边丫鬟模样的小丫头紧紧挽着她,如临大敌地瞪着士兵,颤抖的目光却藏不住幼小的怯弱。 看到女郎的脸之后,士兵们齐齐沉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问话的士兵接着大声问,“叫什么名字?” “玉昭。” 声音轻盈柔婉的不像来自刚刚经历过杀戮的战场。 刚刚经历完一场恶战,士兵们早已杀红了眼,此时迫切需要一点别的刺激来抵消掉这份杀戮带来的亢奋。 士兵舔了舔嘴唇,贪婪地看着玉昭,“带走!” 小丫鬟死死护在玉昭身前,被赶来的士兵一枪挑开,玉昭急忙扶起丫鬟,抬头瞪向士兵,平静的脸色迄今为止这才出现了愠怒的波动。 士兵笑着与她对视,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一把将她拽了过来。 两人就这样和流民分开,被几人强行带走。 “叫什么来着?玉昭是吧。” 几个士兵骑着马,将两人很巧妙地团团围住,让她们只得被迫跟着他们的马走,“哪里的人?” 看这小模样水杏似的,不像是幽州人。 果然,貌美沉默的女郎开了口,声音依旧轻轻的。 “妾从长安来。” 一个妾字,把几个大老爷们的心都喊酥了。 “长安?长安好地方啊!皇城之地,天子脚下,怪不得能养你这种水嫩白净的姑娘!”士兵们哈哈大笑。 “好好在长安呆着,干嘛跑到这里来,不知道这里正打仗吗?” 玉昭垂下头,默默不语。 士兵骑在马上,侧着半边身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见她又沉默下去,模样十足温顺,简直越看越喜欢,猫爪子挠心一般痒痒的。 突然间,他脸色一变,猛地勒住马,这才注意到女郎的鬓边插着一朵白花。 “头上戴的什么?” 问完了,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又立刻大声问道,“所祭何人?” 玉昭低垂着眼,浓密的眼睫像是一把锻面的羽扇,泛着幽幽的冷光。 士兵正以为那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摆设时,那柄羽扇却在此刻轻轻颤动了一下。 玉昭羽睫轻颤,掩住眼底的哀恸,“……亡夫,新丧。” 士兵们听到这话,愣了一愣,随即不知谁吹了声口哨,顷刻间此起彼伏。 “哟!还是个小寡妇。” 笑声放荡又恶劣,旁边的小丫鬟听不下去,扬起雪白的小脸就要驳斥,玉昭轻轻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哪家高门显贵的小姐,就算成了落难的流民,一举一动仍有从容不迫的教养和风骨,露出的一寸雪白脖颈跟剥了皮的荔枝一般,士兵舌尖抵着后槽牙,愣是半天没舍得挪开眼。 寡妇怎么了,寡妇才有味! 这么想着,士兵俯身细细打量女郎的脸,似乎想有意打破她的平静,下巴朝流民那边抬了抬,道,“知道那群人会是怎么下场吗?” 这是作为胜利者一方的底气,他的态度十足自傲,含着明晃晃的不怪好意,“战败之地的百姓,自然成了我们的俘虏,男的充作劳力,老人一律杀掉,女的则被拉进军营……你很幸运,伺候好我们几个,总比伺候好一群人好的多吧!” 看到玉昭的脸色唰的白了白,士兵痞气地哈哈大笑。 众人调笑一番,前面突然传来马蹄疾行声,士兵侧身勒马,朝那个方向大喊,“什么事!” 远远传来一道洪亮声音,响彻百里,“将军传话,酋时务必将城民整顿完毕,不得延误,金银财宝一律上缴登记,如有伤民乱纪者,军法处置!” 说完这一句,马蹄声又急急远去了。 几个士兵沉默了。 等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回过身来,才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老子拼死拼活、出生入死,别说是拿一点金子,就算是睡个女人,又能怎的?” 又一士兵冷笑道,“得了,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将军的脾气,他可不像老将军那么好说话,说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上次小刘差点弄死了个人,就教他下令打了二十军棍,皮开肉绽!” 有人随即感慨道,“说起咱们这位将军,那也是人中翘楚、少年英雄,五岁骑马射箭,七岁便随父出征,当初继承了老将军的战袍,谁不瞧着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想到短短几年就立了大功,率八百精兵力破西凉数万铁骑,还斩下了西凉少主的人头,一举威震边境,让所有人都不敢低看他一眼。” “刚及弱冠便战功赫赫,将谢家军壮大的更是如日中天,想必回到长安后,又是泼天的封赏,全长安的名门贵女争相垂青的对象,风头无两,风头无两啊。” “如今哪还有朝廷?大哥,你若不是在边关打仗打傻了?如今三王叛乱,你还指望那六岁的天子封赏不成?不过嘛,要是得那垂帘的太后裙下侍奉一晚,想必也不错,据说那太后未及三十,国色天香……” 几人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女郎始终平静的脸色在听到谢家军这三个字后终于大变,玉昭蹙眉,朝一旁的秋胧看了过去,美眸含了一抹暗暗的恐慌和困惑,秋胧也在犹疑不定地看着她。两人心照不宣,默默对了个眼。 将军发话,士兵们虽然嘴上放肆,但也只能乖乖就范。 他们将玉昭二人上下打量了个遍,心里转了好几个弯,到底是没舍得把人送回去。 到手的美人,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他们几人反正已经把人从难民堆里弄了出来,就断然不可能再送回去。 索性就藏起来吧!只要不被上面的人发现就行了,战场混乱,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士兵这样想着,用枪尖指了指秋胧,喝道,“你!带着她跟我们走!” . 玉昭和秋胧被关在了一间偏僻的柴房里。 屋里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从外面时不时传来巡逻的声音,铁甲战靴重重拍在地上,分外震慑。 秋胧不安地望着黑沉沉的四周,听着外面令人胆寒的声响,紧紧抱着玉昭的胳膊,声音颤抖,“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是从幽州回京的马车遇难,两人好不容易从强盗手中脱险,本来想去投靠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没想到幽州正巧在前几天失陷,城中百姓从幽州泛滥出逃,两人差点被冲散,被当做流民抓了起来,最终沦落到了这里。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幽州城。 这一阵子,她们见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她们曾亲眼看到一整座城池燃起大火,听到响彻云端的嚎叫与哭喊,闻到过铺天盖地的焦炭味和尸臭味,也亲眼见识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是如何自相残杀,他们搜刮他们身上的粮食,抢走她们的孩子和妻子,明明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却还是被分为了三六九等,软弱的被强硬的欺负,秋胧曾亲眼见过几个男人拖着一个女人肆意凌辱,而周围的人皆是战战兢兢缩在一旁,连她的丈夫都不敢站出来反抗一下。 刚才对士兵的反抗就已经花掉了秋胧全部的勇气,如今她的声音早就染上了哭腔。“小姐……我害怕……”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太可怕了,这种感觉太无力了。十五年里秋胧都是跟在小姐身边长大,接触的都是大家闺秀安稳又琐碎的生活,人生中经历的最大事情无非就是陪着小姐出嫁、丧夫后又同被赶出夫家,何曾见识过这样残忍的世界? 说句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玉昭不语,只是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她临危不乱的温柔怀抱给了秋胧最后的一点慰藉。 安静之中,秋胧听到一道声音幽幽道,“也不知道母亲她们怎么样了……” 秋胧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眶,不忿道,“她们将小姐赶出家门,她早就不是小姐的母亲了!我们如今都自身难保,小姐您还管她们一家子做什么!” 若不是那家人狠心将她们两人赶出来,她们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玉昭垂下头,轻轻道,“可她终究是文英的娘。” 秋胧怔住,也沉默了。 她看到玉昭从修长的颈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将其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那是她的夫君孟文英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那日被赶出孟家,孟家人将小姐箱子里所有与孟文英有关的东西都砸了烧了,不准她带走一件,小姐苦苦哀求,才只留下了一块玉佩,遭强盗劫掠后,她又亲眼看到小姐是如何舍弃了几箱东西,只为了保下这一枚玉佩,如今为了不丢失,索性将其戴在了身上,只为了日日观摩。 秋胧偏过头,突然有些不忍看。她吸了吸鼻子,内心酸楚,哑声道,“姑爷已经不在了,如今他护不住小姐,也护不住他的家人,小姐您无需自责,这本就不是您的错,孟家虽然在幽州不算显贵,但也好歹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自保之力应该还是有的,应该不会被他们……”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秋胧猛地转头,声音颤抖,“小姐……刚才他们说的谢将军……” “难道是、是……” 似乎提到那个名字就是大凶,秋胧白着一张小脸,硬是说不出那个人的全名。 玉昭听到这话后抬起头,心绪也跟着一颤。 她将玉佩握在手里,缓缓使力,直到感受到边角尖锐的刺痛,才平静道,“应该不会是他。” 如今三王乱,诸侯也纷纷效仿造反,天下姓谢的将军不乏少数,而她们所知的那一位屯兵鹿城,距离幽州足足几千里。 不可能会是他。 一定是别的姓谢的军队。 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2、第 2 章 士兵们将其扣在了这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再回来,黑沉沉的柴房里,玉昭和秋胧两个人相拥着取暖。 玉昭在极度的疲惫中睡着了。 也许是秋胧提到了那个人的原因。昏昏沉沉的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杏满枝头的青葱岁月,长安的十五岁。 她又见到了谢岐。 . 说起长安,其实玉昭并不是长安人。 玉昭祖籍杭州,在江南水乡待了将近十五个年头。 玉昭,原本姓沈。 及笄的那一天,沈父送她的及笄礼,是将她送去了长安。 那是玉昭有生之年第一次去往长安。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家,从杭州辗转到了长安,中间足足花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百姓口中繁华之极的天子之城,原来是这样的遥远。 长安有王家,王家有她素未谋面的舅舅王青嘉,他与玉昭逝去的母亲同为亲生兄妹。 到达长安的那一日,王青嘉亲自携家眷迎接她们父女二人。 王青嘉似乎与沈父并不热络,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将注意力转向一旁的玉昭。 玉昭记得舅舅那天使劲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一语不发,只是红了眼眶。 王青嘉的身后站着一个精明华贵的美妇人,看上去三十出头,风韵犹存,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还有两个娇俏的女郎,她们在好奇地张望着她。 一路上沈父已经跟她细细讲过王家的情况,玉昭见到来人便知道,这是她的舅母孙氏,围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三个孩子。 清秀少年是她的表哥王玉楼,两位女郎则是她的姐姐王汝芝、王宜兰。玉昭含笑与他们一一见了礼。 长安城比玉昭想象中还要繁华,而王家也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一些,规矩也更多一些。 初到王家,与玉昭想的不太一样。 沈父在王家待了几天之后,便独自离去了,将玉昭一人留在了这里。 临走之前,沈父细细与她叮嘱了诸多事宜,玉昭一一记下,心中却犹疑又怕,她隐隐感觉阿爹不会再回来接她了。 果然,几个月后,沈父因病离世,玉昭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王家没有让她回去扶灵,他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沈父已经去世了一个多月。 玉昭悲痛欲绝,哭了三天三夜,彻底病倒了身子,缠绵了病榻数月有余,从此染上了风寒的病根。 王青嘉这个做舅舅的没有亏待她,天天流水一样的补品汤药往她那里送,从不计较花费多少。 数月之后,玉昭的身子终于康复,她病好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丫鬟搀扶着来到王青嘉的书房,跪在王青嘉的面前,感激他的恩情。 从此之后,王家多了一位规矩识礼的表姑娘。 因是寄人篱下,玉昭在府中小心行事,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平日里居住在王青嘉给她安排的浣水阁,从不轻易出去。 王青嘉给她改了名字,将她的沈姓改成了王。 不久之后,王青嘉升了官,政务越来越忙,留在府中的次数变得很少。 王青嘉不来,那个面热心冷的舅母孙氏则更是对她懈怠。 孙氏作为当家主母,与王青嘉成婚至今,相敬如宾。王青嘉虽然纳了几房小妾,但这么多年都无一儿半女,足见孙氏平日理家有方、为人决断。 玉昭来到府中之后,孙氏只面上象征性地探望过她一两次,叮嘱下人不能短了吃穿用度,之后就把心思全部扑在了她的亲生子女身上。 两个姐姐也并不喜欢她,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正是争奇斗艳、掐尖要强的时候,她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姑娘并不友好,态度淡淡的。 只有表哥王玉楼时不时来看望她,在最冷的时节吩咐下人给她送来炭火冬衣,还定时给她送来几本书籍字帖,叮嘱她勤加学习,平日里带着两个妹妹出府游玩的时候,也总是会捎带上玉昭一起。 王玉楼及冠的那一日,孙氏在府中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宴请了很多宾客。 那一日玉昭穿上了平日里不曾穿过的衣裙,那还是从杭州来到长安时,沈父为她置办的。她换上了一身鲜亮衣裙后,贴身的丫鬟春华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又给她化了一个长安最为时兴的妆容。 玉昭继承了生母王青懿优柔婉约的风骨,生的极美,只是在府中懂得察言观色,藏拙并不显眼,如今这么好好一打扮,前来找她的王汝芝怔怔盯了她片刻,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随后,她还是换上了一幅假模假样的笑脸,亲昵地上前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王汝芝带她去了水榭亭,两人躲在假山后面。 玉昭远远便看到了王青嘉和王玉楼在那里。 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 那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只留给她们一个高挺卓然的背影,一身紫棠轻袍衣袂翻飞。 大齐风尚严谨,服装用料颇为考究,在颜色上也衍生出了一套规则,越浓重的颜色,越用料稀缺,代表这个人的地位越高,比如帝王穿玄黑,平民穿麻衣,就连王青嘉上朝时也不过绯红官袍。 只有三品之上的人才配穿紫色,从杭州到长安,玉昭还从未见过身穿紫色的人。 眼前这个人来头绝非不小。可是看他身量蓬勃挺拔,与王玉楼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竟是弱冠之年便位列三品?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玉昭盯着他的背影,默默思量着。 “看到了吗?”身旁的王汝芝小声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那个人是谢家三郎,谢小侯爷,是哥哥的好友,经常来咱们府上做客。玉昭,你瞧他如何?” 玉昭低下头去,柔声道,“堂堂小侯爷,岂是我们可以置喙的。姐姐,我看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要是被老爷发现,又是一顿责罚。” “怕什么?”王汝芝怨她胆小怕事,嗔道,“爹爹现在忙着应付小侯爷呢,哪有空管我们?” 这时水榭亭下传来一阵笑声,那人不知与王玉楼说了些什么,仰头大笑,笑声疏朗肆意。 玉昭怔怔盯着大笑的青年,又听到一旁的王汝芝道,“再说小侯爷性情旷达不羁,更是不在乎这些虚礼,发现了就发现了呗,对了,听母亲说,他马上就要随老侯爷出征了,出征之前,谢家势必会给他安排一门婚事,如今全长安的贵女都在翘首以盼,盼着这门泼天的富贵能够落到她头上呢。” 王汝芝说完这些,突然话锋一转,“玉昭,你觉得,今日我和姐姐,谁能够得小侯爷的青眼?” 王汝芝说完之后,便灼灼地盯着玉昭,一双眼中蕴满了少女的明媚和自信,还有对她隐隐不善的提醒和警告。 王汝芝是王家最小的女儿,自小便被家人娇宠着长大,她有着绝对骄傲的资本,她当然是可以说这些话的,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玉昭看懂了她眼里的深意。 她慢慢垂下眸子,心中微涩,缓缓勾起了一抹笑,“这种事情,妹妹不好说些什么,但姐姐如此聪明漂亮,妹妹便祝姐姐早日心想事成,求仁得仁。” 王汝芝被玉昭这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眼中的戒备渐渐放下,悦声道,“那就多谢妹妹吉言了。” 眼里的那一道高挺背影不再鲜明,变得渐渐暗淡了下去,玉昭讷讷地收回视线,准备找个借口先走一步,那道身影却在此刻突然动了动。 王汝芝眼疾手快,拽着她袖子,“快蹲下!” 玉昭躲闪不得,跟着王汝芝蹲了下去。 那一刻,玉昭明明是躲了起来,但是似乎感觉青年那道锐利的目光还是犹如一道紧咬不放的冷电,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镜头直转直下,一道浴血的身影形单影只,出现在她的眼前,凄清的月光映照在男人冷峭高大的周身,脸色比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剑更加凛冽,鲜血顺着剑尖逶迤而下,一滴滴流到了地上。男人的脚边倒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玉昭在月华下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人影。 那是她的夫君。 一瞬间,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到了地上,呼吸急促,面如白纸,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喉咙想发出声音,然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而那道高大的身影向她缓缓抬起了头。 带着残酷、带着恨。 “小姐!快醒醒!” 玉昭从噩梦中惊醒。 “小姐快醒醒!”秋胧拼命摇着她,焦急道,“外面好像来人了!” 玉昭扶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坐起身。秋胧带着她贴向门边,不安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不会是白天的那几个人过来了吧……不对,怎么这么多的人,小姐,好多的人……” 玉昭贴向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听,一边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做的噩梦。 自己怎么会做起这般离奇荒诞的梦?怎么又会……梦见了他? 玉昭捏了捏手心,缓缓呼了口气,挥去梦境中那张变得模糊的脸,不由自主地泛上一阵恍惚的陌生感。 突然间秋胧不知看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叫。 玉昭忙护住秋胧,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黑漆漆的柴房裂开了一角,顺着断了的木头往里面看去,她看到了一双双亮着的点点光源。 那是人的眼睛! 玉昭也被吓了一跳,一丝月光正好从缝隙里渗了进来,她忍下内心滔天的恐惧,慢慢看清了对面屋子里的一切。 那是和她同样的蜷缩在一起的女人们,此刻也正在惊惧地看着她们。 玉昭瞬间松了一口气,她缓了一口气,慢慢凑了过去,顺着缝隙,轻轻问道,“……你们也是被抓到这里来的吗?” 对面的女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意识到她不是敌人,但仍是戒备地看着她,沉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玉昭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 就像是四面八方突然荡过来了一阵狂风,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面席卷。 “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无数铁蹄缓缓踏过,掀起地面一阵剧烈的震颤,破败的断壁残垣之中,一双双恐惧的眼睛扒在缝隙间,透过仅有的一线光亮,悄悄窥视着幽州城即将的新主人。 千军万马缓缓经过,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骑在最前面,居高临下踏过一片死寂的道路,脊背巍峨挺拔。 玉昭透过一线缝隙,无声地追随着那道背影。 眼前的背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远隔千山万水,又似近在眼前。 . 新年伊始,谢岐空降王家,最后还留下来与王家人共进晚宴。 两位姐妹喜不自胜,各自穿上了最为明艳鲜亮的衣裙,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晚宴时分,又羞怯地举起酒杯,纷纷向他敬酒。 “祝飞蘅哥哥吉吉利利,松柏常青。” “祝飞蘅哥哥万事顺意、年年如新。” 谢岐微笑应对,照单全收,一贯冷峻的脸色难得浮现出几分温和,也随口说了几句吉利话。 然后,他轻慢的视线扫到一旁低头不语的玉昭身上,薄唇勾起,泛起几分玩味,“这不是还差了一个。” “来,说句好听的我听听。” 大庭广众之下被点名,玉昭忍住不安,上前一步,始终垂着头,心虚地不敢去看他,生怕他不怀好意,将之前对她做过的一些事公之于众,只得胡乱将想了一晚上的吉祥话和盘托出。 “祝小侯爷旗开得胜,青云直上,成为像轩阳侯那样的大将军,庇佑我大齐百姓。” 话语一出,晚宴安静了片刻。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会,还是谢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手持酒杯,高挺的身形垂下,杯口微微倾斜,与她手中酒杯碰了一碰,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低垂游移的视线,轻轻哼笑了一声,“行,那就承你吉言。” “表、妹。” 玉昭透过断壁残垣,凝视着月光下的冷峭背影。 断壁残垣之中,高大冷肃的男人骑在战马之上,一身紫衣银甲,背后插着一把红樱银枪,红樱的穗子仿佛沾染了血的颜色,在风中凛凛地飘荡着,泛着凛冽的寒光。 她认出了他。 那是她已故表哥王玉楼的好友。 谢家三郎,谢岐,谢飞蘅。 这场景像极了她见他的第一面,那一日他立于水榭亭下,抱臂远观湖面,与王玉楼有说有笑,只留给她一个冷峭高大的背影。她在假山偷偷望他。 时过境迁,他果真成了世人眼中闻风丧胆的杀神将军,而她也嫁为人妇,如今成了寡妇。 她仍旧须得这样远远望着他的背影。 他从来不肯顺她的意,唤她别的称呼,只肯唤她一声表妹,用那种轻慢调笑的语气,像是存心的似的。 她以为他是随着表哥王玉楼一起叫的,殊不知从那时候起,有些不一样便注定开始发生了。 玉昭在黑夜中默默凝视着他。 关于谢岐,说起来她们不过分别了五年的时间。 但这五年在她现有有限的岁月里,好像也隔得太远了。 已经过去了五年。而五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他大概早已不记得她了。 3、第 3 章 因为与表哥王玉楼是好友,谢岐时常来王家做客。 谢岐身份尊贵,每次来访之时,王青嘉和孙氏都极尽地主之谊,只为了能在谢老侯爷那里多得一分青眼。王汝芝、王宜兰也喜欢往他身边凑。 除了玉昭。 许是事极必反,谢岐对其他人并不怎么搭理,态度总是淡淡的,反倒是对他从不假辞色的玉昭有兴趣,时常逗弄于她。 玉昭心有余悸,但对这位大佛无可奈何,只能息事宁人,默默忍下,下次躲得更远。 然而她躲得越远,下一次他便凑得越近,似乎总有机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令她难以招架。 谢岐性格跋扈恶劣,总是以捉弄她为乐,所以对于他后来离开长安,对她信誓旦旦说回来之后定会求娶她,玉昭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他奔赴了战场,她便听从了孙氏的安排,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书生。 一个是打秋风的表姑娘,一个是寒门出身的书生,两人很相配。 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众人左思右想,也不过给她这桩婚约安上了一个才子佳人的美誉。 不过这样也好,对于玉昭而言,虚名也罢,讥讽也好,至少比那飞上枝头的凤凰梦强。 之后的之后,她在长安城偶有听闻,谢岐在西境打了数不清的胜仗,成了威风赫赫的少将军,而她成为了一名长安城微不足道的新媳妇,默默在后宅里讨生活。 他辉煌而不凡的事迹,成为了后宅中女人们的谈资,而她成为了沉默的旁听者,从每一张津津乐道的嘴中捕捉着拼凑他传奇的一切。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如今成为了高不可攀的遥远。 婚后半年,孟文英携全家离开长安,去往了千里迢迢的幽州老家,玉昭彻底与长安断了联系。 也好,幽州城与长安相隔数远,她再也不必听到交口称赞的谢小侯爷的丰功伟绩,也不必再担心等他凯旋归来,会如何对待她。 谢岐这样的天之骄子,想要什么得不到手,被玉昭这样对待或许还是平生第一次,以玉昭与他半年相处的了解,此人性格乖戾、睚眦必报,自己如此拂了他的面子,待他日后回到长安,还不知要怎样报复回来。 这样远远地躲起来,也是好事。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江山动荡,天下彻底乱了起来。 昔日的长安城繁华不复,一朝风云突变成为了权力的战场,人命在这里如草芥般任人收割,枭雄如雨后春笋纷纷涌起,人人都想逆天改命,想做那乱世中最后笑着的胜者。 士族在这一场浩劫中遭到了灭顶之灾,百年兴盛的世家大族随着炮火灰飞烟灭,玉昭担心王家也会遭到战火的波及,可是如今她已嫁为他人妇,身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有心却无能为力,只能日日祈福,盼望着王家能够在这一场浩劫中平安无事。 她以为与谢岐之间,也会随着这场乱世这样下去,此生不复相见。 玉昭透过断壁残垣,默默凝视着月光下谢岐的背影。 时隔五年,她似乎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模样。 冷寂的月光倾洒在他高峻的周身,将他的背影衬托的更为孤寂、肃杀,仿佛只看一眼,就让人不自觉要低下头去,臣服在他的脚下。 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孤绝巍峨的高山,背后仿佛跟着无数厉鬼的魂魄和哀嚎的阴影,而他是驾驭着它们的主宰,所向披靡、摧城压寨,带着令人沉甸甸、又无端令人压抑窒息的威压。 再次见到谢岐的第一眼,玉昭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一定在这五年中杀了很多的人。 很多很多。 玉昭目光不移,一颗心慢慢跌到了谷底。 而秋胧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惨白着一张脸色,有些发怔地看着前方。 “小姐……那是……那是……” 高大冷峻的男人骑在战马之上,背后的红缨枪猎猎飞舞,红色的穗在清冷的月华下成为了唯一的一抹艳色,马蹄踏过地上的碎木瓦砾,瓦砾承担不了这样的雷霆重量,爆出碎裂的声音,瞬间化为了齑粉,每一声都不寒而栗地响在了玉昭的耳边。似有所感一般,男人突然勒住缰绳,转过身来,视线漠漠地朝玉昭这里的方向一扫。 他的视线平淡地朝这里扫了过来,然而带给玉昭却是犹如一记重锤。 玉昭如梦初醒,立即伸出手,迅速地拽住了秋胧。 她拽着秋胧,迅速沉下了身子,两个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暗无天日的黑暗中,玉昭死死捂住秋胧的嘴。 这一瞬间,她听到了来自于自己的心跳之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心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她面色惨白,后背都渗出了冷汗,偏偏一双耳朵却又变得异常敏锐,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刻,她与他的距离不过毫厘。 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两人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在那个繁华长安的五年前,她曾经以为此生必不与他再见。 玉昭惊魂未定地闭着眼睛,在忐忑不安的心跳中无声地等待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之下拉扯的分外漫长。 终于,良久后,她听到外面的马蹄声重新动了起来。 谢岐的大军继续往前走了。 一记一记的铁蹄踩在地面上,引起大地一阵久久的震颤,每一下都和她的心跳声一般强而有力,等到大军终于离开之后,玉昭松开了秋胧的嘴,像是终于脱力了一般,软软地倒在了身后的木缘上。 秋胧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小姐!” 一抬眼,看到玉昭面如白纸的脸色,秋胧心里一沉,也知大事不妙,她扶着玉昭坐起,心有余悸地看着空荡荡的外面,心中扔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侥幸道,“小姐,依您当年和谢小、谢将军的情分,想必、想必谢将军愿意不计前嫌,照拂我们一二……” 似乎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声音越来越心虚地小了下去。 玉昭沉默。 她知道秋胧是在宽慰于她,她心里的惧怕并不比她少,否则为何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是颤的? 她很想告诉秋胧,这事绝无可能,无论是当年那个睚眦必报的谢小侯爷,还是如今这个宛如杀神转世的谢将军,都不可能对她手下留情。 是她当年拒了他,转头嫁给了别人。 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一个人,心中定是恨极了她。 她刚才看着他的背影,平静中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潭,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森寒之气,那种一颦一动中凛然的威压,怕是地狱里的恶鬼见到了都要避让三分。 没有经年的残酷战斗,淬不出这样一身修罗一般的煞气。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心慈手软? 在这一刻,玉昭的心里也已经想到了倘若自己落在谢岐手里的一百种死法。 可是她不忍再打破秋胧唯一的希冀,玉昭握着她的手,张阖了半天嘴唇,好半天,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秋胧,别怕。” “我们要逃出去。”玉昭茫然地注视着眼前暗沉的黑夜,声音在不知不觉间颤抖了,整个手心一片冰凉,“……绝不能让他找到我们。” 恐惧已经将玉昭的整颗心淹没,她甚至都不敢说出谢岐的全名。 秋胧也吓得浑身直哆嗦,拼命点头,“小姐!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旁边的柴房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趴在缝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玉昭。 许是听到了玉昭刚才说的逃字,女人浑浊的眼中闪出了一道幽暗的亮光。 女人的声音嘶哑,又有一种幽长的深韵,“你们……要逃?” 秋胧看着女人,犹豫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秋胧看着眼前的女人瘦骨嶙峋,不由得心软了几分,向她发出了邀约,“你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其实她心里是有私心的,人多正好做个伴,人一多起来,她可以带着小姐趁乱逃走的机会就大些,要是被发现了话……大不了就一起死。 女人的表情毫无波澜,月色下犹如一道惨白的面具,张阖着嘴唇的一个死物,她的声音嘶哑而缓慢,“这里……是幽州,燕王……占领了这里,敌军破城之前,他……命人屠城三日,放火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玉昭脸色大变,屠城三日?那孟家岂不是…… 她的一颗心蓦地提了起来。 女人的话还在继续,像是时刻就会断了气一般,“他们……杀了我的孩子……丈夫……把我们这些女人……关在了这里,每天……都会有很多男人进来……把我……” 玉昭和秋胧双双脸色大变。 玉昭面色雪白,错愕又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短短几天,幽州城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变,而她竟然承受了这些……很难想象这些事情要是落到她的身上,她会变成怎样……或许还不如她吧,可是随即心里又涌起一抹悲凉,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又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 女人看她脸色复杂,突然歪了歪头,缓缓咧开了嘴,朝她诡异一笑,笑容在凄冷的月色下格外阴森森,“你们……也被关到这里来了……你们……很快就会跟我……一样。” 玉昭哑口无言。 本来在没看到谢岐之前,玉昭还有过侥幸,从士兵们的对话中,她能了解到这里的将军宽宥严明,最恨私藏女奴,她本来还想想法设法见这里的将军一面,求得他的庇佑,也可以用这样的言辞来安慰眼前的女人,可是如今,她怎么也说不出来这种话了。 就算谢岐是这样的人,但他必定不会对她像对待其他女子一般手下留情。她的乞求,又有什么份量可言? 玉昭有这个自知之明,落在他的手里,她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困住她五年的名字,如今终于又如此大刺刺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就像那个恐怖的噩梦,阴云一般笼罩上了她的心头。 “你们……逃不出去的……”女人笑道,“我们都只能……烂在这里……活活……等死。” 听到这句话,玉昭的心再撑不住,终于整片地沉了下去。 . 两边的士兵严阵以待,长矛在空气中整齐划一,不远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副将下了马,将缰绳随意丢给一旁的马夫,快步朝宫城内走去。 副将周平拾级而上,走进殿门,径直朝里面走去。 走到内殿,周平在门外停下,低下头,谦恭道,“将军。” 一道沉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 周平进了里,余光中一道年轻高大的身影正坐在案前,手里不知看着什么东西,没有抬头。 “禀将军,幽州城的难民已经安置完毕。” “知道了。”一道年轻低磁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卷轴翻动的声音,“既是归顺了朝廷,自然是幽州的子民,命人好生安置下去,不得无礼,若有滥杀无辜欺男霸女者,军法处置。” “是。”周平应下,想到看到的路边那一道道佝偻灰败的身影,目中含怒,不忿道,“燕王弃城而逃,没想到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屠城……就算是以前的草莽贼子,也没有用过这等狠毒手段。” 那些自诩为天潢贵胄的皇子,为了权力,一样得脱下假模假样的人皮,露出一张张阴森凶戾的本相,简直比起恶鬼也不遑多让。 “好生抚恤,就算幽州城如今弹尽粮绝,也不能拿他们作法。我已命叶广陵前来驰援,粮草三日后便到。” 周平应下,默了片刻,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觑了觑:眼前的男人异常年轻俊美,约莫弱冠出头,绛紫银甲,正在低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卷轴,大帐的帘子被周平来时勾了起来,一缕阳光此刻透了进来,打在男人俊逸疏朗的脸上,显现出了一抹不符合冷硬气息的柔和。男人的手边横放着一柄修长华贵的剑,剑柄处嵌以宝石,一眼便知气势非凡。 周平眼力不俗,一眼便看到将军正在翻看的是刚清点出来的幽州城的难民名册。 一份名册,有什么好看的? 副将虽然心中腹诽,但是面上不敢表露任何,他再度低下头去,提议道,“如今我军大胜幽州,士气高涨,周边的燕军虎视眈眈,属下怕它会趁我们缓兵之机前来突袭。” 谢岐缓缓合上名册,没有在上面找到想要看到的名字,沉声道,“燕王早已将幽州视作囊中之物,怎可容忍别人捷足先登,传令下去,加大巡防力度,让将士们不得掉以轻心。不出所料的话,三日之内,燕军必定来犯。” “是。” 皇权衰微,天下群起争之,三年前陇西的一支诸侯率先造反,凭借着彪悍凶残的民风大杀四方,一路高歌猛进,竟是差一点直捣长安。 陇西军杀入长安,大肆杀伐抢掠,为了笼络底层人的人心,第一个目标便是剑指扎根之久的世家大族,士族于是遭到了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好几个大族差点被屠杀殆尽。 风雨飘摇之际,戍守西境的谢岐奔袭千里,杀回长安,挟年幼的天子之命,诛杀陇西大军,将其赶出长安。 无数百年大族在这一场浩劫之中轰然倒塌,以谢家为首的首当其冲。士族崩溃,年幼的天子失去了支持,无法主持朝局,皇权名存实亡。远在边关的燕王、齐王趁机反叛,两军争斗不休,剑指九五之尊的宝座。 幽州乃军事重地,正是长安的天堑,双方在幽州之地发起了数次战争,打的筋疲力竭,熟料却被半路突然杀出的谢岐渔翁得利,先一步占领了幽州。 昔日的繁盛之地,如今已经沦为一片人间炼狱。幽州城的百姓在几个月之前早已是逃的逃跑的跑,几乎不会有人愿意再踏足这片不毛之地。 所以谢岐至今想不明白,她王玉昭好好地待在长安不好吗,为何非要到幽州来? 是真的跟定了她那个无能的夫君吗? 念及此处,谢岐面色沉下去,心底泛起一阵久违的杀意与阴郁。 这种情绪从他知晓她已嫁作他人妇的那一刻起,就已如影随形,再无拨除,伴随他度过每一个戎马倥偬的日日夜夜。 谢岐的目光暗了暗,忍下内心的滔天阴戾,又将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直至确定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她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也许是下面人的消息错了。 不过,她死不死的,又干他什么事。 谢岐冷冷想着,嘴角缓缓翘起,恍然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周平听到这声笑声,犹如听到了阴曹地府索命的阎罗,更加将头低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说,后背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谢岐缓缓将名册攥在了手中,面沉如水。 就算她死了,那又如何。 背叛他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自己千方百计找到她,也无非是想亲眼看她这个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罢了。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狠狠嘲弄她当初的愚蠢决定,然后再毫无怜悯之心地,笑着亲自送她上路。 背叛他的人,他一定会找到她,无论她在天涯海角。 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天之后,竟然一语成谶。 . 也许是谢岐凯旋归来,接下来的一天里,玉昭和秋胧没有受到任何所谓的侵犯。 那些前来给她送饭的士兵表情不善,目光如狼似虎,用贪婪又粘腻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注视着她,一寸一寸审视她包裹在衣料下面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一解痛快。 玉昭知道,被这群男人得手只是迟早的事,他们迫于谢岐的淫威,不想此刻声张来引来谢岐的注意,一旦几天之后谢岐松懈,自己便难逃一辱。 所以在这几天里,玉昭要做的就是,既要躲开这群心怀不轨的士兵,又不能让谢岐发现这一切。 这几乎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但是玉昭必须要这样做。 她几乎都不确定,落在这两方的手里,下场到底哪一个会更惨。 玉昭躲在柴房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机会。 终于在三日后,这个机会给她等来了。 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那一刻,柴房的外面突然又响起了那一日谢岐进城时的浩浩荡荡,一瞬间大地震颤、号角急促、昏天暗地——有人打过来了。 玉昭紧紧抱着秋胧,听着外面令人牙酸的打斗之声,那种身临其境的死亡气息将她铺天盖地的掩盖,她听着外面的炮火与兵戈相接的声音,几乎能想象到外面正在进行怎样激烈的交战。 她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冷静地思量着,如今士兵们全部离开,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可是在这样的炮火纷飞之下,自己就算趁乱逃了出去,又能否活得下来?她举棋不定,还在踌躇地犹豫着。 玉昭没有想到,第一个率先逃跑的人,是那日的那个女人。 女人破门而出,疯了似的往外跑,玉昭这时才正式看清了她的全貌——她衣衫褴褛,露出枯瘦如柴的身体,上衣惨不忍睹,头发混乱地披散着,那一日她与玉昭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有气无力,然后此刻女人的身上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火苗,促使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身后的女人们似乎也受到了她的鼓舞,纷纷从暗无天日的柴房里跑了出来,刹那间汇聚成了一道不小的人流。 玉昭见此大势,就算还想伺机而动再等一会,此刻也不得不拉着秋胧跟着人群一起逃。 果然,几道箭雨朝这边射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几人有人不幸中了流箭,猝然倒了下去。紧跟在后面的女人速度丝毫未减,甚至是踩在了倒下那人的身上,继续拼命地朝前跑。 “小姐小心——”秋胧急急拽住玉昭,躲开了一只流箭。 刚躲开了流箭,身边的屋梁突然倒塌下去,高大的木橼轰然歪倒,掀起了漫天尘土,横住了她们前进的路。 玉昭大惊失色,拉着秋胧急急躲在了一处支撑处,这才免于刚才差点被砸死的危险,木橼分外沉重,两人被困在了里面,完全挪动不得。 女人们已经离得她们越来越远了,玉昭心下焦急万分,和秋胧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搬木橼,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费了许多力气,才堪堪挪动了木缘一角,等到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搬开一些缝隙、好不容易脱身之际,不知不觉间,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四周的杀声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 玉昭拖着虚软不堪的身子,不敢耽误片刻,带着秋胧就要往前跑。忽然间,她脚步顿住,愣愣看着前面。 那个最先出逃的女人横在了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胸前插着一根箭矢,正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玉昭。 秋胧啊的惨叫了一声。 “什么人——” 叫声惊动了远处的士兵,有疾疾的马蹄声朝这里赶来。 玉昭大惊,连缓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急急拉着秋胧继续往前跑,为了躲开追来的士兵,她只能弃了女人们逃跑的路线,胡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然而曲折纵横处,眼前出现了一队整齐划一的兵马,而最前面骑马的高大背影侧对着她们,披风猎猎飞扬,正低头看着马下的俘虏。 看着眼前那道颀长的身形,秋胧惊恐地嘴都不利索了,“小姐!那是、那是——” 而玉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唰的白了脸色,发怔地看着前方。 听到动静,谢岐侧过头来,视线漠漠地看向这里。 四目对视。 玉昭犹如被这一眼钉在了原地,瞳孔缩紧,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止了。 反应只在顷刻间,她朝后一仰,迅速地拽住秋胧,大喊,“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谢岐已经看到了她,男人迅速转身,身上的甲胄折射出一道冷艳的寒光,策马朝她逼近。 玉昭根本不敢向后看,只能拽着秋胧一个劲拼命朝前跑,刚才躲过士兵都没有让她这般慌乱过。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嗖”的一声,有箭矢射在了她的脚边。 玉昭大惊失色,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停下,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跑。 又是“嗖”的一声,第二只箭射了过来,这次是擦着她的胳膊飞了出去,玉昭几乎都能感觉到那种箭矢摩擦皮肤的细微灼烧感。 第三支箭没有出手,然而却传来了身后谢岐冷酷的声音。 “再跑,我就射死你旁边的人!” 玉昭心脏骤停,猛地停了下来,眼前随即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她在慌乱中猝然抬起头,直视那张俊美如神塑的脸。 “谢岐!” 周围掀起一阵倒抽的冷气,敢这么直呼将军名讳的,上一个已经被他斩首示众了。 谢岐也在此刻勒马,马蹄急促扬起,在玉昭头顶高高擦过,劲风吹起她的发丝,再飞扬于尘土之中,玉昭下意识闭上了眼,一瞬间她都要以为自己会被眼前的高头大马踩死。 四周静默无声,玉昭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缓缓睁开了眼,谢岐勒马停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峻拔的脸上毫无温情,脸上尚还沾染了血迹,更显得一双鹰目如狼环伺,如灼灼烈焰。 他看着她,薄唇轻轻勾起,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没有。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他灼灼地盯着她,目光似笑非笑,又如蛇般危险而阴冷,声音一如往昔,多了些粗粝的低磁,熟悉的恶劣中又沾染了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沉与威压。 “表妹。别来无恙。” 4、第 4 章 那一日王玉楼的冠礼,之后玉昭便找了个由头,称病离席。 秋胧跟着玉昭坐在安静的小院,浣水阁里幽静如斯,数着墙头掉下来的片片枫叶,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丝竹喧哗之声,不解问道,“小姐,其他人都去了宴席,两个小姐也都在那里,小姐为什么称病离席了呢?” “这次大公子的及冠礼,二小姐送的南海的珊瑚手串,三小姐送的松烟墨,只有小姐送了一双亲手做的鞋子,连鞋面上的花纹都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足足熬了半个月的眼睛呢,小姐这般辛苦,难道就不想亲手将礼物交到大公子的手上吗?” “还有我听说这次大公子的及冠礼,来个好多长安里的公子哥,都是些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就连那个谢小侯爷也来了,难道小姐就不想见一见那传闻中的谢小侯爷?” 一片枫叶悠悠飘到了眼前,玉昭托起玉白的手掌,接起,看着枫叶上面斑驳的纹路,幽幽道,“心意到了就好,去不去的,又有什么要紧。” 她看到了孙氏看到她的眼神,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遭,那种目光可算不得友善,也许她巴不得她不在席上,而当玉昭推脱离席的时候,孙氏果然欣然同意,嘱咐她回去好好静养。 两位姐姐今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开席之前王汝芝还特意将她带去了水榭亭,一起偷偷看了那一位名声在外的谢小侯爷,又问她自己是否比王宜兰更能获得谢小侯爷的青眼。 玉昭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她只是一个表姑娘,本来就不属于王家,想来这样的宴席,参不参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而且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多露面,对王家或许才是好事。 秋胧吃着梅花酥,玉雪可爱的腮一动一动的,含糊的声音里透着不满,“要我说,小姐你就是太妄自菲薄了,小姐在杭州老家的时候,那也是名动江南的大家闺秀,想向老爷求娶小姐的世家公子每天都踏破了门槛,小姐你这般的容貌品性,就算入宫当娘娘都行,他区区谢小侯爷又算什么。” 玉昭温和的面容陡然变色,厉声道,“莫要胡说!” 秋胧难得见到观音菩萨似的玉昭动气,识相地闭了嘴,噤声下去。 玉昭见她如此,美目流露出不忍,冷下去的脸色恢复如常,语气又柔和了下去,“我如今这样,又能高攀的了谁?” “秋胧,我虽养在王家,但毕竟不是王家真正的家人,今时不同往日,这里不是杭州,我们为人处世一定要谨言慎行,这样的话,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胡说了,听到了没有?” 秋胧蔫蔫道,“知道了。” 说完之后,她顿了顿,终是意难平,“那小姐,如今两位小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都在操心自己的婚事了,小姐你呢?您就真的不想借机认识一下那些公子们吗?”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但又坚定,“不想。” 她曾经体验过朱门绣户的奢侈生活,也领略过背井离乡,从天堂一朝跌入谷底的滋味。有些事情她一辈子都无法遗忘。 都说事在人为,但有些东西在绝对的权势之下,犹如蚍蜉撼树,没有半点抗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最后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她如今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孤女,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家人,高门大户的风浪一旦卷进去,到最后只能成为沉船的孤魂野鬼。 如今能平安至此,已是知足了。 秋胧叹了一口气,嗟叹道,“若是老爷还在,定不会让小姐这般委屈。” 一旦开了个头,那些苦涩的记忆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了出来,玉昭压住唇角的黯淡,装作平常模样,轻轻笑了笑,“秋胧,我渴了,去帮我拿一盏茶来吧。” 秋胧应了一声,去了。 玉昭一个人坐在庭院,强忍下眼底翻涌的泪意,稳住心神,拿起一旁的玫瑰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她还能吃到普通百姓攒一个月银钱都舍不得买的精致点心,还过着如今养尊处优的生活,她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而她的家人永远也吃不到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她得替他们好好尝一尝,过好以后的日子。她面无表情地这样想着,近乎囫囵地咽下了一个又一个。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她不能伤春悲秋。 “好吃吗?” 玉昭吓了一跳,手里的玫瑰酥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她猛地起身,朝声音的源头看过去,正对上屋顶上一双饶有兴味的眼。 说话的那人躺在屋顶的瓦片之上,年纪看上去和王玉楼差不多大,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英姿质感,一腿横着,一腿随意地单膝撑起,漆黑的眼睛正在冷峭地盯着她。 声音慵懒,又清冽,如同金振玉聲。 他的目光似有实质,明眸中的锐利演化成犀利,此刻又是居高临下,他在上,她在下,那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朝玉昭扑面而来。 玉昭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就是他眸中猎物的错觉,眼中的泪意被生生逼了回去,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移开,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去,喏喏行礼,“见、见过小侯爷。” 谢岐慢慢坐了起来,一手随意撑在膝上,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玉昭不敢抬头,盯着眼中的裙角,“小侯爷天资风华,名满长安,自是知晓。” 她听到谢岐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似乎很是受用,又似乎根本是对于虚假阿谀的不屑,顿了顿,又问道,“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那么该我来问你了,你又是谁?” 玉昭悄悄退后了一步,平静回避道,“这里是闺中女眷的院子,小侯爷不去堂前饮酒用宴,出现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外面太吵了,来这里图个清静。” 眼前的青年丝毫没有被玉昭提点的自觉,反而盘起了腿,双臂撑在后背,呈现出一幅更加悠然慵懒的姿态,想到了什么,他又哼笑了一声,“没想到,还让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悄悄话。” 玉昭难堪地咬了咬唇,敢情刚才的谈话全被他给听到了。 谢岐看了一眼玉昭,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酥,顿了顿,视线重新转移到她的身上,若有所思地划动着。 玉昭知道此刻的青年正在凝视着她,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并不太妙,她按了按手心,不动声色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岐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歪了歪头,以手作拳撑在腮边,薄唇勾起,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你不告诉我,我也大致明白你的身份,让我猜猜看,我见过文卿的两个妹妹,没你这一号人物,而你的年纪跟她们差不多大,刚才的小丫鬟又唤你为小姐,传闻王家近日来了一位江南来的表姑娘,那个人就是你罢?” 文卿,王玉楼的表字。玉昭没想到这么快便被他猜了个透,红唇咬了咬,不欲再做纠缠,欠了个身,“小侯爷,我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小侯爷休息了,小侯爷请自便。”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 一个小石子嗖的一声打在了墙边的树上,眼前的一截枯枝轰然折断,玉昭脸色一白,看着突然歪倒挡在了眼前的枯枝,停了下来。 谢岐单手撑起瓦片,劲腰一挺,于是玉昭便眼睁睁地看着青年在几米高的屋顶上如同一只灵巧的猫儿般轻捷而下,转眼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双臂抱起,挡在她的身前,“我让你走了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刚才说的,对也不对。” 青年颀长的身量就挡在她的面前,一片阴影如云般遮住了她,玉昭面色一变,就算刚刚不慌,现在也不得不慌了,脚步忙不迭向后退去,“小、小侯爷,这里是女眷之地,今日又是表哥的大喜之日,被人瞧见了可就不好了,还请小侯爷速速离去,奴家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谢岐傲然一笑,“我在哪里,谁敢置喙?再说你们王家,哪里是我去不得的。” 他说的轻巧,哪里知道玉昭说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要是此番情景被别人瞧见,受麻烦的只会是她。 玉昭垂着头,始终不去看他,也避免让他看清自己的脸,游移着视线,不安地盯着脚尖,心想怎样才能从眼前的人手里脱身。 谢岐紧紧盯着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中所想,朝她步步逼近,她退一步,他就追一步,悠哉道,“刚才你唤文卿为表哥,可见我所言非虚,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放你走。” 女儿家的名字可是大忌,怎可轻易告知外男? “你若不说,那我可就喊人了,让他们瞧见了,若是日后传出去王家的表姑娘在这里与外男私相授受,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你、”玉昭气急,终于抬头瞪了他一眼,不知不觉间早已满面羞红。 谢岐这才想方设法看清了她的脸。 美人眉眼清艳,气韵若兰,此刻玉白脸颊因为愠怒染上了一抹薄红,多了一分别样的娇媚,美眸华光闪现,似蕴含着万千星辰。 谢岐看的怔了怔。 随即他面色恢复如常,盯着她的脸,悠悠地哦了一声,笑意颇有些狎昵之意,“原来长这个样子,刚才不是还拼了命不想让我瞧见?” 玉昭一惊,忙又低下头去,又听到头顶那一道慵懒的声音悠悠道,“快说,你那小丫鬟也快回来了,本世子不耽误你喝茶。” 玉昭又气又急,犹豫着要不要说个假名字混过去。 结果又听到那人悠悠道,“好好想想怎么回答,若是敢报个假名字诓我,不光是你,你那表哥也是不会好过。” 这人竟是如此难缠! 秋胧端着茶折回来时,发现自家小姐正站在院落,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一张海棠玉面红红的,像是要哭了似的。 “小姐,你怎的了?” 听到这话,玉昭愣愣地转头看向秋胧,迷蒙的美目这似才有了焦距,秋胧见四下无人,也没太在意这些,笑着走上前邀功,“现下小厨房没人,我偷偷给小姐沏了一盏牛乳茶,小姐快尝尝。” “秋胧。”玉昭朝她笑了笑,笑容有些不可察的勉强,声音闷闷的,“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你随我回屋吧。” “啊,好。”秋胧疑惑,但也悦声应下,心中不禁狐疑,明明刚刚想要喝茶的是小姐,怎么现在又不喝了呢? . 那一次与谢岐的第一次相遇,玉昭祈祷着那便是终点,只要她平日里好生谨慎,躲着不轻易出门去,她便再也见不到他。 于是所有的节日她装病不出,反正这一向是她惯用的戏码,两位姐姐也乐见其成,巴不得她彻底消失了才好。 哪成想王青嘉生辰的那一日,那阴魂不散的人又一次不期而至。 玉昭防得住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防不了他上她的屋顶。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谢岐悠哉悠哉地坐在屋顶上,一身绛紫衣衫衬得整个人俊美挺拔,俊秀的眉眼说不出的疏朗与肆意。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表、妹。” 他明明知晓了她的名字,却好像更喜欢用表妹来唤她。 可是他口中的表妹,和表哥王玉楼口中的表妹完全是两回事。 玉昭想不到表哥是怎么与谢岐这种人成为好友的,王玉楼温文尔雅,有一种读书人自带的弱质风骨,而谢岐侯门出身,身份悬殊不说,从小便是在战场上打过滚的,飞扬跋扈、意气风发。这两人一文一武,性格也南辕北辙,竟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每次玉昭听到表妹两个字从他嘴里喊出来,总觉得他是在不怀好意。 而时隔了五年,这种不怀好意彻底变成了令人胆寒的阴森冷鸷。 表妹这两个字从如今的谢岐嘴里说出来,不再有任何婉转狎昵的情绪,她已经从他的语气中窥探不出任何一丝曾经的痕迹。 玉昭跪在屋里,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檀香在悠悠的燃着,那一天被谢岐抓住,男人策马疾疾俯身,弯腰一把将她捞上了马背,如同钳制着一个小鸡仔般容易,带着她不知去向了哪里,之后就把她丢在了这里,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一去不回。 玉昭担心秋胧的安危,但也不敢随意出去,她知道门外有人把守着,此刻还不敢轻易触碰谢岐的逆鳞。 她看着眼前雅致的布局陈设,心里泛起嘲弄苦笑,比如暗无天日的柴房,这总归是好多了。 而自己也终于落在了谢岐的手里。 就像是一直提心吊胆的噩梦,在没有实现之前,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着,一颗心时刻被一团阴云笼罩,可是真到了这一步,她反而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出来。 事到如今,无所谓了。 也不知道谢岐会如何处置她。玉昭苦涩一笑,算了,她不想再去多想了。 5、第 5 章 幽州城正殿,两边的席位坐了一列又一列,一直摆到了殿外,摆在长桌上的各色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肆意挥发着浓烈的香味,将士们均在推杯换盏,哗声笑语,好不热闹。 谢岐端坐在高台之上,神色淡淡的,一个人沉默地饮着酒,摇曳的烛光之下,映的男人的深邃面孔多出几分冷艳之色。 过了会,他挥了挥手,唤了旁边的周平过来。 周平附身过来,恭敬道,“侯爷。”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周平一愣,顿了顿,如实道,“不哭不闹,还进了食水。” 谢岐沉默片刻,冷冷一笑。 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 还真是低看她了。 修长的大手敲击在桌面,缓慢地一下又一下,那双大手骨节分明、优美有力,只可惜虎口处厚厚的茧和手背上的几道疤痕,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你查的人如何了?” 周平恭敬道,“已经查到了,那个人三个月前就死了,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肺痨。” 谢岐默了默,薄唇一勾,又哼笑了一声,“痨病鬼。” 死的还真是时候。 他想起五年前的上元灯会,那时他在阁楼之上饮酒,无意在窗外间看到的花灯之下那一抹纤纤的倩影,以及跟在她身边的文弱身影。 那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衣衫洗的有些发白,瞧着就是一幅命不长的穷酸相,正低着头,言笑晏晏地与玉昭说话,那装模作样的样子溢出来的情意,谢岐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那芙蕖一般清艳柔美的女子也抬起头,用从来未对谢岐笑过的玉面含笑看着他,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幅情真意切的模样,全然不知道此刻的情景全部落入了他人眼中。 谢岐当时只是不动声色,冷眼在阁楼上瞧着。 不乖顺的猎物才更有捕获的价值,不是吗? 他饶有兴致地倚在阁楼之上,微笑着瞧着花灯下的两人说了很久的话,直到一支热闹的游龙队伍浩浩荡荡行了过来,突然涌过来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瞬间冲散了两人。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如同无依无靠的两只浮萍般,顷刻间被人群雨打风吹去,之后才冷冷一笑,丢下手中酒盏,施施然迈下楼去。 有了那次花灯一瞥,之后的谢岐一直认为玉昭与孟文英之间的感情会和被人群冲散的命运一样,无须别人用什么手段,自己便会自动散成一团,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当他在军营里第一次听到了两人的喜讯时,那种深深的惊愕和挫败感如蛆附骨,席卷了他的全身。 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和孟文英之间的情深义重。 五年前他生生拆散了她们,临行之间又逼她立誓,此生非他不嫁,没想到转眼之间,她挥一挥衣袖,不带任何留恋地又重新投入到了孟文英的怀抱,做起了他人妇。 他们之间的誓言,在她心里不值一提。 她明明说过会等他回来,回来之后便嫁他为妻,他的势在必得被她当成了笑话踩在脚下。 他也在无数个枕刀难眠的夜里终于明白过来,她果真一点也不在意他,她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那个孟文英。 如今孟文英未及而立便痨病而死,她也年年轻轻成了寡妇,怎么不算是一种痛快。 老天开眼,让她机缘之下又再次落到了他的手里。从抓她回来的那一刻起,谢岐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 出乎他所料的是,她竟不哭不闹,很稳得住。 她是一点也不在意曾经对他的背叛,不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还是心中认定了自己不敢动她,有恃无恐? 呵。 怎么可能呢。 是她亲手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他会让她明白,背叛了他会是怎样的后果。 周平偷偷瞥了一眼端坐在上的谢岐,心中有些诧异。 眼前的男人明明是笑着的,但那张俊美如神的面孔上,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自打老侯爷去世后,这些年来侯爷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男人高峻深邃的脸上,透出一股诡谲又精心的质感,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眼前如此美好景致,可惜无一人敢欣赏。将士们大快朵颐,仔细一看放肆中均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彼此之间虽然杯盘狼藉言语调笑,实则暗地里都在注意着台上之人的动静,不敢往那人身上刺探一眼。 谢家出美人,无论男女皆姿容昳丽。 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天家分外垂青,谢家出了许多皇妃。 谢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又有丹书铁券加持,子孙后代们前赴后继,立下赫赫战功,短短百年之间,谢家在长安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士族之首。 到了谢岐这一辈,他的两位姐姐也相继入宫成了娘娘。 谢岐的二姐谢泠芝,貌美非常,才情冠绝长安,未出阁时便引得无数贵胄才子竞相折腰,溢美之诗篇一度使洛城纸贵,一入宫便得到了天子独宠,加封贵妃,宠冠六宫。 谢岐与谢泠芝感情甚笃,容貌上也生的最像。 周平想到老侯爷刚去世那会,前有陇西虎视眈眈,后有谢家广厦将倾,风雨飘摇之际,刚及弱冠的谢岐被迫披甲上阵,扛起了谢家军的大旗。 那时所有人看到他这张有些稚嫩的昳丽面孔,都没有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西凉起兵来犯之时,西凉少主早就听闻谢岐与名动长安的谢泠芝互为姐弟,他神往谢泠芝已久,为了灭谢家军的士气,放出玉面郎君怎可点兵的戏言,还扬言等这场仗打赢之后,要亲自把谢家小儿虏入帐中,日日供他驱玩淫|乐。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西凉军遭到了惨败,不仅被谢岐率八百精兵直捣大营,还被砍下了人头,如今那位大言不惭的西凉少主,手足妻女皆被斩首,自己的人头还被谢岐吩咐做成了尿壶,轮换在每一个军中营帐之中,日日供人溺尿观赏。 一想到那白森森的头骨尿壶,周平咽了咽口水,又是恶心又是不寒而栗。 眼前的谢岐突然起了身。 周平吓了一跳。吵闹的宴席也在一瞬间鸦雀无声了下去。 热闹的气氛急转直下,众人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目视着高台之上的年轻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安和谦恭,刚才还喧哗的大殿刹那间变得针落可闻。 谢岐站定,举起手中倒满的酒盏,缓缓饮了一杯,随后将酒盏随意递给旁边的周平,摆了摆手后径自离去。 周平望着谢岐一语不发离去的高大背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几息之后才迅速回神,手里还拿着谢岐留下的酒盏,对台下众人扬起笑脸,“将军乏累,先行去休息,诸位近日都辛苦了,各位将士尽可尽兴,不醉不归。” 有了这句话,将士们彻底放下了心,纷纷卸去一身紧张之色,继续推杯换盏、嬉笑打骂,宴会重新变得喧哗不可开交起来。 . 玉昭独自跪在空荡荡的屋里。 男人们粗俗放肆的调笑之声,透过重重宫闱甬道,一阵阵传到了她的耳边。 是庆功宴吧。 谢家军占领了幽州,将这座城池从燕王的魔爪下重新夺了回来,自然是应该庆祝的。 可惜,幽州城经历了轮番战火的荼毒,如今就算被夺了回来,也元气大伤,再不复昔日繁盛光景。 那些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百姓,再也回不到昔日,一场天灾人祸就足以摧毁掉他们的一切。诸侯军阀们竞相厮杀,到头来,最受苦的还是炮火之下的百姓。 玉昭想起那个瘦弱如柴的女人,还有她在断壁残垣之间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也许这个画面,她会铭记一生。 她的尸体会被妥善埋葬吗?还是就此寂寞地堙灭在废墟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玉昭又忍不住想到了孟家一家。 不知在这样残酷的战争之下,他们能不能抵住这一击。 她美目悲怆,眸中泛起神伤,捧着手中的玉佩,低头垂首,缓慢地摩挲着。 文英若是看到如今的幽州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定会痛心疾首。他是这样热爱他的故乡。 可是心里某一个角落又在自私地庆幸,幸好文英是在这一切灾难发生之前去世了,这样他也不必承受这些生离死别之苦。 玉佩还有触手温润的温度,如同孟文英那一双温柔的大手。那一双熠熠生辉的含情目曾经是那样的温柔。 每当雨天的时候,他会打着伞出门寻她,总是习惯性将伞倾倒在她那头,自己则淋了半身雨水。 他的身子骨历来不好,回去之后往往都是生一场大病,看到母亲又在斥责她,他满心愧疚,在她给他端水喂药之际,握着她的手不放,温柔小声地说着贴心话。 最后的最后,他已经十分虚弱,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玉昭用帕子捂住他咳嗽不止的唇,再趁着他看不到的时候展开帕子,看到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不动声色地掩去,将帕子收在手心,这个时候一双大手却抓住了她。 孟文英长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骨骼优美,指节匀称,看到这双手,就忍不住想象的到这双手如何在雪白的纸上提笔蘸墨、丹青做就,而现在,病魔让这一双手迅速枯槁了下去,变得皲裂干瘪。 “昭儿,别藏了。”他握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明明是风光无限的弱冠年纪,他曾经也是名满长安的翩翩才子,此刻却如同一个垂暮的花甲老翁一般,声音透着无限苍凉与落寞,“昭儿,是我对你不住。若不是嫁给我,你也不必舍下长安,跟我来到这千里迢迢的幽州受苦。” 他止住她急切的表态,笑了笑,继续轻轻道,“许是大限将至,很多事情都会时不时回放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 “我时常都在想,那一年杏花之下,与你之间的约定,若是那一日,我做了与如今相反的决定,你早就与……” 回忆被一声开门声猝然打断。 玉昭被突如其来的重重开门声吓了一跳,哆嗦着回身去望,第一时间还不忘藏起了手里的玉佩。 那梨花木门材质厚重,承重力极好,此刻却被来人不堪一击地一脚踢开,半扇晃悠在了空气中。 谢岐破门而入,高大修长的身形倚在门边,微微有些摇晃,看起来似乎像是有些喝醉,而不得不找个地方来稳住身形。 玉昭呼吸一滞,盯着眼前的身影,缓缓站起了身。 谢岐淡淡垂眸,鹰目往她的方向一扫,便看到周平嘴里那不动如山的女人此刻正在如临大敌地看着自己,燕尾蝶似的眼角睁大,朱唇紧抿,那种神情,和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岐幽幽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了,至少在怕他这个方面,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随后薄唇缓缓落下,就这么沉默又冰冷地审视着她。 玉昭心下一沉,脊背渐渐攀上寒意,明明在谢岐未到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来者不善的准备,然而事到如今真的面临这一刻,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惊与惶恐变得更加深刻了起来,她竟然无法直视他的双眼。 她心下纷乱,复又垂下眼,谨慎地朝后退去一步。 谢岐注意到她的动作,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长腿迈开,随即缓缓走近了屋里。 “久别重逢,表妹这般态度,真是令人伤心啊。” 他俊美如昔,谢小侯爷的风姿在长安的时候,便是独一份的风流倜傥,如果青年时还尚有男生女相的稚嫩之色,如今也已全部长开,每一笔五官都是上天刀凿斧刻的精心之作,又多了些风驰云走的英武与深邃,一眼望去便觉器宇轩昂,令人见之难忘,本就颀长的身姿更加高大挺拔,劲瘦结实的身形仿佛蕴满了令人心惊的力量。 如今他已成为了浴火的将军、淬血的修罗,表妹两个字被他这样轻飘飘地念在嘴里,带给玉昭的感觉却像是在撕扯着自己的一块肉,令她感到一阵牙酸。 玉昭掐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谢岐,“……谢候。” 对上那双清澈空灵的美眸,谢岐倏然一怔。 他在这五年里见惯了战场无情,猛然间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朝思暮想的纤纤身影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如此娇柔,又如此清晰,像是一株天外而来的芙蕖,缥缈无影,随风而逝,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残酷世界的美。 谢岐想起府中曾经供奉的那一尊白玉观音像,观音手执玉瓶,闭目一笑,神色悲悯又疏离,静静睥睨着世间众人。 那时他看着神台上的白玉观音,心里想的却是,若是那尊观音睁开眼睛,大抵就是王玉昭的样子吧。 可是她现在不是了,她是背叛了他的女人,成了婚的妇人。 一想到出征之前她与他长桥送别,一幅依依不舍的样子,还说会一直等着他,没想到等他一走,她便转眼之间琵琶别抱,成为了别人的妻。 每每想到这里,谢岐的一颗心便如同烈火焚心、嫉恨难消。 他素来不可一世,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手的,偏偏一个她求得不得,数次栽了跟头。 她根本不会知道,他听到她说会一直等他的那一刻,心里有多么的喜悦,也永远体会不到,他在边关流血拼命的时候,听到她与别人喜讯的那一刻,心里那犹如万箭穿心的滋味。 明明此刻近在咫尺,她却口口声声称呼他为谢候,疏离客气的摆明了不想跟他有旧可叙。 谢岐心中暗暗发冷,她装作无动于衷,他偏不放过她。 她凭什么?将他的一颗真心踩在脚下。 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他也势必不会让她好过。 “表妹何必如此生分,”谢岐冷冷一笑,朝她缓缓逼近,“你我之间总归还是有些情谊在的,本侯不是那般不念旧情之人,表妹唤我飞蘅便可。” 地面上的高大阴影如同狰狞的巨兽般慢慢朝她扑了过来,玉昭脊背生寒,再次向后退去,然而那脚步却是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他的气息遮天蔽日般朝她扑了过来,直到后背抵上了烛台,已是退无可退。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脸上明明是在笑,却充斥着一股不寒而栗的阴鸷,令人遍体生寒,比起五年前的那个谢小侯爷,此刻的他已经更加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他还喝了酒,玉昭心中更是一沉,从浓烈的味道来推断,他喝的并不少。 五年前玉昭就拿他没办法,如今则更是没有一点办法,玉昭默默侧开半边身子,艰难隔开与他的距离,一双素手早已暗暗地嵌入了袖中,张阖了几下红唇,干脆又换了个称谓,“将军……秋胧呢?” 谢岐的笑容有了一丝停顿,他没有想到她如今犹如鹞爪中的猎物,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有闲心管别人,转念又一想,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都能入了她的心,偏偏那颗心上就没有自己的位置,这样想着,一双漆黑的眼底愈发变得暗沉森寒。 “本候倒是忘了,素闻王大人府上的表姑娘素日一幅菩萨心肠,有着观音美人的美誉,连一个小丫鬟的安危,都能让你念念不忘,看来所言非虚。” 说罢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他薄唇勾起,讥讽一笑,“说起来你那小丫鬟也是可笑,被我的人抓走之前,嘴里还一口一个小姐,怎么,你已是嫁了人的妇人,这幅残花败柳之态,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那冰清玉洁的闺阁小姐,想做那黄花闺女不成?” 这话实在难听,玉昭脸色一白,难堪地咬了咬唇。 见她神色黯淡下去,谢岐盯着她的唇,眼见那饱满的朱唇迅速褪去了血色,只觉得心中一阵说不出来的痛快。与此同时,那一份心底的闷滞之感又席卷而上,更加明晰了起来。 很奇怪,明明她此刻已经沦为了他的俘虏,狼狈不堪、憔悴如斯,可是却仍是半分不减姿容,贝齿轻咬朱唇,白皙的白皙,红润的红润,那双潋滟眼底的水光如同破碎的冰封湖面,光这样看着,他竟然挪不开视线。 谢岐居高临下地逼视她,冰冷的目光如蛇般在她的脸上游移,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眸光十足缠绵,语气偏偏冷硬,言语相讥道,“你那短命的丈夫不堪大用,早早便死了,让你青春年华便守了寡,想来也是报应。表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如今又落到了我的手里,你当初背信弃义,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6、第 6 章 玉昭岂止是清楚,她简直太清楚了。 嫁给孟文英的每一天每一夜,她都在担心日后的谢岐知道此事之后,会如何报复她,所以当孟文英回幽州任职时,他摆给了她两个选择,和离还是跟他一起回幽州,玉昭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是她背弃了誓言在先,就算最后与孟文英和离,也不会得到谢岐的原谅,从她违背约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幸嫁给孟文英一年以后,天下动荡,她远远随孟家去了幽州,幽州距长安千里之远,就算谢岐有心报复她,只怕也是无能为力,两个人就这样一别两宽,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可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幽州城破,谢家军竟然从长安打到了这里,如今的自己就犹如鹞爪中的小兽,只有任他宰割的份。 玉昭看着眼前的谢岐。 他曾经也和风细雨地对过她,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缱绻柔情,叮嘱她刀剑无眼,让她好好保护自己,可是昔日意气风发的郎君摇身一变成为了杀人如麻的将军,她也明白了他从来不会原谅她的背叛,反而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恨她。 冷眼瞧着女郎愈加雪白的一张玉面,谢岐修长两指拂上她的头顶,将那一朵从第一眼看到便觉得刺眼无比的白花从她如云的鬓间拿了起来,利刃般的黑瞳一边死死盯着她,一边缓慢地摩挲着那朵白花。 “你该庆幸,你那短命的丈夫早就死了,”说罢,他将那朵白花丢在了地上,踩在脚底,慢慢地捻,“若是他此刻人还活着,落在我的手上,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玉昭惊恐地看着他,眼底忍不住打了个瑟缩,她知道谢岐并非吓唬她,他真的会做出来这种事。 谢岐挑了挑眉,“怎么?怕了?” “怎么,”他冷笑,“被我抓住之前,你不是还想天不怕地不怕地逃走吗?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不想再见到我,不过表妹大可不必如此,这五年里,我可是想你想的紧啊……” “我……”玉昭终于不堪承受他语气里的嘲弄和恶意,垂下眼睛,盯着地上那支离破碎的白花,一双美目渐渐变得模糊,颤声道,“谢将军,以前是我对你不住……你杀了我吧。” 谢岐好不容易听到她一言,没想到张口便是一心求死,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起,声音又冷下去三分,“你说什么?” “……你杀了我吧。”玉昭闭上眼睛,忍住不让眸中清泪落下,“我死不足惜,只求将军念在曾经的一点情分上,不要牵扯到秋胧,她从小便跟在我的身边,忠心不……呃!” 谢岐见她不仅跟他提起什么昔日情分,还一幅万念俱灰、口口声声去死的样子,倏然间胸中怒气升腾,一股烈火暴躁地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大手扼住女郎纤细如玉的脖颈,强迫着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令她不得不逼视他的双眼,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恨不得要生吃她一块肉,“你想死?” 玉昭痛苦地仰着头,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感觉下一秒就要被他的力道掐死,藏在袖中的两只纤纤素手再也按耐不住,无力地伸出,覆在男人结实宽阔的手背上,妄图想要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眼眶中两行清泪再也控制不住,从芙蓉一般的玉面缓缓滑落下来。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可惜此刻冷酷的男人郎心如铁,一张修罗玉面贴近她,死死地攫着她,“表妹是觉得违背了你我二人的誓言,想要羞愧而死,还是为了你那早死的丈夫伤心欲绝,守节而死呢?嗯?” 灼热又带着酒气的呼吸吐纳在她的脸上,令玉昭后背感到一阵发冷,想要紧缩脖子,奈何纤细的脖子被他的大手牢牢掌控着,分毫进退不得,她呼吸起伏,艰涩道,“……五年前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如今……我还给你、便是。” “表妹原来还记得,”谢岐冷冷睨着她的眼泪,眼底划过一丝诡谲和复杂,薄唇嘲弄勾起,“我还以为表妹贵人多忘事,把我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否则怎么会忘恩负义,转头就琵琶再抱,作起了他人妇,这就是你对我这个救命恩人的报答?” 玉昭摇头,“我没有……” 一句话成功激怒了谢岐,他的力道变得更大,阴恻恻道,“你没有?” 大手恶狠狠地箍着她纤细的脖颈,两个人几乎贴到了一起,“我刚去前线打仗,你便转头嫁给了别人,你没有?你心里何曾有过我们之间的约定,何曾有过我!” 他低下身来,贴的更近,高挺的鼻梁几乎都要蹭上她的琼鼻,“表妹,告诉我,我在战场流血厮杀,差点都要保不住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是在和孟文英花前月下、琴瑟和鸣吗?” 他凑近她,气息凶悍又霸道地灌入她的鼻间,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地落了下来,“……还是和他鸳鸯交颈,红帐厮磨呢?” 玉昭还能怎么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羽睫垂下,梨花带雨地落下泪来。 谢岐见她玉面泛红,似霜色芙蓉染上了片片绮丽,美人楚楚落泪,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真如霜雪消融、新荷凝珠盈盈初绽,真真可怜可爱,既想贪心多欣赏一会儿如此艳色,又忍不住冷意渐起,想要让她更加痛苦流泪。 以前情到浓时,不是没有那般荒唐念头,每当看到她泫然欲泣时,便忍不住神游天外、心思想歪,想象着她在自己身下哭出来的样子,既忍不住想更加狠狠地欺负她,又怜惜地将她抱在怀里,好好亲吻爱护,可是想象归想象,当时她年纪尚小,又性格端重,极其爱护名声,一切旖旎都处于君子之礼都忍下了,于是他耐心地等着她,等着她不再怕她,等到她终于接受他,等到她说愿意嫁他。 可等着等着,等到的却是父亲猝然离世,姐姐命不保夕,而她也转身挥一挥衣袖,嫁给了他人为妇。 谢岐的一双黑瞳再次阴沉下来,眼底诡谲难测。 他痛了五年,她又凭什么不痛? 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样把他这五年来受尽的所有折磨痛苦,通通再百倍偿还到她的身上才好。这样,他的所有不甘和嫉恨才会释怀。 他死死盯着眼前国色天香的美人,企图在她的脸上看到那期待已久的羞愧、心碎、痛苦,又看她黛眉蹙起,呼吸细细,那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眸光一闪,终是大手松了下去,弱质纤纤的身子立刻瘫软了下去,玉昭艰难扶住烛台,素手还未触及到,腰间便落下了一只大手,强横地箍住了她的腰肢,阻止她的下落,将她的整个身子提起,重新带到他的面前。 玉昭重获生天,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脖颈处一片火辣辣的痛感袭来,可是她没工夫去管,此刻的注意力全被男人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吸引去了。 那只大手仍放在她的腰间,甚至开始慢慢往下。 玉昭整个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头顶传来谢岐高高在上的声音,“你想死,本候却不想那么容易放过你。” 玉昭整个后背都僵住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摇头抗拒,素手颤抖地放在他的大手上,想要阻止他的动作,朱唇轻启,“不……” 谢岐顺势裹住了她的手,将她的芊芊玉指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低磁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不?” 谢岐携着她的手缓缓张开,与之十指交扣,随后将她的手抬起,摁在后面的烛台上,轻松止住她的挣扎,另一只大手依旧放肆地流连在她的腰间,似在丈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片刻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喟叹,“表妹这些年,真是清减了不少。” “不想让我碰你?”他看着玉昭清冷的一张玉面再难绷住,露出破碎和惶恐的本色,心中那颗久违的恶劣心冒出了头,俯身凑过去,与她狎昵调笑,“我知表妹素来贞烈,从前多碰你一下,你都要寻死觅活地去跳河,不过嘛,从前是闺阁小姐,装模作样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如今你都成了守寡的妇人,残花败柳之身,实在是不必如此。” 听到他口口声声的诛心之言,玉昭难堪地闭上了眼。 虽说落到了谢岐的手上,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体面,可是如今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扯下来了,事到如今,只觉无能为力的悲凉。 看着眼前人玉面凄楚,红唇紧抿,有一种脆弱无助、想要让人破坏蚕食的美,谢岐眸光一暗,索性也这么干了,掐住细腰的大手松开桎梏,抬起覆在了她的唇上,修长的食指摁在那一片红樱似的朱唇,直到看着那饱满优美的朱唇轻轻凹陷下去了一块,瞧着像是一块水润可口的果冻。 他触着她瑟瑟发抖的朱唇,眸色愈加深沉。 感受到唇上的力道,玉昭倏然睁开眼,对上男人暗沉又邪肆的眼神,面色一变,立刻侧头想去躲,奈何双手被他桎梏在掌中,丝毫动弹不得,察觉到她开始挣动,男人的力道变得愈加大,她挣扎,他便更加大力;她松懈,他便松开几分,似在奖赏她的臣服。 玉昭被他弄的一张唇又痛又麻,她忍住羞耻,开口的嗓音已经染上了不自觉的哭腔,“妾身区区守寡之身,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她颤抖的声音令他兴奋。 一些久远的记忆和身体反应再次席卷而来,谢岐盯着眼前被他揉搓的红肿的朱唇,像是一朵被肆意摧残的娇花,声音涩哑,“虽然你现在成了寡妇,但是本候倒也不挑。” 他言语轻挑,长指捻动着身下女子饱满的唇珠,又顺着朱唇缓缓往下,停在纤细的腰窝处,看着玉昭颤抖着在他怀里颤了颤身子,一双洗练黑瞳愈加炯炯如烈,低叹一声,嘲弄道,“老早便听人说,通了人事的妇人,滋味比起黄花小姐还要好……” 他盯着她的反应,长指恶劣地在腰窝处一按,满意地看到一双美目泫然若泣,“果然,才碰了你这里一下,就这般敏感……” 玉昭面红耳赤地闭上眼睛,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谢岐的嘴里说出来的,以前的他就算跋扈恶劣,也从不会拿女子这般开玩笑,她不去看谢岐那一张因为泛起情|欲而愈发阴鸷锐利的脸,心中又惧又怕,清泪再次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耳边还在被迫听着着他毫不留情的句句羞辱,“谢岐,……你非要如此折辱我吗?” “哦?”听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谢岐黑瞳亮了一瞬,动作却没有因此而停下,“这便受不住了?” “昭昭……你可知得知你嫁人的那一刻,我宁愿相信是下面的人假传情报,都不曾相信是你背叛了我,你可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的心有多痛?有多恨?” 突如其来的亲昵称谓令玉昭莫名一颤。这个久远的称呼,曾经是如此被俊美飞扬的青年含在嘴间,犹如情人温存呢喃,如今却没有了一丝一毫昔日的情意,只剩彻骨生寒的冰冷。 “昭昭。”每一次的昭昭二字,如同再次将玉昭这个背弃诺言的人钉在耻辱柱上,令她不得不直面曾经的自己,“你当初花言巧语地欺骗我,等我走后便迫不及待转身嫁给了别人,还离开长安,妄图远远地躲开我,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啊,可你何曾知道,不出一年后便天下大乱,幽州成为了众矢之地,你不得不再次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最后成为了我的俘虏,在刀口下过日子……” “我如今重兵在手,大权在握,而那孟文英英年早逝,早已成为黄土一柸,这就是你为自己选的好出路……好夫君。” 他冰冷的唇印在她瑟缩的唇角,两片唇瓣几乎就要贴在一起,“报应……都是报应。” “好好的正头夫人不做,如今便只配给我做一个暖床的玩意,任我发泄取乐。” 玉昭难堪的闭上了眼。没有任何时候的感受比他此刻的冷嘲热讽来的更加清晰。 后悔吗?也许是有的。 但是那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人生本如逆旅,昂贵美丽的东西,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她付不起。 走到如今这一步,她也不后悔。 恨她,那就恨吧。 他如今是威名赫赫的一方将军,比起曾经的那个谢小侯爷更加如日中天,更不需要她这个卑贱如草芥般的守寡妇人。 恨,总比其他感情来的值当。 而总有一天他也会明白,当一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来临的时候,个人微不足道的爱恨,在滔天巨浪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玉昭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朱唇不动声色地挪开他覆过来的薄唇,侧过脸去,声音细弱而又嘶哑,“如今将军风光无限,炙手可热,而我只是一介守寡妇人,妾身不堪之身,恐污了将军威名,还请将军看在我们也曾经历了许多的份上,给彼此间留一些体面吧……只求将军给我一个痛快。” 谢岐听她又开始一口一个寻死,太阳穴突突地又开始跳,偏偏嘴上不饶人,意有所指地缓缓扫过眼前雪玉一般修长的脖颈,看到那凝如白雪的肌肤上出现的两道刺目红痕,目光暗了暗,随后再邪肆往下,停在女郎那呼吸细细的玉山起伏处,还有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他眸光一动,覆了上去,大手缓缓用力,薄唇缓缓凑到她玉白耳垂,轻轻含住,感受着怀中女郎瞬间酥软下去的身子和弱软无力的挣扎,“昭昭就这么想要一个痛快,不如先给本候一个痛快……” 耳垂被男人灼热的温度包裹,玉昭早已经吓得魂飞天外,破碎着低泣出声,“……我已为人妇,将军请自重。” 7、第 7 章 为人妇三个字一说出口,谢岐骤然睁开了眼睛,布满浓浓情|欲的桃花眼中刹那间被阴戾所取代,他离开了玉昭,一脚踢翻了两人身后的烛台。 铜铸的高烛台被一脚踢翻在地,还带翻了一旁的博古架,博古架上的卷轴物件纷纷扬扬地摔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从宴席不放心赶过来的周平还没接近这里,便听到了来自里面巨大的声音,他脸色一变,立即冲向门外,拔出腰间的佩剑朝里面大喊,“侯爷,您怎么了!” 半晌后,传来谢岐低磁有力的声音,像是强压着胸中怒火,“无事,你退下吧。” 屋内,谢岐死死盯着花容失色的玉昭,在周平退下去的脚步声中抬起她的下颌,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为人妇。” 玉昭惶恐不安地看着面前喜怒不定的男人。她不明白刚才他自己还口口声声她为人妇,说她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轮到自己这般说了又反应如此大。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惧,苦苦哀求道,“如今将军万人之下,与妾身云泥之别,妾身身份卑贱,不堪服侍将军,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放过妾身一马。” “瞧瞧,当初那个宁折不弯,从来不肯奴颜屈膝的王家表姑娘,现在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肯做到这样的地步。”谢岐嘲弄地看着她,冷笑道,“不过昭昭不必害怕,本侯说了,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杀你,不过嘛……” 他自上而下看了她一眼,目光像一条轻巧又黏腻的毒蛇,别有所指地一笑,“性命保住了,自然要用其他的地方来讨。”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玉昭心中绝望。 从前的谢岐心高气傲,从来不和后院中的女眷接触过密,莫说是说几句话了,就是认识这么久了,也没见过他正眼瞧过哪家女郎,哪像现在这般,简直就是一个步步紧逼的轻浮浪子,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下的美人将军皆可得到,妾身蒲柳之姿,卑贱不堪……”玉昭还在试图挣扎。 “天下的美人本侯是唾手可得,”谢岐打断了她的话,手指暧昧地划过她红肿的朱唇,感受到美人的羽睫簌簌颤动,喉头微动,眼底闪着暗光,幽幽道,“可是再多的美人,又怎有折辱昔日忘恩负义的老情人,让她躺在我的身下来的痛快?” 玉昭听得后背一阵发紧,她紧紧掐着手心,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谢岐,事到如今,我不求得你的原谅,我也永不会后悔我当初做出的决定。如今落到了你的手里,我心服口服,只求速死。”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女人,”她斟酌着言语,试图唤起谢岐心里的那一股傲气,“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将军脏了自己,将军英明神武,还请保全自己的名声,早早了结了我才是。” 又听到她左一句右一句想要寻死,怒火再次涌上心头,谢岐走上前来,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她纤细的腰肢,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本侯不是说过了吗?想死,太便宜你了。昭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怎么可能让你这么简单就死了呢?” 玉昭对上那一双烈烈的眼瞳,那里面燃着愤怒的火苗,似乎也要将目视者一起焚烧殆尽,她忍住心底的惊颤,语气柔弱带着颤音,却又异样的坚定,“谢岐,你要如何对付我,我悉听尊便,但是你想要折辱我的话,我……宁愿一死。” 谢岐面色一怔,随即迅速恢复如常,薄唇一勾,扬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折辱你?” 他在前线浴血厮杀,在鬼门关徘徊的时候,她转身便嫁给了孟文英,日日与他红鸾逍遥,她的心里何曾挂念过他半分? 如今那个废物死了,他碰上一碰,就成了折辱了? 阴暗的恨怒在心底幽幽滋长,面色越是平静,越有一股令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衬得俊美如铸的一张脸愈加孤冷绝艳。 孟文英可以,凭什么他不行? 难道她还要替他守节不成? 他偏不遂她的愿。 那个废物已经撒手人寰,如今她的男人是他。 如果没有那个废物的话,他本该是她唯一的、永远的男人,她的第一抹艳丽,应该由他亲自来涂抹。 一想到在这五年里,她已经被另一个男人侵染过,一想到那红鸾帐中厮磨缠绵的画面,谢岐那颗本就独占欲强的心便愈加阴鸷冰冷,恨不得立刻命人将孟文英的祖坟刨开,日日将他的尸体鞭笞成齑粉才解气。 至于她…… 他会将这五年里缺失的一切,成倍百倍地从她身上讨还回来,打上标记,寸步不离,拢于股掌之上,直到她的身和心只属于他,再也盛不下任何一个人,直到她的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沾染上属于他的气息和味道。 于是在玉昭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下一刻,他不顾玉昭的惊呼,单手将她拦腰拖到了榻上,随即床榻一陷,他颀长的身躯随即覆了上来。 他自上而下地钳制着她,长腿轻松压住她挣动的玉腿,将她严丝合缝地禁锢住,随即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冷冷盯着她,如同矫健的猎豹正在狩猎柔弱肥美的羔羊,“……是这样吗?” 玉昭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再如何抱着侥幸心理也不行了,她忍住头晕眼花的晕眩感,拼命地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她的眼中蕴满了抗拒和惊恐,这是她如何佯装镇静也掩饰不了的,谢岐的黑瞳变得愈加暗沉,手劲不由自主地加大,单手攥住纤细的两只手腕,将之困在床头,俯下身来,另一只托起她的下颌,长指流连地剐蹭着娇嫩的脸蛋,感受着水嫩如豆腐的绝妙触感,“这样算不算折辱?我要这样,表妹该当如何?” 玉昭拼命挣扎,然而这点子力气在身强体壮的男人面前简直是蚍蜉撼树,没过一会,她便气喘吁吁,紧咬着红唇,屈辱地不肯说一句话。 美人云鬓散乱,玉颈起伏,露出藏在衣襟下勾魂摄魄的锁骨,美目中热泪将落未落,如此脆弱又美丽的景致,落在男人的眼中,只会让他邪肆的目光变得愈发暗沉下去,眼尾开始染上淡淡红晕,冷艳的一张脸愈发显得惊心动魄起来。 他掐住她的痕迹还没有褪,反而愈加红的刺目起来,这位真真是冰雕玉琢的,一磕就破,一碰就红,这个认知他在五年前便清楚的很。 玉昭是江南人士,又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生的风流婉约,可那清冷的眉眼,偏偏又带了些凛冽的冷意,就算是笑起来,也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春风拂面的甜蜜,而是如同冰雪消融,仍带了些余寒,这种清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突出,如今过了五年更是不可方物。她是美的,没有人看到她的美会不驻足,可是也没有几个人会对她产生邪念。 那双黑而清的眼睛,只要静静凝视着你,似乎就能洞悉心底那隐秘的污秽。纵然是谢岐这般的天之骄子,面对她时也总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女郎美的就如同那案上的白玉观音,只能远远观赏,而不能轻易触碰。 而如今,谢岐只想将这尊白玉观音摔进泥里,最好是支离破碎才好,将她的一身高洁从天上扯下来,沾染上属于自己的味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他混沌的同党。 他俯下身去,高挺的鼻梁蹭了蹭那红痕犹在的纤细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声音暗哑,“表妹,跟了那个废物几年,你也不好受吧,他给过你快活吗?嗯?” “本候马上就让你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乐事……” 玉昭花容失色,倍感羞恥的同时,一阵无与伦比的绝望从心底涌起。 谢岐……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五年里,她想过很多与谢岐再见的场面,可是唯独不曾想过,时隔五年的重逢,竟会变成如此难堪羞耻的场景。 男人的嘴上在循规蹈矩地喊着表妹,手段却放肆的很,玉昭此刻犹如陷入鹰爪中的小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大着一双破碎的美眸怔怔看着,瑟缩着一动不能动。 她的呼吸都随着他的游移变得急促起来,感受到那双探索的指尖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瑕的珍品,从善如流,带着脸不红气不喘的悠闲,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在起伏的玉山蜿蜒住,抚裹几下,随即缓缓往下。鼻间的呼吸变得更加稀薄,几乎是下意识停止了呼吸。 灵活修长的找到了藏在其中的履带,缓缓开解往上堆叠,带着酒气的阳刚气息逼近,仿佛下一刻就要撕开她的喉咙,吮吸着薄薄血肉下新鲜又美味的血……玉昭侧过脸去,绝望地落下泪来,随即又睁开了眼睛。 如其这样受辱,不如一死痛快。 她是江南沈家人,是父亲的女儿,父亲从小教给她的便是做人要清清白白,留的一身铮铮傲骨,死后才能无愧于心,如今自己遭受如此羞辱,让她死后如何面对父亲? 她不能这样。 玉昭咬紧了舌头,可惜谢岐目光一闪,伸出两指飞快掰开她红肿的朱唇,强硬地阻止了她的动作,“昭昭要咬舌寻死?真想当个贞洁烈妇不成?” 他本欲阻止她的动作,谁料伸进湿滑温软的区域内,仿佛自动开启了一个绝妙的新世界,他心间一跳,无师自通般顺着肿胀的红唇进进出出,长指挟着闪避柔软的触感狎昵嬉戏,眸光愈加灼灼起来。 玉昭玉面彻底臊红,她本欲自戕,没想到却是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羞辱之中,她忍着耻避开腰下滚烫的温度,弱下去的力气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又开始拼命挣扎了起来,这股愤怒的力道也出乎了谢岐的意料,她竟真的挣脱出了一只手去,下一刻,她想也不想便掏向了枕头底下。 从前谢岐就对她说过,战场上刀剑无眼,孤枕难眠时,他会习惯在枕头底下放一把弯刀,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不出所料,她真的摸到了一把弯刀。 玉昭立刻拿起弯刀,飞快地拔出了刀鞘,一道寒光晃住了谢岐的眼。 谢岐的动作顿住,眼睁睁地看着身下的女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出了枕头底下的弯刀,然后拔开将其抵在了修长白皙的脖子上,他停了下来,粗糙的大手松开光滑莹白的大腿线条,直起身子,静静凝视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带着若有所思的玩味和一丝欣赏之色。 “我对你说过的话,原来你还记得。” 玉昭抵着刀,破碎的美眸紧紧盯着他,声音却不争气地颤了,“……不要碰我。” 谢岐挑了挑眉,事到临头竟然还笑的出来,笑的平淡而又悠哉,“还算有点胆色。看来本侯说岔了,昭昭就算嫁了人,成了孟家三从四德的好媳妇,却也没忘了你父亲对你的训诫,不过,你这手段……使错了人。” 玉昭预感到不妙,手腕下一刻便被人一个手刀劈了过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让她闷哼出声,随即那把弯刀便掉到了身上,她慌忙去捡,却被一只修长大手更快一步地拿走了。 谢岐似笑非笑,修长手指把玩着那柄弯刀,锋利的刀刃明晃晃地晃在她的眼前,“你父亲教的是不错,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们沈家阖家覆灭,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盯着玉昭难以置信的悲恸之色,谢岐慢悠悠地将手里的弯刀重新插上刀鞘,放进了自己的怀里,随即俯下身,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失色的脸,“不过你这一举动也并非全无用处,本候现在成功对你失去了兴致。” “今天,就先放过你。” 玉昭错愕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后怕。 谢岐睨了一眼她的神情,冷笑一声,甚至还好心地掏出怀中的帕子,给她拭掉了唇边晶莹的水渍,随即帕子一丢,从她身上起身,长腿离开了床榻。 “这里是幽州,我如今是幽州的城主,我让你活,便没人敢让你死,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谢岐优雅地抚了抚褶皱的衣角,平淡地警告着她,倏而又想到了什么,一笑,“表妹,你死了固然简单,可是你那小丫鬟该怎么办呢?” 秋胧! 玉昭猛然抬头,也顾不上刚才的羞耻了,不安地看向他。 “你把秋胧怎么样了?” “她现在好吃好喝,被人好生招待着,不必担心。”谢岐微笑地看着她,笑容之中却有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力量,“可是你若是一死,那就不好说了。” 看着玉昭苍白下去的脸色,他顿了顿,还颇为不耐其烦地替她解释了起来,“你若死了,她最简单的归宿便是同你一起死,不过嘛,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丫鬟,我军中又都是些没见过女人的男人,就怕到时候她趁我不备自己找死……到那时候,只怕是连死都难……” 玉昭心脏狂跳! “昭昭,命只有一条,可要珍惜着些。” 谢岐说完这句话之后,低下身来,如同五年前那般和风细雨地摸了摸她的头,随后笑着潇洒离去。 . 谢岐离去之后,独留玉昭还在惊惧和错愕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在床上枯坐了许久,直到殿外传来了铿锵的呐喊声,将士们似乎是在操练,磅礴的口号声和风中尖啸的刀剑声远远地飘了过来,听上去十足震慑。 逃跑当夜的战场余威仿佛犹在耳边,玉昭再次想起了那夜噩梦般的回忆,士兵们放肆贪婪的调笑,如雨般倾斜而下的箭矢,断壁残垣的火海,以及瘦弱女人临死时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玉昭感到了一阵寒冷,将身子深深地蜷缩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过浓烈,以至于她整个身子都因为后怕而微微地发抖了起来,自己在短短几天就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切,好不容易挺着活到了现在,真的要在现在轻易去死吗? 她真的甘心吗? 玉昭浑身瑟瑟发抖,突如其来的一道视线在此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方帕子被扔在了床上,玉昭定睛一看,将其拿在了手里。 是一方素色的绢帕,边缘处绣了一枝梅花,格外雅致。 绢帕已经很破旧了,仿佛随着它的主人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霜,边缘也有了一些磨润的质感,似乎被人经常摩挲在手中。 玉昭望着眼前的绢帕,陷入了久久的失神之中。 她认得这个绢帕。 因为这个绢帕是她的。 她曾经以为它丢了,为了不落入他人手中,还暗中寻找了好长一段时间,直至一段时间后,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她才放下心来,只当是自己不知道将其放在了什么地方,或是被路边的流浪汉捡走。 没想到,竟然是在他的手里。 金丝垂坠的红罗帷帐下,孤丽伶仃的女郎攥紧了手中绢帕,怆然地阖上了眼。 幽州城乃北方第一大城,地势高绝,易守难攻,又距离长安甚远,天子触手难及,于是幽州在各种建筑雕梁上都比照宫廷,俨然有北方小皇宫的架势。 玉昭所处的寝殿也处处精美绝伦,虽然素雅但不失磅礴气概,玉昭没有去过皇宫,但是以如今这个寝殿来看,料想皇宫应该也是如此光景。 幽州城被燕王占领之后便遭到一番血洗,所幸蓟北楼里的侍人还在,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服侍的人低眉顺眼地退下之前,玉昭没有在她们之中看到秋胧的身影。 秋胧在哪里? 谢岐真的要拿秋胧的命来威胁她吗?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小侯爷转眼便成为了狠辣无情的冷血将军。五年的时间竟然可以让一个人变化这样大。 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桀骜不训但却古道热肠的谢小侯爷,他竟然还会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若放到五年前,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这五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玉昭胡思乱想着,在极度不安之下昏昏睡去了。 许是看到了那块梅花绢帕的缘由,半真半虚的梦境又带她回到了那遥远的五年。那一年的上元节。 谢岐没有说错,他的确算是玉昭的救命恩人。 那一年的上元节,正是俊美如神的青年从天而降,救下了她。 王玉楼的冠礼结束之后,玉昭疲于谢岐的穷追不舍,一直躲在浣水阁中不出门,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可是她千防万防,却奈何不了谢岐神不知鬼不觉地时不时溜到她的院子里来。 青年轻功卓绝,王家的护卫在他眼中形同虚设,每次玉昭屋子里写字闷得久了,来院子里散散步,十回里有五回总能看到屋顶上那一道大摇大摆翘着二郎腿睡觉的身影。 那时她既要时刻警惕会被别人察觉,又得忙着帮无所畏惧的谢岐遮掩,一度十分杯弓蛇影,看到哪里的屋顶,总会怀疑谢岐就在上面,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也变得衰弱。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谢岐好像凭空消失了,他不再爬她的屋顶,也不再溜进她的院子,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他。 难道他转性了? 后来王玉楼来浣水阁给她送新的书籍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说谢岐在马球会上出手教训了一个纨绔,那个纨绔正好是皇后的表侄,老侯爷一气之下禁了他的足,罚他在府中闭门思过。 王玉楼说的云淡风轻,听在玉昭的耳中却是如逢甘霖。 谢岐,被禁足了? 这段时间玉昭日日闷在浣水阁里,精神高度紧张,饶是她从来不是一个想出府玩乐的性格,此刻也想出府透透气了,于是在王玉楼提议带她一起参加今年的上元节时,玉昭答应了下来。 上元节是长安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玉昭一直向往已久,她也想见识一下,长安的上元节到底有多么繁华热闹。 于是在那一天,她简单打扮了一番,随着王家众位家眷欢欢喜喜上了马车,一路出了府。 王青嘉休沐在家,与王玉楼坐在一辆马车里,玉昭则与孙氏、王汝芝王宜兰坐在一辆马车里。 孙氏见她这一段时间乖觉地一直待在浣水阁里,不往外面去显眼,心中很是满意,难得给了她一个好眼色,两位姐姐穿着鲜亮的衣裙,见许久不见的玉昭一幅素净打扮,看起来并不打眼,也放下心来,甜甜地让她吃果子。 马车一路驶到长乐街,玉昭透过王汝芝掀起的车帘安静往外面看。 火树银花,万灯璀璨。 8、第 8 章 若说五年前的玉昭与现在有什么不同。 或许就是在五年之前,她比现在更内敛,更娇弱,更加小心翼翼。 父亲死后,玉昭在一段时间里隐隐明白了过来,留她一人在长安意味着什么。 或许父亲早就知道了他将命不久矣,而选择将她托付给了王家。 而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她谋得了一条生路,自己则选择与沈家从容赴死。 玉昭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形单影只的时刻,她总在想,其实父亲不必如此的。 她愿意和沈家共进退的。 也许她那个时候还太小,年幼的一颗心还承担不了死亡的重量。 所以父亲擅自给她选好了归宿,于是她去到了完全陌生的长安,认识了除沈家之外她在这个世上关系最为亲近的王家人,她在这里获得了新的姓氏,见识到了新的世界,拥有了新的人生。 也逐渐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王玉昭。 曾经的沈玉昭,会在微风细雨的听水阁下抚琴,父亲会坐在一旁看书品茗,偶尔指点一二琴声的不足之处,他会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陪她一起放风筝,会在满池的荷塘月色下二人对弈,棋差一招时,沈玉昭惯会俏皮地耍赖,窝在父亲的怀里撒娇,父亲总是宠溺地摇摇头,由着她推翻重来。 而现在的王玉昭,懂得了察言观色,习惯了慢声细语,学会了慢慢移到众人视线之外,成为一颗微不足道的黯淡星。 灯珠辉煌的上元节,玉昭静静地跟在孙氏一行人身后,耳边回荡着王汝芝等人的欢声笑语,笑声带着独属于年轻女郎的娇俏与活泼,与这热闹的场景相得益彰,目光流连在街边张灯结彩的火树银花,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模样。 最边上的王玉楼小心翼翼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几人,捕捉到了这一幕,莞尔一笑,“昭昭还是要多笑一笑,别总是闷在屋里,出来走走,总归心情舒畅些。” 玉昭笑着点头。 琳琅满目的太多,简直让人看花了眼,不久王汝芝就受够了一大家子的冗慢,提议分开玩耍。 王青嘉不许,摆出了一幅老父亲的威严姿态,提醒众人长安城最近不太平,一家人还是待在一起最好。 王汝芝却不怕这些,只当是在危言耸听,磨着他撒娇卖痴,纠缠了好一会,王青嘉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沉声叮嘱小厮多加看护,众人结队而行,逛好了便立刻在约定的地方集合。 王汝芝大喜,她与王宜兰之间因为谢小侯爷的原因还在互相怄气,于是她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亲亲热热挽起了一旁安静的玉昭,带着她扬长而去。 王汝芝是个不肯闲下来的,玉昭一路被她拉着去了好多地方,直逛得两人脸颊红润、香汗淋漓,等到玉昭都有些追不上王汝芝的脚步了,后者还在意犹未尽,想要东看看西看看。 玉昭追的吃力,王汝芝却还在嫌弃她走的太慢,见女郎香腮酡红、云鬓微散,一幅病西子的模样,似乎真的有些力不能支。王汝芝复杂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让她在原地等着,她自己去前面看一看。 王家的小厮自然跟着王汝芝走,玉昭不敢单独留下,悄悄地又跟了上去,见王汝芝走进了一间首饰铺子,半天没有出来,玉昭也不进去,索性就站在外面等她。 也许是在寒风中走得久了,身上又发了汗,玉昭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斗篷,觉得有些冷,小腹处传来一阵微微疼痛,但她没有暖手炉,只能搓着有些冰冷的指尖,假装自然地垂落覆在小腹上,端庄地站在寒风中等着王汝芝。 一旁的灯笼摊掌柜热情地招呼她,请她猜灯谜。 掌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些书生气质,见到人群中伶仃的女郎转过身来,露出雪白毛领下的一张芙蓉玉面,不禁愣了愣,更加热情地提出一只精致绣球灯,请她来猜,猜到就是她的。 玉昭微笑谢绝,奈何架不住掌柜的热情邀约,只得含笑同意。 掌柜说出的谜语并不简单,但是她猜了出来,只不过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白得一盏绣球灯,踌躇着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就在这时,另一道清雅的声音响在一旁,替她说出了谜底。 玉昭抬头去看,见是一位年轻高挑的青年,书卷气很浓,脸庞白皙英俊,大冬天里还穿着有些发白的单衣,愈发显得风骨不折,他也在含笑望着自己。 掌柜见被人捷足先登,有些不情不愿地交出了绣球灯,谁料俊美书生却将绣球灯放在了玉昭手上,款款一笑,“送给这位姑娘。” “在下孟文英,敢问姑娘芳名。” 玉昭讷讷接着手里的绣球灯,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上元节不拘往日礼节束缚,但她还是不愿说出名姓,只轻抿红唇,道了句王家的姑娘。 孟文英也不追究,神色温雅,“我见王姑娘面色有些苍白,可是身体略有不适?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一下为好。” 一句话点醒了玉昭,她一时专注于灯笼摊,都忘了首饰铺子里的王汝芝,连忙去首饰铺看,门口哪有了王汝芝和小厮们的身影。 玉昭立刻慌了起来。 孟文英见她神色焦急,也知是遇上了麻烦事,温声提议道,“姑娘孤身一人,难免危险,若不嫌弃,我愿和姑娘一起寻到姑娘的家人。” 话刚说完不久,远处一支游龙队伍浩浩荡荡地舞了过来,巨大的花灯灯火璀璨,神女翩翩起舞,花瓣飘落,引得香风阵阵,路人不禁心驰神动,纷纷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人声逐渐鼎沸,逼仄的小路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两人就这样被突然而来的人群冲散,玉昭听到了那俊美青年焦急的呼唤声,但是却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被涌过来的人群挤走,等她好不容易离开喧闹的人流后,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 紧紧抓着的绣球灯在混乱的拥挤下也变了形,不成样子。玉昭捏着冒出头的竹篾,有些惋惜地摆弄着手里的绣球灯。 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用破布塞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拖到了巷道里。寂静小路上很快不见了玉昭和来人的踪影,只遗留下一只孤零零的绣球灯,烛火破碎,埋在了风雪中。 . 玉昭被抓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遇到了匪寇。 都怪今日这上元节太过热闹非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太平盛世的喜气洋洋,她竟然都忘记了前段时间的长安匪寇频繁,人心惶惶。 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里,危险和动荡竟然每天还在发生。前些日子,齐王殿下在一次外出狩猎中遭到了山匪袭击,身负重伤,至今还躺在床上,命悬一线。 皇子遇刺,生命垂危,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平静的长安城渐渐都蒙在了一层不同寻常的阴云之中。 王青嘉警醒的不无道理,玉昭还听闻前些日子以来,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女眷无缘无故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听孙氏轻描淡写的言谈间,到了最后那些贵女就算是找回来了,贞洁难测,面对着流言蜚语,为了保全家族的颜面,也只有自尽一条路。 她心中一凉,莫不是自己也遇到了这群人? 那自己……还有命活吗? 遇到杀人越货的土匪的话,她必死无疑,何况来人就算不是奔着杀人越货的目的,她一个闺阁女子就算最后拼死逃了出去,长安城里人多眼杂,又如何面对今后的悠悠众口? 王家又会如何对待她? 来人力气很大,明显是个强壮男人,玉昭意识到被他拖到了不知哪里的漆黑巷道里,她拼命挣扎,奈何双手双脚都被绑住,想要放声呼救,嘴里也被塞了东西,她不断在心里想着两种都是必死的后果,浑身都因为恐惧而发起了抖,难道等待她的注定是死路一条? 她心中万分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和王汝芝同进同出,非要在外面等她,亦后悔自己好好的日子不待在浣水阁里,非要来这里凑什么热闹,还好心地放了身边的丫鬟们的假,此刻自己身边真是身无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长安了吗?还是悄无声息地死去的那种。 怕是舅舅他们后面找她,都根本不知道她的尸首在哪里,或者……他们真的会找她吗? 就像是孙氏说的,为了家族的脸面,就这么装作无事发生地遮掩过去,就当府中从始至终没有这么个人。 玉昭心里越想越绝望。 漆黑的巷道里,手足被绑的玉昭被人一把扔到了雪地里,还不等她挣扎起身,来人便重重覆在了她的身上,开始对她上下其手起来,嘴里说着玉昭听不懂的语言,但是言语中的邪肆与淫|笑,玉昭听得一清二楚。 玉昭拼死挣扎,绝望地流下泪来。 男人摸着玉昭躲避哭泣的一张芙蓉玉面,眼神流露出贪婪的喜悦,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不知什么话,凑上去正想一亲芳泽时,突然闷哼了一声。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传来,男人的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下一刻他便如同坍塌的房梁一般栽倒了下去,胸口直挺挺插上了一把锋利的剑。 男人就这样倒了下去,身着绛紫色衣袍的王孙公子如同天降神明一般,出现在了玉昭的眼前,玄黑色靴子一脚踩在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脸上,狠狠地碾动着,胸口的长剑顺势拔了出来,剑刃上的鲜血挥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红的刺目。 闭门不出的满月正好从乌云里露了出来,月光清辉倾斜而下,映照出玉昭眼前那一道高挺颀长的身影,谢岐杀了男人之后,立刻朝她而来,蹲下身飞快给她解开绳子,“你没事吧?” 清越焦急的声音响在耳边,玉昭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一时之间也不敢确认,只能借着清辉月华恍惚地看清楚眼前俊美如铸的脸部轮廓,整个人犹如落入鸢爪的小兽一样瑟瑟发抖,淡淡的沉香气息萦绕在鼻间,直到谢岐替她拔出了塞在嘴里的布,她仍是张阖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岐解开她的手脚,感受到了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心口也泛起疼来,拼命忍住想要把楚楚可怜的玉人搂在怀里的冲动,“你还好吗?” “......” 玉昭愣愣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还像被破布塞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她闭上羽睫,流下泪来。 谢岐见眼前美丽清冷的女郎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泪痕斑驳、无言垂泪,露出了惊心动魄脆弱的一面,好像真的被吓坏了,他的一颗心仿佛也被她的眼泪揉着碎成了好几瓣,手忙脚乱地想要给她擦眼泪,却又终是在咫尺之间停了下来,泄气又焦急道,“你别哭啊……” 玉昭无声地流泪,好半天才缓了过来,低落地垂着头许久,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一双水洗般清凌凌的美眸忧伤地看着谢岐。 她想对他说一声感谢,救命之恩必当日后结草衔环报答,可是话到嘴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竟然脱口而出道,“……谢小侯爷,你怎么在这里?” 9、第 9 章 谢小侯爷,他不是被禁足了吗? 玉昭怔怔地看着俊美英挺的青年,不明白谢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岐看着眼前泪痕斑驳的女郎,云鬓凌乱,美眸恍惚,就这么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不知道的还真当是被他欺凌成的这幅模样,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闪了闪,喉结滚了滚,一贯桀骜轻狂的神色多了一丝难得的赧然。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色,轩了轩眉毛,装作自在地调笑道,“怎么?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不想是我,那你想是谁?” 他刚才在阁楼上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她与一位书生模样打扮的男人在灯笼摊前有说有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种笑模样,她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 前阵子他去她那里去的勤,非但没有得她一个笑脸,反而让她愈加如临大敌,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他视作蛇蝎一般避而不见。 这不,他前脚刚传出了禁足的消息,她后脚就出府参加了上元节,可见真的视他为洪水猛兽。 谢岐顺风顺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 满长安的贵女无不对他倾慕有加,偏就一个她,对他不假辞色。 看到她对那个书生言笑晏晏的样子时,他甚至都有些嫉妒那个不知死活的书生。 天之骄子的日子过惯了,冷不丁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还乍有些不适应。但是他素来是个傲气的,他谢岐是谁,自小到大从不屑于跟任何人比,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瞧着一脸短命相的穷酸书生。 他犯得着跟这种人比? 玉昭不心悦他,那是她自己没有眼光。 他自诩骄傲,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反而越能激起心里那股野性的斗志。 就算她不喜欢又如何,他最后一定会摁着头让她喜欢,直到她非他不可为止。 他谢岐从不知难而退,也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玉昭不知道谢岐此刻的心思,惊魂未定的一颗心还陷在惊恐后的恍惚之中,听到谢岐的质问,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双美目有些无措。 她想对他说不是的。那一刻他如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一剑逼退了恶人,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就好像一线光明硬生生地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不知道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像看到了波涛汹涌上的唯一浮木,心里有多么的激动和感激。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能满含着无措与紧张,怔怔地看着他,紧紧捏着手指,以免自己又再次落下泪来。 “怎么?吓傻了?” 眼见女郎还是呆呆地看着自己,雪白的一圈毛领下露出一张素净小脸,如同受了惊吓的精灵幼兽,脸颊在寒风中染上了淡淡红晕,娇弱中透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可爱和憨气。 谢岐心中一荡,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痒,想上手捏一捏她那玲珑的脸蛋,又拼命忍下,只得转移注意力地咳了咳,开玩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难道我比那个歹人还可怕?” 玉昭抿了抿唇,忙移开了视线,有些不自在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有些发白。 “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岐不再打趣她,开始检查起她的全身上下,差点又想要上手,想起男女大防,又讪讪地放下了手,尴尬地搔了搔头。 正想放弃扶她起来时,一打眼看到了她罗袜的一缕血,正顺着白皙纤细的脚腕,一点点渗入到了雪地里。 “你怎么流血了!” 谢岐脸色一变,这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立刻伸手掀起她的裙摆往上探。 玉昭也吓住了,她自认刚才那人还没做什么出格事便被谢岐制住了,那自己现在身上的血又从何而来? 小腹处又传来隐隐坠痛,玉昭一惊,另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倏然闪现,她难得愣住了一瞬,随即羞红了脸。 谢岐还在动作着,修长的手指如同灵蛇一般往上覆探,两只素手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覆在了他的手上,死死地护住了裙子。 玉昭一张脸红的都要滴血,心虚又羞耻地不敢看他,声若蚊蝇,“我没事……” “你没事你怎么会流血!”谢岐以为她是要遮掩下去,剑眉一拧,难得露出了强硬态度,瑰美的桃花眼一瞪,潋滟风情不在,只剩下不容抗拒的威慑与冷意,相当的唬人。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一步,玉昭早已被那人…… 他心中泛起滔天阴鸷,想要杀他全家的心思都出来了。 “我真的没事……”玉昭死死护着裙子,却抵不住男女之间悬殊的力气,见谢岐轻松甩开了她的手,又在继续往上探去,一幅誓要检查到底的架势,只得忍着羞臊,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脱口而出道,“……我来了月事!” 话一出口,所有的声音都静了。 谢岐停止了动作,脑子一瞬间也懵了一下。 他曾经给二姐买过月事带,他当然知道月事意味着什么。他低着头,盯着女郎裙裾上的刺绣,也不抬头,就这样僵硬地维持着姿势,难得地久久僵住了。 玉昭见他收手,连忙推开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刚才受惊太多,她又来了月事,猛地起身,脑子里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之感袭来,玉昭有些虚弱地稳住身形,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地上的身影终于也动了动,谢岐起了身,颀长的身影缓缓站直,在地上投下一团巍峨的影子。玉昭喃喃无言,只觉脸上臊的厉害,尴尬地拢了拢斗篷,朝一旁悄悄挪去,下一刻身上便被一股好闻的沉香味笼罩了。 谢岐解了身上的外袍,一语不发,披到了她的身上。 外袍沾染了他身上滚烫的体温,暖烘烘的,一瞬间玉昭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浸润的暖了起来,她抿了抿唇,又羞红了一张脸,就要解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肩头,不悦道,“穿着。” 有些命令的口吻一说出口,玉昭真的就不敢再动了。 谢岐见她乖顺接受,心里这才满意了几分,那点子尴尬也烟消云散了,不小心摸到了她有些冷的手腕,又随手捏了捏她的斗篷,英挺的剑眉皱了皱,嫌弃道,“怎么穿这么少?” 玉昭这下更加尴尬了,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行了,走吧。” 他带她离开了巷道。两人路过了躺在雪地一动不动的男人,玉昭脸一白,羽睫颤抖地挪开视线,不敢再朝那个地方看去一眼。 谢岐没有回头,却像是在背后长了眼睛,安慰道,“别怕。”顿了顿,又向她解释了一句,“他死了。” 死这个字被他说出口,玉昭心中暗自一惊。 这是她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如此直观的认识。上一刻还在对她放肆无礼的男人,下一刻便了无生息,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生死原来就在一线,如此的短暂脆弱。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如此吗? 她的生母在生下她的时候便撒手人寰,那时她并不记事,也并不太伤心,而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陪伴父亲到最后一刻。 她明明可以的。 玉昭的心中泛起一阵空荡荡的悲痛与失落。 原来失去了沈家和父亲的庇护,任何人都护不住她。若是在江南,她还会遭受到这些事吗? 从没有这么一刻,她心中如此想家。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玉昭忍住眼中的酸涩,眸光又看向了眼前的谢岐。 青年肩背宽阔,身姿颀长,身穿一身月白色的单薄衣衫,大步行在寒风中,有一种孤高的凛冽之意,又多了几分柔和文雅之气。 刚刚他如神兵天降,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也是他长剑凛冽,毫不留情地一剑杀了歹人。 他这样的侯门公子,也许根本不屑于报官,那歹人本就罪恶当诛,所以他杀的没有任何负担,也毫无畏惧。她亲眼看到那闪着寒光的锋利长剑一下子插入了歹人的胸膛,再吸满了血地拔了出来,动作是那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玉昭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具尸体后面会如何处置,会不会被官府的人发现,再一步步地找上谢岐,找上她,又或者直接被人无声无息地压下去,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毕竟他是侯府世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何况还是杀了一个罪人。 谢岐回头一看,身后的女郎垂眸不语,脸色苍白,似是又陷入了刚才的惊恐之中。 可是他也不知道当下该说些什么好。现在只恨没有和牧子衿他们学习一些讨女孩子欢心的技巧。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她此刻如此伤心。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谢岐悄悄摸了摸耳朵,烫度终于是下去了。 妈的,好险。 话虽如此,他还是悄悄搓了搓手指,默默回味着那丝缎般非凡的触感。 两人沉默又尴尬地漫步在雪地中。心思各异。 直到走出了巷口,还是谢岐率先打破了沉默,黑眸朝一个方向乜了乜,“哪来的灯笼?” 玉昭也看到了雪地里孤零零埋着的绣球灯,她停止了胡思乱想,如梦初醒般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了绣球灯。 她拍了拍上面的泥土,选择隐瞒了实情,有些心虚地回道,“……是我在摊子上随便买的。” 她眼中的失落和心疼清晰地落在了谢岐的眼中,他心中冷笑,要不是自己刚才在阁楼亲眼所见了一切,他还真就被她给骗了。 小骗子。 他又回想起了刚刚她对别的男人笑的那一幕。 自己对她主动至此,都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笑过,结果一转头,她倒好,那笑模样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地对着别人使。 谢岐默默凝着玉昭,优美的一双桃花眼眯了眯,眼底染上点点暗色。 越是不听话的猎物,才越有捕获的价值,不是吗? 玉昭还在心疼地研究着绣球灯,心想着有什么可以回去补救的法子,下一刻被人不由分说一把夺了过去,随意掷在了地上。 “都坏了,别要了。” 谢岐看着玉昭恋恋不舍的追随目光,心中更冷,故意又后撤了一步,黑靴“不小心”踩在了脆弱的绣球灯上。 这下整个竹篾支离破碎,连修补也修补不了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毁的彻底的绣球灯,故作哎呀了一声,歉意地耸了耸肩,声音却是没有一点愧疚之意,“不好意思。” 说完之后,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既然被我踩坏了,我再陪一个新的给你就是。” 玉昭并没有看出谢岐的小动作,吃惊地看着坏了一地的绣球灯,虽有些遗憾,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好脾气的温和道,“不用了,一个灯笼而已,坏了就坏了吧。” 谢岐听她说的这般浑不在意,好像也并没有很在乎这个破灯笼,当下心里那股子气莫名就顺了下去。他轩了轩眉毛,心中十分满意,又往那袅袅婷婷的玉人身上一瞥,此刻她穿着他的外袍,绛紫色的颜色衬得一张小脸愈加玲珑赛雪,宽大的袍子将她纤瘦的身形整个裹住,下摆还长出了一截曳在了雪地上。 谢岐突然就有些恍惚。 那时他年少肆意,对于男女一事尚未参悟,还不知道独占欲为何物。但那个时候他就在想,他喜欢看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的样子,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他喜欢她的整个身子都沾染上他的味道。 让他的味道和她的味道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是否代表他们之间,也能亲密无间了呢。 谢岐心头转念又泛起一阵阴戾。 那个胆敢染指她的男人,一剑杀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一想到那不知死的男人捆了她碰了她,还不知是否亲到了哪里,他就恨不得再回去对着他的尸体补上几刀,剜了他的子孙根,将他的头颅砍了做成摆件,日日高悬在长安城中受万人唾骂,方才解他心头之恨。 但是他不能。他收起心里阴暗的心思,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玉人。 这样会吓坏她的。 对于她,还是循序渐进、温柔一些为好。 他自诩是个出色的猎手,而猎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谢岐怀揣着这样不可言说的心思,一路将她送回了府。 “玉昭,”送她回府的路上,他还在问她名字的含义,“你为什么名字叫玉昭呢?是天上月亮的意思吗?” 玉昭有些赧然,又想起曾经被他威逼利诱问出了名字的窘迫场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谢岐又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顿了顿,低低笑了一声,似是陈述,又似调情,“真好听。” 玉昭的心又是一颤。 她抿了抿唇,一路沉默。 她心想,谢岐的衣服实在是太暖了,将她的全身都热了起来,燥热的似乎要烧起来。 王家离长乐街并不远,两个人就这样不坐马车走在路上,倒也不觉得慢。 王家的人还没有回来,许是还沉浸在热闹的上元节之中,或者发现了她的失踪,开始焦急地寻找她。 谢岐看出她的不安,替她抬手敲了府门,安抚道,“放心吧,我已经让手下的人去给文卿报信了,就说你身体不适,被我提前送回了府。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胡人酒后寻衅滋事,被仇家给杀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别害怕。” 果然……杀一个醉酒滋事的胡人对他这样的王侯公子而言是多么微不足道,他甚至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替官府定了那人的生死。 玉昭感慨的同时,愈发觉得自己在这权贵遍地的长安城里简直微茫如尘。她垂下眼去,不敢再去看谢岐,伸手去解身上的袍子。 江南少雪,玉昭曾有一件羽纱面白狐皮鹤氅,珍爱非常,一直不舍得穿,那件鹤氅是生母留给她的,据说价值不菲,而谢岐的这一件,触手细腻,轻若无物,却比她那件还要御寒百倍,更别提袍子上还绣着各种精美繁复的刺绣,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她是不可能披着外男的衣裳入府的,被人看到了还不知要说些什么,更何况这人还是谢岐。 可是转念又一想,若不是他刚才仗义相救,自己可是险些清白不保,比起那种可怕的后果,如今这些顾虑又算得上什么。 只是想归想,她还是乖乖脱下了外袍,将它叠好,捧在了手里,一双美目感激地看着谢岐,轻声又郑重道,“今日多谢小侯爷的侠义之举,救命之恩,玉昭铭记在心,日后一定重重报答。” 谢岐瞥了一眼被女郎纤纤玉指捧在手上的外袍,挑了挑眉。 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索性也不勉强,伸手将外袍接了过来,也不穿上,就这么随意地搭在肩头,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问,“报答,你想怎么报答?” 玉昭朱唇轻咬,想起刚才的那些尴尬场景,耳朵又红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当然是结草衔环,尽我所能……” “不必结草衔环了,我嫌麻烦,”谢岐打断了她,颀长的身形弯下身去看着她,似笑非笑,“我看这样吧,你以身相许,怎么样?” 玉昭整个人都愣住了。 看着女郎一瞬间呆住了的神色,谢岐心中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直起了身,丢下一句,“逗你玩的。” 玉昭的心跳又重新回来了。 谢岐慢吞吞地将外袍穿上,嗯,这袍子上染了她的气息,果然变得不一样了,香香软软的。 他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裳,斜乜了她一眼,见她一幅劫后余生的大喘气模样,心里又不爽起来。 不行,不能让她这样好过。 谢岐想起王玉楼近日穿的那双黑底锦云鞋,他知道那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冠礼礼物,女郎有着一手的好女红。 他突然就有些期待,她为自己穿针引线的样子。 “唔,那就给我做双鞋吧。”他随口道。 王玉楼有的,他也要有。 玉昭错愕,给外男做鞋,除非是私定终生的情人之间才会这样做。 她想也不想地便要拒绝,可是顿了顿,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他都舍命救下了自己,自己却连这么一个要求都不能满足他,难道她的救命之恩就只是说说而已吗? 可是……给他做鞋子,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玉昭内心挣扎,忽而看到谢岐腰间的蹀躞,心思一转,换了个建议,“不如,我给您做一个坠子吧。” 谢岐随意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一眼,摸了摸蹀躞上的玉佩,那穗子确实是有些旧了,索性勉强同意了,“行吧,就它了,三日之后,我来取货。” 就三日? 谢岐挑了挑眉,风流倜傥的桃花眼眯了眯,“怎么?不行?” 玉昭连忙点头,“……当然可以。我知道了。” 有小厮跑来开门的动静,谢岐淡淡看了一眼府门,命她进去,自己则是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好做,我等着。表、妹。” 没等她错愕,下一刻小厮便开了府门,谢岐对前来恭敬行礼的小厮摆了摆手,转身郎笑而去,衣袍在风中烈烈飞扬,自是一番不羁潇洒。 王家人不久之后也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王青嘉见她脸色苍白,像是真的身体不适,对谢岐传的话不疑有他,叮嘱她好好休息,除此之外再也没多问别的。 这个上元节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只除了一件事。玉昭第二天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贴身的手帕不见了。 她找遍了浣水阁,又派秋胧暗暗找了王府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手帕的踪影。 心里又不禁猜想,难道是上元节的时候,不小心遗漏在了外面? 那她的手帕要是被熟人捡到了,那该怎么办? 玉昭焦急不安地寻找着手帕的下落,可是一连找了三天,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踪影,好在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好像真的是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或者流浪汉捡到了。 三日之后,谢岐如约而至,收走她做的坠子的同时,又留给了她一盏精巧的绣球灯。 绣球灯做工精巧,低调不显奢华,比上元节的那个坏掉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玉昭看着手里的绣球灯,不知不觉间红了脸,她悄悄地将绣球灯藏在了衣柜里,从不拿出来示人,却又总在闲暇无人的时候,一个人拿出来,静静看上许久。 之后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多,一件一件砸在她的身上,令她难以招架,她也彻底将手帕的事情丢在了一边。 没有想到,时隔五年,竟然又在谢岐的手上找到了那条手帕。 玉昭在梦中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摸了摸眼睛,脸上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润。 她擦干脸上清泪,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睛,望着黑夜中空空荡荡的帷帐,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一年的上元节,那道身影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如同天外飞仙一般,闯入了她的视线,救她于水火之中。 就算过去了数年,这幅画面依旧在她的脑海中历久弥新。 只是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她和他会以这种方式再相见。 她们都变了。 被这颠沛流离的残酷世道而改变。 而没有人会永远不变。 玉昭静静坐在床头,看着眼前暗无天日的黑夜,即使看不到任何东西,仍是睁着双眼,期盼着能够从中看到一些无名的微光。 “真是难得,你哭了。” 床边被一道轻飘飘的声音炸醒。 声音阴冷、低磁,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 那道声音玉昭再熟悉不过,她猛地转头,顺着黑沉沉的夜色看过去。 黑沉沉的夜色里,那道声音完美地融入到了浓稠的墨色之中,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但是玉昭还是看清楚了那道颀长宽阔的身影轮廓,下一刻有烛光亮了起来,于是谢岐那一张俊美的近乎于冷艳的脸庞渐渐在她的眼中清晰,他在凝视着她。 而她也在看着他。 玉昭心中有些恍惚,又有些悲凉。 也许只有在梦醒时刻,她才能够有借口,静静地、认真地看一眼他的眉眼。 他的面庞从模糊逐渐走向清晰,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玉昭下一刻便僵住了。 因为他的手里拿的不是别的东西。那是孟文英的玉佩。 10、第 10 章 谢岐独坐在摇曳的烛光中,神色淡漠无波。 常年行军打仗,让他即使是简单的坐着,坐姿也极为笔直,身影如同青松劲竹般岿然不动。 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从前的他,会松弛着肩膀,脊背微微靠向后面,如同每一个长安城里娇烈不可一世的王孙公子一般随意而坐,翘着二郎腿,慵懒的姿态中尽是漫不经心的贵气与睥睨。 而如今,他只是坐着,最简简单单的坐着,那股气场却也最让人不敢逼视,冷寂而孤戾。 玉昭恍惚。 梦里的他有多么美好,如今的他就有多么割裂。 如今的他与从前就好似分裂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连她看着这张明明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庞,都控制不住地疑惑: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谢岐透过平静的烛火看着她,“表妹,怎么哭了?” 声音听不出关心,也听不出喜怒,说完之后,他微微一笑,长腿交叠,另一只手则是搭在了床头之上,一下一下地缓慢敲击着,这才终于窥得了几分曾经的风采。 他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可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玉昭怔怔地看着男人手中的玉佩。 修长的指尖正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玉佩。 这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指尖修长有力,骨节匀称,烛光下泛着精雕细琢的玉质质感,就连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都极为优美,仿佛蕴含着无限贲张的力量,只可惜手背上赫然几道褐色的伤疤,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这玉佩明明被她临睡之前藏于了枕下,为何此刻会落到了他的手里?而她竟然一无所觉。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这间屋子的,又在这里坐了多久? 难道就这样坐在床头,一直就这样看着她? 玉昭的后背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无数蚂蚁阴冷地攀爬在皮肤上。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玉佩,怔怔地也不说话,谢岐沉思地摩挲着玉佩,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手中力道,随即又不着痕迹摊开手掌,将玉佩更好地让她瞧见,捕捉到玉昭随着他的动作而紧张起来的神色,他眸光晦涩,心中大概有了数。 他心中冷笑,再次攥紧了玉佩,缓缓道,“怎么?看来表妹很在意这块玉佩。” 玉昭紧张不安地盯着玉佩。男人手背上的青筋缓缓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能让它攥成齑粉,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平静开口道,“……这是我的东西。” “将军……还请物归原主。” 谢岐顿了一顿,终是控制住了力道,但却仍是将其攥在手中,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表妹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男人式样的玉佩了,我怎么没有见过。” 玉昭盯着他的眼睛,烛火一动不动,映在他炯炯的眼底,勾出一抹惊心动魄的色泽,于是玉昭便看着那一双华光熠熠的桃花眼似也像是燃起了簇簇火苗,冷艳且诡谲,仿佛任何谎言都能在这双眼中无所遁形。 她终是微微垂下眸,不敢直视他的双眼,轻轻道,“……这是父亲生前的遗物。” 谢岐不动声色地微笑,不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是吗?” 她在骗他。 过了这么多年,她竟敢还敢骗他。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色淡然,心中却阴鸷渐起,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玉佩,缓缓道,“据我所知,沈大人生前抄家而死,莫说是一块玉佩了,就是一文铜钿,在沈府都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表妹,若是这块玉佩真的是沈大人的遗物,恐怕你也活不到如今。” 他还是如此不好糊弄。玉昭心中一惊,捏了捏指尖,随即又镇静道,“……我记错了,这是、是表哥的遗物。” “这般成色的玉佩可值点钱,表妹连这个都能记错,记性还真是不怎么好呢。”他却目光如炬,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旦发现她的纰漏便乘机而入,死死地咬住不放,偏偏语气又异常的温和,让人挑不出任何不妥之处,“文卿的东西,我自然是无不知晓的,这块玉佩,我可从未见过。” 玉昭的呼吸都紧了起来,指尖一阵紧绷,就在她暗暗以为瞒不过去了的时候,眼前人却漫不经心地一笑,神色似有松动,沉吟道,“不过嘛,想来有那么一两件宝贝,没有经我过目,也属正常。” 他这是信了? 玉昭不敢置信,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人懒懒地摊开掌心,露出手里的纯白玉佩,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来拿。 尽管心中隐隐不安,她仍是瑟缩地伸出手去,试图拿起玉佩。 指尖触到了玉佩温润的温度时,她才忍不住放下心来,暗暗吁了一口气,就在拿起玉佩的一刹那,以为事情就这样揭过去的时候,坐在床边的男人突然一个覆手,掌心里的玉佩失去依靠,倏然摔在了地上。 玉佩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谢岐收回了手,看也没看地上的玉佩一眼,似笑非笑,“不好意思。” 玉昭大惊失色,忙弯腰去捡,身体却一阵天旋地转,谢岐转眼之间便覆了上来,扼住她挣扎的双手,速度飞快地将其束在了头顶。 “表妹。” 他身上的沉香气息铺天盖地向她袭来,仿佛自带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将她困于其中挣脱不得,低下身,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鼻端,声音却无比阴冷,“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本候会如此好骗呢?” 一次,又一次,将他戏耍在股掌之中。 她怎么敢? 熟悉的沉香气息一瞬间让玉昭都有些恍惚,但是她很快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五年前,而他,也不是以前的他。 “谢岐,你放开我!” 她心中慌乱,想要看一眼玉佩是否摔碎,奈何双手被缚,下颌被他紧紧捏着,只得挣扎地仰起头,泫然欲泣地望着谢岐,软下声音,企图获得他最后的一丝怜悯,“我只剩下这块玉佩了,求求你……” “敢直呼本候的名讳,真是大胆。”谢岐微笑,语气却未见丝毫怒意,俯下身来,薄唇凑到她的颈间,慢悠悠道,“表妹合该和他们一样,被拖下去,塞住嘴巴,乱鞭抽死了事。” 玉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谢岐察觉她挣扎的力道小了下去,翘起了唇角,又装作好心道,“不过表妹别怕,表妹国色天香,自是和他们不同,顶多,就是受一点惩罚而已……” “让我想想,该怎么惩罚你好呢……”长指覆上女郎颤抖的朱唇,想起上一次两瓣玫瑰似的唇片在他指尖如同摧残的娇花一般红肿绽放,眸光一转,渐渐暗沉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不听话的小舌头,就该拔了才好,”他喉头一滚,长指稍稍用力,驾轻就熟地抵开了她咬紧的齿关,再次闯入那湿滑温暖的一方天地,闭了闭眼,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似是一声满足的喟叹,“不听话的小牙齿,也得一并拔了。” 玉昭早已是羞红了一张脸,全身一片冰凉,想要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却心有顾虑,生怕激怒了他,一时悲从中来,耻辱的泪水溢满了眼眶。 谢岐,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她? 他如何成了这个样子? “表妹,别哭。”谢岐抬手触上她的泪痕,温柔地将她眼角的泪花拭去,低叹了一声,宽慰道,“至于乱鞭抽死嘛……表妹大可放心,本候怎么忍心让你就这般香消玉殒呢?不过表妹肌肤胜雪,这般娇嫩,不绘上一幅春日拂柳图,还真是可惜了……” 谢岐,他这是在说些什么? 玉昭美目震惊地看着谢岐,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时竟然忘记了挣扎。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眸光破碎而悲恸,眼角的一滴泪将落不落,似乎要盈盈坠到一颗心里去,谢岐眸色渐浓,声音微哑,“看来表妹的身上还藏了不少的好东西。” 他一手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双臂,将其高高束到了床头,长腿一屈,继而压住了一双修长玉腿,阻止她的挣动,另一只手也离开了她的朱唇,慢慢游移着往下,动作轻缓而暧昧,“表妹如此不乖,不知道身上还藏了什么好宝贝,总归要让本候,亲自一一检查……” 玉昭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此刻却像是被男人牢牢攥在手里的猎物,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她心中绝望,眼睁睁看着男人的指尖顺着腰线缓缓游移,极慢的慢动作,似是让她一分一寸地看清楚,带着存心让她羞耻又无能为力的心思,最后那只修长大手终是落在了衣带上,正在慢慢开解。 玉昭绝望地闭上了眼,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庞缓缓滑落。 “不……”她涩声乞求,“不要……” . 浓稠如墨的夜色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漫步在大殿之外。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回荡在陷入沉睡的殿宇之中,凌冽的月色映照在孤零零的两道身影身上,颇有些钝感的冷寂之意。 候在殿外的周平远远看到了两人,旋即移身,快步迎上,向两人躬身行礼,“参见宋将军,欧阳参军,二位辛苦了。” 两人刚结束了砚池岭一战,此刻身上都有些风尘仆仆,略矮一点的、颇有些病弱文气的欧阳谨摆出了一贯的温雅笑容,亲切地拍了拍周平,“周副将,将军睡了吗?我等前来拜会大将军。” 周平一看到欧阳谨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发毛。 明知侯爷并不喜见他,他还一个劲的上杆子凑,他也真是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气。 想必这次的砚池岭一战,燕王又要遭殃了。周平咽了一口唾沫,心里默默为燕王鞠了一把同情泪,翻了个白眼,一把拍掉欧阳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丝毫不掩饰晦气地后退了一步,“将军……嗯,此刻已经睡下了。” 还能怎么说,他总不能说侯爷此刻和一个女人睡下了吧? 欧阳谨依旧笑眯眯,并不在意周举止言谈间平流露出来的赤果果的厌弃,讶异地嗯了一声,夸张地垫脚抬手,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殿宇尽头,喃喃道,“将军历来夙兴夜寐,无论多晚,星夜都会等着我等汇报的,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身体不适,属下不才,也略通些医术,不然让我去看……” “不必不必。”周平连忙打断了他,摆手道,“两位将军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大将军吩咐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一旁的另一道高挺身影终于在这个时候开了口,“知道了。” 声音很闷,年轻低磁。 周平于是看向欧阳谨旁边的宋行贞。 年轻的男人矗立在巍峨夜色中,周身气度如同宝剑出鞘,暗藏锋芒又引而不发,对周平颔了颔首,淡淡道,“周副将,那我们就先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告辞。”随即转身离去。 欧阳谨本还想再逗周平一会,见宋行贞转身就走,只得匆匆拜别了周平,追在了男人身后,“宋将军,等等我啊……” 宋行贞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欧阳谨还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边跑一边说着什么,样子颇有些狼狈。周平看着两道离去的身影,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两人一个寡言沉默,一个舌灿莲花,侯爷却总是喜欢安排这两人一起。 无他,只因欧阳谨最听宋行贞的话。 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一文一武,十分默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欧阳谨好男风,对宋将军有意思,毕竟宋将军虽然不苟言笑,但是长相却相当英俊。 不过嘛,宋行贞虽然不善言辞,又太年轻,但是军中没有一人不把他当回事,也没人敢拿他开玩笑,就连欧阳谨那样的老狐狸,也除了侯爷唯他马首是瞻。 所以说侯爷身边的人,都是些狠角色。不对,自己好像也不差啊。 这不也正说明,如今谢家军声势浩大,精英如云吗?这么一想,周平心里也欣慰了。 这边,欧阳谨终于是追上了宋行贞,叉起了腰,气喘吁吁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我说宋将军,你怎么也不等我一下,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 宋行贞见他这幅模样,浓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随即又绕开了他,脚步不停。 “哎,别走别走啊,”见宋行贞不搭理自己,欧阳谨急了,想跟别人分享八卦的心情压都压不住,“我说宋将军,你就不好奇将军今夜为何不召见我们吗?” 见宋行贞不答,他也不觉无趣,自顾自神神秘秘道,“我可是听说,将军近日绑了一个女人。” 宋行贞的脚步顿了一顿。 11、第 11 章 见宋行贞终于停了下来,欧阳谨彻底满意了,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看吧,果然还是男人,只要是提及到了女人,再铁血的男儿也会绷不住。 “那可是将军啊,你平时见过咱们将军身边有过什么女人?” 说完这句,欧阳瑾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始接下来的讲述,面前的脚步却又开始动了起来。 宋行贞头也不回。 “哎?”欧阳谨打了个措手不及,忙又追上去,“宋将军,咱们将军身边有了女人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 宋行贞才没有心思管这些,脚步不停,只淡淡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谨背着手,老神在在地仰起了头,“我自然有我的手段。” 宋行贞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没揭穿他,平声道,“将军最恨受人掣肘,你这些小心思最好别让他知道,否则将军定不饶你。” “这我当然知道。”欧阳谨丝毫不慌,反而对宋行贞的关心很是受用,笑眯眯道,“人人都说宋将军武夫出身,一路做到了炙手可热的前锋将军是祖上烧了高香,但我看却未必如此,这整个谢家军,我看都没有如宋将军你一般粗中有细、心思缜密之人,欧阳真是佩服佩服。” 宋行贞淡淡道,“欧阳参军不必如此美化,他们在背后都是如何议论我,我心中有数,那些闲言碎语无足挂齿,只是如今你我共位其主,凡是还要多加留意才好。” “那是自然,自然。” 宋行贞走远后,欧阳谨擦了擦刚才额头上追出来的汗,望了一眼离去的高大背影,摇了摇头,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这个乞丐将军,还真是难搞啊。” 罢了,他还是先回家去,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才是正理。 妈的,三天三夜没洗澡,闻闻身上那个感人的味道,还真怕待会熏着了将军。 . 那边两位下属已经深夜离去,这边殿内依旧如火如荼。 暖黄的烛光下,脆弱的烛火都随着床帏里的激烈动作而摇晃了起来,垂下的平顶鹅黄绣罗帐中,一身黑色亵衣的高大男人与玉白衣裙的貌美女郎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女郎手臂被缚,拼命挣扎,奈何蒲柳般柔弱的身子毫无反抗之力,被高大遒劲的男人强制禁锢,犹如鹰爪下的小兽一般动弹不得,强壮与娇弱,力与美,黑与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岐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的表情,眼眸早已染上了欲色,更显得一双桃花眼如一汪秋日湖水,里面的欲望强烈地仿佛都要溢出来,长指拨弄着身下瑟瑟发抖的玉白脖颈,看到前几日留下的红痕褪去不见,眼神一暗,这次换薄唇贴了上去,顶着她的哀哀哭求吮了下去,用了几分大力,直到耳边传来女郎隐忍的哭泣,这才低喘着松开了口,看到那一截雪玉一般的脖颈重新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心中不由得满意了几分。 “……这才对。”他盯着那抹娇艳红痕,低低道。 眼前的女郎衣衫尽乱,雪肤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泛上了淡淡粉红,如同一只饱满又诱人的蜜桃,全身散发着引人采撷的甜蜜气息,如云的乌黑秀发如同绸缎一般铺展在枕上,触感如羊脂美玉一般,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这样的美景,五年前就该是他的。 女郎还在挣扎,呼吸急促,抗拒着他的一切,除了那不合时宜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玉腮,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鸳鸯颉颃,帐中缱绻。 谢岐看着身下泪盈于睫的玉人,长指慢慢抹去她腮边的泪珠,眸光晦涩不明。 才子佳子,红袖添香,可真是一段佳话啊。 她知不知道,此刻这幅柔弱破碎的模样只会更加激起他的狂悖,她愈发抗拒,愈发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面对她那个短命丈夫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百般不从、哭的伤心欲绝吗? 落到他的手里,她就应该明白终有这么一天。竟还胆大包天地拿着他的遗物,日日缅怀? 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他孟文英是怎么敢碰他的人的,怎么敢如他一般享受眼前的美景,说不定成为夫妻之后,怕是日日夜夜欣赏都不为过。 凭他也配? 一想到这里,谢岐的杀心压都压不住。 那个痨病鬼若是还活着,他必亲自将他提来,当着她的面把他挫骨扬灰。 不够,还不够,他的一家老小,也要跟着他陪葬。就冲他五年前还敢不怕死地从他手里抢人,他就定要将这个不知死的东西千刀万剐。 “表妹。”谢岐心中阴暗翻涌,偏偏面上还装的极好,五年的时间将他千锤百炼,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贴近她早已因为羞耻而烧红了的耳垂,语气温和,“不如,表妹再叫我一声表哥听听吧。” 那个痨病鬼终究是死了,但是她还在。 谢岐心中冷笑不止,那股子阴戾还在不断翻腾着,一点也不觉得眼下的行为是强取豪夺。他只是把五年前未尽的权利,如今名正言顺地使用了而已。他有什么错。 头顶的男人,嘴上大言不惭地说着表哥表妹,手中却尽是放荡之举。感受到腰间衣带渐松,被修长的手指摩挲缠绕着,下一刻就要彻底散开,玉昭绝望地侧过脸去,清泪如玉线一般滑落,一滴一滴洇湿了身下的锦绣莲花枕。 “不……” 不知是在求他不要碰她,还是不愿再开口唤他一声表哥。 谢岐将其理解成了后者,与手上的不安分相比,偏偏声音出奇的温和,存了份循循善诱的耐心,“表妹何必如此生分,你既唤文卿为表哥,本候自然也是唤得的。” “再说,以前又不是没听你叫过。” 玉昭轻轻一颤,错愕地睁开了眼。 是啊。 她唤过他表哥。 如今想想,竟然恍若隔世。 谢岐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一双黑瞳紧紧地盯着她。 俊美如铸的一张脸因为情|欲,染上了点点邪肆,显得阴沉又可怕,如同黑夜中冒着绿光的野狼,死死盯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下一刻就会扑上来生啖其肉,将自己吞的连骨头也不剩。 玉昭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后背泛起一阵窸窣的颤栗。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往事如同飘散的烟云一般消散,她也曾随着王家众位姐姐,唤过他一声表哥,可是光阴轮转,物是人非,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玉昭闭上了眼,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她渐渐卸了力道,放弃了挣扎,朱唇轻启,声音轻飘飘地如同博山炉中随风而逝的灰烬。 “……谢岐,你杀了我吧。” “终究是我负了你,我……不求你的原谅,我们之间,终究是一笔算不清的旧账,既如此,就用我的性命,做一个最后的了结吧。” 谢岐又听她在这里说什么胡言乱语的寻死之言,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额头缓缓爆出一根青筋。 他收回了手,转而死死捏住她玲珑的下巴,逼她睁开眼睛与他直视,“表妹就这么想死?本候不是说过了吗?你若死了,你那小丫鬟也不会独活。” 玉昭想到生死不明的秋胧,心中涌起不安,美目慌乱望着眼前的男人,彻底放下了尊严,带上了哀求,“谢岐,我死不足惜,可是秋胧是无辜的,求你……” “求我?”她的眼泪打动不了俊美男人冷硬的心肠,谢岐冷笑了一下,不急不缓道,“表妹,你拿什么求我?” 玉昭难堪地看着她。 看着女郎花容失色的一张玉面,谢岐微笑,缓缓抚摸上她发颤的玉腿,声音低哑,“表妹明明知道,本候最想要的是什么。” 帷帐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暧昧了起来。 谢岐凑到她的唇边,几乎都要贴上她失色的唇瓣,修长矫健的身姿从上到下桎梏着她,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压迫感,将她严丝合缝地笼罩在黑沉沉的阴影之下,大手缓缓游移,抬起长指,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她玉白的耳垂,感受到受惊似的颤动,随即哼笑了声,长指离开耳垂,随即慢慢抚摸上了她苍白的脸颊。 “我不会要你的命,表妹为什么一直都在跟我装糊涂呢?”他低下身去,凑到她的耳边,呼吸炽热,一字一句如同不死不灭的誓言一般,带着令人心悸的强势与威压,“表妹,我要的是你。” 玉昭抖着肩膀,整颗心都凉了半截, 谢岐,他真的是恨极了她。 他要的是报复,是折辱。 是将她的尊严彻彻底底地踩在脚下。 见她簌簌抖动着羽睫,海棠玉面惨白一片,那模样真如心如死灰了一般,谢岐唇角微翘,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意,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潭,泛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华,“表妹,你如今是嫁了人的妇人了,残花败柳之身,何必又要装出这幅贞洁烈女的模样呢?” “又不是没有做过,怎么如今换了个人,就受不住了?” “还是说,因为这个人是我?” 谢岐似笑非笑,“难道本候真的不如你那短命丈夫,竟让表妹蒙了死志?” 一双烈目炯炯直直逼视着她,如果那目光有实质的话,那么他一定在她的身上戳几个窟窿了,他还在言语相讥,毫不留情道,“表妹口口声声让我留住你那小丫鬟的性命,自己却不肯付出分毫筹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看来你那小丫鬟的命,和你所受的委屈比起来,是如此不值一提,那本候这就要了她的命,成全了表妹的一片贞烈。” 见玉昭立刻慌了起来,他温和一笑,带着一贯稳操胜券的意味,摸了摸她冰冷的脸,奖赏似的轻轻拍了拍,“这才乖。” 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落在玉昭的耳朵里,不亚于恶魔低语,玉昭心灰意冷,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我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将军,这样可不可以?” “洒扫添茶,熨衣铺床,这些本候已有人伺候,就不劳表妹操心了。”谢岐不疾不徐道,一双优美的桃花眼淡淡看向她,简直要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不过嘛,现下只差一个暖床的位置空着,不知表妹可否愿意?” 玉昭彻底绝望。 殿外突然有人求见,“侯爷,人带来了。” 是周平。 “我倒是忘了这事,”谢岐喃喃了一句,斜乜了殿门一眼,随即松开了她,离开了床榻,一并拉着她起身。 “我带表妹看点有意思的。” 玉昭不知道谢岐突如其来这是要干什么,心里直觉不是好事,她心乱如麻,却也不得不被迫跟着谢岐而走,动作跌跌撞撞几乎是狼狈。 谢岐紧紧牵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带她出了殿。玉昭于是在被关押的几天里,第一次出了殿门。 两人走到殿外,谢岐松开了她的手,在黑夜中长身直立,拍了拍手,沉声道,“带上来。” 话音刚落,周平便如幽灵一般出现,随即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带了上来。 几个男人呜呜地叫唤着,身上的衣服很多血,看上去像是经受了不少拷打,听到谢岐的声音后,他们纷纷跪在地上,乞求地冲着谢岐一个劲地摇头。玉昭在烛台的火把下一一看清了他们的脸。 是那日带走她的那几个士兵! 谢岐负手而立,只留给玉昭一个冷峻巍峨的高挺背影,“表妹,还认得他们吗?” “这些人,有没有碰过你?” 12、第 12 章 几位士兵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早就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了城破那日强行掳走玉昭的跋扈劲,纷纷磕头如捣蒜,“将军,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啊,将军!” 谢岐身上未着盔甲,只穿着一袭单薄的黑色亵衣,修长身姿在黑夜中愈加颀长挺拔,周平躬身向他递过剑去,他直接抽出剑鞘,缓缓走到几人面前,将剑搭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那人立刻僵住,随后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声音尖锐地颤抖,“将军,小的没有!小的真的没有啊将军!” 谢岐将剑搭在那人脖子上,却不下手,淡淡的神色似在思量着什么,继而抬起了头,看向了一旁呆住的玉昭,“表妹,你说呢?” 声音平静却危险,“他们碰你哪里了?” 玉昭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 她能有何话说?她还有何话说? 难不成要她亲口承认,他们曾经掳走并且关了她? 她开不了口,张阖着嘴,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苍白失色地盯着谢岐手中的剑。 剑身锋利如洗,在月华下泛着慑人的寒光,也许下一刻锋利的剑刃便会刺进那人的胸膛,她见识过鲜血喷涌而出,一点点溅在雪地里的画面,如同洁白的纸上开出了朵朵荼蘼的花。 眼前这一幕画面,神奇地与五年前他手刃歹人的那一幕重合。 倏地一声惨叫,惊的玉昭一个激灵。 是那个士兵在惨叫,他的手背正中央被猛地刺中。 士兵因为疼痛而嘶声痛呼,扭曲地趴在地上,像一只狰狞的巨兽,而那把锋利的剑刃还在顺着流血的手背缓慢碾动着。 “将军!我错了!我知错了!”那人痛声大喊。 “饶了我!请饶了我这一次吧!” “住口!”一旁的周平怒声道,“欺压百姓,私藏民妇,贪赃财物,哪一个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侯爷三令五申,尔等却明知故犯,如今还敢大言不惭求侯爷饶了你?笑话!” 几人哑声无言,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嗓子,再也说不话来,跪在地上喃喃地瑟缩着。 谢岐单手持剑,一语不发,高高在上立于那人身后,地上一众的痛哭求饶声仿佛都听不到似的,颀长的身姿此刻也如同一柄利剑,仿佛能生生劈开黑夜里所有的污秽魑魅,下一刻,手起剑落。 前一秒还在痛哭求饶的士兵,下一秒便骤然僵住,地板扑通一声巨响,那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身首异处。 沾满血的头颅如同皮球一样滚落在地,滴溜溜地滚到了玉昭面前。 玉昭花容失色,死死捂住马上就要失声尖叫的唇,仓皇地往后倒退几步,身子却如同吸了水的海绵一样软弱无力,就这样如同残风落叶般仰倒在了地上。 一眨眼的功夫,几人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了无生息。 所有的声响停止了。 谢岐冷冷扫了地上一眼,扔下了手中剑,一声沉重的“砰”声,惊得玉昭又是浑身一抖,然后她便看到男人朝她的方向淡淡看了过来,下一刻,朝她缓缓走来。 玉昭脊背发麻,呼吸都快停住了,仓皇地往后挪。 高大的影子映在地上,如同一头狰狞的巨兽,朝她步步吞噬。 谢岐几步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手提起脚边的人头,另一只手强制掐住她的后脖颈,迫她仰头去看。 血淋淋的头颅近在眼前,一双青白色眼珠还在死死地瞪着他,浓烈的腥臭味袭来,玉昭终于再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一声,死死闭上了眼。 身后的男人却心如铁石,牢牢扼住她的脖子,不允许她躲开分毫,冰冷的薄唇凑到她的耳边,缓缓道,“表妹,睁开眼睛。” “我要你看清楚他们的脸。” 羽睫剧烈颤抖,一张小脸煞白如霜,缓缓掀起的羽睫瑟瑟索索,如同秋霜下随风而逝的蒲苇。 她睁开眼,看了那血淋淋的人头一眼,又飞快闭上了眼。苍白的唇翕动着。浓烈的腥臭味近在眼前,还在不断刺激着她的鼻腔。 “表妹,你看,这就是死。”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岐寒目如炬,紧紧攫着她脸上的表情,胸中翻涌出不知是畅快还是心痛的感觉,薄唇微翘,一字一句道,“所以,表妹,你现在还想死吗?” 玉昭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剑眉寒目,俊美如铸,清润的眼珠泛着冷冷的冰润光泽,为他镀泽上了一层宛如厉鬼的颜色,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一点血迹,坠在眼角,如同一滴血泪,妖治,又诡谲。 玉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脑中一片混沌。 下一刻,她猛地侧过脸去。 她开始干呕。 谢岐微微一怔,随意扔了人头,任由它如同皮球一般不知滚落到哪里去,长臂一揽,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用那双刚刚手起刀落斩掉数人头颅的大手,一下一下、好心地替她拍着背顺气。 轻缓的话还响在耳边,如同恶魔低语,“表妹,这几人若是当初辱了你,表妹又该如何?” “是不是也要像本候一样,去寻死觅活呢?” 玉昭慢慢止住了干呕,瑟瑟地蜷缩起了身子,她觉得冷,非常冷,他的指尖冰冷,如同毒蛇黏腻环伺,每一次接触都令她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可是她逃离不开。 谢岐淡淡垂眸,看着那攥着衣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一下一下地慢慢攥紧,泛着青白的骨节颜色。 “昭昭,”他内心一动,终于肯垂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到只够他们两人听得见,“还记得五年前的上元节,我将你从歹人手里救出来后,对你说过的话吗?” 玉昭愣住。 她慢慢转过脸去,失神地看着谢岐。 看着她这幅眸光破碎、六神无主的模样,谢岐眸光暗哑,骤然攥住她的脖颈,欺身狠狠吻了下去。 这是重逢之后,两人的第一个吻。 杀人后的戾气还激荡在胸中挥之不去,几乎是一触到那柔软冰冷的唇瓣,谢岐全身的血便热了起来,凶狠地直入正题。 玉昭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狂暴的吻。 他蹂躏她瑟瑟发抖的唇瓣,强横地凿开她的唇齿,肆意侵占、攻城拔寨,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再将自己的一切反哺给她,卷着她被迫与他一起交融,霸道的连呼吸都不打算留给她,她唯一能够呼吸的东西,只能由他亲自来给予。 玉昭感觉自己就像是他嘴里的一块肉,任由他撕着、嚼着,她无力地抗拒,脖颈仰起脆弱又惊心的美丽弧度,纤纤素手拼命推开他的胸膛,却立刻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抓住,牢牢地锁住,十指相扣,整个人被迫被他托起下巴,高高仰着下颌,接受他的一切。 玉昭被他欺的全身酥软下去,眼神涣散,一时之间不禁也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怕是也要死在这里了。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男人劲瘦的腰间,有清脆的声音随着动作隐隐响动,只见那蹀躞上面,挂着一枚眼熟的玉佩。 以及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靛青金线坠子。 原来靛青色这种颜色,过了经年之后,会褪色成这个颜色啊。 玉昭恍惚地想。 一瞬间,她像是重新获得了力气与勇气,回过神来,狠狠咬上他的唇舌。 谢岐猛地停住,似乎没有预想到她会行此行为,摸了摸流血的下唇,俊美的脸上一时之间闪出错愕之色。 但是很快,他便恢复如初,长指慢慢揩去唇角血迹,薄唇沾上了几分浓稠艳丽,胸膛震动几许,朗声大笑了起来,灼灼眼瞳愈加染上几分惊心的邪肆。 “好啊……昭昭,真是好啊……” 谢岐再次扑身,这次变本加厉,不顾她的死命挣扎,死死捏住她的下颌,一低头几乎是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咬破了她的舌尖,两个人的血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一边亲,一边笑,笑声阴哑狂肆,“孟文英那个贱人,死的真是好啊……骗我……一对奸夫淫|妇,活该你当了寡妇……不准闭眼!我要你看着我!” 他低喘着自说自话,狂风骤雨一般将娇弱的人儿欺的全无招架之力,犹嫌不足,仍是句句刺她,“……他算个什么东西……本候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提到你的面前,让你亲眼看着他被我千刀万剐……” 周平站在一旁,咽了咽唾沫,看着眼前诡异又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心惊肉跳地挪开了眼,悄无声息地准备退下。 还没走几步,便听到侯爷急促的呼喊,“来人,传医官——” 周平心中一惊,急忙再跑回去,却见自家侯爷焦急地抱着怀中的貌美女郎,那女郎却是一动不动躺在了他的臂弯里,晕过去了。 . “喂!” 纤纤背影回眸,循声望去,似花下被惊扰的顾影自怜的一只蝶。 谢岐从那时起就不知道,眼前的女郎为何永远那么忧郁,涟漪般的水眸中,似乎有着永远化不开的一团迷雾。 她的眼中似乎藏了很多故事,很多秘密。缠绵、忧愁,引人想去一探究竟。 “你为什么老是盯着你院墙外的枫叶看,怎么,你还想从那上面盯出一朵花出来啊?” 谢岐抱着双臂,脊背微微后倾,绛紫色衣衫在风中衣角翻飞。青年神色自然的简直将这里当做了他的家,来去自如。 他发间的紫色束带也在随风起舞。 玉昭看到是他,紧张的眸光亮了一亮,随即又暗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谢岐没有注意到她的小神情,朝她摊开手掌,洋洋得意道,“我的坠子呢,做好了没?” 玉昭点点头,“做好了。” 谢岐每次来的时候,浣水阁的人都不在玉昭跟前,像是他刻意挑好了时间似的。 玉昭走进闺房,将坠子从一方檀木方盒里拿了出来,她将其放在手上,细细端详了片刻,复又放回到了方盒里。 她抱着方盒走出厢房,脚步在廊下停住。 谢岐斜倚在庭院的一颗芭蕉树下,青年双臂抱起,长腿曲起,悠闲地仰着头,也如她一般看着墙外的枫叶,午后的暖阳映照他颀长的周身,有那么几分落拓宁静的味道。 玉昭愣了一瞬,随即收回视线,默默回到庭院,将方盒交给了谢岐。 谢岐打开,从里面拿出靛蓝色的坠子灵巧地把玩着,满意地挑了挑眉,“难怪文卿老是跟我夸他这个表妹如何心灵手巧,果然是好的。” 说完之后,他便将腰间蹀躞的玉佩带子解了下来,穿上了这个坠子,重新又挂了回去,他拂了拂焕然一新的玉佩,轻哼了一声,“果然顺眼多了。” 玉昭清浅地跟着笑了笑,静默不语。 “哦,对了。”谢岐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绣球灯。 绣球灯小小的,但是十分精巧,素雅的宣纸灯面上画着松柏仙鹤,缀以金线点缀,十分古朴雅致。 “三天前踩坏了你的灯笼,说好了要赔你一个新的。” 谢岐搔了搔头,视线移开,神色难得有些扭捏,将灯笼放到了玉昭手里,“喏,这个……你拿去玩吧。” 玉昭第一眼看到便喜欢上了,将灯笼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细细观赏着,嘴角情不自禁地含上了一抹笑意。 谢岐的视线这才悄悄地移回来,捕捉到女郎脸上浅浅梨涡的笑,一时看的痴了。 玉昭还在观赏着灯笼,视线里却看到了谢岐的手,青年指节修长,指尖却多了几个可疑的红点,看上去像是新伤,显得十分刺目。 她吃了一惊,美眸泛起一丝忧心,“……你的手?” 谢岐飞快移开视线,又藏起了自己的手,有些心虚地遮掩道,“哦,没事,昨天不小心割到了。” 玉昭只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 他既不愿意说,那她也不多问便是。 谢岐吞吞吐吐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既不想让她知道,又忍不住想让她问一问,没想到她还就真的没多问,轻飘飘地就这么一句话带过去了。 她也不见得是真心关心他,也许就是出于礼貌而已。 谢岐一时喃喃,心情有些复杂。 玉昭摆弄着手里的灯笼,犹豫了一下,也不看他,轻轻问道,“那日的那人……?” 听到她又开口对他说话,谢岐立刻来了精神,心里的那点子不甘也随之烟消云散,“哦,那个啊,我让官府的人压下去了,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你放心好了。” 玉昭点了点头。心里的那点惴惴不安这才彻底放下了。 风吹过树上枫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两人一时有些无话。 “……谢小侯爷,当日救命之恩,小女子必铭记在心,若小侯爷以后有用得到小女子的地方,我必竭尽全力。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也有些头晕,想回去歇息了。”她委婉地向他下了逐客令。 “等等!” 谢岐心里一急,想也不想牵住了她的手。 玉昭心中一颤。 在她的美眸下一刻看向他的时候,谢岐一颗心突然怦怦直跳了起来,一双耳朵也发了红。 他忍住怦怦的心跳,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自然地松开了她的手。 手心的温度一触即离,玉昭却久久不能平静,仍是沉浸其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从前经常往她的院子里来,也只不过是嘴上说着忙里偷闲睡个懒觉,顺便逗她几句,从来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触碰她。 原来他的手,是这么热。 手心传来的热度,仿佛顺着那风雪之中饱受风霜的脉搏,炽烧住了她的灵魂。 玉昭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她没有瞧见青年的面红耳赤,因为她此刻也同样不知所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有一丝尴尬在蔓延。 “玉昭,你别怕。”半晌之后,还是谢岐咳了咳,先开了口,语气慢慢地,像是怕惊扰到了她似的,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以后,我保护你。” “从今往后若再有人碰你,我必亲手杀之。” 40-50 第41章 第41章谢岐,你下流! 看到他那冰冷审视的视线,玉昭的一腔热血也瞬间被浇熄。 “我……”她讪讪道,转了话头,“我想去找找秋胧她们……” 宋行贞审视了她一会,眼神渐渐松动下来,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她们两个已经没事了。你安心待在这里就好,我会护你无事。” 玉昭几乎认命地想要点头了,可是看着宋行贞此刻的面孔,她想起两人之间还算融洽的交流,她对他始终有一个不错的印象,他或许可不可以帮助自己呢……她心里生出一点不甘心。 玉昭内心纠结,鬼使神差之下,她攥了攥手心,看着宋行贞的眼睛,美眸带了些乞求,“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 “我……”她说不下去了。 很快清醒过来。 宋行贞就算是个好人,但他再怎么样都是谢岐的下属。 她是他的什么人,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做背叛谢岐的事。 若是真的放走了她,他又该承担怎样的后果。 若是不放她走,万一他将此事告知谢岐,自己又会遭受怎样的后果。 是她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这么想着,玉昭渐渐心灰意冷,轻轻摇了摇头,慢慢道,“……算了,没事了,将军。” 宋行贞看着她逐渐暗淡下去的神色,心中一动,欲言又止,刚想要开口对她说什么时,他止住,敏锐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岐在急急喊着她的名字。 玉昭自然也听到了,脸色一变,飞快反应了过来,甩开了宋行贞的手,站了起来。 谢岐审问完了山贼,第一时间便出来找玉昭。 看到翻了的马车时,他心里一个咯噔,又 见秋胧春华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哭丧着一张脸,就是不见了玉昭,更是两眼一黑、心急如焚,气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听到谢岐在唤她,玉昭慌乱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刚刚马车颠簸弄的有些微乱的鬓发和衣角,乍一看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谢岐很快看见了她,第一眼看到她平安无恙后,上一刻还焦急不安的神色立刻一变。 他快走几步,来到她身前,覆上她的双肩,低下头,不放心地又飞速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确认她没有任何损伤,一张俊面才彻底松弛了下来,抬起眼来,看着她,缓声问道,“昭昭,你没事吧?” 玉昭摇了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睛,“……我没事。” 说完之后,她突然觉得小腹有些痛,抬起素手,下意识捂了捂小腹。 谢岐看了她一眼。 宋行贞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选择走上前,在原地躬了一躬,询问道,“将军,是否处理这些山匪尸首?” 谢岐将玉昭拥在怀里,掀起眼,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必。找几个人把马车翻过来。”他冷声道。 “是。”宋行贞答应着退下。 很快马车被几个士兵稳正,秋胧春华见到玉昭平安无事,红着眼睛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扶上了马车。 一行人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山匪袭击的困扰,很快整顿完毕,继续出发。 只是墨玉又不见了,不知去到了哪里。 玉昭没有吩咐秋胧去找,她觉得以墨玉的性子,它一定会自己找过来,不必担心。 上了马车不久后,玉昭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来了癸水,她不好惊扰外面的人,只好将就着在马车里红着脸换上了月事带。 她忍不住又想起刚才的情景,心里不禁一阵后怕。 幸好自己没有一时冲动,若是刚才真的跑了,只怕是刚跑出去没多远,就会被谢岐给抓回来。 得不偿失。 正这样想着时,马车突然一停。 三人还沉浸在刚才土匪袭击的心悸里,见马车一停,皆齐齐抬头,杯弓蛇影地望向帘子尽头。 一道高挺身影掀起帘子,现出一张俊美面孔,倾身撑着长臂,神色不辩喜怒。 是谢岐。 “你俩下去。”他只盯着玉昭,道。 秋胧春华对视一眼,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玉昭后,无奈下了马车。 等两人下车后,谢岐翻身上来。 马夫挥鞭,马车继续动了起来。 玉昭心里一紧,眼看着他上了马车,慢慢坐到了自己面前,默默攥紧了藏在背后的手心。 谢岐上了马车后,便坐下静静看她,一语不发,片刻后,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小脸。 “瞧瞧,可怜见的,小脸都吓白了。” 他的大手宽厚修长,她的半张小脸都包在他的掌中,偏又俯下身,与她挨得很近,声音异常低磁缓慢。 像是在与她调情一般。 玉昭蓦地红了红脸。微微不自在地侧过脸,躲开他略显亲密的呼吸。 谢岐盯着她微红的玉面,女郎躲闪的美目像是一个欲说还休的小勾子,勾的他心里痒痒的,他眸色加深,拇指在她嫩滑的脸颊上剐蹭几下,感受着绝佳的触感,又不放心地问道,“真的没有哪里受伤?”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却又听到他接着道,“表妹无事,我却是受伤了呢。” “这里,”他握住她的纤纤素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疼。” 玉昭微微一怔,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手腕背部的一道划痕,不长不短,正在慢慢向外渗着新鲜的血珠。 她一看到谢岐,便忍不住后怕刚才想要逃跑的想法,心里正虚的厉害,此刻看到他手上有伤,不作他想,顺口道,“……那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这次轮到谢岐怔了一下。过了会儿,他薄唇一翘,长臂一伸,平摊在了桌上,一双眼睛多情又含笑地看着她,缓声道,“那就谢谢表妹了。” 玉昭抿了抿唇,拿起桌子底下的小药箱,掏出里面的纱布和伤药,从善如流地替他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低垂的眼睫耐心专注,每次扑撒药粉的时候都轻轻的,像是生怕弄痛了他一样,谢岐低头看她,她浓密的羽睫在他的眼底铺展,像是一把黝黝的小扇子。 他心间一暖,忍不住歪下头,贴近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的脸。 玉昭手指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药瓶打歪,羽睫无措地扑闪着,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强忍着乖巧没有躲开,虽是一动不动,小脸却又渐渐氲红了起来,抬起眼睫,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水眸氤氲。 几乎一瞬间,下面不争气地起了反应。 这一娇态简直让谢岐心猿意马,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压倒在地,在这马车上就地正法了。 谢岐心间发痒,盯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女郎,目光变得开始热切,默默心想自己确实有好久没有碰她了。 想起那春风一度的销魂滋味,他难耐地滚动了一下喉结,目光愈发炽热。 玉昭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仔细给他包扎着伤口,没有将男人如狼似虎的滚烫视线看在眼中。包扎完毕,才后知后觉起来,上一次在幽州殿,他伤成那样,都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便完事,如今只是受了这样一点小伤,就这般作态,实在是没有包扎的必要。 她咬了咬唇,心想自己貌似又被他摆了一道。 她有些泄气,又想起刚才自己那错失的逃跑良机,终是有些不甘心,觑了觑男人的脸色,觉得他此刻心情应该不错,犹豫了一下,轻轻问道,“侯爷,我们还有多久到长安?” 谢岐没有想到她突然会问这个,道,“为什么问这个?” “这一路上,实在是麻烦侯爷,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玉昭美目低垂,整理着腹中措辞,柔婉道,“一到了长安,侯爷便自放下我们便好,莫要耽误了侯爷的正事。” 谢岐听她这么说,剑眉拧起,沾染了欲|色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 她还真是归心似箭啊。 “那是自然。”谢岐心里发恨,面上却是和缓,甚至还对她笑了笑,“不用表妹说,我自然也会这么做的,表妹就放心好了。” 听到谢岐如此承诺,玉昭松了一口气,刚刚没有逃跑成功的遗憾终于被慢慢压了下去。不过她还未缓过来,腰间却是蓦地一紧。 谢岐直接将她一把捞起,将她像小孩一般跨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随即掀起了她的裙子。 玉昭一惊,双手赶忙捂住裙子,焦急道,“侯爷,不可以——” “怎的?”谢岐并不急,果真松开她的裙子,换成了一手握住她挺翘柔软的臀尖,缓慢地揉了几下,一手扶着她的细腰稳住身形,他看着她,与她四目相对,缓缓道,“表妹,我答应的这般爽快,将心比心,你不也得回报回报我吗?” 玉昭忍着浑身的燥耻,红着脸小声道,“我……我来了癸水。” “嗯?”谢岐停住动作,随即一哂,调侃道,“表妹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一遇到小惊小吓,下面就喜欢流血。” 玉昭被他这句话臊的不行,又想起曾经被他从淫徒手里救出时,还不小心被他目睹了癸水初潮,一张脸更是红的欲要滴血,羞耻地咬了咬红唇,素手攥着他的箭袖,怯懦懦地躲闪着视线,不肯与他对视。 谢岐有心想要放手,却被她这幅媚而不自知的娇态勾的气血上涌,呼吸加重了几分,贴近她丰盈颤抖的朱唇,眼中精光灼灼,哑声道,“这么久了,表妹难道就不想我?” 玉昭脸红红的,抬眼蹬他,“我想你什么?” 她的瞪人没有一点杀伤力,软糯的活像是个炸了毛的小兔子,看的谢岐更是欲罢不能,声音嘶哑的厉害,“那是我想错了吗?之前好几次,我见表妹也挺享受的啊,还让我重一点,哭着不让我出来……” 玉昭一愣,羞的简直就要烧起来,“我哪有说这样的话!” 谢岐幽幽地哦了一声,薄唇好心情地翘了起来,“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不过床上的那点事,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你!”玉昭大耻,又想起那一摞书里夹着的春宫图,更是气上心头,毫无威胁力地唾骂道,“谢岐,你下流!” “表妹骂的对,我确实是下流。”谢岐毫无廉耻地接下,嘶哑道,“谁让表妹国色天香,一身的名器,我这双眼睛看到了表妹,心里就光想着那点下流事了,这可怎么是好?” 玉昭浑身发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当然谢岐也没准备让她说话,他吻上了她的唇。 “表妹行行好,我实在是憋不得了。”他痴缠地吻着她,呼吸粗重,一边吻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手背早因为长时间的隐忍而青筋暴起,呈现出惊人的力量感,“看在我伺候了表妹那么多次的份上,表妹你也伺候伺候我一会吧,听话……” 玉昭哭着抗拒,又唯恐被马车外面听到,渐渐小声了下去,死死捂住唇瓣,隐忍着不发出声音,羽睫胡乱颤着,小脸憋得通红,只觉得臀下热潮汹涌,烫湿了一片。 第42章 第42章不敌表妹千娇百媚 一番折腾下来,玉昭酥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泪眼迷蒙,呼吸细细,一双纤纤素手微微发着颤,无力地搭在他的小臂上,被呼吸渐渐平稳下去的男人包在了帕子里,一根一根耐心地擦拭的干干静净。 谢岐深深呼出一口气,浑身舒爽,微红的眼尾还残留着不甚尽兴的阴郁,但也没有法子,低头又见娇柔动人的女郎窝在他的怀里,玉面羞红,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乖顺的就像是归巢的雏鸟,心中怜爱心起,低下头,慢慢凑到她薄红的耳际舔了舔,声音缱绻低哑。 “怎么样?终归是没有真刀真枪的进去舒服吧?” 玉昭立刻弹了起来,像是被蛰到了一般捂住耳朵,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一段雪白的颈子迅速泛上红潮。 谢岐浑然不觉有它,轩了轩眉,一双神采飞扬的桃花眼此刻润的几乎要滴出水来,“表妹莫急,我听说还有很多不进去一样能尽了兴的好法子,咱们之后挨个试一试,总有一个是你喜欢的。” 玉昭大惊失色,一时羞愤交加,又生怕被外面的车夫听到这些淫|词浪语,心想这些花招还不知他是从哪里实践得来的,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愈加恶心的怄气,恨不得离的他要多远有多远,只能压低了声音恨恨骂他,“谢岐……你……你真是我见过最不要脸之人!” 恬不知耻的男人却笑着将她一把搂住,低头又在红肿的唇上亲了亲。 “好了,乖,下次好好疼你。” 玉昭难堪着一张脸,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搂在怀里,感受着男人宽厚的胸膛发出的阵阵闷笑震动,从头到脚红了个透。 她以为和谢岐阴差阳错地行了夫妻之实,便已经是廉耻的极限了,没想到如今还被迫在马车里给他做了那种见不得人之事。一想到一壁之隔,刚才的动静还不知道被外面听去了多少,她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是控制着自己没发出声音,他却像是故意的一般,动静异常的大,还时不时蹦出一两句让人面红耳赤的荤话,一想到那两只手险些握不住,他又久久出不去,还有那伏在耳际泛着热潮的喘息和低叹的鼓励,玉昭的一张玉面就臊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马车里全是刺鼻的麝香气味,又看到他手里泥泞的帕子,玉昭看了一眼便飞速移开,污了眼睛一般,再也不看去一眼,红着脸无可奈何道,“还不快些把那帕子扔了!” 谢岐难得见她如此娇憨模样,心里直痒痒,又起了兴,但是知道她此刻碰不得,只好强压住心头欲,低头凑过去,亲了亲她颤抖的眼皮,声音像粘腻的蛇,“我的东西,那还不就是你的,表妹这么嫌弃,也没见少吃进去多少。” “你!”玉昭气结。 谢岐笑而不语,好脾气地承受着她的所有怒气,潋滟的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眉梢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流轻佻。 这模样倒是让玉昭一阵恍惚。 一瞬间,她以为她又看到了那个五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谢岐时不时低头亲她粉腮一口,时不时玩弄她的纤纤玉指,将其与自己的大掌十指相扣,活脱脱将她当成了一个爱不释手的布娃娃,过了会,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似是忧愁,又似狎昵,“离开了表妹,这世上我又上哪里去找这样合我心意的美娇娘呢?” 玉昭听他这样一言,心里咯噔了一下,怀疑他是又不想放手,立刻泄去了心中愠怒,又换作一幅柔婉语气,缓缓道,“世间佳人千千万,侯爷身份尊贵、人中龙凤,想必回到了长安之后,定会找到一个称心如意、又与轩阳侯府相匹配的世家贵女的。” 谢岐听她一板一眼地为自己做起了姻缘打算,心里不禁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佯作赞同道,“表妹说的很是,这姻缘一事,确实需得好好下功夫。” 见她一张芙蓉玉面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却又不爽利了起来,存心想给她找找茬,话锋一转,又悠悠开口道,“不过这世间佳人无数,又怎敌表妹千娇百媚、与我心意相投呢?” 此言一毕,玉昭刚缓下来的脸色又变了变,一时僵在原地,迟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谢岐却是朗声一笑,径自踏下了马车,留她一人待在马车里胡思乱想…… 自打那日谢岐不明不白放下了那句话后,玉昭整颗心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不断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一门心思躲的他远远的。 奈何她想疏远,他却不给她机会,一路上见缝插针,动不动就把秋胧春华两人赶下马车,自己上去与她一番厮混。 后面更是得寸进尺,入夜歇息时,更是与她一起宿在了马车,到底是没再寻快活,只老老实实地抱着她,胸膛紧紧挨着她的玉背,将她整个小人儿拥在怀里,大掌覆在她柔软平坦的小腹上,揉搓着为她输送热力。 他的身体强健结实,热的像个火炉,比毛毯要强上许多。虽然玉昭不想承认,但是有了他在,她总能一觉好梦到天亮,醒来连脚底都是暖呼呼的。 只是苦了秋胧和春华。到了夜里,两人只能相互依偎着躲在车辕边,找一个隔风的地方,铺上两层被子,这才哆哆嗦嗦相拥着忍着寒意睡去。 玉昭到底不忍心让她们在外面总是守夜吹风,软语相劝央求着谢岐,最终让她们两人上了马车。 秋胧春华大喜过望,不知道玉昭是怎么劝说让侯爷松口的,只是两人发现侯爷刚下马车、她们上去时,玉昭的头发是乱的,嘴唇是肿的,脖子以下还多了几枚新鲜的吻痕,看到她们进来后,玉面绯红,美眸闪躲。 两人闻着马车里面古怪的气味,默默红了脸,默契地选择了缄声不问。 四五天后,玉昭的小腹已经不痛了,但谢岐还是坚持每日给她熬一碗红糖姜水,还要亲自喂给她。 又行了几日,一行人例行原地修整。一堆燃烧的篝火边,欧阳瑾与几个年轻士兵围在一起,天南海北的唠嗑吹牛,聊得火热。 宋行贞没有选择加入进去,而是静静坐在一旁,沉默地望向不远处马车的方向。 他看到年轻俊美的男人正站在轿帘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在哄着车里的人喝下去。 十指纤纤掀起轿帘一角,一截皓腕白的晃人眼睛,轿帘里的女郎生的花容月貌,眉目温婉,微微探出螓首,小口小口喝着男人递到唇边的汤匙,他递一口,她就喝一口,分外乖巧顺从。 女郎喝到一半便喝不下去了,轻轻摇了摇头,男人又劝她几句,见她依旧摇头不肯喝,索性也不勉强,仰起头自己将碗里的东西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喝罢又掏出一块帕子,给女郎轻轻拭去了嘴角的水渍,动作轻柔,又凑到她的耳边,不知与她耳语说了什么,惹得貌美女郎美目流转,含羞带恼地嗔了他一眼。 男人高大俊朗,女郎美貌哀柔,两人挨在一处,远远看过去,直让人觉得珠联璧合,佳偶天成,令人挪不开眼。 宋行贞静静看着。 他看了许久,直到觉得再看下去便是不妥,才强迫自己挪开了眼,慢慢攥紧了手里的书。 书是她前阵子托丫鬟赠他的,书页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的纤纤玉指触碰过后的幽香。 宋行贞阖上书,将书放到鼻端,鬼使神差地,轻轻嗅了一口。 他在心里,一笔一划,轻轻默念了一个沈字…… 不知不觉间,路程已经行了大半。 离开幽州时,才是初秋,幽州城内隐隐开始泛起了萧索景象,越往南下,时间却像是停驻了一般,竟然有了些如春感觉。 有谢岐镇压,又有身强力壮的将士们随行,一路上风波平静,相安无事,玉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随着距离长安日渐接近,她的心里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快的期待。 马上要自由了。 玉昭开心,秋胧自然也是开心的。 她跟着玉昭,在这几年经历了诸多不安动荡,长安虽然在她们走后也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但是在秋胧的心里,长安始终是那片最神圣的乐土。 玉昭走了癸水之后,身上慢慢有了精神,又开始拿起话本子,一本一本地讲给她们听。 秋胧和春华两人一唱一和,听得入迷。 消失很久的墨玉果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只是但凡一碰到谢岐的味道,还是躲得远远的。 一旦谢岐上了马车,跟玉昭待上一段时间后,墨玉就会自动消失一两天,不过过了几天后,它就又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撒娇卖乖。 几次反复之后,玉昭无可奈何,索性不去多管它,由着它去。 日子过得简单又温馨,只是某一天有了些不同。 玉昭在那一天里没有读话本子,面色从早上便有些惆怅落寞。 一向活泼的秋胧也安静了下去,两人似是都有了心事。 白天里,玉昭不知吩咐了秋胧什么,秋胧一去不回,到了傍晚才神秘兮兮地回来,主仆二人悄悄避开了一行人,去了一个无人的路口。 三岔口上,有火光时隐时现。主仆二人跪在地上,默默看着面前烧尽的黄纸,又一起磕了三个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呆,这才相互搀扶着起身,慢慢回到了马车上。 还不入夜,玉昭便嘱咐春华自己困了,先自己一个人眯一会。 春华不明故里,等秋胧安置好了玉昭、下了马车之后,才悄悄拉住她,走到一边,朝马车里面抬了抬头,疑惑问道,“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 秋胧摇了摇头,叹气道,“小姐今儿心情不好,咱们两个替小姐守着吧,若是侯爷来了,就拦下他,小姐今日谁也不想见。” 春华连忙点头应允。 夜里,谢岐果然来寻。 出乎春华预料的,他的脸色竟然也不太好,眉眼间有些沉郁之色,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亮的惊人。 看着俊美男人径直就往马车上面去,春华见来者不善,大着胆子拦住他,恭敬道,“侯爷,姑娘今日有些头疼,早早地睡了,侯爷今儿还是莫要打搅了,可否明日再来?” 谢岐顿住,盯着眼前安安静静的马车,阴沉不定。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怎么可能会像个没事人一样的睡觉了呢?他是绝对不信的。 想到这里,谢岐挥开春华,翻身上了马车。 果然,他掀开帘子之后,昏暗的车厢里便有人影动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一道晃动的影子。月色顺着帘子倾斜而下,隐隐可见女郎脸上星星点点的泪痕。 谢岐放下帘子,慢慢靠近她,看清了她玉面上的斑驳泪痕,心里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嘴上却笑了笑,“这么晚了,表妹是在等我吗?” 他佯作轻松道,“天这么冷了,表妹还是得有我陪着,要不然怎么能睡一个好觉?” 玉昭不想让他瞧见脸上的泪,侧过脸去,轻轻擦了擦。下一刻却被他拥了过去。 谢岐轻轻一揽,将她抱在了怀里。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 “表妹心里难受,我知。”安静了一会儿,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声音带了一抹狠烈,缓缓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为文卿报仇的。” “那年今日,文卿所受的一箭穿心之仇,我必让设计害他的人,百倍偿还。” 他说的如此恨意滔天,玉昭忍不住在他的怀里打了一个寒噤。 表哥是谢岐的至交好友。 若是他知道了,她其实也是间接害死了表哥的凶手。 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报复她? 谢岐感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发颤,蹙了蹙眉,以为她是冷,于是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裹到了她的身上,随即又将她整个人拥紧在怀里,紧紧抱着她,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蹭了蹭,轻叹一声,道,“好了,昭昭,别多想了。” “逝者已逝,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他语气温和,又道,“文卿若在天之灵,一定不愿看到你如此为他伤心难过。”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从谢岐的嘴里说出来,玉昭亦是一怔,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挣开他的怀抱。 谢岐沉默地抱着她,让她依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大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玉背,像是无声又耐心地在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股好闻的沉香气息缓缓萦绕在其间,两人之间什么话也不说,却难得如此和谐温情。 良久后,见她安静了下去,谢岐将她轻轻带离开怀抱,垂下头,大手握住她柔润的肩头,盯着她,与她平视,道。 “昭昭,看在今日是文卿忌日的份上,你我索性坦诚布公,说个明白,如何?” 玉昭看着他。 安静的马车里,谢岐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昭昭,你如今,当真有这么厌我吗?” 第43章 第43章昭昭,你不要怕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谢岐一怔,似乎预料到了她是这个反应,淡淡地扯了嘴角,苦笑了一下,低磁缓慢的声音飘散在安静的马车里,格外沉凝,“昭昭,你只记得与那姓孟的在一起的时候,那我们的呢” “我们的呢?你还记得吗?” 他盯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女郎,眸光放缓,一双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熠熠生辉,缓缓道,“我们之间也是有过快乐的,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难道你都忘了吗?” 玉昭捏了捏手心,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张阖了一下唇,说不出话来。 “不管你忘没忘,我记得。”等不到她的回答,安静了一会儿,谢岐自顾自慢慢道,“我永远记得。” “五年前……”玉昭羽睫一动,美目流露出一丝触动,终于轻启朱唇,轻轻道,“五年前,我们确实美好过,但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谢岐还在为她的上一句话而欣喜不已,转眼间听到了下一句,又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间脸色错综复杂,在昏暗的马车中忽明忽暗,盯着她不语。 他缓缓辩解,“那日的酒,不是我故意……” “我知道,”玉昭打断了他,轻轻道,“你想说那日的 酒,是你的属下献给你的,你并不知情,是不是?” 谢岐听她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不知是什么意思,一时脸色变了几变,讷讷张口,不知道该接什么。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那日之事,我不想再提了,姑且我就信你一次,你虽然并非君子,但也绝非小人,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 说完后,她轻轻拂开谢岐的双手,去到了另一端,与他相对而坐,她侧了侧脸,躲开他的灼灼视线,捏了捏手心,低垂着眼睫,盯着眼前虚无的空气,轻轻道,“……本来,我们可以相安无事,相忘于江湖,你和我之间的美好回忆,都可以在今后的岁月之中慢慢回想,我对你仍存有那么几分愧疚和念想。” 也许是今日是表哥忌日的缘由,也许是眼前这个男人刚刚给了她一点始料未及的温暖,这是第一次,她与他袒露了她对于五年前两人那段感情的真实想法,也是第一次,她不再将这些话憋在心里,肯把话说的这般直白,说给他听。 黯淡的马车里,玉昭眉目低垂着,盯着交叠在一处的素手下面的裙矩花纹,缓缓道,“但是现在,你非要一意孤行,将事情弄成这种地步,让我们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你现在又要来问我?” 谢岐听她如此说,一时又是欣慰万分,一时又是锥心刺骨,一瞬之间悲喜交加,心境变了几变,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他急急喘了一口气,道,“昭昭,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怨着我,你在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找你,你始终在怨我对不对?昭昭,我可以跟你解释的,我什么都可以向你解释,我那个时候、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玉昭摇了摇头,轻轻打断了他,道,“你知道你很难,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谢岐戛然而止,愣住了。 “我知道你很难,自始至终你都很难,你对此也已经尽力了,所以你的解释,我并不需要,”花容月貌的女郎端坐在一侧,如坐云端,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缥缈之感,柔婉的声音轻轻飘荡在空气中,“可是我体谅了你,谁又能理解我?” 这次轮到谢岐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她。 女郎清艳绝美的容颜映在透过轿帘泄进来的一缕月色下,映在他的眼中,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谢岐,他们怎么说我,怎么看我,我其实都无所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终究也是和他们一样。” “你终究,也是不理解我。” 谢岐心间一痛,只觉得心如刀割,急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所以昭昭,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他急急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像是落水之人拼命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急切地看着她的脸,眼中灼烈似火,而她就是他的救命浮木,他唯一病入膏肓的解药,“昭昭,从此之后我再也不问了,我再也不问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再也不提孟文英这个人,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我们就把这五年、把孟文英这个人都给忘了,我们两个重新再开始,再回到以前,好不好?”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抽回了他的手,在推心置腹的时候,她不介意叫出他的表字,“……飞蘅,我们回不去了。” 谢岐整个人愣住了,盯着她苍白哀愁的一张脸,突然浑身上下涌上一股无能为力的痛楚燥怒。 “我们怎么就回不去了?”心中窜起了幽幽的火苗,烧的他都有些神志不清,他紧紧盯着她,恨声道,“你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们两个都还是活生生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怎么就不能回到以前了!”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真的是这样吗?”玉昭轻轻反问他。 谢岐被她这话噎住。 见他哑口无言,玉昭摇了摇头,用最温柔最和缓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有的缘分只有一次。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说罢,她轻轻掀起羽睫,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又轻又柔,像是无边梦境,“而且,飞蘅,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听到这句话,谢岐整个人都僵住了。 车里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了一阵阵的寒冷。 “……你说什么?” 她说他们两个……是错的? 玉昭抿了抿唇,斟酌了片刻,轻轻道,“以前,你是侯门公子,我是罪臣之女,你我原本就是天壤之别,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而现在,你是炙手可热的轩阳侯爷,天子重臣,而我……我成了丧了夫的寡妇,从始至终,我们都不在一条线上。” “从始至终,我们都不堪匹配。” 玉昭虽然这么多年寄人篱下,一直慎小慎微地过活,但是她的骨子里其实还有曾为名门贵女的骄傲——她也曾是江南有名的大家闺秀。 虽然如今落魄不堪,不得不颠沛流离,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沈家、对父亲感到蒙羞,从没有看轻过自己,仍然保留一截傲骨。 可是尽管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与谢岐之间,自始至终都是高攀不上的。 就算当初的沈家没有落败,她也入不了侯府的门槛。 他的高高在上的光芒,会将她那颗好不容易还残存一线的自尊心衬托的愈加支离破碎。 “谢岐,”她看着他,缓缓道,“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你。” 她这一生只做过两次大胆的决定。 一次是五年前去长桥送别谢岐;一次是瞒住了王家人,将表哥王玉楼送出家门。 这两次决定都让她花费了毕生的勇气,然而最终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 她明白了什么是痴人说梦,什么是自不量力。 今日是表哥的忌日,她已经难受了一整天,可是却不及这一下来的揪心,她紧紧捏着手心,索性再一次把这些都说清楚好了,“我高攀不了你,也不会给你做妾或者外室,只求侯爷莫要再执迷不悟,到了长安之后,就放我自由,你我两相分手,各自安好余生吧。” 谢岐说不出话来,脊背僵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半晌才重新将空气吸入肺腑,只觉得胸膛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他看着她,素日里冷酷决断、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一方王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的一面,摇着头,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五年前,你明明……你明明去长桥送别了我,你也亲口答应了我,要等我回来,既然你一开始就想的这么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个时候又要去?” “是我错了。”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昏暗光线下,她美的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白玉观音,又透着一种令人陌生的残忍,“事到如今,我不想一错再错。” 轿帘簌簌作响,如同浪潮一般拍打不息,像是无止尽的夜风,轻轻掀开一角,渗进来丝丝缕缕的冷意,沁入骨髓。 谢岐拧着剑眉,久久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素来巧舌如簧,在她这里占尽上风,此刻却是如同溃不成兵的小儿,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慢慢红了眼睛。 倘若他的一腔热情,他的软硬兼施,他的歇斯底里遇到了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刀枪不入的对手,这场戏,单靠他自己,又该怎么唱下去?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突然坐立难安起来,她投过来的冷静平和的目光令他感到了难堪,他突然不想再这样待在她的眼前,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摆脱此刻天旋地转的一切。 他松开紧攥的大手,煞白着一张脸,六神无主的、几乎是逃之夭夭般离开了她的马车。 一去不回…… 谢岐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玉昭已经几天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但是说完了这些话,她又觉得像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沉甸甸的一块 石头仿佛落了地。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不曾因为这段不为人知的插曲而中断行程。 不知不觉间,距离长安越来越近。 将事情说明白了之后,玉昭这一路上也渐渐清明,郁结的内心逐渐想开了。 谢岐是个十分高傲的人,她已经跟他讲到了如此地步,这次他是说什么都不会再不放手了。 她本就是一个守寡妇人,一没名声,二无身份,得到她这样一个人,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但愿他莫要执迷不悟,早日想通为好。 这一路上,她已经大致做好了打算,回去长安之后,如果王家还愿意让她进门,她便进门给舅舅磕个头,去祠堂里给王家的列祖列宗以及表哥上一炷香,之后她就离开王家,带着秋胧白手起家,对了,还有墨玉,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她会女红,会书画,可以拿到摊子上卖钱,两人置办一个小院,种上一点瓜果蔬菜,自给自足,日子应该可以勉强糊口。 春华是侯爷的人,她不好带着,但是若是她愿意跟着自己的话,她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日子就没有侯府那么好过了,三个人齐心协力的话,应该还是能过得下去。 这样安静平淡的生活,她想一想便十分有干劲,逐渐死去的心好似又活了起来。 原地驻扎修整的时候,她也不再将自己困在马车里,时不时出来走动一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和秋胧春华两个人踏踏青,摘摘路边的果子,心境变得开阔,内心愈发平心静气。 只是谢岐倒是销声匿迹了,宋行贞却时不时出现在她的眼前。 春华在马车里收拾,她正站在岸堤一旁,含笑看着秋胧在远远摘果子,宋行贞不知从何处出现,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 玉昭那日差点就对宋行贞吐露了自己的逃跑意图,心里惴惴不安着,见到他自是无话可说,只是略点了点头,便视若不见地径自往一边去。 高大英俊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也仿佛与她是形同陌路一般。 “沈姑娘。”擦肩而过后,他却又叫住了她。 玉昭停下脚步。 宋行贞转过身,一双漆黑鹰目静静看着她,“那日之事,我向你道歉。” 玉昭一怔,随即笑了笑,装作不解般问道,“将军何错之有?” “我知道你心里想做什么。” 玉昭心里一紧,盯着他不语。 “我永远都不会帮你,也劝你不要做傻事。”宋行贞看着她,道,“请姑娘恕罪,我生是侯爷的人,死是侯爷的鬼,我不可能背叛侯爷。任何背叛侯爷的人,也都没有好下场。” 玉昭教他这单刀直入的几句话吓得面色一白。 谢岐的手段,她又怎会不知。 何必冒上被他报复的风险,强做那逃亡之事。况且他都已经答应她,回到长安便放她自由,倒不如耐着性子等到长安,到那时候两相分手,面子上也过得去。 想通了这一关节,玉昭面色恢复如常,对他点了点头,缓缓道,“多谢将军的忠告,我记住了。” 宋行贞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女郎眉目平静,惊慌之色已被压了下去,想来是听进去了他的话,一颗心遂也松下来。 她不是那等莽撞之人。 而他对她的忠告与立场,也就仅此而已。 玉昭离别了宋行贞,心思又有些动摇。 如今她对前程的所有希望,全部放在了谢岐能够言而守信上。 不知这份“信誉”,又价值几何? 玉昭还在想着事情,突然好似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低语。 像是鬼魅一样,飘在她的耳边。 “小美人……” 她猛地转过身来,环视一周,周围空空荡荡。 秋胧抱着果子跑过来接她,见她神思不属,正在环视空无一人的四周,不由地惊诧问道,“小姐,您在找什么呢?” 玉昭忙拉住她,追问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秋胧惊诧,刚想脱口而出什么也没有,便见玉昭一张海棠玉面苍白如纸,透着许久未见的惊恐之色,不由得心中一惊,“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玉昭道,“那个绿眸……我好像刚才听到了他的声音。” 秋胧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什么都明白了过来,顿时也吓得面无人色。 “……那个人?”刚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又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她吓得声音都不稳了,“那个人莫不是又出现了……天爷啊,这可怎么是好?”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秋胧忍着恐惧,大胆分析道,“莫不是……他一路跟踪,还想要伺机暗杀侯爷……” 玉昭教她这句话愣住。 她想起那绿眼刺客在幽州殿与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过,他与谢岐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必定要杀之而后快,将他挫骨扬灰。 “小姐,我们……我们要不要告诉侯爷?”秋胧小声道。 “不可不可!”说完之后,她自己又急急道,“我们若是贸然告诉了侯爷,那私藏他的事情,恐怕就瞒不住了,到时候万一侯爷没事,遭殃的可就是我们……绝对不可!” 玉昭早已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欲在这里多呆,拉着秋胧便往回走,“……先回去吧,此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玉昭疑心刚刚是幻听,又忍不住提心吊胆地想,那个绿眸刺客若是真的出现在这里,那他岂不是就躲在暗处暗中窥伺,一路随行。 或者更大胆一些,他是不是混入了这一行人里?或许就隐藏在这些人之中。 想到这一点,玉昭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犹豫着要不要与谢岐说,若是说出去,谢岐又会听信几分,会不会反倒怀疑自己为何与那绿眸刺客这般熟稔,只凭一个似是非是的声音就听出了名堂,反倒惹得自己一身腥。 或者还没等说出去,自己先被那绿眸解决了。 她战战兢兢,犹豫不决。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几天不见的谢岐再次出现,夜里挥开了众人,摇摇晃晃上了马车。 玉昭正跪在毯子上心事重重,一见到他上来了,忍不住吓了个激灵,闻到扑面而来冲天的酒气,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甫一踏入,浓烈的气息席卷而来,马车里酒气熏天。 他慢慢凑近她,像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含糊不清道,“昭昭,是你吗?” 他的下巴冒出些新生的胡茬,刺的她的脸微微酥痒,又松开她,大手捧起她的脸,凑过来左看右看,像是仔细认清她一般,“……你回来了?” 玉昭怔住,愣愣地任他观摩,第一次见他如此醉态,心里又惧又怕,又忍不住涌上酸楚。 他酒量一向是很好的,何时醉成这种样子? 谢岐眼神迷离,捧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又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下巴搁在她的一侧肩头,大着舌头断断续续道,“他们说你嫁给了别人,我不信,只有我不信,我知道他们都在合伙骗我,你知道你会等我的,你明明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是不是……” 他抱得她喘不过气来,玉昭挣扎着,听他这样说,全身顿时僵住,任凭他如山岳般靠在了自己身上,心乱如麻。 突然间,她忽的又生出几分担心。 那绿眸刺客身手高强,她是亲眼见过的,谢岐如今醉成这般,万一被那人突破了重重防御,近身逼杀,岂不是一杀一个准? 想到这里,她的心忍不住揪起来。 她试探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试图让他清醒,轻轻唤道,“谢岐,谢岐……” 然而男人没有回应她,她终究也承担不了他沉重的重量,和他一起歪倒下去,一起躺在了柔软的毯子上,在他的身子轰然倒地之前,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的头砸下来。 玉昭跪起身,轻轻平放下他的头,将他平放在马车里,高大的男人长手长脚,几乎塞满了整个马车,俊面上异样酡红,闭着眼睛,嘴里还在不断地喃喃自语,“昭昭,你不要怕,我马上就回去了……” 他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手,呓语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第44章 第44章叫我表哥 正欲给他盖上毯子的玉昭闻言一顿。 “昭昭,你再叫我一声表哥吧……” 谢岐闭着眼睛,酡红着一张脸,抓着她的手不放,“我喜欢听你叫我表哥……” 玉昭愣住。 夜风吹拂轿帘,泄进来一丝一缕的月光。他英俊深邃的面孔映在月色之下,隐去了一贯的锐利冷漠,像是被抚平了炸毛的困兽,露出了柔软无害的底色。 他分明已经醉的 不省人事,却仍是喃喃自语着,指望着有第二个人能听到。 他连沉睡之时都是紧紧拧着眉头,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 玉昭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手指随即捏起毯子,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长手长脚地躺在马车里,睡得很沉,没有醒,她的目光便愈加大胆从容,从他的俊面移开,落到劲瘦遒健的腰身处。 他的腰上别了一把佩剑,剑身极长,通身玄黑,在昏暗的马车里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冷质光泽,仿佛能够听到利剑铮鸣。 她识得这把剑。 在王家的时候,表哥就一直称赞谢岐剑术高超,鲜有对手。 可是如今他醉成这般,连自己的话都听不到,他还能挥动这把剑吗? 她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 她的心此刻很乱,最重要的是始终记挂着那个绿眸刺客。 她左思右想,还是用谢岐在马车里歇息为由说服了周平,让他和几个身手高强的士兵围成一圈看守着马车,自己则是与秋胧春华依偎在一起,睡在了马车外面。 她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夜,所幸当晚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一夜过去,见无事发生,她和秋胧皆松了一口气。 玉昭也不禁疑心昨天那个声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能是这段日子过得太好了,让她又忍不住产生了回忆错乱,想起了在幽州殿的惊险往事。 她一夜未曾好好阖眼,神思不属自是不说,谢岐却是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他拥着她的毯子醒来,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她的香气,嗅了一夜淡淡的幽香,让他患得患失的梦里也多了几分安稳,竟然睡得比往日都要沉些。 谢岐从马车里缓缓起身,撑起双臂,扶了扶有些头痛的太阳穴,拧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宿醉并没有减缓他的丝毫戾气,此刻他的脸色异样阴沉。 他昨夜虽然喝了很多,但是并没有断片,此时醒来,昨夜之事走马灯一样慢慢回荡在了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那日玉昭之言,他伤透了心,踌躇郁闷,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与她相处,终于忍不住在昨夜借酒消愁,又趁着酒劲强行上了她的马车,与她胡言乱语说了一气。 至于说了些什么,他记不起来了。总之他本来狠一狠心,真的想到时候先把她放回王家的。 反正回到长安,左不过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短短一个多月不行的话,那就半年、一年,多久他都等得起,到时候等她松懈下去,不再对他这般设防,一切自然徐徐图之。 他在这几天想了很多,可是一想到她对他说出那般无情之言,将他们曾经的一切弃若敝履,他的一颗心就说不出来的难受,这些图谋似乎全部成为了他一个人无力的空想。 披在身上的毯子顺着起身的动作簌簌滑落,逶迤成了一堆。 迷迷糊糊之中,他记得好像有人轻轻给他盖了毯子,动作轻柔,之后又怕吵醒了他一般,蹑手蹑脚地下了马车。 谢岐攥着手里的毯子,凝神不语。 过了片刻,优美的薄唇缓缓划开了一个弧度,露出了几天之内难得的半个笑模样…… 玉昭正在溪边洗漱。 两名如花似玉的丫鬟站在一侧服侍着,清丽的阳光下,身穿一身洁白衣裙的女郎跪在干净的溪水旁,俯下玲珑有致的腰身,弯成一道诱人的曲线,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慢慢洗着脸,微风吹拂她的三千青丝,宛如沐浴在曦光下的神女。 几个士兵看的魂不守舍,正躲在一角看美人梳洗看的入迷,忽听旁边传来掷地有声的靴子踏地声,抬头一看,看到那身触目惊心的玄衣箭袖向这边走来后,忙收回目光,再也不敢看,心思活络地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玉昭洗完了脸,顿觉一晚上的疲惫横扫而空,拿着棉巾,又沾湿了溪水,背过人去,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脖颈。 她爱洁,每日都要擦身。昨夜因为谢岐霸占了马车,她不能在马车里擦身,捱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便只能今早在颈处做做样子似的擦一擦。 虽不是什么要紧部位,但露天野地的,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红脸。 玉昭洗漱好了之后,一边梳发,一边望着另一旁的远山飞瀑,鼻端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叹息地闭了闭眼,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她没发现秋胧不知何时消失了声音,扭头想对秋胧说些什么,见到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似笑非笑的俊面时,面色一僵。 “侯、侯爷。”她弱弱道。 听到侯爷这个称谓,谢岐不舒服地拧了拧眉。 不再是将军,也不是谢岐或飞蘅,更不可能是表哥,这是她最公事公办、中规中矩的称呼。更别提她现在见到自己的这幅脸色,活脱脱像是见到了恶鬼。 玉昭本来心里就藏着那绿眸刺客的事,下定决心想找个机会跟他提起,可是见他此刻俊面微沉,心中也捉摸不定他是个什么心情,又生出了几分犹豫。 谢岐点了点头,对她微微一笑,一夜的宿醉仿佛并没有影响到他多少,他气色不错,目光炯炯,“表妹昨夜把毯子给了我,自己在夜里吹了一夜冷风,有没有冻着?” 笑容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落在玉昭的眼里,却是有些奇异的古怪。 她又想起他昨夜的那些醉言醉语,侧了侧脸,不去看他,小脸微微有些发红,“……我没事。” 谢岐见她态度和缓,好似并无抵触之色,又上前一步,与她挨得更近,低下头,对她缓缓道,“我昨夜醉的厉害,不知可对表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我向表妹赔个不是。” 玉昭想起他沉睡中的呓语,又听他如今这样低下身段与她道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侯爷不必如此,侯爷昨夜喝醉了酒,上了马车不久之后便睡着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 谢岐观察她的脸色,见她脸色并无转变,猜测自己昨夜应该是没说什么不能说的话,一颗心于是缓缓放了下去,随即拿起她手里的木梳,一下一下给她梳起了青丝,一边梳着,一边缓缓道,“话虽这样说,表妹身子骨这么弱,若是因为我而病了,这可如何是好?” 玉昭本来以为那夜彻底说开了之后,他会一去不回,恢复成之前的那副冷淡模样,回到长安之后便顺理成章一拍两散,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言一行仿佛全然忘记了那一夜的事情,这熟悉的亲昵态度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侯、侯爷……”玉昭现在根本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得压住此刻的心绪,压下头,小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谢岐却不放,继续轻轻地梳着她乌黑的青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眼前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上。 她的腰可真细,他只要两只手攥住,就可以随意施为。 谢岐移开视线,不自然地咳了咳,话锋一转,语气和缓地挑起了新的话题,问道,“不知表妹回到长安之后,有何打算?” 玉昭听他主动提起这个,言语间很是关心随和,摆明了是要送到长安之后就两相分开的意思,心里刚升起来的惴惴不安于是又落了地,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先去舅舅家看一看,之后便带着秋胧,过自己的日子。” “过自己的日子?”谢岐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像是真心替她提着建议,“表妹的身家都被当初的山匪给掳走了,若是日后没有王家的接济,你一个弱女子,怕是日子过得艰难。” 玉昭听他这样讲,看来他是把那夜的话听了进去,不由得感到欣慰,忍不住笑了一笑,也真心实意地对他缓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饿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表妹青春年华,难道就没有再嫁的打算?”谢岐装作自然地问道。 玉昭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人了,就守着秋胧,过我们的小日子就很好。” 她这是想为孟文英守寡一辈子? 谢岐听得眉头直跳。 他磨了磨牙,装作不以为意地含恨笑了一笑,佯装关心道,“可是这样的话,表妹在长安势必过得不会顺心,我是真心替表妹着想,看在咱们相识了这么多年的份上,表妹日后若是有难处,尽管来找我。” 玉昭是不可能找他的,但是听他能够这么说,她突然觉得有些暖心,真诚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不用了,我相信我一个人能行,但还是要多谢侯爷的好意了。” 听她应的毫无芥蒂,谢岐神色不明地盯着她含笑的侧脸,内心幽幽冒起阴森的气焰。 撒手。 怎么可能呢。 他既已找到了她,便势必要与她纠缠一辈子。 她以为她能离得了他,等到了长安,她才明白那才是真正的插翅也难飞…… 玉昭本来是有些存着想与谢岐说明情况的,不知不觉却又被他溪边的三言两语给弄忘了,于是只能暂且不提,找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因昨夜没有出现意外,谢岐酒醉时担心一下倒也罢了,如今他清醒了,那绿眸刺客应该也不是他的对手,就像在幽州殿时一样,这么一想,她也自我安慰似的放下了心。 简单的用过了早膳,再次回到了马车,玉昭一个人先上去,她掀开了轿帘,脸色一白,吓得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马车里坐着一个熟悉的黑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抹额蝎尾,俊美年轻的脸上全是天真与恶意。 “说你老实吧,还知道不敢到处声张;说你不老实吧,还懂的昨夜叫一圈士兵围住马车。” 尉迟信朝她森然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好久不见啊,小美人。我说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45章 第45章绑架 尉迟信大刺刺地坐在马车里,嘴角轻佻,双目炯炯,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 他翘着二郎腿,膝上放着那把熟悉的黑色弯刀,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拿着弯刀,轻弹一下锋利雪亮的刀身,好似心情不错地盯着她。 背后传来脚步声,秋胧的声音传了过来,疑惑道,“小姐,你怎么不进去啊?” 玉昭吓得花容失色,脑子里立刻想起秋胧之前险些死于这人之手,连忙转身,将轿帘拉下,慌张地用身躯挡住马车里面的光景,装作镇定地对秋胧道,“秋胧,我身子有些乏,想一个人睡一会,你和春华去溪边松快松快吧,不必守着我。” 秋胧没有看出端倪,不疑有他,笑道,“那我和春华去溪边洗衣服去,小姐你先好好歇着。” 眼看着秋胧一步步离去,玉昭松了口气,又期待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卫。 侍卫们在篝火旁围成一圈,正在聊天歇息,每个人都面色放松,似乎无人发现这里的端倪。 而谢岐,刚刚才与她在溪边分手,此刻不知去了哪里。 怪这一路上过于风平浪静,马车周围一个侍卫都没有。男女大防,侍卫们看她是女眷,又迫于谢岐的威压,一路上皆不敢近前,刻意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想必这才被此人钻了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马车。 玉昭不甘地收回视线,胆战心惊地掀开轿帘,上了马车。 她紧紧贴着轿帘,坐在了最边上,手指紧扣,玉面发白,谨慎地盯着他。 “……你怎么在这?” 玉昭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那锋利如洗的弯刀,又慢慢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比谢岐还要年轻些,可是玉昭见识过他喜怒无常的手段,知道他近乎无邪的皮囊底下藏着一幅怎样的毒辣心肠。 此人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怕是今日有备而来,不会让她安生。 这么一想,自己自欺欺人地坐在最边上又如何,他执意要拿她怎么样的话,还不是手拿把掐。 尉迟信噙着笑,这么一看,真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倒有几分俊俏少年郎的感觉,微笑道,“倒是还算有几分脑子,你若是敢喊人,我要么立刻杀了你,要么就把你私藏我的事抖露出去,到时候我如何尚且不论,你却是必死无疑的,就算谢三不舍得杀你,你那两个模样还算过得去的小丫鬟,难保不会被他泄愤杀死,再者说,那些侍卫要是知道了你私藏西凉人的话,一路上怕是也不会让你好过。” 玉昭没想到那日为了活命救下他,竟是让他成为了日后拿捏自己的手段。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尉迟信颇为放肆地看了她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原以为你不过是谢三一时贪鲜的一个女人罢了,没想到他千里迢迢回长安,竟然都要不嫌麻烦地带上你,真是让我开了眼。” 从幽州殿里千辛万苦拿回了哥哥腥臭的头颅,终于将他的全身下了葬,尉迟信年轻气盛,面对这种奇耻大辱,终是忍不下这口气,再次闯了一次幽州殿,誓要取谢岐的狗命。 可是第二次比第一次还要一波三折。 尉迟信苦练功夫十几年,轻功又绝顶,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一路轻松避开了侍卫,原以为没有了侍卫的保护,谢岐必是必死无疑,万没想到他竟不是那等绣花枕头的草包,非但敏捷地察觉出了端倪,躲开了他的暗器,更是一人一剑与他斗了几百回合,手段利索毒辣不亚于他。 两人缠斗了半天,他竟是没在他的手里讨得了好处。后面更是被他一剑刺入了胸口。 若不是得人相助,他差点就走不出去幽州殿。 而他身负重伤、死里逃生出来后,躲起来养伤的日子里,又听说他要回到长安复命,于是他不顾伤好未愈,无声尾随了一路。 谢岐身边那些身手高强的将士自是不必说,收拾那群山匪的时候便是雷厉风行。他那时本想趁乱下手,没想到谢岐身边始终有人护着,他自己又身手高强。 而自己重伤刚愈,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他若是在那时暗杀了谢岐,杀不杀的成另说,自己怕是也不能全身而退。 若是真的下定决心暗杀他,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 谢岐这种人,一箭射死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灭了他的国家,杀光了他的族人,又将他的亲生哥哥折辱至此。 他是不会简简单单放过他的。 他不会这么痛快地杀了谢岐,他要活掳了他,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砍断他的臂膀,挖了他的眼睛,再拿参汤吊住他的命,让他始终留着一口气,直到他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最后再削下他的脑袋拿来当尿壶。 他也要让他好好体验一遍哥哥当初受到的耻辱,这样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不仅要折磨死谢岐,他的家人手下,还有他那位藏在宫里令蠢哥哥痴慕了十几年的贵妃娘娘,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连他心爱的女人…… 尉迟信止住心绪,幽绿的狭长凤眸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比他想的,还要重要。 暗中观察了这么几天,他反倒生出了另外一个主意,既不会风险太大,又能把谢岐引出来,乖乖引颈就戮。 这个女人,就是最好的筹码。 玉昭听到他话里意有所指的深意,心中一跳,不由得一惊,“……你想干什么?” 看到尉迟信那有备而来的不善目光时,她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想错了。 她原以为昨天的声音就算不是幻听,那也是冲着谢岐去的,于是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谢岐的身上。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玉昭惶恐不安地看着他,蜷缩起手指,指节泛起青白色,徒劳无力地指责着他,“……我可是救过你,你不能忘恩负义!” 尉迟信森然冷笑,露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味道,“谁说我要杀你了?” “我们西凉人可不像你们中原人这般惺惺作态,说出去的话便是一诺千金,我说过不杀你,便不会杀你。”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尉迟信顶着灭门之仇,对中原人早已是恨之入骨,说完之后他便后悔了。 一个女人而已,死了也没什么的,用她来勾谢岐上钩,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实在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好机会。若是等谢岐回到了长安,回到侯府,想要掳了他的话,想必又得费上一番周折。 不如趁着他还在路上,悍然出手,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一想到她是谢岐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杀之而后快。 要是当着谢岐的面,把她一刀一刀剐了的话,他都不敢想象谢岐的脸色得有多精彩。 可是不知为何,他有点狠不下心。 尉迟信复杂又阴恻恻地看着眼前的玉昭,心里一半起了熊熊杀意,一半又强迫自己念着她救过自己一命,又看在她是个没用的女人的份上,不如就放了她一马。 可是他放过了她,谢岐又何尝放过他们一族? 他有些恼恨这样的自己,竟然对一个卑贱该死的中原人起了不该有的怜悯之心。 玉昭不知道尉迟信的天人交战,她脸色煞白,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自然不是杀她,杀了她对他并没有多少好处,怕不是要拿着自己这条命,来钓谢岐这条大鱼吧?引开这群侍卫,再布下个天罗地网,伏杀了他。 果然,尉迟信继续言语逼迫,所言与玉昭所想的基本一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并非伏杀,而是生擒,对她似真非假道,“罢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你若乖乖地配合我,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说不得还会让你脱离苦海,早早远离谢岐的掌控,但你若不识好歹的话,那就别怪我不顾念旧情了。” 玉昭心中慌乱,面上竭力保持着镇静,一边试图与他谈判,一边趁机想趁他不备逃出马车呼救,“我只是一个顺路同行之人,回到了长安便与他分道扬镳,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大的情分,怕是成不了你的好事。” 尉迟信一笑,朝她呲出两颗虎牙,“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才知道。” 说罢,他不等她跳下车去喊叫,便迅雷不及掩耳地点了她的哑穴,随即将她挣扎的双臂快速捆在了一处,动作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玉昭激烈地挣扎着,动作之间连绣鞋都掉下来了一只,却来不及顾忌许多,不断冲他摇着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尉迟信一把揽住她,像是扛一个麻袋似的将她扛在了身上,带着她跳出了马车。 侍卫们终于听到了动静,立刻脸色一变,迅速朝马车处集结,看到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马车,背后均是一阵不寒而栗的寒意,又看到花容月貌的美人被他毫无怜香惜玉的当成了肉垫挡在身前,知道这个女人对于谢岐的重要性,弯弓搭箭的动作全都不约而同地僵在原地,只能色厉内荏道,“尉迟信,你快放了她!” 玉昭看到他竟然再次将自己当做了人肉盾牌,眼前一黑,心中又气又怕。 “告诉谢三,我在断秋坡等着他,要是他还想要这个人的命,就单枪匹马,一个人过来见我,否则的话——”他弯刀一划,故意在玉昭洁白如玉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恶狠狠道,“明天我就把她抛尸喂狼!” 众人又惊又愣,一时僵在了原地。 “乖乖地跟我走,听到了吗?”尉迟信的声音轻轻附在她的耳边,半真半假,如同鬼魅低语道,“你想不想离开他?只要跟我配合完了这一出,我就帮你一把,怎么样?” 玉昭咬了咬银牙,被他点了哑穴,激动的憋得一张小脸通红,根本说不出话来。 眼下自己此刻除了跟他走,还能怎么办? 尉迟信飞快挥动弯刀,三两下卸了马车,带着她骑在了一匹马背上,就要纵马离去时。 一道箭矢破空而出,力拔千钧地直直冲他而来。 那箭矢竟是精准地避开了玉昭,直接冲着尉迟信而来,尉迟信趁着上马的功夫一个躲闪不及,被他狠狠射中了左臂。 尉迟信上一次左臂刚好,如今伤口崩裂,新伤旧伤一起发作,他恨得咬牙,翻身一跃利索地上了马,死死拽着玉昭不松手,将她抱在自己前面,策马回身一看,果然是谢岐纵马而来。 谢岐骑着黝黑骏马纵马而来,杀气腾腾,犹如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鬼神,马上就要弯弓搭箭,再给他来上第二箭,却被狡猾的男人将玉昭挡在了身前,而立刻收住,顾忌着不再下手,只能脸色阴郁地猛踢了一下马肚子,朝他更快地逼近。 “尉迟信——”他咬牙道,杀意毕现,眼中似要喷火。 尉迟信见他驱马赶来,再也不敢耽误,骏马剧烈嘶鸣一声,带着玉昭朝前方没命地跑去。 谢岐不顾从何处跑来的欧阳瑾大声阻拦,狠狠踢了一下马肚子,提缰狠追,死死盯着前面的骏马咬住不放。一边担心地看着不断冲他摇头呜呜的玉昭,一边又死死盯着尉迟信放肆地放在玉昭腰间的手,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两批骏马紧赶慢赶,很快消失在了众人视线当中。 欧阳瑾心急如焚,跳脚大叫道,“这分明是瓮中计,将军要是真的追去了,才真是上了那西凉人的套!” 可惜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没办法留住谢岐,急的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向紧跟着自己出现的两人。 周平是谢岐的副将,也是他从小到大的随侍,他绝不会拦着谢岐,谢岐去哪,他就去哪,见势不好,周平脸色一变,立刻纵马,话也没说一句便追着谢岐而去了。 欧阳瑾见周平也绝尘而去,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在了宋行贞身上。 他心想,宋行贞素来沉稳,心有成算,将军和周平走了,留下他一人,再与他策谋一番,也不愁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想到宋行贞也一声不吭飞快上了马,竟是也要跟过去的意思。 欧阳瑾大惊,挡在他的马前,立刻阻止道,“宋将军,此事有蹊跷,不能贸然跟去!你快下来,我们好好商议商议再去不迟!” 宋行贞素来很听他的话,这次却是态度冷硬,焦急道,“将军和沈……危在旦夕,我不能置将军于不顾,有我和周平在,定能护将军周全,参军请放心。”说罢便策马而去,竟是如同离弦之箭。 欧阳瑾目瞪口呆,眼看着三个人就这样绝尘而去,看了一眼周围面面相觑的十几个侍卫,无可奈何,只得咬了咬牙,” 那我们也跟上,到时候也互相有个照应。” 第46章 第46章不忠不贞 玉昭被尉迟信劫走,最着急的当然是谢岐。 他恨不得现在就插着翅膀飞到玉昭身边,将她从那个阴险龌龊的小人手里夺回来,然后再将尉迟信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撕成碎片。 当初灭了尉迟一族,他就应该掘地三尺,说什么也要把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弃子给找出来,好让他跟他的好哥哥一起黄泉里团聚。 没有把他斩草除根,如今倒让他成了滑不溜手的漏网之鱼。 谢岐恨得咬牙切齿。 玉昭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他胸如火烧,眼尾赤红,一路急追猛赶,紧紧咬着前面的骏马不放。 谢岐纵马狂追,突然松开马缰,颀长的身躯拉低,几乎与马肚子平行,阴沉着脸单手拉弓,另一手拉箭,整个人骑在马背上如同离弦之箭,弯弓拉箭朝前面直直射去。 骏马被射中了马腿,一阵嘶鸣,猝不及防栽倒在地,急切地打着响鼻。 尉迟信始料未及,抱着玉昭反应极快地跳出了马身,好险没被骏马连带着一起摔在地上。他揽着玉昭,颇有些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玄色衣衫立刻沾染上了草皮和灰尘,还没等喘一口气,下一箭便又朝着他飞快射了过来。 尉迟信脸色一变,轻捷地又朝旁边打了一个滚,箭矢正好扎在了他刚才待着的地上。 他阴沉着脸,没想到谢岐追的这么紧,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一把拽起地上的玉昭,挡在自己身前,一边拔起地上的箭矢朝谢岐的马刺去,一边拖着玉昭一步步往后退,伸手放在唇间吹了个口哨,放出蛰伏在不远处密林里的死士。 “给我抓活的。”他放出狠话,带着玉昭走入密林。 玉昭看着谢岐拔出了腰间佩剑,与十几个黑衣死士缠斗在了一处,心里既为尉迟信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又揪着一颗心,忍不住为谢岐担心,一时间脸色煞白,全身发抖,竟是忘记了说话。 尉迟信带着她来到了一块高耸的大石,两人作壁上观状,将下面的打斗尽收眼底,他骂骂咧咧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很快恢复成衣服心情不错的样子,抹了一下她脖颈处的血,看了一眼沾满了血的长指,皱了皱眉头,又嫌弃地尽数抹在了她的脸上。 玉白的小脸像是绽放了几朵糜艳的红花,衬着她此刻魂不守舍的神色,带着几分凄艳的味道,美的格外惊心动魄。 尉迟信看了她的侧脸一眼,随即凑到她的耳边,两人挨的极近,轻佻的声音与此刻激烈的厮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他啊。” “罢了,看在你这么担心他的份上,不如我好人做到底,让你们两个一起做个伴好了,你看怎么样?” 玉昭急促地呼吸了一下,转头盯着他恶劣的俊面不语。 尉迟信眼看着底下的谢岐很快杀了一个死士,将死士的尸体挡在身前,为自己挡下胸前一击,回身立刻又斩杀了另一个死士,剑势又快又狠,他眉头微挑,但是压在她耳边的声音依旧轻松,“小美人,我说话算话,你可是要想好了。” 谢岐转眼又杀一人,将尸体狠狠踩在了地上,弯起箭袖揩了揩剑上的血,宛如地狱淬炼出来的鬼神,她眼睁睁地看着,耳边的轻佻声音又在此刻回响,“……想要活着,还是想跟他一起去死,我都能成全了你。” 玉昭听出他这句话的阴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尉迟信唇角弯着,继续想对她说些什么时,眼看周平和宋行贞两人追了过来,飞快加入了战场。他眉头一皱,立刻又将玉昭拽在了身前,弯刀甩出一道优美弧度,又横在了她的脖颈。 有了周平和宋行贞的加入,十几名死士不久便倒了一地。 周平一脚踩在一名死士的头上,发出咯嘣一声脆响,朝高石上大喝,“尉迟信,你搞什么名堂!” 尉迟信没想到谢岐会追的这么快,连带着他的手下也都这般神速,一时有些恼恨,但他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此刻就算多了两人也丝毫不慌,轻松钳制着玉昭,居高临下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谢三手底下两条听话的好狗。” 周平血气方刚,气不打一处来,囔声道,“你拿一个女人要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下来,我们两个单独比划比划!” “你?你还不配。”尉迟信哼笑,目光冰冷地转向周平身边的宋行贞,话却是对着周平说的,“你跟了谢三这么多年,是他手底下最听话的狗,主人家都要性命不保,我当然是不会放了你的。” 当年就是谢岐率领宋行贞带头冲锋杀进了西凉大营,生擒了哥哥,他对宋行贞的恨意一点也不比谢岐少。 “哟,这不是宋将军吗?”尉迟信的笑意更大,道,“你们家将军可真不挑,一个跟野狗抢食的穷叫花子,也能摇身一变扶成了主将,真不知道让我说些什么好。要说周平是条最听话的狗,你却连做狗都不配。” 宋行贞明显比周平沉得住气,这番话连周平都听不下去,他却是面色一变未变,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直直盯着他手里的玉昭。 尉迟信感受到了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故意将弯刀往玉昭玉一样白的脖子上摁了摁,鲜红的雪立刻再次顺着伤口淌了下来。 玉昭柳眉微蹙,闭着眼睛忍下,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谢岐和宋行贞的脸色齐齐一变。 尉迟信好奇地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他看了一眼谢岐,又看了一眼宋行贞,视线来回在他们两人脸上逡巡,“看来我刚刚说错了,宋将军。你不仅不是条听话的狗,还是条敢跟你家的主人抢食的狗。” 他用雪亮的刀刃来回拍了两下玉昭的芙蓉面,笑道,“瞧瞧,你的眼睛都快黏在我手里这个女人身上了,这个女人的生死,你很担心吧?就是不知你的主人,知不知道你心里这见不得人的想法呢?” 玉昭心里一紧,不去看宋行贞,更不敢去看谢岐的脸色,她咬了咬唇,挣扎了两下无果,只得转头无奈对身后的尉迟信急急道,“你要杀要剐,就给个痛快!” “这就急了?”尉迟信笑的像个无知无邪的少年,大手却是紧紧攥着她的双手,力道恨不得将她的骨头给碾碎,彰显出惊人的力量,贴近她挣扎的玉面,低笑道,“想不到你看着斯斯文文的,背地里却这么水性杨花,不知眼前这两个男人,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说罢,他又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哥哥被远在中原宫闱的谢泠芝勾的送了命的结局,在心里呸了一声,恶狠狠道,“一个个都没见过女人吗!” 周平拔出插在地上尸体的佩剑,在地上甩出一道血痕,一边为尉迟信的激将法不忿,一边试图以一己之力将这个话题转移过去,愤声道,“尉迟信,你拿一个女子要挟,算什么本事,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快放了她!” 尉迟信瞥了周平一眼,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真的被他转移了话题,他看着始终阴着一张脸的谢岐,挑衅道,“谢三,你当初如此辱我哥哥,就该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谢岐抿唇不语,拧眉盯着在尉迟信手里煞白如霜的玉昭。 一张芙蓉玉面因为惊吓变得煞白,上面还沾染着不知哪里来的血,更显糜艳。她纤细娇弱的身子挟持在男人身前,好像一只落入了鹰爪手里的无辜幼雀,又好似一只即将折断修长脖颈的高贵天鹅,下一刻就要坠入水底。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第一时间就追出来,他知道尉迟信费尽心思潜入车队不来暗杀自己,而单单将玉昭劫走,必定绝对不止这么简单。 他要利用玉昭来对付自己,引自己上钩;或者想的更可怕一点,他要当着自己的面,羞辱够了玉昭,然后再将方寸大乱的自己擒入手中,肆意折磨,最后再杀了价值利用完了的玉昭。 这两个想法,单单是哪一 个,都令谢岐呼吸急乱,胸腔沸腾。 谢岐盯着尉迟信,不屑地哼了一声,终于缓缓开口道,“成王败寇,那是他咎由自取。” “你哥哥当年阵前辱我,被我砍了头,好歹也是死得其所,我亦敬他是一条汉子,” 他话锋一转,看了一眼玉昭,又落向她身后的尉迟信,冷笑一声,原封不动的十足讥讽,奉还道,“没想到你比你那丢人的哥哥还要不如,净是做些偷鸡摸狗之事,你若真的想给你哥哥报仇,那就放了她,你我一对一决斗,你若是赢了我,也可以把我的头砍了当尿壶,你看如何?” 尉迟信满心满眼要活掳了他,并不与他逞一时口舌之快,冷笑道,“看来你对这女人果然不一般,这样好的一个把柄在我手里,我怎么能轻易放了她呢?” 他贴近玉昭,不怀好意地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高高抬头,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岐,“就是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还是心早就飞到了宋将军身上呢?” 他带着十足的困惑,又似乎十分善解人意,“不如这样吧,我亲自审问审问她,当着你们两个人的面剐了她,她痛的狠了,自然会愿意说实话,你觉得如何?” 玉昭只觉浑身恶寒袭来,脊背僵住,在尉迟信的手里一动不动,失神地盯着谢岐。 宋行贞面色亦一变。 谢岐八风不动,冷笑道,“一个女人而已,你想怎样,那就怎样吧。” 说完,他已拉弓引弦,对准了玉昭的心口。 听完这话,尉迟信和玉昭的脸色均是一变。 前者是高估了玉昭在谢岐心中地位的慌乱,后者则是不可置信的恐慌。 玉昭小脸雪白,还没从尉迟信那句半真半假的威胁里回过神来,便又不得不直直面对谢岐手里的箭矢。 谢岐阴沉着一张俊面,隐隐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目光冷漠地忽略了僵住了的玉昭,冰冷地看着尉迟信,道,“尉迟信,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追你追了这么远吧?” 他身躯微弓,劲健的上半身蓄势待发,小臂的肌肉迅速贲张,拉弓的手背青筋暴起,似乎蕴含着极其可怕的力量。 他将弓箭对准了玉昭的心口,那里也是尉迟信的心口。 他的声音冷漠如冰,眼神比声音更冷,“你知道我的箭术,也不必将她当挡箭牌,我不介意一箭射死你们两个。” “宋行贞,你好大的狗胆,”他鹰目冷鸷,又提高了声音,对一旁的宋行贞道,“我早就觉得你动机不纯了,竟敢肖想我的人,等我杀了这个不忠不贞的女人,再来好好找你算账。” 下一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偏了一下方向,只听“砰”的一下,突然松开了弓弦。 箭如离弦之箭,直直射向了玉昭。 玉昭冷汗直冒,眼睁睁看着裹挟着劲风如雷电般直直而来的弓箭,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尉迟信在她身后骂了一句,带着她快速跳开了高石,然而箭矢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扎向了玉昭右边的胸口。 玉昭只觉胸口像是被坚硬的钉子狠狠钉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立刻顺着伤口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痛的直冒冷汗,再也支撑不住,闷痛地哀叫了一声。 身后的尉迟信也不曾幸免,一瞬间的疼痛让他失力,松开了对玉昭的禁锢。 玉昭从半空跌落,眼见着就要摔到地上,宋行贞身影如疾电,在她落地之前扑过去接住了她。 尉迟信见人质已跑,愤恨又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全身是血、面如金纸的玉昭,随即又吹了一声口哨,比之前数量更多的死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这时欧阳瑾带领着护卫全部赶了过来,一边急吼吼掩护着自己,一边指挥着护卫加入战斗,一群人很快与冲出来的死士纠缠在一处。 宋行贞护着玉昭,持剑杀了几个死士之后,带着她冲出了包围圈。 尉迟信捂住不断冒血的伤口,且战且退,不甘心地咬牙朝死士们大喊,“紫衣服的那个给我留活口,其余的都给我杀了!” 宋行贞抱着玉昭,两人远离了战场。 他扔下佩剑,将她放在一块大石背后作为掩护,急急撕下衣角的衣裳作纱布为她止血,单手握住箭矢,想要给她拔出来,又怕冒然拔出血会流的更多,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没事,箭没有伤及部位。”他安慰她,看着面色惨白,痛苦地咬着唇,额头上不断冒着冷汗的玉昭,心中涌上无尽的自责与心疼,“沈姑娘,对不住了,将军刚才……” 玉昭痛的全身发抖,气若游丝,轻轻道,“我明白……” 宋行贞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她额头冒出的冷汗,犹豫着抬手想给她擦掉汗水,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忍住,卷起了箭袖,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为她拭去了额头的冷汗。 “你去帮他吧,不用管我。”玉昭轻轻道。 宋行贞眼神犹豫。 他清楚现在谢岐那边更需要他,可是他看着眼前面如金纸、若是他走了就成了孤零零一个人的玉昭,第一次难得的迈不动步子。 “你去吧。”玉昭催促。 宋行贞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起了身,又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待在这里别动,外面很危险。” 他一步三回头,又重新回来,解下了外袍,披在她的身上,丢下了一句,“放心,将军不会有事的。”说完便捡起地上的佩剑,回到战场加入了战斗。 玉昭倚在大石上,痛的直抽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才缓了缓。 伤口因为有箭插着的缘故,只有边缘微微渗血,不久便停止了出血,倒是没那么难捱了。 玉昭平稳着呼吸,双眼在不知不觉的疼痛里早就溢出了泪花,缓过那一阵头晕目眩的劲头,她睁着朦胧的双眼,静静听着不远处的刀光剑影。 大石天然地掩住了她娇小羸弱的身影,她背对着战场,听着身后一阵阵牙酸的厮杀声,以及一阵阵的骏马嘶鸣声。 马蹄感受到了地面不小的震动,说不出来的危险煞气让它们极度暴躁,都在不安地刨动着土地。 有几匹马甚至踏着步子,挤出了马群,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似乎发现这里还有个人,骏马又再一次受到了惊吓,嘶鸣不止,朝她的方向喷着响鼻。 玉昭盯着眼前的高大骏马,捂着右边的箭伤,鬼使神差地慢慢站了起来。 她骑过好几年的马。 及笄之前,父亲曾经送过她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教她打长安时兴的马球。 只是父亲病逝之后,她一个人在长安过得谨小慎微,从不显山露水,没有展露这个能力。 王家的众人、谢岐,甚至是嫁给了的孟文英,都没有见过她骑马。 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会骑马。 玉昭盯着眼前的骏马,又捂着伤口回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打的火热的一群人。 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眼下只有她自己。 她越过重重阻碍,在里面艰难寻找谢岐的身影。 但是在厚厚的枝桠遮挡之下,她并没有看到谢岐,倒是看到了宋行贞和周平。 宋行贞的出手方式不如谢岐激进狠辣,但是滴水不漏,面对三个死士,竟是游刃有余,丝毫不漏破绽,很快与周平里应外合,斩杀了一片,又朝另一边而去。 他们都很厉害。 这里的战斗,也并不需要她。 她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 玉昭草草看了一眼战况,收回视线,捂着胸口的箭伤,吃力地爬上了马背。 马背太过高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了上去,因为一系列动作,箭伤又崩裂开来,她痛的小声抽气。 中了箭的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谢岐的想法。 他是在尽力保全自己。 她捂住伤口,全身因为疼痛微微发颤。 可是她痛啊。 真的好痛。 玉昭牵着缰绳,用尽一丝气力踢了踢马肚子,转头最后看了战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一路朝前面的路疾行而去。 第47章 第47章把你自己赔给我 玉昭纵马离开,一路越骑越快。 疾疾的风吻着她的面孔,在她耳边嘶声低语,似乎在激励她继续前行。 右胸上的伤有了凉风的侵袭,钻心的疼痛渐渐抑了下去。玉昭捂了捂伤口处,手掌已经不再浸出新鲜的血。 她拽着缰绳,一路离开密林,直到耳边再也 听不到令人牙酸的刀光剑影之声,才略松开缰绳,缓了下来。 远去了枝桠遮蔽的层层小道,前路豁然开朗,马蹄声有节奏地响在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杂音,玉昭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出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真的就突然落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目标很明确。 她要离开这里。 宋行贞留下她一人离去,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有人顾得上她,她可以轻松地离开这里,不受任何阻拦。 玉昭顺着山路蜿蜒,举目望向并不熟悉的四周。 此处她并不知道是何地,但应该距离长安不远。 平心而论,她其实并不想回到长安。 她如今一个寡妇,身上的财物早被之前的山匪劫的身无分文,名声上又不好听,舅舅不一定会接纳她,而她也不想再去麻烦他们一家。 至于谢岐…… 眼前浮现出刚刚密林中激烈的厮杀战况。 玉昭蹙了蹙眉,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犹豫之色。 生死有命,她清楚留在那里也帮不了他。 她已经受他牵连,承受了无妄之灾,还生生受了一箭,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既然事先与他约定好了,一到了长安两人便分道扬镳,那么她提前离开……应该,也不算违约吧? 这样自我安慰着,玉昭含着隐隐的担忧和内疚,一路骑着马,顺着来时的路往前赶。 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回去找到秋胧,然后带着她一起离开。 然而回到原点时,整顿的地方空无一人,地上的篝火横七竖八散了一地,只余黑乎乎的焦炭,冒着丝丝缕缕的余温,几个帐篷大开着,似被人狠狠扫荡过,无论是秋胧还是春华都不见了人影。 玉昭眼前一黑。 她立刻慌乱了起来,围着地方焦急地转了好几圈,然而怎么都不见两人的踪迹。 她们去了哪里? 玉昭想到有可能被山匪劫持的可怕情况,又看了一眼地上并无血痕,强自按下六神无主的心绪,壮着胆子喊了两人好几声。 但她有伤在身,声音根本大不了哪里去。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强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玉昭咬了咬牙,捂着伤口“驾”了一声,马不停蹄朝另一条路而去。 她小心地避开那片密林,密林里传出来的声音好像小了一些,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骏马嘶鸣声,提示着那边还在缠斗之中。 不知行了多久,前面来到一处断崖,下面是潺潺的水声,看起来高不见底。 玉昭牵着缰绳,马蹄踌躇在原地,走投无路,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难道她要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吗? 可是秋胧春华下落不明,她真的狠得下心吗? 玉昭天人交战,终是咬了咬牙,策马重新返回回去的路。 背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如同鬼魅般跳到了马背上,大手覆上她的手背,拽着缰绳强行掉头,朝另一条路行去。 玉昭吓了一跳,费力地转过头去,看到是尉迟信那一张阴魂不散的脸,吓得花容失色,害怕地叫出了声。 “闭嘴!”尉迟信阴恻恻道,眼角处沾染上了几点血迹,白皙俊俏的一张脸显得像个修罗邪煞。 玉昭哪能再与他在一处,拼命挣扎,“滚开你——” 尉迟信见她举止激烈,强制地束住她的挣动,被她无意间碰到了不知哪里,闷痛地嘶了一声,阴沉着一张脸,试图用恶狠狠的眼神恐吓她不要继续轻举妄动。 玉昭吓得噤声,然而身子却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根本不愿意挨着他一分一毫,打定了主意离的他远远的,甚至不惜想要跳下马背。 尉迟信脸色一变,好险不险地弯腰揽住她要跳下去的腰身,将她再次放回到马上,惊魂未定地喝道,“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吼完之后,他突然止住,感受到在他手里簌簌抖动的身板。 女郎煞白着一张脸,唇上毫无血色,捂住伤口,似乎很是痛苦。 尉迟信摸了摸还插在她身上的箭,剑眉一皱,心中涌上一股不知是愧疚还是后悔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刚才与谢岐的狠话,她都听到了耳朵里,拿她当挡箭牌,她亦牢记在心中。 他搂住她的腰身,不让她再剧烈挣扎,薄唇附在她的耳际,语气带了点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讨好,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有你在,他们舍不得伤你的,我是真的不想这样的……” “你叫玉昭是吧?玉昭,我说话算话,跟着我离开这里,我就放你自由……” 玉昭又气又怕,浑身发抖,根本不再相信他的一句话,只盼着离这个瘟神越远越好。 伤口又在隐隐刺痛,不断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一条阴狠狡诈的毒蛇。 “……放开我,放我下去。”她颤声道。 尉迟信听到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嫌恶,对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莫名有些气恼。 “你一个弱女子,跟着谢三到底有什么好?”他竖起剑眉,急急道,“他都这样对你了,你就算回去了又怎样,也讨不了半点好处,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难道甘心吗?” 玉昭不怕死地壮了壮胆子,白着一张脸,与他商量道,“不用你管,你自己走吧,快放我下马。” “我……”尉迟信气结,想要继续对她说些什么,又抿住唇,狠狠踢了一下马肚子,咬牙道,“事到如今你我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想走,我偏不放!” 话还没说完,一道箭矢直直射了过来,箭似流星,狠狠射中尉迟信的肩膀。 尉迟信闷呼一声,顾不得去看身后来人,狠夹了一下马肚子,带着玉昭就往前方疾驰。 谢岐骑马急急追了过来,脸色阴沉如冰,犹如神兵天降,拉起长弓,又朝尉迟信一箭射了过去。 尉迟信又中一箭,堪堪躲开了致命部位,他狠骂一声,终是松开了缰绳,朝着旁边的密林里一跃,轻巧地逃了进去。 骏马嘶鸣一声,不知在尉迟信手里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调转了方向,没命地朝前面的断崖撒着蹄子奔去。 玉昭惊慌失措,赶紧勒紧缰绳,然而骏马好似全然发了疯失了控,完全不听她的指挥,差点就要把她掀下马去,又顺着缰绳把她狠狠拽了回来。 玉昭反应不迭,刚才与尉迟信挣扎一番,身上早就没有了一点力气,眼睁睁地连人带马摔下了前面的悬崖。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已经预示到了自己即将粉身碎骨的结局,耳边似乎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大声呼喊声,但是她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这样跟着马一起摔了下去。 在她跌下断崖的那一刻,背后突然覆上一道炽热坚实的怀抱,她感到有人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摁在了怀里,随着她一起下坠。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刀锋般剐蹭着她的脸颊。 玉昭紧紧闭着眼,感受到自己的整个躯体都在脱离自己的灵魂,灵魂往上飘起,躯体却在坠落。 在即将面临死亡的这一刻,脑海走马灯一样炸开,她回顾起了自己这短暂又飘零的一生。 她出生丧母,及笄丧父,到了长安寄人篱下之后,又阴差阳错之下间接害死了自己的表哥,被赶出了家门。 嫁了人之后,夫君缠绵病榻,也在几年后撒手离去。 从江南,到长安,再到幽州,她辗转了三个地方,可是哪一个,都不是她的安身之处。 她才二十二岁,便落得了个亲人皆散、孤苦一生的下场。 她受够了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想要脱离曾经的一切,带着秋胧准备余生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 然而上天连这一点希冀都不留给她。 即将命不久矣,她应该好好回顾以往,嗟叹命运的不公,并且祈祷能够在接下来的往生路上,好好求一下阎王爷,得到一个好的来世与前程。 可是脑中白光一现,生死一线之间,她想起的却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她在想的是,眼下这个情境,多么的似曾相识啊。 她绝望地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 五年前。秋。 王玉楼行了冠礼之后,婚姻大事便提上了 日程,王宜兰王汝芝两人的婚事也紧随其后,王家上上下下开始热火朝天起来。 孙氏铆足了劲,想给王玉楼找一个门当户对、又温顺贤淑的妻子,带着王玉楼频频参加长安的各种交际场合,对着长安的各路贵女上下品评一番,可谓是挑花了眼。 王玉楼抱负高远,无心于婚事,又拉不下脸来拒绝孙氏,无奈之下只得拉着宜兰汝芝两个妹妹打起了掩护。 又不忍撇下玉昭一个人在家,好说歹说,大节小会也都拉上了她参加。 玉昭依旧终日窝在浣水阁里,攥着谢岐给她的传家玉镯愁容满面,像是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她想找个机会再还给他,可是自打那夜之后,青年没头没脑地将这个玉镯丢给了她,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再也不曾爬过她的墙头,像是真的信守了诺言。 她心中无奈,听闻表哥又要拉上她与两位姐姐去参加什么秋猎会,张口便要拒绝,但是话到嘴边,顿了一顿,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她在想,这种野猎活动,谢岐肯定会参加的吧。 到那时候,她不如寻个机会,顺理成章地把这个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镯子还给他。 玉昭下定决心,当日便跟着两位姐姐坐上了马车,去往了围猎场。 她将装着镯子的小方盒小心地放在了身上,与两位姐姐附和赔笑,一路惴惴不安。 她心绪有些复杂,既害怕被两位姐姐发现了不好收场,想要赶紧还给谢岐;又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洁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起厚重的斗篷,摩挲在小小的方盒上,默默感受这即将失去的触感和温度。 围猎场上集结了一众长安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气韵不一,各有风华。 谢岐果然位列其中,英姿飒爽,神勇非凡,一出场便万众瞩目。 他骑在一匹漆黑油亮的高头大马上,身姿颀长挺拔,虚虚牵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在茫茫人群中精准地攫到了她,淡淡的眸光一亮,勾唇一笑。 玉昭躲在表哥身后,极力隐藏着自己,心口砰砰直跳。 几声响亮的铜锣声过后,马上的热血儿郎们抖擞精神,鱼贯而入,骏马嘶鸣,依次踏入猎场。 约定时分已到,谢岐拔得头筹,猎得最多的猎物,获得了御赐的金羽弓作为彩头,满堂叫好声中,一众贵女们轻掩朱唇,眼中的爱慕之色愈发浓重。 回程的路上,他借故找王玉楼谈笑的间隙,悄悄凑到了她的身边。 少年心性,掩不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邀功,一双桃花眼亮亮的,“我今天厉不厉害?” 玉昭红着脸点了点头,下意识摩挲着怀里的小方盒,想要还给他,偏偏周围人多眼杂,她抿了抿唇,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私相授受,只得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也许是看谢岐只找她说话,王汝芝王宜兰丢下了她一人,气呼呼地坐上了孙氏的马车。玉昭独自坐在马车里,透过一线晃动的轿帘,瞧瞧看着他与表哥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不知聊着什么,他仰头大笑,爽朗笑声传了很远。 她抿了抿唇,心里只觉得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小心地攥着小方盒,一颗芳心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砰砰乱跳。 到了中途,路上突然出了事故。 皇家猎场,重兵把守之下,仍然有山匪蠢蠢欲动。 那时的西凉军,狼心野心便初现端倪,只是无人真正将这一小事放在心上。 各家的家丁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与山匪厮杀在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 王青嘉派所有的人手护住孙氏的马车,忘了孤零零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玉昭。 山匪跳上了她的马车,看到了躲在马车里面花容失色的小娘子,惊的持刀楞在了原地,随即狞笑一声,饿虎一般朝她扑来。 玉昭惊慌不迭,听到了表哥和谢岐的高声呼喊,选择自保地跳出马车,却躲闪不及,连人带马翻下了悬崖。 紫衣玉带的青年风驰疾走般推开了重重阻碍,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坠下悬崖。 却说那悬崖看着虽险,底下却是一滩柔软的滩涂,两人有惊无险地齐齐摔下悬崖。 玉昭头晕眼花,被焦急的俊美青年推搡着醒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坐起身来,举目四望,看到四周荒野萋萋的一切,明白自己刚刚是死里逃生,眼前一黑,悲从中来,红着眼睛落下泪来。 谢岐方寸大乱,着急忙慌地擦着她的眼泪,心疼的不行,偏偏又耐着性子用温和的口吻一遍遍地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耐心等等,会有人来找她们的。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王家怕失了名节,孙氏又素来不喜她,或许不会尽心尽力地找她,但是有谢岐一起在的话就不一样了。 他是贵妃最疼爱的弟弟,侯府也不可能放任这么个金尊玉贵的世子不管的。 想通了这一关节,玉昭不禁松了一口气,默默接受了他解下来披在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不得不卸下男女大防,打起精神来,与他沆瀣一气。 马车被翻,两人在野外度过了将近一夜。 悬崖下面很冷,玉昭裹紧了大氅,全身上下变得暖暖的,连带着那点惊吓也被压了下去,想到刚才少年不顾一切拽着她跟着摔了下来,心中只觉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谢岐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金汤匙里泡大的公子哥来来回回捡了不少木柴,手忙脚乱地忙活着,半天都没有打着火,抓耳挠腮,喃喃自语,“见鬼了?怎么不着火?” 她咬了咬唇,抬手止住了他继续加柴的动作,从里面慢慢抽出几根黑黢黢的木头,丢在了一边,小声解释道,“这种木头不好起火的,先放轻一点的。” 说罢,她红着脸,在谢岐的注视下,轻轻挑出几个轻一些的木头,又走去旁边拿了一团沾满羽毛的鸟窝,让他再试试。 谢岐欣然接受,拿起火折子,划动了一下,果然点燃了。 他在簇簇的火光下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昭昭,你可真有办法!” 玉昭愣愣地看着他。 谢岐赶紧住了嘴,知道自己是把心里头的称呼喊了出来,连忙叫苦,有些不好意思,闷头只管生火。 玉昭也似是受了惊,微赧地红了红脸,咬唇不语。 悬崖距离猎场有些距离,两人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前来营救。 谢岐心不在焉地翻着火,悄悄觑了觑一旁坐着的玉昭,享受着两人之间难得的独处时间,心里甜滋滋的。一边希望王家能够早早来人,将受惊的她接回家去好好安置,一边又希望他们最好不要这么快就找过来。 玉昭靠着火堆,静静地取暖,一语不发。 两人没说什么话,却是格外的和谐静谧。 “糟了。” 谢岐竖起耳朵,听到旁边的她突然小声叫了一声,他连忙转头,便看到女郎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掏向了素色的斗篷,像是急急在找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谢岐好奇,又控制不住地悄悄偷看。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郎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虽然不是他想的那样,但还是觉得一阵眼热,悄悄红了红耳朵。 玉昭在自己的衣裳里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那一个小方盒,顿时六神无主。 她站起身,开始沿着周围到处去 找。 谢岐看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着什么,也跟着站了起来,跟随着她的脚步,低下身好奇问道,“你怎么了?找什么呢?” 玉昭找了半天,把自己刚才下落后所在的地方仔仔细细全部找了一遍,仍是没有发现半点踪影,一时心灰意冷,身子一软。 跟在后面的谢岐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他那时身板便十分高挑,比她足足高了两个头的身形稳稳扶住了她,将她抱回到了温暖的火堆旁,扶她坐正,却是不忍撒手。 手指暗暗摩挲着女郎不盈一握的腰肢,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只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强自按捺下不该有的念头,缓声问道,“玉昭,你怎么了?” “我……”玉昭苍白着一张小脸,失神地看着他,“我好像把你的镯子给弄丢了……” “什么镯子?”谢岐下意识问,随即反应了过来,“哦,那个啊。” 他心里倒不觉得很可惜,只是觉得十分感动。想不到他给了她那个镯子,她还真的贴身戴在了身上,可见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尖上。 “一个镯子而已……原也不值得什么……” 他柔声安慰她,想要驱除她心里的愧疚,一颗心像是吃了蜜一样,却听到她带着哭腔打断了他,涩声道,“我今日放在身上,想要见了面还给你的,没想到,却被我弄丢了……” “……什么?”谢岐大惊,随即剑眉蹙起,有些不悦道,“我不是把它给了你的吗,你又还给我作甚?” 玉昭丢了他的东西,本就愧疚的不行,又见他此刻俊面微沉,一颗芳心更是七上八下的,哆哆嗦嗦道,“我……那个镯子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 谢岐听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本来就不愿意收,想尽办法要再退还给自己。 刚才的猜测,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谢岐心里有些发苦,但看着她此刻慌成一团的凄美小脸,却也不忍说些什么,想要安慰她几句,也终究是张不开嘴。一时楞在了原地。 玉昭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红红的眼睛满含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那个镯子……一定很贵重吧,我该怎么办才好……” 谢岐恨恨地往火堆里丢下几根木柴,直直盯着窜起的火舌看,一颗心又苦又酸,强颜欢笑,安抚道,“没事,丢了就丢了,那镯子也不值几个钱……” 他顿了顿,皱起剑眉,突然之间却又转了话锋,道,“只是,怎么说也是我祖母的遗物,就是有点对不住祖母她老人家……” 果然,话音刚落,美人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浓,怔怔落下泪来。 谢岐心里一急,却也不得不忍耐下来,不忍心看她落泪,硬着头皮,认真地盯着火舌,半真半假道,“那可是我祖母临走之时,千叮咛万嘱咐留给我的,说是……” 他游移着视线,不敢去看她,心里一横,瓮声瓮气道,“说是……留给未来孙媳妇的见面礼,如今你将它就这样丢了,我怎么向她老人家交代?” 玉昭止住了哭,愣愣地看着他。 她安静了片刻,见他没有说话,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衣袖,耳根飞快地红到滴血,红着一张薄面,小声恳求道,“那我……我再赔你一个,不行吗?” 谢岐狠了狠心,怕被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又给勾的方寸大乱,违背了自己的好算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梗着脖子道,“不行!这可是我祖母的遗物,怎么能与别的俗物相提并论?若是我拿别的镯子去换你父亲留给你的镯子,你又肯吗?” 玉昭又想起父亲留给她的、却碎成了两段的镯子,不禁黯然神伤,按下心酸,忍着女孩家的羞耻,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那你想要如何?” 谢岐见自己找到了主动权,心下大喜,强自捺住心头的激动,觑了她一眼,瓮声瓮气道,“我祖母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熬到我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成家的那一天,若是能看到我找到个可心意的姑娘喜结连理,她也能含笑九泉了,给她烧多少金山银山都不换。” “她把这见面礼留给了我,我又给了你,你却给弄丢了,你自己说说,该怎么办吧?”他看着玉昭苍白震惊的一张芙蓉玉面,又是心痛又是暗喜,痛下决心,一鼓作气摊开道,“索性就嫁了我,跟我祖母她老人家好好赔个不是,遂了她的心愿,她老人家想必也不会怪你了。” …… 玉昭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 回忆戛然而止,她撑着浑身的酸痛,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 “你醒了?” 有人凑到了她的身前,扶她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像是松了一口气,低磁的声音缓缓道,“还好,不是发烧。” 逐渐清晰的视线中,玉昭看清了来人。 一样的俊美面孔,锐利的眉眼,可是周身的气息已与五年前完全不同。 褪去了张扬与青涩,变得深邃、厚重,坚不可摧,经历了数不清的千锤百炼,成为了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真正成熟了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玉昭怔怔地看着谢岐,眼尾逐渐发红。 眸中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又有物是人非的恍惚。 似是而非的场景,跨越了五年的时间,又再次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斗转星移之下,像是对她开了一个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的玩笑。 上天或许还是善待她的。 这辈子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又再一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第48章 第48章把衣裳脱了 玉昭回过神,才注意到谢岐此刻散着头发,赤着上半身,露出性感的锁骨和精健的腹肌,两人此刻像是待在一个山洞里。 她连忙移开视线,脸红成一片,蹙了蹙眉,觉得有些奇怪,又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 不看不觉得,一看倒好,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赤身果体的身上只裹了件谢岐的外袍。 她大惊失色,动作飞快地裹紧外袍,将自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抬起头来,又惊又羞地盯着谢岐,“你!” 谢岐轩了轩眉,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又觉得她此刻的样子难得像个炸毛的兔子,一时心里痒痒的,于是耐着性子,对她简单解释道,“我们从断崖上摔了下来,跌进了水里,你全身都湿透了,我怕你伤口感染,就给你脱了衣服烤干。” 怕她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火堆上架着的衣服,神色自然。 玉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衣裳,明白了他所言非虚,松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一角时,她愣住。 看着摊在木架上的那一件玉白色的小衣,她红了红脸,没来由一阵臊的慌。 她讷讷地挪开视线,滚烫顺着全身,快速爬上了雪白的脖颈和玉面,想要说声谢谢,又实在有些说不出口,索性垂下了眼,安静闭着嘴,一语不发。 谢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在火舌中反复烤着匕首,然后磨刀霍霍朝她而来。 玉昭惊慌失措,下意识拢紧了外袍,仓皇朝后面挪去,可惜后面是坚硬的石壁,她退无可退,只得白着一张脸,颤声问道,“……你做什么?” “把外袍脱了。 “谢岐催促道,“给你取箭。” 许是有些着急,他的剑眉拧着,脸色有些冷,衬着手里那把带着寒意的匕首,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惹。 玉昭一颗心突突直跳,美目游移着不去看他,红着脸镇定下来,声音细若蚊蚋,“那我先把衣裳穿上……” 谢岐却是等不得了,这就要作势一把扯开,“羞什么?你全身上下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玉昭听到这话,小脸更是通红,死死护住,不教他得逞,“别,不成……” “不成什么?”谢岐有些恼,冷声道,“是你的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玉昭哑口无言,心想我成了这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觉得他简直就是倒打一耙,不过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做最后的坚持,忍着羞道,“至少……至少让我把小衣穿上……” 谢岐满心满眼快点给她取箭,不好跟她继续拉扯下去,为了不耽误时间,只得不甘不愿地遂了她的意,从木架子取下她的小衣,刚要递给她的手指又停下,贴心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给你穿?” 玉昭耳根通红,连忙道,“不、不用……” 怕他真要给自己穿,她赶紧从他手里快速拿过小衣,红着脸,又轻轻抬睫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你背过身去。” 谢岐一个头两个大,心想以她的性子若是不穿个衣裳遮一遮的话,就绝不会让他取箭,只得认命地背过身去,不忘催促一句,“那你快点。” 玉昭忍着满腔的羞和痛,香舌咬着系带,用另一条灵活的胳膊快速穿好了小衣,又看到底下光溜溜的两条腿,终究是没胆子再让谢岐把裤子给拿过来,心一横,用他宽大的外袍严严实实地盖住下半身,柔柔怯怯道,“我好了……” 谢岐立刻转过身,低头凑近她插着箭的右边身子,轻轻拔开小衣一角,仔细看着上面的伤口。 洁白如雪的肌肤上,横亘着一支冷冰冰的箭矢,像是在价值连城的工笔画上,凭空撕裂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惊心动魄,暴殄天物。 伤口周围有了水的浸染,变得红肿软烂。 谢岐拧起眉,一阵阵心疼和愧疚涌上头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咬着牙,几乎不敢去看玉昭的脸,但还是得硬着头皮抬起了手,覆在伤口之上,长指捏起箭矢,试探性地左右松动了一下,不出所料地立刻听到了玉昭隐忍的闷痛声。 插在身上的时候不觉有什么,此刻硬生生地拔出来,玉昭疼的瞬间白了脸,额头出了冷汗,下意识掐紧了手心。 谢岐悔不当初,急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强自维持着冷静的面色,伸手把木架上自己的里衣拿了过来,快速撕成了几条充作纱布,又把剩下的团了一团塞进了她的嘴里。 他低头贴近她的唇,摸了摸她的鬓发,按捺着心绪,对她轻声道,“我现在要把你体内的箭给拔出来,你痛的话就咬衣服。” 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他狠下心肠,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一张泫然欲泣的错愕小脸,两指捏紧箭矢,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其拔了出来。 “——!!!” 玉昭扬起玉颈,一瞬间冷汗涔涔,两行清泪从眼帘簌簌滑落,似是被折断了脖颈的脆弱又凄美的天鹅,失去了最后的生命力,缓缓倒在了地上。 染血的箭矢沾着新鲜的血迹,被一把丢在了地上。 谢岐急急捞起她倾斜的娇躯,心中又涩又痛,顾不上安慰她,将她小心地倚靠在了石壁上,动作飞快地用纱布止着血,又用匕首有条不紊地剐去泡软的腐肉。 玉昭痛的几乎昏死过去,眼泪止不住地顺着瑟瑟发抖的睫毛流下,身子在剧烈的痛苦中颤抖不休。 谢岐面无表情,强硬地制住她的挣扎,拿着匕首的手又快又稳,收拾完伤口后,又掏出金疮药,细细扑撒在上面,然后快速用纱布将伤口缠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的全身早已是出了一层汗,扔下匕首,终于流露出心疼的本色,将打着冷战的人儿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拿出她嘴里的里衣,一把甩在了地上,随即将自己的胳膊送了过来。 “昭昭,我知道你心里疼,你若疼不过,就咬我的肉解恨吧。”他涩声道。 见她牙关打颤,紧紧闭着眼睛,不为所动,谢岐急了,硬生生把自己的一侧胳膊塞进了她的小嘴里,不断示意道,“放心,你就算给我咬下一块肉来,我也绝无二话。” 他这么说,其实心里也藏着私心。 这事虽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却终究是他不对。 若是玉昭因为此事记恨了他,也无可厚非,但是若是任由她憋在心里,只能越来越坏。 不如让她趁此机会发泄出来,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也算是挽回一点他在她心里的恶劣印象。 这么想着,谢岐心里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想着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做文章了。 玉昭迫不得已,只能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他,心里又气又好笑。 她咬他的肉做什么? 却见他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一个劲地让自己咬,不知怎么被鬼迷心窍了,她心中一动,真的有些意动。 是他将自己害成了这幅模样的,她怎么就咬不得了? 她痛成这般,就不能让他品尝一下其中滋味吗? 这么想着,玉昭不再客气,真的闭合牙关,用力咬上了他的胳膊。 她没有留力,几乎是甫一张口,他的胳膊便立刻见了血。 谢岐眉头也没皱一皱,温柔地抚了抚她汗湿的鬓角,甚至下意识将自己硬邦邦的肌肉放松,不至于让她硌牙。 玉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浑身上下也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不知咬了多久,她筋疲力尽地松开了嘴,侧了侧小脸,喘着气想要接着闭眼休息,却被谢岐捧起了汗湿的小脸,低头杂乱无章地吻了下去。 “昭昭,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亲,哆哆嗦嗦地吻着她冰凉的唇,吻着她湿涔涔的小脸,借此机会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也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他内心滔天的愧疚。 两人一直待在了山洞里。 谢岐不断检查她的伤口,一遍遍解开纱布,细致地往上面扑撒着药粉,反复几次之后,见伤口不再溢出新鲜的血,终于如释重负。 玉昭被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元气大损,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壁闭目假寐。 傍晚已至,她是被一阵动静吵醒的,轻轻掀起眼皮去看,看见谢岐正在一旁坐着生火。 白天的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他又跑出去捡了很多木材,将一堆干枯的树叶放在星星点点的火堆上,等到起了火之后,再熟练地放上了几块被虫子啃空了的木头。火苗立刻窜起,越烧越旺。 玉昭静静睁着眼,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拿起一旁较为厚重的木材,夹起一个高高的火堆,火苗烧的更高更旺,整个山洞立刻暖烘烘了起来。 他没有事。 真好。 玉昭看着看着,思绪飘忽,又忍不住想起了五年前。 那时他们双双坠落山崖,也是如此这样,在昏暗里报团取暖。 久等家人不至,玉昭又冷又怕,肚子偏偏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异响突兀地响在安静的空气中,她赶紧捂住肚子,尴尬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青年模样的谢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玉昭不知所措地蹲在原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心中又酸又苦,怕他就这么丢下自己不管不顾。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谢岐看作了同一阵营的伙伴,一想到他也许丢开了自己的这个可能性,她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等半天,青年却拎着一只野鸡回来了,几步走近她,喜滋滋地正欲跟她分享,低头却看见了她眼角上挂的泪水,着急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玉昭见他去而复返,心里欢喜,赶紧擦了擦眼泪,又觉得有些丢人,咬了咬唇,声音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娇弱和委屈,“……你做什么去了?” 谢岐一惊,教她这句话听的心里又麻又酥,拼命忍住翘起的嘴角,甩了甩手里的野鸡,得意洋洋道,“你不是饿了吗?我给你烤鸡吃啊。” 金尊玉贵 的小侯爷没有做过饭,手忙脚乱给野鸡拔完了毛,结果最后又给烤成了糊的。 他自知失败,攥着黑乎乎的烤鸡,不好意思拿给玉昭吃,脸皮臊的通红。 玉昭见他窘迫,不忍辜负他的好心,抿了抿唇,大着胆子将他手里的烤鸡轻轻夺过,别着鬓发,低头咬了一口,在他的注视下红着脸慢慢咽下。 她举着烤鸡,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好吃的。” “真、真的吗?”谢岐傻傻地盯着她,受宠若惊之下竟然有些结巴,模样看起来有些好笑。 “嗯。”玉昭轻轻点了点头,将烤鸡的另一边递给他,“不信……你自己尝尝。” 玉昭已经忘记了谢岐当时的品评。 但她想,那个没滋没味的烤鸡的味道,她会记住一辈子…… 许是心中有愧,谢岐对玉昭极尽体贴,吃饭喂水换药全部亲力亲为,不让她动一下手。 若非玉昭坚持,她确信自己如厕,他也得一错不错地跟着。 玉昭不习惯他这样,等到天更加黑下去,借着如厕的借口,一个人偷偷出了山洞。 她的绣鞋在被尉迟信抓走时便丢了一只,又与谢岐双双落下了断崖,两只绣鞋早已一只也不剩,只得咬着牙,赤着玉足走在地上。 雪白纤巧的玉足一步一步踩在柔软的地面上,脚步轻轻的,雪白与黝黑,极致的黑与白,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玉昭走到溪水边,跪了下去,借着干净的水洗了一把脸,漱了漱口,又拿起帕子,一只手轻轻拧湿,轻轻擦在脖颈处。 擦干净了脖颈,她又忍不住掀起外袍,看到伤口下面堆积的淡淡血水,蹙了蹙娥眉,一颗爱洁的心再也忍不住,干脆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忍着羞解开了外袍,轻轻擦洗了起来。 许是久等不至,谢岐不放心地跑出山洞,到处找她。 “昭昭?昭昭?”他在寂静的空地处扬声唤她。 他担惊受怕,生怕她遇到什么野兽,一个人应对不来,一想到这种情况,他脚步急促,更加慌乱地找着她。 来到一块溪边大石时,他隐隐看见了躲在里面的一抹纤巧身影,心中大喜,刚想迈进一步,却听到颤抖的声音轻轻道,“……别过来!” 第49章 第49章偷情 谢岐听到她非同寻常的语调,虽觉诧异,但还是乖乖住了脚。 “昭昭,你在干什么?” 玉昭双臂护着胸口,无措地咬了咬唇,当然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能紧紧躲在大石后面,羞急道,“……你先……你先走开,我马上就回去。” 她因为擦身方便,将他的外袍放在了大石上,此刻全身上光溜溜的。 又怎么能让他过来? 谢岐听到她无恙,放下心来,焦急的脸色缓了缓,又很快发现了大石上的外袍。 他蹙起眉,回想起过来时似乎听到的哗啦啦的水声,又意识到她刚才难以启齿的语气,转念一想,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立刻冷了脸,训斥道,“胡闹!你大伤未愈,这水又这么凉,怎么能下水洗澡呢?” 大石后面传来一道娇娇怯怯的声音,“……我知道了,这就好了。” 谢岐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再接着教训她几句,终究是不舍得,只得忍气背过身去,催促道,“那你快点穿,我等你。” “……好。”声音怯怯小小的,答应的很快。 谢岐只好抱起双臂,站在大石后面等待着,等待的时间里,一双黑靴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听着她在另一头窸窸窣窣套衣服的声音,剑眉一松。 他动作一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干嘛要这么正人君子? 她刚才衣服都脱了,分明是一丝不|挂。 谢岐愣在原地,一颗心简直心猿意马,只恨现在不能冲过去,白白错过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他正暗自悔恨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急促呼吸了一声,惊恐地颤声唤他,“谢……谢岐!” 谢岐眸光一变,立刻转过身去,“昭昭,你怎么了?” 他再也顾不得,想也不想地几步越过大石,冲到了她身边。 玉昭仓促地捂着外袍,花容失色地盯着脚边,一只扭曲窄长的蜈蚣正在地上缓慢蠕动着,马上就要爬上她的脚背。 谢岐看清地上的来物,眼疾手快地扔出匕首,将蜈蚣迅速一分为二,弯腰拾起匕首,将死去的蜈蚣挑开,远远扔到了一旁。 “别怕啊,没事了。”他收回匕首,将匕首熟练地插回到腰间,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拍着拍着,又渐渐感到哪里不对。低头一看。 一大片雪肤映入眼帘,沟壑若隐若现,正对他的眼底。 玉昭意识到不好,红着脸,赶紧重新将外袍拢紧了,身下两条又白又直的长腿却又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她咬了咬唇,更觉尴尬,又重新将双腿缩了回去。 他穿着刚刚好的外袍,穿在她的身上却是甚为宽松肥大,不像是穿,更像是套,拖在地上松松垮垮的一大截,一个不小心便会泄露春光。 玄黑冷硬的颜色,包裹着里面洁白柔软的娇躯,极致的黑与白冲击。 谢岐默默挪开视线,咽了咽唾沫。 他怎么觉得她此刻衣衫整齐,却比一丝|不挂更勾人了呢? 他飞快稳住心神,重新恢复了面色,这才注意到玉昭赤着的一双玉足,玉足上已经全是泥点。 他拧了拧眉,抬起脸,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玉昭低下头去,惊慌无措地咬了咬唇,蜷缩地叠起两只玉足,掀起外袍,试图欲盖弥彰地遮住,模样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谢岐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自己则坐下去,将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撩起她身上的外袍,将女郎纤细的两条脚踝泡在了溪水里,开始仔仔细细地给她洗脚。 玉昭红着脸拒绝,顾不上羞耻,赶紧道,“我……我自己来。” 谢岐却一只手攥住她的脚踝,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掬起一把清澈的溪水,轻轻浇在了她的一双玉足上。 脚趾感受到了窸窸窣窣的酥麻,玉昭下意识地蜷紧了脚趾,浑身绯红滚烫,只觉得说不出的羞人。见挣脱无用,只得自暴自弃地躲在他的怀里,移开美目不再多看,任由他动作了。 白生生的玉足一点一点洗去了泥泞污洉,放在男人宽大粗糙的手掌上,像是褪去了灰尘、白璧无瑕的无上明珠。 洗干净了,谢岐却是不收手,假公济私地摩挲着一对雪白优美的玉足,眸光微闪,心绪逐渐飘忽。 小的时候,他总是有事没事爱往二姐的闺房跑。 有一次,他看到她正沾着类似口脂一样的盒子,往脚指甲上涂着什么东西。 白嫩优美的玉足,衬着鲜红的颜色,看上去赏心悦目。 谢泠芝不拘小节,又念他年纪小,微笑着问他好不好看,还细心地告诉他,那叫丹寇。长安的女郎都喜欢这么涂。 他那时懵懵懂懂,并不觉得有什么,很快就忘了。 但是此刻看着玉昭的一双纤纤玉足,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又回想起了这一画面。 他觉得,那样鲜艳的丹寇,她若是涂上去,必定比姐姐更好看。 谢岐俊面微沉,颇为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脚,拽过外袍给她擦干净,又洗净擦净自己的手,将掌心搓热,捂在她的脚底,为她传输着热量。 他的大手热乎乎的,热度顺着脚底慢慢传至她的四肢百骸,一点点融化她周身的冰冷。 而玉昭想的则是另外的事。 小时候,父亲就训诫过她,女子的玉足十分重要,和贞洁一样,都需要牢牢的守住,只有最亲近的 人才能拥有。 而谢岐,不仅看过了她的脚,还摸过,洗过…… 她与孟文英都没做过如此亲密之事。 不过他夺走的,又何止这一样? “光着脚就这样走在地上,若是寒气入体,就你这身板,万一风寒脑热的,又是一顿折腾。”谢岐板着脸教训着她,不过动作却是耐心细致,不放过白皙的脚底一处发冷的死角。 玉昭想着父亲,一张玉面火辣辣的,又想起自己与谢岐做过的那些无媒苟合之事,更是无地自容。 日后到了地下,她根本无颜面对父亲。 她松开他的手,挣扎着想要躲开,动作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东西。 她僵住,垂下美目,看向他的腰腹。 随即整张脸,迅速烧红。 “我……我……”她美眸发颤,胡乱看向别处,口齿开始不受控制地结巴。 谢岐面无表情,神色没什么异样,好像尴尬的那个石更物不是他身上的似的,继续低眉顺眼,给她揉搓着玉足,直到两只脚底被他搓的热乎乎的,才松了手,小心地将她的双足藏在了衣袍里。 玉昭尴尬的不行,一双美目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他的脸上看,红着一张脸,声若蚊蚋道,“那个,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谢岐却这时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表妹,急什么?” 玉昭吓得不敢说话,心中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眼前的男人幽幽道,“表妹这脚是暖和了,身上却还是冷冰冰的,我也得好好揉一揉。” “什……什么?”玉昭又惊又羞,连忙躲开,张口便拒绝,“不用……不用了……” “表妹跟我客气什么?”谢岐攥住她挣扎的脚踝,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将其贴在脸旁,侧过脸缓缓亲了一口,又转过脸来,目光灼灼,“这点举手之劳,我还是十分乐意效劳的。” 他的力气十分之大,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挣扎,将芳心大乱的女郎不容抗拒地放倒在大石上,随即挺起长身,修长手指缓缓放在了自己外袍的盘扣上。 玉昭像是被定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条不紊解开了身上外袍的动作,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挣扎。 谢岐扔开外袍,将其垫在玉昭身后,随即换上一具更为滚烫温暖的身躯,握起纤细的脚踝,低头亲了一口雪白的脚背。 他俯下身,攥着纤细雪白的脚踝,不容抗拒地、缓慢地,顺着脚背细细密密地亲了起来。 他从未如此温存,似乎又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意味。 玉昭捂住唇,小声地隐忍,感觉似乎正被一团无名火幽幽点燃着,玉腿抖动挣扎着,想要躲开他的触碰,却在不知不觉间搭上了男人拱起的宽阔肩膀上,而他的头正好埋了下去。 玉昭睁大美目,猛地弹了起来,急促地喘了一口,“别——” 下一刻,她似痛苦又似刺激地扬起了修长脖颈,在夜色下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整个人好似失去了力气,软软地歪了下去,像是一条抛在了岸边、濒临死去的美人鱼。 而他就是那个表面虔诚无此、却行为恶劣,暗地里引她堕落的卑耻人类。 玉昭紧紧捂住唇,手指无处可去,只得紧紧抓着他的皮肉,留下一道道难耐的抓痕,羽睫在极致的感受下洇出泪花,整个身子都红成了煮熟的虾米,在灼热的气息中变得痉|挛甜蜜。 谢岐停下,终于抬起了头。 天旋地转之间,玉昭似乎听到了大口吞咽的声音,混着溪边的起伏浪潮,一点点响彻在夜里。 她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潮汐回落,瞧着他滚动的喉结,终于绷不住地哭出了声。 她大为震惊地瞪着他,又羞又耻,崩溃道,“你怎么能够这样……” 谢岐抬起手臂,缓缓擦了擦唇,极为缓慢的慢动作,像是刻意要让她看清似的,一双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像是在回味着什么琼浆玉液。 他不顾挣扎地凑到她的身边,俯身欲要吻她,“甜的,表妹尝尝。” 玉昭躲瘟神一般扭了过头,耻的浑身颤抖,嗔道,“我才不要……”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样子有多么美,莹白的肌肤映在冷清清的月光下,玉腮染了些云消雨歇的粉,眼神丝丝入扣,迷离又慵懒,又冷又欲,又羞又嗔,好似堕落下凡尘的九天神女。 谢岐拂了拂她汗湿的额发,将它别到耳后,又滚了滚喉结。 他灵活地翻身,两人调换了个位置。 玉昭玉面一白,大受刺激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箍住腰肢动惮不得。 “谢岐……”两人此刻她上他下,她不知所措,完全受不得这个姿势,红着脸斥道,“你别闹了……” 软绵绵的娇音在他听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威胁力,谢岐咧嘴一笑,颇有些放肆张扬的少年气,露出一口白牙,扶住她的月要,躺在大石上长腿交叉,将她面对面抱小孩似的抱在怀里。 他撑起上半身,凑近她的耳边,似乎觉得颇为体贴地柔声说道,“别怕,我不累你,你就这么坐着不动就行。” 玉昭躲开耳际他缓慢却有力的呼吸,耳根滚烫,羞的更是不能自已,拉扯间不小心扯开他的一角里衣,露出结实精健的大片锁骨,无措地收回手,更加臊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埋头乞求道,“你别……你别闹了,我们快点回去。” 她想起在山洞里看到男人的大片饱满结实的肌肉,脸上的红更加深,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她怀疑自己是得了什么热病,竟然也跟着越来越热了起来。 谢岐扣住她的脖颈,迫她低头与自己亲吻,将自己的味道霸道地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她。 她的身子是冷的,可是他的胸膛却是火热一片,火热热地严丝合缝。她甚至能听到他强劲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虽说中了迷药那次,谢岐自己也觉得那事不太光彩,虽嘴上不敢去提,但是心里却老是忍不住的想着。 那是两人最为酣畅淋漓的一次,也是她最为热情的一次。 他做梦都想要再来一次这样水乳交融的结|合。 想起那夜床笫之事上的销魂,谢岐滚了滚喉结,拧眉嘶了一声,随即薄唇一翘,一语双关地缓缓道,“……说起来,表妹合该与我天生一对。” 他攥着她的腰,让她更近地与自己贴近在一起,额头爆出克制的青筋,盯着她的眼睛,幽幽道,“表妹离不开我,我更是离不开表妹。” 他能够确定,她在与他的床笫之事上越来越受用。 虽然她从来不肯让他称心如意,但是她的身体和下意识的反应都骗不了人。 她不再厌恶他。 玉昭死死皱起眉,紧紧捂住唇,落下两行又咸又甜的清泪,银牙咬碎,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潺潺的溪水静静流淌在一旁,有条不紊,有节奏地拍打出浪花,汲出一片片湿润的水渍,润泽了坚硬厚实的沼泽土地。 既然她的心太过难得,那么她的身,他总得好好把握住。 让她离不开他。 身与心,他总得占一样。 谢岐难耐地拧起剑眉,时不时还停一下,将她肩上滑落的外袍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以免她吹风着凉。大手紧紧攥紧她的月要肢,不让她栽下去。 玉昭视线迷离,美眸突然亮了一下,慌忙推搡着他,惊声道,“……别,有、有人!” 谢岐被她杀了个猝不及防,呼吸不稳地闷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欲求不满地侧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 一只猴子坐在大石上,正朝两人看了过来。 它看起来跟人差不多,机灵精怪的模样可不就跟个 人似的,正趴在大石上,好奇地盯着两人看。 谢岐眯了眯眼,不悦地拧眉,一张俊面沉下去,飞快将玉昭裹好,这就要将这不长眼的畜生赶走,却被裹的动弹不得,舒服的好似要飞起来。 他心思一转,一瞬间放弃了赶它走的想法,捏起她的下颌,逼她朝那小畜生看过去,贴近她绯红的芙蓉玉面,狎昵道,“表妹不觉得,这样更刺激一点吗?” “有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的乐趣?” 第50章 第50章(微修)再次爱上我…… 玉昭被他这一句话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紧紧咬住他不放,粉白指甲拉扯着他汗湿的脊背,“你别——” 谢岐难耐地皱着剑眉,又疼且爽,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松开——” 玉昭哭的梨花带雨,沾满水色的红唇红润欲滴,不断摇着头,自暴自弃地埋进了他的胸前,紧紧挡住自己滚烫的脸,似指责又似乞求,弱声道,“谢岐,你别太过分了……” 谢岐轩了轩眉,用那双充满茧子的大手不断安抚她,却引来更为激烈绵密的反应。 他舒服地直皱眉,不忍收手,有心想多多享受一番,到底还是怜她担惊受怕,于是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侧过身两指一弹,朝张望的猴子打了过去。 猴子猝不及防受此一击,尖叫着跳走,他也趁机握着挣扎的月要,抬起她的下颌印了下去,一番开合的狂风骤雨。 玉昭脸色一变,意识到不好,沾满泪水的小脸从他的怀里露出来,玉白小手忙不迭地推搡他,“你出去,别在里面——” 谢岐恨得咬牙,布满汗水的俊面贴近瞪着她,闷哼道,“表妹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我都不嫌,我的你就这么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玉昭眸光涣散,红彤彤的小脸急的似要哭出来,香馥馥的肌肤经过了香汗的润泽,不知谁是谁的,更显出雨打风吹下的娇艳,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神志,“谢岐,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谢岐心想去它的狗屁约定,他压根从一开始就没当过真,但是到底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沉下脸无话可说,千钧一发之际草草地抽出,到底还是遂了她的愿。 但是这一刻的不甘如此清晰,他幡然醒悟。 他想要的,好像越来越贪心。 他想要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多。 他想要玉昭,给他生个孩子。 生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那姓孟的虽然提前占了一个丈夫的头衔,可是终究有名无实,且没有留下骨肉便死了。 但是他还在。 一想到日后会有融入了自己与玉昭精血的孩子在这个世上诞生,成为除她之外这个世上他最重要的亲人,谢岐的心里就沸腾一片,比喝了几斤烈酒还要热乎。 他会待她们的孩子如眼珠般疼爱,而他也相信她会是世上最为温柔美丽的母亲。 就算她心有不甘,想来看在孩子的面上,到底会心软下来,肯好好地待在他身边。 终究他才是她在这个世上牵绊最深之人。 有了这个孩子,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他们关上门来过起自己的日子,做一对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夫妻,也不再是难事。 终究是他比那姓孟的更胜一筹。 谢岐心里暖烘烘一片,那点子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快速收拾好了自己,又抱起玉昭,耐心地哄着给她擦洗干净,抱着她离开了溪边。 看来回长安的打算,得抓紧时间提上日程了。 火堆上的衣裳已经烤干,玉昭玉腿绷紧,跪在他铺在地上的外袍,抖着手系好了衣裳上的最后一个衣带。 女郎眼底水光潋滟,玉面粉嫩夺目,鬓发微湿,有几缕黏在香腮处,仿佛一株被甘霖疼爱灌溉、重新焕发出饱满神采的娇花,让人目眩神迷。 谢岐抱她进来,将她放下,又自出去了山洞一趟,片刻后湿淋淋地回来,手里叉好了一条开膛破肚的鱼。 看来他刚才是出去抓鱼去了。 玉昭见他进来,赶紧趁着最后几秒整理好了自己,裙角盖住玉足蜷在一旁,侧过脸去,僵着脊背,不安地揪着衣角。 谢岐淡淡扫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半跪在火堆边,烤起了鱼。 玉昭尴尬又羞耻,无措地抱紧双臂,指尖一揪一揪,又忍不住朝他那里觑了觑,看着他烤鱼。 修长的手熟练翻动着插着鱼的木条,动作颇为熟练。即使是这样,他的背也挺的异常挺直,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她看到他从裤腰间拿出一个像是随时带着的香囊,往鱼上扑撒。 不久后,鱼香味很快飘满了整个山洞。 是盐吗?还是其他的调味品? 玉昭看的吃惊。 他竟随身带着这等东西。 也是,她想起这一路的行路扎营,他带领的那些侍卫好像从来没有在吃饭上遇到什么困难,即使是条件恶劣,也都从容面对。 想必行军打仗,更恶劣的时候都有过。 别说吃糠咽菜了,就是吃不上饭也是常用的事。 那种战场的残酷,她从幽州见证的一些片段里,也能窥见一二。 每每想来,都不寒而栗。 而他整整经历了五年。 这五年来,他整个人都脱胎换骨,无论是气质、性情,还是行为习惯,都改变了很多。 那个当年烤鸡烤的黑乎乎的谢小侯爷,早已成为了过去。 寂静的山洞里,谢岐背对着她,依旧没有穿单衣,赤着精健的上半身。 后背的数道鞭伤大刺刺地露了出来。 鞭伤呈深褐色,极为狰狞可怖。 那种天长日久之下形成的粗粝割手的触感,玉昭再熟悉不过。 每次在燕好的时候,她总会无意识地攀上他的后背,或抓或挠,有意无意间触碰到那几道鞭伤时,他的反应总是格外大,力气变得又快又重。 玉昭静静盯着那几道鞭伤,心绪有些复杂。 战场之上,自然是不会用到鞭子这种武器,所以这很明显不是战场上留下的。 她看过他全身,也有几处比较惊险的剑伤或者箭伤,可是没有哪一处,比这几道鞭伤更为严重。 她不止一次想要开口去问,他何以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是她也没资格去问。 她们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关系,到了长安,便会各奔东西。 她实在是不必再问这么多。 省得以后回想起来,徒增伤感罢了。 鱼香味不知不觉间飘到了她的眼前。 谢岐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举着鱼递给她,就要喂给她吃。 玉昭回过神,看了一眼眼前诱人的烤鱼,又抬起头轻轻看了他一眼,红了红脸,接起他手里的鱼,示意自己动手吃。 谢岐从善如流地松了手,也不走,就这么看着女郎抬起纤纤玉指,将额前乱发掖到耳后,红唇轻启,一小口一小口吃起了鱼肉。 似乎觉得此情此景十分赏心悦目,他看的很是专注。 片刻,他盯着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表妹,喜欢小孩吗?” 玉昭咽下鱼肉,似是没有听清,美目抬起,疑惑地看他,“……什么?” 谢岐笑了笑。 “……没什么。” 玉昭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谢岐见她要放下,温声劝她,“你总是吃这么一点,这怎么行,身子还怎么快点好起来?”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吃多了,会不舒服。” 谢岐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劝,接过剩下的鱼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水壶,喂了她几口水。 吃过了饭之后,他又拆开她身上的纱布,给她敷药。 玉昭经历了拔箭之痛,眼前这点痛怎么也能忍住,但还是痛的直皱眉,尽管他的动作已经十分小心。 她攥着手心,忍着痛,视线飘忽,看向他的腰间。 那一枚靛青色的坠子,依旧系在他的腰间,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金黄色的穗子飘荡在她的眼底。 玉昭下意识伸过手去,接在了手心…… 彻底入了夜,两人围坐在火堆旁,相对而坐。 玉昭泄力地靠在石壁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袍,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着谢岐擦剑的动作,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接我们?” 谢岐低头拭剑,高挺的身形在跳跃的火光中屹立不倒,淡淡道,“你很着急回去吗?”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虽然这里条件恶劣,极不方便,但是他却很是享受。 也许,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因为有她在。 他喜欢这样与她单独待在一起,并且没有任何人打扰。 如果哪一天,这个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呢? “我倒是不着急……”玉昭小声道,“反正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谢岐拭剑的动作一顿。 她这句话说的毫不在意,他却是听到了心里去。 是啊。 就是要这种感觉。 他在哪里,她就去哪里。 他会成为她最坚实的壁垒,她最大的依靠,无论何时何地。 “只是,你不着急吗?”玉昭轻声问道,“你不是……要快点回去复命的吗?” 谢岐收回心里的思绪,淡淡道,“如果我真的着急复命,那我们此刻早就身在长安了。” “你……”玉昭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总觉得,这次回长安,男人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甚至有些不情不愿。 她承认,现在确实看不透谢岐一丝一毫了。 “你就不怕朝廷怪罪吗?”她轻声问道。 谢岐冷哼了一声,声音里藏不住的不屑,“如今天下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了我替他们东征西战,他们又怎么能安稳地坐在上面享乐呢?”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讥讽道,“……毕竟,像我这样一条听话的好狗,若是弃了,又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替代品呢?” 玉昭对他直言不讳的不敬和讽刺大为震惊,她愣了片刻,又渐渐品出他话语的愤愤不平之意,安慰他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你如今位高权重,幽州又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次回去,朝廷肯定会再嘉奖你的,这样的风光,谁又能盖过你去呢?” 谢岐面色沉静,对她的安慰微笑收下,淡淡道,“昭昭,你以为我真的是回去论功领赏的吗?” 玉昭怔住,片刻后,她迟疑道,“……难道不是吗?” 谢岐没有回答,继续拭剑。 玉昭见他不答,想起种种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隐约觉出了一些蹊跷,她克制自己不去多想,内心不安,面色却是柔下去,安抚道,“我知道现在时局很乱,但是按你说的,只要有你在,只要朝廷需要你,她们就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莫要担心。” 谢岐淡淡道,“放心好了,我会保全自己的。” 至少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天的。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山洞里,像两个阔别多年的好友,在跳动的火堆中静静地交谈着。 虽是一句两句,话并不多,但气氛之中却自有一番无言的默契。 “那个尉迟信,”谢岐突然开口,缓缓道,“出事之前,他为什么会在你的马车里?” 玉昭听到他突然提起了这个人,心惊肉跳,默默掐了掐手心。 “坠崖之前,又为什么会在你的马上?”谢岐看着她,眯了眯眼,缓缓道,“昭昭,为什么每次,他的身边都是你。” “你不觉得一切太巧合了吗?” 玉昭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怎么说,小脸发白,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她能说,在幽州殿的时候,她曾经救过他。 救过这个与中原有深仇大恨的、与谢岐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吗? 而之所以会出现在她的马上,是因为她曾经想骑马逃走吗? 谢岐静静盯着她的神色。 片刻后,他像是不再感兴趣,缓缓道,“……罢了。”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但是这个人,绝非善类。”谢岐看着她,平声道,“你离他远一点。” 玉昭如蒙大赦,缓缓道,“……我知道了。” 她惊魂未定,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意识过来。 原来那个绿眸刺客,叫尉迟信的吗?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谢岐,想起尉迟信在她面前放过的如何报复谢岐之类的狠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他……似乎很恨你。” 谢岐点了点头,像是不以为意。 “我杀了他们一族,他恨我自然不奇怪。”他的语气平淡。 “只是,”他话锋一转,并不准备在她面前隐藏什么,“我怀疑队伍里,有他的奸细。” 玉昭还没从谢岐杀了他一族中缓过来,便再次又震惊了一下,脱口问出,“……你说什么?奸细?” 谢岐点了点头,“否则,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闯进来兴风作浪?我不相信他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这也是他不愿早点回归队伍的原因。 索性就在暗处,看着那人慢慢露出狐狸尾巴。 看看是不是与他猜测的那个人相吻合。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那个人真的是他。 再说那个人若是再一次针对玉昭,打起了她的注意,他不敢想失去她的后果。 玉昭问道:“那你有怀疑的对象了吗?” “没有。”谢岐不愿多说,终止了这个话题,淡淡道,“好了,不早了,睡吧。” 他状似贴心道,“冷的话就靠过来,抱着我睡。” 玉昭小脸一红,立刻裹紧了自己,索性不再继续去问,准备闭眼睡过去,“……不、不用了。” 谢岐见她如此反应,也没再坚持,低头继续擦起了剑,一下一下,动作格外认真。 噼啪的篝火声静静陪伴着他。 良久,谢岐擦完了剑,收起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弧线,将剑锋入鞘。 长身起身,他朝对面走了过去,半跪在已经累极睡去的玉昭面前。 他低头,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皎皎月华透过山洞,倾斜在她的周身,像是高山之巅上清冷不容亵渎的神女。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长指伸出,眷恋地将她的眉目一笔一划细细勾勒,又凑过去,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终究是,亵渎了他心中神圣高洁的白玉观音。 “昭昭。”他在幽幽的火光下,怀着黯然和期待,轻声唤她。 见她没有反应,他轻扯了下唇角,眼神在月色下有些落寞。 他不在乎她之前背着他的种种小动作。 如果她介意,害怕。 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静静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继续轻声道,又似在喃喃自语。 “……我会让你再次爱上我的。” 就像以前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不许抵赖 玉昭又梦到了以前。 她又梦到了坠入悬崖那一夜。 夜深后,谢府和王家终于派人找到了这里。 玉昭看着不远处的一簇簇火把和人影,慌忙站了起来,与谢岐保持开距离。 她急匆匆行了一礼,羞怯地向他表达感谢,“今日多谢小侯爷的相救,救命之恩,玉昭日后一定报答。” 谢岐懒洋洋地跟着站了起来,捋了捋后背修长的马尾,“这报答我看就免了,你知道的,我很好说话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提议,你到底是愿不愿意?” 玉昭迅速红了脸。 她咬着唇,心乱如麻,不去看他,只盯着地上矮矮的自己的黑影子看,“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不是不想。 谢岐瞬间发现了重点,紧紧盯着她看,一双桃花眼在月色下亮了亮,眼底透露出几分欣喜。 玉昭沉默了一会,不知是哪里搭错了筋,轻轻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说完之后,她红了红脸,又赶紧找补道,“……小侯爷,你风华无双,人品贵重,足以匹配这世上任何的女子,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你和我 ……不合适的。” 说完之后,她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怅然。 她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他就算再一时新鲜,也不会不懂她的意思。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可是出乎意料的,谢岐竟笑了。 不再是令人退而远之的冷笑,他笑的格外满意,昳丽的俊面绽放出和风细雨的风采,“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玉昭回过头,含羞带怯地瞪他。 ……他明白什么了? “记得你今晚说的话。”谢岐走近她,俯身拍了拍她的肩,附在她的耳边,悠悠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说完后,他擦肩而过,潇洒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她还给自己的袍服,大步离去,迎向急匆匆来接他的谢府众人。 王青嘉也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看到玉昭身上的袍服时,他愣了愣,神色流露出探究与复杂。 好在他也没多问什么,和王玉楼一起将受惊的她先带回了王家。 回府后,孙氏和王宜兰王汝芝齐齐迎了过来,看到她身上的袍服时,也都神色一变,若有所思。 尤其是王汝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眼神十分不善。 三日之后,谢岐光明正大地登门王家。 作为事发主角,玉昭不得不跟着王家众人,前来一起待客。 紫衣玉带的青年坐在正厅的雕花太师椅上,与王玉楼王青嘉侃侃而谈,泰然自若,偶尔谈笑一两句,豪爽大笑几声,带着世家公子十足的贵气从容。 话里话外没有多提一句玉昭。 坐在最边上,听得提心吊胆的玉昭,听到他不仅没有胡说八道,反而在有意维护自己的颜面,不禁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有些暖心的感激。 家宴时分,她一贯有眼力见地称病离去。回到浣水阁时,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却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她的庭院里,正等着她。 玉昭讶异,红着脸走进闺房,又走出来,将洗好的袍服还给他。 谢岐接过,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却在她松手之前猛地一拽,故意捉弄她似的。 玉昭一个没防备,扑在了他顺势张开了手臂的怀里。 两人这个样子,就像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似的,而他来者不拒。 她一瞬间僵住。 呼吸紊乱、不知所措间,有人托起她的小臂,她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她回过神,一把推开他,红着脸勉强站定,低头看向自己的腕间。 纤细的手腕处,多了一只精巧的白玉镯。 与之前丢掉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忘了说了,祖母她老人家给了我一对。”谢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喏,这最后一只也给你了,莫要再丢了。” “答应我的,你也不许抵赖。”。 玉昭从回忆中缓缓醒来。 身上的袍服簌簌委地。 浑身有些发冷,她动了动身子,想要重新将袍服捡起来,腰间却横了一条劲健有力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甚至察觉到她要离开,还不满地将腰肢搂的更紧。 玉昭缓缓转头,看到近在眼前、正闭眼休憩的俊美面孔,一瞬间怔住。 随即整张脸烧起来。 她什么时候睡到了谢岐的怀里的? 谢岐却在此刻缓缓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 一双桃花眼似是含着水雾,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慵懒沙哑,“你去哪?” 玉昭玉面羞红,慢慢移开美目,小声道,“……我,我出去洗洗。” 谢岐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虎口完全地掐住了她玉白纤细的手腕,还留有很大余剩,大手缓缓丈量着,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 像是一个人形地手镯。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镯子呢?” 玉昭一愣。 她缓缓低下头,盯着他腰间的靛蓝色坠子,慢慢道,“……我给丢了。” 她说了谎话,不敢看他的眼睛。 谢岐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言不发,再不开口,捡起地上的大氅,重新披在了她身上,站起身来,默默走去了洞外…… 玉昭跪在溪边,收拾好了自己,不好意思光吃白饭,决定跟着谢岐出去觅食。 今早一早,谢岐竟然丢给了她一双草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编的。 这再一次刷新了玉昭对他野外生存能力的认知。 草鞋简单,比不得绣鞋细密舒适,但比起赤足踩在地上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玉昭踩着轻便的草鞋,静静跟在高大的男人身后,一步一步,踩碎了脚下的枯枝落叶,像是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小尾巴。 谢岐知道她在后面跟着,也不阻止,沉默地往前走,如同一头优雅穿行在山林中的老虎,时不时停下来,在树根处用匕首划上一个标记。 过了一会,一只飞鹰扑着翅膀飞来。 玉昭震惊,还来不及躲开,就看到飞鹰径直落到了谢岐的肩上。 谢岐伸开长臂,它便顺势落到了他的小臂上。 他摸了摸飞鹰的头,从它的爪上取下一封信,慢慢解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 看完后,他将信放在怀中,抬臂放走了飞鹰。 飞鹰振翅而飞,往来时的天空挥翅飞去。 玉昭怔怔地仰头望着,觉得那飞鹰看起来真的十分威武神气。 谢岐放走了飞鹰之后,继续往前走,玉昭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停下来,在草地上捡一些野果。 看到长在树根旁的草药时,她心下大喜,也一并摘了下来,带走。 不一会,手上就满满当当。 两人又走了一会,一只花鹿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看到有人之后,正在饮水的它一惊,迅速跑开。 谢岐大喜,伸手就要取弓,却抓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身上现在根本就没有弓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鹿就这样跑的没了影,暗骂一声。 “今天说什么老子也得吃上一顿肉。”玉昭听到他小声忿道。 说什么来什么。又走了一会,一只体型不大不小的野猪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看到两人,嚎叫了一声。 野猪不像花鹿,看到两人之后,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攻击性极强地冲了过来。 谢岐从容地拔剑,退后两步,将玉昭往旁边推了推,“找个地方躲起来。” 玉昭有些害怕,闻言听话地点了点头,临走时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你小心一点。” 谢岐一怔,随即淡淡一笑。 “知道了。” 耳边一直响着野猪凶猛的嘶叫,玉昭捧着野果,找了个大树躲好。刚蹲下一会,声音便消失了。 玉昭吃惊,赶紧起身,从树里钻了出来,便看到野猪已经倒在了地上,谢岐站在野猪旁,黑靴一脚踩在它的身上,正在低头拭剑。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身回头,朝她扬眉一笑,“咱们今天的午饭有了。” 玉昭停在原地,微微恍惚,看着他的笑容。 重逢之后,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面将军,她再也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过这般飞扬肆意的笑。 这一刻,眼前的男人,与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小侯爷重合。 谢岐只切了一部分野猪肉,将其余的全部扔在了原地。 玉昭不解,他对她解释道,附近有狼 群,给它们留下足够的食物,不至于夜里被袭击。 她明白过来,赞同地点了点头。 谢岐看到了她怀里的草药,咦了一声,问道,“这是止血化瘀的草药,你还懂这个?” 玉昭一顿,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文英身体不好,侍疾这么多年,我也多少学到了一些药理。” 谢岐于是不再接话。 ……罢了。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两人又在山洞里待了一天,第三天一早,谢岐带玉昭离开了此地。 周平带着所有人马在溪口迎接。 队伍铁衣银甲,八风不动,看上去肃穆严整。 这就是谢岐训练的谢家军,即使是赶路的队伍,也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欧阳瑾亲热地迎向两人,脸上一贯的笑眯眯,热情道,“哎哟将军,几天不见,属下可是想死你啦。” 谢岐拨开他扑过来的手,径直走向了周平,“都收拾好了吗?” 周平点头,“放心吧侯爷,即刻出发。” 说完这一句话后,他又附耳过去,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小声道,“我已向叶广陵飞鸽传信,命他星夜兼程,想必大军会在我们到达长安不日后抵达。” 谢岐点了点头,率先走去了前方。 秋胧春华红着眼睛扑向玉昭,玉昭见她们两人安然无恙,又惊又喜。 心细如发的春华看到了马车里遗落的绣鞋,早已早早地将绣鞋备好,蹲下身来遮遮掩掩地替玉昭换上,看到她玉足上的草鞋时,一脸震惊,随即面色从容地趁人不备换上了绣鞋。 之后便开始与秋胧你一句我一语,又哭又笑。 原来尉迟信劫走了她之后,又与一群山匪里应外合,把驻扎的地方扫荡了个人仰马翻,秋胧春华正巧在溪边洗衣裳,不在现场,眼疾手快地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这才免于一劫。等她们与队伍集合后,却不见了玉昭的人影。 虽然早已被周平告知了玉昭和侯爷在一起,但看到玉昭真的有惊无险,两人这才彻底放下了心,抱在了一起不舍得撒手,亲热地跟什么似的。 玉昭好不容易安慰好了两人,两人喜笑颜开,笑着跑去给玉昭收拾马车去了。 玉昭微笑地跟在后面,颇为无奈地看着两人的娇俏背影。 “沈姑娘。”身后被一道声音叫住。 玉昭回头,是宋行贞。 “宋将军。”她向他柔柔行礼。 英俊沉默的男人立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完好无损的玉颜,道,“沈姑娘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玉昭一笑,“托将军的福。” 宋行贞看着她温柔的笑颜,情不自禁,也对她笑了笑…… 谢岐和玉昭回归,队伍重新启程。 一行人安稳行了几日,很快来到了长安脚下。 玉昭掀开车帘,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城池,恍若隔世,心绪万千。 兜兜转转之间,她又回到了起点。 这个经历了战乱,依旧屹立不倒,绽放着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的神圣之地,象征着鼎盛荣光的天子之城,徐徐在眼前向她打开了城门。 她还不知道,这个生命中她待过最久、最熟悉、也是最爱恨交织的地方,也将改变她接下来的一生。 第52章 第52章表妹别叫 奢靡华美的大殿。烛火亮如白昼。 明黄色的帷幔在夜风中冷冷不息,拍打不绝。 烛光映在其上,随着风影跃动嘶啸,成为一抹魑魅的艳影。 花容月貌的宫女候在殿外,排成一列,皆素色白衣,正襟危站,衬的整座大殿犹如奔丧般沉重肃穆,一片死气。 帐中时不时传来交织在一起的靡靡之音。 过了许久,帷幔的动静小了下去,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爬下了床,退了下去,一眼看去皆面容昳丽,或俊秀或孔武,气质不一。又过了一会,帷幔里露出一截纤细脚踝,再从白如雪的脚踝慢慢露出了小腿,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裹了衣裙,慵懒地从帐中赤足走了出来。 薄如蝉翼的绸衫隐隐露出凹凸有致的娇躯,她满脸餍足,一张保养极好的美面看不出年纪,仍像豆蔻少女那般娇艳明媚,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吸饱了阳气的容光焕发。 宫女们目不斜视,忙不迭上前侍候,或搀扶或披衣或端来茶水或跪地穿鞋,不一而足。 “太后殿下,小的有事禀奏。”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男音。 被唤作太后的美人微蹙柳眉,慵懒地抬起小臂,搭在一名宫女的手上,这才不紧不慢道,“什么事?” “可是小陛下那里又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容妃那个贱人又要闹着自戕?” “回殿下,都不是。”太监跪在殿外,犹豫道,“……是,是……” 他正思索着怎么说接下来的漂亮话,肩膀却被一人和气地拍了一拍,“好了,你退下吧。” “我来同殿下讲。” 来人白皙清癯,风骨峭峻,高挺年轻,生了一双笑眯眯的吊梢眼,乍一看跟欧阳瑾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仔细一看却截然不同。 欧阳瑾是完全文官类型的斯文俊秀,来人却隐隐透着一股武气,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儒将风范,给人一种表面笑吟吟、但是一旦翻脸便杀人如麻的危险感觉,就这么径直走进了慈宁殿,样子十分熟稔,如入无人之境。 宫女们见到此人后,屏气凝神,默默退了下去。 太后柳湘筎听到声音后红唇微翘,懒懒地转头文翌升来的方向,波光潋滟的凤眸朝他乜了乜,“是什么风把文统领给吹来了?有什么好事情,让哀家也听一听。” 文翌升面色如春地走近柳湘筎,执起那只保养得体的纤纤玉手,模样痴迷地吻了上去,“微臣参见太后殿下。” 柳湘筎丝毫不在意他的大胆逾矩,丰美红唇反而勾的更深,妩媚如水道,“文统领快别卖关子了,这里又没外人,快说。” 文翌升被这一笑诱的如痴如醉,一张嘴,想到接下来要提到的死敌,剑眉蹙了蹙,平声道,“回殿下,是轩阳候要回来了。” “轩阳候?谢岐?” 柳湘筎面露错愕,想起那个谢泠芝的亲弟弟,随即一笑,语带轻蔑道,“他早就该回来了,从燕王那里夺回了幽州,非但将哀家的宣召视作无物,反而还在那里做起了土皇帝,怎么?如今倒是想着要回来了?” “他此次回来,带了多少人马?”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仅此一队,再无他人。”文翌升回道。 柳湘筎悠悠哦了一声,松开他的手,慢慢踱步了片刻,若有所思道,“还算他老实。” “谢岐此人,是个大才。”她一边踱步,一边缓缓道,“想当年,他率领谢家军千里奔袭,救驾长安,逼退了陇西军,护哀家于危难之中;还在三王叛乱中多次立下战功,使朝廷在这水深火热之中,尚有一战之力。” 文翌升听得心里不舒服,几步走近她,成心想打破谢岐在柳湘筎心中举足轻重的位置,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道,“毕竟小陛下和容妃还在殿下的手里,他就算有心想造反,也不得不如此。” 柳湘筎一怔,问道,“那你说,他会反吗?” “谢飞蘅就是一头被人栓着的猛虎,如若一朝松了缰绳,必定无人能挡。”文翌升笃定道,想起那一道绝世无双的佳影,心中一荡,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但是现在,他不会的。所以殿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保护好小陛下和容妃的安危,不能稍有差池。” 想到那贱人,柳湘筎灿若春花的笑容有些冷,“哀家还用你来提醒?” 文翌升心中一沉,连忙作揖,“微臣失言。” 柳湘筎的脸色渐逐渐不好看。 纵使她的心里有多么想要那贱人的命,但眼下为了大局,还是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她缓下不悦心绪,冷笑一声,缓缓道,“这百年望族不愧是百年望族,就算是家里人都死绝了,还是能杀出一条血路,拼搏出一个锦绣前程出来。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的谢小侯爷,如今竟又独当一面,重新挑起了谢家大梁,甚至如今的谢家门楣,比起老侯爷当年,更为风头无两。” “不过这些年来,没有我在后方为他供应粮草,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柳湘筎缓缓道,“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他若是识相一些,我自然也能保他的小外甥和姐姐平安。” 贵妃又如何,到最后,不还是她这个皇后,笑到了最后。 “先帝生前那么宠爱她,哀家本想让她殉葬,成全了她的一番情深义重……也罢,就容那贱人再多活上一阵子吧,”柳湘筎悠悠道,“谁让她的肚子争气,生了个真龙天子出来呢?” 文翌升听到谢泠芝有惊无险,慢慢放下了心,面上却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称赞道,“还是殿下宽宏大量,她一个失了宠的妃子,量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说的很对。”柳湘筎媚眼如丝地看了文翌升一眼,纤纤玉手暧昧地抚摸上他的胸口,装作忧心忡忡道,“但按你说的,若是谢飞蘅真的要反,哀家实在是害怕……文统领,你执掌大内,手握重兵,是唯一能够与他相抗衡的人,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哀家的性命,可全都交付给你了。” “殿下不必担忧。” 文翌升抱住婀娜娇躯,胸中涌起一股自然而然的雄性气概,势在必得道,“承蒙殿下不弃,给了微臣执掌大内的权力,微臣只要一日身为禁军统领,就一定会誓死守护殿下的安全。” 柳湘筎感激涕零,在他怀里泫然若泣,连连称是。看不见的芙蓉面色却是阴冷一片。 先帝死了接发妻子后,随手立了她为继后。 柳湘筎自恃美貌,天之骄女,却始终得不到陛下的心。两人相敬如冰,帝后感情凉薄。 她以为先帝生性冷淡,没想到等到谢泠芝入宫之后,先帝宠爱谢泠芝之极,把她这个皇后彻底抛到了一边,让她丢尽了脸面。 春秋鼎盛之际,先帝龙驭归天,没有留给她一儿半女,让她一个年纪轻轻的芳华女郎一夜之间成为了孤家寡人的太后。 一朝从后宫来到前朝,群狼环伺,风雨飘摇,前朝臣子虎视眈眈,后宫妃嫔又勾心斗角,母家又不堪大用,她只能硬着头皮,将后宫里那些心机手段都使了出来,苟且偷生。 她没有孩子,便费尽心机夺了谢泠芝的孩子,又联手文翌升诬陷太子,设下计谋将太子伏杀,又立谢泠芝之子为新帝,自己则垂帘听政。 其间种种,她付出了多少艰辛,不得而知。 她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具自恃美貌的身子,和一颗尚能在宫斗里过得去的脑子。 只要能够安稳地活下去,就是来多少个裙下之臣都不要紧。 反正男人都是天底下最为愚蠢的牲口。 只要有利可图,有色可食,他们便如苍蝇逐肉般蜂拥而至。 他们垂涎她的美色,她亦看中了他们手里的权势。 只有手中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谁是谁的盘中餐,犹未可知。 念此及,柳湘筎巧笑倩兮,装作不明白文翌升的小心思,拂上他英俊的脸,勾住他的下颌,引他慢慢低头,随即将自己的红唇凑了上去。 两人各怀心事,帷幔重新落下,一番郎情妾意,好不亲密热切…… 与此同时,当天傍晚,临近黑夜时分,谢岐一行人十分低调地进入了长安城门。 谢岐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车里,抱着双臂,冷眼看着玉昭时不时掀起轿帘,看着外面的街道人流。 玉昭掀起轿帘,望着夜色里逐渐散去的路上百姓,还有收摊的摊贩。 她看的目不转睛,侧脸柔美,鬓发随着轿帘掀起的风而轻轻拂动,安静的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但是落在谢岐的眼里,却是十分的迫不及待。 她正看着一对夫妻有说有笑地收着糖画摊子,夫君推车,妻子为其擦汗,两人的目光不小心撞到一起,相视一笑,看起来颇为恩爱。 她被这一幅画面所惑,一时看的入迷,轿帘却在这时被人落下了。 她回过头来。 谢岐目光玩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妹,看来回到长安,你很是开心啊。” 玉昭进入长安之后,便归心似箭,只想快点跟谢岐分道扬镳,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做下决定,也决定不再藏着捏着了。 她假装没有看到谢岐那张渐渐不虞的面色,点了点头,道,“如今长安也到了,就把我放在这里吧,我们就此别过。” 谢岐轩了轩眉,不赞同道,“表妹,急什么?” 前面的路上横了个杂物,许是摊贩不小心落下的,车夫不察,马车一个趔趄。 玉昭跟着马车倾倒,谢岐伸臂,顺势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 玉昭欲要躲开,伸手一不小心拂倒了桌上的书籍。 书本歪了一地,露出了藏在最底下的那本春宫图。 玉昭看到那本春宫图,大惊失色,连忙想眼疾手快地藏起来,没想到谢岐比她更快一步,大手越过她的头顶,将那本春宫图轻而易举夺了过来。 他翻了翻,胡乱看了几页,将手中那一页递到了她的眼前,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表妹真是涉猎广泛,想不到你还喜欢看这个?” 玉昭看到书中的一幕,脸色一变,霎时红透了脸。 那是一幅水墨画,画中的男人正与小丫鬟在马车里行敦伦之事,颠鸾倒凤,极尽详细。 她看了一眼,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闭上了眼,焦急又无力地辩解道,“不是、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谢岐箍紧她的腰肢,不准备给她一点辩解的机会,步步紧逼道,“那怎么会出现在马车里?难道是它凭空蹦出来的不成?” 玉昭羞红了脸,尴尬地躲开他的触碰,又觉得十分无辜,小声腹诽道,“这还不是你……” “什么?”谢岐挑了挑眉,将她一把抱在了腿上,将她像抱小孩似的抱在腰间,俯下身去,高挺的鼻梁抵住鼻梁,“表妹,大点声,我听不清。” 他笑了笑,甚至还心情不错地摸了摸她的头,扬声吩咐外面的周平,“改道,去城北王家。” 还在挣扎的玉昭大惊。 城北王家? 那不就是舅舅家吗? “别……”一瞬间,她连挣扎的心思都淡了,玉面雪白,连忙央求谢岐,道,“谢岐,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先别……” 谢岐观察着她的反应,不动声色地暗自琢磨着,心里又有一些疑惑。 她何以这么排斥回到王家? 为何一提到王家,反应就这么大? “表妹这是不愿意去王家?这不是你的舅舅家吗?”谢岐压下心中不解,故作惊讶地缓缓道,“不愿意回去,那就只能跟我回侯府了。” “不、不。”玉昭急忙又道,咬了咬唇,无奈妥协道,“那就……那就去王家好了。” 玉昭心思不属,心乱如麻,反应过来之时,只发觉小腿一凉。 她看了一眼腰间,刚褪下去的红潮再次涌上玉面,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岐,“谢岐,你干什么?” 谢岐大手握着腰间,不断让她放松,拍了拍她挣动的腰肢,似威胁,又似调情,“表妹,别动。” 他轻飘飘地拍了拍她的腰,玉昭真的就不敢乱动了。 谢岐见她乖巧,以为她是顺从了,心中一荡,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皮,贴近她红彤彤的耳垂,缓声道,“分别在即,你我还不知道何时再会,就当是离别时的最后一次了。” 沉缓炽热的呼吸缓缓灌入她的耳际,“表妹,你觉得如何?”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等着吧,三天之后,我必备好了聘礼 去王家提亲,必定不让你再离开我的手掌心。 玉昭大为震惊,连连绷紧了身子,又惊又耻,“谢岐……你别……这可是……这可是在马车里……” 谢岐漫不经意地摁了一声,大手丝毫不停,“表妹不觉得,我们此刻这个样子,十分应景吗?” 玉昭想起那一张春宫图,一张玉面臊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无措道,“不……不要……” 谢岐连忙吻上她的红唇,低叹了一声,“表妹别叫。” 伏在耳际泛着热潮的喘息,他舒服地松了一口气,“咱们小些声,可别让外面听见了。” 玉昭瑟瑟发抖,因为过激的刺激而紧紧绷着,纤纤玉手在挣扎间不小心撞在了车辕里,发出砰的一声响。 刚从皇宫通了明日入宫觐见的口谕的宋行贞刚回来,便听到了马车里的动静。 他不知道谢岐就在里面,立刻前来关心,隔着轿帘问道,“沈姑娘,你无事吧?” 他不问还好,一问谢岐便拧起了眉。 沈姑娘? 他脸色一变,凑近玉昭的耳畔,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慢慢道,“表妹,他为何叫你沈姑娘?” “表妹,你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玉昭哪能与他解释什么,她现在什么话也不敢说,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死死捂住唇,下意识地绷的更加死紧。 于是在谢岐的眼里,这一切都成了她心虚的证明。 他拧眉喘了一口气,心里爽到了极点,但是对宋行贞满腹的不悦,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她们两个背着他养猫起名也就罢了,暗地里交换几本书,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了,可是她竟然连自己的这点底细也告诉他。 他又想起玉昭被那西凉混蛋劫走的时候,宋行贞可是也不顾性命地救下了她。 尉迟信当着他的面放出的那些话,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没有多想,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处处都是端倪。 她竟然都能把自己姓沈这件事告诉了他,她还有什么不能和他说的。 她竟然对他推心置腹到如此? 难道她们两个还背着他做了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谢岐只觉一股无名火腾的一下窜到了头顶,不悦、嫉妒、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握着她的力气倏然变大。 玉昭似痛似吟地唔了一声,强压下这波可怕的快意,一双美目被逼的涌出了泪花,还得假装平静地对着轿帘回道,“我……宋将军,我没事。” “沈姑娘,你可是哪里有什么不适?”宋行贞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要不要我……” “不用!”玉昭急忙回绝,不妙地看着谢岐那张愈加沉下去的脸色,心中一沉,又再一遍强调道,“宋将军,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宋行贞听到玉昭都这样说了,也不能再追问什么,但也不忍就这样就此离去。 一想到有可能分别在即,他停在轿帘外,忍着满腹不舍温声道,“沈姑娘,眼下就到了长安了,不知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他知道她的去留,完全取决于将军对她的爱意有多少,不由她说了算数。 他不该问她。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 或许将军的心里有她,他会带她回到侯府,给她一个名分; 或许爱意稍纵即逝,他会允许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给她一笔钱财,权当这是一次露水情缘。 宋行贞暗暗希望是前一种。 他心里早就接受了她是将军的女人的这个事实。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时不时多见她一面。 可如果是第二种的话…… 等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是否也可以…… 那到时候,将军会同意吗? 他突然在此刻,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我……”玉昭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恨不能让他快点离去。 谢岐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气的牙根痒痒,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箍的玉昭叫苦不迭。 玉昭拼命捂住唇,死死压抑住仿佛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溢出的声音,也箍的谢岐直皱眉头。 他咬牙切齿地凑到玉昭的耳边,俊面因为愉悦而变得扭曲,又是销魂又是气急道,“表妹,听到他的声音,你的反应就这么大吗?” 第53章 第53章……你走开! 这边文翌升从慈宁殿离开,一个人悄悄去了懿玉宫。 懿玉宫与金碧辉煌的慈宁殿截然不同,殿外萧条,入目皆是一片枯枝败叶,愚笨老弱的宫女候在外面,无聊地在院子里喝酒赌钱。 昔日风光无两、堆金砌玉的懿玉宫,如今更像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 文翌升避开了她们,很轻易地走了进去。 死寂的懿玉宫,烛火稀疏中,正坐着一位美人。 风起绡动,将她的婀娜身姿时隐时现,如同一只艳鬼。 美人在铜镜前慢慢梳着头发,黑丝缎一样的乌发长长地披散在脚踝,听到动静,她停下动作,朝这里张望,声音哀柔,“阿煜,是你回来了吗?” 阿煜。是先帝的字。 先帝宠她至极,也给予了她非凡的特权。 譬如,他只允许谢泠芝唤他的表字。 文翌升缓缓朝她走进,半跪在铜镜前,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绝世姿容。 当年谢泠芝的美貌震惊长安,引起无数才子竞相折腰,溢美之词一度使洛城纸贵,不仅皇室垂青,西凉新主亦对此蠢蠢欲动,甚至不惜为她引发了多年战乱。 而如今,她只能被囚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中,绝世明珠被迫蒙尘,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可是眼前的美人还是美的,盛装之下的牡丹枯萎凋零,却带了些更为惊心动魄的、凄艳的味道。 文翌升深深看着她,伸手爱怜地触碰她的乌发,低头放在耳鼻间轻嗅,缓缓道,“阿泠,是我。” 谢泠芝懵懂地看着他,一双和谢岐相差无异的桃花眼泛着恍惚,仿佛不理解他此刻说的话,仍是再一遍地问道,“阿煜,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文翌升知道她听不见,接起她手里的玉梳,轻轻梳着她的乌发,自顾自道,“你的心里只有先帝,何曾看过我?” “可是先帝,他并不怜你。”他冷冷道,“如果他真的爱你,怎么舍得撇下你独自离去?到最后还不是我,在太后那里一次次保住了你的性命。” 文翌升想起柳湘筎,眸光变冷。 在接近柳湘筎的时候,他早已闻到了她身上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可是没关系,他也并不介意。 他们之间各取所需。只有利益,没有感情。 这个蠢女人还以为已经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既然她这么着迷于这种裙下之臣的戏码,那他也不介意跟她演上一演。 文翌升放下玉梳,将谢泠芝纳入宽厚的怀中,对乖顺的美人十分受用,贴近她的耳际,语气温柔,“阿泠,你的好弟弟就要回来了,你高兴吗?” 谢泠芝听到谢岐这两个字,失神的美目渐渐亮了起来,喃喃道,“阿蘅……阿蘅……” 她又想起了什么,又喃喃道,“嘉哥儿……我的嘉哥儿……” 文翌升听得心里酸楚。 她是这么爱她的弟弟,爱着先帝,爱着她的孩子。 却从未爱过他。 他压住心中不平,一个个炽热的吻烙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缓缓道,“当年你看不上我,入宫当了皇妃,结果如今我飞黄腾达,统领禁军,而你却被幽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里,生不生死不死。如果想到有今日,你还会如此选吗?” “你放心,虽然我恨你,但我也不想让你死在那个毒妇的手上。”他抬起她软弱的手腕,像是在弹奏一道动人的琴弦,“想必谢飞蘅回来,你也不必太难过。” “阿泠,你看着吧,我还会爬得更高,站的更远,得到更多的东西……” 权力之毒,一旦沾染,便是越陷越深,他享受在这种大权在握的非凡成就感里,吻着她的侧脸,缓缓道,“到那个时候,太后、谢飞蘅、你的嘉哥儿,他们都不能拿我怎么样,谢飞蘅他也夺不走你,你就只能待在这个深宫中,与我永远待在一起……” 谢泠芝回答不了他,三千青丝披散在光滑的地面,恍惚间溅下一行无喜无悲的清泪…… 而另 一边,夜晚安静的道路上,一辆马车正在缓缓行驶着,护送马车的人皆手持刀剑,身披铁甲,神色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马车的里面,正上演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活春宫。 玉昭抖着身子,狠狠捂住唇,羽睫扑闪着,控制不住流下了一串串热泪,随即便被身后俊美狂肆的男人吻着卷到了唇舌里,呼吸交缠。 马车外面便是行走的人群,更何况一帘之隔还有宋行贞。 一想到在他一无所知的马车里,自己与谢岐正行下这般不知廉耻之事,一股要命的禁忌感就疯了一般冲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全身发软。 谢岐紧紧箍住她的月要肢,嗓音沙哑的惊人,“表妹,听到他的声音,你的反应就这么大吗?” 玉昭拼命摇头,紧咬的红唇一时疏忽,露出一小截香舌,湿漉漉的泪水流淌至挂着一串晶莹的嘴角,浑身汗津津甜丝丝,糜艳至极,昔日的一张清艳玉面有种灭顶堕落的美感。 她想说自己哪里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根本就是受不住这般泼天的刺激。 可是她现在一句话、一个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猜到他们在干什么,那么她的脸也别想要了。 谢岐不错不错地盯着她,眼角因为此刻香艳的画面变得越来越红,一时乱了呼吸,又心有不甘,成心想要刺激她,“表妹,要不要告诉他,你此刻在做什么呢?” 玉昭愣了一下,浑身僵住。 谢岐难耐地嘶了一声。 玉昭花容失色,再也顾不得什么,伸出汗湿的手心,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唇。 谢岐的声音于是泯灭在了她的手心。 他挑了挑眉,任由她动作,真的配合地闭上了嘴,一张俊面上满是迷离艳色。 被他这样盯着看,玉昭的心突然砰砰直跳。 她心跳如擂鼓,直视着他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她又在那缠绵的欲要滴水的眸子里败下阵来,面红耳赤地垂下眼,只是双手还在死死地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发出声音。 宋行贞还在外面叫她,“沈姑娘?沈姑娘?” 玉昭手足无措,手脚发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个时候,谢岐放开了她的手,换成他伸出一指,竖在了她的唇边,“嘘,别出声。” 还没等玉昭制止,他便随手整理了一下两人完好的衣裳,将她藏在了怀里,抬手掀开了轿帘。 轿帘掀起,他看向宋行贞,“你有什么事?” 宋行贞见到谢岐原来在马车里,面色还隐隐挂着不悦,刚才自己的话肯定被他全听了去,立刻大窘,忙低下头去,就要离开,“将军……将军若无事,末将先告退了。” 谢岐气结,狠狠放下了轿帘。 玉昭大惊失色,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软着身子指责他,“……你!” 谢岐挑了挑眉,难得有些恶霸气质,痞笑地看着她这一幅难得娇憨媚态的模样,只觉得心里痒的厉害,“表妹,我要是不说话,等会下了马车,他难道就猜不出来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刚才他一直尽量保持着轻缓的动静和频率,配合马车一贯的噪动静,她又死命不发出声音,想要听清并非易事。 但是他就是存心想吓唬一下她。 他就是见不得她为了别人提心吊胆。 尤其那个人还是他本就心有芥蒂的宋行贞。 果然,玉昭羞的无地自容,怔怔地落下了眼泪,像是恨不得羞愧的就要去死,“你不能……你怎么能这样……” 谢岐一颗心更加沉了下去。 被宋行贞听到了,她就这么介意吗? 为什么?她这般在乎别的男人的看法? 她都跟自己这么多回了,她的眼里应该只有他一个男人才对,也实在不必对这种事情还不习惯。 他们的关系,队伍里人尽皆知,平时里也不是没有偷着做过,就算是被听去了,又有什么了不得? 谢岐这样想着,扶着她的月要,控制不住地逐渐加重了力气,却又在她的哀哀隐忍中咬牙缓了下去。 偶尔间失了方寸,他低喘着埋在她的耳边,心中阴霾挥之不去,口不择言道,“表妹,我这些人都是各种好手,耳力视力都非同凡人,他们想必早就听了个干净了,不过你也莫怕,有我在,就没人敢置喙。” 玉昭只恨现在不能原地消失,哭着推开他,“你走开……” 谢岐吻住她汗湿的眼泪,笑的毫不在意,恩威并施地商量道,“表妹,看在最后一次的份上,你不如就依了我吧。” 玉昭早已是隐忍着哭了一脸,她躲开他触过来的长指,却不敢起身离开,怕粘腻的淌了出来露出马脚,自暴自弃,只得忍着羞耻小声央求道,“求求你……至少别在里面……” 她可不想回到王家的第一天,就偷偷熬避子汤。 “那怎么行,难道要弄到你的衣裳上?还是我的衣裳上?”谢岐喘息着,爱极了她这种手足无措的小模样,又恨极了她抵触抗拒自己的姿态,颇有介意地与她打着商量,“到那个时候,岂不是更被人所误会?” 玉昭花容失色,真的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怎么办……” 谢岐见她模样懵懂,又怜又爱,心中一动,挺动几下凑到她的耳边,缓缓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表妹愿不愿意。” 见她美目发亮,期待地看着自己,谢岐忍不住低笑,眼底却是暗沉诡谲,亲了亲她的唇角,拇指摁在丰盈的朱唇上,抵了进去,若有若无地摩挲。 玉昭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间僵住。 马车缓缓驶入了城北。 谢岐仰着脖子,露出性感的喉结,一颗豆大的汗珠淋漓着顺着滚动的喉结落了下来,消失至深处。 良久后,他睁开恍惚的眼睛,慢慢松开了插在玉昭头上的手指,将她的小脸抬了起来。 他擦干净了她尚算整洁的衣裳,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这个时候马车正好停在了王家门口。 玉昭甫一离开,身子便不受控制地一软。 谢岐及时一把挽住了她,掏出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状似体贴地问了一句,“表妹还走不走得动路?要不要我抱你下去?” 玉昭羞愤欲死,反射性地甩开了他的手,“不必。” 她快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神色僵硬地下了马车。 她目不斜视地走了几步,不敢去看外面的人,心里虚的厉害,经过轿帘时,轿帘却突然一动。 玉昭差点就要跳起来。 谢岐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风光昳丽的脸,看着她,“表妹,聚散终有时,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看着她,伸手触碰她红肿的唇瓣,动作暧昧至极,还没等她发作,便见好就收地收了手,微微一笑,放下了轿帘,带着一队人马扬长而去。 玉昭怔怔看着离去的一行人,刚才的羞耻和愤怒渐渐化为了一阵阵恍惚,突然再也落不到实处。 ——真的就这样分别了? 所有的不甘、屈辱、爱恨,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她有些难以相信,看着一队人马逐渐远去,不知怎么的,竟是久久维持着一个动作,没有挪身。 直至看到一队人马消失不见,她这才僵硬地带着秋胧转过身子,望向面前的王家门匾。 看着眼前没有任何变化的门楣大门,还是想象中的模样,她眸光复杂,心里更是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久久看着,不敢进去,这时从大门里却正好出来了几个人。 小厮引着一个人走出来,几人跑去套马,露出簇拥在里面的那个人。 是王青嘉。 多年未见,他清瘦的身子微微佝偻下去,仿佛被生活压弯了腰,清俊的脸上沾染了些许风霜,不复曾经游刃有余的模样。 王青嘉好像是正好出门有事,看到了门外伶仃孤立的玉昭,一时也僵在原地,不敢确认,迟疑道,“……昭儿?” 玉昭听到了王青嘉唤的昭儿这两个字,怔怔落下泪来,哑声道,“舅舅……” 王青嘉没想到真的是玉昭,一张脸大惊,随即大喜,仿佛忘记了这么多年的舅甥龃龉,几步走上前来,扶起了她,“你怎么回来了?” 玉昭嗫嚅着唇,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苍白着一张小脸,看起来分外楚楚可怜,就好像是跋涉了千里,千辛万苦终于才回到了这里一样。 “回来也好,回来也好。”王青嘉看的心软,不忍问太多,挤出一个慈祥笑容,拉着她进门,“来,跟舅舅回家。”。 时过五年,玉昭又一次走进了王家的大门。 她的脚步有 些虚浮,整个人像是走在轻飘飘的云里,像是在做梦一样,轻轻问王青嘉,“舅母、几位姐姐都好吗?” “都好。”王青嘉缓缓向她介绍了王家这几年的情况,“你出嫁三年之后,汝芝宜兰也都相继嫁了人,一个嫁入了河东齐家,一个嫁入了永昌王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还算是不错。” 说到“出嫁”,他一僵,叹了一口气,缓缓问道,“昭儿,你这几年还好吗?文英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玉昭低下头,悲戚道,“夫君,他已过世。” 王青嘉一惊,想到幽州处于水深火热的战乱,更深地叹了一口气,“文英他身子骨本来就不太好,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走了……那你们……可有孩子了?” 玉昭缓缓摇了摇头。 王青嘉眼神一暗,愧疚道,“当年是舅舅把你送去了孟家,是舅舅误了你啊……” “舅舅莫要这么说。”玉昭摇了摇头,轻轻道,“当年父亲将我托付给了舅舅,是舅舅辛辛苦苦养大了我,我心里很是感激,如果没有舅舅,就没有今天的玉昭。” “昭儿,你我之间不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王青嘉长吁短叹,缓缓问道,“昭儿,你实话跟我说,当年之事,你恨舅舅吗?” “我不恨舅舅。”玉昭真心诚意道,“我知道舅舅有苦衷,我的心里也一直在后悔,当年若不是我……” 王青嘉打断了她,忙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当年之事是文卿一意孤行,你何错之有?错的只有我们,把丧子之痛强行压在了你的身上,害你误了众生,也让你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是我和文英自己没有福气。”玉昭轻轻道。 也许是五年的时间太过久远,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当年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也能化为如今的冰释前嫌,两人一边走,一边缓缓聊着,氛围看上去竟然还算融洽。 “对了,昭儿,还没问你,你是如何回来的?”王青嘉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问道,“若没有文英,现在世道这么乱,路上这么危险,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小丫鬟,怎么能从千里迢迢的幽州回到长安的呢?” 玉昭一怔。 她捏了捏手心,一时之间没有心思隐瞒,半真半假道,“我在幽州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驻扎在那里的谢…侯爷,他要回到长安复命,正好稍了我一程。” “谢侯爷?”王青嘉吃惊,“飞蘅?” 第54章 第54章桥归桥,路归路 王青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谢岐的名字了,乍一提起,竟然还有些陌生。 叫了半辈子的老侯爷,就算老侯爷已去世多年,谢岐接替他当了好几年的谢家家主了,根深蒂固的记忆也还是很难改的过来。 谢岐在王青嘉的印象中,还是那个跟文卿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这几年里南征北战,确实立下了赫赫战功,在这一辈年轻人中算的上是翘楚人物,不过也都是传闻中的谈资罢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本人了。 好像文卿去世之后,他就没有怎么见过谢岐。 遥想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两年前。 那时三王叛乱,处于水深火热的长安被陇西军乘虚杀入,风雨飘摇,广厦将倾。 昔日繁盛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提着脑袋过日子。 生死存亡之际,是谢岐从西境跋涉千里,率兵杀入,赶走了陇西军,守住了岌岌可危的长安。 不知是福还是祸,王家在王玉楼死后便元气大伤,陇西军杀入长安的时候,大肆屠戮达官士族,竟把他们一家给落下了。 王家因此没有家破人亡,但也彻底跟着没落了下去。 之后谢岐顺理成章地封侯拜将,位极人臣,一时在长安风头无两。 王青嘉这几年里,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关起大门过日子,没有跟着别家去沾谢岐的光。 本来王玉楼在的时候,他们借的就是王玉楼和谢岐的交情,才勉强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如今王玉楼和老侯爷一死,他们也没有了任何理由再去登谢家的门。 没想到他没去找谢岐,反倒是谢岐先登上了王家的门。 以前的谢岐便性格乖张、不好相与,如今沙场历练多年,更是让他彻底脱胎换骨,不可同日而语。 男人身穿象征无上权力的绛紫君服,剑眉星目,威风凛凛,白皙的脸庞染上了阳刚之气的蜜色,举止投足之间隐隐一股浑厚的威压扑面而来,令王青嘉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 谢岐先是祭拜了王玉楼,去祠堂给他上了几炷香,又在离去时的最后关头,平静地问起了玉昭的下落。 王青嘉错愕。 他之前便清楚谢岐与玉昭的情分,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对玉昭念念不忘。 可是玉昭那时早已跟着文英去了幽州。 至于她为什么嫁给了文英,他当然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谢岐此次登门,怕不光是祭奠王玉楼这么简单,也是来找自己要个说法。 谢岐性格乖戾,如今又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若是一旦说了实话,让他知道是王家毁了他与玉昭的姻缘,还不知道会遭到他怎样的报复。 好在玉昭跟着文英远远去了幽州,幽州距离长安千里之远,这一辈子,他们不可能再见面。 远水虽然解不了近渴,但是能帮助王家解决燃眉之急。 于是,那个时候,王青嘉懦弱地撒了谎话。 他将王家赶走玉昭的事隐瞒了去,只道是玉昭与孟文英情投意合,王玉楼出事之前两人便已定下了婚约,他们不忍玉昭守三年热孝,便匆匆将她嫁了出去。 果然,谢岐听完之后,脸色便变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聊了几句便离去了。 但是之后,他也再也没有登过王家的门。 之后的谢岐再次离开长安,各地东征西战。 他也没有对王家施以报复,想来是接受了玉昭嫁人的事实。 也是,如今的谢岐春风意满,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门当户对的贵女没有。 当初王青嘉没放在心上的原因,便是在这里。 他清楚,就算谢岐和玉昭真的成了,玉昭也绝对做不成侯府的正室。 那个时候老侯爷就因为这事找过他,明里暗里敲打过他,让他看好自己这个外甥女。 谢岐就算本事滔天,也挡不住老侯爷不乐意。 就算现在老侯爷猝然离世,谢岐一意孤行,玉昭真的嫁去了侯府,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 还不如阴差阳错之下嫁给孟文英。 当初王青嘉扛不住家中压力,将玉昭打发去了孟家,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了的。 一是,孟文英是自己的门生,性情纯善,知根知底,玉昭去了孟家,他也方便暗中襄助一二,教她日子不会过的太过难过; 第二个原因便是,孟家家门虽然清贫了些,但是人口简单,若有朝一日玉昭真的愿意嫁给了他,两人成为正经夫妻,好歹是正经夫人,比侯府要强上许多。 这么想着,王青嘉的心里稍安。 对于玉昭的愧疚,也减轻了那么一些。 至于谢岐—— 他忙 着各处打仗,两人又远隔千里,和玉昭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想必一定会释怀。 王青嘉渐渐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听到了谢岐这个名字。 最可怕的是,还是从玉昭的嘴里听到的。 王青嘉吓出了一身冷汗,惊疑不定地看着玉昭,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说话。 玉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轻轻道,“舅舅放心,我与谢岐只是顺路,并无深交,我们之间……早就淡了。” 她这么撒谎,并不全是为了成全舅舅,也是出于一片私心。 反正回到了长安之后,两人就桥归桥,路归路。 她与谢岐之间,那不光彩的交易,她也不想让别人知晓。 王青嘉听她这样说,彻底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佯作欣慰,又藏不住心虚,强笑道,“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来到了正厅,王青嘉叫住了一个洒扫丫鬟,“快去通知夫人,就说是昭儿回来了,把她的浣水阁收拾出来,再准备些好饭菜,今晚我们聚一聚。” 洒扫丫鬟是个生面孔,玉昭之前在王家从未见过。听到孙氏这两个字,她的心轻轻咯噔了一下。 洒扫丫鬟见到神仙样貌的玉昭,就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女一样,一时看直了眼。 过了会,她才反应了过来,脆生生地哎了一声,忙去唤孙氏去了。 过了片刻,孙氏便由两个丫鬟簇拥而来。 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美妇人姿态,只是丧子之痛太过深刻,一张保养极好的面庞上已经显示出难以忽略的风霜,老的竟比王青嘉更明显。 玉昭刚入王家时,孙氏便对她不冷不热,王玉楼死后,两人更是彻底撕破了脸。 玉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下意识垂下眉眼,捏了捏手心,不敢面对来人。 过了这么多年,孙氏本来已经慢慢放下悲痛,如今又看到了玉昭,她美艳的脸沉下去,眼皮突突直跳,腕间的佛珠盘了又盘。 唯一的慰藉便是,玉昭风尘仆仆,形容憔悴。 看来这些年来,她也过得不好。 这么一想,孙氏的心情才缓了缓。 “昭儿回来了。”她不冷不热道,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刻薄,也不亲近,“这么多年了,你在幽州过得可好?” 玉昭垂眉低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舅母安康,甥女一切都好。” 王青嘉见她报喜不报忧,一时嘴快,便将玉昭丧夫离家、又与谢岐随行一事与孙氏说了。 听到玉昭年轻丧夫,又千里迢迢回到长安,想必定是夫家所不容,孙氏放缓了拨弄佛珠的动作,心里舒坦了不少,但是转念一想,眉心一跳。 她这么远赶回来,不会是来打秋风的吧? 她当年冒着名声不要的代价把这丧门星送走,就万万不想再把她给弄回来。 “不知昭儿你此番回来,有何打算呢?”孙氏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佯作关心,委婉道,“你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但这日子总是还要过的啊,有没有想……再找一个呢?”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有耳垂,只有鬓边几缕发丝随风翩跹飘扬,“舅舅舅母,我已想好了,余生只想常伴青灯古佛,不想再作嫁人的打算。” 孙氏暗道不好,她果然是回来打秋风的。 “那怎么行?”王青嘉吃惊了,急道,“昭儿,你还如此年轻,怎能生出这般荒唐念头?若是你母亲……你母亲知道你如此心思,泉下也定会不安……” 说到一半,他差点说不下去。 想起这几年,他们家是怎么对待玉昭的,他这个做舅舅的简直是无地自容。 等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无颜再去见自己的亲妹妹。 这样想着,王青嘉脸色羞愧,多了几分慈爱,温和道,“玉昭,女子嫁娶乃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万不可如此看破红尘,你放心,舅舅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会委屈了你。” “多谢舅舅的好意,但是我早已经想好了。”玉昭道,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舅舅不必担心,我会离开王家,择一处地方,日日为王家、为父亲母亲,还有表哥、文英祈福的。” 王青嘉听出了玉昭这是要与王家划清界限,心里一痛,知道当初伤她太深,急道,“这怎么行?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离开了王家,又能去哪?你放心,若是你真的不想嫁人,王家也养得起你,你可千万不要再说这些伤情分的话。” 孙氏捏着佛珠,没有表态。 “舅舅误会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玉昭轻轻道,“我如今是嫁出去的姑娘,又是守寡之身,身份尴尬,不宜再待在王家。舅舅舅母放心,这么些年来,我也多少攒了一些银两,足够安身立命了,逢年过节,如果舅舅不嫌,我也会时常来看望舅舅舅母的。” 孙氏听她如此说,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好孩子,”她笑道,表面功夫做一做,顺水推舟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听话的,既然你主意拿定了,那舅母也不好说什么了。” 王青嘉长吁短叹,见孙氏已经这么说,仍坚持道,“再怎么说,你刚回来,哪有现在就出去自立门户的道理。先在王家住下,过阵子再做打算吧。” 孙氏心中不虞,但也听出了王青嘉有些默认的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笑道,“是呢。我这就让人把浣水阁收拾出来,你且先安心住着。” 玉昭纵使心中不愿,也低低叹了一口气,称了一声是。 王青嘉见她同意,笑道,“明日正巧就是汝芝、宜兰回门的日子,你们姐妹三个素来要好,这么多年了,正好见一见。” 听到这两个名字,玉昭的心里一紧。 随即,她点了点头,温柔笑了笑,轻轻道,“是。”。 这边玉昭在王家心口不一却维持着一团和气,那边谢岐却是直接入了龙潭虎穴之地。 他入宫了。 送走了玉昭之后,没来得及回谢府,谢岐便直奔皇宫。 金碧辉煌的含元殿,烛火亮如白昼,殿柱巍峨耸立,上面绘着精美的苍龙玄鸟图案。 似乎是感应到了未知的危险,精美绝伦的烛台在夜风里不安地跃动着,摇曳不熄。 谢岐单膝跪地,双手支撑在光可鉴人的汉白玉地面,身后跟着双膝跪地的欧阳瑾。 历来的入宫觐见,允许他带一个随侍,这是朝廷给予谢岐一人的特权。 这次欧阳瑾不知怎么说服了周平,死皮赖脸地顶了他的名额,与谢岐一同入宫觐见。 谢岐心中不虞,但是入宫心切,只能皱了皱眉,带着欧阳瑾一起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欧阳瑾竟然一路没有多话,很是老实乖觉。 谢岐于是放下心来。 含元殿的最上方,华美的珠帘之下,坐着柳湘筎。 柳湘筎面色如春,含笑看着高台下跪拜行礼的二位,目光若有若无地停在谢岐的身上。 谢岐与谢泠芝关系甚笃,从前柳湘筎恶心谢泠芝恶心的紧,自然没有把那贱人的亲弟弟放在眼里。 不过如今,她眼中一亮,微 笑道,“轩阳候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岐随口谢了一声,站起身来。 态度不算失礼,但也绝不恭顺。 柳湘筎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目不转睛地透过珠帘打量着他。 当年谢岐千里救驾,当着众臣的面嘉奖他的时候,她只略略看过一眼,没有多看,只记得是个十分冷傲俊美的青年,心里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他星夜觐见,她时隔多年好好看清了他,果然惊为天人。 几年不见,他生的更为英俊挺拔,孤傲威仪,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心跳腿软的雄性气息,令她挪不开眼。 大权在握后,柳湘筎私下养了很多面首。 他们有的清秀细腻,有的遒健粗犷,各种风格应有尽有,可是还没有哪一个如同谢岐这般,气质难以言说,一颦一动间有着一股令人心动的魅力, 清秀的太过文弱,满足不了她,而粗矿的,又太过粗鲁,时常令她招架不住,像谢岐这种介于俊秀与粗鲁之间的,就刚刚好。 柳湘筎阅人无数,只看一眼,便知他虽看着颀长清瘦,实则包裹在君服底下的身体全部是饱满紧实的腱子肉,有力而强健。 更妄论这种眉眼桀骜、高高在上的冷面冷心模样,私底下还不知道有多么强悍有力,尤其是那种心中明明不甘、却又强忍着俯首称臣的不驯模样,活脱脱像是一头不服管教的绝世宝马,令她看的一阵口干舌燥。 这样的男人,若是能够与他春宵一夜,就是什么也不算计求取,她也愿意。 柳湘筎随意与他交谈着军务,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身上,视线一寸寸地逡巡着,只觉得所到之处,没有一处不合她的心意。 谢岐当然感觉到了来自上方如蛆附骨的视线,他没有抬头,心里恶心的直冒酸水。 但是他也无暇顾及太多,因为他的心思全被坐在珠帘前面的那道小小身影牵绊着。 大手紧攥成拳,谢岐控制不住,僭越地抬起头,仰望着坐在高台之上的小天子。 身穿十二章纹的孩童坐在明黄色龙椅上,看起来五六岁的模样,玉旈下的稚嫩眉眼好奇又怯懦地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 柳湘筎注意到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多说什么,红唇微妙地勾起,笑道,“咱们陛下也是许久未见轩阳侯了,不妨下去聊聊吧。” 小天子闻言,听话地从龙椅之上下来,慢慢地走下玉阶,来到谢岐面前。 仔细一看,眼前孩童的眉眼与谢岐有着几分相似之处,都是一样的俊眼修眉,龙章凤姿。 小天子看着眼前似曾相识、却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英俊男人,懵懂道,“爱卿,免礼吧。” 谢岐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小天子,拼命忍住想要抬手摸他头的冲动。 他目光不忍移开,大手紧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缓缓半跪在地,低下高傲的头颅,头颅触地,哑声道: “臣,谢主隆恩。” 柳湘筎冷眼看着眼前这幅“舅甥亲热”的画面,不合时宜道,“好了,陛下,时间不早了,您该去午睡了。” 小天子听话地点点头,有些好奇又不舍地看着眼前这个眼圈微红的英俊男人。 他是他见过的最为英俊的男人,也是第一个敢直视天颜的臣子,他不像别人那样对他毕恭毕敬,但是他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他有点不想看到他这么难过。 年幼的天子咬了咬唇,想了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谢岐的肩膀。 他看着他,奶声奶气道,“爱卿,不要难过。” 谢岐怔住。 他抬起头来,眸光晃动,眼圈更红,拼命忍住要落泪的冲动,不舍得挪开目光,看着小天子的目光愈发温和慈爱,对着珠帘里的柳湘筎却是咬牙道,“太后殿下,可否履行诺言,容我去探望一下姐姐。” 太后殿下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发出来的一样,听上去格外牙酸。 阴森恨意的声音如有实质,如利刃一般穿透珠帘,引起一阵晃动。 满室烛台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在狂乱摇摆。 柳湘筎八风不动,微笑道,“当然可以。” 谢岐抖着身子、双眼赤红地离开了含元殿。 甫一离开,他便颤着吸了一口气,不顾欧阳瑾的劝阻,抬脚便狠狠踢倒了殿外的石狮子。 支离破碎的声音响彻在殿外,惊天动地,碎成了一地齑粉。 第55章 第55章顺理成章地离开 去往懿玉宫的路上。 欧阳瑾欲言又止地跟在谢岐身后,小心翼翼地觑着男人心事重重的阴沉脸色,亦是一脸踌躇为难。 他不知道在一路上,谢岐想的是许多与谢泠芝的往事。 谢岐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谢岐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在这样一个缺失的童年里,是谢泠芝补上了这个位置。 小时候的谢岐总是调皮捣蛋,老侯爷骂他不学无术,没少管教他。 每次在老侯爷那里挨完了打,谢岐便跑去谢泠芝的身边哭诉。 谢泠芝长得美,性情又十分大方温柔,总是细心地替他包扎伤口,并且晓之以情地告诉他诸多道理,劝他下次不可莽撞行事。 她不会一味偏袒他,但也不会像老侯爷那般疾言厉色,总是和风细雨的,这种教诲方式对谢岐很是受用。 在谢岐十几岁时,谢泠芝入了宫。 两人就此分离。 谢岐一度陷入失意之中。 他恨过老侯爷,不理解他为何为了谢家的门楣,就这样牺牲掉了谢泠芝的一生。 他也有些怨谢泠芝。 怨她为何真的听了父亲的话,就这么毫无怨言地入了宫。 但是随着渐渐长大,他慢慢释怀了。 遇到玉昭的那一刻,他开始懂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要去做。 他逐渐明白过来,或许无关老侯爷的期盼,而是谢泠芝自己想要入宫。 及笄之后,谢泠芝的美貌名动长安。 清俊才子为了她茶饭不思、吟风弄月是常有的事;名门公子络绎不绝前来谢家求亲,费尽心思只为博得佳人一笑,不惜大打出手;她的美名甚至蔓延到了长安之外。 各国垂涎觊觎,引起纷争不断。 她是天朝的绝世明珠,亦是上天对于真正天子的无上馈赠。 将她占为已有,已经不光是夺的这个人这么简单。 只有最尊贵的皇宫,才是她的安身栖息之地; 也只有普天之下至高无上的天子,才能匹配得上她的绝世无双。 谢泠芝果然不负所望,一入宫便深受圣眷,宠冠六宫。 她是扶摇直上的凤凰,是艳冠天下的牡丹花,注定不甘平凡,引万人称道。 而玉昭则是绽放在万丈悬崖之上的空谷幽兰,如此低调,如此不露声色,只待有缘人潜心静气,历经风霜摧折,才能有缘一窥她的动人风采。 她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 却也是谢岐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女人。 和玉昭好上的那段日子,是谢岐曾经认为最幸福的时刻。 他还没来得及让她们两人见上一面,这段幸福便如镜花水月般消散而去。 他没有想过玉昭会离他而去。 而谢泠芝也会出事。 谢岐还在思绪缥缈的时候,懿玉宫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黑靴踏了进去。 乌发红唇的绝世美人正跪在巨大的铜镜前,侧影纤弱而又熟悉,正在缓缓梳着三千青丝,纤纤十指衬在黑缎般的垂地长发上,白的惊人。 美人在无意义的、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神色空洞,似是被攫走了精魂的美丽傀儡,有一种诡异心悸的美。 谢岐呼吸一紧,紧紧盯着眼前的侧影,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贵妃娘娘……”一旁的欧阳瑾先绷不住了,颤抖着嗓子唤她。 谢泠芝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美丽又空洞的眼睛看向来人,轻声道,“是谁?” 曾经引起四海动荡、纷争不断的绝世美人,如今被困在这一片黯淡寂静的殿中,如同一幅蒙尘的美人图,谢泠芝轻轻看向来人,虚浮的目光落不到实处,轻唤道,“阿煜,是你回来了吗?” 欧阳瑾几步跑到她身边,跪下去,仰头深深看着她,哽咽道,“娘娘,是我……” 谢泠芝看向眼前的俊秀面孔,轻轻蹙眉,浑浊的美眸渐渐迸出一丝光亮,有些不确定道,“小瑾子,是你吗……” “是我,娘娘,是我!”欧阳瑾大喜过望,眼含热泪,僭越地握住了她的手,“小瑾子来看你来啦……” 将这一幕落在眼里的谢岐不悦地皱起眉,想要上前去踢开他的手,出乎意料的是,谢泠芝竟然没有抗拒。 她细细看着眼前男人白皙隽秀的面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看清,“小瑾子,你还是和以前长得一样,你怎么瘦了?你没有好好吃饭吗?” 欧阳瑾哭的更大声,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撒手。 谢岐忍无可忍,上前几步,将泣不成声的欧阳瑾一脚踢开。 谢泠芝的目光于是离开欧阳瑾,看 向谢岐。 对视一眼,谢岐眸光一颤,慢慢半跪下身,“阿姐,我回来了。” “阿蘅……”谢泠芝的眸光愈加清明,颤抖地拂上谢岐的脸,纤纤玉指抬起,手背露出青色的血管,“我没有看错吧?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两张同样昳丽的脸交相辉映,宛若双生。 谢岐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她冰冷的掌心,哑声道,“阿姐,你没有看错,是我。” 老侯爷过世时,谢泠芝刚生下衡哥不久,心智本就脆弱,闻此噩耗悲不自胜,日日痛哭。 不久后先帝又猝然驾崩,她伤心欲绝,神志一度变得恍惚。 柳湘筎以此为由,对外放言谢泠芝心智大损,不宜再照顾衡哥,将尚在襁褓中的衡哥强行抢到了自己的手里。 等到谢岐赶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木已成舟。 更严重的是,在几重打击之下,谢泠芝的神志真的坏了下去,并且愈来愈重。 为了防止她自戕,柳湘筎给她服了一种名为“夕颜”的致幻药。 服用此药物后,人会坠入似梦似幻的梦境中,失去了求生意志,但也不会再去寻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在世上。 谢泠芝时常分不清人和事,陷入一片混沌情绪之中。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但是此刻谢岐这声发颤的阿姐,让她从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谢泠芝美眸发烫,抚着谢岐的脸,不敢相信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流下一串凄艳的泪,“阿蘅,真的是你吗?你来看阿姐了?阿姐真的好想你……” 谢岐将谢泠芝抱在怀里,哑声道,“阿姐,你放心,我如今回来了,今后我便一直留在长安,守着你。” 他不敢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些解药的眉目。 他其实心里隐隐害怕,万一哪天他真的寻到了夕颜的解药,等谢泠芝清醒过来,为了不让自己为难,她会不会去自戕。 谢岐不敢赌这种结果。 “阿姐,你知道吗?我刚才见到了衡哥。”谢岐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手紧攥成拳,扯起一抹苍白的笑意,强行给她灌注希望,缓声道,“他很健康,模样长得很像阿姐,也被教养的很好,想必等他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一代明君。” “是吗?”谢泠芝果然激动地颤了颤,连连点头,泪水涟涟,“那就好,那就好……” “阿蘅,是我害了你啊……”她痛声道,“是我没有本事,被别人算计,害的你也身不由已……为了我……都是我的错……” “阿姐,这不是你的错。”谢岐摇头,安抚道,“阿姐,再等等,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阿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不要离开我。” “可是我如今这幅残败模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谢泠芝心灰意冷。 “阿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衡哥还在那毒妇的手里,阿姐难道忍心抛下他就这么走了吗?衡哥至今不知你才是他的亲生母亲,阿姐难道不想听他亲口叫你声娘吗?” 谢岐恨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把那毒妇碎尸万段,当初害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欧阳瑾不甘示弱,附声道,“娘娘莫怕,小瑾子以这条命担保,今后会誓死效忠将军,救您出去。” 谢泠芝朝欧阳瑾一笑,摇了摇头,又看向谢岐,看着他英姿勃发的俊美容颜,美眸眷恋而恍惚,担心道,“可是阿蘅,太后心狠手辣,背后又有众多势力撑腰,你势单力薄,又怎么和太后斗呢?与其这样,阿姐情愿……” “阿姐不必担心。”谢岐打断她的话,阴狠一笑,“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黄口小儿了,这些年来,我为朝廷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那毒妇一时半会不敢拿我怎么样,另外,我在朝中也有眼线,背地里也掌握了她的一些把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谢泠芝被他这番无疑是改朝换位的话吓得不轻,玉面苍白,忧心道,“不行,阿蘅,我不能让你有事,谢家还要靠你撑下去,阿姐没了不要紧,但是你不能做傻事……” “阿姐放心,没有十拿九稳,我不会胡来,我会在不伤害衡哥和你的前提下,做好这一切的,”谢岐缓声道,“如果不能保住阿姐和衡哥,我有什么颜面去见父亲母亲?” 谢泠芝见他意志坚定,忧心如焚,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眼前却一阵恍惚,被幻药控制的神志令她不甘地闭上了眼,重新回归到了那似梦非幻的幻境之中。 谢岐抱起昏睡过去的谢泠芝,将其慢慢放到了榻上,为她细心地盖好被褥,直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去。 他阴沉着脸,一路出了宫。 沉重肃穆的宫门缓缓开启的那一刻,他在浓重的夜雾里没有看到自己的马,倒是入目一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边站着一个人。 是文翌升。 文翌升长身直立,身披墨蓝色大氅,直直看着谢岐,清俊的面孔勾起不冷不热的三分弧度,道,“谢侯星夜兼程,又冒夜觐见,一路辛苦了。” 欧阳瑾见是他,知道谢岐心情不佳,肯定不会搭理此人,忙挡到谢岐身前,对他行了一礼,笑吟吟道,“文统领,大晚上的还在当值,您更是辛苦了,有了你在,整个皇宫犹如铁桶一块,真是不错啊。” 文翌升皮笑肉不笑,“不敢当,不敢当。” “承蒙殿下抬爱,微臣才得以效力朝廷,倒是不如谢侯,明明已经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封个诸侯王都使的,却仍是不忘报效朝廷,一回到长安,便这么勤快地入宫觐见,想来心里是放不下容妃娘娘,素闻谢侯与娘娘感情甚笃,看来此话非虚啊。” 他这是在明里暗里地讽刺谢岐,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要受朝廷的辖制。 欧阳瑾当然不甘示弱,笑道,“哪能跟文统领你比啊?我们家将军怎么说都是个侯爵,累世的家族荣耀摆在这,这才深受殿下的器重,倒是比不上文统领,一朝飞龙在天,单单靠着自己,就从一个御前侍卫摇身一变成了禁军统领,真是天大的本事和造化,令我等自愧不如啊。文统领,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将军照样还能有个侯爵傍身,就是不知道文统领你这个位子,又能坐到几时呢?不知到了那个时候,又去侍奉哪位“殿下”呢?” 他言语相讥,直接将文翌升勾结太后的事情摆到了明面上。 文翌升的脸色开始不好看。 谢岐一言不发,冷眼看着两人斗嘴,不欲再起什么冲突,冷着脸大步向前走去。 文翌升脸色缓了缓,看着谢岐,笑道,“谢侯,夜里风大,下官特意为您准备了马车,您不坐吗?”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坐吧。”谢岐摆了摆手,懒得与他浪费时间,直接拒绝,衣诀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骑着马便扬长而去。 欧阳瑾像是他身后的狗腿子一样,也狐假虎威地上了马,潦草地行了一礼,大摇大摆地跟着谢岐而去。 文翌升看着头也不回离去的两人,笑意盈盈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冷冷哼了一声,随即分道扬镳,朝另一边行去…… 这边谢岐策马疾驰,狠命甩着缰绳,疯狂骑了一段后突然停下,呕出一口鲜血,几乎都要坐不稳。 欧阳瑾大惊失色,赶紧骑马追上,扶住了他,焦急道,“将军!将 军!” “娘娘和陛下还深陷樊笼之中,谢家合族还在等着你,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啊!” 谢岐缓缓站直了身子,抬臂狠狠擦了擦嘴角的血,嘶声道,“我知道。” 就算是死,他也得拼一个鱼死网破,让那些人跟着他一起下地狱。 他擦干净了嘴角的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斜乜了欧阳瑾一眼。 欧阳瑾被他这一眼看的心里发毛,不确定地讪讪一笑,心虚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谢岐冷冷打量着他,轻飘飘问了一句,“你当初说什么也要跟着我,是因为我阿姐?” “啊,是是、不对!不是不是、”欧阳瑾一愣,急忙解释道,“将军英明神武,文韬武略,我当然是被将军的个人魅力深深折服,绝不是因为旁的!” 他见谢岐脸色冷峭,忙竖起两指,做对天发誓状,表忠心道,“将军还请放心,无论如何,属下的命就是谢家的,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属下从始至终对将军忠心耿耿,若有虚言,就叫天雷劈死我好了!” “行了。” 谢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第一次没有多说些什么。 欧阳瑾见他不准备再追究,小心翼翼地觑了觑他的脸色,问道,“那……将军,咱们现在要回侯府吗?” 谢岐捏了捏眉心,疲惫地点了点头。 打道侯府的时候,他特意绕了路,经过了城北王家。 谢岐打马停住,站在王家府门外,静静望着夜风中的牌匾。 欧阳瑾明白他的心思,凑过去,顺坡下路地提议道,“将军,既然来都来了,不然……咱们进去坐一下?” 谢岐回过神,摇了摇头。 “走吧。”他收回目光,打马离去。 久别重逢,想必她跟家人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不能把人逼得太急。 需要给她一点,适应的时间…… 没有了颠沛流离的路程,一无所觉的玉昭在浣水阁里还算安稳地睡了一觉。 到了翌日,她不敢晚起,早早起床梳洗一番。 丫鬟草草为其端上了早膳。 饭菜清淡,并不算多么精致,但是比起马车一路上吃的自然是好多了。 秋胧服侍她吃完饭,趁着丫鬟退下之后,才敢上前说悄悄话,“小姐,等会二姐儿和三姐儿过来,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小姐,我们如今寄人篱下,凡事千万忍住些,她们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玉昭点了点头,温声道,“我知道。” 秋胧松了一口气,在熟悉的浣水阁待了一夜,她浑身上下也有些物是人非的不习惯感,她感慨道,“也不知道春华姐姐去了侯府怎么样了?还有墨玉,不知这长安的风水,它一个幽州来的小猫呆不呆的惯。” 春华没有和她们来到王家,她是谢岐带来的,理应跟着谢岐回侯府。 至于墨玉,它总是神出鬼没的,应该是跟在了宋行贞的身边,玉昭这一点倒是不担心。 刚才秋胧的话突然点醒了她。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一个想法。 等会王汝芝和王宜兰回门,秋胧怕她们两个说些难听的话,伤了彼此的和气。 玉昭却是就怕她们两人不说些难听的。 舅舅的意思是让她安心地待在王家,离开的事不急。 但是她不想再待在王家。 不如正好闹得僵一点,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离开王家。 到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家、还是谢岐,她哪一个都能脱身。 这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法子了。 玉昭心里拿定了主意,吃完早膳后便耐心等待着,不到日中时分,王汝芝王宜兰便来了。 第56章 第56章父命之命媒妁之言 王汝芝王宜兰还是从前模样,与玉昭印象中的样子别无二致,披金佩银,通身绫罗绸缎,只是身上多了些为人妻为人母的沉稳历练,成为了长安城合格的贵妇人。 两人从昨天夜里便收到了孙氏的消息,如今看到了玉昭,眼中虽有惊讶,但也不意外。 王宜兰从前与玉昭还算过得去,看到玉昭后,她温和地笑了笑,先开了口,“昭妹妹,这么些年没见了,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玉昭端庄对两人行了一礼,柔声道,“承蒙两位姐姐关怀,妹妹一切都好,昨日舅舅已与我说了两位姐姐的近况,得知两位姐姐过得不错,妹妹心里也放心了。” “你惺惺作态什么?”王汝芝早就与玉昭在几年前撕破了脸,如今再次见到,干脆也不必装什么姐妹情深,冷眼看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心中不虞,“当年若不是你,哥哥怎么会惨死在外面,王家又如何会一蹶不振,你怎么好意思回来?” 若不是哥哥没了,王家一蹶不振,她本来可以嫁到更好的人家,又何必嫁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夫家,如今夫妻失和,她力不从心,成天和一群小妾打擂台,养出一身戾气。 王青嘉见她嘴上不饶人,眉头一皱,制止道,“够了汝芝,昭儿刚回来,你这个做姐姐的就闹成这幅样子,像什么话?哪有一点当家主母的风范。” 孙氏冷眼看着,装作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脸色却是开始不好看起来。 瞧瞧,玉昭才回来一天,他就胳膊肘往外拐,竟然教训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来了。 玉昭听到王青嘉发话,连忙垂下头去,作泫然若泣状,哀声道,“姐姐,你我久别重逢,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这些年来,妹妹的心里当然也是不好过的……” 王宜兰见她泪光楚楚,心中也不忍,忙跟着劝和道,“好了好了,昭妹妹如今身为新寡,心中自然苦楚,当年之事也早已过去了,妹妹你就别如此为难了。” “我为难她?”王汝芝气不过王宜兰夫妻和谐,这几年看她也开始不顺眼,见她也帮着外人说她,冷笑一声,“我哪里敢啊,人家此次回来,可是跟谢侯一起回来的,这么大的情分和脸面,我哪里敢得罪她呢?” “我看,怕不是又想着攀高枝,如今看到王家这幅情景,你心中该满意了吧?怎么?王家被你祸害成这样,瞧不上了,是不是又想去抱谢家这颗大树了?” 玉昭潸然泪下,半真半假道,“我与谢侯此次只是萍水相逢,他见我经历可怜,又看在当初的兄妹之情份上,才顺手帮了我一把,姐姐何故这般咄咄逼人?若是论情分的话,从前谢侯来咱们家的时候,都是姐姐上赶着一口一个飞蘅哥哥地叫,我与谢侯之间倒是从无半分逾矩的行为,姐姐何必又说这些话来倒打一耙?” “你!”王汝芝气急,气急败坏道,“我如今已经嫁人,你非拿之前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膈应我,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我倒打一耙,你还有脸说我。”她越说越来劲,恨恨道,“从前我就看你和谢侯之间不同寻常,必有奸情,如今怕不是要旧情复燃,又打起了那侯夫人的主意?” 玉昭摇摇头,美面悲切,不胜娇柔,“妹妹如今一副残花败柳之身,又如何高攀得了侯府?姐姐别再取笑我了。” “你如今是守寡之身不假,但就怕你心比天高,毫无自知之明,非想要黄花再嫁,”王汝芝浸淫后宅多年,最恨的便是这种病恹恹的狐媚做派,越看玉昭越不顺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讥讽道,“就是不知道如今谢侯看你寡妇的身份,还肯不肯接受你呢?” “我们王家养育你这么多年,竟被你害成这幅田地,你祸害完了我们家还不够,还克死了你的夫君,真是厉害的很啊,你那夫君早早病死,我看也是与你脱不了干系……”王汝芝还在继续道,“我早就说过了,你就是个丧门星,想当年若是你不给哥哥开门……” 王青嘉见她越说越不对劲,就要 彻底勾起之前不好的回忆,面色一沉,喝了一声,“你给我闭嘴!” 几人齐齐噤声。 王汝芝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孙氏则是一脸愠怒地瞪向王青嘉,面色忿忿不平,像是王青嘉再多说一句,她这个做母亲的就要亲自上场了。 玉昭见气氛焦灼,趁机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捂着帕子抹着眼泪,情真意切道,“舅舅舅母,姐姐说的对,我这般不体面之人,确实不宜再留在王家,舅舅就算强行留我在这里,可是看到我这个旧人,舅舅舅母难免会想到以前的伤心事,永远都过不去,两相都不得舒心,舅舅还是放我离去吧,就当是为我行行好了。” 王青嘉有心想要再劝,可是局面已经一片混乱,他也不好继续帮玉昭说话,拂了亲女儿的脸面,只能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眼前一阵阵发晕,说不出话来。 玉昭见王青嘉的心绪已然松动,趁热打铁,跪在地上继续央求道,“舅舅,就当是昭儿求你了。” 她明白待的时间越久,越会讨人嫌。 她寄人篱下多年,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既保留了这一点岌岌可危的情分,又不至于日后彻底撕破了脸。 “舅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放我离去吧。”她苦苦哀求道。 王青嘉见她去意已决,再三嗟叹,却也明白如今再也强求不了什么,只得面色为难地同意了。 到了傍晚时分,除了王宜兰王汝芝随行的停在府外的马车,又多出了一辆。 王青嘉心中有愧,给玉昭的马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又不顾玉昭的推辞,塞给了她一叠银票。 玉昭措辞不得,只得收下。 她虽然对王青嘉说自己身上有银两,但其实她身无分文。 她的钱财都在幽州时被山匪掳了个干净,后面阴差阳错又落入了谢岐手里,身上哪还有一分钱。 谢岐说不定也是打定了她身无分文,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家,以后他若是再来纠缠,她不敢声张,又能怎么反抗得了他?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有了这笔钱,最起码她能够暂时脱离王家和谢岐的掌控。 她与王家的情分早已结束,就不要再欠这么大的一笔人情了。 但是为今之计,她又不得不接受下这笔心意。 她将这笔钱牢牢记下,又令秋胧数清楚了马车里面的东西,估算了一下价值。 日后等她有了银两,她还要把这笔钱还给王家。 她跪在地上,深深拜谢了王青嘉以及孙氏,便带着秋胧离开了王家。 于是三日之后,等到谢岐前来登门的时候,便出乎意料地杀了个空。 正厅里,王青嘉还未消化完谢岐刚才的惊天之语,小心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男人,坐立不安,赔笑道,“谢侯今日突然光临府上,我都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好茶点……” 谢岐坐在檀花梨太师椅上,脸色阴晴不定,一语不发,重新戴上了象征谢家家主的玉扳指,搭在同样的檀花梨太师桌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拇指。 他今日身穿一身利落君服,紫衣玉带,头顶的玉冠将长发利索地竖起,散发着淡淡温润的玉质光泽。 “你说玉昭她走了?” “对……”又是几年不见,王青嘉愈发觉得谢岐不好惹,只得试探道,“昨儿才走的。” “去哪了?” “这……倒是不知。” “你不知?”谢岐只觉发笑,没了王玉楼,他也懒得给他脸面,毫不留情地直接道,“你作为她的舅舅,她多年归家,你不想着把人好好留下,竟就这样放任她离去,更是对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不问不知,有你这样的好舅舅,我也真是开了眼了。” 王青嘉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侯爷,你不知道……是她、是她自己要离去的……” 谢岐气笑了,不欲在这里浪费时间,起身拂了拂衣袍,像是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奉陪了,周平,我们走。” “等等、侯爷。”王青嘉急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刚刚的话,“——谢侯刚才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谢岐冷峭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人都没了,王大人还想着与我在这里谈婚论嫁?” 王青嘉怔住,讷讷道,“自然、自然是不能……只是玉昭的婚事,我们也做不了主,她同我说过,余生只想常伴青灯古佛,早已不做她想……” 谢岐冷笑,“这也是她说了算的吗?” 王青嘉被这股势在必得的强硬气息听得一惊,顿了半刻,慢慢道,“那还请侯爷把这……这东西一并拿走,这般贵重的礼,我们王家这种小门小户可是不敢收。” 谢岐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嗤笑一声,“你们确实收不得。” 也不配收。 他命周平将聘礼拿回来,不冷不热道,“这婚嫁之事,无非就是一个父命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既然不是玉昭的父母,自然也做不了她的主。” 孙氏一直还沉浸在谢岐刚刚说要娶玉昭的话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听到这句话,终于才如梦初醒。 “谢侯且慢。”她缓缓起身,终于压下脸上的复杂之色,强笑道,“侯爷不必如此说话,只是若侯爷真的非要娶玉昭不可,怕是玉昭不会愿意。” 谢岐说要迎玉昭入门,做他的正室。 她的儿子才刚死了几年,她凭什么又能攀上高枝,去做那风风光光的侯爵娘子? 她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这门亲事如意。 谢岐亦是微微一笑,“愿不愿意的,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侯爷情深义重,不怕别人笑话,非要娶一个罪臣之女入门,污了谢府的门楣,我们王家自是无话可说,”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顾脸面的了,直白道,“就怕昭儿她自己,却是消受不起啊。” 谢岐并无被冒犯的怒意,而是眯了眯眼,“此话何意?” “昭儿若是真心想要嫁你,当初就该早早答应了你,又何必等到今天呢?”孙氏被丫鬟搀扶着,慢慢走到了谢岐身边,徐徐而谈道,“侯爷,你该知道,你离开长安之后,昭儿又是转头嫁给了谁。” “侯爷,这你婚我嫁,本是天经地义,无非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郎有情妾有意,侯爷既早已明了她的心意,何必又重蹈覆辙呢?” 谢岐眼高于顶,当面被这样戳脸面下不来台,他必是不能再提起此事。 没想到,谢岐却是不甚在意地一笑,冷声道,“夫人,说的好啊。” “我也很想知道,昭昭当初为什么在热孝期间嫁给了别人?”他转过身,目光直直落在王青嘉的身上,“王大人,你能告诉我吗?” 王青嘉心如擂鼓,“这、这……” 他赶紧拉回孙氏,低眉哈腰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岐冷冷看了两人一眼,负手而立,身姿立在正厅中,如同一柄颀长剑鞘,“当年你们到底对玉昭做了什么,我不问,不代表我不追究,你们藏着掖着的,最好别让我查出什么来。” 谢岐冷冷看了一眼他们胆战心惊的脸色,心中愈发有了猜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很快离开了王家,翻身上马,立刻吩咐周平,“派几个人找人去。立刻去。” 不到一天的时间,她根本出不了长安。 只要在长安,那就离不开他的手掌心。 周平应了,策马离开。 剩下谢岐一个人慢慢骑往谢府的路上,冷峭的俊面心事重重。 孙氏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有一句话点醒了他。 他得先给玉昭正名。 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否则以玉昭的心性,她就算受他所迫真的嫁到了侯府,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受诸般冷眼折磨。 这么一想,他调转方向,又直奔皇宫而去了…… 且说另一边的玉昭,匆匆离开了王家后,她和秋胧两人便去了清风寺借宿一夜。 昔日的小沙弥已经长成了眉清目秀的高僧,难得的是竟还记得她,对玉昭慈悲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 玉昭在他的引领下步入禅房,跪在地上,祭拜在父亲的长明灯下,只觉得历尽千帆,如在梦中。 她三拜九叩,又替孟文英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奉于 佛坛之下。 高僧见她面慈心诚,感慨道,“阿弥陀佛,这几年里,贫道悉心打点,长明灯没有一点事情,灯光不灭,焰若莲花,想来是施主心念纯善,慈悲为怀,这才得到神灵庇佑。” 玉昭连连道谢。 高僧双手合十,“对了,施主供奉在另一间禅房里的平安灯,上面一直未有署名,这几年也精心保管着,施主请移步。” 玉昭听到后怔住。 “不知施主所求之人,是否平安?” 玉昭想起那一道颀长冷肃的身影,心绪万千,轻轻点了点头。 “大师,麻烦将那盏平安灯移走吧。”玉昭对他轻声道,“平安灯所求,唯有平安,如今他平安归来,想来也并不需要了。” 他如今是贵不可言的侯爷,一呼百应的将军。 他有很多人爱着、敬着。 不会需要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高僧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引着玉昭住下。 借宿一夜后,玉昭开始找房子。 她想过离开长安,但是一时不好和王家切断关系,她总得还了王家的钱,再做打算。 好地段的房子太贵,便宜的房子又太偏僻,鱼龙混杂住着不安全,还有坐地起价的嫌疑。 两人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还得时时留个心眼,防备着歹人偷袭。 可是出乎意料的,这几天竟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能是这几个月受到了太多动荡的刺激,想来长安的治安,和别的地方自是不同。 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的缘故,玉昭带着秋胧找了好几天,还真的在一块山清水秀的地界找到了一处满意的房子。 房子坐落在相对安全的闹市中,却隔绝了四周,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意境,周围栽了很多树,不止山明水秀、环境清幽,还比她想象中的租金要便宜很多。 玉昭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与掌柜反复确认过,又住在客栈暗中观察了好几天,确定他不是坑蒙拐骗,这才下定了决心,带着秋胧,怀着不确定的忐忑心思住了进去。 第57章 第57章表妹不必如此客气 找到了住处之后,玉昭开始致力于寻找赚钱的门路。 她身无分文,所有的钱都是王家给的,为了不坐吃山空,住下后的第二天,她和秋胧就轻衣简行,开始往长安的各个坊市里跑,四处钻研。 短暂的二十几年里,玉昭虽然颠沛流离,却是从没有为了生活精打细算过。 就算是与孟文英最困难的那几年里,她也没有为了日子发愁过,安安稳稳地操持着一个主母应该做的事情。 最窘迫的时刻,就是离开了孟家,被山匪劫的身无分文的时候,但是不久后谢岐就来了。 换句话说,她没有真正受过没有金钱的苦。 她承受着寄人篱下的孤独,但是无可否认的,她也得到了富足的庇护。 这让她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十指不沾阳春水。 经过了兵荒马乱,见证多了那些家破人亡的不幸,她无比地后怕,又无比地庆幸。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躺在地上看着她的样子。 有时午夜梦回,她的眼睛就像是一道难以摆脱的梦魇一般,紧紧地缠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是乱世中可悲女人的万千缩影之一。 比起她来,自己又是何等的幸运。 所以,她谁也不怨。 反而只剩下感激。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摆脱掉了谢岐之后,她要和秋胧过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她希望的这种生活,只能存在于丰衣足食的前提下。 离开了金钱的支撑,这种日子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心安理得地收下舅舅的钱,真的寻个山头,与秋胧做一对避世闲人。 可是她放不下。 论迹不论心,舅舅能够养育她这么多年,给了她安稳的一片天,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虽然赶他出门,但到底也是替她找了个靠谱的孟家,最后还给了丰厚的嫁妆。 多亏了这些嫁妆,玉昭在孟家才能够衣食无忧。 她不能做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长安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海纳百川的存在。 这里有着最显赫的世家,最有钱的客人,最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 在这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干不了的买卖。 玉昭想的很好,但是现实却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试着去做一些女红,拿出去卖,可是她们一无门路,二不懂通融,没有一家铺子肯收,反而欺她们两个弱女子心无城府,妄想不劳而获。 得亏秋胧机灵,这才免去了她们辛苦几天绣的女红白白便宜了他人。 这一门路不通后,玉昭又试着去做一些书画。 她自幼承于父亲,父亲是江南有名的丹青妙手,她的底子自然不差。 她画了好几副书画,也像其他的寒门书生一样摆了个摊子去卖,却被当街的流氓无情轰走。 几人在争斗时,她遮面的帷帽不小心掉落下来。 流氓看她生的美貌,立刻起了歹心,当天夜里便一路尾随着她,抓她去了巷道,差点就行下奸|淫之事。 多亏不知哪里来的几个护卫,从天而降救下了她,狠狠地教训了流氓一顿。 玉昭惊魂未定,连连道谢,几个护卫却挥了挥手,颇有些侠义之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之后的几天,玉昭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待了好几日,直到真的觉得风平浪静了,这才又带着秋胧悄悄出了门。 意料之中的,仍旧是一无所获,就在她们以为今天又是两手空空时,一个打扮齐整的小丫鬟却悄悄叫住了她们,请她们留步。 原来这小丫鬟是万香楼的杜娘子的贴身丫鬟。 杜娘子是万香楼的名伶,以才情闻名。 那日玉昭摆摊,与流氓起了冲突,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就有坐在香车里经过的杜娘子。 杜娘子命丫鬟捡起地上胡乱丢弃的书画,看了几眼,对上面的娟秀小诗欣赏不已,当天就派她到处去打听书画的主人。 丫鬟今日终于等到了她,开门见山,说她的主人杜娘子最喜欢有才情之人,问她可否有兴趣,每月为娘子送去小诗几首,价钱丰厚。 秋胧听到丫鬟是万香楼的人,神色浮出一丝厌恶,对玉昭一个劲地使眼色。 可是出乎意料的,玉昭竟然想也未想地同意了。 送别了小丫鬟后,秋胧忿忿不平,但也知道她们半月以来四处碰壁,小姐如此答应下来,也是不得而为之。 她长吁短叹,路过一家书铺时,看到上面贴着吉店出售四个字,突然眼前一亮。 “小姐,咱们何不盘下一个店铺呢? ” “小姐手里有老爷给的银票,不愁银钱,小姐把铺子盘下来,再雇上几个人打点,这不比咱们处处找门路要强上许多?” 玉昭不懂这些,又觉得擅自乱用舅舅的银票,心中有些不安,“……秋胧,你这法子能行吗?” “怎么不行?”秋胧立马来了精神,“最要紧的就是选什么样的铺子、风水好不好、人流多不多,只要确定好了这几样,咱们就只等着钱生钱、利滚利,老爷给你的钱你一分不亏,还能赚个盆满钵满也说不定,到时候赚够了钱,咱们很快就能把钱还给老爷,早早地离开这里,过咱们自己的逍遥日子,岂不是美哉。” 玉昭被这一番话说的心动了,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秋胧机灵,肯抛头露脸肯吃苦,又善于与人周旋打交道,这段时间出了不少力。 决定好了之后,两人又开始到处找合适的铺子。 玉昭这段日子忙的脚不沾地,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但是又觉得很有意思。 父亲也许做梦都想不到,他那高洁富有才情的女儿,有一天会与商贾之流为伍,打起了小商小贩的主意。 “害!这有什么的。”秋胧不以为意道,“小姐,你以为那些高门大户就一直高高在上吗?还不是到处盘铺子、买庄子,有的还私自放印子钱呢!这种铺子在他们眼里是十分值钱的财产,没有这些他们瞧不上的商贾手段,又怎么能够供应他们那金尊玉贵的生活?就比如说咱们王家,阖府上百口人,如果光靠老爷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可能养得活这么多人,背地里肯定也是累积了庞大的产业的,只是不足与我们说罢了。” 玉昭释然一笑,表示赞同,被秋胧这一番话说的浑身又多了很多劲头。 她本来的初衷是为了还舅舅的钱。 可是渐渐地,她开始慢慢享受起这样的生活。 以前那种逍遥避世、闲云野鹤的生活。她喜欢。 现在这样柴米油盐、布帛菽粟的生活。她也喜欢。 她虽然还没有办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她至少还年轻,至少还活着。 原来靠自己双手赚钱的滋味,感觉这样的好。 这种美好,甚至远远超过了她曾经对“种豆南山下”的世外桃源的渴望。 她突然发现,她也可以选择不再做寄人篱下的浮萍。 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不必自怨自艾,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自己温饱安稳。 她的根,原来也可以自己长出来。 二十多年里,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 谢岐离开宫后不久,一道圣旨随即降下。 加封谢岐为幽州刺史,官封大司马,赏食邑一万户,金银无数。 宋行贞、欧阳瑾、周平、叶广陵均加封一级,同享荣宠。 谢岐至此成为了真正的万户侯,权力凌驾于所有爵位之上,做到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等到搬旨的天使走后,谢岐拿着圣旨,看着诰文上的“勇武比于子胥,才华不让重言”八个字,冷笑一声。 “……韩信功高盖主,最后却被吕后身首异处,夷其三族;霍子胥封狼居胥,神勇盖世,却英年早逝,其母族亦是不得善终……这是警告,还是存心咒我呢。” 周平担心道,“太后突然给您这样大的荣宠,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岐放下圣旨,不屑道,“意思很简单,她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她不怕我大权在握,夺了她的江山,却又巴不得我功高盖主,令群臣忌惮孤立,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除了我这个眼中钉。” “那侯爷,我们该怎么办?” “她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自然是却之不恭了。”谢岐一笑,冷峭的眼底迸发出诡谲幽暗的光芒,显得有些莫名残忍,“备马,先随我去会一会这一帮蠹虫们。” 谢岐觐见柳湘筎,拿出平反燕王的诚意,请求大理寺为当年的杭州知府沈思岚贪墨一案翻案。 柳湘筎却是顾左右而言它,让他回去等消息。 消息没等到,反而这一封嘉奖令先到了。 其中的意思是什么,不言而喻。 大司马……听上去是好听,但是朝廷到底还能给他多少兵,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没有了虎符,这个大司马不过是个空壳子,再加上平白多了一众下属,层层管理掣肘,反而会让他的几万谢家军陷于其中,不得随意动用。 谢岐面色不虞,心烦意乱。 青铜镇纸压着纸张,他举着狼毫笔,饱蘸了墨水,却停在半空中,迟迟下不了笔。 他彻底地丢开狼毫笔,墨水洇湿在纸张上,绽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脑中闪过那一道芙蕖佳影,他的脸色和缓下来,问起了玉昭的动向。 原来他在离开王家的第二天,便找到了玉昭。 他事务缠身,一时不好强行把人带走,只得令人不许闹出动静,小心地跟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前来禀报。 于是他从属下的口中将她的动向悉数掌握。 他得知她从清风寺出来后,便开始找起了房子。 见她几天找房子无果后,他便命周平以侯府的名义在闹市买下了一处宅子,既不张扬华丽到惹她怀疑,又处处合她的心意。 果然,玉昭很快找到了这里。 他吩咐房东不要透露他的消息,并且愿意以十分低廉的价格租给了她。 她心动了,但也出于本能拒绝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又在客栈里住下了几天,明里暗里地观察考量了好几天,确定了这处宅子确实没有问题,这才签了租契,带着秋胧住了进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岐既觉得新鲜,同时又忍不住好奇。 他能够想象的到,当时的她一定是如同一只慌张不安的兔子,谨慎又狡黠。 如果不是事务缠身,他真想冲过去,好好欣赏她这一副稀奇灵动的模样。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识过。 找到了房子之后,谢岐以为她就这样安稳地住下,却没想到,她又再一次打破他对她的认知。 她开始四处赚钱糊口。 先是女红。 接连碰壁之后,她开始摆摊卖书画,好巧不巧又撞上了流氓。 流氓看上了她的美色,欲行不轨之事。 要不是他派的人及时出手,她险些出了事。 当然,那个流氓的下场,自然是在无人知晓的巷道里死于非命,抛尸喂了狼。 任何想要觊觎她的人,他必让他血溅当场。 她不知道,在她住进宅子的这段日子里,他明里暗里替她挡下了多少不轨之人。 她生的太美。身边又只有一个同样柔弱的丫鬟。 这样的美貌在鱼龙混杂的长安,便是一块引狼入室的肥肉。 谢岐以为经此一难,她会收起所有的羽翼,彻底安分下来。 没想到休养了几天之后,她又重振旗鼓。 她被万红楼的丫鬟找到,不知交谈了些什么。 但谢岐大抵也能猜的出。 那一天她与流氓引起争执,散落在地上的书画,他事后派人全部捡走,唯独漏了一张,被那小丫鬟捡去了。 万红楼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又受长安的诗文风气影响,里面的花魁名伶为了博人眼球,争奇斗艳,便喜欢做那附庸风雅之事。 她们肯定是看中了她的才情,无非是书画、诗文一类的东西,想要有求于她。 那几张书画谢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丹青会如此出色。 写的诗文,也优美不俗。 在王家的时候,她必是藏拙,从来不肯张扬争风,流露出半分才情。 也是,有着丹青大家美誉的沈大人,他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又再次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她的身上充满了惊喜。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 谢岐不动声色,在这样一复一日地观察下,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 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去追求她。 一回到长安,诸事繁杂。 也许从幽州 回到长安的那一段路途,就是他最松散的时光。 这些天,他忙的脚不沾地。唯一的慰藉,就是从下属的嘴里,听到她的一两句消息。 他之所以这么久不去看她,其实心里也有怨。 只要她想,她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 他实在不理解。 他也想要看看,一心想要离开他的她,离开了他的庇护之后,能撑到几时。 他盼着她能够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他。 只要她肯低头唤他,他想他可以放下任何事。 他会不顾一切赶到她的面前,为她扫平一切障碍。 同时他又舍不得一个这样无拘无束的她。 他知道,在自己的眼前,她必定不会如此。 如果不是暗中观察,他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这一面。 她是那样鲜活,那样可爱,如同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儿女。 褪下了所有光环,甘于染手柴米油盐,为了生计奔走。 他觉得这样烟火气的她,很有意思。 这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的她的另一面。 却同样令他目眩神迷。 他也逐渐认清了现实。 她真的不需要他。 她自得其乐,甚至甘之如饴。 过得很是充实,舒心自在。 谢岐听完了周平的汇报,静默了片刻,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惘然。 过了会,他又想起王家,随口问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周平如实道,“王玉楼死后不久,王青嘉确实带着嫁妆将她嫁了过去,只是在之前,却没有发现婚约一事。” 谢岐拧眉。 “继续查。” 她什么也不告诉他,她们一家人也合起伙来瞒着他,都不要紧。 他自是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几天之后,玉昭忙着与秋胧考察铺子,终于发现了一个还不错的米铺。 铺子地段好、口碑高,老板据说是扬州老家的老母有了急症,这才忍痛割爱,想要离开京城,全心全意侍奉老母。 玉昭很是心动,又看在他是扬州人的份上,本能地生出几分亲切。 思索了片刻,她决定买下铺子。 她不善言辞,但有秋胧在,双方谈的还算愉快。 老板看她爽快,将铺子里本来的账簿伙计都留给了她,又亲自传授给了她一些门道。 玉昭连连道谢。 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她买下的第一个铺子。 回来的路上,玉昭拿着契纸,与秋胧左看右看,唇角微翘,心中却是藏不住的激动。 “小姐,咱们今日可是干了一件大事,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日后咱们会挣到越来越多的钱,我这去买些酒肉,咱们今晚吃上一顿,好好庆祝庆祝!” 玉昭本来不会煮饭,嫁给孟文英之后,经过孟母这个婆婆的嗟磨,也慢慢学会了,不过今天她想了想,道,“不必麻烦了,不如咱们去百香楼订一桌席面吧,你看可好?” 百香楼是长安声名在外的酒楼,以前在王家的时候,玉昭也跟着吃过几回,一直念念不忘。 “还是小姐的主意好!那我们这就去?”秋胧拍掌笑道,“以前是跟着别人吃,现在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本事吃,一定更有滋味吧。唉,真想把春华叫来,一同和我们分享这等喜事!” 没想到一语成戳,等她们拎着万香楼的饭菜回到宅子后,真的在庭院里看到了春华。 秋胧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还以为是幻影。 春华看到两人,眸中亮起,不敢上前,压着嗓子轻唤道,“姑娘……秋胧……” 也许因为身边有人的缘故,她不敢高声,压住了满腔的激动。 与此同时,玉昭秋胧两人也看到了坐在石桌上的,许久不见的谢岐。 秋胧大惊失色,差点把手里的席面掉在地上,“侯、侯爷,您怎么来了?” 谢岐没有理她,实际上从她们刚进门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就一直落到了玉昭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贪婪地看着她,神色十分悠闲,又像是在仔细欣赏着她错愕的表情,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表妹,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笑的满面春风,看到了秋胧手里的席面,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看向玉昭,缓声道,“表妹真是客气,这是知道我今日过来,还特意准备好了酒菜?” 第58章 第58章她这是怎么了? 谢岐似笑非笑地与她开着玩笑,忽明忽暗的眸子如同伺机而动的蛇一样,黏在她的身上。 她可以自得其乐,他却是再也忍不得了。 将近一个月不见,她变得更美了一些。似乎更健康了,却也瘦了,弱柳扶风的病气渐渐冲淡,转而周身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动,一双水洗的眸子仍是柔情似水,透着神采奕奕。 像是一株吸饱了水分的花枝,从即将干枯的命运又重新长出了新的生机。 “表妹,我给你带来了春华,怎么,你不高兴吗?”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此刻花容失色的玉面。 既然她不需要他。 那么就换他强行插入她的世界。 不管她愿不愿意。 看到了谢岐,玉昭脑中就迅速浮现出了很多不好的猜想。 有那么片刻她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小脸上的血色慢慢回笼,才佯作正色,柔柔地行了一个礼,缓缓道,“不知谢侯今日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你看,一回到长安,她就立刻换上了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 一点也不想和自己再扯上瓜葛的样子。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谢岐冷眼瞧着,嘴角的笑意不减,自始至终微笑地看着她。 春华看着气氛不对,有眼力见地接过秋胧手里的菜肴,拉着惊慌失措的秋胧进了屋,讪笑道,“来,咱们快去布置布置,侯爷和姑娘该饿坏了。” 回到了长安,春华虽然想跟着玉昭和秋胧,但深知玉昭没有这个权力,无奈之下只能跟着谢岐去了侯府。 于是她这段日子以来,在轩阳候府狠狠见识到了不输于幽州殿的富丽华美,对谢岐的滔天权势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谢岐作为轩阳侯府的主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极其不好相与。离开了玉昭的庇护,春华以为自己会在这里举步维艰,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岐对管理府邸并不上心,每日早出晚归,看上去十分忙碌,比在幽州还要忙上百倍。 他不关心府邸和下人,一股脑将府内大小事务全抛给了周平和老管家,却单独给了春华一项任务。 他将侯府的一处园子交给了她,命她悉心打点。 园子依山傍水,独占一隅,隔绝了其他的园子,出了园子便有高耸入云的假山和一汪翠绿的池塘,庭院里载满了梅花树。犹如世外桃源。 园子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瑶光园。 春华看到这个园子,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倘若玉昭看到的话,她一定会喜欢这个园子。 这里简直,就像是为她精心打造的一般。 果然,谢岐真的命她按照玉昭的喜好布置室外室内的一应设施。 那时他是这样对她吩咐的:“你从幽州的时候就跟着她,她的喜好习惯想必你很了解,这个园子就交给你打理,做得好了,自然有赏。” 春华惧怕谢岐的威严,于是卯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将园子打理的井井有条,慢慢向着玉昭的喜好靠拢。 半月之后,谢岐过来“检查成果”。 踏进园子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人进去屋子待了很久。 等到春华再次进去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 屋子的陈设经过了他的一番改动,连博古架上湖笔的摆放位置都分毫不错,窗边多了一盆开的正好的兰花,等到了午后,她相信兰花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溢满了暖融融的阳光。 她也彻底相信了,这是侯爷为玉昭一个人打造的金屋。 所以此刻见到玉昭,春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也许,是既有对这个温柔善良的美人主子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有对她前途的不可预知的担忧。 两个丫鬟去了屋里,小小的庭院中,只剩下了玉昭和谢岐两个人。 玉昭尴尬地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在看到谢岐的那一刻,这些天里,她跟在秋胧后面,与那些佃户掌柜交涉周旋的能力仿佛一下子失了效,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仿佛被打回了原型。 她们都说好了好聚好散了。 他这是又来做什么? 刚才与他对视了一眼之后,她便讷讷地垂下了眼睛,细长的手指卷动着绣着花纹的衣袖,心有不甘,压住心头的不妙猜测,平声道,“侯爷这个时候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她已经有所改变,不能再在他的面前失了势。想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缓慢,透露着一股坚定。 “听说表妹离开了王家,乔迁之喜,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谢岐似笑非笑,优美迷人的桃花眼温和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我特意给表妹带了礼。” 玉昭于是轻轻抬眼,这才看到了石桌上的一尊白玉观音像。 观音手持净瓶,面含慈悲,微微一笑,通身莹润白玉制成,一看便知价值非凡。 玉昭看了一眼,便轻轻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柔声道,“侯爷,这礼太贵重了,恕我不能接受。” “给你的,收了就是了,表妹不是拜佛吗?我是不信这些的,这观音落在我手里,岂不是暴殄天物?倒不如送给表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谢岐含笑看着她。 从一进门,到现在,他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仿若猫抓老鼠般,这让玉昭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对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天然地抱着一副警惕态度。 谢岐突然站了起来。 玉昭吓了一跳,花容失色,反射性地往后退。 他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一站起身来,便密不透风地笼罩住了她,连影子都吞噬殆尽。 玉昭连连后退,直到退到了一颗槐树下,退无可退。 她犹如惊弓之鸟,捏紧了手心,美目颤抖,脑海中那些令人羞耻的画面又在一片片的炸开,“你……你做什么?” 谢岐却弯下腰去,从她的手里轻轻抽走了那份契书。 他直起身,细细看了这份契书,随即将其夹在两指之间,朝她抖了抖,一笑,“半月不见,表妹都做上生意了,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不过才一家铺子,委实是少了些,”他状似好心道,“表妹手里若是缺钱的话,不妨告诉我,我必倾囊相助。” 玉昭这才反应过来谢岐的意图,连忙红着脸摇头,“不、不用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耻。 刚才谢岐欺身上前时,闻到他身上那熟悉不过的沉香气息,她竟然有一种心跳腿软的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跟谢岐耳鬓厮磨这么久,被他的淫|荡同化了? 她对这样的自己所不齿。 玉昭咬了咬红唇,默默安抚着内心的不平静,试图让自己脸上的热气冷下来,却又听到身前的高大男人缓缓道,“不过,表妹这般冰清玉洁的神仙仙子,竟然也肯做这商贾世俗之事,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玉昭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嘲讽自己还是怎么的,正了正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冰清玉洁,我只是一个残花败柳、带着一个丫鬟过日子的寡妇,想要好好过下去而已,求生之道,不分低俗高贵,我倒是觉得,我挺喜欢这种日子的。” 谢岐听她又开始一口一个寡妇,像是在刻意提醒他注意身份一样,丝毫没有意识到残花败柳明明是他之前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词,强忍着不虞的心绪,勾了勾唇角,缓缓道,“我看出来了,表妹的脸色看上去精神百倍,想必定是乐在其中。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好奇的很,表妹刚回长安,怎么就这么快离开王家,自己在这里辛苦过起了日子,怎么,难道王家不欢迎表妹这个“守寡之身”吗?” 玉昭的脸色一僵。 谢岐捕捉到了这一点,眸光紧紧不放,缓缓问道,“表妹,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正在这时,春华出了屋。 看到两人的状况时,她不明所以,一怔,急急行了一礼,轻声道饭菜布置好了。 玉昭松了一口气,跟着春华进了屋。 谢岐见她简直是对自己避如蛇蝎,心中更是阴沉,沉着脸也跟着进去。 屋子分为一个正厅,两个小耳房。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东西,有些清冷,却被收拾的整整齐齐,一眼看去无端令人觉得清净舒爽。 谢岐进屋淡淡打量了一眼,实在是地方觉得有些小,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下来,春华已经给他布好了菜。 玉昭坐在一侧,看着站着的春华秋胧两人,欲言又止。 谢岐瞥了她一眼,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吩咐两人道,“你俩一起坐下吃吧。” 秋胧大惊失色,说什么也不敢,春华也道,“……这,这怎么行,这可是不合规矩。” 玉昭见谢岐提议了,也柔声道,“……坐下吧。我们一起。” 她用温柔的眼神鼓励她们,春华秋胧被打动,过了一会,战战兢兢地坐了下去。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因为谢岐的突然出现全部打破了。 四个人的饭桌,三个人都有些食不知味。 因为有谢岐在,春华秋胧也不敢吃太久,夹了几筷子之后便匆匆出去了。 玉昭也停下来,用帕子掖了掖唇角。 她脊背坐的笔直,端庄得体,余光却不断朝谢岐身上看。 他今日到来属实是想不到,也不知道要待到几时。 天可是马上就要黑了。 她心里暗暗叫苦。 而后者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若有若无落过来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进食,模样称得上一句优雅,甚至还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到她的盘子里。 “百香楼的香酥鸡,最是酥嫩软嫩。表妹尝尝。”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好。 “……多谢侯爷。”玉昭只得讷讷接下,小口小口吃了下去。 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后,谢岐终于吃完,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缓缓道,“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半月不见,表妹都学会买铺子了,真是令我佩服,依表妹这般聪明的头脑,说不定日后还能弄个长安首富当当,我也能跟着沾沾光。” 玉昭迟疑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何意。 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不过表妹这般有能力手段,待在这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实在是屈才,表妹难道就不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一番吗?” “比如说,”他一顿,“我的轩阳侯府。” 玉昭脸色一变。 她心乱如麻地凝视着谢岐,过了一会,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岐缓缓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道,“表妹知道我的意思,不要装不懂。” 面对着他的微笑,玉昭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呆怔了良久。 良久后,她娥眉蹙起,慢慢捏紧了手心,缓缓道,“是侯爷说的,带我回到长安之后,我们便一别两散,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侯爷如今这般又是为何?我倒是看不懂了。” 第59章 第59章言而无信的小人 “表妹别急,”谢岐缓缓微笑,语气听上去十分坦荡,“我多年未曾回侯府,府中一应事务都荒废了,如今重新拾起来,实在是头疼的很,我看表妹如此有才能,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这才一时起了慕才之心。” 玉昭轻轻摇着头,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胡编乱造,只觉得荒谬,强撑着半真半假道,“我一个寡妇之身,如何能进的去侯府?侯爷别拿我取笑了。” “表妹,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在这鱼龙混杂的长安城,想要活出一番天地出来,谈何容易?” 谢岐紧追不放,指节放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这是他与人谈判的习惯性动作,“一时半会收了几个铺子,赚了点小钱,并不代表什么,但是去了侯府就不一样了,表妹不仅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还可以替我理家,我府上百来个铺子,都可以交给你打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眼前的男人似乎是在真心诚意地给她讲道理,但玉昭早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被他的这一番言论气的微微发抖,颤着声音问道,“侯爷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难道不是再找个理由把我诓进侯府,任由你拿捏吗? ” 谢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语气带了些胜券在握的宠溺,“表妹,既然你都把话挑明了,那我就直说了。前日我已经去了王家提亲,他们已经同意了将你嫁给我。” 玉昭缓缓睁大美目,一张玉面变得雪白,“什、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立刻六神无主起来,将王家草率地同意了这件事先暂且放到一边,腾地站起了身,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瞪着谢岐质问道,“回到长安分道扬镳这句话,明明是侯爷亲口说的,侯爷为何到头来又言而无信?” 看着谢岐云淡风轻的脸色,她犹如醍醐灌顶,一股被羞辱的情绪迅速蔓延至全身,“难道说,你从来都未曾想要履行这个约定,一直都在戏弄于我?” 将她当做一个傻子一样,可笑的玩弄她在股掌之中? 玉昭如蒙大耻,气的浑身颤抖,“……谢岐,你怎么能够这样?” 她说完之后便仓皇转过身,提着裙子一把拉开屋门,再也不想与他同处在一片屋檐下。 身后之人却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拎小鸡一样将她拎到了手里,顺手又轻轻带上了门。 低磁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含着淡淡笑意,“表妹,你跑什么?” 玉昭开始反抗,绣花鞋胡乱踢着,拼命抵挡他的接触,“言而无信的小人!你放开我!” 谢岐无奈地摇了摇头,铁钳般的大手一手箍住她的腰肢,一手制住她的两只纤纤玉手,轻松将其抵在了门上。 “没错,我确实是说过这话,表妹,事到如今,我不妨直言,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履约。”谢岐直直面对她的踢蹬,长腿毫不费力地压住她挣扎的小腿,心平气和对她讲着道理,“怎么?表妹觉得被欺骗了,很痛苦,很愤怒,是不是?可是你不是也骗过我吗?想想当初我被你骗了整整五年,我心里也不好受啊,如此看来,咱们俩算是两清了。” 玉昭震惊地看着他,被这大言不惭的话竟然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低下身去看她,声音和缓,试着令她放松,“不过表妹,如今你未嫁我未娶,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表妹想一想,进了轩阳侯府,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玉昭根本不想听他的糖衣炮弹,她仍在极度愤怒于他的言而无信,这股愤怒快要将她淹没了。 她美目怒视,泫然若泣,恨声道,“谢岐,你为何要这样骗我?骗我你觉得很好玩是吗?亏我还这样信任你……” 谢岐盯着她因为愠怒而生机勃勃的芙蓉玉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拂上她玉白的脸,只觉得美人此刻咄咄逼人的模样别有一番风韵,嘴里吐出来的不是冷言冷语,而是动人的天音。 “表妹,你一时不接受,我也能理解,”触手柔滑细腻,熟悉的触感令他半个月以来因相思而堆积出的无处发泄的燥郁渐渐平息下来,从而生出一种满足的真实感。 他眯了眯眼,半真半假,缓缓道,“但是你如今离开了王家,举目无亲,除了我,谁又能替你撑腰呢?” “不劳侯爷费心,”玉昭扭过脸去,不让他触碰到自己,表情毫不掩饰的嫌恶,直言道,“我是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和你回侯府去的。” “话不要说的太早。”谢岐被这两句刺的心头不虞,自虐般直直盯着她嫌恶的脸色,仍是强笑着,缓缓道,“表妹,我已拿出了我的十足的诚意,表妹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如今表妹身在长安城,很多事可是由不得你,我自是有很多法子,但我不想用在你的身上。” 玉昭气的浑身发抖。 她才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本以为日子有了盼头,没想到又被他打回了原形。 她气的哆哆嗦嗦,“……谢岐,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过好自己的日子?”谢岐突然很认真地问道,“怎么个过法?” 他突然拉起她的小臂,带着她轻盈地旋转,像是在与她共舞。 他将她带到了寝室的香案前。 那里供奉着王玉楼和孟文英的牌位。 那是她前几日偷偷设的牌位。 玉昭花容失色,不知道谢岐怎么这么快发现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挣扎着不要过去,“不要……不要……” 可是男人的力气如同铁钳般,强势地将她带到了牌位前。 谢岐带她在香案前停下,冷眼看着眼前的牌位。 “瞧瞧。” 他的目光从王玉楼的牌位上慢慢划过,狠狠剜了一眼孟文英的牌位,那上面的“亡夫”两个字狠狠刺痛了他的眼。 他沉下唇角,含恨挪开视线,不冷不热道,“表妹连牌位都设好了,感情真是深啊,是不是想从早到晚,时不时看上故人的牌位一眼,追忆一下哀思,余生跟这几个不说话的牌位好好做个伴,这就是表妹想要过的日子,是吗?” 玉昭心乱如麻地看着眼前的牌位,看着看着,反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凭空生出一份勇气出来,冷冷道,“这是我的屋子,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表妹这话倒也说的不错。”谢岐气极反笑。 说完之后,他便拽着她离开。 似乎是急于摆脱这个晦气的地方,他的步子迈的很大很急,她险些栽倒在地,又被他铁钳似的大手及时拎起,稳住了身形。 须臾之间,他又将她带到那尊白玉观音面前。 他低下身,扳过她的下颌,迫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观音像,“听说表妹想要青灯古佛?” 玉昭怔怔地看着眼前慈悲圣洁的观音像。 观音怜悯地看着她,满目悲悯。 似在怜惜她的无助,又似不屑她的弱小。 她仿佛被刺到了一般,涩然地闭上了眼。 “表妹,你尘缘未了,耽于人间旧事,如何又能独善其身?”谢岐一边说着,一边长指缓缓挑动着什么,“你又能独善其身吗?” “表妹,睁开眼,”冷酷的声音伴随着低缓的呼吸,强行地拉她回到了现实,“我要你看着它。” 玉昭怔怔地睁开眼睛,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的观音,趁着她恍惚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衣带。 腰间突然感到一阵松散,她心中一沉,急促地抓着谢岐作乱的手,惊慌道,“别、……” 谢岐温柔地覆住她作乱的手,俯身啄吻她的耳垂,“表妹,你与我都做过无数次了,如今分别了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念我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再说,表妹以为凭你这点力气,又能拦得住我吗?” 她看破红尘,想要丢下他,一盏青灯伴古佛。 他偏不让她如愿。 她想要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地守着孟文英。 那他就非要拽着她再入情天孽海。 “唔……”玉昭急于寻找稳定处,纤纤玉指无力地在空中伸展,划过一道柔弱美丽的弧度,身体犹如一丛柔软的藤蔓,在他的锲而不舍下像是生出了本能的意识,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她紧紧咬住红唇,羞耻地睁大了美目,在观音像面前不可置信地留下了眼泪。 身后那恶魔般的男人也被她的反应停了一停,随即,发出一声满意的低笑。 “表妹,承认吧,你也离不开我。” 他抚摸她滑下去的青丝,低头亲了亲她晕红的眼皮,悦声道,“你的心会说谎,你的嘴也会说谎,但你的身体,不会说谎。” “我说过了,你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离不开表妹,表妹也离不开我。” “闭嘴……你闭嘴……”玉昭死死闭着眼,她不敢承认也不去理会,颤声道,“……谢岐,不要这么对我,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她就这样在圣洁的观音像前,做下这等不堪之事。 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她五内俱焚,全心全身 写满了抗拒,可惜这些并不能让身后的男人停手。半个多月来身与心的折磨,如今又回归那爱不释手的桃源乡,谢岐舒服地吸入一口气,额角缓缓爆出一根青筋,喘息道,“表妹不是想要六根清净吗?不是想要抛却红尘吗?你如今醉心旧事,又耽于色|欲,你不妨求一求菩萨,肯不肯渡你这个凡间之人呢?” 他的话如同钢刀一样,一字一句血淋淋地戳进她的心头,“表妹,你觉得菩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还会渡你吗?” 玉昭逃避现实般死死闭着眼,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呜地小声哭着,如同挣扎无门陷入笼中、失去了所有手段的小兽。 “我劝表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妨没事的时候多对着菩萨拜一拜,保佑往后的日子嫁入侯门、多子多福才是正理。” 他爱怜地吻去她滚滚的泪珠,哑声道,“所以……表妹,你是乖乖地嫁入侯府,成为我的侯夫人;还是就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呢……” 他步步紧逼,似乎将选择权交到了她的手里,“表妹,你自己选吧。” 玉昭拼命摇着头,只觉得此时此刻头脑一片眩晕,终于如同一根崩到了极限的弦,低泣出了声,“谢岐,你放过我好不好……” 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谢岐的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你放过我好不好……”美人低泣哀求,如同饱沾了露珠不胜柔怯的海棠花蕊,令人无限旖旎心动,可惜冷硬的男人郎心如铁,选择不去回答这个问题,阴沉着一张俊面,嘶了一声,拍了拍她沾满了泪水的脸颊,轻喘道,“表妹,别乱动,你的劲再大一些,往后便只能守活寡了,你就忍心吗?” 放手? 怎么可能呢。 她一心求他放过她,谁又能放过他自己。 她为什么永远对他这么狠心呢。 她不能将她抛开。她不能。 打从幽州抓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 他必与她纠缠一世。 她不需要大慈大悲的菩萨来渡。 但是他,需要她来渡。 不妨来渡他吧。 他黑暗又污秽的灵魂,需要她的荡涤。 也只有她,能够洗涤去他的浑身污洉,让他重回光明。 他的心中愈发生出一股无比强烈的、执著的想法。 怨也好,恨也罢,就让他和她纠缠一生一世。他绝不放手。 哪怕是百年之后,也要合葬在一起…… 那一夜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谢岐一个月会过来几趟,每次都会给她带来礼物,忙或不忙,都要与她一道吃晚饭。 吃完了晚饭之后,他也赖在这里不走,抱着她毫不例外地滚到了床上。 每次过来他都要留宿,每次留宿便是让她睡不了一个整觉,一折腾就是一晚上。 玉昭身心俱疲,此刻才终于慢慢地意识到,在外面住哪里是为了自己,简直就是便宜了他。 她真的不该如此莽撞的就离开王家,她开始后悔。 她如今在这里,他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没有人会帮她。 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跟当外室又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慰藉便是春华留了下来,她们三人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并且米铺也开始有了收成。 这也许是对于玉昭而言,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谢岐留下的那一尊白玉观音,被玉昭安置在了屋里,与王玉楼孟文英的牌位放在一起,悉心供奉。 她觉得那日之举深深玷污了菩萨,身心不安,日夜祷告,企图能够用自己的虔诚洗刷掉自己的耻辱。 又一时没有办法离开谢岐的掌控,于是她更加寄希望于菩萨上,期待菩萨能够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她之前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佛教徒。 可是如今,没有人再比她现在更加虔诚。 春华在洒扫的时候,总会时不时看到玉昭安安静静地跪在佛龛前,脊背笔直,神态虔诚,清丽的面孔与莹润剔透的观音像别无二致。 春华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想起了侯府精心为她打理的“瑶光园”。 侯爷年轻俊美,又极其宠爱玉昭,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可是这些,玉昭并不接受。 她知道,玉昭一直想要离开侯爷,想要挣脱樊笼。 殊不知,侯府中还有一个更大的樊笼在等着她。 她宁愿不清不楚地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小院里,也不肯跟侯爷回到侯府。 春华看着看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被这样一个权倾朝野、又绝不会善罢甘休的男人盯上,她不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善良柔弱、却又倔强坚韧的绝色美人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第60章 第60章百无禁忌 慢慢养成了习惯,玉昭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跪在蒲团上,看着白玉观音慈眉善目的眉眼。 也许是诵经久了,她总是又想起孟文英。 她一遍遍地回想起他的最后一面。临走时他那哀怨又凄美的眉眼。 在嫁给他之前,玉昭最后一次与孟文英在长安单独见面,是在王家。 孟文英逾矩地通过秋胧跟她传话,与她约定好了一次不该有的见面。 那日,年轻清俊的白衣书生垂首于拱门外,身穿一身得体的月白色长衫。 那时的他还不是缠绵病榻的枯槁模样,整个人如同松柏般修长挺拔。 而姗姗来迟的玉昭,却是一副憔悴模样,鬓边别着一朵雪白的孝花。 整个人气息恹恹,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拖垮了身子、压弯了腰。 她提着裙子而来,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连树上的花都未惊动。他却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不安地心浮气躁地等待着,心跳的很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他忍不住把自己想象成密会佳人的情郎,刚才王青嘉对他的话显然令他久久不能平息,他整个人都像是沉浸在了一股不可思议的飘飘然的眩晕之中。 而如今看到她憔悴不堪的模样,孟文英才一下子打回了现实,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心动,走前几步,温柔地开解她,“王姑娘,逝者已逝,你无需哀思,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他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白皙的俊面又是一阵发红,踌躇道,“王大人刚才找我谈话,他对我说,说,要你……” 玉昭轻轻捏紧了指尖。 她垂下头去,浓密的羽睫如同一动不动的羽扇,泛着幽黑的光泽。 过了一会,她轻轻道,“舅舅说的,就按舅舅的做吧。” 孟文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中一片激荡,“王姑娘,你想好了,你……” 那个时候,他早已经把谢岐出征之前嘱咐他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板一眼的读书人,从没有过这样离经叛道的时候,此后在无数个与玉昭相对而睡的夜晚里,他也是一遍遍地开解自己。 那时的玉昭举步维艰,犹如身在火坑中,自己这么做,怎么不算是帮了她一把呢? 怪就怪谢岐身在千里之外,他救不了她。 只有自己,能够救得了她,带她离开王家这个是非之地。 所以他不觉得是自己违背了男人之间的约定。 他知道王家上下都在瞒着远在西境的谢岐。他也终是随了大流,没有鸿雁传书向他坦白。 他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玉昭,但是时不时涌上心头的道德谴责,使他为了赔罪,半真半假地与玉昭定下了那个“三年之约。” 他建议玉昭以三年守孝之名,两人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等到三年之后,去留随她。 她可以选择回到王家,当然,她还有另一个选择。 与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他当然害怕玉昭真的会回到王家,但是他也有信心,在这三年里,他有足 够的温柔和耐心慢慢夺得她的心。 等到三年之后,他不欠谢岐的,谁也不欠。 此时的玉昭并不知道他心里的诸多心思,她立在微风垂柳中,整个萧条纤弱的身形看起来分外令人怜惜,轻轻点头道,“我想好了。” 人生无悔。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悔的选择。 他们也尚不知道为了这个选择,从今往后的未来,到底会承受怎么样的代价…… “你这个丫鬟如此蠢笨,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你倒是留了她这么些年。” 又是一个夜晚,谢岐轻巧而至,一番不出所料的云消雨歇后,抱着她轻吻。 秋胧战战兢兢地备好了热水,供两人洗浴。看向谢岐时,她眼中藏不住的怒气直冲而来,目光相触时,却像是一个立刻漏了气的皮球,唯唯诺诺了下去。 玉昭懒懒地阖着眼,浑身软绵绵地像是泡在了水里,懒得理会他一句话。 谢岐见她安安分分地倚在自己的怀里,肌肤雪腻,呼吸细细,脸颊上尚未散去的红晕使一贯冷艳的玉面显得娇媚,他捋了一缕她汗湿的发丝,长指卷了几卷,话锋一转,带着事后的慵懒语调缓缓道,“不过有一点倒是深得我心,那就是忠心。” “我喜欢忠心的人。” 无论何时,这实在是一个很值得称道的品德。 从一而终,难道不是这世间最优美的词语吗? 在十九岁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献祭了出去。他的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女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坚持,才让他失而复得地再次遇见了她。 而她,虽然中途出了一个岔子,但是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他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有信心把他们之间再次拉回到正轨上去。 也许是刚才亲密无间的深入结合带给了他一种错觉,他将她此刻不抵抗的安静当做了乖巧认命,低头轻吻了她花蕊般饱满的唇,高挺的鼻梁抵上她的挺翘鼻尖,看着她的眼睛。 他缓缓握上她有些发冷的玉指,十指紧扣,问道,“昭昭,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这一阵子谢岐除了处理纷至沓来的公务,就是在忙着她的事。 大理寺、御史台、甚至是当年审理此事的已经辞官的主事,他都纡尊降贵拜访过了,屡次碰壁之后,谢岐终于不再指望能够从朝廷那里得到什么正面反馈。 这个朝廷,上下已经烂透了。 也许是经历了西凉军差点剑指长安的岌岌可危,整个长安虽然看着重建繁荣,却仍是笼罩在一种风声鹤唳的惊恐之中。 官员们尸位素餐,醉生梦死,上到太后天子,下到地方官吏,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不可言说的荒诞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不会在乎百姓的水深火热,不在乎边境的烽烟四起,更不在乎一个十几年前因为贪墨而死的小小知府。 想要安稳地活下去,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重要。 想要推翻查案,难如登天。自己已经是封无可封,放眼整个朝廷上下,无人不对他恭恭敬敬、俯首称臣,却尚还是这般处处掣肘,难以施展。 到底还要登上什么样的高度,才能够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谢岐暂且抛却这些繁杂琐事,淡淡垂眸,眸光落向怀中安静不语的绝色美人身上。 温香软玉在怀,他不在乎她的缄默,状似不经意地突然问道,“昭昭,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果然,静默不动的羽睫轻轻颤了一下,似是被惊醒了的一对蝴蝶。 她轻声道,像是从遥远的梦境而来,“……我不记得了。” 谢岐静静打量着她。 她说了谎,他知道。 这些年里,她一直活在沈大人的阴影中。 她不敢争风头,不敢冒尖,在王家活的像一个美丽安静的影子。 甚至现在连灵牌,她都不敢为他而设。 她假装忘记了,心里怕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他。 他是她的亲手父亲啊,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了?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她平静又不太平静的侧脸,缓缓道,“我虽远在长安,不曾见过你的父亲,但是家父曾经无意间提过一两句,他称赞沈大人风华绝代,才气斐然,高风亮节……家父很欣赏沈大人,而我,亦是如此。” 玉昭始终低着的头,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终于慢慢抬了起来。 她迷雾一般幽深迷惘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虽然仍是没有说什么,但目光中却像是包含了很多东西。 见她终于肯回应自己,谢岐与她柔情似水的眸光对视,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表妹,你觉得沈大人,会犯下那等贪墨重罪吗?” 玉昭的美眸动摇了片刻。 在这一时间里,她与他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之中。 她缓缓摇头,声音凄美忧伤,却也异常坚定,“父亲绝不是那种人。” 是的。 她不相信。 她自始至终都不相信。 可是不信又能如何? 她的一生已经被这一件事定了型。 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 无论改朝换代,还是山河破碎,她的身份永远也不会改变。 她是永远的罪臣后代。 罪臣之女的身份,将会伴随她的一辈子。 她永远也不可能正常地活在阳光之下。 她是不能见光的黑乎乎的影子,越是正大光明的地方,越是让她无所遁形。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过上了安安稳稳的生活。 可若是一朝进了侯府,她又会得到怎样的冷眼和谩骂? 她不敢去想。 谢岐还不知道玉昭此刻心中的天人交战,他在心里默默勾勒着未来的美好蓝图,不愿再提起还没有把握的事,于是自然地换了另一个话题,缓缓道,“昭昭还未曾见过我的二姐吧?改日我定好好引荐,让你们见一面,她是我最亲的亲人。” 提起了谢泠芝,他又向玉昭介绍起了老侯爷,“家父几年前病故,你也无缘得见,过几天便是他的忌辰,我带你去祠堂里给他老人家上柱香,顺便带你见过祖母,你们也算是见过面了。” 祭拜祠堂的时候,正好找一个由头,先斩后奏,先把人弄到侯府里去再说。谅那些老头子也不敢说什么。 等他给沈大人正了名,再顺理成章把她抬成侯夫人。 要是那些老东西们还不乐意,那就趁机生一个孩子出来,母凭子贵,到时候看谁还敢说一个不字。 谢岐越想越觉得可行。 每次想要见她,他还得专门过来,麻烦不说,现在这个无名无分的尴尬身份,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而此时的玉昭却顺着他的话想起了老侯爷。 过了这么些年,老侯爷那和谢岐相差无几的锋利眉眼,还有那不怒自威的威仪气场,仍是一笔一划刻在她的记忆中。 时隔多年,她仍是记得他那时坐在王家的太师椅上,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她的神态模样,对她缓缓道,“看得出来,你是个知进退的好孩子,但是孩子,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就能够做到的,而你早晚都会明白这件事。”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会给你体面的补偿,至少在守孝的三年里,侯府可保你无虞。我不知道你和飞蘅在这之前 约定好了什么,但是你若真的怜惜他,就不该把他推到如此境地,也不该让你自己过的如此辛苦,不如撂开手,你们彼此之间都好过,至于飞蘅,他的性子我了解,你不必为难,他日等他出征归来,我这个做父亲的会好好劝他的。” “离开飞蘅吧,你们不是一路人。” 如今的玉昭不得不承认,老侯爷是对的。 纵横朝堂的元老权臣,眼光不亏毒辣,他一眼就看清了她与他之间的本质。 而可笑如她,竟然还看不清。 竟然还对如今的谢岐心存希望。 可恨她不肯放下从前的滤镜,到了现在才彻底醒悟,可恨她没有早一点发现谢岐如今的真面目。 她就应该在回来长安的路上一走了之的。 玉昭偎在男人心跳强健的怀中,眸光闪烁,已经有了思量。 她在不知不觉间暗暗下定了决心。 或许不等还完舅舅的钱,她就要离开长安了。 她要离开谢岐。 迫不及待地离开。 浑然不觉的谢岐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沉醉在她的温柔乡里,沉醉在为两人编织的美好蓝图中,全心全意地享受与她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时光。 他虽然也不喜像养外室一样养着玉昭,却也忍不住从一次次的夜会佳人中体会到了莫名的刺激。 相反的,没有了王家这一障碍,他反而来去自由,彻底放开了手脚。 他自信只要他人在长安,她便逃不掉他的手掌心。 他给她带来看家护院的忠实护卫,带去无数金银财宝,足够让她在长安城衣食无忧。 这是一个温柔的牢笼,而他是将美人禁养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他一次次拉她共度云雨,夜夜缠绵,百无禁忌。 他们燕好的次数比幽州、比路途中加起来的都要多。 他坚定地用一次又一次无与伦比的、眼饧骨软的结合,令她离不开他。孜孜不倦地开发她,并且令她反客为主地驾驭他,每一次都挥汗如雨,用尽全力令她享受其中。 每次看到她一开始推搡抗拒、最后却控制不住地沉醉其中的酡红娇颜,他的内心总是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满足感。 他触摸着她绯红的、因为快意而溢出晶莹泪花的眼角,不止一次地恍惚在想。 她美的如此惊心,看上去是如此离不开他。 那么是不是表示她的心,也还是爱着他的呢? 将她变得和自己一样贪恋尘世、耽于色|欲,想必她就不会再有那些青灯古佛的荒谬念头了吧? 她想要抛下他? 想都别想。 这些年以来,谢岐其实一直对玉昭明明去了长桥送别他,却又转身嫁了人这一事耿耿于怀。 但是情到浓时,看到她因为攀上巅峰而泪湿颤抖的时候,他也没敢问上一句。 只能红着眼睛,着了魔一般细密地吻她滚烫酡红的脸,轻轻地顶耸讨好她。 他虽然心里一直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重归于好。 但是没关系。 她总会重新接受他的。 之后,谢岐仍在马不停蹄地调查着十几年前的贪墨案。 这件事一如既往的困难重重,还未开展成功时,反而另一道消息从另一边传了来,令他彻底知道了五年前所有的真相。 而在此时此刻的小院里,他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已经有了逃跑的想法,并且在逐步计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61章除非我死了 谢岐那日直奔王家。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奴仆只知道那日的王家阴云密布,他们这些下人都被赶了出来,站在外面,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里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主厅里隐隐传来连续不断的争吵声、摔东西声,仔细一听,都是谢岐在单方面压制,高亢的声量镇住了听到的每一个人。 在碎了的最后一个瓷器声中,谢岐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下人们纷纷看到王青嘉从来没有这么不体面地追了出来,后面跟着六神无主的主母。而谢岐头也不回,就这么拂袖而去。 周平见谢岐风一样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急忙拦住王青嘉和孙氏,跟着谢岐便走了。 他不知道谢岐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侯爷这样暴怒过了。 不过他的心里也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侯爷知道了又怎样。 周平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好玉昭这个未来的“侯夫人”。 但是他也知道。侯爷的坚韧力一直异于常人。 当年攻陷西凉的时候,侯爷便令将士们立下遗书,破釜沉舟,不眠不休熬了三天三夜,带领宋行贞直捣了大营,这才一举直捣西凉大营。 那一次,侯爷受了重伤。 在伤痕累累的时候,周平记得很清楚。 侯爷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口中一直在呼唤着玉昭的名字。 后面,他再也没有说过梦话,也没有再提起玉昭这个人。 但是他对幽州这个城池关注到了偏执的地步。 以致于不等朝廷下旨,刚灭了西凉之后,他便直接率兵去了幽州。 别人都以为侯爷是急于渔翁得利,彻底瓦解燕王的势力,这才不等朝廷下旨,先斩后奏,不远千里去了幽州。 但只有周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侯爷非同常人的执念,他和玉昭几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 可是,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也不知道,侯爷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值不值得,对不对…… 许是谢岐那日跟玉昭提起了父亲的缘故。 玉昭这几日睡得浑浑噩噩,心里总有些不安。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及笄之前。 她又来到了江南沈家,睡在自己的闺房中,伴着窗外满池荷叶的溶溶月色。她梦到父亲坐在她的塌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哄她入睡。 幼年丧母,玉昭没有体会过母亲的慈爱,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她的全部。 沈思岚性情温和,才华斐然,深爱玉昭,失去了发妻之后,怕玉昭会受日后的继母苛待,他也没忍心再续上一弦,自己亲力亲为,从小教习女儿识文断字、琴诗书画,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玉昭记忆中最多的场景,便是自己在琴房中弹琴,父亲则在另一侧的书房中读书,琴声淙淙,他总会敏锐地发现玉昭琴声里的纰漏,笑吟吟地出来指正一二。 父亲善于音律、又长于丹青,在玉昭的心中,没有什么是父亲不会的。 而且父亲秉性高洁,犹如山中高士,虽然浸淫官场,却是个纯臣,毫无官场中的官僚匠气。 他从来不收礼行贿,也不屑于官场交际,一下了衙门便直奔沈府,心里惦念着他的宝贝女儿,慈父一般问她今日吃了什么,书中又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与她灯下畅读,父女同乐。 在玉昭九岁的时候,江南出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涝灾,大水冲毁了堤坝,水稻大面积受灾,百姓民不聊生。 那时的玉昭记得很清楚,是父亲顶着浙江巡抚和知县粮库空虚的压力,开仓放粮,施了整整两个月的米粮,甚至不惜搭上了沈府的家当,这才救百姓于危难之中。 所以玉昭不明白,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与贪墨搅在一起呢? 父亲将她放在王家,自己一个人回去时,临走对她嘱托了很多。 很久之后的玉昭才明白,这分明是临终的嘱托。 父亲把活的希望留给了她,而自己,却独自回去直面死亡。 他叮嘱玉昭以后要听舅舅的话,舅舅说的一字一句,她都要牢牢地记在心里,不可忤逆。 父亲一去不回,几月后噩耗传来,她悲痛欲绝,想要回去杭州,舅舅却强硬地阻止了她,令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王青嘉不仅阻止了她,还冷 静地告诫她,以后她就姓王了,也不许再提起父亲一个字。 玉昭遵从父亲的遗命,都一一听了去。 父亲去世之后,她只敢在青城寺里偷偷点一盏长明灯,以告在天之灵。 她被勒令不准提起父亲,整个王家,也没有一个人提起他。 在这日久经年的岁月里,父亲去的如此无声无息,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去。 除了她和秋胧,怕是没有人再记得那段记忆,记得父亲。 她不知道谢岐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但这是时隔多年,第一次,父亲被除了自己和秋胧的另一个人所提起。 听到耳朵里,竟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懵懵懂懂中,玉昭泪眼朦胧地睁开了眼。 灯光下,一道颀长冷肃的身影坐在床边,无声无息。 玉昭吓了一跳,立刻从梦中惊醒。 眼前的身影像是黑夜里无形的鬼魅,直到她醒来,鬼魅般的身影才从月光中撕扯出一道光影,“……你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玉昭睁开眼睛,在月色下静静地打量着他,眸中渐渐从恍惚走向清明。 事到如今,她也不与他遵从那些虚礼了,也不下床去,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冷淡地打量着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轻轻问道,称谓也省了,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客气。 谢岐沉默。 见他不闻不答,玉昭蹙眉,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些疑惑。 几日不见,眼前男人的下颌冒出一层新长的胡茬,有一种不修边幅的憔悴。 轻嗅了嗅,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酒气。 他还喝酒了。 玉昭立马警惕了起来,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戒备地盯着他。 谢岐见她如临大敌,轻扯了扯嘴角,苦涩又无奈地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足够令她感到安心的距离。 他看着她,不知何时点了烛光,在烛光下长久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轻轻开口道,“……昭昭。” 玉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她从没见过谢岐这幅模样,心事重重似的,不复以往的盛气凌人,带着不加掩饰的失意和颓丧。 他从来不会向别人展示这一面的。 她心中一动,但是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冷淡,“你有什么事?” “……我都知道了。” 见玉昭玉面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谢岐深深地看着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昭昭,五年前的事,我都知道了。” 玉昭呆住。 过了片刻,她沉默地扭过头去。 她捏了捏被角,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她有些不堪,又有些难过。 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去,如果可以,她永远不想在谢岐面前流露出这一面。 她还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那又怎么样?”她敛了敛眉宇,装作混不在意,轻轻道,“你又提这些做什么?” “你原来不肯跟我说,我也能理解。”谢岐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覆上她的柔荑,轻轻道,“昭昭,你受苦了。” 玉昭不去看他,“没什么苦不苦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一边说,一边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岐紧紧追了过去,重新握住,用了几分力道,不教她再次逃脱,“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王家那帮人我早晚会替你算账,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好好的过日子,我再不让你……” “好了。”玉昭打断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谢岐顿住,凝视着她。 烛光下,她美目微垂,一身清冷白衣,安静地坐在床上,螓首微垂,纤弱美丽的惊人,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谢岐,过去的都过去了。” 谢岐捉摸不定地看着她,大手缓缓紧握成拳,“……昭昭,你是什么意思?” 玉昭轻轻道,“……我们都要往前看。” “怎么个往前看?”谢岐心如针扎,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上来了,追问道,“你所要的往前看,就是永远抱着死人的牌位,陪着他余生过一辈子,是这样吗?” 玉昭不去看他,视线轻轻盯着搭在肚腹上的锦被上。 轻薄暖和的蚕丝被,每一根蚕丝都是手力完成,耗时耗力,上面还绣着精美的花鸟刺绣,在烛光下隐隐还看的见若有若无的金线。 那是谢岐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与她拉拉扯扯滚上了床之后,他嫌被子太过单薄,第二天命手下重新换了被子。 这个屋子,她曾经随着秋胧大大小小布置的东西,每一个地方都费了心血,却在谢岐到访之后,几乎被他换了个遍。 大到桌椅花木,小到碗筷寝衣,每一处都充斥着他的气息。 他人虽不时常在这里,却又是无处不在。 玉昭过了十几年这样的日子,她太了解这样的感觉了。 美丽的东西,总是昂贵的。 想要过这种衣来伸手的日子,就要付出代价。 这种代价叫自我,叫自由。 这是一个金堆玉砌无形的笼,彻底罩住了她。 让人难以摆脱,让人沉溺,让人习惯依赖。 而一旦发生变故,广厦将倾,每个人都是大风大浪里的蜉蝣。 谁也护不住谁。 只会将她这个麻烦一手丢出去。 她早就没有了靠山。 到头来,她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玉昭想到这里,视线从锦被上的花鸟刺绣移开,又下意识摸了摸衣袖,细腻华丽的触感蔓延在指尖,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就连她的寝衣,都是价值连城的苏绣。 每一个东西都不是她熟悉的,玉昭渐渐抱紧了双臂,试图从自己肌肤的体温汲取温暖,鼓足了勇气,再一次请求道,“谢岐,你放了我吧……” 谢岐终于凑近,紧紧箍住了她的肩头,俯身盯着她的美目,急促道,“昭昭,是我糊涂,是我混账,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你打我、骂我,你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只一条,你不能离开我。” “昭昭,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对你。”怕她又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将她一把抱住,克制地吻着她的发顶,急急道,“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忌辰,你不如就在那天随我回侯府吧,我会好好待你,拿一辈子来补偿你,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玉昭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摇了摇头,哀怨道,“谢岐,我已无心再嫁。”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谢岐彻底被她激怒,松开了她,再次覆上她的双肩,看着她咬牙切齿道,“天子尚可娶儿媳臣妻,守寡之身也可再嫁,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说你这般态度坚定,是忘不下你那个死去了的丈夫?你就这般在意他吗?” 玉昭轻轻摇头,轻轻道,“我与孟文英虽然有名无实,但是他到底是给了我短暂的安宁日子。我累了,我渴望那样安宁的日子。” “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谢岐急急表态,“你放心,你跟我回到侯府之后,我不会让你操半点心,什么都依你,你若是不想交际,那咱们日后关上大门过自己的日子,也是使得的。” 他没有说他这段时间已经在想尽办法为沈思岚正名,而是话锋一转,提议道,“若是你在意你的罪臣之女身份,我就想办法先给你弄个假身份,跟沈家王家都脱开关系,你放心,到时候没人敢说你半个不字。” “谢岐,你这又是何苦?”玉昭只觉得他的一意孤行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有些喘不上气来,“你是一家之主,谢家还要靠你去发扬光大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个正经的妻了,我是罪臣之女,又是一介寡妇,不仅给不了你半分助力,还会连累了你,我们两个就这样各自安好,难道不好吗?” “想让我罢手,那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回侯府去。”谢岐寸步不让,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他又缓了下来,软和道,声音不知不觉间竟带了一抹乞求,“昭昭,你生的这般貌美,又无依无靠,就算是真的想要青灯古佛,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也担保哪一天别人不会对你起歹人之心。你以为你现在的小院就是安全的吗?不妨也不瞒你,若不是我悄悄派了护卫守着,解决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你又会面对怎样的危险,你到底知不知道?” “只有我,只有我,”谢岐缓缓抚摸着她的青丝,将她重新抱在怀里,像是呵护着一个绝世珍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只有我能护着你,爱着你……” 玉昭只觉胸中一阵闷堵,恍惚地摇着头,“谢岐,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不,我绝不放了你。”谢岐见她如何也不松口,一颗心碎成千万瓣,力道变得大了起来,恨声道,“你为什么就是这么狠心,为什么就是不肯看一眼我,你一走了之,清清静静地走了,那我呢?我又怎么办?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他看着玉昭哀怨又决绝的脸,渐渐红了眼眶,咬牙道,“行啊,你不愿意再嫁,有我在,你也嫁不了别人,出不了这个院子。反正你在哪里,都不可能甩开了我。” “你不愿意回侯府,那我就天天在这里守着你,咱们两个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一辈子过下去吧。”他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句道,“昭昭,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放了你的,除非我死了……” 他凌乱地吻着她,越吻越深,仿佛要深入她的灵魂里去,只有这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才得以存在,“昭昭,我爱你,我只爱你,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心吗?”。 到了翌日清晨。谢岐才穿好衣服,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去。 等到他离开,秋胧春华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屋里。 看到一地的凌乱,两人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玉昭坐在床上,紧紧抱着锦被,雪肩玉颈糜艳一片,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 等到秋胧为她烧好热水,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进了浴桶后,她仍是闭着眼,无声的流泪。 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她受够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爱她。 可是他的爱,太沉重了。 犹如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一般,死死地缠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累了,真的累了。 她累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日子。 她只是不想再仰人鼻息,被人指指点点,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她只是想远远地离开众人,离开任何人,过自己安安静静的日子。 难道连这点心愿都实现不了吗? 想要离开的心没有一刻比现在要强烈。 她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要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天地。 第62章 第62章今夜怎么回事 谢岐过来这边很不规律,有的时候一天一趟,有的时候几天都露不了面。 但是毫无例外的是,他只要来了就会留宿。 一折腾一晚上不算完。 最先察觉到谢岐反常的,是文翌升。 “你说谢岐夜里有时不回侯府,而是直奔西市去了?”听完了下属的汇报,他问道。 文翌升自打升为禁军统领之后,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又有柳湘筎的授意,顺理成章在长安各处安插了很多眼线,上至王侯百官,下到黎民百姓,都在他的监察罗网之中。 刚回来不久的谢岐首当其冲,成为了他的重点监察对象。 西市是长安平民区,鱼龙混杂,水深的很,他没事往哪里跑干什么? 下属又道,“小的还听说,谢侯先阵子带着聘礼去了王家,不过后来不了了之了,又过了一阵,谢侯又去了王家一趟,似乎与王大人大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文翌升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还有这种事?” “据我所知,王青嘉家中两个女儿均已嫁人,也并无和离迹象,谢岐这是要去求娶谁?” “回统领,王家确实只有两个女儿,但是还有一个表姑娘,只是很多年前去了幽州,如今不知为何回来了。” “表姑娘?”文翌升吃惊,“我怎么不知晓此人?” “这个表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很是低调。”下属想起一事,找补道,“小的听说,她是曾经杭州知府沈思岚的独女。” “哦?”听到沈思岚三个字,文翌升有了兴致。 他前几日隐隐从柳湘筎的嘴里听到起,谢岐有意重翻当年沈思岚的贪墨旧案,为其平反。 这是一桩积压了多年的旧案,在先帝时早就下了定论的,想要推翻重申,成不成功的还另说,这是要把刚刚安抚下来的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上下拔起。 柳湘筎可没有任何心思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是架不住谢岐的一再请旨,甚至还拿出彻底清缴燕王残余势力的丰厚筹码,柳湘筎进退两难,十分头疼,于是跟文翌升抱怨了几句。 文翌升想到这件事,又联系到王家的那个表姑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吩咐下去,“派几个人去盯着。” 他倒要看看谢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翌升虽对谢泠芝爱恨交织,但是对谢岐就没有那么多的仁慈了,只有杀之而后快的恨。 也许他与谢岐就是那种天生的死对头。 他出身寒门,披荆斩棘才得到了现在的一切。而有的人,自己这些穷尽心血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言,只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点缀。 谢岐是谢泠芝视若珍宝的亲弟弟,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是整个长安城的荣耀。如今又承袭了爵位,地位炙手可热。 而自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廷护卫成为了如今一呼百应的禁军统领,期间付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要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身骂名又如何。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柳湘筎那个毒妇倒是相似。 三王的气焰逐渐消磨下去之后,谢岐便浮出水面,拥兵自重,有隐隐取而代之的迹象,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血浓于水的好外甥。 这实在是任何一个人都比拟不了的无上优势。 倘若哪日那个毒妇死了,除了谢岐,再没有任何比他名正言顺的人来辅佐天子,那时他就真的是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文翌升必须要赶在那个时候之前,把谢岐这个最大的威胁给消灭了,那样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从他的手里接手十万谢家军。 他清楚,将来和谢岐之间必有一战。 到时候,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文翌升很快便查了出来,西市里果真藏着那个王家的表姑娘。 至于她人为什么不在王家,而是在外自立了门户,文翌升并不关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谢岐有事没事就往她那里去,连侯府都不回了。 看来,这个表姑娘在他心里的份量,很不一般。 文翌升默默思量着。 下属见他若有所思,提议道,“统领,要不要咱们把这个女子先押起来?” 文翌升摇了摇头,缓缓道,“谢岐当年在长安城可是风头无两,是多少名门贵女的梦中情郎。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记得信阳侯家的二女儿为了他至今未嫁,你去把谢岐金屋藏娇的消息告诉她,全了她的一片痴情吧。” 这种事他不会亲自出马。 一个女人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当做砝码,若是因此不 小心得罪了谢岐,还不好收场。 他总要看看,她在谢岐心里真正的价值…… 谢岐虽然嘴上说把玉昭关起来,不让她出门,但是基本都是放行的,跟平时并无差别。 每隔一月玉昭便去铺子收账,如今时间快到了。 这日玉昭带着秋胧去了铺子,收了账本,又按照往常一般对铺子里的人手叮嘱了一些细节,离开的时候正好撞见街边有人在争执。 她留了一个心眼,故意往人群里冲,期间装作不小心和秋胧冲散的样子。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几位护卫便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将她从人群中救了出来。 她佯作惊慌失措,连连对护卫们道谢,心下却一片冰凉。 她猜的果然没错,谢岐真的是随时随地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手。 怪不得他并没有严加看管,原来是有足够的自信,自信她跑了也能再抓回来。 这样下去不行。 玉昭心急如焚,再也等不得了。 于是在谢岐没来的当晚,她与春华秋胧悄悄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两人自然是大吃一惊。 惊的是春华,秋胧倒是还好。 她恨谢岐对自家小姐的偏执强势,恨他夺了小姐的清白,恨他不肯放手。 本来他没来之前,她和小姐虽然苦了累了点,但是过得相当有滋有味。 但是他来了之后,一切又变了。 跟玉昭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秋胧的心境早已不同。 这些朱门绣户,只是外表看着光鲜而已,其实里面都是败絮。王家、孟家,哪一家不是道貌岸然。 谢家,凭什么会例外。 她是不相信谢府那种高门,真的会同意让小姐过门做侯夫人。 换句话说,小姐就算是成了侯夫人,被不清不楚地无媒苟合了这么久,一旦传出去,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嚼舌根。 小姐秉性高洁,怎受得了这些侮辱。 秋胧之前还不明白玉昭为何明明可以去侯府,却甘愿像个外室一样待在这个小院里。 如今白天看到那群护卫后,她才恍然醒悟。 这样没名没分地待在外面最好。 若是谢岐只是一时的甜言蜜语,到时候新鲜个几年,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进门,把小姐撒开手不管,最后苦的还不是小姐自己。 小姐没有任何人撑腰,一旦去了侯府,好坏都只能烂在里面。 所以玉昭问她们的想法时,秋胧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小姐,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春华犹豫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若是小姐执意如此,那留我一人也没什么意思。”到底是个稳重的,她担忧道,“只是若是真想走,就要想个万全的计划,一旦事败,恐怕……” 玉昭感动两人的不离不弃,点了点头,“我知道。” 三人说干就干。 玉昭之后又瞒着谢岐去了几趟铺子,拿走了盈余的钱。 她不好一时将铺子重新盘出去,怕露出马脚,只得对账房先生说对他们很放心,决定从一月约定好半年一取。 账房先生素日合作愉快,又喜欢她的心美心善,不疑有他,拍着胸脯连称放心。 玉昭又借着与万春楼杜娘子的渊源,抓住去万春楼送诗的机会,求她替自己置办了三身丫鬟式样的衣裳。 银钱、衣裳都置办好了,就是路引不好去弄。 长安有宵禁,还需路引,管控极严。 谢岐有身份在身,所以不需要这个,可以轻松进出长安城。 但玉昭自然是没有的。 她不可能去官府办路引,这样绝对会被谢岐第一时间发现。 看来正道的路子是走不了了,只得寻别的路子了。 她知道有地方会私自买卖路引,还有些商队或者镖队也会想办法弄人出城,只要钱给够了就行。 当年孟文英带着一家人离开长安,结果官府迟迟不给发放路引,为了不耽误行程,孟文英当时便跟了一支商队出了城。 玉昭托秋胧去买避子药的时候又偷偷买了一副蒙汗药。 她院子里被谢岐安排了几个看家护院的护卫,很是本分,平日里像安静的影子一样,最大程度地不去打扰她的生活,令玉昭一度忽略了他们,但是玉昭知道若是她一旦出去,他们就会把消息一一汇报给过来的谢岐。 因为公事理由出去了几趟,玉昭便不敢再继续打草惊蛇,悄悄把蒙汗药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一边在暗自谋划,一边还得应付夜里过来的谢岐。 许是她心里藏着事,面对谢岐的索欢时,她变得比平时更加紧张。 谢岐抚了半天也没见软和下来,索性直接闯入,提起一口气,咬牙道,“今夜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这般禁涩。” 玉昭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眼角因为动作而不断氤氲发红,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只得红着脸将两条玉臂搭在了他的脖颈,缓慢地拢住。 谢岐十分受用,抱着她又亲又啃,“听说……你今日还去了一趟药铺?可是有哪里不适?” 玉昭倏然一紧。 谢岐闷哼一声,大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的细腰,“怎么了?有哪里不适,不妨跟我说说。” 玉昭偏过头去,想了一想,颤声道,“……我去买避子药了。” 她察觉到身上的男人气息顿时一冷。 她咬了咬唇,巧妙地转移了火力,美目哀愁,作泫然若泣状,“你已经把我拘在了这里,何苦再节外生枝,如今我们这幅模样,还是不要再多出一个孩子出来了,侯爷觉得呢?” 第63章 第63章哥哥疼你 谢岐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表妹不喜欢孩子吗?” 玉昭一怔。 她的本意是想把蒙汗药混过去,才刻意提起了避子药,没想到反而令他上了心。 她侧过脸去,含糊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和孩子相处过。” 这是实话。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新生儿,对孩子自然也没有多大的感情。 “知不知道的,生一个出来不就知道了?”谢岐缓缓道,“表妹不给我生孩子,我怎么替谢家传宗接代?” 玉昭被他的弦外之音唬住,咬了咬唇,表面上却装作淡然,“……侯爷可以找别人生。” “净说些胡话。”谢岐宠溺道,“别人也配?” “也就只有表妹了。”他抚摸着她汗湿的鬓发,将其别在耳后,心头一片火热,“不知我们两人生出来的孩子,是像你一些,还是像我一些?” “还是像你一些吧,表妹生的这么美,想必我们的孩子十分玉雪可爱。” 他其实早就动了想让玉昭给他生个孩子的心思。 那群老家伙们不同意娶她,或者她死活不愿意入府。 但是有了孩子的话,这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回长安的路上时,谢岐虽然对这一事早就蠢蠢欲动,但却始终没有提上日程。 他其实更想玉昭心甘情愿为她生一个孩子。 生一个他们两人的孩子。 但是如此情景,怕是不能如意了。 她不爱他不要紧,但她一定爱她和他的孩子。她是如此人美心善。 而他是孩子的父亲,与她有着斩不断的羁绊。 她这辈子都甩不脱。 一辈子这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 久而久之,她应该会重新爱上他的吧。 这边谢岐想了许多,玉昭却是听的心中一沉。 看来谢岐真的有让自己给他生孩子的念头。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想逃的心思就更加强烈了。 但她此刻不得不将这滔天的恐惧压下去,依着他的话,软软道,“侯爷……我如今实在是没有这等打算……” 怕将此事说绝,惹他不快,她哀哀地滚下一滴泪珠,眼尾泛红,楚楚动人,“……侯爷,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总得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谢岐听她软语哀求,心里的想法慢慢侵蚀了个干净,软了心肠,松了口,道,“也好。” “你如今身子不好,总得调养好了,孩子的事不急。不过那劳什子避子药就不许喝了,是药三分毒,大不了我日后不弄进去就是。” 玉昭听他如此说,心里略微吃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装作泫然若泣,带着几分假意、几分真情道,“多谢侯爷……” “别叫我侯爷。”谢岐抬起她灵秀的下颌,看着她,” 昭昭,叫我表哥。” 玉昭大窘,红透了脸,“……这、这怎么行?” 玉昭只认一个表哥,那就是王玉楼。当年那样叫过谢岐,实在是被逼无奈。 她与谢岐无亲无故,叫的是哪门子表哥? 何况这可是在……榻上。 他腰间使劲,催促道,“快叫。我想听。” 见她玉面酡红,羽睫忽闪忽闪,就是张不开嘴,他又逼迫道,“既不愿意叫表哥,那叫相公也行。” ……这更是叫不出口了。 玉昭羞红了脸,只得闭上眼,小声道,“……表、表哥。” 谢岐被这一声表哥叫的热血奔流。 他唔了一声,不断亲她颤抖的眼皮,哑声道,“……乖表妹……” “……哥哥疼你。” 谢岐抱着她闹腾了大半夜。 玉昭最后浑身酸软,气喘细细地倒在榻上,柔顺青丝披散了一地。 帐中全是两人的汗味和麝香味,她来不及管这些,心中沉甸甸始终放着一件事,看着惬意地躺在一边的谢岐,想了想,轻声问道,“侯爷想要怎么对付舅舅?” 谢岐眯着眼,一臂枕在脑后,正在闭目养神。 闻言,他蹙了蹙眉,“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他来了?” 玉昭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冷意,目光不小心落到了正对面又薄又韧的胸肌线条上,那上面汗水淋漓,泛着蜜色水亮的光泽。 她慢慢挪开目光,平心静气,劝慰道,“侯爷,他毕竟是我的舅舅……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还是算了吧……” “算了?凭什么算了?”谢岐冷哼一声,“你唤他舅舅,他呢?可有一点当舅舅的样子?不仅对你不闻不问,五年前更是把你拱手送出了府,凭他也配?” 若不是他,说不定他早就与玉昭结成连理了,哪还有现在这许多事。一想到这,谢岐就恨意滔天,语气愈加恶狠狠道,“若不是看在你和文卿的份上,早就不是将他贬个官、远远赶出长安这么简单了,如今我已是对他仁慈万分……” 听到贬官离开长安这几个字,玉昭一惊,急声道,“侯爷,不可……” 谢岐转头看她。 一双水洗的桃花眼亮亮的,颇为摄人,“你想要替他求情?” 玉昭与他幽幽的黑瞳对视,一怔,随即稳住心神,轻轻摇了摇头,“我并非是替舅舅求情。” 她慢慢坐了起来,缓缓道,“从我十五岁起,便寄住在了舅舅家里。若不是得舅舅收留,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年舅舅对我的养育之恩,不是说说而已,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否定了舅舅的全部。” 谢岐盯着她,问道,“他如此对你,你难道不怨吗?” 玉昭摇了摇头,认真道,“收留我这样的罪臣之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当初父亲并非去了王家一家,还去了其他的亲戚家,可是最后只有舅舅收留了我,单凭这一点,我已经感激万分。” “比起乱世中的其他人,我已经好了太多。我知道,舅舅已经尽可能地给了我最大的庇佑,反倒是我,非但不能报答一二,难道还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他贬官回乡吗?这与恩将仇报又有何异?” “侯爷,舅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情真意切,轻轻覆上了谢岐的胳膊,乞求道,“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一家吧……” 谢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咸不淡道,“……表妹真是菩萨心肠。” 他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就这么看着玉昭,似乎在探究,在思考。 可是她的纤纤玉手是如此温软,藤蔓一般覆在他的小臂上,因为焦急,带了点不自觉的力道。 他实在不忍心失去这温度。 “既然表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他终究是被打动,“此事就罢了,但若他日后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我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他看到玉昭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玉颜绽出一道微笑。 “……多谢侯爷宽容。” 谢岐微微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她柔滑的小脸,“不必谢我,表妹该谢你自己。” 他这么说着,又不禁气恼。 她对别人都这般宽和仁慈,推己及人,怎么偏偏就对他这么心狠呢?。 翌日。谢岐一早便离去了。玉昭再次去了一趟铺子,出来时,外面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外候着一位打扮得体的小丫鬟,见玉昭出来后,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我家小姐马车有请。” 玉昭不明所以,轿帘这时被一双纤纤玉手掀开,一位十分明艳的华服女郎坐在马车里,静静看着她。 玉昭确定没见过这个人,讷讷地站在原地,与她目光相交,不知如何是好。 丫鬟见此,在旁轻轻介绍道,“我家小姐是信阳侯府的二小姐。” 玉昭听此,只能对马车慢慢行了一礼,“见过二小姐。” 张思婉淡淡地看着她,没说什么,目光不冷不热。 多亏了文翌升的暗中“帮忙”,二小姐张思婉很快就得知了谢岐金屋藏娇的消息。 她几月前早已知道谢岐凯旋归来,本来想找机会见上一面,奈何谢岐每天忙于事务,各个府上发出的邀约一概不去,她也苦于没有机会。 她并不是个软和柔弱的性子,否则也不可能扛着家族的压力这么多年不嫁人;她也不是个将就的人,京城里那么多的名门公子,这么多年她却还是只对谢岐情有独钟。 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两家同是侯爵,毗邻而居,常有往来,在每一次家宴的时候,她总会匆匆见到的惊鸿一瞥。 也许是有一次老轩阳候曾经笑着对父亲说,你若舍得,不妨把女儿许配给他家,两家亲上加亲。而这句话,被她偶然间听到了。 她还记得某一次,庆国公府的满月宴结束后,她与素来不对付的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撞在一起,两人拌嘴争吵,一时起了口角,谁也不服谁。 就在那个时候,谢岐和牧子衿刚巧路过。 素来风流善谈的牧子衿急忙劝说两人稍安浮躁,一张小嘴似抹了蜜,直说的两个女郎面上生春,气消了一大半。她却目光飘忽,不自觉地落向一旁的谢岐身上。 英姿少年笔挺着身子,不掺和进来,也没有离去,似是被这一幕情景看的有趣,唇角微微一笑。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他朝自己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二小姐,令尊在外面套车等你呢,随我一道去吧。” 户部侍郎家的女儿也对谢岐有意,闻言脸上一僵。 那一刻,张思婉觉得自己赢了。 无论是吵架,还是方方面面。 她清脆地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跟在了谢岐身后,她能想象的到户部侍郎女儿该是什么样的脸色。 后来,满京城的贵女都道,谢岐在追求一个女子,对她极其上心。 她身边的几个要好的手帕交,知道她与谢岐从小的交情,都在偷偷揶揄是不是她。 她知道不是自己。 年纪越大,她与谢岐越渐行渐远。 她有口难辩,却不知怎么的,也不是很想反驳。 于是,长安的贵女们纷纷又改了传言,说是谢岐在追求的那一个女子,就是她。 传言传的多了,她自己也渐渐相信了。 她飘飘然地享受自己编织的虚假的幻想中,享受那些贵女羡慕的目光。 她是和谢岐关系最近的女子,她们门当户对,家世相当,又从小一起长大。 没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合适当谢家的主母。 她相信谢岐一定会娶她。 不娶她,他还能娶谁呢? 第64章 第64章逃 可是后来,她始终没有等到谢岐的求娶。 反而是听说他去了边关,好几年都没有回来。 她不甘心于此,她与谢岐无形中已经牵绊了太多。 他走了,她却还活在那个梦里。 等到谢岐此番回来,她始终也是抱着他早晚会娶自己的想法。 所以当她听到了他金屋藏娇的消息后,她的心,在那一刻崩塌了。 于是她偷偷派了下人,追查那个西市的地址。 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那里藏着一号人物。 那传言中金屋藏娇的“娇”深居简出,不怎么出门,每次出门,基本上都会固定去一个米铺。 她带着好奇又嫉恨的心思,暗中窥伺着她的动 向。 终于在这一天,她亲眼蹲守到了正主。 马车里,张思婉静静看着眼前摘了帷帽的玉昭。 平心而论,她的确非常美,美的弱柳扶风,令人心神摇曳,樱桃小口红艳欲滴,一双欲说还休的水眸似蕴着万千秋水。连她这样一个女子,看到了也不免失神。 原来谢岐,他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玉昭捏了捏衣袖衣角,脊背坐的笔直,美眸流露出忐忑与不安。 “二小姐,不知您要见我,所为何事?” 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些天然弱气。 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张思婉没有在她的身上捕捉到丝毫大家闺秀应有的主母风格,这样的狐媚模样,更像是一个小妾的品性。 她从小便被家族灌输了大族观念,知道高门贵族家里都是妻妾成群,何况是钟鸣鼎食的侯府。 大族的主母一定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因为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失了风度。 她于是很自然地将玉昭归到了上不了台面的小妾之列。 于是,张思婉看到她的美貌之后产生的嫉妒与戒备,很快便释然了。 她笑了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傲气,突然也不想计较这么多了,胡乱编了一个理由,管她信不信,“哦,倒也没什么,我看姑娘生的美貌,便想着拉上马车一叙,姑娘恕我唐突。” 玉昭见她从刚开始的目光不善,到如今的隐隐不屑,又听她面不改色地在胡说八道,隐约间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她的心里升起一抹黯然。 她捏了捏手心,也不欲在这里待下去,“谢二小姐谬赞,不过我还有些事,恕我先不奉陪了。” 张思婉点了点头,很有容人之量地拔下头上的一个玉簪,赠予她,“我看与姑娘颇有眼缘,这是见面礼,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玉昭心中黯然,面露惊慌,连忙拒绝,“二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张思婉道,“收下吧,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说不定咱们还是前世的姐妹呢。姑娘若是不嫌,唤我一声姐姐也是使得的。” 她打的好主意,先在她手里过了门路,日后若是真的成了一家人,做起其他事来也好办。 说不得这个狐媚子还要在谢岐身边吹吹枕边风,夸自己温婉贤淑,有容人之量。 玉昭的心却是一点点的冷了下去。 眼前的这人来者不善,衣着华贵,谈吐不凡,梳着姑娘头,一看便并未出嫁,见到自己什么也不说也不问,显然对自己有所了解,一上来就给萍水相逢的她赏赐如此厚礼,又实在是古怪。 她不相信她是真的拿自己当什么姐妹。 反而更像是,把她看成一个物件,像是打量货物一样地打量她。 难道她……心悦谢岐? 或许更想的大胆一些,眼前这人,或许是谢岐未过门的妻子吗? 她知道大户里的主母,按照规矩,都要喝妾室的奉茶,并且赏赐妾室东西。 她似乎无意之间把自己看成了未来的主母。 而自己,不就是她眼里的妾室了吗? 玉昭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慢慢攥紧了手心,另一只掌心被她摊开,强硬地放上了玉簪。 她讷讷地咬着唇,屈辱地说不出话来。 她无奈地收下了玉簪,一点一点地缓缓攥紧,感受到手心尖锐的钝感疼痛,一双水眸看着张思婉,涩声道,“二小姐,不妨直言,是不是想问我与谢侯之间的事?” 张思婉微微睁大了眼,灼灼地盯着她。 她的眼神暴露了她的想法。果然……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 玉昭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她忍住心绪,缓缓道,“我初次见面就收了二小姐如此大礼,实在是不安,若二小姐愿意的话,明日巳时,我们相约在万春楼,若是二小姐想要知道我与侯爷之间的事情,我会一一向二小姐说明。” 马车里安安静静,玉昭已经离去,张思婉坐在马车里,缓了片刻,才吩咐轿帘外的车夫驾马。 她刚才,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她本不应该打草惊蛇,她今日擅自来见玉昭,已是冒昧,于未出嫁的女儿家的名声已经有了很大的风险。 可是听到谢岐这两个字,她却无法拒绝。 这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她答应下来,却又暗自担心。 转念又一想,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不清不楚地跟了谢岐这么久,连个名分都要不来,可见心机之浅; 换一个角度来说,谢岐若是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当一个偷偷摸摸的外室? 这般柔柔弱弱的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 说不定相约是假,想要趁机拿乔表忠心是真。 张思婉这般想着,渐渐放下了心来。 却不知道,明日之后,她真的会上了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的套…… 翌日巳时。张思婉如约而至。 她到的时候,玉昭已经坐在了雅间里。 还是那般清清素素的打扮,甚至是寡淡,给人毫无威胁的感觉。 张思婉却觉得这是一种挑衅,觉得这是对自己美貌的极度自信与张狂。 见到她来,玉昭连忙起身,螓首低垂,乖觉地向她行了一礼,“见过二小姐。” 张思婉假装客气,虚虚地扶她起来,心里想还算她有些眼力见。 玉昭行完礼后,抬起美目,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张思婉身后的两个丫鬟,对她轻声道,“二小姐,你我既投缘,我便不怕僭越地叫你一声姐姐,妹妹想与姐姐说些贴心话,只在你我两人之间,可以吗?” 张思婉为了不引人注意,这次出门只带了两个小丫鬟,打扮的也甚是低调。 她听出她这是要跟自己推心置腹的意思,没做她想,吩咐手底下的两个丫鬟去外面守着。 随意淡淡地打量了一圈,施施然坐下。 她还是第一次踏足万春楼这种秦楼楚馆,心中难免看不上,连带着面色也露出鄙夷。 外室就是外室,连见面的地方,都是这般上不了台面。 玉昭等她坐下,亲自给她斟了茶水。 “姐姐,请喝茶。” 张思婉点了点头,淡淡地抿了一口。 茶水十分寡淡,她喝了一口,便蹙眉放了下来。 玉昭坐在对面,见她喝下了茶水,眸光流露出微不可察的复杂。 “姐姐,我与谢侯之间,实则是不得已。”玉昭看着她, 开门见山,缓缓道,“姐姐放心,我不会与你去争谢岐,也不会进侯府的门,他日姐姐若是成了侯府主母,我也该对姐姐道一声恭喜。” 张思婉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这么直白,忍不住问,“这是怎么说?” 玉昭摇了摇头,半真半假道,“不瞒姐姐,我是寡妇之身,已经嫁过一人,又如何入得了侯府的门楣?我其实一直想离开谢侯,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可是谢侯……却迟迟不肯放手,竟把我当做外室一样拘在外面,我真的是有心难逃。” 她说着说着,掏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挤出几滴眼泪,“若是姐姐肯帮我一把,助我脱离长安,妹妹便感激不尽了。” 张思婉一时怔怔,还未消化完这几句重大信息,讷讷随着她问道,“我?怎么帮?” 玉昭道:“谢岐看我看的严,身边总有护卫跟着,我需得逃开他们的看守,才能逃出生天。姐姐只需在过后离开的时候,与我换一身衣服,让我扮作你的模样套用一下马车,引开他的耳目,出了这万春楼即可。” “这……这如何使得?”张思婉听得瞠目结舌。 她骨子里便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跟着玉昭到万春楼已是十分大胆,绝对不敢再惹是生非。 听到玉昭如此乞求,她的心里只担心会不会连累到自己,又觉得她此番私逃实在大胆,若是被谢岐知道,必定绕不得她。 她突然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谢岐,心砰砰跳的很快,虚情假意地先稳住她,道,“妹妹,要不你再想想其他的法子呢?若是缺钱的话,我这里还有。” 玉昭摇了摇头,“不劳姐姐费心,我已经都备好了,姐姐放心,我不会牵连姐姐的,若被人查出来,也是我对姐姐下了蒙汗药,自己换好了姐姐的衣裳,打晕了丫鬟,驾着姐姐的马车逃之夭夭的,跟姐姐没有半点关系。” “你说什么?什么蒙汗药?”张思婉越听越迷糊,突然脑子也跟着晕了起来。 她捂住额头,图穷匕见,“贱人,你搞什么……” “二小姐,对不住了。”玉昭见她开始发作,不再假哭,恢复了冷静的面色,缓缓道,“就算被人查出来,二小姐也可以说是我一手指使的,跟你扯不上半点关系。这药性不大,两个时辰后你就会醒,你是大家闺秀,是要脸面名声的,若是不想此事声张出去,那就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张思婉被气的七窍生烟,张嘴还未说话便晕了过去。 玉昭凑过去,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睡在了桌上,放下心来,掏出了怀里的玉簪放在桌上,重新还给她。 她还得谢谢她。 若不是她的出现,她怎么能趁机找到这么一个好机会。 玉昭朝躲在里面的春华秋胧使了个眼色,随即跑出门去,对贴身丫鬟慌张道,“你们的小姐醉了,你们快进来看看。” 丫鬟们听到这些,忙跑了进来。 却被藏在门后的春华和秋胧一把抓住,先在嘴里塞了布条,再五花大绑地捆住。 她们想要一棒子打晕丫鬟的,奈何没有学过武功,手上的力气没有把握,实在是不敢冒险,于是采用了这么一个稳妥的法子。 玉昭见她们顺利被捆了起来,面露不忍,却还是吩咐道,“给她们一人灌上几口。” 丫鬟们挣扎着,被强行掰开嘴,灌上了混着蒙汗药的茶水,过不了多久,她们便跟她们的主子一起昏睡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后,玉昭将张思婉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两人衣裳互换,她折腾着换完了衣裳之后,秋胧春华也都各自换好了丫鬟的衣裳。 玉昭拿起张思婉的帷帽,戴在了头上,搀着春华秋胧出了厢房。 三个人低着头,目不斜视、却又心跳如雷地离开了万春楼,上了信阳侯府的马车。 车夫正打着盹,听到动静后连忙惊醒,连连点头哈腰,他没有注意看玉昭的脸,玉昭于是带着两人顺利上了马车。 她坐稳之后,嗓音加粗,学着张思婉的嗓音小声道,“回府。” 车夫没有察觉端倪,道了一声好,随即扬起了马鞭。 玉昭掀起轿帘,偷偷看向后面,未见马车后面出现什么动静,心想应该是躲过去了护卫们的暗中窥视。 她移开目光,暗暗放心,又开始仔细地观察起周围的路况。 马车走过一段路程,路过闹市时,她突然道,“停一下。我去胭脂铺子一趟,你在这里等着。” 马夫不疑有它,忙停下来。 玉昭带着两人离开了马车,从容往胭脂铺子而去,却是在离开马车的视线之后猛地拐向了一个巷道。 三人急急忙忙跑向巷道,去往经常去的那间药铺,春华跑进药铺,将昨日借机买药,拜托掌柜放在这里的包裹拿了出来。 米铺里藏包裹,自是不行,太容易被谢岐查出来,连累了他们;万春楼里拿包裹,又太容易引人怀疑;思来想去,放在药铺里最合适,平时借着买药,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包裹里藏着玉昭在望春楼拜托杜娘子置办的三件粗布衣裳,还有一些水粉铅墨,三人找了个没人的巷尾,急急地换上,又往脸上胡乱涂抹了些铅墨,等她们出来后,早已不是信阳侯家的二小姐和贴身丫鬟,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三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 三人躲开马车,远远地趁着人流逃了。 玉昭生怕很快就被人发现马脚,再不耽误,直直朝商队汇聚的地方走去。 她想好了,买卖路引太过麻烦,又有走漏之嫌,还是干脆找一支船队或者是商队,浑水摸鱼出城比较快,有钱能使鬼推磨,多给他们银子就行了。 只要是出了城,万事就好办。 长安城里商贩众多,入目全是一队队各地的商贩,令人眼花缭乱。 她很快便找到了一队看着还算靠谱的商队,偷偷地给领头的塞了银子,扯谎说家中有急事,自己找不到出城的门路,急着想带着两个妹妹出城去,问能不能想个办法,带她们三人出城。 领头的见玉昭虽然肤色微黑,却十分貌美,又见另外二人皆是长相清秀的女子,心中十分存疑,他接过玉昭递过来的银票,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好办。”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小娘子跟紧我们,到时候听我指挥。” 玉昭见他同意,大喜,连忙带着秋胧春华跟了上去,与此同时,她们与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男人擦身而过。 正是好久不见的宋行贞。 他正独自策马,脸色冷淡,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 宋行贞随着谢岐升为了卫将军之后,地位水涨船高,被赐了府邸,如今又任兵部主事,随谢岐处理相关事宜,他此刻刚从兵部衙门回来,正欲回到府邸。 他正值壮年,尚未娶妻,昨日欧阳瑾还隐隐暗示,令他不妨在长安世家中择一门贵女,上门求娶。 他是谢岐一党,是武将,若是能够娶上一个书香世家的贵女,不仅能壮大谢岐在长安的势力,还能让自己实现阶级跨越,门楣增光。 他知道欧阳瑾是为了他着想,也知道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可是他却始终不肯点头,左右为难。 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一抹娇柔倩影。 她如今过得可好? 与她分开之后,他偷偷地打听过,她如今已经离开王家,自立门户,却隐隐成了谢岐的禁|脔。 他如今连一个正大光明看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本来还想等谢岐放手之后试着求娶她,如今希望更是彻底落空。 他知道,他人微言轻,虽然表面看着炙手可热,实际上就连婚事都不由得自己做主;而他心里更明白,无论他怎么样,贫穷或是富贵,他永远也得不到她。 积压着这个念头,他的心中愈发郁郁不得志,甚至开始失魂落魄。 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罢了。 宋行贞不禁苦笑。 他大概是太想看到她了,竟然刚才差点把一个黑皮肤的小丫鬟错认成了她。 也许,这世上的女子某一些地方像她,被他看到,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吧。 第65章 第65章不听话 谢岐很快便收到了玉昭的消息。 那时他刚结束完兵部的例行会议,不久护卫们便匆匆来报。 玉昭从万春楼不知所踪。 谢岐大惊失色,第一个反应是玉昭是不是遇到了歹人,遭到了不测,心急如焚,立刻派周平前去查看情况。 没想到惊慌失措的侍卫接着说,他们见玉昭迟迟没有出来,便贸然进入万春楼,闯进了玉昭与信阳侯二小姐见面的雅间,里面只有睡的不省人事的张思婉和两个丫鬟,身上穿的都是玉昭和她手下两个丫鬟的衣裳,而玉昭她们却不知所踪。 谢岐于是不说话了,嘴唇紧抿,目光一瞬间阴沉的可怕。 听到了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玉昭, 她逃了。 她借着约见张思婉的机会,偷偷向她下药,等她昏迷不醒后换去了她的衣裳,成功上了信阳侯的马车,借机躲开了他派去暗中保护的侍卫。 至于为什么选择见面地点是万春楼,那是因为这是她与杜娘子之间的平日交易之地,不会令他产生怀疑。 之后他几乎可以预见,她必然是再想办法找个机会离开信阳侯的马车,逃之夭夭。 这事情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玉昭计划的。 这种缜密的计划,绝非一日之功,肯定是花费了很长的耐心和盘算。 是什么时候暗地发生的呢? 他昨夜有事,并没有过去。他甚至连她什么时候认识了张思婉、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衣裳银两都不知道。 是昨日吗? 谢岐猛地抬手,掀翻了桌上的青铜镇纸。 爆裂般的“砰”的一声响,满座之人都吓了一跳,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惊天动地的声响里,谢岐阴沉着一张脸,冷笑了一声。 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下了这么一大套,还没被他看出一丝端倪,真是令他刮目相看啊。 “派人手马上去搜。”发泄完过后,他又从盛怒的状态迅速恢复了冷静,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她们有三个人,跑不了多远,她手上没有路引,宵禁之前未必跑的出长安城,派人去城门口堵着,挨个给我严查仔细了,再派几个人去长安城里私印路引的窝点,看看有没有今天去的女人,去把宋行贞给我叫来,商贩、客船、镖局……凡是能够带她蒙混出城的地方,统统给我查仔细了,还有王家,派几个人去王家找人。” “可是……侯爷,”周平为难,“我们若是如此出兵围堵城门,怕是会引起朝臣的诟病。” 谢岐冷声道,“就说城里混进来了西凉的奸细,有什么事我扛着。” 周平叫苦不迭,答了声是之后急急退下了。 宋行贞再次被叫回来,这才知道了玉昭私逃的事情。 他心中一顿,又惊又吓的同时,鬼使神差的,蓦地想起了闹市上那个惊鸿一瞥肖似她的黑皮肤女人。 他犹豫着,最终没有向谢岐汇报这个不值一提的细节,领命离去了…… 玉昭担心还没等到张思婉醒来,谢岐的护卫们就先发现了端倪,于是一出了万春楼便马不停蹄地带着秋胧春华跟着商队出城。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对的。 一个时辰之后,闹市上便出现了很多雷厉风行的官兵,朝各个地方而去。 玉昭低下头去,与这些官兵擦肩而过,心脏砰砰直跳。 秋胧春华紧紧跟在她的后面,握住彼此的手。 三人默默地跟在商队的后面,往城门而去。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长安城每日都有大量的出入城人群,因为这样,路引难免会有疏漏的时候,这也是玉昭敢于浑水摸鱼的底气。 但是,这同时也势必人满为患,眼前的出城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 玉昭不停关注着前面的人流,心急如焚。 若是宵禁之前还出不去,那么她们只能在长安再逗留一夜。 可是一夜的时间,变数太多了。 她不敢赌。 玉昭惴惴不安,然而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上一刻还在正常进出人流的城门,下一刻立即来了很多重兵,均是一身盔甲,神色威严,严查通过城门的每一个人。 出城的速度慢上了一倍不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抱怨,都从这突如其来的森然里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危险。 玉昭大惊失色,与秋胧春华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恐。 她们不敢相信谢岐的速度会这么快。 玉昭花容失色,紧紧地攥着手心,不确定还要不要硬着头皮排队等过去。若是被当场查出来的话,便是完了。 谢岐吩咐完了手下,便静坐在兵部衙门里,等着不久传回来的消息。 她手里带着两个拖油瓶,绝对跑不了太远,也许出城的时候就会被他的人扣住拿下; 若是她今天不出城,必然会在长安城里继续躲着,她不会再回到那个小院,她经常去的那几个地方也一定投鼠忌器,不会去,城内治安管得严,不允许流浪街头,她必然会去投宿或是借宿。 若是投宿,三个女子,目标太过明显,他会派人将全长安的所有客栈都查一遍,不会太难找。 若是借宿,正常家庭不会接纳来历不明的她们,流浪汉或者太过破败隐蔽的地方,她们也不敢去。为了不引人注意,也为了名声考虑,她们只会借宿在鳏寡老妇人家。 只需将长安城里的独居老妪筛上一遍,便可迎刃而解。 谢岐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松下心来,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自斟自酌起来。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他的手下绑到自己面前来,一切计划皆落空,愤恨又不甘又怯弱地瞪着他,终究还是得乖乖被他拥入怀中。 到时候,他可得好好记住她这副小模样。 她这么不听话,该怎么罚才好呢? 谢岐放下茶盏,悠悠地站起身。 本来还顾着她的意志,没有强行把她绑到侯府,在那方寸小院里跟她玩着不痛不痒的游戏。 这下子,可由不得她了。 昭昭,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他走出衙门,翻身上了马。他现在得去看另一个人,去解除他心里的一点小疑惑…… 张思婉是被丫鬟唤醒的。 丫鬟给她扎了几针,又灌了水,强行催醒。等到张思婉醒来之后,还没搞清楚状况,看到的先是站在面前的几个罗刹般的高大护卫。 她吓得魂飞魄散,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羞耻。她竟然就这样被一个看着软弱没用的女子算计了,蠢蠢地上了她的套,还被别人目击了这件事。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烫,跟护卫磕磕绊绊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咬死说是玉昭算计的她,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护卫临走时,她还不得不让丫鬟跑去挨个塞上银两,以防他们不要声张。 护卫冷傲地拒绝了,似乎并不将此放在眼里,“二小姐放心,我们必当守口如瓶,只要您所言属实。” 事到如今张思婉都不清楚这群护卫的底细,全程被他们带着走,见他们惜字如金,神色肃穆,看上去身手应该不错,不知道是谁的人。打探清楚之后,便匆匆走了,就跟没有来过一样。 等他们走后,张思婉神色恍惚,将玉昭咒骂了千万遍,哭哭啼啼地由丫鬟重新梳妆打扮,整理好了仪容之后,信阳府的马车也在这时急匆匆地回来了。 张思婉面对慌慌张张回来的车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骂了一顿,严厉警告周围的人一个字不许说出去,随后神色自若地回了信阳侯府。 直到过不了多久,谢岐又突然到访。 她一颗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于是又不平静了…… 玉昭看到盘桓在城门口的士兵的那一刻,她承认自己慌了。 她没有信心躲得过去这些鹰隼一般的人的审问,他们的目光就像锯子一样,锋利地仿佛要切在每一个心怀不轨的人身上。她本来就没有路引,心里更是没有丝毫侥幸。 玉昭谢绝了商队,决定带着秋胧春华先离开这里。 她不能傻傻地往枪口上撞。为今之计,只能先待在长安城里,再做打算。 她不敢回去小院,也不敢去米铺或万春楼,只能去找附近的客栈投宿。 她知道谢岐应该也会算到这一点,可是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幸好春华擅化妆,于是玉昭又买了一套男装,让春华偷偷化了一个男妆。 她套上对她来说宽大陌生的男装,束好裹胸,尽量地藏住端倪。不仔细一看,真的像是个翩翩的白面书生。 三人很快找到了一个不打眼的客栈,胡乱编了 个商人身份,开了两间房住了进去。 长安城客栈众多,没有那么多限制,每一间客栈都生意兴隆,鱼龙混杂,光是挨个派人搜查,一夜也根本查不完。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们的房间还刻意分开了。 不知为何,在做这一系列的时候,玉昭总有一种错觉,她感觉身后总有人暗中跟踪着她们。 这个认知让她害怕。 她暗自留着心,每一次都猝不及防回头细看的时候,却又捕捉不到任何痕迹。 几次无果之后,她不仅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她太过紧张了。 第66章 第66章破门而入 信阳侯作为百年大族,雕栏亭榭极尽华美,气势恢宏,可比肩轩阳侯府。 张思婉前往前厅,几乎忘记了步履。 她的眼睛始终看着眼前的谢岐,强忍下女儿家的羞怯,平静道,“……飞蘅,好久不见。” 谢岐与信阳侯寒暄了几句,看到张思婉,对她淡淡点了点头,“见过二小姐。” 他一身利落君服,高大颀长,举止投足之间,线条硬挺优美。单手随意放在腰间佩剑上,拇指摁着剑柄,整个人也如同一柄待出鞘的飞剑。 时隔多年,梦中的男人还是如想象中那般俊美如铸,甚至更胜从前,多年的沙场征战,令男人更添了几分令人挪不开眼的孔武野性。 “侯爷,小侄有一些话想单独与二小姐说,可否单独一叙。” 信阳侯被谢岐这声小侄叫的心头火热。 轩阳候与信阳侯祖上有亲,不过早已远出五服,如今的谢岐大权在握、炙手可热,信阳侯虽然有意想攀亲戚,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此刻见谢岐主动亲近,心中自然欣喜。 “这有何不可?”信阳侯与老轩阳侯关系不错,不过面对老轩阳侯这个乖张孤傲的儿子,他这个长辈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于是笑了笑,顺水推舟道,“飞蘅啊,何必这么生分,你和婉儿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情分,还叫什么二小姐,就叫她二妹妹吧。” 谢岐突然拜访,虽然来者不善,但好歹是一个机会。信阳侯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谢岐,他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有意撮合道,“我知道你们自幼关系便好,正好热络热络,飞蘅,你从边关回来一趟不容易,我这就让下人布置好酒好菜,咱们今儿好好聚聚。” “侯爷不必麻烦。”谢岐淡淡回绝,轻轻笑了笑,一双黑瞳目光炯炯,散发出令人心静的奇异光彩,“我有些事问二小姐,问完了就走,不耽误多少时间。” “还是叫二小姐吧,毕竟小时候的那些事情,现在再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二小姐尚还待字闺中,我不好乱攀关系,平白污了女儿家的名声,不过哪日侯爷若是替二小姐寻得了佳婿,我定会备上一份大大的礼。” “这……”信阳侯被他这一番话弄得有些尴尬,又想到小厮刚才传来的谢岐今日在全城搜捕一个人,似乎还是个女人的消息,一时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二小姐,请吧。”谢岐朝她抬手。 张思婉看到了谢岐之后,脑子便昏昏沉沉的,听到他的避嫌之言,一颗心也渐渐清醒了下来,慢慢恢复了大家小姐的矜贵高傲,淡淡点了点头,带他前往一个小亭。 她心里知道,他定是为了那个狐媚子来的。 她如今肯定是逃之夭夭了。 但是那又如何,不关她的事。 她最好是跑了,不要让她再见到她,若是没跑成,那么谢岐也定不会饶了她。 一个逃奴的下场,可想而知。 想着这里,张思婉心里一阵痛快。于是也不再撑着面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与谢岐说明了,中间还忍不住添油加醋了一把。 “飞蘅,她如此诓骗于我,害我吃了大苦头,你可要为我做主呀。”她说完了委屈起来,又开始哭哭啼啼。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谢岐冷不丁地问。 张思婉立马抬起头。谢岐正在凝视着她。 他幽黑的眼瞳不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张思婉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细节,立刻慌乱起来,“这……” 谢岐从安排玉昭住进去,到事发之前,全程都做的相当保密。他实在是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又会传到了张思婉的耳朵里。 背后,定有其人。 他不欲再费口舌,“二小姐还请实言。我相信,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了门,若是你肯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我便可以选择揭过此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思婉有些委屈,又有些怨怼。 他在外面养了那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那狐媚子如此捉弄于她,打她的脸,他不想着遮掩或赔礼道歉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是你那个外室,是她自己跑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她气急,“我没找她算账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对我说这种话?” 谢岐打断了她,“二小姐请慎言。” “她不是外室,是我这辈子认定之人。而现在因为你的横插一脚,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趁机逃了出去。我如今还肯在这里与你好好说话,已经是给足了信阳侯的脸面,如若她中途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你们也别给脸不要脸。” 张思婉大惊失色,一张脸险些挂不住,“……你、你!” “你心里在想着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劝你还是绝了这个心思,”谢岐站起身,毫不留情道,“我无意攀附信阳侯家的门楣,还是请二小姐另谋高就吧!” 张思婉见他说的如此直接,再也忍耐不住,也跟着站了起来,追着他的背影道,“怎么?难道你还要娶那个外室不成!” 谢岐转身,一个眼刀飞过来,张思婉花容失色,立刻噤了声。 “怎么不行?”他冷冷一笑,“我若哪日成婚,到时候还要请信阳府阖府赏光,去喝一杯喜酒才是。” 张思婉整个怔住。 疯了! 他是疯了不成! 谢岐从信阳府信步出来,等候多时的护卫立刻来报。 谢岐一挥手,免去了行礼,劈头问道,“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护卫一顿,讷讷道,“没有。” 另一边的护卫也匆匆赶来了,半跪在地,汇报道,“属下奉侯爷之命,前往王家找人,王大人说并没有此人,属下无权闯入王家,还是得侯爷亲去才行。” 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谢岐面色不虞,不耐烦地一口回绝,“不必了,她是不可能回王家的。” 他太了解玉昭了。 她宁肯在外面风餐露宿,也不可能再求助王家。 谢岐眉头皱的深深,思忖片刻,挥手招来了贴身护卫,问道,“打探出来了吗?” 护卫立即道,“属下刚刚审问了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说是在前几日,二小姐与几个羽林军见了面,匆匆说了几句。” 羽林军。 文翌升的人。 谢岐心乱如麻,抬眼看了一眼头顶天色。 眼下已是傍晚,不久便是宵禁。 他挥开众人,翻身上了马,一语不发地策马离去,脸色阴沉的可怕。 她为了逃开他,竟如此不顾危险,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她究竟知不知道,夜里的长安城对于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有多么危险?。 玉昭始终放不下身后的阴影错觉,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觉得一定是谢岐的人找上门来了。 当夜她选了一间安全的客房位置,锁紧了门窗,紧紧地盯着门,一夜未合眼。 然而她没有等到谢岐,等来的却是几个蒙面人。 半夜,几个黑夜人放入迷香,悄悄破窗而入,三下五除二制住她的挣扎,将她的嘴塞上布团,绑好带走。 玉昭再次睁开眼,却是又看到了白天的商队领头。 领头的男人蹲在她面前,揭去她的假胡须,油腻的拇指搓了搓脸上的黑灰,淫|笑着看 着她玉白的肌肤,“果然是个美人坯子。这么漂亮的女人,不想着好好待在长安,怎么还想着出城去呢?” 他眼光毒,早就把玉昭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女子生的这般美貌,定是某个大官家的妾室,想要逃出去博一个自由身。 不过怪就怪她落在了他的手上。 等她离了城门,与他分道扬镳之后,他便立刻安排了几个好手暗中跟踪她,等到入夜便把人劫了过来。 如今功夫不费有心人,领头左看右看这一张貌美如花的脸,馋的直流口水,“小娘子,不是说好了要出城,要跟我们一起走的吗?我也不舍得撇下你,这样吧,你还是跟着我们一道走,只不过路上得好好伺候好我们几个,让我们好好舒坦舒坦,你觉得如何啊?” 玉昭看着他狰狞的脸,吓得魂飞魄散,嘴里被塞满了布条,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留下两行惊恐的眼泪。 “今晚我先来,先让你好好认认主。”领头大笑一声,说着他就挥开人群,欲要把她拎到自己的屋子里。 这时砰的一声响,有人破门而入,一剑扔出,势如飞星,直直刺入了领头的胸口。 领头立刻松开了玉昭,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阵恐慌骚乱,顿时跑的跑逃的逃,一炷香时间不到全部逃之夭夭。 玉昭在混乱中艰难抬起头,看到来人,目光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直直地看向来人。 宋行贞拔出领头胸口的剑,领头没有被他杀死,从疼痛中醒过来,对上一张修罗玉面,立刻吓得肝胆俱裂,“军、军爷!” 宋行贞一脚踩在他的伤口处,借他身擦干净剑上的血,冷声警告道,“今日之事若再被我看到,不必押入官府,下一剑直接刺中的就是你的喉咙。” “是、是。”领头痛的变了脸色,忙不迭答应下来,又被宋行贞狠狠踢了一脚,“快滚!” 领头赶紧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仓皇离去。宋行贞收回剑,这才腾出手来,半跪下身,急急去解玉昭身上的麻绳。 “沈姑娘,你没事吧?” 玉昭小脸煞白,浑浑噩噩地任由他解开身上的绳子,心中又急又悔。 不知哪里凭空而出的力量,让她回过神来,她猛地抓住了宋行贞的胳膊。 “宋将军,求求你,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第67章 第67章隐隐癫狂 宋行贞俊面错愕,他的眸光微闪,慢慢下移,落到了她攥在自己胳膊的手上。 玉昭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红了脸,但是此时此刻却是顾不得这么多了,仍是紧紧攥着不放。 “宋将军,看在我们以往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放我一马,我……不想再回去了。”她艰难道。 胳膊上传来的温软冷玉触感,让宋行贞的心乱了半拍,不过很快他回过神,遏住内心的纷乱,轻声苛责道,“沈姑娘,你糊涂。” “你一个弱女子,一时冲动想要离开,你可知这一路上会遇到多少困难?”想到刚才的场面,他又担心又后怕,道,“若不是刚才我及时赶到,你说不定早已……遭到毒手。” 玉昭愣住。眸光渐渐黯淡。 是啊。此次化险为夷,全靠宋行贞及时出现。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她定会被那个男人拎回屋里百般折辱。 她已经防备小心至此,却还是逃不掉无孔不入的算计。 她知道,若是待在谢岐的羽翼之下,活在他的庇护里,她绝对沦落不到如此的境地。 若这就是她离开谢岐的代价…… 所以,难道就因为这些看不清摸不着的危险,就要一直坐以待毙下去吗? 她来不及想这些,只能去想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情。 宋行贞是谢岐的左右手,既然他找到了她,就一定会把她送回谢岐的身边。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 虽然希望渺茫,但是她还是要尽力一试。 “我知道……”玉昭涩声道,“宋将军,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囚笼般的地方……” 说着说着,她的心又渐渐坚定起来,急急又道,“宋将军,今夜之事我多谢你,是我欠你一条命。但是我不能被谢岐发现,你能不能就当做今夜没有看到我?将军你放心,我不会麻烦你什么的……” “你……”宋行贞心中大震。 他知道玉昭一直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待在侯爷身边,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为了摆脱侯爷,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脱口而出,“侯爷待你不好吗?” 在他们这些下属的眼里,侯爷年轻英俊,位高权重,被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爱上,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拒绝的。 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敢去争,也没有资格去争。 可是为什么这般让侯爷全心全意对待的女子,却要一心想要逃离他呢? 情爱到底是什么? 宋行贞迷惘了。 “确实……侯爷他待我,恩重如山……”玉昭摇头,涩声道,“但是……如果我跟你回去,就一定会重新过上那种身不由已的日子,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宋将军,若是你找个真心爱慕的女子,你就一定会明白。” 宋行贞听的半知半解,深深地看着玉昭。 他的心也在她的哀求中不断动摇。 她深陷苦痛,他何尝不是也左右为难。 送回去,把她送回侯爷的身边,再次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女人; 或是放她走,让她远远地离开。 宋行贞哪一个都不想做。 他看着她,放在膝上的大手不断地握紧,松开,再握紧…… 宋行贞只身前来,身边的护卫去了别的地方搜寻玉昭。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发现玉昭。 宋行贞一路避开眼线,带她去了自己的别院。 宋行贞升官之前,曾经住在长安的另一处府邸,如今府邸已经荒废,他将玉昭带到了此处。 玉昭玉昭从险境里抽身,收拾好了心绪,重新整理好了仪容,左看右看,轻轻打量了一下周围,疑惑道,“宋将军,这里是……” 宋行贞没说是自己的府邸,只道:“这里不会被侯爷发现,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玉昭隐约间明白了这是宋行贞的府邸,咬了咬唇,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多谢将军美意,我在这里住上两天,躲了风头就走。” 宋行贞听到她这是不欲麻烦自己的意思,追加道,“侯爷怕是一时不会罢手,你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吧,反正这里荒着也是荒着。” 玉昭听到他的话,也知道如今只能如此,低下头去,玉面微红。 “宋将军,你的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宋行贞轻轻一笑,“沈姑娘,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我这也是为了侯爷。” 他说的冠冕堂皇,但是他心里清楚,他背叛了侯爷。 第一次,他阻止了她的逃脱,还出言警告过她; 第二次,他救了她,放她离去,却让她趁机策马逃开; 而这一次,他亲手将她藏了起来,躲开了侯爷的耳目。 成为了她的同党。 “……沈姑娘,今夜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吧,我先走了。”宋行贞也觉得继续说下去也是言不由衷,留下这句话便准备离去。 “宋将军,等等。”玉昭欲言又止。 宋行 贞回过身来。 黑夜中,他的身影颀长挺拔,一瞬间竟然和谢岐有些相似之处。玉昭愣了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将军,秋胧和春华还不知道如何了,能不能拜托将军,将她们两人给救出来……” 宋行贞看着她在月光下的皎皎玉面,点了点头,淡淡道,“放心。” 他只说了放心两个字,却真的让玉昭感到了莫大的安心。 宋行贞离去后,玉昭坐在宋行贞的府邸,双臂抱膝,关心着秋胧和春华的安危,又是一夜未阖眼。 所幸还不到天明,宋行贞就将两人带到,放下人后嘱咐了几句又离去了。 三人再次团聚,喜极而泣。 秋胧春华没有受到什么危险,倒是听了玉昭的险象环生,双双落泪,忍不住又开始自责,玉昭好一番的劝解,才慢慢从愧疚中缓过神。 之前她们一直生活在安稳的错觉里,觉得她们出去了,日子过得应该还是一样,可是如今才意识到,原来失去了侯爷的庇护,她们这些女子在外面简直是举步维艰。 她们日后又要如何在这乱世中立足呢? 三人陷入了对未来的深深迷茫中…… 而另一边的谢岐,却是经历了噩梦般的一夜。 一夜过后,他已经从开始的胜券在握转变为隐隐的癫狂,“怎么会找不到人!” 不可能啊,不可能找不到人。 以他的设想,就算是没有在城门口逮到人,那也必须会在客栈、在码头里寻到人。 她绝对没有出长安,可是如今三个人却是犹如石沉大海了一般,没有了一点踪迹。 怎么可能会一点痕迹也没有呢? 谢岐守了一夜,此刻眼里满是爆裂的血丝。 他实在不敢想象玉昭在这一夜里经历了什么。 宋行贞心虚地随着众人,低头等候着谢岐的命令。 “继续加派人手。”谢岐坐在上位,阴翳着眉眼,看起来气势颇为阴沉,阴恻恻道,“就算是把长安城给我刨了,也要给我把人找出来。” 可是事实却远超出他的所料。 第二天,没有寻到人。 第三天,仍是没有寻到人。 第三天、第四天…… 玉昭杳无音讯。 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寻不到半分踪迹。 玉昭找寻不到,谢岐也一直熬着不放松,连侯府也不回了,除了兵部,就是整日窝在玉昭的那个小院里,几天几夜不阖眼,整个人处于发狂的边缘。 他双眼猩红,长发凌乱,胡子拉碴,整个眼珠凹陷下去,昔日俊美面孔犹如蒙上了一层黑布,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不敢相信,玉昭真的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现在已经不想着怎么去惩罚她了,因为此刻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想笼罩在他的脑海里,他如今只是盼望奇迹发生,盼望着玉昭能够平安无事。 只要她平安无事,他怎么样都可以。 谢岐从来不信神佛,虽然年少时当了一段时期的佛教信徒,也不了了之,如今却是整日摩挲着赠给玉昭的那一尊白玉观音,每日虔诚地祷告。 他看着眼前的白玉观音,在心里描摹着与观音像别无二致的玉昭的眉眼。心底渐渐一片绝望。 昭昭,如果这是你对我的惩罚的话…… 那么你赢了…… 宋行贞想着谢岐这几天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下了衙门,他骑在马背上,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人却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旧日府邸。 他幡然醒悟,猛地调转马头,手却是停在了缰绳上,始终动惮不得。 他心想,就去看一眼吧,看看她最近过得如何。 就看一眼就好。 他就这样默默说服了自己,下了马,只身走进旧邸,便看见玉昭站在长满地锦的垂廊下,正在与秋胧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银铃似的轻笑。 玉昭仰着脸,也在看着两人,抿唇浅笑。 听到门口的响声,笑声戛然而止,三人倏然一惊,齐刷刷朝这里看了过来。 看到是他后,秋胧春华连忙行礼,宋行贞目光直视着玉昭,看到她也朝自己远远行了一礼,受惊的小脸下一刻便恢复如常,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日光如金下,她朝他盈盈拜了一礼,“将军。” 美貌无双的女郎站在花影稀疏处,朝他款款行礼,微风拂动她的衣角与长发,她的脸上含着安然的微笑,就像是在等待郎君归来的娘子一般。 宋行贞的心倏然一震。 他承认,在这一刻,他多么想把时间定格为永恒。 玉昭感念宋行贞的恩情,也知道目前为止无以为报,她局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慢走向宋行贞,又行了一礼,道,“将军,您怎么来了?” 宋行贞目光游移,也有些局促,随口道,“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缺的。” 玉昭一顿,微微一笑,轻轻道,“多谢将军挂怀,这里什么东西都有,并不缺什么。” 两人站在一处,一时无话,都有些尴尬。 忽闻喵呜一声,一抹黑色的小身影蹭的跳了出来,绕着两人转来转去。 两人看见了墨玉,又看了一眼对方,俱都相视一笑。 回到长安之后,墨玉一直寄养在宋行贞这里,宋行贞将玉昭放到旧邸的当夜,第二天就不知什么时候把墨玉放了进来。 有了墨玉回归,三个人的生活又多了一份欢乐。 两人之间那丝沉闷的气氛被墨玉打破,宋行贞心下愉悦,鼻子动了动,随口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玉昭也闻到了香味,莞尔一笑,也随口道,“是春华煮的面,将军吃了吗?” “还没呢,刚从兵部过来。” “哦……” 玉昭犹豫,慢慢绞着玉指上的衣角,又觉得扭扭捏捏没太有必要,于是轻声邀请道,“那……将军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宋行贞仿佛没有察觉出什么,点了点头,从容道,“那就麻烦了。” 从这开始,宋行贞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还都精准地踩着饭点过来。 玉昭出于礼貌,每次都问上一句。 没想到宋行贞每次真的都答应了下来,面不改色地留在这里用饭。 次数多了,玉昭觉得有些难为情,春华秋胧也觉出了不妥,三人便每次提前吃或者晚点吃,错开与宋行贞过来的时间。 某天,宋行贞又在傍晚时分过来,说了几句话便要走。 玉昭亲手做了糕点,临走之前,放到了他的手上。 “将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宋行贞受宠若惊,手指搭在食盒上,缓缓扣住,柔声道,“沈姑娘,这是你亲手做的吗?” 玉昭缓缓点了点头,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抿了抿唇,游移着视线,有些不自然道,“宋将军,我们在这里已经叨扰了多日,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过了这么久了,我们准备明日就离去。将军的大恩大德,我定铭记于心。” “什么?”宋行贞脱口而出,“沈姑娘,不可!” 看着玉昭微微一变的玉面,他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急切,于是脸色缓了缓,放松了嗓音,道,“沈姑娘,长安如今依旧是管控森严,你一时半会怕是难以脱身,再说,你们准备好去哪里了吗?” “我……”玉昭一时语塞,慢慢道,“总要先离开长安,再做打算。” “你如今都还是一筹莫展,不知道去往何处,还是先在我这里安心待着,再做好打算不迟。” 玉昭欲言又止,想要再说,却见他态度坚决,似是不愿意再说下去,也觉得他说的有理,一时不好再提,于是叹气一声,再不多语。 之后玉昭又试探着提了几次,每次却都被宋行贞轻描淡写给打了回来,偏偏每次都有理有据,她还无从反驳。 久而久之,她渐渐察觉出了不妥,敏感的心思渐渐有了数,不再当着宋行贞的面提起。 但是,玉昭深知一直待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于是背地里和秋胧春华一起商议,想要来个不告而别。 她这边愁云惨淡,终日筹划着日后的打算,宋行贞那边却是云开雨散,志得意满。 他白日里去兵部报道,去大营练兵,夜里便习惯性地策马先回到旧邸,看上她一眼,这才打道回府。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府,回的不是如今府邸,而是昔日的旧邸。 千篇一律的日子突然之间有了劲头,再也不觉得日子枯燥无味。 每日他都想要看到她。 他们之间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人。 与她说上一会话,共吃一顿饭,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这样的日子,二十多年来,是他从来想象不到的岁月静好。 偶尔,他策马骑在回府的路上,恍惚间也会生出一种妻子在等着他回家的错觉。 而他是归心似箭想要看到她的丈夫。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归心似箭这个词语的含义。 如果他与她之间没有这么多的错综复杂,只是尘世间一对普通平凡的夫妻…… 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 宋行贞沉溺其中,浑然不觉,来往旧邸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来二去,他还不知,终于有一天会露出了马脚,被谢岐知晓了此事。 第68章 第68章我的好表妹 天色将晚,一匹高头骏马披着皑皑暮色,从兵部衙门出来,一路穿过闹市,停在西市的一间小院。 一个年轻高大的男人下了马,此人一身绛紫君服,身姿颀长,眉目沉凝,气势逼人,不是谢岐又是谁。 谢岐一下马,两道幽灵般的护卫便闪身出现,跪在了他面前,“侯爷。” 谢岐收缰栓马,头也没回,随口问道,“有消息了吗?” 护卫面面相觑,又双双低下头去,声音小了一度,“没有。” 谢岐挥了挥手,冷声道,“那就滚,继续去找。” 护卫尴尬应了一声,立刻去了。 谢岐打发完了护卫,径直入了小院,长腿阔步地一路穿过庭院,在红褐色的房门前停住,他盯着眼前的房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静静站了片刻后,才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先闻到一阵熟悉的淡淡的幽香,仿若之间,谢岐还觉得玉昭就在里面,并没有离开。 定睛一看,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谢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环视了屋里一圈,目光落在灵台上的那尊白玉观音像上。 盯了良久,他又重新迈开腿,动作缓慢地一下一下卸了甲,解了剑,慢慢坐到了床上。 他松散了一下衣领,摸了摸冰冷的床。 随即脱了靴,慢慢躺在了床上。 枕头上飘过一阵幽幽的香气,那是属于玉昭的发香。 谢岐仰面倒在她的枕头上,闭着眼,伸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又翻了个身,高挺的鼻梁埋在里面,深深感受着她残留的气息。 仿佛这样嗅着她的味道,就不曾想起她离去的事实。 自欺欺人她还在,没有发生任何事。 她就这样抛下他一人走了。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岐一遍遍地问自己。 他的手里攥着她常用的梳子。 屋子里的东西还在,她什么也没有拿走。 他们曾经在这张床上无数次欢好缠绵过。 可如今物品都在,却是人去楼空。 她就这么离开了他。 谢岐深深蹙着剑眉,闭着眼,慢慢蜷缩在床上,憔悴又痛苦。 失去了她,连长夜都这般冰冷。 情到浓时,她也是得了趣的,乖得如同一只湿淋淋的雏鸟,任由他哺喂疼爱,流下欢愉的眼泪,纠缠着他不放。 那个时候,她看上去是那么需要他。 可是为什么,她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呢? 没有一点留恋。 无数次杳无音讯的消息传来,令谢岐的心一次次下沉,让他绝望。 她就这样生死未卜,没有一点消息。 他心里清楚,只要一天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而如今连她究竟怎么样了,他一无所知。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一想到她也许在不知道的地方遇了险,他简直心如刀割。 这时屋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谢岐睁开眼。 他本能皱眉,对着外面扬声道,“甚事?” “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这几天,谢岐已经被手底下的报忧不报喜听得麻木,不想再听,直接道,“滚。” 护卫却没有离去,而是又壮着胆子,重复道,“侯爷,属下真的有事禀报。” 谢岐忍无可忍,一把掀起被子,起身道,“给我滚进来。” 护卫不敢耽误,连忙拿着字条进了屋。 谢岐斜乜他一眼,劈手夺过字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若是没有一点有用的消息,我看你也不必……” 话还未说完,只看了一眼,他便顿住,整个人似乎从头到脚僵住。 他死死盯着字条,像是不认识里面的字了,一个字一个字看的极为仔细,半晌后,他咧嘴笑了一声,转瞬之间,又立刻收了脸色,一刹那变得狰狞万分,咬牙切齿,眼中仿佛喷火。 大喜、激动、愤怒、阴鸷……一时之间,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护卫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胆战,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良久后最后,谢岐死死攥住纸条,阴沉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冲出门去,翻身上马,闯入了无边夜色…… 玉昭收拾好了东西,当夜悄悄离开了宋行贞的旧邸。 她没有告诉宋行贞,只留下了一张字条,便带着秋胧春华悄然离去。 她心里想的很清楚,过去了这么些天,谢岐应该已经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院她不敢回,但她可以先过去万春楼那边,一定不会引起谢岐的注意。 如她所料,路上搜查的士兵果然没有了,她带着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低调地去往万春楼。 因为有杜娘子的交情在,杜娘子暗自给她安置了一间客房,三人先在这里住下,明日玉昭准备去路引那里碰碰运气。 有了商贩那一遭,玉昭是再也不敢找这些来路不明的商队了,还是直接买个路引安全一些,就是费银子。 玉昭打理了身上全部的钱,没太有底气。 她想要十拿九稳,准备问问杜娘子身边的丫鬟,或许她知道一些路引的门路。 她派去了春华,不知怎么的,等了半天,没等到春华回来。 秋胧心里好奇,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结果半天也没有回来。 玉昭一个人等在房间里,心情渐渐焦灼。 从出了旧邸,虽然一路上风平浪静,但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渐渐涌上一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是与那天的商贩很像,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伺她。 玉昭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准备出去看看。 她正想出门,房门却在此刻轰的一声被人推开。 玉昭玉面稍霁,以为是春华秋胧回来了,忙要迎上去,下一刻却在看到来人时,一瞬间花容失色,僵在了原地。 一袭绛紫映入眼帘,高大的男人负手进来,似笑非笑,“表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玉昭大惊失色,惊愕地盯着来人,又立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客房四周,一步步往后退,“你……你怎么来了?” 谢岐背着手,信步走来,如同一头优雅的豹,看到她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的难看脸色,心中怒极恨极,面上却笑道,“不用看了,万春楼此刻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表妹要是想逃出去,怕是有些难度。” 玉昭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被眼前的男人逼的退无可退,她攥紧衣袖,忍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跳,心头慌乱,面上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侯爷……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谢岐欺身上前,撩开她凌乱的鬓发,温柔地将其别在耳 后,拇指抚了抚她的小脸,感受着暌违已久的真实触感,确定不是虚幻,这才淡淡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表妹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玉昭偏过头去,躲开他的触碰,涩声道,“……侯爷,你总要给我一个明白。” “瞧表妹说的,怎么就跟要引颈就戮一般。”谢岐冷冷盯着她不甘心的侧脸,眼底诡谲无垠,和风细雨道,“好啊,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不如换一个地方,慢慢说。” 玉昭又侧了侧身,另一只手抓紧身后的墙壁,“……不了,就在这里说吧。” “表妹,你是怕跟我走了之后,再也翻不了身,不如就在这里奋力一搏,对吗?”谢岐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笑道,“表妹难道也想在这里趁机给我下上一次蒙汗药吗?嗯?” 玉昭没想到他连蒙汗药都已经知道了,一时脸色大变。 “我已经犯了大意的错误,放走你一次了,你觉得我还会犯第二遍这样的错误吗?”谢岐俯下身,拉起她冰凉的手,缓缓道,“好了,表妹,不要闹了,若不想把事情闹大,还是乖乖跟我走吧。” 玉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拍开了他的手,倔强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谢岐面色未变,只是冷淡地瞧着她,片刻后,他冷笑一声。 “怎么?看来表妹是非要我绑着你回去,是吗?” “我看秋胧春华也有几分姿色,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回去,不如就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伺候贵人,你觉得怎么样?”他盯着她的眼睛,淡淡提议道。 玉昭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急急道,“不要!” 她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立刻变了态度,“……我跟你走。” 谢岐见她乖觉,却并不因此感到欣慰,反而再次冷笑了一声。 他毫无感情道,“那表妹,咱们这就走吧?” 玉昭知道大势已去,事到如今已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时间如丧考妣,软软地滑在了地上。 谢岐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揽住了她,扶着她笑道,“瞧表妹这脸色,就跟塌了天似的,多大点儿事。” 玉昭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已经无力再说一句话了。 “你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天,也该收收心了。我的好表妹。” 最后的这表妹两个字,被他喊得一字一顿,说不出的阴沉骇人。 玉昭不禁打了个瑟缩。 玉昭放弃了挣扎,就这样被谢岐一路从万春楼带了下去。 谢岐将她塞到了马车里,自己随即也翻身上了马车,坐在一边,抱着双臂,交叠着长腿,冷眼看着她。 玉昭呆呆地坐在他的对面,玉面苍白,臊眉耷眼,对眼前的如芒盯视仿佛看不见,纤弱的身子一动不动,偶尔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下轻轻颤着,恍若一具失去了任何反应的提线木偶。 谢岐见她这幅万念俱灰的模样,再次冷笑出了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两人一路上一语不发。 马车行驶了好半天,终于,良久后外面传来护卫的声音,“侯爷,到了。” 谢岐转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玉昭,挑了挑眉,对她道,“表妹,咱们下马吧?” 出现之后,他的语气一直是笑吟吟的,好似在与她好脾气的商量,可是玉昭明白,自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等谢岐先下了马车,玉昭提着最后一股力气,慢吞吞下了马车,她站在马车跟前,慢慢抬起头,看到面前映入眼帘的“轩阳侯府”四个大字时,脸色一变。 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白着一张小脸,转过脸,无助又错愕地看着谢岐。 谢岐一手扶在马车上,似笑非笑,“表妹这是怎么了,咱们到家了呀。” “不是这里,我不回这里。”玉昭转身就走,急急道,“我要回我的家。” 却被男人懒懒伸出了长臂,拦住了去路。 “回哪个家啊,表妹?”谢岐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她,俊面十分如沐春风,却隐约透露着说不出来的危险,“表妹说清楚,是想回你的那个小院,还是要回那个宋行贞的家啊?” 第69章 第69章表妹,乖不行吗? 听到谢岐这么说,玉昭的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她知道谢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不关宋将军的事……是我……”她心慌意乱,急切地开始解释,“是我,是我求他收留我的……谢岐,这不关宋将军的事……” “我有说要对他怎么样了吗?表妹这就先护上了。”谢岐淡笑道,“与其担心别人,表妹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表妹,你骗了我这么多天,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听到这句隐隐不善的话,玉昭嗫喏着失色的唇瓣,说不出话来,纤弱的身形晃了几晃,似乎就要站不稳。 谢岐长臂施力,将她一个打横抱了起来,抱着她一路进了侯府。 玉昭美眸涣散,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之中。 四周全是无穷无尽的碧瓦朱甍、幽长廊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耸立奇绝的假山映在地上,呈现出怪异又漆黑的一道影子,将她整个人笼罩,梁栋上的宫灯穗子随着夜风起舞,上面仿佛沾染了什么妖魅的邪灵,散发着艳丽的猩红。 一切都是华丽的、令人压迫的,她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周围富丽堂皇的一切,很快便被谢岐带到了一个宽敞的屋子。 屋里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里面升着袅袅热气。 谢岐抱着她进屋,抬脚用力踢上了门,走进浴桶,将她整个人丢到了浴桶里。 “哗啦——” 热水飞溅在地上,积起星星点点的一汪。 玉昭反应不迭,呛了好几口水,咳着艰难地扶住了桶沿,全身很快湿淋淋。 她睁开眼,眼尾因为热气而熏得发红,不解又惊恐地看着谢岐。 谢岐半跪下身,手指伸进浴桶里,撩起热水浇在她的发丝上,缓缓道,“表妹,好好洗干净,去去晦气。” 热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全身,呈现出玲珑有致的本色,玉昭红着脸,双臂环胸,抖着声道,“那、那我自己洗,你快些出去!” 谢岐却是不为所动,极轻地笑了一下,“表妹何必这么见外,之前又不是没有给你洗过。” 他假公济私,长指缓缓揭开湿漉漉的衣裳,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剥着一条蜕皮的蛇,而她就是那个诱惑美艳的美人蛇, “表妹,这些天不见,怎么又清减了。”他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做出评价,“看来那宋府的伙食,不怎么样啊。” 玉昭面红耳赤地推搡着他,奈何自己这点气力跟他比起来犹如蚍蜉撼树,挪动不了半分,反而令他愈加更进一步。 氤氲的热气熏得她睁不开眼,她难耐地咬起嫣红的唇,死死并拢起玉腿,高高仰起了头,却是更加便宜了他。谢岐直接凑过来,捏起下颌直接便吻了下去。 卷曲的湿发蜿蜒在浴桶边缘,像是在水深处蔓延上来的水草,轻轻飘着漾着。 玉昭无措地摆着双手,激起水声一片,趁机躲开,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谢岐、你别……” 又是“哗啦”一声,谢岐干脆将她从水中一把抱了起来,踱了几步,抵在了床边上。 他的身材过于高大,显得她愈加娇小,俯下身,捧起她的脸,又狠狠吻了上去,哑声道,“表妹,乖不行吗?” 玉昭挣扎着想要躲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咬着牙,拼命忍下,垂下了眼,哀戚道,“谢岐……是我错了,是我不该逃走……” 她知道,谢岐此刻处在盛怒之下,不能硬来。 至少为了自己,她也不能硬来。 谢岐看到她突然温顺下去的反应,怔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讥讽道,“表妹还真是觉悟高啊,我还以为你会抵死不从呢,这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玉昭悲哀地侧过脸去,放弃了一切挣扎,涩声道,“事到如今,我也认了……只求侯爷高抬贵手,不要迁怒到旁人……” 谢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双目像是水洗一般,亮的惊人,似是要把她的心思一点一点看清,“表妹可真是忍辱负重……行啊,想我放过她们,那得看表妹的表现。” 玉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堪地咬住唇,挣扎了片刻,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湿漉漉的玉臂,缓缓搭上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颤抖地垂下,开始摩挲他的腰带。 谢岐一动不动,冷眼盯着她生涩又藏不住羞怯的动作,叹息道,“表妹,咱们都同床共枕这么多回了,表妹怎么半点经验都没长。” 说完之后,他突然反客为主,抱着她走了起来。 玉昭一下子失去支撑,吓得惊叫一声,小 手无措地攀住了他。 谢岐将她高高抱起,感受着她再也藏不住的僵硬,抬起头,好笑地看着她,淡淡道,“还是说,这才是表妹本来的样子,是吗?” 他故意拿话问她,“表妹心里还是不愿的,是不是?” 失去了重力,犹如没有了任何依仗,玉昭又耻又怕,别无他法,只能僵硬地抓着他的肩膀,闭着眼,颤声道,“……没有。” 谢岐看着她犹如强弩之末,冷笑一声,回到了榻上,自己也顺势压了上去。 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他永远也比不上孟文英。 甚至可能连宋行贞都比不上。 就这样吧。 他早已认清现实了。 “表妹真的离得开我吗?你看,表妹这不是很快活吗?” 他喘着粗气,不断拿面红耳赤的话刺激她。 他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每一个反应,熟悉她的一切。 可是却又离她这么遥远。 “昭昭,你就这么恨我吗?非得要这么对我。”谢岐咬牙切齿,竭力用身体力行唤回她的反应,唤回那一丝虚假的幻觉,“离了我,谁还能把你伺候的这么好?谁又能让你这么快活?” “你不愿意让我碰,怎么?难道你还要替那姓孟的守一辈子寡吗?”一想起她为了别人在自己面前奴颜屈膝,他气的简直浑身发抖,越来越口不择言起来,“那姓孟的他有什么好?我又凭什么碰不得?还是说,就独我不行?” “宋行贞也行。” 玉昭听到他又提起宋行贞,一时之间忘记了掩饰,大惊失色,挣扎着起身,“你在胡说什么?!” “我与宋将军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表妹不必如此激动,”谢岐冷笑一下,道,“想要让我相信,那就用你来好好解答吧……” …… 翌日,谢岐商议完例行事宜后,单独留下了宋行贞。 宋行贞昨夜没有回旧邸,不知道玉昭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急着等散了会便回去看她一眼,没想到却被谢岐冷不丁留下了。 谢岐带着他去往庭院,丢给了他一把剑。 “回到长安手也生了,来,陪我练会剑。” 宋行贞毫无准备地接过了剑,看着谢岐淡淡的面色,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的。 “侯爷……” 侯爷今日为何突然破天荒地回了侯府,他心里本就有些奇怪。 正在他想着东西时,一道白光突然闪过,洗练的剑刃直逼到了他眼前,将他耳边的一缕发丝齐齐斩断。 “不是说了不要随着周平叫我侯爷的吗?怎么,记不住吗?”谢岐持剑面对他,目光有些冷淡。 宋行贞镇住,一时间不敢乱动,只好改口道,“将、将军。” 谢岐与他直直对视着,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片刻后他挪开剑刃,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好了,开始吧。” 宋行贞无法,只得拔出了剑,与他交战。 两人交战了近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还是宋行贞一时走神,被谢岐抓住了破绽,一剑穿胸而过。 剑刃擦着铁甲,发出嘶嘶的电光火石之声,若不是宋行贞身上穿着盔甲,只怕是要一剑殒命于此。 宋行贞一惊,下一刻手中的剑便被谢岐一脚踢开。 剑身高高飞起,深深插在了地上。 宋行贞跌跪在地,不知不觉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缓缓走过来,他还没有回过神,头顶便笼罩上了一层高大的阴影。 谢岐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道,“怎么了?有心事?心不在焉的。” 听到这句话,宋行贞迅速半跪在地,行礼道,“没有,是属下技不如人。” 谢岐睨着他,淡淡道,“是吗?不是急着赶回去,看望藏起来的什么人吧?” 听到这话,宋行贞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啪”的一声,下一刻,他的脸又狠狠侧了过去。 周平闻声赶来,看到谢岐正在掌箍宋行贞,也吓得跟着跪了下去,“侯爷!” 他不明白素日里最让侯爷放心的宋行贞,今日是犯了什么大错,竟惹得侯爷如此怒火。 “滚开!”谢岐呵斥周平,令他不要多管闲事,抬起黑靴,又狠狠踩了宋行贞一脚,恨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宋行贞一声闷哼,倒在地上不作声。 他知道谢岐这么问,就一定是采取了雷霆手段,如今只是在逼他亲口承认罢了。此时此刻,玉昭说不定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他还是没有护住她。想到此,宋行贞心里一阵闷痛,涩声道,“……将军,你放了她吧。” “我放了她,便宜了你,是吗?”谢岐半跪下身,拎起宋行贞的衣领,逼视着他,“怪不得我找遍了长安也找不到人。原来你们俩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 宋行贞急忙道,“我没有……” “你没有?”谢岐冷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你心里在想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吃里扒外的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她藏起来!” “我三番五次提醒过你,可你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于我,我已经是给足了你脸面!” 宋行贞失魂落魄,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惹怒了谢岐,宋行贞安详地闭上了眼,涩声道,“将军,一切都是属下鬼迷心窍,大错特错,不关沈姑娘的事,属下任凭将军处置,还请对沈姑娘网开一面,她是无辜的……” “你给我闭嘴!”谢岐听他张口一个沈姑娘,闭口一个沈姑娘,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倒是挺为对方考虑的啊,都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我瞧着真是好生感动。” “属下愧对侯爷栽培,任凭侯爷处置,别无二话。”宋行贞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倒是块硬骨头啊。”谢岐听出他话里的真心,冷笑道,“好啊,你既然一心求死,本侯干脆就成全了你。” “侯爷!侯爷不可!”一边的周平早已听得瞠目结舌,此刻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体面,匍匐着过去,跟宋行贞跪在了一起,“侯爷,行贞一时被猪油迷了心,他已经知错了!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行贞是我们的过命兄弟!侯爷您看在他这么些年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的份上,就绕了他一命吧!”周平急的跟什么似的,只恨此刻的自己没有欧阳瑾的三寸不烂之舌。 若是欧阳瑾在的话就好了,他从没有这么期盼着他的到来。 “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我留着他有什么用。”谢岐冷声道,“来人,给我把他——” 正 在这时,周平期待的欧阳瑾终于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与他跪在一处,大喊道,“侯爷,侯爷万万不可——” “如今整个长安城都对我们虎视眈眈,您若是杀了行贞,正好如了他们的意,”欧阳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急急道,“宋行贞文武双全,用兵如神,是您的左膀右臂,您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自断臂膀啊!侯爷!” 欧阳瑾见谢岐冷冷站在原地,不发一语,知他态度坚决,无奈之下只得又换了话锋,道,“宋行贞无法无天,实在可恶,属下这就把他关起来,打个皮开肉绽,好好替出了侯爷这股恶气!宋行贞,还不快点滚下去受罚!” “都给我闭嘴。” 谢岐忍无可忍,等到众人齐齐噤声之后,他盯着不发一语的宋行贞,静了半晌,冷冷道,“你也是我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却是胆大包天,竟还胆敢肖想我的人,宋行贞,我对你已是失望至极。” 宋行贞垂着头,苦涩的说不出一句话。 “滚下去领四十鞭。若是还没死,就给我滚回幽州去,别让我再在长安看到你。” “什么?”欧阳瑾大惊,忧心道,“军中壮汉连二十鞭子都抗不过去,四十鞭?宋将军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周平却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让他赶紧闭嘴。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行了,都给我滚吧。”谢岐丢下这句话,便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宋行贞抬起头,目送谢岐离去的背影,安静地伏在地上,以头触地,缓缓道,“谢将军,属下领命。”。 几天之后,谢岐为了一个女人,把麾下一员大将打了四十鞭,赶回幽州的事情便传到了文翌升和柳湘筎的耳朵里。 “这个谢飞蘅,莫不是疯了不成?”柳湘筎这些天早就对谢岐满城搜寻一个女子的消息听得津津有味,玲珑玉指捻起一枚剥了皮的葡萄,笑道,“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不惜和自己手下的弟兄反目成仇,真是有意思……想不到这谢家满门,竟都是些痴情种。” 她还以为那贱人的弟弟未来会是个不可小觑的强劲对手,这么看来,不过也是个为了情爱就丢了脑子的花架子罢了。 文翌升坐在一旁,为她剥着葡萄,闻言也笑道,“谢侯此举,无疑是自断臂膀,实在是有些划不来。” “可不是。”柳湘筎满意道,“他这么做,倒是便宜了我们。哀家倒还觉得,他应该做的再绝一点,直接把那个将军杀了才好,这样才更让我省心呐。” 两人言笑晏晏,一派轻松。 第70章 第70章(修)山雨欲来 最近的长安有些不对劲。 平静的波澜下,是看不见的暗潮汹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陇西军剑指长安的时候。 城中的百姓浑然不觉,依旧安居乐业,晨起暮眠。而那些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的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心中纷纷不约而同地蒙上一层隐隐的灰翳。 他们的目标,直指谢岐。 杀退陇西,歼灭西凉,这位平乱征西、勋功累累的轩阳候,回到了长安之后,打破了陇西退散后、士族衰微又崛起之下保持的微妙平衡,毫无例外的成为了众矢之的。 多半顺应太后一党的权臣,在朝会上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弹劾谢岐,联合起来打压他。 谢岐是一头被拴住镣铐的猛虎,是一把开了鞘的绝世凶器。他曾用世人震撼的力量逼退了各种不同的敌人,而现在,他的力量开始令他们忌惮。 如果有一天,猛虎出笼,再没有能压制住他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会是比三王、比陇西军,更为可怕的存在。 何况,权臣们心知肚明,当今的小天子,体内亦流淌着谢家的血脉。 谢家是曾经的士族之首,谢岐又是一人之下的万户侯,有了这个不世之臣的襄助,未来的真龙天子必定是扶摇直上,翱翔九天。大权在握那是早晚的事。 而他们这些依靠着长安兵乱,士族衰微而兴起的寒门臣子,若是等到天子掌权、谢家家主谢岐摄政的局面,等待他们的结局一目了然。 他们短暂地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却也再也不肯轻易放手。 尽管并非所愿,但是很大程度上,他们和太后的目标是一致的。 于是这些权臣们殚精竭虑,惶惶不可终日。欲要将猛虎扼于笼中,蛟龙溺于浅滩。 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弹劾的对象从早到晚沉溺在温柔乡里,对他们的心思算计似乎置若罔闻。甚至变本加厉,连朝会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是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轩阳候府。 花影稀疏,十步一阁。假山上溪流潺潺。廊下的宫灯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处处巍峨富丽,灯火恢弘。 竹影疏密处,一处庭院里,里面正传来若轻若重的交缠之声。 玉昭脸庞绯红,眼眸恍惚似水,伸出湿涔涔的玉臂,软软地推搡着眼前火热有力的胸膛,连颤抖的指尖都蕴着微微的红,颤声道,“飞蘅……我累了,不要了……” “好昭昭……” 头顶的男人如一条粘腻涩情的蛇般,紧紧缠着她不放,“相公疼你,相公最疼你……” 冰肌玉骨的美人浑身发软,像是整个泡在了粘腻的水里,时间越长,越是苦不堪言,“飞蘅……我真的累了……求求你……” 谢岐见她玉面绯红,呼吸细细,连嗓子都因为过于持久而沙哑,知是确实受不住了,遂不再恋战,握着纤细的月要匆匆结束。 酣畅完毕之后,他眼饧耳热,仍是黏在冰肌玉骨的玉人身上,不肯出来,侧过脸去,蹭她柔滑汗湿的小脸,一下一下地亲。 他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哑声道,“……昭昭,你舒服吗?” 带她回到侯府后,他在床上变着花样地欺负她,已经不满足于**上的酣畅淋漓了,非要哄着她叫一声“好表哥”,“好哥哥”甚至是“好相公”才行。 这些玉昭实在都叫不出口,飞蘅已是最大的让步。 此刻玉昭默不作声,小脸侧到一边,平复着呼吸,似是累极,又似是故意沉默。 他习惯了她不回应的态度,没有在意,大手留恋地摸着手中微鼓的小腹,满足地叹息,“昭昭的肚子这样大,莫不是怀了我的孩儿。” 听到这一句,她猛地睁开眼,从晕眩的旖旎里抽身,推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 谢岐见她终于肯理会自己,低低笑了一声,又亲了亲她的小脸,哑声道,“昭昭,你为什么不喜欢孩子?” 玉昭有些心乱,胡乱搪塞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是吗?”谢岐道,“可我觉得,你定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疼爱孩子的母亲。” 玉昭不愿意再跟他在这个话题上扯,缓缓坐起身,闭了闭眼,道,“我要去洗洗,请你先出去。” 怕他借机又要纠缠,她又加了一句,“我真的累了,飞蘅,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 谢岐定下心神,在灯火下深深地凝视着她。 柔和的烛光下,美丽的佳人背对着自己,目光所及是一截雪白到惊人的脊背,纤纤玉指轻轻撩起汗湿的长发,慢慢拨弄到玉肩上,露出一对摄人心魄的蝴蝶骨,上面隐隐现出几枚鲜红的吻痕,像是红梅落入一片白雪。 他深深看着,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片如云似墨的青丝。 她却是轻轻瑟缩了一下,像是提前感应到了猎人危险的野兔,悄无声息地将身子侧了一侧,柔美的侧脸上,羽睫不安颤动。 谢岐顿住,慢慢收回了手。 她低下头,趁机披上轻柔的轻纱寝衣,掩住绝色风光。 帐中一片沉寂,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时不时吸入他的肺腑,令他心头一片舒适餍足。 跟自己回到侯府后,她虽不情愿,但是态度软和,沉默可亲,仿佛剔去了一身刺的小兽,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冷言冷语、剑拔弩张的样子。 她不吵也不闹。 甚至都开始叫自己的表字。 她是认命了、妥协了;还是以退为进、善于伪装? 这些,谢岐都不想再去分辨了。 他深陷在这张自以为是的情爱之网中。 甘愿当一只作茧自缚的蝶。 只要她不去刻意疏远他,拿言语刺他,拿曾经令他堵心的事情说事。 那么他只需要不分昼夜、无时无刻地守着她就好。 索性就当作这一切是岁月静好。 就当是,他们还相爱着。 “好。我走了。”他看着她,柔声道,“昭昭,你好好休息。” 说完之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还在深深地注视着她 。 直到灯影下那一道婀娜的身影一动未动,始终没有回过头,他这才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唇角,掩去眸中的淡淡失落,从榻上起身,慢慢离去。 等到脚步声终于离去之后,玉昭转过头,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怔了片刻。 她终于能够歇上一口气,第一时间叫来了秋胧,让她熬一碗浓浓的避子药服下。 秋胧脸色有些奇怪,但也不敢违命,无可奈何地去了。 等她将避子汤端过来,看着玉昭不顾滚烫、毫不犹豫地服下,像是不肯耽误一刻,她坐在床边,心疼地忙去拿凉水来,又不断地拍抚她的后背,叹息一声,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她不知道玉昭此刻怎么想的,有没有认命,反正她是有些认了。 她们在小院里想的那般周密,都没有成功逃脱,还险些遇了害,如今进了这富丽堂皇的侯府,更是插翅难飞。 她已经做好了一辈子陪着小姐耗死在这里的打算。 既然如此,横竖都要在这侯府里,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无名无分的,算是怎么个事? 小姐还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不如就把孩子生下来,来个母凭子贵,这样日子也能过得轻松一些。 秋胧犹豫地看着玉昭,咬了咬唇,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 她知道小姐是缄默的、高洁的,与谢岐这般不清不楚地搅合在一起,已经耗尽了她的心血。 所以她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这些肺腑之言听进去呢? 秋胧担忧地看着烛光中的玉昭。 她美的摄人心魄,柔美寂寥的剪影足够令任何一个看到她的男人心驰摇曳。 可她不应该是谢侯的私藏。 不应该是任何男人的私藏。 而在这个时候,玉昭若有所思,无声在想着另一个人。 这几天,她从秋胧的嘴里,已经知道了宋行贞的下落。 他被谢岐打了四十鞭,不日后将发落回幽州。 他只是帮了自己一把,就沦落到了这种下场。 将令如山,她知道宋行贞当初帮助自己的行为,无疑是背叛了谢岐。 他选择了帮助自己的那一刻,便知道了自己的后果。 可他还是做了。 对此,她感激无比,又愧疚不已。 归根结底,他落得如此结果,都是她害的。 是她太弱了。 若不能依靠别人,很多事她根本就完成不了。 可是如今她再也无法为了自己,连累其他人了。 若不是自己的哀求,也许盛怒之下的谢岐,对待秋胧春华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倘若日后再东窗事发,他必不能再容她们两人。 如果害得别人为了自己丧命,她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 玉昭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那个男人如今在床上更为长久,话里话外还都是孩子。 她能够感应得到,自打找到自己之后,他想要自己为他生孩子的欲望,更为强烈了。 她感到如坐针毡的恐惧。 她如今自己已经身不由已,绝对不可能再不明不白地生个孩子出来。 想到此处,玉昭只觉得前路一片黯淡,那些曾经的祈愿正在随风而去。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再有别的任何意外出现了。 在谢岐腻了她之前,她不能再让一个可怜的孩子,跟她一起出现在这个世上…… 而另一边的谢岐,换了一身衣袍,出了寝室。 他的脚步沉稳,响在幽静的院子里,随着一步一步的脚步,脸上那慵懒轻松的表情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若有所思的冷峻威严。 周平无声无息地出现,半跪在地,对他行了一礼。 谢岐跨步一步,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轩阳侯府长长的甬道,去到了一处议事厅。 谢岐推门,里面一众人全部站了起来,齐齐道,“侯爷。” 看他们的样子,想必已经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 谢岐和周平进门,谢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径直走到了长桌最中间,坐下。 “这几天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他平静问。 他知道,从自己回到长安之后,御史台上弹劾他的奏折便是雪花一样,一本又一本。 欧阳瑾见众人都噤声不语,眼珠左看右看,咬了咬牙,只能自己上了,回道,“那个……无非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谢岐淡淡问道,“无非就是还在弹劾我拥兵自重、功高盖主,想要收回我的兵权,是吗?” 欧阳瑾为难,“这个……这个……倒是还有别的,不过属下不敢说。” “说。” “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您……迟迟不交出兵权,还拒绝上朝,是不是……欲要谋反。” 谋反两个字一出口,满座皆静默不语。 谢岐也沉默片刻,随即,极轻地哼了一声。 “诸位的看法呢?所以……”他慢慢道,“你们在这里商量了半天,商量出什么了?” “这兵权,交还是不交呢。” “周平,你先说。” 周平是个直肠子,直接道,“当然不能!” 这些天,朝廷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欲要收拢侯爷的兵权。 若侯爷是一头猛虎,那谢家军就是猛虎身上的利爪和牙齿。 让侯爷统领兵部,只是第一步。 连他这个不懂权谋的大老粗都能看的出来,他们是想要逐步瓦解侯爷对于谢家军的掌握,将这支铁血刚猛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谢家军,圆融的、最好能兵不血刃地归拢回到他们的手里。 而收归之日,大约,就是他们覆灭之时。 “属下忠于侯爷一人,谢家军只忠于谢家一家,侯爷想如何,属下必赴汤蹈火,谢家若有变,谢家军也定会誓死追随。”周平难得强硬,据理力争道,“谢家军是谢家的,是侯爷的,凭什么朝廷说要拿走,就要交出去!侯爷,他们要拿,我们绝不答应!” 谢岐没做声,又看了一眼旁边不发一语的欧阳瑾,“你呢?” 欧阳瑾行礼,贼狐狸似的一笑,“我们想的不重要,关键得看侯爷的想法。” 谢岐淡淡看着欧阳瑾,“你不是善于揣摩人心吗?那么我的想法,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欧阳瑾摇了摇头,“其实侯爷的想法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期待的,侯爷的想法。” “等到山雨欲来的时候,即使侯爷心有成算,也会不得不为,到那个时候,就看侯爷是要选择顺势而行,还是逆流而上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71章昭昭,好梦 欧阳瑾五年前就被老侯爷派去跟在了谢岐身边,除了周平,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出下面这几番话。 “侯爷,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当年跟着老侯爷的,也有很多是陪您一路杀出来的,多年的追随,不是说说而已。当年在那西境苦寒之地,腊月里那般苦寒的天气,滴水成冰,朝廷的粮饷迟迟不来,很多士兵们都衣不蔽体,冻死了好多人,那时是侯爷与我们同吃同住,又顶着压力开仓放粮,愣是让兄弟们在那里挺了过来。三年啊,多少将士死在那不毛之地,侯爷又背着朝廷贴补了多少进去?我们在那里付出了心血和生命,可是朝廷呢?尸位素餐,踩着我们的尸首享乐,不想着给那些死去的忠魂烈士追封抚恤,反而觉得这一切都是心安理得,甚至还妄图不劳而获,夺取侯爷的兵权,让我们离开谢家,若不是侯爷顶着弹劾为我们邀功请赏、抚恤烈士,朝廷的那些人,真的会记得我们吗?” 欧阳瑾看到谢岐陷入了沉思,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们在边 关,为他们一次次拼命厮杀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呢,在长安城里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而如今,他们轻而易举就把我们纳入兵部,甚至更甚一步,妄图将整个谢家军视作囊中之物。” “侯爷,我们不怕死,也不怕流血丢命,但我们不是他们眼里的物件,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只是怕,即便是这样,我们也得不到该有的归宿。” “侯爷,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也是整个谢家军想要说的话。”说完这些之后,欧阳瑾抬起眼,一向言笑晏晏的脸色第一次这般威严正经,直视着谢岐,做出了最后的一句总结,“如今这个朝廷,已经不值得我们为此流血牺牲。” 欧阳瑾不亏是舌灿莲花的代表,一番话说完后,场面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情绪之中,而失去了语言。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听上去是这样的刺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正好恰如其分地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于是,所有人的在短暂的呆滞之后,都纷纷不约而同的、齐刷刷地望向了高座之上不发一语的谢岐,目光中逐渐染上火一样的热切与亢奋。 他们无比地希望,能够从他们誓死效忠的主人这里,听到那个他们想要的答案。 他们愿意,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去流血、拼搏。 名垂青史,或是,万劫不复。 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坚定地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着,别无怨言。 寂静的过分的议事堂里,仿佛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回响,他们热切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双眼炽热,体内燃着好战的血液,眼珠爆出猩红的血丝。 高座之上的男人微垂着眼,俊美冷峻的脸庞在烛光下映出明暗两面,令人琢磨不出此刻是什么情绪。 但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侯爷……” 欧阳瑾不安地催促。 “我知道了。” 半晌之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 众人一愣,对这个算又不算回答的答案都有些拿不准。 谢岐起身,准备离去,“你们的意思我收到了,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 竟是要起身离席的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静默了良久,最后只得讷讷行礼,纷纷告退。 欧阳瑾明显也懵了,半晌之后,很快追上前面那道高大英挺的背影,并肩走着,疑惑问道,“……侯爷?您这到底是啥意思啊?” 枉他还义愤填膺地说了那么多,早知道换来这般不咸不淡,那他就省着点口水,下次用了。 “欧阳瑾。”谢岐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脚步不停,稳稳的,声音也是稳稳的,低低地灌在夜风里,“如果这样做的话,逃不掉那些后世史书工笔的口诛笔伐不说,日后的天子又会如何看我?” 欧阳瑾知道谢岐根本不会把那些冠冕堂皇的口诛笔伐放在眼里,后面一句才是他的顾虑,他想了想,苦心劝道,“天子年幼,受太后荼毒已深,他是无辜的,等他以后大权独揽,明断事理,他一定会明白侯爷你的苦心。” “况且,天子与侯爷……血浓于水,他再怎么样,肯定也是向着侯爷你的……”欧阳瑾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嘴里说着大不敬的话。 谢岐倒是没有在乎他的直言不讳,淡淡道,“好一个血浓于水。你莫不是忘了他的生母,还被困于宫廷。” 提到谢泠芝,欧阳瑾的脸唰的一下子变了,沉默了下去。 是啊。 天子是无事,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敢顶着弑君的名号继续活着。贵为太后也不行。 他的血脉注定了他的高贵。他的至高无上的高贵亦在保护着他的生命。 可是他的母亲,又会面临着怎样的结局? 谢岐像是意识到了欧阳瑾如今在想什么,缓缓道,“天子羽翼未丰,在他完全成长之前,他保护不了贵妃,你说的这一切,很有可能是踏着贵妃的性命成立的。她可是我的姐姐,你的贵妃,你把这个都给忘了吗?” 欧阳瑾于是不说话了。 半晌后,他叹息一声,道,“是,没有考虑周全,是属下的疏漏。” 那一道哀愁美丽的身影,漆黑柔顺的及地长发,犹如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绝世凤凰,在日以继日的妥协中渐渐失去了艳丽的翎羽光泽。 年少时期的肆意时光,很难会忘记那个一眼念念不忘的人。 谢泠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整个长安都以她为荣。 那时欧阳瑾还是低到尘埃里的一介微不足道的浮尘,和那些籍籍无名的男子一样,在热闹的角落里,歌颂着她的美丽与风华。 因为这样的执念,他从市井之中一步步走到了她的眼前,也是因为他善于钻营,心思聪明活络,他最终得到了老侯爷的赏识。 他如愿以偿地离的她更近。 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她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国色天香的牡丹,注定不会为他一人而盛放。 她的笑容在他这里是无价之宝,而在她的心里,也行只是对于一个寒门臣子,对于一个府中幕僚的礼貌又客气的一种关怀。 成为谢家幕僚的那些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那锦绣的浮华场,看着那些比他优秀百倍千倍的男人为了她你死我活,看着她入了宫,看着她成为万众瞩目的贵妃。 在她风光时,他是个不配出现的过客;在她繁华落尽之时,他想他终于应该可以,僭越地满足,那颗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了吧。 欧阳瑾回想着曾经她的一切,胸中泛起沉闷的心痛,笃定道,“侯爷不必担忧。属下定会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就算拼了属下这条命,属下也要保全贵妃的性命。”。 谢岐回到寝室时,玉昭已经睡去了。 她睡得很安稳,帐子严丝合缝地挂了起来,月色下的睡颜无知无觉,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另一个人的回来。 她似乎忘了这几个日夜,他都是睡在她的身边的。 谢岐先去了净室,简单的洗浴一番之后,又重新回到寝室,掀起帐子,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脱了靴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落了帐。 帐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她身上的幽香。 而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完全没有受到他的打扰。 就连背影,都是那般的赏心悦目。 他知道她已经累极。 若是到了平时,她一定会不安地蜷缩起身子,悄悄远离他,最好是离得他越远越好。 不过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被他重新拎过来,霸道地圈住,就这样维持着一夜一起睡去罢了。 谢岐想到这,黑眸渐渐涌上一股深深的愧疚,侧着脸,在黑夜里凝视着她沉睡的背影。 良久后,他转过头,静静平躺着,仰头望着夜色里的帷帐,陷入了沉思。 他思考了很久,剑眉紧紧皱着,像是在思索一个深沉又博大的问题,久到似乎终于受不了这种寂静之中的寂寞,终是一个翻身,缓缓抱住了她。 常年浸淫军营,早就练就了谢岐耳力目力非凡,他清楚地看到那一道柔美的倩影轻轻颤了一下羽睫,像是蝴蝶受惊飞走。 他下意识停止了动作,不敢再乱动。 片刻之后,羽睫不动了,重新凝固下去。 她又陷入了沉睡。 谢岐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似乎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好笑,他的薄唇微微一翘,露出一个愉悦舒心的弧度。一直积攒的阴郁和焦虑,仿佛一下子在她这里烟消云散。 他轻轻抬起上半身,覆上她侧着的娇躯,缓缓垂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昭昭。”他对她轻轻道。 “好梦。”。 翌日。 玉昭还没醒,谢岐很早便起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拒绝了奴婢的侍候,另外嘱咐她们不要吵醒屋里的人,简单地洗漱过后,独自换着君服。 周平在这时有事进来禀报。 “侯爷,镇国公世子娶妻,请您去喝喜酒。” 镇国公世子王炼与他曾经有几分交情,关系不深不淡。谢岐系着腰带,随口问道,“娶的哪位?” “河东罗氏。” 河东罗氏是长安的名门望族,虽然在陇西军来犯之后元气大伤,但是根基还在。两家成婚,算是门当户对。 谢岐淡淡评价了一句合适,周平却犹豫了片刻,道,“不过……” “不过什么?” “这位罗氏二姑娘,曾经嫁过人。” 谢岐一怔。 这罗氏的身份倒是其次,他突然想到了关于王炼的一件旧事。 五年前,他纵马恣欢在长安的时候,经常从牧子衿的嘴里听到王炼的逸闻。 此人是脂粉堆里的常客,最喜欢往秦楼楚馆里去,还曾大言不惭地放话说,他最好的就是女子的冰清玉洁,最敬的也是女子的冰清玉洁,无论是妓子、还是未来的妇人,他都只认贞洁之女,其他的一概不收。 最想到曾经说出这等狂言悖语的男人,转眼之间就娶了个他人妇。 想起王炼曾经的那副样子,谢岐不以为意地耻笑了一声,半讥半讽道,“堂堂国公世子,娶一个二婚妇人,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宴席我就不去了,没空,你替我送份礼过去就行。” 周平从容地答应下来,心中却腹诽,你屋里不也藏了一个吗? 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小命要紧。 第72章 第72章我娶你 实际上,被谢岐抓回来之前,玉昭从没有见识过轩阳侯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传说中的地方。 谢家作为士族之首,百年间出了不少能臣武将,经历过陇西的践踏,谢家一度被逼至绝境——然而谢岐横空出世,挽就了风雨飘摇的谢家,再次扛起了世家大旗。 无论是沈家还是王家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钟鸣鼎食、金闺玉堂八个字不足以概括它的繁华与巍峨,尽管玉昭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但还是难以适应,那种令她透不过气、华丽又冷硬的感觉始终盘桓在胸中挥之不去。 来到轩阳侯府之后,玉昭便开始心神恍惚。 也许这是老侯爷生前所在的地方,她不断地回想起与老侯爷见的唯一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那一张威严又平静的面孔历历在目,那轻飘飘、冷静中肯又暗含着警告的话语又仿佛一字一句浮现在她的耳边。 那一天的日子,她始终记得很清楚。老侯爷来找她时,距离谢岐出征已经过去了三天。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三天了。 而在三天前,她在长桥送别了他。 三天前,那一天春和景明,日光溶溶,她独立在浣水阁庭院中,望着头顶的天边流云,心却飘向了远处。 “……我已经向父亲请了旨,等我替他打赢了这场仗,就……就回来娶你为妻,可好?” “……下月初五,我会在城北的那个长桥上等你,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就去那里为我送行,如果你不来,我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 “……到时候,你如果真的不来,也好教我彻底死了这份心。” “……你放心,我谢飞蘅光明磊落,从此之后绝不再纠缠你,我说到做到。” 他一月前说的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在长桥上等她吗? 如果她不去的话,他会一直等吗? 她站在庭院中,反反复复回想着谢岐那一天对她说的话,一颗芳心似乎也被风扯成了一片又一片。 以至于到了早膳的时候,她仍旧是怔怔的,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表哥王玉楼早早吩咐下人套好了车,吃完早膳之后,他就要出门去,不用想肯定是去送谢岐去的。 王宜兰王汝芝坐在一边蠢蠢欲动,也想要一同随王玉楼去送行。 但是一边想去,一边又犹犹豫豫。 这段日子以来,长安传了几个月的风言风语,说是谢岐看上了不知谁家的姑娘,正打的一片火热。 两人心知那人并不是自己,一边无可奈何的愤怒,一边对谢岐十分失望。 既然他的心不在这里,自己又何必上赶着去巴巴送人,但是真的不去送,又舍不下。 两人心乱如麻,筷子在碗里一戳一戳的,吃的没有一点味道,也就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玉昭,比她们更加心神不宁。 三个人在桌上,都各自吃的食不知味。 最终王宜兰王汝芝放下了筷箸,相顾无言地提前离席了,终是没有说出门去。 玉昭见她们离席,自己倒是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跟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调羹,低头慢慢搅动着翡翠粥,仍然没有从饭桌上离席。 王玉楼吃好,放下筷箸,起身从丫鬟递过来的银盆里净手,看了一眼坐着磨蹭了半天的玉昭,沉默了片刻,莞尔一笑,道,“表妹,昨日不是说你的字帖用完了?正好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一起稍你一程吧。” 玉昭怔怔抬头,看着王玉楼温和微笑的脸,慢慢站起身。 王玉楼笑,“走吧?表妹。” 玉昭怔怔地看着王玉楼,目光一移,看到了王青嘉和孙氏投向自己的目光,王青嘉是探究好奇,孙氏则是戒备警惕,她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要开口拒绝。 这是她这么多年身为王家一员,一直以来最习惯、也最为稳妥的做法,可是今天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立在原地,像是没有看见周围各色的目光一样,点了点头,应了声好,像一具提线木偶,随着王玉楼出门离开了。 直到坐到了马车上,她仍是神思不属,脸色怔怔的,直到王玉楼叫了她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看着他。 王玉楼似笑非笑,“表妹,你在想什么呢?” 玉昭收回心神,红了红脸,忙道,“多谢表哥捎我一程,到了书局就把我放下吧,表哥自去忙自己的去。” “去什么书局?”王玉楼不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表妹不会忘了吧?表妹难道不想去送一送飞蘅吗?” 听到他骤然提起谢岐,玉昭玉面一红,嗫嚅道,“……我……” “表妹,你不想去送,飞蘅可是跟我唠叨了你好几天,我看的出来,他心里是极想让你去送他的。表妹,难道你真的不想去看他一面吗?” “我知道,飞蘅心里心心念念都是你,表妹心中……也并非无情。此次他受命西征,归期不定,说是一年半载,但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沙场残酷,绝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表妹还是去看一看吧,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玉昭心中大震,看着王玉楼,“表哥,多谢你……” 她顿了顿,似下足了决心,轻声却又坚定道,“我去。” 于是,从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刻起,她一颗拥堵的心终于豁然开朗,像是一颗涨的难受的皮球,不断地满涨、满涨,涨的即将要爆炸,突然开了一道小豁口,皮球泄了气,她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似乎要飞起来。 这个困顿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困扰,使她终于明白过来。 是啊。 她想要见他。 无论以后怎样,她都想要见他。 哪怕前路一片渺茫,她也想要见他。 她这一生的快乐,实在短暂。 她的快乐终结于父亲逝世之前。来到王家之后,她战战兢兢,小心行事,从不行差踏错一步。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 般大胆的举动。 这一段日子里,她说服了自己很多遍不要见他。 可是,她却忍不住想到与他经历过的一帧一幕。他在危难中从胡人手里救下了她,他在寒夜里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他义无反顾随她一起跌下悬崖,他在黑夜里为她烤的那一只糊了的野兔。 然而,这些仿佛都比不过第一次见到他时,飞扬俊朗的青年坐在屋顶上,唇边那淡淡的笑容,还有看向她的那一双深情脉脉的眼睛。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她下了马车,慢慢上了长桥,看到了他。 那梦中的青年一身戎衣战袍,似乎在桥边等了许久,骏马安静地伫在他的身侧。 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迷雾之中,仿佛在他的身上,永远看不到失败和落寞。 他是她的惊鸿一瞥,是她生命中的天外来客。 她知道这次来见他,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也许就能可以了呢。 也许,眼前的这个人,能够和她一起劈断她人生中的迷雾呢? 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玉昭不清楚未来,她只知道现在,她现在只想靠近他,奔向他。 她喜欢他。 如果是有他的未来,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谢岐听到动静,侧过身来,看到是她后,男人英俊的面孔肉眼可见地僵住,随即一双眼睛,华光盛放。 他笑了,笑的比任何时候还要风姿落拓,那种发自真心实意的、毫不掩饰快乐的笑容,时隔多年,都深深印刻在了玉昭的心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她敛了敛鬓边的发,想要拿出曾经那副从容又得体的仪态,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的,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许是她的一颗心太过剧烈跳动,长桥上一段短短的路,都被她走出了亦步亦趋的架势。 犹如她往后风雨不定的归途。 可就在这时,眼前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修长、有力,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英俊迷人,玉昭还在怔怔地盯着这双手看,那双手却径自越过她的眼底,拉住了她藏在衣袖里的手。 一只手瑟缩不安,一只手坚实滚烫,两个人的体温借着触碰的指尖,开始变得热了起来。 他好像也有些局促,呈现出一种很少见的、像是毛头小子一般的慌张急切,轻轻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柔弱无骨的手背,像是无话可说,又舍不得放开,默了半刻,才干巴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玉昭咬了咬唇,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攥住,羽睫不断地抖动着,也有些不知所措,挣扎了片刻索性放弃,默默红了脸。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抬头看着对方。 却又因为这莫名的小插曲,愣了一愣,纷纷忍俊不禁。 两人相视而笑。 护卫们远远站在一边,王玉楼也带着周平退到了另一边,他们看着长桥上的两道身影,青年高大英俊,女郎纤细婀娜,两人彼此相望,紧紧挨在一处,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有着说不够的话,彼此的眼睛无声交汇,交织着别人无法插入、令第三个人自惭形秽的缠绵氛围。 他们等了很久,然后他们便看到青年一手牵着马,一手牵住了女郎,将她带到了护卫那边,两人的侧影交叠在一处,又开始分离,昭示着这漫长的交谈终于迎来了尾声。 谢岐牵着马缰,知道该到了松开她的手的时候,却始终做不到,缓缓地用虎口摩挲着娇嫩的手心,作无声地抵抗,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馨香与温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八个字沉重的份量。他看着眼前貌美女郎微微低头的玉面,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却也只能启开薄唇,轻声道,“……我走了。” 玉昭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沙场无眼……小侯爷一定要小心。”她柔声叮嘱。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谢岐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浮现出隐秘的柔情,玉昭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他未竟的意思,红了脸,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又缓缓低了下去。 她想要松开他的手了,当着表哥、当着他的亲兵侍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脸面和勇气,可是他仍是紧紧不放,像他这个人一样霸道,甚至更进一步,俯下颀长的身子,附在她的耳边,“……昭昭,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咬着她的耳朵,两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事实上经过这一刻,他们的确如此。 “昭昭,你等我,我回来一定娶你。” 玉昭仰着脸,紧紧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想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了,尽管她能够感受的到,这一刻青年全部的真心。 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她枯竭的心灵,就慢慢盈满了新的生机。那颗被欺压了很久很久的心,得到了释放。她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是他给的,让她坚信哪怕就算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想要去勇敢一次。 而现在,她不得不要醒过来了。 玉昭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华丽的幔帐,她从轩阳侯府的檀木榻上醒来,慢慢坐起身,很久都没有缓过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场似梦似真的梦里。 直到旁边坐着的英武人影,让她从恍惚中被迫清醒。 谢岐坐在榻边,低着头,神色模糊,不知坐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方盒,正在一开一合中,反复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玉昭目光落下,情不自禁地盯着他手里的方盒。 她自然认出了这个方盒。 当年,王玉楼出事之后,嫁给孟文英之前,是她托人将这个方盒还给了老侯爷。 兜兜转转之下,这个方盒,连带着方盒里面的东西,没想到重新又回到了谢岐的手里。 谢岐见她醒来,拿出了方盒里面的白玉镯子,抬起眼,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缓缓将镯子套在了她的腕。 玉昭抬起手,尝试抵抗,可是男人动作轻柔,力道却不容抗拒,根本用不到什么拉扯,最终让他成功套在了腕间。 莹白如玉的镯子套在了雪白的皓腕,熟悉温润的触感再次传来,一点一滴蜿蜒至心脏。 谢岐将优美纤细的手腕放在掌中,反复打量了一会,似是在默默欣赏,随即又颇为爱惜地放开她的手,缓缓地十指交扣,握住。 安静的烛火下,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两人之间谁也不开口,无声无息的沉凝氛围在周围蔓延。 片刻,他启唇,缓缓说出了两人之间此刻的第一句话,“……昭昭,我们成亲吧。” “……好吗?” 抱歉。 这个约定,迟了五年才兑现。 但尽管如此,我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手段,牢牢地抓住你。 尽管我卑劣如昔,尽管你并不愿意。 ……请原谅我。 因为,这是我错过了漫长的五年生涯之后,能够做的,与你彼此联结的唯一方式了。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 未来的路,也许会有许多灰暗风雨。 我也可能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而你。 ——你愿意,随我一起去吗? 第73章 第73章不肯信我 五年前的那一幕,与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玉昭诧异,慢慢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两人四目相对。 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五年,玉昭以为再次听到这句话,她历经千帆的心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在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的这一刻,那颗波澜不惊的心,还是感到了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悸动。 她沉默无声,又暗潮汹涌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最终,那一丝甘甜的心动,还是被慢慢压了下去,成为了寂寥的涩。 她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 谢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见此猛地呼吸一口,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昭昭?” 他的声音有些急迫,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沙场里浴血厮杀了五年,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难以琢磨揣测,可是在她的面前,他还是如同那个五年前的毛头小子一样,不加以掩饰地向她透露最真实最原始的一面。 他在等她的回答。 或者,他亦害怕从她的嘴里说出的回答。 玉昭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她轻轻挣动了几下手,可能觉得这样白费功夫,最终还是 放弃了。 她低垂着眉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熨烫,心里建设了半天,慢慢道,“飞蘅,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你早已全部知晓了。玉楼表哥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吧。” 谢岐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到了王玉楼,俊面些微的愣怔与疑惑。 听到这个两个人绕不开的名字,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下来。 玉昭平静地垂着眼,然而藏在衣角里捏紧的玉指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她的声音很慢,很慢很慢:“表哥死的那一天,是我给他开的门,带他悄悄出的王家。” “那时舅舅对表哥管控极严,不许他出门,那时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除了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岐沉默地盯着她,不说话了。 “我会作画写词,会弹琴品茶,但是这些我都要假装不会。从我及笄那年,踏进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外人。我从不惹是生非,从不去参加宴会,这些要抛头露面的活动,我都要远远避开。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不给王家惹祸。” “正因为我的低调乖巧,舅舅对我很是放心,从不管束我。但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害死他儿子的,正是这个让他最为放心的外甥女。” “那一天,是我给他开的小门,带他偷偷出了府。”玉昭平静地讲述着,仿佛正在说的这一切,于她自己都无关紧要,“表哥说要去太子殿下那里,可是那一天,他没有再回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不用再说,你也都知道了。” 谢岐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回到长安后一番调查,只知道玉昭在文卿死了之后,便被王家不顾意愿强行嫁给了孟文英。他一直以为是王家痛失爱子,悲不自胜,无暇再顾及玉昭的死活,这才热孝都没过就匆匆将她打发嫁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一番曲折纠葛。 他心情复杂,想起挚友的悲恸,又伴随着此刻对玉昭的怜惜,沉默了良久,终是抬起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肩。 他顿了顿,涩声道,“昭昭,这不是你的错……” “文卿之品性,最为高洁豁达,此举非你之过,若他泉下有知,知你为了他之事背负了多年郁结,心中定然难安。” 这一刻,玉昭不得不动容。 谢岐和王玉楼是十几年的好友,他们感情之深,她曾亲眼见证过。 她以为此刻与他开诚布公,他对自己是否有所憎恶先暂且不提,至少会对自己有所嫌隙。 可是他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言语之间还在为自己辩护,甚至是劝解。 她突然觉得,他的这种态度,比起言语相讥,更令人难以忍受。 表哥王玉楼,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她宁愿谢岐与她大吵大闹,宁愿他对她恶劣,也不想看到他这样。 玉昭觉得一颗心更沉闷了。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插入而停下思路,继续道,“我时常在后悔,若是那一天,我没有给表哥打开门,会不会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人各有命。就算你不给文卿开门,他也会想办法出门去。”谢岐打断了她,缓缓道,“文卿是为了大义而死,这并不是你的错。” “是吗?”玉昭轻轻笑了一声,“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我真的很后悔。” 她无法释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每每提到王玉楼这三个字,她还是无法释怀,“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我不应该那么任性,不应该那么不计后果,如果我知道外面的局势那么紧张,如果我能看出太子殿下早已四面楚歌,如果我知道我的勇敢会换来表哥的死去,我宁愿出事的那个人就是我。” 谢岐被玉昭这一番言辞说的心情越发沉重。他已经不敢再听下去,单是想到在自己缺席的那一段时间里,她经历的是怎样灰暗又孤立无援的人生,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他简直心如刀绞。 他将玉昭抱在怀里,慌乱无章地拍着她的背,渐渐紊乱了呼吸。 话到嘴边的宽慰却像是塞上了一团湿乎乎的棉花,变得沉默下去,张不了口。 他只能无力地重复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 你恨我吗?你恨我吗? 他想问,又不敢,只能无力地软弱下去,却又喃喃地坚持道,“……昭昭,别怕,天塌了有我顶着,你就大胆地跟着我走就好了。” 玉昭抬起脸,看着眼前沉痛无措的男人。 时过境迁,过去了这么久,他愈发英俊坚毅,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最爱他的眼睛,一双优美含情的桃花眼,里面仿佛永远没有灰暗与忧愁,当这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得到了这个世上最甜蜜缠绵的馈赠。可是此刻这双眼睛微微发红,里面仿佛糅杂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看着谢岐,缓缓道,“飞蘅,你说你会娶我,说实话,我很感动。” 也许,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唯一还不变的,就是他了。 “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她轻声道,“但是,飞蘅,我……不能嫁给你。” 她轻轻移开目光,不去看谢岐脸上一瞬间的神伤,继续平静道,“我真的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就像我的表哥,他死了,不会再回来。” “有些事情发生了,也不会再逆转。” “而你,你代表着过去,代表着我最不想回忆的那段日子,看到你,会让我再次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虽然你是那一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亮色。 但是,淤泥里的星星,怎么能够肖想天上高洁的月亮呢。 那种奋勇向前不顾一切的孤勇,也许她再也不会有了。 “我今天既然跟你坦白这件事,不是想对你诉苦,或者是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跟你分享。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压了我整整五年,如果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不强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一路走来,我已经不想再过任何起伏不宁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平稳、安宁,才是我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事情。” 谢岐失神地看着她,一张脸慢慢失了血色。 许久后,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玉昭听到他的话语轻缓,还以为他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愿意妥协了,想了想,慢慢提议道,“飞蘅,重逢之后,你对我做的这些事情,我不恨你,但我也不能再留在侯府了,过几天,你就把我放了吧,你也正儿八经地娶个妻子,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我们……就这样吧。” 谢岐盯着她的侧脸,木木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玉昭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准备带秋胧和春华,回老家杭州,找些事情做,一边养活自己,一边青灯古佛,为表哥、为文英守灵,也为你……祷告祈福。” 谢岐久久地沉默住了。 良久后,他攥紧双手,缓缓红了眼睛,声音有些哑,“你为了文卿可以守孝三年,也可以为了孟文英 青灯古佛,甚至还愿意带着秋胧春华过日子,你能为了他们做那么多,那我呢?我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他注意到玉昭一瞬间哀痛下去的脸色,像是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板住她的肩头抓住不放,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你我也是好过一场的,你也默认了我的求娶,愿意等我回来,而我几次舍生忘死,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来见你!这一切你都忘了吗!你又把我放在何地?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位置了吗?” “你看着我!你回答我啊!” 玉昭不敢看他的眼睛,涩然地闭上了眼,“飞蘅,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去他妈的来世!”谢岐突然怒吼,“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我只要跟你过这辈子!” “可是我如今的身份,又如何可以?你难道真的要娶一个再婚妇人?你可以一意孤行,可以为了自己的一时痛快,可你有没有为你的家族好好想一想,为你的将来好好想一想,又为了我想一想?” “我若真成了你的妻,到时候又会忍受多少的奚落冷眼?我已经过够了这种生活,我不想再有了!还有,若是我们的孩子知道有一个罪臣的母亲,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我说了我会想办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我信过,但是若是把自己的人生都建立在信任和依赖别人身上,又会有什么好结果?”玉昭道,“我怕了,飞蘅,你就当我是自己害怕了吧,我现在把这个事情摆到你的面前摊开了讲,就是要告诉你,你要娶我,绝非这么简单。” “你会付出很多东西,你如今分身乏术,举步维艰,如果再因为我而受连累,这真的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你能明白吗?” 他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已经不想再看到王玉楼、孟文英那般的悲剧,在他的身上上演。 如果,她真的是别人嘴里所说的丧门星,真的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那么这一次,她愿意相信迷信。 第74章 第74章你走吧 烛火无声无息,为暗夜织下一室微光。 可是,室内的两人,心绪并不如此刻的烛火平静。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门。 谢岐在沉静的烛光下,缓缓低下了头。 又来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上来了。 她的这种轻飘飘的冷静,足以击溃他即将要建设的所有努力与应对。就像是每次施展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冷静代表着不在乎,而不在乎代表着无心无情。 而现在,他终于能够从她坚不可摧的坚冰下窥到了冰山一角——她亲口承认了心中有他,还有什么比这个对他更有意义的呢? 可是他才刚刚百分百确定了这件事,就要再次面对她执意离他而去的结局了吗? 她为什么这么残忍。 为什么总是这么残忍。 谢岐低着头,沉默了良久,缓缓握紧了大手,声音微哑。 “……你一定要离我而去吗?” 他自诩不可一世,胜券在握,在千军万马之前也能保持镇定自若,就算是面对太后政敌轮番算计、群狼环伺,也能维持从容,相信自己能够化险为夷。 可是在她的面前,他总能一败涂地。 玉昭知道一时半会无法说服他。 她说服不了他,他也改变不了她,两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天堑。 沉默片刻,她只得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飞蘅,就让我们两人都好好想想,彼此冷静一下,好吗?” 虽是妥协之词,然而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虽看似退了一步,然而她的心意根本就不会转圜半分。 他早就该明白,眼前芳华无限的女郎,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如磐石的心。 她有着最温柔慈悲的心肠,也有着最为坚定残酷的一颗心。 她的心,不会为了任何而改变。 她是一定会离开他的。 就算是他强行把她留下,又能如何,她还会想尽办法再逃走。 他防的了一时,还能防的了一世吗? 非要把她对自己的爱意,消磨的一点不剩,才肯罢休吗? 除了老侯爷逝世,谢岐再也没有为谁流过眼泪。他认为自己早已撇除了这个行为,而此刻,他再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曾经被他视为最为软弱无能的表现,终于在这一刻,卸去了所有枷锁与心防。 晶莹的一滴泪划过男人低垂沉默的俊面,从沉闷蒙翳的额前阴影里,无声无息划下一道细线。 “啪嗒”一声,轻轻落在了玉昭的膝上衣裙。 玉昭一怔。 随即,心间一阵绞痛。 她眨了眨眼,拼命忍住要命的酸涩,抬起玉手,慢慢为他拭去了湿润,“不要这样……” 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什么也不懂、顾头不顾尾的玉昭了。 她的勇敢已经让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她不能一错再错。 她知道,谢岐只要一日不娶妻,谢家的族人便会一日给他塞人娶妻。 很显然,她并不符合他们对于谢家主母的期待。 也许那一日来找她的二小姐,才能真正当的上一句名门之仪。 这样门当户对的家世,能给他带来襄助,而不是麻烦,才能成为他的妻子吧。 而自己,也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份爱情,虽然中间相隔了太久,虽然过程并不完美,但是她也终究让五年前的情愫得偿所愿,落到了实处。 她们两个人太过悬殊,她不能再把他拖下水。 彼此安好,相忘于江湖,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她不明白,这样双赢的局面,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圆融地放手。 “飞蘅,你就放我走吧。”她贴近他低垂的头颅,与他额贴着额,哑声道,“我保证,无论去哪里,我的心都会永远守着你。” 谢岐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中冷冽如昔,再次变得雪亮,泛着惊心动魄的光彩。 转眼之间,他便飞快恢复了如常,仿佛刚才一瞬间的软弱只是她的一个幻梦。 他冷冷看着她,道,“不劳你费心。” 人都不在了,他要她的心又有何用? 生离,不过如此。 他挥开她的手,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又成为了那个刀枪不入、高高在上的轩阳侯谢岐。 “王玉昭,或者,我该叫你一声沈玉昭。”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既然你一心要离开,那我便遂了你的愿。” “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他一字一句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玉昭积攒在眼眶中的眼泪,猝然落下。 她以为终于听到了想听的答案,自己会是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然而真的听到了耳朵里,她只觉得心脏被揪住了般的疼痛。 她失神了一瞬,随即迅速擦掉了脸上的泪。 两人都是有自尊有骄傲的人,都不会允许让对方看到这软弱的一面。 她低下头,平静道,“多谢……侯爷成全。” 谢岐眸光一转,看到了她脸上的泪,装作没有看见,绝然地转过身。 他视若无睹,心口却是越来越堵的难受,难受地似乎要拖垮他的身子,甚至快要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但是最终,高大的男人还是咬了咬牙,大步离开在她的视线之中。 谢岐大步离开玉昭的庭院,一把挥开赶来的周平,一路踏出轩阳侯府大门,翻身上马,消失在了黑夜中。 他狠狠抽动着缰绳,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就这样无意义地在黑夜里狂奔。 疾风剐着他的脸,吹乱了他的发冠,寒冬腊月的温度裹着他前行,令他沸腾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好转。 他可以不在乎穷尽任何手段。 但她已经把话讲的这么明白了。他也不是没有一身骄傲。 理智告诉他,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 如果她的爱只能让他摇尾乞怜才能得到。他不屑于。 他一点也不稀罕。 是的,他一点也不稀罕。 谢岐恨恨地这样想着,没命地夹着马肚子,在空无一人的长安城里横冲直撞。 他是天潢贵胄,是一人之下的万户侯,就算是深夜里被这焦急的马蹄声惊醒,也没有人敢管他,他也不缺这一桩弹劾。 他孤身一人闯在这星夜之中,披星戴月,不知疲倦,不知道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哪里是归途。 蛰伏在暗夜里的兀鹫,终于等到了落伍的独狼,眼瞳散发出暌违已久的亮 光,欲要不顾一切扑上来,吸食干净这令人激动到浑身颤抖的饕餮。 骏马突然长长地嘶鸣一声。 谢岐骤然勒马,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躲过了一道直直朝自己飞来的暗器。 他神色一变,迅速拔出了剑,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 骏马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也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不安地刨着马蹄,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暗夜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声息。不远处传来一声虚弱的猫叫,听上去有些渗人。 “什么人,给我滚出来。”谢岐高声道。 他骑在马上,凝神屏气,静静等了片刻,看着黑夜里那道走出来的人影,眯了眯眼。 他看着那一双绽放在黑夜里的幽绿色眼睛,攥着缰绳,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尉迟信?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来人果然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尉迟信,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冷笑道,“我说了,我就是你的幽灵,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谢岐淡淡道,“我说了,你的那个西凉,早就赢弱不堪,就算不是我,早晚也会灭在其他人的手里。我若是你,就该好好收拾残旗,重振山河,而不是巴巴地追我到长安来,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 “谢三,不必激怒我,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尉迟信反唇相讥,“你灭了西凉,屠戮尽我的族人,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结果又怎样,你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条狗,哪一天等你没用了,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谢岐未见恼色,丝毫不理睬他,甚至还笑了笑。 那股被玉昭折磨的无处施展的戾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缓缓道,“哦,我忘了,你毕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你的哥哥死了,他身边的亲信皆被周围势力策反,无人肯追随你,就算你是有心想要恢复山河,也是无能为力啊。” “省省吧,你的哥哥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也是一样。” 终于还是尉迟信先绷不住,恼怒道,“谢三,我要你的狗命!” 他飞快冲了过来,出手狠辣,招招直逼他的要害。 两人纠缠了数百回合,最终谢岐找到一线漏洞,刺中了尉迟信一剑,双方暂时告一段落,无声对峙。 “尉迟信,你实在是命大,几次都能从我的手里脱手,这一点确实令我佩服。”谢岐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看着不远处的尉迟信,“怎么样,成了丧家之犬,每次都夹着尾巴逃走,这种滋味不好受吧?我这就成全了你,让你跟你地下的好哥哥团聚。” 尉迟信擦干净了嘴角的血,冷笑一声,“是吗?” 谢岐察觉到他的讥讽,神色一变,黑眸划过眼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也多了一道新鲜伤口。 他伸手拂了拂伤口处,低头看着指尖猩红的血迹,指尖搓了搓,眸光微微一暗,似有些发怔。 “对了,忘了跟你说,”尉迟信见他今夜似乎有些不在状态,突然道,“我每次能顺利脱身,还都多亏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玉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看着对面一瞬间大变的脸色,尉迟信心下冷笑,缓缓道,“说起来奇怪,我来了长安之后,怎么都找不到她,她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谢岐抿唇不语,却是放下了沾血的手,双手缓缓攥紧剑柄,看向他的目光已经满是腾腾的杀气。 尉迟信装作被吓到,往后仰了仰,“别啊,谢侯爷,一个女人而已,你实在不必动这么大的杀气吧。” “不过,她确实非常美,不怪你金屋藏娇,我看着也着实心动啊。” 谢岐冷冷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燃烧着火光,里面不寒而栗的杀气已经蓄势待发。 “闭嘴。” “说起来,我每次顺利脱身,还都多亏了她呢。”尉迟信丝毫不怕他的威胁,反而愈加笃定心中的猜测,笑道,“对了,她还救过我一命呢,你知道吗?” 谢岐僵住,剑柄在手中晃了一晃。 片刻后,他冷冷问道,似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尉迟信装作无辜状,“要不是她的话,那时的我早就死在幽州殿里了。” “你那时之所以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一直藏在了她的宫殿里啊。”他恶毒地盯着谢岐的反应,看到他这幅恍若一片空白的模样,打心眼里觉得痛快,“没想到吧,你最想不到的人,却是救过你最恨的人的命。” 说完这些,他再次朝谢岐冲了过去,招式比起刚才更加狠辣无情。 谢岐反应过来时,眼前寒光一现,险些被它刺入心口,他立刻抽剑格挡,强自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与他迅速战在一处。 “你的反应慢了。”尉迟信见他动作迟缓下来,心知自己猜对了。 “是谁让你心神大乱,是这个女人吗?” “闭上你的嘴,”谢岐俊面飞快现出一抹狼狈,恨声道,“你不配提她。” 他喘着粗气,手背青筋暴起,说完这句话后,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为什么不能提,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尉迟信存心要乱他的心神,继续放肆道,“想想那一段时光,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虽然我恨不得杀了你们所有的中原人,但是对于她,我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西凉人爱恨分明,一旦沾染上便是不死不休。 他如今失去了国家,失去了家人,早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他抱着毕生执念,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谢岐一块下地狱。 至于那个女人…… 对于用她挡箭牌,还是要挟她做人质,尉迟信也都没有半点的愧疚之心。 这都是他为了达成目的所作出的必要牺牲。 在他的滔天仇恨得报之前,什么都得靠边站。 只不过此刻提起她,想起那一张温柔美丽的芙蓉面,他竟也恍惚了片刻。 尉迟信迅速回过神,俊面难看至极,痛恨自己刚才竟然因为一个中原女人走神。他重新全神贯注起来,一边冷静地寻找着谢岐剑招里的破绽,一边不知掺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道,“谢三,你把她藏起来了,没关系,我早晚会找到她,把她带回西凉去。” 谢岐知道尉迟信就是想让自己自乱阵脚,知道他的话根本就做不得真,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被他的言语蛊惑。 “……再让她给我生几个孩子出来,让你心爱女人的祖祖辈辈再反过来杀你的祖祖辈辈,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谢岐呼吸不稳,握剑的手越来越乱,双眼慢慢溢出血红。 胸中一股阴鸷的戾气缓缓涌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尉迟信。”他咬牙切齿,用力咽下喉中的腥甜,从齿缝里溢出几个字,“你他妈找死。” 双方实力本就相差无几,谁先找到对方的纰漏,谁就能更胜一筹。 尉迟信走的不是传统的路数,只求杀死不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谢岐心神多多少少受了影响,被尉迟信毒蛇一般抓住了几处破绽,虽然反应的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暗器的袭击。 时间越长,越是有些力不从心。 又是几百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尉迟信见他身上又添几重新伤,一贯不可一世 的模样终于露出了狼狈之色,痛快地笑出声来。 “谢三,你还想知道的更多吗?”他打定了主意让他心乱,不等他喘息,纵身一跃又重新袭了过去,声音又尖又利,“那个时候,她明明怕我怕的要命,却还是救下了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可真是一个妙人啊。”他出手迅速,动作狠辣,不断刺探着男人的底线,言语之间愈来愈得心应手,“还劝我好好保重身体,劝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知道,她还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还对我说,”尉迟信勾起唇角,幽绿色的眼瞳突然间缩成了一个黑点,悠悠道,“她说她恨死了你,巴不得让我杀了你呢。” 谢岐呼吸一滞。 就在这时,尉迟信抓住一处破绽,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周平带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谢岐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生死不明。 “侯爷——” 周平的心跳几乎停止,撕心裂肺地大喊,身边的护卫第一时间弯弓射箭,射向身旁的尉迟信。 尉迟信将谢岐击杀下马,欲要再补一刀,见救兵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狠狠看了一眼地上的谢岐,拔出插在对方胸口的弯刀,心有不甘地遁去。 周平当然不放过,连忙命人追杀逃走的尉迟信,自己则是急急跑向了谢岐。 地上入目一大滩刺目鲜红的血,谢岐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胸口处在不停地往外淌着血。 周平眼前一黑,一刹那几乎不敢去触摸谢岐的心跳。他仓皇地跪下身,急急撕开身上衣裳,一刻不停地为谢岐包扎着胸口,可是那血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很快将他的衣裳也染红一片。 深更半夜,轩阳侯府灯火通明。 周平带回浑身是血的谢岐,丫鬟侍卫们见两个人几乎成了血人,大惊失色,六神无主,拿纱布的、端热水的、请御医的……一时之间,整个侯府就像是数百个无头苍蝇胡乱飞舞,跌跌撞撞,乱成了一团。 玉昭被外面喧哗的动静惊动,秋胧春华忙出去打探情况,回来之后却是犹犹豫豫地看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玉昭心里一沉,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姐……” “快说!” 春华一惊,咽了咽唾沫,不敢再瞒,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侯爷……侯爷出事了,说是流了好多血,可能……可能要不好了。”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来,玉昭眼前发黑,身子一个不稳,下一刻差一点倒下去。 还是秋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姐!小姐!” 玉昭愣了好久,双眼逐渐失去了焦距,耳边不断响着秋胧春华的急切呼唤,可是她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在这一刻仿佛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王玉楼、孟文英,父亲,他们一个一个在朝她招手,隐隐之间,仿佛里面还出现了谢岐的身影。 她猛地一个瑟缩,双眼恢复清明,紧紧盯着两人,问道,“……侯府现在如何了?” 春华是个稳妥的,忙急急道,“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有去叫郎中的,有去宫中请御医的,有去求人的,还有趁乱卷钱逃走的,总之没个头绪……” 玉昭扶着春华,急忙站了起来,“带我过去。” 秋胧一愣,犹豫道,“可是……” 如今她们这等尴尬身份,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别废话。”玉昭不欲浪费时间,第一次搬出了态度强硬,“快带我去。” 等到三人急急赶到谢岐的卧房时,眼前的确是一片人仰马翻。 每个人手里都端着各种东西,急匆匆行动间难免磕了碰了,打碎了一地狼藉,清脆的摔裂声、惊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周平站在床边,一边盯着给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止血,一边焦急地叱骂下人,“一群废物!人呢!怎么还没有来!” 抬头之间,他看到玉昭,面露阴沉,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玉昭看了周平一眼,又怔怔地看向床上。 床边围着的人太多,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从床上蔓延下来的一片鲜红色的血,洇湿了地面。那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刚刚还与她说话的人,怎么就过了一会,就这样躺在了床上,流了这么多的血呢?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顾不得周平看向自己的阴沉目光,问他,“飞、侯爷这是怎么了?” 周平对玉昭极为不满,甚至说是厌恶。 侯爷正是从她那里浑浑噩噩出来之后,单枪匹马遇到了尉迟信,这才遭此毒手。他心里压着一股火气,心想若是侯爷万一有个好歹,他必让眼前这个女人跟着陪葬,这么想着,语气丝毫不客气,冷冷道,“侯爷外出被刺客袭击,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情况不是很好。” 他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刻意将外出这两个字咬了咬,果然看到玉昭的脸色在听完后更白了一分,身体摇摇欲坠,多亏有了身后秋胧的扶持这才没有再次倒下去。 玉昭站稳身子,死死捏住掌心,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地开口问道,“……那么,郎中请了吗?” “请的御医,已在路上。” “先去请最近的郎中过来吧。”玉昭急急道,“御医离这里太远,过来侯府还需要些时候,派人先请最近的郎中过来,至少先把血止住,稳住情况,再请御医过来不迟。” 周平听她跟自己的想法一样,心中的戾气这才缓了缓,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派人分别去请了最近的郎中和御医,快马加鞭,毕竟时间不等人。” 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外面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让一让——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郎中被一众冷面士兵护送进来,拨开挤成一堆的人群,径直去了床边。 玉昭想趁着人群疏散,往床上看一眼,却心中不忍,始终没有勇气。 她懦弱地闭了闭眼,忍住心中无边的担忧和涩痛,接着对周平提议道,“这里待着的人太多,人多就容易乱套,不利于侯爷治疗,大人可否将这些人按部就班梳理一下,整治一下秩序?” 周平一脸为难。 他早就被这群丫鬟小厮乱哄哄吵得心烦,想一股脑全部赶出去,但是又怕什么关节耽误到了侯爷,于是进退两难。 谢岐常年不在长安,侯府的内务向来是甩手掌柜,今日府中的管事还告病回家了,这些小厮和丫鬟们,跟周平手底下的兵截然不同,他想要整治,却实在是无从下手。 玉昭看出他的为难,大着胆子抿了抿唇,毛遂自荐道,“要不……我来试一下吧。” 第75章 第75章别闹脾气了 周平不赞同地蹬了她一眼,不明白眼前这个柔弱无用的女人能帮什么忙。可他一个大老粗,确实不善于料理内务这些事,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罢了,侯爷的安危最要紧。等侯爷醒了,才惩治她不迟。 玉昭见他勉强同意,不卑不亢应了下来。 她第一时间命周平围了侯府,将那几个欲要逃走的仆人抓回来,绑在庭院外面杀鸡儆猴,让来来回回的下人都能看到他们的下场;接着又开始稳定人心,操着柔软的口音,只道侯爷肯定能醒过来,不准任何人泄露侯爷今夜遇害的半分消息;又和护卫一起疏散了一众丫鬟,明确分工到个人,其他闲杂人等一律到外面等候,如无召唤不准擅自进来;最后带着春华叫来各院几个管事婆子,命她们各自管好手底下的人,不要节外生枝,今夜安稳过去之后,自然有她们的造化,若是期间不小心冲撞了侯爷,侯爷醒来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她们。 丫鬟们自然知道玉昭是被侯爷亲自带回府里来的女人,又有周平在旁边镇压着,心中不约而同对她产生了一种未来侯夫人的敬意,说的话无不遵从,直到现在才抽出心神仔细打量起人来,只觉得惊为天人,简直就是画中的仙女转世。可没想到,这个菩萨般和善温柔的美人,一张嘴却是如此犀利强硬,思路清晰办事利索,竟是隐隐有几分侯爷的影子。 又见她对周副将抓到的几个想要趁乱逃跑的小厮没有半点求情,任由鞭笞发落,更是大气不敢出,纷纷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再也马虎不得。 玉昭和周平两人联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番软硬兼施的赏罚敲打之后,很快将一众丫鬟仆从整顿的井井有条。 郎中坐在床前为谢岐诊治,侯府里最为稳妥的几个丫鬟小厮立在旁边,端水的、执药的、通禀的,皆敛声屏气,动作利索,焕然一新,再也没有拥挤踩踏的现象。 欧阳瑾带着御医急急赶了过来,先是讶异地看了玉昭一眼,转头焦急地问周平,“侯爷怎么样了?” 周平什么也没说,侧了侧肩,让他赶紧进去。 欧阳瑾带着御医去到床边,玉昭打理完了这一切,这才缓过一口气,站在门口,看着下人往来间一盆一盆的血水,茫然地看着里面,紧紧揪着帕子,心间一阵阵的发冷。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不要让这里再生乱子。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焦急不安地站在门口,也等了很久。 很快来到了后半夜,再然后,窗外隐隐出现曦光。 陆续赶来的几个御医合力忙活了一夜,终于是将谢岐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 一个白发苍苍、看起来最为年长的御医擦着汗,站起身来,说完了这个消息后,玉昭颤了颤身子,脑中的一根弦终于断开,几乎就要支撑不住,那位老御医却是先一步头晕眼花,倒了下去,好险周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玉昭强打起精神,立刻命人搀扶起御医,送他去昨晚早就命人备好的客房休息,备好一应茶水暖炉伺候着。 又吩咐下去几个丫鬟,依次送几个御医回客房休息,等他们休息好了,她还得找周平商量,不要让他们离府之后将今夜之事随意外传。 “我晓得,这些御医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们都知道厉害。只怕饶是如此,皇城司那边,不知道还能瞒多久。”周平道。 “尽人事,听天命,能瞒一天是一条吧。”玉昭道,“如今侯爷安然脱险,已经是最好。” 周平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缄默下去。 若是此刻侯爷没有救回来,朝廷上下必然震动,怕不是他们这些人还要想尽办法瞒住此事,秘不发丧。 昨夜他关心则乱,救下侯爷之后一路招摇而过,竟然都忘了隐瞒此事,没想到这一点竟然被她想到了。 想到她昨夜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思路清晰手段果断,多多少少令他有些刮目相看。可是他的心里却总有些不爽。 按理说,她想到的一些事,他其实也能想的到,可是他那个时候一颗心全扑在了侯爷的安危上,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可是她却想到了。 都道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她保持头脑冷静固然无可挑剔,可在周平的眼里,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她就是没有多么在意侯爷的死活。 可是昨夜周平亲眼见她忙的脚不沾地,也都不是假的,他打量了她一脸憔悴的雪白小脸,眼底隐隐现出一片乌青,像是在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心情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干巴巴道,“如今侯爷已经脱险,你快回去休息吧。” 玉昭摇了摇头,娇柔的声音经过了一夜几乎不停的喊话,也哑了不少,“……侯爷的情况如何了?” 周平想起她昨夜忙的脚不沾地,却是没抽出空来看看侯爷哪怕一眼,更是觉得她心里根本不在乎侯爷的死活,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人还在昏迷中,御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侯爷命大,那弯刀就插在心脏处偏了一寸,若是再深一点,此刻侯爷怕是已经在阎王殿里了。” 话音一落,玉昭白如新雪的一张小脸变得更白了几分,周平睨了她一眼,这才感觉稍稍痛快了几分。 玉昭看一眼周平,试探道,“我能……去看看侯爷吗?” 周平虽不情愿,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也好,若是侯爷醒了,记得第一时间喂他服药。” “一定,昨夜辛苦大人了,大人请去休息吧。”玉昭谦卑地朝他行了个礼,和颜悦色道,“玉昭昨夜还要多谢大人的襄助之恩,若没有大人配合,那些人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听我的话。” 周平皱了皱眉,脸色更加古怪,摆了摆手,自去外面寻欧阳瑾去了…… 周平走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贴心”的把待在屋里的几个丫鬟都叫了出去。 玉昭看着丫鬟小心翼翼带上了门,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托着有些虚浮的脚步,慢慢走向了床边。 她坐了下来。 谢岐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青丝披散,优美的薄唇一片苍白,胸间几乎毫无起伏。 玉昭心口猛地咯噔一跳,伸出玉指,试探地向他的鼻端。 感受到了那细细温热的呼吸,她闭上了眼睛,深深松了一口气。 积压了一夜的沉重和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如释重负。 玉昭眼眶发红,怔怔地看着陷入沉睡的谢岐。 昏睡中的他如此平静,平静的让她感到陌生。 也是,眼前英俊孔武的男人,应该永远是一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样子,在他的身上,永远不会让人看到颓废和失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苍白憔悴,命悬一线。 玉昭抬起手,轻柔地拂过他一动不动的眼睛,高挺如岳的鼻梁,她眨了眨酸涩的眼。 腮边感到了湿润,她抹去脸上的泪,由衷地笑了笑,慢慢躺在了他的身边,闭上了眼。 也许是有他在的缘故,也许是她真的很累,几乎是一闭眼,她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 这一觉睡得毫无知觉,等她朦朦胧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慢慢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抬头就去看床上的人。 谢岐静静闭着眼睛。 他还是没有醒来。 玉昭有些失望,但很快安定下来。 御医都说了他会醒来,她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 她起身,简单洗漱了一番,又绞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了脸和脖颈。 她擦的很细致,擦干净之后,犹豫一番,忍不住轻轻掀起被子,看向他裹满纱布的伤口。 左胸处缠着厚厚的纱布,浸出一片淡红。看着触目惊心。 玉昭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对他的身体十分熟悉,她知道他的身上,大大小小遍布着这样的伤痕。可是这一次,无疑最为致命。 好险,他差点就要死了。 她差一点……就要失去他了。 玉昭感到一阵鼻酸,忍住又要溢出的热泪,重新掖好了被角,又端来了流食和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颅,将温水凑到他的唇边,慢慢喂他喝了几口。 到了夜里,她拒绝了丫鬟的好意,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丫鬟们都已离去,万籁俱寂,烛火黯淡,有他在旁边沉睡陪伴,在这个无人打扰又异常安静的氛围里,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从前的诸多往事。 她和他这辈子,兜兜转转之间,到底是劫,还是缘呢? 她想不明白,也许每个问题最终都会有一个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她始终找不到回答。 伴着这样的疑问,她又在他的身边睡着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慢慢睁开眼睛,先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的大手,感受到了他还在身边,弯了弯唇角,起了身。 抬头看向床头时,她脸色一变,一瞬间美眸发亮,“……飞蘅,你醒了?” 谢岐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是这样睁着眼睛看了自己多久。 想到刚才自己的举动,玉昭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 又觉得此刻这种心绪实在不合时宜,于是对他一笑,落落大方道,“……你要不要起身?我扶你起来吧?” 谢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笑,一眼眼睛黑黢黢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玉昭扶他坐起身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高大的身躯倚在床头,沉默了一会,薄唇轻启,沙哑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似乎觉得自己现在这个举步维艰的样子很是狼狈,他默默移开目光,盯着虚无的空气。 玉昭一怔,没有选择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关切地问道,“飞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岐又沉默下去了。 “何必呢?”半晌后,他缓缓道,“我死了,不是更合你的意吗?” 玉昭愣住。 谢岐紧紧抿唇,一张脸阴沉如水,一想起自己险些死在了尉迟信手里,又想起尉迟信的有关她的那些狂言浪语,只觉气急攻心,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玉昭花容失色,连忙拍他的后背,帮着他顺气,“飞蘅,你怎么了?” “不用你假好心!”谢岐想要推开她,却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反而连带着胸口撕裂般的痛。 他嘶了一声,表情痛苦。 玉昭于是松开手,无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留谢岐一个人坐在床上,苦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 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何必又纠缠在一起。是他亲口说的放她走的,不是吗? 还是早分开,早做打算吧。 否则拉拉扯扯,又是理不清的一笔烂账。 她是可怜他,才会留在这里,等他醒来的吧? 他用不着她可怜。 他静静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一颗心又气又苦,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轻飘飘的木偶。 过了良久,鼻间飘过一阵苦涩的味道。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玉昭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又坐在原来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杏眼亮亮地看着他。 “别闹脾气了,身体要紧,快喝药。”她声音温柔。 第76章 第76章越想越气 谢岐本来还想继续讥上她两句的,却见她不温不火,态度平静,犹如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时心里又十分堵得慌。 他紧紧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作。 玉昭见他抿唇不语,就这么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一颗心被盯的忐忑不安,却又怜他刚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不欲多想,于是缓缓搅动着滚烫的汤药,羽睫安静地垂下,如同一只静谧的蝴蝶,舀起一勺,递到他的唇边。 她看着他,柔声道,“有点烫,慢点喝。” 谢岐双目灼灼,抿着唇不愿配合,可看着她温柔沉静的一张玉面,纤纤玉手执起的汤匙轻轻抵住了他的唇,力量明明如此轻柔,却仿佛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鬼使神差之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启开了唇,任由她喂了进去。 两人一语不发,寝室里针落可闻,你来我往之间,只有偶尔汤匙磕碰的轻微声响。 片刻后,一碗汤药见了底,玉昭收回青花瓷碗,又拿起帕子,擦了擦谢岐唇角的药汁。 动作轻柔,像是顺手而为。谢岐被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激的瞳孔一缩,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些什么。 玉昭将帕子放在瓷碗边上,退后一步,双手平放在膝上,秀眉的娥眉蹙了蹙,心事重重地看着他。 “飞蘅……你……” 可就在这个当口,周平和欧阳瑾急匆匆赶了进来,打破了一室氛围。 周平一夜殚精竭虑,强耐着性子,终于等到谢岐转危为安的消息,于是一得到了玉昭的传令,便放下所有的事情赶了过来,没想到被一同跟来的欧阳瑾抢了先。 “侯爷——” 欧阳瑾涕泗横流,平日里文文弱弱的身板,此刻却是先周平一步扑了上来,玉昭连忙起身,这才险些被他挤到一边,转眼之间便看到欧阳瑾跪在床前,紧握着谢岐的手,泪眼汪汪,活像是看到了死而复生的亲爹亲娘,大哭道,“侯爷,您可算是醒了,属下昨夜可是一夜刀剑悬心,担心了一宿没睡啊,您说您要是醒不过来,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谢岐的伤口仿佛又开始撕扯发痛,被欧阳瑾摇的烦不胜烦,余光瞥到被挤到一边的玉昭,又阴恻恻地瞪了欧阳瑾一眼。 可惜欧阳瑾本人还在哭天抹泪,演的好不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不善眼色,要不是周平眼疾手快地把人提了起来,怕不是还要继续抓着谢岐纠缠许久。 “侯爷,昨夜事发突然,属下已经封锁了侯府上下,但是难保不会被走漏风声,朝廷那边,怕是很快就能知道消息。”周平看到谢岐平安无事,放下心来,如实道。 欧阳瑾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安静了下来,听到了这番话,他滴溜溜的狐狸眼转了又转,道,“侯爷不必烦恼,属下倒是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周平疑惑,“此话怎么说?” “正所谓祸福相依,侯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朝廷那边不是想要侯爷的兵权吗?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她们那边什么反应。” 欧阳瑾嘿嘿一笑,道,“还有,属下昨天刚刚收到了西境传来的消息,燕王那边又有了动静,朝廷绝对不会就这样干看着,侯爷倒不如带病在家,好好养养身子,总有她们着急的时候……” 谢岐闭上眼睛,头颅往后垂,整个人仰躺在床头上,呈现一副慵懒姿态,没有说话。 他其实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怎么能兵不血刃地把手里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经此一劫,未必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这个方面,他和欧阳瑾不可谓不是想到了一块去。 欧阳瑾道,“照我看,根本就不必封锁消息,就把消息扩大了,扩的越快越好……” “这怎么行?”周平下意识地反驳,“昨夜我和王姑娘可是忙了一夜,这才好不容易堵住了所有下人们的嘴,难道就这么白忙活了?” 谢岐猛地睁开眼,转过头,看向一旁。 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周平和欧阳瑾两个高大男人,那一抹娇柔的倩影却早已消失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谢岐盯着那一片空无一人的角落,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谢岐昏迷多日后醒来,整个轩阳侯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自从谢岐醒来之后,玉昭退居幕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岐从尉迟信那里吃了这个大的一个亏,险些丢了一条命,偏偏那个始作俑者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在长安城不见了踪影,怎么也抓不到人。 谢岐整日卧在床前,性情越发阴晴不定,看哪里都不顺眼,将气狠狠洒到了周平等人身上。 欧阳瑾有苦说不出,在侯府赖了两天之后,终于还是熬不过,谎称家中老母还需奉养,逃之夭夭地逃走了。 而玉昭自打那次喂药之后便不再出现,带着秋胧春华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不问世事。 她在院子里待了三天之后,却等来了周平。 周平让她移步侯爷那边,态度颇有些尴尬。 玉昭看出他的一脸为难,想了想,轻轻问道,“可是侯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周平道,“侯爷心情不好,不肯让旁人近身,也不肯喝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玉昭沉默片刻,垂下螓首,道,“……让我去试试吧。” 她被周平一路带过来的时候,刚好寝室里面传来一阵霹雳吧啦的摔碗声。 玉昭停下脚步,惊疑地看向周平,周平摸了摸鼻子,也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紧接着一个丫鬟跑了出来,看到两人,她一怔,匆匆行了个礼,抹着眼泪狼狈地走了。 玉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随着周平走进去,刚踏到门口 ,里面饱含愠怒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滚出去!” 周平止步,平声道,“侯爷,是王姑娘来了。” 里面久久没有了声响。 周平猜度着侯爷的意思,捉摸不定地示意了一眼玉昭,眼神有些担忧,玉昭却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接过赶过来的另一个丫鬟手里的托盘,默默走了进去。 周平无可奈何,只得退了下去,轻轻关上了门。 地上摔碎的茶盏四分五裂地绽开,玉昭小心地绕过去,坐在了谢岐床边,“侯爷,是我。” 谢岐散着长发,只穿着一件里衣,一张面孔因为失血过多,竟然比起月白里衣的颜色也不遑多让,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阴柔俊美。 他眯着眼睛看她,脸色说不上好,似乎还裹挟着刚才的怒气,“你怎么来了?” 玉昭端起瓷碗,缓缓搅动着里面又热又苦的药汁,温声道,“侯爷息怒。侯爷如今大病初愈,还请保重自己的身体。” 谢岐冷哼了一声,“我的身体好得很,倒是不劳你费心。” 声音中气十足,似乎恢复的不错,玉昭听着,默默松了口气。 她执起汤匙,放在唇边,轻轻吹温了药汁,又将其凑到谢岐的唇边,不欲与他作口舌之争,柔声道,“侯爷,喝药才能好的更快,侯爷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谢岐冷哼,心想自己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等着别人伺候,除了尉迟信这个狗杂种之外,跟眼前这个女人也脱不了干系。 自己差点被那个狗杂种杀了,她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自己的院子里躲清净,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一个宋行贞不够,还要来一个尉迟信。她倒是交际挺广。 到底背着他,她还认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谢岐越想越气,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想咳嗽了,胸膛开始抖动。 下一刻却是被一双柔荑轻轻拂过,不轻不重地拍打起来。 谢岐一怔。 那股子火气,莫名其妙地熄了下去。 玉昭放下汤匙,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一双美目关切地看着他。 “飞蘅,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谢岐神色不虞,目光阴恻恻的,想要一把挥开她的手,心想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的身体我说了算,如今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管我。 可是念头刚一起,触及到她那一双温柔如水、含着无限担忧的眸子时,还有胸前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他心中一荡,不自觉地抿住了唇,将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没事。”他干涩道。 玉昭见他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于是谢岐眼睁睁看着那一双温柔的手就这样离开了,他看着她又端起了放在一边的瓷碗,殷殷切切地看着他,“那我们喝药吧,好吗?” 谢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神色有些古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若是以往,玉昭决计不敢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又重新端起瓷碗,吹温了药汁,一口一口地喂他。 谢岐启唇,将浓苦的药汁一口一口咽了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低垂着,不去看她。 玉昭见他脸色虽然十分难看,但好歹没有不配合,于是整个过程愈加小心翼翼。 两人依旧一语不发。 半晌过后,汤药见了底,玉昭放下瓷碗,又如同上一次那般,拿起帕子轻轻为他拭去了唇边药汁。 玉昭收回帕子,轻描淡写地看了谢岐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的衣领一直松松垮垮地敞开着,大刺刺地露出了小麦色的喉结和锁骨,喉结滚动之间,十分性感,别有一番魅力。 她竟是控制不住,怔怔盯着他的喉结看,脑海中想到了什么画面,不知道怔了多久。 片刻后,她才猛地惊醒,连忙打住,立刻觉得脸上有些臊。 她咬了咬唇,有些尴尬,这就想要抽身离去,却看着谢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神色似笑非笑。 她羽睫抖动,心里更是尴尬的不得了,生怕他是看出了什么来,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心思,于是绞尽脑汁找了一个别的由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侯爷是否需要擦身,我这就去叫人来……” 她知道谢岐跟自己一样是个爱洁之人,只要一有空,每天都会沐浴擦身,如今他身负重伤躺在了床上,怕是不能随心所欲。 谢岐讥诮的目光在她发烫的脸上转了转,悠悠道,“我不习惯让别人近我的身。” 他的目光停在她迟疑的眼睛上,颇有些轻佻意味,“不是刚好有一个现成的吗?何必麻烦别人。” 玉昭顿住片刻。 她捏了捏手指,慢慢道,“侯爷如果不嫌的话,我可以……” 说完之后她便后悔了,暗道不好。 两人再怎么样也是交合数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其实早就过了羞涩的那个槛,可是如今两人已经撇清了关系,没了那个槛。 她怕他会借着这个由头,讽刺她不懂礼节,不知廉耻。 没想到谢岐却是默了默,淡淡道,“也好。” 听到他没有想象中的冷嘲热讽,反而一口答应了下来,玉昭心中复杂,当下不知道是松口气多一些,还是尴尬多一些。 第77章 第77章心虚 丫鬟们很快提来了热水。 惯会看颜色的后宅生活已经让她们十分乖觉,几个丫鬟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下之后,悄悄看了玉昭一眼,没说什么话,只行了个礼,默默退了下去。 玉昭见几人退下,轻轻瞥了谢岐一眼。见后者闭着眼睛,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代替丫鬟,亲身上阵。 她凑近谢岐,轻声道,“侯爷,我扶您下来吧。” 谢岐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脸为难之色的女郎,明明心里手足无措极了,偏偏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不知是热气蒸的还是害羞的,玉白的小脸有些熏红。 他乐见其成,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扶着自己慢慢下了床。 甚至他心中有怨,故意将自己的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让玉昭的一副小身板苦不堪言。 玉昭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可是面前的男人太过高大也太过沉重,如山岳般朝自己倾倒过来,一时压的她差点喘不上气。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这才堪堪稳住身形,扶着他下了床榻。 谢岐乜了一眼她红彤彤的脸蛋,嘴角不自觉轻轻勾了勾,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 玉昭将柔软的棉巾浸在热水里,缓缓拧干,转过脸,犹豫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岐。 而现在,她要解他的衣裳。 为了换药方便,谢岐只穿了松散的里衣和亵裤,根本不用繁琐的脱衣步骤,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几步,也让玉昭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玉昭闭了闭眼,又睁开,心一横,玉指伸向他,缓缓撩开他的衣襟。 他的胸膛十分火热,刚触 及到的时候,她指尖一缩,感到那上面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灼烫。 玉昭怔了片刻,继续动作。 她十分轻缓小心,尽量不触碰他的身体,生怕哪里弄痛了他,但是过程之间,难免还是会触及几下男人紧实柔韧的皮肤。 他的皮肤十分柔韧,又有一种奇异的弹性,摸起来感觉十分好,胸膛下面一块一块的腹肌块垒看的玉昭一阵眼热,到了后面,她索性把眼睛偏到一边,摸索着褪下他的里衣。 终于褪下的时候,玉昭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她也不敢去看谢岐的脸色,拿起湿润的棉巾,低着羽睫,慢慢地避开伤口为他擦拭。 可是他的伤口实在太大了,大半个上身都被厚厚的纱布蒙着,没有被纱布包扎的地方也全是经年累月的伤疤,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一片好肉。 玉昭看着看着,心中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滋味。 从前床笫缠绵时,她也不是没有关注过这些伤疤,可是从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一样,给她的感触这样的深——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是他勇猛的象征,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只能让人叹服,却不能让人感同身受。 而这一次,他离死亡是这么的近。 几乎只差一点,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而此刻再次看到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时,让玉昭不得不意识到,这些怕不是都是他死里逃生的证明,而像这次这样的凶险情况,他想必体会过了无数次。 玉昭突然有些鼻酸。 她忍着心间的酸涩,下意识放慢了动作,力道变得更加轻柔。 而另一边的谢岐,则是冰火两重天,一点也不好受。 美丽的女郎半跪在自己身前,低眉垂眼,浓密的羽睫像是一柄小扇子,神色认真又谨慎,看上去十分专注,身上幽幽的香气却不如它的主人这般恪守规矩,霸道地释放着它的气息,令谢岐感到一阵阵心浮气躁。 那一双温柔的手,蜻蜓点水般动作着,微凉的指尖不断触碰他滚烫的皮肤,令他觉得舒适,可每当他想要长久地让那一双纤纤玉手停留时,她又适时地抽回去,羽毛般挠的他心里痒痒的,像是故意在折磨着他。 谢岐气血上涌,气息越发滚烫,没出息地起了反应。 他恼怒地闭上了眼。结果没有了视觉的阻碍,触感上的感觉竟是变得更强烈了。 他索性自暴自弃,面上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自胸膛发出的逐渐紊乱的呼吸却是出卖了他。 玉昭擦拭完,这才偷偷抬起眼,悄悄瞥了他一眼,见英俊的男人面色平静,闭目养神,眉头皱也没有皱一下,心下松了一口气,眼睛划到下面时,不小心一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脸庞,迅速绯红。 她尴尬地拿着棉巾,进退两难,想继续不是,不继续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羽睫乱飞,小脸烧的通红。 她低下头,将棉巾浸在盆里,极慢极慢地洗干净,重新拧干,搭在了盆沿上。 想到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她愈发不自在,还是没有勇气继续给他擦拭,小声道,“……侯爷,剩下的,你还是自己来吧。” 谢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到她这个似乎比自己还要尴尬的反应,不知怎么的,顿时觉得一下子松快了不少。 他挑了挑眉,看向她。 “我的手没力气,酸的厉害。”他似乎完全没有了廉耻和尴尬,缓缓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玉昭听到他这样说,不觉得无理,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眼睛飘在空气里,脸上红的厉害,“侯爷,那我让周平进来伺候你,成吗?” 谢岐这个时候毫不留情地出卖起了自己的副将,不屑道,“周平那个木头疙瘩,他懂什么叫伺候?” “那我叫小厮过来……” “我不习惯别人近我的身,”谢岐似笑非笑,“昭昭,你忘了吗?” 玉昭为难地僵在原地,咬着红唇,玉指搭在冒着热气的盆沿上,怎么也动弹不了。 谢岐眯着眼睛盯着她,与她默默僵持了片刻,半晌后,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算了。” 他从玉昭手里一把夺过了棉巾。 玉昭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开始大刺刺地解裤子,又突然抬眼,冷声道,“怎么?你要亲眼看着我擦身吗?” 玉昭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红着脸退下。 谢岐见她跑的简直比兔子还快,心中一阵气苦,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胡乱地给自己擦身。 跟玉昭的细致温柔比起来,他的动作十分潦草,追求速战速决,不消片刻,裹的严严实实的纱布上很快也浸满了水渍,他却浑然不管。 他垂着眼眸,恶狠狠地想,自己死里逃生,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她却连个面也不露,还在小院里岁月静好,过起了自己的日子,足见狠心。 这么一想,让她伺候自己,似乎变得十分理所当然。 谢岐一阵后悔,脸色沉了下来,将棉巾啪的一下撂在了木盆里…… 自打这一次之后,丫鬟们心领神会,熬好了药之后,不等吩咐,便自觉地将药先送到玉昭那里。 玉昭就这样自动担起了为谢岐喝药换纱布的工作,至于给他擦身,她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 不过好在,谢岐也没有了这等要求。 又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两天,侯府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宋行贞。 宋行贞挨了那五十鞭之后,养伤养了一段时间,伤刚养好,还没来得及听命回幽州去,就听闻了谢岐被刺客袭击,险些丢了性命的消息,第二天便赶了过来,想要探望伤势。 可惜被谢岐挡了回去,说是不见。 宋行贞始终放心不下,无心返回幽州,这些天一直在轩阳侯府逗留。可惜谢岐铁了心不想见他,他一筹莫展。 无奈之下,回幽州的日程不能再耽误,他只能绝了这个心思,找了个迂回的办法,寻到了玉昭。 他想要借玉昭的口了解一下侯爷的伤势,另外,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要在出发之前,最后见她一面。 他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此时此刻再见她,无疑是引火烧身。 但是他没有办法,就这样毫无音讯地离开。 于是宋行贞瞄准机会,在玉昭出现之际,于一个甬道闪身,堵住了她的去路。 为表诚意,他将墨玉带了过来,请她保管。这就有了一个得天独厚见她的理由。 “侯爷的伤势一天天好转,我也就放心了,墨玉这小家伙不能随我远行,它似乎也很好的适应了长安的风水,这段日子就麻烦你了。” 玉昭看着眼前英俊略带憔悴的男人,心虚复杂,久久说不出话。 她在宋行贞旧邸的时候,才隐约明白了他对于自己的心思。 可惜,她回应不了他什么。 他对她的救命之恩,她永远记得。 她无以为报,深知离他远一点就是对他好一点,于是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言语淡淡,祝他此去一路顺利。 看着眼前的佳人对自己明显疏离下去的态度,宋行贞心间涩痛,可是他亦明白她的无奈与自保,只得心中苦笑,无可奈何。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张也许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娇美面孔,涩声道,“那件事,是我误了你,愿沈姑娘今后保重自己,平安喜乐。” 也许这世上,有些感情注定会成为水中月,镜中花。 只能遥望,不能拥有。 玉昭礼貌地点头,“宋将军,你也是。” 两人寒暄了几句,宋行贞便要告辞。 望着男人远去的高大身影,玉昭心绪万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顺路去厨房里端了汤药,去了寝室。 谢岐靠坐在床上,看着缓缓朝自己走过来的倩影,抬起了若有所思的脸,灼灼的目光盯着她。 “刚才干什么去了?”他淡淡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眼前的男人虽然言语平淡,却是一动不动地定定盯着她,不知怎么的,玉昭莫名有些心虚。 第78章 第78章(修)在我的身边吧…… 谢岐定定地看着她,一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很奇怪,玉昭明明知道,他如今的状况绝对不可能单独离开寝室,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心虚,感觉像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被这一双锐利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玉昭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刚才自己与宋行贞见面的事情。 她知道这些天里,宋行贞多次求见,而谢岐则是几次都将他拒之门外。 他并不想见他。 回到长安之后,玉昭多多少少从不同人的嘴里了解到了三年前长安所发生的事。 陇西军直入长安,士族遭到大范围屠戮清洗,王家因祸得福免于幸难,但是作为树大招风的谢家首当其冲,迎来了灭顶之灾。 这五年里,经过了谢岐的雷霆手腕,谢家在毁灭中再次迎来了新生,却也随即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研。 玉昭并不很是明白朝廷局势,但是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感受得到,如今整个长安剑拔弩张,想必真正的局势,更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谢岐身为外戚,多年来拥兵自重,早已是朝廷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未来可谓是飘渺不定。 而宋行贞,作为谢岐的左膀右臂,这一次两人公然闹掰,无疑是谢岐 自断臂膀。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她对此十分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于是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坦白,“……刚刚,我与宋将军见了一面,聊了几句。” 谢岐冷哼一声,“你倒是坦诚。” 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并不动容的脸色让玉昭愈加觉得他虽然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果然她的坦白是正确的。 宋行贞的下场一直是玉昭心里的一个疙瘩,趁着这个时机,她踌躇片刻,索性一次性与他说个清楚,“侯爷,关于宋将军……” “够了。”谢岐闭上了眼,“别跟我提他。” 玉昭一顿,咬了咬唇,继续硬着头皮道,“侯爷,我与宋将军之间真的并无半分私情,如果是因为我的话,你不该把怒火迁怒到他的身上……” 谢岐睁开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在为他开脱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玉昭轻轻摇头,冷静道,“只是如今长安似乎有些乱,我觉得宋将军这个时候还是应该待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被侯爷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调走。” “嗯?”谢岐眸光一动,“怎么?你整日里待在侯府,也对外面的局势有所了解吗?” 玉昭心惊,赶紧摇了摇头,“……我并不懂这些,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岐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他当然比她更清楚,调走宋行贞,是柳湘茹、文羿升很多人想要看到的局面。 甚至这几天,欧阳瑾都在反复地跟他劝说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 尽管她并不出府,但她有着很敏感的危险意识,仿佛这种意识已经浸透进了她的血液里去,并且这几天,他已经从周平以及下人的口中得知,她在自己重伤的那一晚,将整个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让他愈来愈有信心,她一定能够做好他的侯夫人。 除了她,别无二选。 “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谢岐淡淡问道。“是觉得他是因为你,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于心不安吗?” 玉昭不语。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的话……大可不必。”谢岐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 玉昭大惊。 “那你还……” “我了解我的部下,更了解你,你们两个都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谢岐淡淡道,“但他再怎么样,也是违抗了我的命令,总而言之,他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至于你。” 他看着她,想起那一日尉迟信对她势在必得的大放厥词。 他害怕她一旦真的出府去,就会落入那个虎视眈眈的小人的魔爪之中。 他决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 尉迟信也好,文羿升也罢,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用她的性命当做要挟他的筹码。 而且他也不介意用这样的口吻和手段,敲山震虎一番,也好让她心里有个数,从此之后和任何男人都要保持距离,除了他以外。 他不动声色地这样想着,心中逐渐阴鸷,于是话锋一转,缓缓道,“至于你,你也要认清楚一件事,虽然这里是长安,不是幽州,但是无论何地,这个世道对一个女子来说都太过艰难,你的随心所欲,会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连累很多人。” 玉昭的面色开始难过起来。 “我虽然处置了他,但是也很感谢他,若不是那日他赶过去救你,你能想象的到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吗?你会被卖给那个商人,沦为他的奴,还有你的两个丫鬟,你一个自由之身尚且自身难保,她们两个奴籍,一旦被害,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你真的为她们考虑清楚了吗?” 谢岐看着她逐渐黯淡下去的小脸,趁热打铁,将残酷的事实摊开在她的面前,晓之以理,缓缓道,“昭昭,你想要的安稳日子,几乎很难做到。除非,你能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对抗这个世道对于女子的诸多苛刻,而这些,你要付出多少代价,谁又能知道呢?” 比起这些来,你心心念念的自由,真的有那么非要不可吗? 他在心里默默道。 不如就待在这里。 在我的身边吧。 到我的怀里来。 无论外面如何风云变幻,但是我会用生命保你平安无事。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只有我能护得住你,只有我才是你最终的避风港。 玉昭心乱如麻,低下头去,安静了片刻,小声道,“……我知道了。” “该换药了,我去拿纱布。” 她转身退开。 谢岐并不着急这个答案,他知道这样跟她说明,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出府。他要留给她单独思考的时间。 这就足够了。 他会等。 等到她自己想明白为止。 等到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宋行贞离开长安的消息一放出来,文羿升果然坐不住了。 手底下的幕僚道,“听说谢侯还为了那个女人,和宋行贞反目成仇,白白损失了一员大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谢侯竟是这等色令智昏之人?” “统领,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何不一鼓作气,兄弟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文羿升靠在檀木黄花太师椅上,手指点动着桌面,清俊的面容陷入了沉思。 天子日渐长大,等到他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又有谢岐这棵大树撑腰,重掌大权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并不是柳湘茹那个只在名义上好听的太后能够镇压得住的。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确实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好机会。 趁着天子羽翼未丰,谢侯又处处掣肘,先切断了谢岐这个臂膀,再除掉柳湘茹这个毒妇。 到时候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天下还不是他说了算。 谢岐征战多年,时隔多年才重新回到长安,长安的势力关系还来不及笼络。 而他,在他归来之前经过了多番运作帷幄,此时朝廷上下对谢岐已是怨声载道,纵使谢岐手眼通天,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将舆论反转。 ……不能再等了。 不然等到谢岐翻过身来,又将是一番持久的苦战。 这样想着,文羿升眼中燃着一团熊熊烈火,冷笑一声。 “大人现在要出府。” 小厮扬声吩咐了一声,文家全体上下就在下一刻忙碌了起来。备马的、添衣的、跪下换鞋的,丫鬟小厮们随着文羿升雷厉风行的脚步穿过重重甬道,等到文羿升大步走到府门口,他接过小厮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马鞭,纵身一跃,便骑到了高头大马上,挥开了想要一同跟着的侍从,眨眼间消失不见。 文府距离皇宫不远,这都是拜了文羿升成为禁军统领的好处。因为这些年他对于宵禁方面的严苛,白日里繁荣高歌的长安,到了夜里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文羿升扬鞭骑马,一人一骑,在星夜中畅行无阻。 到了宫门,他下了马,立刻便有守夜的部下殷勤凑了过来,接过他随意抛过来的马鞭,又有另一个护卫拍打着他身上大氅上的露水,小心翼翼问道,“统领,更 深夜重,怎么这个时候劳驾您过来了?” 文羿升在这些部下的眼里是威仪持重的。他们眼里的文统领,武功高强,严于律己,一天从早忙到晚,对于事务精益求精,几乎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好脸色。 他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眼中都有着突然驾到的惶恐与不安,然而文羿升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让他们继续在原地守夜。 部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心领神会,主动放行,再不多问。 他们知道太后三不五时就会在夜里召集统领,而统领每次都星夜前来。 部下们静静望着文羿升离去的侧脸。从这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所以他们根本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甘心成为了太后的裙下之臣,承受了世人的冷眼和唾骂这么多年。 文羿升没有管他们的内心戏,大氅甩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大步前行,很快便离开了宫门。 因为与太后不可言说的关系,他在皇宫里几乎可以说是畅行无阻。几个值夜的太监路过时,看到了他,立刻齐刷刷停下,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声统领辛苦。 对于这样的礼貌奉承,文羿升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脸色看上去不知是什么情绪。 他的目标很明确,径直走向了慈宁殿。在路过群殿高耸的皇宫内廷时,他驻足,透过木槿花远远地朝一边看了一眼,那是懿玉宫的方向。 也是关押谢泠芝的地方。 文羿升朝着懿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目光,继续朝着慈宁殿而去。 华丽的帷幔里,一层层红绡如同褪了皮的鬼魅波纹状散开,甜腻的嗓音散去,几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从帐中慢慢爬了下来。 柳湘茹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外殿便传来宫女小心谨慎的通报声。 “哦,文统领,你来啦。” 柳湘茹此刻正是吃饱喝足,衣衫松散,鬓云微乱,像一个吸满了水分的花骨朵一样,绽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世上大抵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为眼前的景色所惑。 文羿升却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暗暗杀意。 这些年来,柳湘茹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到了不避讳他任何的程度。但他也心知肚明,她为什么会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天子年幼,柳湘茹狼子野心,开始大肆夺权。文羿升在几年之前,就开始与她筹谋,与她屠戮异己,笼络朝堂,诛杀太子,成为她最为仰仗的一把刀。 为了更进一步,彻底取得她的信任,他甚至从天下为她广收美男,向她进贡面首。 一批又一批新鲜英俊的**为她所用,让她如同采阳补阴的妖怪一样,愈发光彩照人,甚至为了博得她的欢心,文羿升还偷偷给她下了淫|毒。 而作为回报,柳湘茹日日沉溺其中,彻底离不开此事,也离不开了目睹知晓了一切的他。两个人从此死死地绑在了一条贼船上。 他想他需要她的这种亲昵和信任,他达到了他的目的,这就行了。想到此处,文羿升暗暗压下心间杀意,抬头之间,俊脸上便换好了一如既往的熟悉笑意。 “殿下,是我。”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真是的,早知你过来,哀家就……” 柳湘茹媚眼如丝地斜了他一眼,咯咯的笑了起来,言中意思不言而喻。 她的脸色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与慌乱,仿佛此刻衣衫不整的自己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她也是在多么一个不值得与任何人说的时机里与他见了一面,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而文羿升心里也明白,她只是把他看做了一条狗而已,一条忠心耿耿、听话的狗。对于狗的情绪,她根本不在乎,高兴了就赏他几个笑脸儿,不高兴了随时也可以把他踢到一边。 但是他很庆幸经过了这几年的钻研,他已经将自己从有价值的一条狗变成了令人离不开的毒药。 “这是属下寻来的驻颜丹,效果奇绝,请太后服用。”文羿升弯下腰去,态度看上去无不恭敬。 然而柳湘茹却对他这种有些疏离客套的举止有些不悦。她走上前几步,用刚刚欢爱过的火热又娇美的身躯贴近了他,轻轻蹭他**的胸膛,修长玉指轻轻点在他性感的喉结上,缓缓往下。 “文统领,真是辛苦你了。” 美貌大约是女子在这世上最为看重的东西。至少在柳湘茹的心里,她对这种执拗已经到了近乎于病态的地步一开始被谢泠芝比的毫无还手之力到现在,如今谢泠芝人不人鬼不鬼,而她却再次逢凶化吉、东山再起,她已经处处全面压制她。 她是太后,无人不敢欣赏夸赞她的美丽。她也会将这一份美丽像她的生命一样燃烧殆尽,让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最绚丽的时刻。 “深夜过来,文统领所为何事?” 柳湘茹客套了几句后,开始直入主题,她可不会傻到文羿升是真的大晚上给她送驻颜丹的。 文羿升于是也不再兜圈子,选择将在府里思索的关于谢岐的利弊讲给她听,极力严明谢岐正在薄弱时分,此刻歼灭他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柳湘茹思忖一会,脑海中默默闪现出一道桀骜不羁的人影,那一张肖似谢泠芝的脸,宛如双生,却有着男人该有的雄健的阳刚气息。 谢泠芝她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仿佛毫不费力,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名满天下的美誉、世人的爱慕、帝王的宠爱……这些谢泠芝拥有的东西,在柳湘茹这里,都是需要穷尽心血,才能望其项背的存在。 所以她恨她,她对她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先帝的爱,不,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先帝,那个多情又无情的男人,让她丢尽了脸面,伤透了她的心,又如何配得到她的爱恋。如果真的爱过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在他的陵墓前哭不出一滴眼泪,而是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怎么才能保得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和全族的荣宠?是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自己,只能是自己靠自己。 可是谢泠芝却是哭了的。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她跪在先帝的陵前,哭的泪如雨下,美人就是美人,就算是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情悲意切的样子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连她看了,恍惚间都不忍心。 可是她的心也不愧是冷的,既然她这样舍不得先帝,那就只有好好下去陪他做个伴好了。 当时还是文羿升阻止了她。她其实知道谢泠芝如今失去了先帝的宠爱,在后宫里只会更加艰难,先帝给了她宠爱,帮她织就了一张温床,却没有教会她任何的宫斗手段,这么多年来,她空担着一个贵妃的头衔,如同一个纯洁无知的闺阁少女,失去了先帝,她只会在后宫里带着她与先帝的回忆日渐凋零。何况宫外还有那么多的男人觊觎着她,她也心知肚明文羿升拦住自己想要杀她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那个男人,也逃不过庸俗的世人,不知何时也沦为了谢泠芝的裙下之臣。可是她不在意。 她不在意任何男人,任何男人都无法打动她坚如磐石的心,只有手中的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 既然那么多人想要她活着,那她就做这个顺水人情好了。 反正还不到时候。 她会慢慢的折磨她,品尝她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她最好的灵药。 至于谢岐,他既然是谢泠芝的亲弟弟,那也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虽然他各个方面都是无可比拟的人中龙凤,但是谁让他挡了自己的路呢。就算是一颗绝世明珠,她也要含泪将它砸碎。 她要让她最疼爱的弟弟死在她手上,然后再送她最后一程…… 深夜秉烛,谢岐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一封封弹劾信,床边站着几位心腹。 不知是哪位翰林御笔写的,义愤填膺,字字泣血,足足骂他骂了两张纸,就连他本人看了,也难免不被牵动情绪。 谢岐看完了信,随手丢进了烛台,单薄的纸片很快在夜空里悠悠燃成了灰烬。 “这帮人果然是坐不住了,要趁着这个机会治侯爷于死地,逼侯爷造反。”周平忿忿不平。 谢岐默不作声,片刻后,淡淡地问向欧阳瑾,“叶广陵那边如何了?” “叶广陵那边已经助惠王灭掉了燕王。”欧阳瑾道,“燕王在西境耗尽了兵力,又在幽州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是秋后的蚂蚱,叶广陵已经将侯爷的意思传达给了惠王,看来惠王已经听了进去,欲要在灵州称王改号,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来。” 谢岐点了点头。 一切发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般的王侯叛乱,只要是镇压得当,翻不起风浪便罢了,变若是称王改号,那就是自封为王,真正的要成为一方诸侯,到那个时候,一切的 镇压都会变得相当棘手。 燕王一党覆灭,惠王欲要自封为王,不出所料这两个消息会在长安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到那个时候,柳湘茹一定会求助于谢岐,令他带兵反叛。 只要她能用的到他,那她就杀不了他。 相应的,谢泠芝的性命也会得以保全。 柳湘茹虽然目光短浅,心思贪婪,但若是想要长久地坐在统治者的那把位子上,便不得不把朝野上下和民心当成一回事,就算是其他大臣再对他有反对的声音,她也会替他从中斡旋。 谢岐与惠王联手击垮了燕王,又明里暗里地暗示惠王,若是他日后称王改号,他必会加以援助,而他们两个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柳湘茹,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双方曾经兵戈相见,但是利欲熏心的惠王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最终选择了倒向谢岐这棵大树。 他人在边关别无选择,而边关又是谢岐的天下。 而这也正是谢岐的纵横捭阖之计,既灭掉了一方叛党,又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隐患,借此拖延朝廷。 而他就要趁着这个时间段,联合长安各大世家,重塑权力关系网,架空柳湘茹的权力,扶持当今天子。 他会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来辅佐天子。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那个人是自己。 “侯爷,您的伤如何了?”这个时候,周平插嘴问道。 谢岐动了动手臂,牵动间露出结实精健的上半身,几人便看到他的身上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唯一的不同便是纱布外面已经渗不出来红色了。 “差不多了。你们退下吧。” 寝室很快便恢复成了一个人。谢岐沉默地坐在烛光下,橘黄色的光芒将他的侧脸在帷幔上映出一道深刻的黑影。 他心中清楚,不光他是这么想的,这一切恐怕也是文羿升所想的。 他知道,这背后的诸多事情,都是他在背后暗中谋划。 士别三日,经过多年时间的积淀,那个男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他真正要警惕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柳湘茹,而是文羿升。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或许不等他出手,他便会先一步消灭柳湘茹,成为一人之下的摄政王。 所以,他必须要赶在他出手之前,将这个护卫出身的禁军统领一网打尽。 他得要有所行动了。 玉昭端着汤药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卧趟多日的谢岐破天荒下了床,似乎在拿什么东西,样子有些吃力。 她心中一紧,本能地喊道,“飞蘅,小心——” 她找了个最近的地方放下托盘,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抓住扶稳了,带着指责,又藏不住关心,“你怎么下床了?” 谢岐这几天早已能够下地走动,他喜欢在无人的时候,一边踱步,一边在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他感到口渴,想要拿起桌上的杯子喝茶,却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玉昭竟然出现了,急急忙忙地扶住了自己,模样看上去有些急切。 他稳住身形,收回了要拿起茶碗的手,挑了挑眉,低头看着她。 不知怎么的,看到她此刻对着自己忧心忡忡的一张脸,他心里的烦躁郁气竟然慢慢地开始消散。 一种充盈了整颗心脏的轻盈与幸福,正在缓缓地填补进来。 他微微一笑,突然难得起了一丝逗弄之心,故意歪了歪身子,假装站不稳。 玉昭吓了一跳,更加用力地扶住他,奈何男人的重量实在太重,她反应不及,惊叫了一声,被他倾压了下来,连带着一起跌到了身后的床上。 她被重重地跌到床上,意料之外的,头部却并没有传来钝痛。 原来是后脑勺垫过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托住。 她抬起眼,立刻对上了一双深邃又含笑的眼睛。 玉昭唰的一下脸红了,知道了他是在逗弄他,佯装愠怒,“你——”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声愠怒的指责里,竟然还带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娇,令眼前的男人心间一动。 然后下一刻,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之色,将她心里的怒火打散了个干净,玉昭立刻又紧张起来,顾不得其他的,连忙变了脸色,“怎么了飞蘅,可是哪里不舒服?是我压到你了吗?” 谢岐捂住胸膛,痛苦地唔了一声,似乎就要承受不住这份伤痛。 玉昭不禁心疼起来,忙凑了过去,“快让我看看。” 她保持着被他压倒的姿势,低头凑近他的伤口,欲要一探究竟,然而却被男人扣住后脑勺的大手轻轻托起了脖颈,迫使她不得不重新抬起头来。 下一刻,他吻上了她。 第79章 第79章(修)……还不够…… 谢岐重伤的这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开口再提起那一次的不愉快。 玉昭没有再说要离开侯府,谢岐也没有履行承诺。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这是自那之后的第一个吻。 男人身上独有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薄唇压了过来,高挺的鼻梁抵上她同样秀丽的鼻梁,一瞬间竟然给了玉昭一种极为陌生又不真实的错觉。 她变了脸色,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他推开,但是又怕碰到了他胸膛上的伤口,生生停住了动作。 她从来没有这样迟疑过,仿佛被心里隐隐的情绪拖慢了脚步,而这个迟疑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变得更加放肆了起来。 他的动作依旧强势的肆无忌惮,混合了药味、沉香味、微微的汗味、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男性身躯如山一般地朝她压倒了过来,让她有一种陷入猎网之中无力逃脱的感觉。 他的力道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虽然那滚烫充满了热度的大手依旧占有欲极强地攥住了盈盈不堪一握的双手和腰肢,但是那轻柔又似乎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吻神奇地化解了那不可言说的压迫感,令玉昭的大脑陷入一阵阵的眩晕。 鬼使神差之下,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这个吻,然而又在放任自己沉溺的过程中猛地清醒过来,小脸焦急地往一边躲去,露出优美的下巴和脖颈线条。 “飞蘅,别……” 谢岐低喘一下,被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哑而娇的嗓音勾的神魂颠倒。 与她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不同,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她作出有任何抗拒意味的动作之后下意识地镇压,不容许她躲开自己分毫。 他很快又将她躲闪的脸扳了回来,重新压了上去,这次带了一点不容她再躲开的力道。 几乎是天雷勾地火,他摒弃了一开始的温柔如水,越来越重地吻着满心爱怜的美人,汲取她又香又甜的甘霖,呼吸灼乱,全身被火烧的滚烫。 一想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多的男人还在觊觎着她,他就恨不得将她整个娇软馥郁的身子揉在自己的身体里,不给任何人窥探肖想的份儿。 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碍眼的家伙一个一个都杀了。 还不够,他还要变得更强,变得足够护得住她,不会让她在这天地之间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谢岐慢慢放开了她。 尽管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连额前无意间暴出 的青筋都淌下了一滴滴隐忍的汗水,天知道他到底是下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能逼迫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男人强忍着无尽的欲望松开了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缓缓退了下来。 玉昭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锦绣的床上,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玉白的小脸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氤氲红潮,肿胀的红唇沾染着些许水光,少见的露出了一抹困惑与懵懂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他。 谢岐心中一动,几乎就要忍不住低下头再度吻她。 但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紧紧攥住了大手,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迸出来。 “好了,该喝药了。”他道,声音微微的哑。 见她没有动作,似乎还在神游天外,薄唇微微勾起,他轻笑了一下,爱抚地摸了摸她变得也有些滚烫了的白嫩脸蛋。 “怎么,傻了?” “……难道你,还在回味?” 听到这一声略带轻佻的声音,玉昭眨了眨眼,涣散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下一刻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伸手,胡乱摸了摸嘴角的水渍,玉面绯红,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声道,“……我去端过来。” 谢岐坐在床上,目光无声地追随着她,眸光若有所思。 他不会,也不能再强迫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了。 直到真正领悟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做了多少错事。 而他也明白了,只要她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就好,其余的都是额外馈赠。 他不会再奢求。 五年的时间他都等得起。 如今她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什么等不起的。 他会将她的心,再次夺回来。 不会再离开他的身边…… 深夜的长安城,不见一个行人。 持续寂静的乌云密布里,城门再次缓缓打开。乌骓宝马一人一马从城门缓缓而出,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是被谢岐发落回去幽州的宋行贞。 他被罚了五十鞭,重伤未愈,英俊的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看上去多了一些莫名的沧桑和忧郁,高大的身影纵马疾驰在寂静的大地上,将长安抛诸脑后。 骏马一刻不停,不知道载着他行了了多久,直到来到远远的一家面馆歇脚处。 面馆由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打理,在寂静的十里八村是唯一的亮色,昏暗的灯光映照油润润的木板,上面因为经年累月的油渍而变得光亮古老。 宋行贞叫了一碗阳春面,径自坐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望着棚子外面无边的夜色。 很快一个老婆子端着阳春面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放在了他的面前。 “客官,请慢用。” 宋行贞谢过一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垂着眼,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昏暗的灯光下,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黑衣男人。 宋行贞惊讶了一会,但也没有抬起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埋头吃着面。 等到他很快风卷残云地吃完之后,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尉迟信。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友好。 “听说你被谢岐抽了五十鞭子,过来慰问一下你。” 尉迟信还是那样一副魂不吝的模样,抬起靴子,一脚踩到了坐着的凳子上。得意洋洋的像是专程来看笑话的,而丝毫不提自己差点又一次被谢岐反杀的事。 一旁的老夫老妻被他这一副煞星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惊恐交加地望着两人。宋行贞向他们投去了一个放心的眼神,转眼之间,又戒备地看向尉迟信。 尉迟信嗤笑了一声。 “听说你要被赶回幽州了,有何打算?” 宋行贞眯了眯眼,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尉迟信,我是不会跟你做交易的,劝你死了这条心。” “我的命是谢侯的。我绝不会背叛他。” “是吗?”尉迟信笑道,“你的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什么意思?” 尉迟信伸手,随意弹了弹肩上的灰尘,缓缓道,“当初我在幽州殿行刺谢三,若不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我,说不定我早就死在了那个鬼地方,你不是早就发现我躲在那里了吗?为什么不向他揭发我呢?” 宋行贞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我只是怕揭发了你,会连累了玉昭。” 提起这个名字,两个男人都奇异地沉默了一瞬,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气压在笼罩。 尉迟信眯了眯眼,“看来那个女人,在你心里的位置很重要啊。” “既然这么重要,可是为何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了我一马,任由我劫持了她呢?”尉迟信盯着他,话锋一转,薄唇讥诮一笑,“可见,你也并不是有多少真心啊……” 宋行贞沉默不语,大手缓缓握成了拳,脸色有些难看。 不,他在心里疯狂地想说,不是这样的。 玉昭在他的心里,与那件事情同样重要,甚至必要时候,他也可以拿自己的命去交换。 但是他此刻却说不出口,紧紧地珉着唇,一语不发。 “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尉迟信看着他,似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作为一个男人,我很理解你,毕竟那个女人本来就不属于你。” “但是,你的亲人却不一样,他们会永远属于你。” “放心好了,你的两个弟弟妹妹,在我那里非常的好,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只要你肯好好听我的话。” 尉迟信说完,笑了笑,继续道,“他们可是我在难民堆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不好好对他们呢?” 当初宋行贞在十四岁逃荒的过程中与家人失散,之后他便去了谢岐那里入伍,慢慢地在他的手里成为了前锋将军。 有了更大的权力之后,宋行贞又开始在天下寻找他的亲人,去年才终于得到了一些线索。 原来在那一年的时候,他的亲人就辗转去了西境,兜兜转转之下,最后竟然沦落到了西凉尉迟家族的手里。 宋行贞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缓缓暴起,语气变得十分沉凝,与平时的温和冷静格格不入,“你不要动他们,你知道的。” “当然当然。”尉迟信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不被他此刻的威胁所慑,“我的宋将军,你在我的心里很聪明,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好好谈谈合作怎么样?” 宋行贞不语,但是此刻,他的眼前默默浮现出了谢岐的脸。 然后,不由自主地,他亦想到了玉昭。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又该如何地想他。 他慢慢闭上了眼,心里苦笑一声。 他就算是一条跃龙门的鲤鱼,还是爬在烂泥里的蛀虫,都跟她毫无关系。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何时,尉迟信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他仍旧坐在那张破破旧旧的桌子上,低头发着呆,僵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半中天,宋行贞才撑起僵硬的身子起身,留下一锭银子离开了面馆,爬到了马上,纵马转身,缓缓消失在了黎明的天际线之中…… 果然如谢岐所料,惠王欲要称帝制的消息一经传来,朝野震动。 长安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柳湘茹迫于压力,破天荒地没有采纳文羿升的意见,不仅亲自出手弹压了关于谢岐的纷纷扬扬的弹劾奏折,暂缓了对谢岐收取兵符的动作,还对他传达了天家的体恤,允许他在家中休养。 文羿升还是第一次在柳湘茹这里遭了冷遇,几次迂回的谈判无果后,他面上不露声色,却也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是去了浴室,将自己这一身恶心的味道冲了个干净,喝下一口早就凉透了的冷茶,将茶盏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喝令前来的所有下人滚出去。 柳湘茹再怎么巧言令色地温柔抚慰他,但他知道,她 本质上还是一个为了自己利益着想的自私掌权者,只要是江山稳定,她的位置坐的够稳,她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就算她之前许诺的他满口生花,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文羿升心中不忿,暗暗将柳湘茹的死期提上了日程。 这些年来,他做小伏低,背着太后宠信的污名,忍辱负重,从她的手里一步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力,但是这个女人能给他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样想着,文羿升走到博古架旁,按下了一个机关,过了一会,博古架缓缓转动,不多久从里面弹出来了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摆放着一红一蓝两个药瓶。 文羿升将红色的那个药瓶拿在了手里,缓缓端详。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妨碍到自己。 与那个毒妇曾经的同仇敌忾开始出现了裂缝,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开始阻挠他,那么他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抹杀掉。 牵机红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能够完美地融入进茶水之中,中毒者会在七天之内死去,死后无声无息,连御医都难以找到死因。 这还是柳湘茹命他在天下各地寻找对付谢泠芝无法自戕的幻药的时候,他意外所得。 这牵机红本来就是他准备日后用来对付柳湘茹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文羿升将牵机红拿在手里,目光又不禁落向另一边一个蓝色的药瓶,眸光微微闪烁。 这是谢泠芝所中幻药,“夕颜”的解药。 他能找的到夕颜这种幻药,就能找的到解药。 但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拿出来。 他清楚谢泠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是等她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在这些年里遭受过的一切,怕是只会求一死。 文羿升摸索着蓝色的药瓶,再一次将它珍而重之地放了回去,小心地藏好。 随即他叫来了手底下的两个心腹,嘱咐他们将“牵机红”想办法递送给他这些年暗暗设在太后身边的眼线手里,让她们悄悄下在柳湘茹的日常饭食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推开门,独自走向空空荡荡的廊下,抬头望向清冷的月光。 片片的雪花随风飘落下来,随即又在他的掌中慢慢消散成水。 也是,长安这样的气候,就算是有雪花落下,也是稍纵即逝的吧。 如果她要离开他,那他宁可让她一辈子都活在那虚无缥缈的幻梦之中。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就算是死,那个女人也只能死在他的怀里…… 也许是为了给世人留下最后一片安宁,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就要到了。 长安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这是长安最为隆重神圣的节日,就连轩阳侯府也张灯结彩起来,偌大空旷的宅院到处都挂上了精美的红色灯笼,远远看去一片赤色霓虹,混合着檐下微微的雪色,第一次有了浓浓的节日氛围。 谢岐的身体终于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好了起来,开始了正常的个人起居。 玉昭顺理成章地不再服侍他喝药,再也不用与他日日碰面。 很奇怪,这本来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端汤换药的这些时日里,她每天都在忍受着无名的煎熬,可是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不见了他的人之后,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不断地回想起那一日的那个戛然而止的吻。 抛去必要的羞赧之外,她的感觉有些微妙。 也许谢岐迄今为止点到为止的第一个吻给了她一个新的契机,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无比熟悉又开始有些陌生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实在不像他。 玉昭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 她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谢岐好像更加能够牵动她的心绪了。 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肉眼可见的没有那么僵,但这其实并不是玉昭想要的。 与其这样,她宁愿让他恨他。 宁愿让他再回到那个冷酷无情、恨她入骨的样子。 ……罢了,所幸他如今是康复了。 依她看,还是早一日与他好聚好散了吧。 这本来就是两人达成一致的结果,不是吗?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找个机会向他告别。 可是不知怎么的,以前能够顺利说出口的这句话,如今却像是变成了千斤重的棉花。 她踌躇着,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告别,没想到谢岐却先一步找到了她。 高大俊美的男人褪去了病容,摇身一变,又成为了那个光芒万丈的轩阳侯,一袭玄黑色的衣袍显得腰身更加笔挺修长,单单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强烈气场。 谢岐站在她的房间门口,静静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还有几分难以察觉到的不自在,“……府里上下布置的,还喜欢吗?” 玉昭在他深邃的注视下低下了头,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有些讪讪。 “……很好。侯爷有心了。” 她轻声回答,心中天人交战。 该不该,现在就跟他张口呢? 结果还没等她说出口,谢岐顿了顿,又道,“明日就是上元节了。” “昭昭,今年的上元节,你能……陪我一起过吗?” 第80章 第80章(修)郎才女貌,天作之…… 宫廷巨变,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皇宫血流成河,昔日恢弘肃穆的皇城,已经断壁残垣,被鲜血染红。 所有的士兵们蛰伏了一个冬季,他们的眼中只剩杀戮,嘶吼着,用刀枪击杀着一个又一个的禁卫军,用双手去亲手结束这荒唐的皇权,昔日站在塔尖的人一个个如喽啰般奔跑着,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出来,他们砸碎了价值连城的珠玉珍宝,肆意凌虐着一个又一个的宫中女人,断壁残肢洒了一地,放荡污秽的声音经久不息,为这座最后的皇城增添了浓墨重彩的点缀。 伴着这样的皇宫,在混乱不堪的背景里,一抹漆黑如墨的身影一步步向着正殿拾级而上。 正殿足足一百零八个台阶,他走的缓慢而坚定,没有任何人去阻止他,他的气质如此冷峻,仿佛与这个血腥的世界融为一体,鲜血染红了他的锦衣。 谢泠芝倏然睁开了双眼,冷汗涔涔。 雕梁内外,亭台长廊,宫灯下面的红色柳穗还滴落着昨夜新鲜的雨水,一滴滴坠入廊下的红木雕花木栏上。 懿玉宫内,宫女们垂手侍在珠帘之外。珠帘之内传来阵阵轻缓的水声。 殿内偌大,寂寥无人,整个懿玉宫上方垂下的长长红绸漫天飘零着,像是一场盛大的舞蹈。 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于无聊,两个宫女开始窃窃私语。 “最近长安内的事情……?”宫女小心翼翼开口。 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宫女点点头,“我也听说了,最近不太平,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年轻一点的宫女面上挂着忧心,“那你说,我们还能好的了吗?” 年龄稍小的宫女面目朝着珠帘之内抬一抬,心里的恐惧被压了压,“那你说,里面的这位又该如何?” 宫女挑眉,这话明知故问。 小宫女眉目随即便生出几丝被比下去的幸灾乐祸的快意,轻快道,“我们大难之后尚能拼力一逃,这一位,可是插翅也难飞呀。” 另一宫女冷哼一下,“想当初贵妃娘娘艳压后宫,何其宠爱,如今先帝一走了之,这昔日的贵妃,也只有被发落到冷宫的份,还要被觊觎她的那些男人……” 忽然听得殿外兵器铿锵,随即夹卷着清新的空气流动了进来,卷起殿内红绸翩翩。 一个黑衣锦服的男子款款踱步而来,身姿颀长,面容俊秀,生着一双多情的狐狸眼。 两位宫女忙转身遥遥行礼,“文统领。” 她们对于刚才所 说的言论均是暗自心惊,脸上呈现出一种羞赧与不耻相融合的紧张神色。 她们心知肚明,文统领是为何而来。 谁能够想到,昔日万人敬仰的贵妃被囚于此地,成为了权臣手里的一只笼中鸟。 文羿升狭长的眼睛轻轻一挑,修长睫毛流转在俊美的面孔上,投下一叠浅浅光影。 尽管心中对文羿升嗤之以鼻,但宫女还是低下了头,暗暗红了脸。 直到绣着竹叶花纹的黑靴一动,宫女一惊,不禁抬起头来,“统领,娘娘在里面……” 文羿升负手掀起珠帘走了进去,只留下清冽的一串声音。 “不必惊动。” 珠帘的声响动,谢泠芝阖着眼倚在浴池边缘。 水汽氤氲的珠帘内静悄悄的,听见有人进来,谢泠芝却是一动未动,但是背对着他的一双眼睛,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文羿升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水中的女子。 殿内水汽氤氲,熏香袅袅,暖热的有点甜腻。 谢泠芝白皙的后背倚在浴池边,露出优美的蝴蝶骨,许是水汽暖热,她将一只胳膊搭在冰凉的浴池边沿,手指正好落在文羿升的视线里。 那只手修长,白皙,指甲没有留长,修剪的微微尖长,透着珍珠般粉润白皙的光彩。 文羿升垂下眼睫,静静地观赏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即跪在蒲团上,修长手指穿过女子顺滑乌黑的头发,慢条斯理地为她洗发。 谢泠芝如惊起的小兽一般离开浴池石壁,缩回了水中。 三千青丝被水打湿,有几缕蜷曲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像一只从水中蔓延出来的绝美海妖。 花瓣掩映在她周身,谢泠芝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神戒备地看着文羿升,那里面带着极致的惊恐。 文羿升从未发现端倪,相反,他早已被她这样的戒备反应稀松平常,他眉眼淡淡道,“是我吓到你了吗?” 谢泠芝垂下眼睛,紧紧地掐住手心,怕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再次涣散,却又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想起自己在先帝死后,她是怎么被柳湘茹折磨的,又是怎么阴差阳错之下落入到了文羿升的手里。 他将她软禁在了这里,对她做的种种恶性,她心里想想就一阵恶寒。 还有阿蘅,他如今怎么样了? 谢泠芝一阵恍惚,想起了刚才惊醒的迷梦,还有那一双肖似自己的一双桃花眼。 隐隐约约的记忆里,她好像记得他曾经来过这里,用那一双含泪带红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了一些话。 他说了什么呢? 谢泠芝黯然垂下眸,敛起眼底的忧心,见文羿升依旧坐在原地丝毫未动,索性从浴池起身,裹住白色浴袍,看也不看他,便往珠帘外走去。 文羿升眼神在她的身上长久地流连,目光一暗。 “娘娘,你的裙带掉了。” 他弯腰拾起谢泠芝遗漏的袍带,慢条细理地别在谢泠芝芊芊如瓮口的细腰上。 谢泠芝咬牙受着,刻意露出一截脆弱修长的脖颈。 文羿升见她乖觉,心中一荡,有意调笑,“娘娘在这懿玉宫里如此我行我素,若是来了坏人,娘娘也要一并视而不见吗?” 谢泠芝心中嗤笑,站在她眼前的人,才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坏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在这样一个压根萍水相逢的人手里。 她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么待她? 这样想着,谢泠芝回身攀住文羿升的肩膀,双手慢慢攀上他的脖颈,下一刻,她温香软玉的身体贴了过去,仿佛就要覆在他的身上。 文羿升微微后仰脊背,他不习惯与人亲昵,下意识的本能想推开,但是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她时,他生生停住,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感。 与此同时,谢泠芝修长的腿正暴露在袍带中,轻轻地缠上他的腿。 她周身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温热的呼吸不断撩拨他的耳畔。 “娘娘?”文羿升没有动作,只淡然垂眸看着谢泠芝,声音却哑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袖中的手指却是慢慢地蜷了起来。 谢泠芝心中发冷,柔软的娇躯却凑到了文羿升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多年来浸淫后宫,天生媚骨,对付男人手到拈来,况且此刻,她不得不拿出这样的手段。 谢泠芝葱管似的手点一下文羿升的胸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水洗过的美目澄澈如溪,又揉了丝酥人的柔媚,仿佛看透他的一切。 文羿升文羿升怔了一下,挟着她的腰,谢泠芝娇呼一声,顺势仿若无骨般跌近了文羿升的怀里。 胸口的吊坠冰凉的贴在她的肌肤上,那里藏着一枚细小的暗器,那是谢泠芝自小就戴在身上的东西。 先帝死后,她曾经想要随他而去,可是为了谢岐和衡哥,她生生地忍了下来。 以后在柳湘茹折磨她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想要自戕,都始终没有打开这一枚吊坠。 谢泠芝摸到吊坠,触开隐藏的暗扣,须臾间,一枚短小的银针便抵在了文羿升优美的脖颈。 眼中的柔媚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刺人的冷漠。 “文羿升,你去死吧!” 文羿升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便湮灭于眼底,到底是练家子,两下便钳制住了谢泠芝的攻击,再也不能让她前进一寸。 下一刻,吊坠被硬生生地被他徒手掰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娘娘,你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文羿升笑了笑,像是对待一个任性无知的孩子,缓缓道,“这汐颜药性强烈,除非有解药,否则无法清醒,我实在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谢泠芝自始至终,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谢泠芝冷冷看向文羿升,心里又绝望又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的,似乎清醒的时候更多了些。 “娘娘为何要对我生死相向?我实在是伤心。”见她又恢复了冷漠姿态,文羿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若不是我,娘娘如今早已香消玉殒,你实在是该感谢我才是啊。” 谢泠芝气的浑身发抖,“你这个混蛋……畜生!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文羿升挑了挑眉,“那你的孩子可怎么办呢?我们的天子,若是知道了他的母亲究竟是谁,他会怎么样呢?” 柳湘茹停下动作,花容失色。 是啊,她的衡哥儿,她怎么会忘了,她的孩子! 她颤抖着手指,哆嗦如筛糠。 “娘娘千金玉体,怎好伤损。”文羿升淡淡道,眼底却是爬上了冷意,“这等利器,还是臣替您收起来吧。” 说完之后,他收走了她的吊坠,抬起手来,又轻轻捂住了她的口鼻。 谢泠芝立刻感到了一股芳香的气味传入了肺腑,令她再次昏昏欲睡。 她心中大惊,拼命推搡起来,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突然间,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再次陷入到可怕的迷梦之中。 “我要杀了你……混蛋……” “娘娘,你累了,您需要休息了。” 文羿升抱着她,语气温柔的不像话。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不……不要……”谢泠芝喃喃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她的眸光渐渐涣散,“救我……阿蘅,快来救我……” 文羿升的唇角凝住了。 谢岐吗? 很可惜,他如今连自身都难保。 他抱住谢泠芝,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口,轻抚着她的秀发,缓缓道,“他不会来救你的,没有人来救你。” “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他低下头,像是怀抱着一块稀世珍宝,虔诚地亲吻着她的发顶,“我的贵妃娘娘。你只能待在我的身边,永远和我在一起。”。 上元节作为长安最盛大的节日,历来是长安繁华的象征。 经历了多年的洗劫与破坏,这座天子之城如今也要改头换面,在这一日重新焕发 出勃勃生机,尽显天朝风度。 街道上处处火树银花,千门万户张灯结彩,鳞次栉比的街巷里,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火红的灯笼,处处透着喜气洋洋。 在这一日,没有勾心斗角的权谋,没有忧心忡忡的战祸,每个人都仿佛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一场举国欢庆的盛宴之中。 谢岐身穿一身便服,抱臂坐在一边,看着身旁的玉昭。 恬静的女郎坐在马车里,双手规矩地搭在膝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外面,在起伏不定的轿帘里默默张望着,红唇微抿,忐忑中又带着隐隐藏不住的喜悦。 谢岐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有意思,不知不觉盯着看了很久。 眼前美丽的女郎一直侧着头,只留给他一张温柔动人的侧脸,明明心里十分欢喜,却又佯装乖巧,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这副模样,恍惚间又与五年前的她重合在了一起。 他微微一怔。 他猛地下令,令车夫停车,带着她下了马车。 玉昭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乖乖下了马车,下了马车之后,她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小声对他道,“……飞蘅,这样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玉昭的个子其实很修长,比起其他女子来说并不矮,但是站在人高马大的谢岐面前,还是显得十分娇小。 她低着头,对自己小声说话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回到了五年前。又让谢岐的心绪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 这是玉昭自从来到侯府之后的第一次出门,也是谢岐迄今为止,第一次带着她参加长安的上元节。 时隔了这么多年,她的周身还散发着宛若尚未出阁的闺秀女郎的气质,时间在她的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给他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谢岐低身看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鬼面,将其中一个小一点的鬼面戴在了她的脸上。 他弯下腰,动作十分温柔,指尖轻轻撩起她鬓边的一缕头发,将绳线小心地在她的后脑系好。 见她戴好了鬼面,他最后调整了一下弧度,直到鬼面完全将她的一张玉面遮住,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随即他抬起身,将另一张鬼面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竟然意外的气场贴合,显得身姿愈加颀长挺拔。 他拉起了她的手,“走吧。” 玉昭想要松开他的手,无果,只能无奈地随他去了,藏在鬼面的一张玉面渐渐泛起了红晕。 两人就在这人声鼎沸的人间烟火中并肩而行。 见到了周围这么多人,一直以来的阴影又隐隐展露了头角,就算是完美遮住了一张脸的鬼面也不能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 玉昭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她,不断试着想要松开他的手。 可惜身旁的男人紧握不放,脚步悠哉悠哉,高大的身形始终不离她左右。 玉昭默默咬唇,只得强忍下来。 他掌心的温度一遍一遍地传了过来,热热的,从掌心顺着血管,一寸寸地熨帖进了她的心脏。 周围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各自都沉浸在火树银花的视觉冲击之下,没有几人注意到她,而且她们的脸上,也都戴着形色各异的鬼面。 不知不觉间,玉昭的担忧慢慢消失了。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风景所吸引。 她看到街边各种摊贩在高声叫卖着,各自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令人眼花缭乱;一条龙的舞狮队烈烈摇曳在人群最中间,所到之处吸引无数人群簇拥,激起掌声不断;还有满街的酒楼红袖招,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随风飘荡,环肥燕瘦的女郎在酒楼上肆意嬉闹,偶尔对楼下经过的一两个没戴鬼面的俊美青年抛下一串香风花瓣,发出一阵娇笑;偶尔经过一两个杂耍之地,口吐火焰的异族男子大汗淋漓地结束之后,身边的中原男人端着铜盘,点头哈腰地去接围着的人群抛出的噼里啪啦响的铜板。 玉昭被眼前这一场盛景看的挪不开眼,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目不转睛地走了好一段路。 这是她从未设想过,也从未见识过的长安。 谢岐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身边的女郎并肩而行,感受到大手中的玉手再也没有挣扎的迹象,他脚步不停,脸上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嘴脸,一颗心却在砰砰直跳。 曾几何时,他曾心心念念着要带她来一趟上元节,到头来却并没有实现。 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 眼前的这一切,幸福的好似有些不真实。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的样子,牵着最心爱的姑娘,与她共赴上元佳节。 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 他强忍着微乱的心跳,一张俊面藏在目眦欲裂的鬼面之下,教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烧红的耳朵,和紧紧攥住不放的微微出汗的大手,昭示着他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如果可以,他多想让所有人都见证,他和她在一起。 天色越晚,灯光越亮,人群就越多了起来。玉昭被拥挤的人挤的有些手足无措,多亏了那一双紧紧握着她的手,犹如风浪中托着她稳稳不放的浮木,指引着她不断往前走。 让她莫名的心安。 两人走在街上,身穿便服,戴着鬼面,让人瞧不出身份,如同人群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对眷侣,尽管所有的一切并不显眼,可是男人高大威武,女郎纤浓有度,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欣赏的目光,暗暗遐想那一张鬼面之下的动人风景。 一旁的摊主注意两人很久了,趁着他们走上前来,大着胆子迎了上去,开始卖力推销起自己的货物,“这位郎君,一看就是陪自己家的小娘子出来逛的吧?给娘子买一只簪子吧,我这里漂亮的叻,长安城里最新最全的货都在我这里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这没有的,您来赏个眼看一看?” 玉昭听到摊主的话,下意识红了脸,庆幸自己幸好是戴了鬼面,急忙解释,“我们不是……” “哎哟,小娘子何必不好意思?”摊主见玉昭如此反应,想起他们刚才还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以为她只是脸皮薄,更加揶揄起来,“您和这位郎君郎才女貌,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在是羡煞旁人,小娘子您何必自谦,还不紧着上些心,好好攥住这位郎君的心,别让他被别的女郎拢住了,咱家这里好看的首饰有的是,小娘子快来看一看。” 他可没有夸大其词,谢岐就算戴了一张鬼面,但是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行走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冷峻气场,和周围的人无形地隔了一道屏障,还是吸引了很多女郎们的侧目和窃窃私语。 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全,看玉昭的男人也一点不少。 谢岐知道这是这些货郎们一贯的招客手段,不以为然,根本就不感兴趣,可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玉昭此刻与之的对弈。 她正摇着头,反驳的声音有些为难,又沾染着藏不住的羞赧。他能够想象得到,那一张鬼面之下,该是怎样一副令人浮想联翩的红晕丹霞。 这样一想,当初为了避开各方耳目,命人提前准备好的鬼面,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她的动人风姿,只有他能够观赏。 鬼面下的薄唇微微一翘,鬼神神差之下,他开口附和起了摊主,“店家说的对。”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转身,弯下腰,低下头去,慢慢凑到她的面前,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昭昭,你再不抓紧时间拢住我,我若是被别的女郎抢走了,该如何是好?” 声音轻柔、低缓,又透着无限的暧昧。 随后,不顾玉昭是何反应,他直起身,径自走向了摊子,视线流连在整齐摆放着的一众首饰上面。 谢岐虽然不懂这些女子之物,但是鉴赏水平还是有的,一眼望 去便知这些首饰均是些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微微皱起眉头,觉得摊主颇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但他不知怎么的,想起摊主刚刚说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些字眼,又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如果这样能够换来她一笑,他可以不去计较这些细节。 他这样想着,目光一顿,从琳琅满目的一堆首饰里抽出了一支素净的木簪,侧身,轻轻放在了她的眼前,“……这个,喜欢吗?” 玉昭还没有从他刚刚的话里回过神来,闻言一怔,耳尖更是红的彻底,摇着头不肯接受,脱口而出的侯爷两个字被生生咽了下去。 “侯、飞蘅,我不……” 谢岐没有理她,将木簪放在她的头上比划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将它递给一旁的摊主,淡淡道,“包起来吧。” 摊主没想到自己舌灿莲花的一大通马屁,换来的却是男人选了一个最不值钱的木簪,不禁心里大失所望。腹诽眼前的男人明明看上去像个贵人模样,没想到出手却是如此小气,暗暗为刚才刺激女郎奉承男人的行为感到后悔。 直到谢岐随手丢给了他一锭银子,摊主这才重新笑逐颜开,立刻又笑的跟朵花似的,动作极快地利索包好木簪,殷勤地递到了谢岐手上,点头哈腰道,“这位郎君,您慢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81章(修)主动吻上 玉昭跟着谢岐继续往前走,手中不知不觉便多了一个装着木簪的木盒包裹。 凭空收了这样一份意味不明的礼物,她的心里觉得怪怪的。 拒绝,不好开口;就这样收下,又显得太暧昧了。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何止是此时此刻,这阵子的谢岐就像是整个人变了性一样,令她时不时感到无所适从。 玉昭慢吞吞地走在街上,视线动不动飘向走在前面,步伐稳妥的高大背影,神色怔怔。 周围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不断经过她的眼前,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放在她们的身上,看着一对对眷侣间相对而视的笑容…… 远远又走过来一对夫妻,丈夫抱着三四岁大的孩子,旁边跟着挽着他的手臂的美丽妻子,丈夫一边抱着孩子,一边低头笑眯眯地在跟妻子不知道说着什么,神色温柔,三口之家看上去十分恩爱。 至少在玉昭的眼中是这样。 她忍不住被吸引,盯着三个人看了很久。直到那个美丽妻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表情一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她和善地点了点头,她身边的丈夫注意到了自己小妻子的动作,目光也随即落到了她的身上,也是对她点了点头,一笑而过。 两人的神色里,都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玉昭却是后知后觉察觉到了自己刚才近乎于无礼的行为,有些微微脸热,也对她们点了点头。 妻子看着玉昭,透过鬼面她看不见她的真实面目,但是似乎也通过了鬼面之外发现了什么端倪,仰头跟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话,丈夫于是又重新看了过来,这次不仅看了她,还看向了走在她前面的谢岐一眼,眼中多了一丝揶揄的意味。 玉昭微微一怔,也跟着看向谢岐,然后注意到了自己被他紧紧攥着的手上,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观赏别人,殊不知,原来自己和谢岐也沦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怪不得……刚才那个摊主…… 玉昭咬了咬唇。 与一家三口路过之后,行至几步,两人又路过了一处杂耍摊子。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在变着戏法,稀稀落落的叫好声里,激起了玉昭一些久远的回忆。 命运真的很神奇,五年前,她唯一一次跟着王家参加上元节,险些落入了胡人之手,最后就是被从天而降的谢岐所救;而五年后,她还是与谢岐站在一起,行走在这万家灯火之中。 好似她们从未分开过。 “飞蘅。”她突然叫住他。 谢岐转身,看向她。 “怎么了?” 玉昭站在原地,透过鬼面静静看着他。 戴着的鬼面很好地掩盖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她们此刻的目光是毫无避讳地交织在一起的。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道 “我们去放河灯吧。”。 河道边已经站满了人,细碎的嬉笑声透过繁星的夜色,交织在如梦如幻的长夜里。 整条长桥边缘都挂满了亮闪闪的东西,犹如一条发光的长龙,而在桥下面,处处可见三三两两飘在河流上的莲花灯,虔诚的女郎跪在河边许愿,望着倾注着她香甜美梦的莲花灯随着水流越飘越远,注视好一会,这才纷纷依依不舍地离去。 玉昭如同河边最为普通虔诚的一位女郎,跪在河边,轻轻放下一盏莲花灯,看着它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越飘越远。 一愿国泰民安,永无战乱; 二愿逝者长眠,九泉之下享安宁; 三愿…… 她双手合十,将目光悄悄望向一旁的谢岐。 颀长的男人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推了一下莲花灯,那一盏莲花灯便如同上了发条一样,极快地卷入到了水流旋涡之中,与她的莲花灯互相追逐。 男人尽管戴着鬼面,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的肃杀气质还是没有办法与此刻安宁放灯的河边融为一体,他的气质决定了他做不出这种小女生的行为,可是他还是陪着她一起来了。 玉昭望着他映在璀璨灯河的颀长身影,在心里默默道。 愿他宏图得报,顺遂平安。 谢岐则是推下莲花灯,直起身,在点点繁星下看着渐渐远去的莲花灯。 他的愿望很简单: 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其实他并不需要祈愿,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的神明…… “啪嗒”一声。 柳湘茹手里的杯盏摔了个粉碎。 柳湘茹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上一刻还在言笑晏晏的美艳的脸上,下一刻便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宫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魂飞魄散地纷纷跪到了地上,磕头如捣蒜。但是已经没有用了,柳湘茹的脸上已经缓缓流下了血泪,像一副美艳绝伦又带着渗人的阴森画卷。 “太后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宫女们哭天抢地,那个亲自为她递来滋补汤药的宫女吓得面如土色,已经预测到了自己生命即将要迎来终结的结局。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拼命的哭喊着解释,但是也已经无济于事。 柳湘茹当然知道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不可能胆大包天的想要害他,但是她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了。她的嘴艰难的张阖着,如玫瑰花瓣娇艳的红唇,几乎是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柳湘茹百思不得其解,自她大权掌握之后,所有的臣子皆扶手贴耳,就算是不听话的几个反骨,也不可能现在就先发制人,如此的胆大包天。 到底是谁呢? 她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摔在地上的红色汤药上。 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她仿佛想到了很多忽略的事情。 那是宫女们每日为她熬制的滋补汤药,工艺十分复杂,甚至还要用到一些不可言说的孩童圣女的鲜血,是文羿升遍寻了海内外的奇诡毒手,才得到的来之不易的方子。 与她越来越僵硬的身子截然不同的是,柳湘茹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 是这样啊。 她缓缓苦笑了一声,鲜血从翘起的唇角流了下来,格外的触目惊心,有一种异常的凄美。 许是她痛极的缘故,这个时候,她竟然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一名锦衣男子不知何时,正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冷冷地睥睨着她,俊秀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 果然是文羿升。 柳湘茹身子不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所有出现在猜测里的一切,随着文羿升的冷冷一瞥,最终尘埃落定。 “太后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文羿升屏退了欲 要过来的宫女,看着她一步步艰难地爬着来到他身边,语气就像是在讨论天气一般轻松。 “文羿升,你为什么!”柳湘茹的嘴角上尚有鲜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羿升盯着柳湘茹嘴角的血看了一会,面无表情,目光复又移开,“殿下,臣来送你最后一程。” 柳湘茹觉得可笑,又觉得心间钝痛,“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吗?” “对,”文羿升道,“全部都是假的,我的太后殿下。” 柳湘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和从前的他是同一个人。 “为了这一刻,你根本不懂我付出了什么。”文羿升走过去,俯下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要怪就怪你目光短浅,识人不清,如果你不是太过自负,也不会有这么一天。” 柳湘茹面孔惊恐,下颌被他毫不留情的力道捏的就要撕裂,她的眼中带着滔天的恨意,看着文羿升,“没有我,何来你的今天!忘恩负义之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文羿升冷冷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慢悠悠道,“太后殿下,您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啊。” “你成为太后之后,利欲熏心,大权在握,想用链子捆住所有人,让天下所有人都供你驱策支使,我只不过是你手里杀人最快的刀,你不过是把我看做一条狗而已,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努力,难道我还会感激你吗?” “我其实不应该这么简单就结果了你,但是你如今非死不可。”他缓缓道,“我应该把你用她身上的手段都一遍遍地还回来,让你也品尝一下她经历的滋味。” “你……”柳湘茹敏感地知道了他所说的她是谁,“你果然……” 曾经的蛛丝马迹一幕幕浮现,所有的怀疑,一切的不安都不再是梦。 文羿升微微一笑,十足的斯文体面,“太后殿下,你不是想要一辈子都要比得过她吗?你想听实话吗?在看我的眼里,你连她的一根手指也不配。” 柳湘茹心神大震,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自诩聪明一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顶点。 她将所有人都拿捏在自己的手里,就算是高傲如谢岐,也不得不对她俯首帖耳,她以为抓住了所有人的把柄,自己就能为所欲为,殊不知原来还有一条看不见的影子,一直窥视在自己的背后,趁自己放松警惕的时候,带给自己致命一击。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死。 为什么他却能对自己这么狠心呢? 是为了那个贱人吗? 原来,他竟是这般在意那个贱人。 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第一次为她向她求情的时候吗? 难道在与她欢好的时候,他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人吗? 他们两个,也像她们这般亲密无间过吗? 那个女人,为什么她已经困于冷宫,憔悴不堪,却还是有这么多裙下之臣为她扑汤蹈火。 她想不通,然而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再想了,因为她的大脑正在逐渐地停滞混沌。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实意的与她站在一条线上,和她想要利用他一样的是,他也在利用她。 她早就该知道的,他是一条藏着牙的毒蛇,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想要效忠她。 原来他自始至终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智慧,也低估了他的演技。 所以如今的自己,是要死了吗? 她太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间到底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清楚。 天子羽翼未丰,为她所用,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就算他日后渐渐长大,想要大权独揽,她也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将天子提前扼杀在摇篮里,再重新找一个乖巧懂事的傀儡上位。 至于那些看自己不顺眼的臣子,她也会在这些年里一个一个找些理由将他们全杀了,这样过去几年之后,想必在她的肃清统治之下,朝廷里只剩下唯她是命的一群忠臣。 甚至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成为一代千古女帝,受万人敬仰。 她单枪匹马,殚精竭虑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大好的河山还在等着她开疆拓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国家财富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她可以轻松将文羿升捏碎掌中,让他仔仔细细品尝背叛自己的痛苦,甚至连谢泠芝那个贱人,她都还没有送她最后一程,她的这些宏图都还没有一一实现,就要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吗? 她实在不甘心。 与不公的命运斗了这么多年,她差一点就要胜过它,却还是倒在了黎明的前夜。 “太后殿下还是安息吧,如今宫里宫外已全部都是我的人,这还多亏了您赐予我的禁军统领的职位,这个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柳湘茹满心怨恨地这样想着,撑着最后一口气,凄厉地笑了起来,“文羿升,你以为你赢了吗?就算是我死了,仅凭你,又能如何控制住这个局面,谢岐他不会听命于你,一定会与你不死不休,还有谢泠芝,等她有一天恢复了神志,你觉得她想起你对她做过的一切,她就不会恨你吗,恨到想要杀了你吗?” 她欣赏着文羿升一瞬间僵住的表情,癫狂的大笑道,“文羿升,我等着你,你会带着弑杀太后的诅咒,死后受无间炼狱的惩罚,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在最后的不甘之下,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结束了自己年轻华美的生命…… 那夜之后,玉昭重新回到了轩阳侯府。 日子再次回归到了以前,说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是她还是暗暗察觉出了这点微妙的不同: 一开始看见轩阳侯府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抵触,然而现在,她竟然没有了那么多的感觉,与之前的心境再不一样,这种渐渐熟悉之后的自然令她暗暗心惊。 玉昭心情复杂,一边努力地想要抵抗这种心绪,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沦陷其中,更加不想要见到谢岐,而谢岐也如她所愿。 身体恢复之后,他重新开始上朝,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玉昭虽然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去,却也能够感受的到,谢岐待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有的时候,他一天都不回来,从早忙到晚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而有的时候,则是一天不出府,但是府里会断断续续过来很多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像是即将商量着什么重要的事。 但雷打不动的是,无论谢岐忙到多晚,都会悄悄地过来看她一眼。 每次玉昭从床上醒过来,便会在春华为她梳妆绾发时,收到她仿若不经意间提起的侯爷昨夜又过来探望的消息。 无非就是问她今天的胃口怎么样,吃的如何,睡的如何,琐碎到连屋子里的炭火够不够用,他都要亲自关怀一遍。 有一次,她夜里睡不着,偶尔起床去外面倒水喝,便看到外面定定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就站在院子里,不进来,也不离去,高大的黑色影子一动不动,直直地朝着寝室的方向,清冷的月下显得十分萧瑟,又莫名有些寂寥。 玉昭生怕被他看到,连水都没喝,做贼心虚一般立刻躲了起来。 之后每当想起这个瞬间,她的心脏都忍不住狂跳。 最怕这种平时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突然一反常态的细细碎碎的关心,就像是一把温柔的手,正在一点一点地编织将她困在其中的羽笼。 玉昭觉得惶恐,又无可奈何。 她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某一天,一个意外从天而至,犹如平静的湖水再次被打破,迅速泛起了一池涟漪。 ——上元节五天之后,太后柳湘茹,猝死在寝殿之中…… 消息在长安迅速扩散,整个长安从上元佳节的迷梦中惊醒,再次陷入到了恐慌之中。 一夜之内,轩阳侯府亦风声鹤唳,连丫鬟小厮们的脸上 都布满了一片愁云,纷纷开启了戒备模式。 每个人都对政治的前景不甚明朗,但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名的压力。 这里面包括玉昭。 玉昭开始失眠,茶饭不思,她待在庭院里,不断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慌乱的议论声。 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每个人的心间上。 五天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亲自熬了粳米鸭肉粥,端着托盘,主动离开了自己的院子,去往了谢岐的书房。 “侯爷现在还在议事,请娘子稍候。”书房外,侍卫看到是她,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禀,但也没有赶她走,而是对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有劳了。”玉昭柔声道,便站在了一旁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良久,书房的门被人轰然推开,欧阳瑾和周平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他们都第一时间看到了玉昭。 周平面无表情,欧阳瑾则是好奇地咦了一声,一洗刚才的心事重重,对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您可以进去了。”侍卫又来通禀。 玉昭收回看着两人背影的目光,端着托盘,慢慢走进了书房。 谢岐坐在窗前,低着头,正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听到脚步声,他立即抬起头,眉间还在皱着,拧成了一个疙瘩,面色阴沉烦躁,瞧着有些凶气。 玉昭就这样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亲眼目睹了眼前的男人在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刻,目光从冷淡的戒备转瞬之间转换成了欣喜的柔情。下一刻,他起身。 玉昭怔了怔,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谢岐走过来,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受宠若惊。 玉昭抿了抿唇,撇弃掉心中的那股子羞赧古怪,跟着他走向了书桌旁,停下,轻声道,“……我来看看你。” “你还没用饭吧?我……做了一些粥。”她道。 听到这话,谢岐的眼睛又亮了亮,“这是你亲手做的?” 玉昭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饿了,我刚才就饿了!”谢岐急忙道,说罢立刻端起了托盘里的鸭肉粥,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拿起勺子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消片刻碗里的粥就见了底。 谢岐端着空碗,看了她一眼,问道,“还有吗?” 玉昭点了点头,“……还有,我再去给你盛。” “别!”见玉昭转身就要走,谢岐心中一急,立刻伸手拽她,随即一愣,又松开了她的手,讪讪道,“别走……这些活让下人去就好了,你在这里再陪我一会儿。” 玉昭于是顺从地停下,任由他就这样攥着自己的手,没有拒绝。 “我最近有些忙,没有空去看你。”谢岐攥住她柔若无物的手,根本就舍不得放开,常年厚茧的大手缓缓地剐蹭着她的手背,轻柔的一下一下,“……昭昭,最近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玉昭小声道,一颗心又开始不平静,想到接下来要问的话,她神色一凝,顿了顿,道,“侯爷呢,你最近还好吗?” 谢岐想起最近一桩接一桩的烦心事,脸色沉下去,心中烦躁异常,可是面对她的温柔关怀,又不忍心对她说实话,只能强颜欢笑,淡淡道,“……我也还好。” “真的吗?” 玉昭却是不信他的违心之言,抬起脸看向他,像是看透进他的心里去。 “……飞蘅,你真的没事吗?” 太后死了,对于各方势力都是一个滔天巨浪。 她久居深宅,根本不知道谢岐今后的处境会如何。可是无疑的是,从此之后,他绝对不会独善其身。 也许他,就是旋涡本身。 ——他会死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这些天压在她心头的烦乱根本变得不值一提。还有什么比他的命更加重要的事情? 玉昭心中一紧,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玉手忍不住抓住了他的箭袖,“……飞蘅,你会死吗?” 谢岐动容地盯着她的美目,这一瞬间,他什么谎话也说不出口了。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只能低低地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呢? 你希望我死吗? 我死了,你是否就觉得解脱了呢? 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但是现在,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心中染上片片苦涩,然而,下一刻,一个柔软的怀抱猛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别死!”玉昭紧紧抱着他,涩声道,“飞蘅,不要死!” “我不能……” 幽香的娇躯毫无防备地就这样扑到了自己怀中,一瞬间,谢岐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愣了好一会,才渐渐回过神来,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他低下头,不断亲吻着她的发顶,哑声道,“昭昭……我答应你,绝不会轻易死去。” “不!”没想到一贯温软的玉昭,却难得展露出了强硬的一面。 她抬起头,眼中隐隐晶光闪烁,“我要你答应我,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昭昭……” “你答应我!” 谢岐用力捧着她的脸,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澎湃,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等我,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玉昭紧紧地回视着他,始终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这些年来困于其中的,何止是他一个人。 还有她啊。 从始至终,她早该承认的,早该看清的,一颗心啊。 玉昭闭上了眼,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过不了多久,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心。 她仰起脸,主动吻上了他。 第82章 第82章(修)昭昭,我忍了好久…… 谢岐一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飞快地伸出大手,有力地揽住她盈盈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其紧紧地嵌入到了自己的怀里,随即低下头,唇上微微施力,加深了这个吻。 四片唇瓣紧紧相贴,一瞬间点燃了灰烬中的火焰,所有人都忘记了言语。 只有身体本能地缠绕相依,成为了唯一能够继续做下去的事情,每个人似乎都要从彼此的身上汲取所有的温暖,再榨取的一点不剩。 谁也没有想要停下来。 谢岐一边一下一下地吻着柔软的朱唇,一边单臂抱起佳人,几步走向书桌旁,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挥掉了书桌上的东西,呼啦啦的声音一瞬间响起,砚台文件窸窸窣窣摔在了地上,零落了一地。 坚实的双臂挽着两条修长玉腿,将她轻轻放在了桌上,自己也紧随其后地贴了上去,继续着未尽的流程。 巨大的声响让玉昭终于在这个时候猛然惊醒,害怕会引来其他的人,连忙推搡起男人火热的胸膛,骨子里的羞赧令她小声制止道,“飞蘅……别……有人……” 谢岐猛地停下,额角隐忍出一根青筋,从温香软玉的身上极不情愿地缓缓抽身,快步出了门,驱散掉了候在外面的所有下人,告诫她们谁也不能进来打扰。 玉昭听到他扬声嘱咐的声音,闭上眼睛,羞得满面红云。 很快,还没等她缓过来,谢岐再次去而复返,她听到门扉被人关掉的动静,缓缓地抬起了头。 高大的男人关上了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犹如蛰伏在密林中的猎豹,黑亮的吓人。 玉昭迎着他的视线,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可惜男人并没有给她太多犹豫和逃避的机会,几乎是一瞬间,他几步重新来到了她的面前,再次俯下身来,抱住了她。 天知道他究竟是隐忍了多久,这些日子都是怎么孤枕难眠地熬过来的。谢岐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因为激动而微微使了一份力,指尖不断摩挲着手腕上温润细腻的玉镯,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连结。 如今她自己落到 了他的手里,由不得她再推三阻四。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继续下去。 高挺的鼻梁凑到她的脸颊,感受着令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亢奋上头的,若有若无的体温幽香,瘾君子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另一边慢慢攥着她的手,将她缓缓引领到了自己的腰间。 皮带上冰冷华丽的宝石,令玉昭的指尖一阵瑟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可是男人的力道虽然温柔却是丝毫不容抗拒,而她蛊惑了一般深深看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睛,整个灵魂仿佛也在其中沉溺。 “昭昭……” “昭昭……” 他不断地吻着她的眼睛和唇,箭在弦上的一滴汗缓缓地从额角淌了下来,滴在了她挺秀的鼻尖。 “我忍了好久……实在是……” 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的很。 玉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听到他此刻隐忍的声音,仿佛饱受了许多看不见摸不清的苦难,心里就不知不觉软的一塌糊涂,开口打断他的想法,一次一次地消磨下去,直至不再坚定。 她看着他晶亮暗沉的眼睛,似乎从里面汲取到了无形的力量,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她心中再次升起了一股一腔孤勇的勇敢。 玉昭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玉手轻柔动作,缓缓地抽走了他的腰带。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此时此刻的动作,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谢岐亦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不忍心打扰她,此刻的她是这样的圣洁和美丽,美的令他心惊。 沉重的腰带落到地上,一声闷响似乎终于开启了什么机关,两个人都颤了一下。随即,眼神都沉了沉。 谢岐急促地呼吸了一口,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个低头就深吻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吻又急又快,抛去了所有浅尝辄止的过程,一下子就深入其中,撬开了她的齿关,原始到了狂野。 他的其他动作也是快的令人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来得及脱下上身,便一个急躁地挺腰,接着便猛地停住。 玉昭皱眉,轻轻叮咛一声。 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可是事到如今,她还是适应不了这种深刻的程度。 谢岐一动不动,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下,顺着他性感的喉结和锁骨低落下来,再滴到她的胸前,与她的混在一起。 他的双臂撑在她的头顶,看上去十分难耐,但似乎在温柔地等待着她的适应,生生地停下,过了许久,才缓缓继续了下去。 两人的汗水很快浸湿在了一起。 但是谁也没有喊停。 也许他们都知道,彼此等待这种水乳交融的深入,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男人遒劲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犹如做好了当她风浪中永远的避风港的准备,他愿意将她的一颗心都剖给她,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热血都传给她,他的心意能否传给她一丝一毫,如果她肯接受他的心意哪怕是一点,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昭昭……昭昭……”劲瘦的腰身一下一下地凿着,一下重似一下,恨不得将一把子力气全部灌给她,毫无顾虑,毫不保留。 谢岐感觉自己这二十余年里,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跋涉着,他的脚步踏在目之所及一片偌大的荒漠里,他不能停,因为身后就是无尽的风沙,他只能身不由已、不知道前路为何的,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着。 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帮助他走出这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而忽的有一天,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片绿洲。 他一下子卸了力,跪在脚下的沙子里。终于到了此刻,他才幡然领悟,自己一直以来究竟背负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原来他已经很累了,累的连往前迈出一个脚步都是一种折磨。他望着绿洲的方向,流下了眼泪。 他明白了,她就是他的绿洲,是他此生唯一可去的目的地。 除了她,他无处可去。 他的所有跋涉和努力,也许就是为了,能够见到她…… 再次醒来之后,玉昭忍着酸胀的身子,缓缓坐起身,望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帷幔床榻,仿佛昨天夜里只是一场酣畅的欢梦。 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人,帐中也没有了熟悉的沉香气息。 她慢慢起身,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寝室,云晓雨歇后的一张玉面已经恢复了匀净白皙,上面还带着深陷于其中的懵懂迷惘,慢慢发起了呆。 一转头,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男人站在窗边,高大的背影整个沉浸在曦光之中,形单影只。 他的背影总是带着强大与从容,仿佛永远不会给人以孤寂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玉昭却似乎感受到了男人的背影传导过来的伤心与落寞。 她微微一怔。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他却在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然而她的动静,他还是听到了,他转过头,看向了她,于是肉眼可见的,男人心事重重的目光在接近她的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如同春雨化冰。 “你醒了?” 他的目光变得柔情下去,仿佛刚才她看到的关于他的孤寂与落寞,只是一种错觉。 玉昭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起来。 昨夜她的一腔孤勇造就了放纵的一夜,然而此刻清醒过来,她突然又开始不敢面对他。 她微微垂下眼睛,头侧向一边,不去看他,香腮微微绯红。 然而这一幕落到了谢岐的眼里,无疑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春睡图,他又想起美人昨夜那令他爱不释手的冰肌玉骨,和那几乎让他一瞬间闻到便疯狂上瘾的淡淡幽香。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心中的那一股子悸动又开始朝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发痒。 他咳了咳,遏制住了身体本能的冲动,佯装平静地走向她,坐了下来,伸出大手,扶了扶她的脊背,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再陪你睡一会吧,昨夜你累坏了吧。”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玉昭立刻便烧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抬起一双美目,似怒含嗔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十足的幽怨。 谢岐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心间被这一眼勾的像吃了蜜糖一般甜,情不自禁又低下头亲了亲她柔软的香腮。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微笑的唇角印在她的唇上,似有若无地触着,空气中有一种绵密的悸动。 玉昭佯装正色地推开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忍不住问道,“飞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其实早就明白的,他重伤未愈这些天,就已经是一个危险的讯号,或许退一万步,从他们回到长安之后,他们便成了众矢之的。 她察觉到自己问完之后,谢岐的动作微微停了一停。 他平静道,“没什么。” 玉昭静静盯着他。 谢岐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像是一汪幽不见底的深蓝,此刻带着忧愁,还夹杂着关心的询问,里面绽放着璀璨的星星。而此时的他亦发现,他无法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 突然之间,他生出一股冲动。 那折磨他已久的诸多事情,他突然想要倾诉给她听。 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她有这种权利知道一切。 这样想着,谢岐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腰肢,将她更加的贴近于他。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昭,我现在遇到了一个无法两全的选择,如果向前一步,我或许会背负一世的骂名,甚至会害死更多的人。” 他低着头,静静地凝视着她,如果是他自己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他毫无怨言,想必他的家人,也会有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觉悟。但是他此刻却不能这样做。 “昭昭,”他坚定地看着她,涩声道,“如果我有一天会死去,你该怎么做?” 玉昭震惊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谢岐有些如梦初醒,后悔自己讲了这么多,立马道,“抱歉,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 是他强行将她拉入了他的人生里,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抛给她?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他苦笑一声,道,“昭昭,你以前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混蛋。” “是我不对。以前我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一切,也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就妄图想让你抛弃一切嫁给我,而现在,我还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就又强行的将你拉入到我的身边。” “我就是一个混蛋。” 玉昭紧紧地看着他,从他的言语里仿佛品味出了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今后的路,我自己也看不清楚,”谢岐缓缓道,“从明天起,我会派人送你离开,让你远远地离开长安,离开我。” “我们之前的约定依旧做数。” 从今往后,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若 是放到以前,他拼死也不会放开她的手,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她的爱,原来近在眼前。 只是他一直没有看见而已。 他已经得到了她的爱,就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其实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就很简单。 玉昭久久地沉默住了。 半晌后,她看着他,“你让我走?” 谢岐说不出话来,俊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为难之色,此时此刻,他必须要硬着头皮说出他根本就不想开口的话,“昭昭,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玉昭低下头,片刻后,她轻声道,“你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对吗?” 谢岐静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玉昭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你不会,”谢岐道,“但是有你在,我会分心。” 玉昭久久地不说话了,似是在思忖,又似是单纯的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 半晌后,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愿意离开。” 谢岐见她如此,心中突然又涌起一股更加难受的情绪,这种情绪持续的撕扯着他喘不上气来。 他低下头,拼命忍住那一股摧心裂肺的痛心,紧紧珉住了唇。 这是他期待的结果,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控制不住地摆出这幅样子?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缓缓攥紧了手,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表情缓和下来,然后笑着跟她说好,可是抬起眼时,那一双剪水秋眸正默默地看着他,满含忧虑。 “飞蘅,”玉昭轻轻道,“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一句话,打碎了他此刻所有的心理建设。 他盯着她,随即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我需要你。” 他的眼尾渐渐发红,“我需要你!” “不要离开我……”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你的心,怎么舍得就这样让你离开。 所以…… 所以…… 哪怕我卑劣如昔,哪怕我一败涂地,也请你,始终用这一双美丽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 昭昭,他心中苦笑,也许我真的是这天底下,最卑鄙的人了吧…… 谢岐痛苦地心想。 不过,如同一株疯长的小草,助长了他的熊熊野心。在这一刻,他的心意无比明晰。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她。 只要她肯陪伴在他身边,他就无往不利。 之后的每一步,他都只能赢,不能败…… 一夜过去,谢岐重新步入朝堂,开始主动搅动起长安的风云。 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势力全部将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长安,每个人仿佛都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的磅礴震动。而与渺小的人类相比,倒是伟大的长安无论经历多少变动,依旧还能涅槃重生。 因为一座城市能够失败推翻再重来,而人却不同。 人一旦选错了位置,便是永无翻身之地。 所以,每一道探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谢岐的身上,目光不一,既有对他除之而后快的恐惧,也有对他一往无前的期待。 他是一片最为璀璨的飞羽,扶摇直上,还是一落千丈,全部都是一个未知数,而羽毛的去留一旦有了结果,将会决定数以万计的命运。 谢岐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最终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后悔。 这个念头也许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只是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他始终都不敢迈出最后的一步。 然而到了现在,无论是赞誉,还是骂名,他都不想去在乎了。 也许是在与玉昭彻底敞开心扉之后,他才终于通过这个契机,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需要在乎这么多。 是的,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如果他能够明白当初父亲的用心;如果他没有急功冒进选择出征;如果他能真正理解阿姐入宫的用意;如果他能够直接娶了玉昭。 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对于过去,他不予置评,但是现在,他可以自己掌握。 他不再是二十岁时的谢家三郎了,他已经有了成为谢家家主的担当,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有了誓死效忠于他的数万部下,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爱人。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期望和责任,他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他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感觉到累了。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他都会去坦然接受,付出他的一切…… 太后薨了,天子年纪尚小,难以支撑,群龙无首,朝廷再次陷入乱局。 文羿升趁乱上位,彻底撕开了他狼子野心的面具,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人揽下所有的决策大权,将满朝文武把在手中,俨然成为了摄政王一般的存在。 他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叛乱罪逮捕谢岐以及谢家军,斩杀谢岐,将谢家军收归朝廷。 谢岐拒不领旨,拒交兵符。 朝廷俨然成为一盘散沙,虽然尽数归文羿升掌握,但一部分士族和崇尚天子威严的老臣,心里还是隐隐向着谢家的,因此保持中立,并没有屈从于文翌升的淫威,并对他的权威产生质疑。 两家就谢岐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谁也不肯说服谁。 文翌升上位后不久,不顾位置还未坐稳,便等不得开始了强硬的排他手段,大肆笼络朝中重臣,预谋诛杀异己,以达到自己威慑镇压的作用。 长安惶惶不可终日。 谢岐在这个时候仍是未有动作。 无人在意的角落,后宫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火。 起因好像是慈宁殿里的一位宫女不满太后生前所为,蓄意报复所致。 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后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等到火势彻底被控制下来的时候,太后所在的慈宁殿已经被付之一炬。 同时被毁掉的,还有容贵妃所在的翊玉宫。 文翌升根本没有管慈宁殿,失火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命人去翊玉宫灭火,甚至不惜亲自前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翊玉宫的火势不知怎么的比慈宁殿的还要大,等到彻底灭下火的时候,翊玉宫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据在场的禁军和宫人们回想,当时的文翌升挣脱禁军的阻拦,一个人跑进摇摇欲坠的翊玉宫,不顾坍塌的危险,亲自将几具遗留的尸骨拖了出来,最后看着地上几具焦黑的根本认不出来的女性尸骨,咬牙切齿,又哭又笑,模样十分疯癫可怕。 火灾之后,文翌升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没有选择拨出内库的钱来修葺象征着太后威严的慈宁殿,反而将烧毁的翊玉宫重新修葺,甚至大兴土木,规格更盛从前,并且迟迟没有将疑似谢泠芝的尸身下葬,送入皇家陵墓。 此离经叛道的举动愈加引起朝野震动,中立派更加不满,心中的天平纷纷朝谢岐一方倒戈,文翌升的伐谢大计困难重重。 更加令他糟心的是,在这个紧要的时刻,谢岐终于有所表态,起兵造反,公然开始与他叫板。 文翌升搬出了天子诏令,强力派兵镇压,但他却已经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了。长安在这段时间一桩接着一桩的经历之下,很多人包括大臣们私底下,都开始对这个积弱的朝廷重新审视起来。 朝廷自先帝逝世之前,就西有外敌,内有叛乱,已经再也不负昔日雄伟模样,一场陇西叛乱,差点就攻入了长安,打的朝廷不保,已经将上上下下的积弊展现的淋漓尽致。 天子年纪尚小,容易被奸佞控制,这样的朝廷,已经不能将其托付在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上,必须刮骨剜疮,壮士断腕,才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能坐上这个位置呢? 惠王乃天潢贵胄,皇室血亲,在血统上除了小天子外,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可是当初先帝一去,他 公然带兵叛乱,多次犯下屠城等滔天罪行,最后更是不顾手足情谊,将燕王一族血腥屠杀。 这样的人一旦称帝,必将会杀了小天子,成为更大的一个祸患。 那又能是谁呢? 众人纷纷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放在了谢岐的身上。 虽然当今百姓们都被蒙在鼓里,但是这些百官们都心知肚明,小天子不是太后的孩子,他的生母,乃是容妃谢泠芝。 而谢岐,是谢泠芝的亲弟弟。 谢岐有钱有权,又有数万谢家军坐镇,多次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又看似对朝廷忠贞不二的外戚,与其将摄政的权力交给文翌升,不如交给他。 可是,外戚权力一旦过大,就是颗不定时的炸弹,难保他不会起反心,欲要改朝换代。 仅凭这一点,他们又绝了这个心思。 他们纷纷打消了对谢岐的想法后,然而事情却再一次发生了转变。 惠王定居宁州,厉兵秣马,向朝廷宣战,剑指长安。 所有人再次慌了阵脚。 对于这样一个广厦将倾、即将面临着再一次战火侵袭的朝廷来说,一切似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83章 第83章背叛 长安的硝烟,终于在上元节之后,随着太后的猝死而燃起。 整个长安一时间浸入一片赤色火光之中。 玉昭成为所有惊慌不安的百姓中的其中一人,她的身边跟着谢岐派过来的一个心腹护卫,只能每日从他的嘴里打听外界的消息。 嘉月二十二日,谢岐于京郊大营点兵。 嘉月二十三日,文羿升假借天子之名,命禁军封锁长安。 长安危机四伏。 嘉月二十三日晚,谢岐率兵马攻入城门,然兵少将寡,未遂,屯兵京郊,与长安两两对峙。 嘉月三十五日,幽州兵变,宋行贞占领幽州,叶广陵身死,数万谢家军收入宋行贞囊中。 消息变得越来越严峻。玉昭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焦灼。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工夫再去惊愕宋行贞为何倒戈,尽管在她的心中,宋行贞对谢岐不可谓不忠贞不二,可是如山的事实此刻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宋行贞……他真的背叛谢岐了吗? 谢岐,难道不是他的恩人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谢岐当初的行为是放虎归山,那么他自己……如今又如何了? 他还安好吗? 玉昭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谢岐的安危。 伊人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逐渐憔悴下去,万幸的是还有另一个人陪着她,让她没有那么孤单。 上元节不久后,欧阳瑾追随谢岐之前,先来到了侯府,秘密将一位蒙面女子送到了玉昭身边。 那女子全身黑衣,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看起来神志似是有些不正常,虽是蒙面,却不掩国色天香,而且看的出来她对欧阳瑾十分信赖,听到他要将她留在这里,美人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一双美目迷惘忧愁,“小瑾子,你要去哪里?” 透过那双与谢岐肖似的优美桃花眼,玉昭好像隐隐明白了她的身份。 欧阳瑾对她的态度亦是截然不同,素日里油腔滑调的白面书生,在她的面前硬是变成了一个温柔沉稳的男人模样,不断地轻轻拍打着美人的背,“……别怕,这位是玉昭,接下来你就跟着她一起,听话好吗?” 美人不去看向玉昭,在她看来,欧阳瑾才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小瑾子,你不会丢下我吧?” 欧阳瑾差点被美人的哀哀低求惑的走不动路,他心里定是也十分不舍,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硬下心肠,道,“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一定会回来,但是现在情况危机,我会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要听这位姑娘的话,她……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之后,他抬头看向玉昭,清俊的脸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诚恳,“……玉昭姑娘,拜托了。” 玉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放心。” 只两个字,没有其他的言语,但却给了欧阳瑾最大的安心。他亦对他点点头。 玉昭的目光又移向一旁的谢泠芝。 美人紧紧依偎在欧阳瑾身边,花容失色,如同一只惊慌不安的小兽。 谢家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何等繁荣昌盛的世家大族,可是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了谢岐弱冠之年以一己之力支撑。 玉昭清楚,他能够咬牙坚持到现在,大部分也是因为,谢泠芝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念此及,她的目光柔和下去,朝她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姐姐,别怕,”她对她轻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欧阳瑾的尽力抚慰得到了效果,谢泠芝最终还是安安分分地留了下来,和玉昭待在一处。 欧阳瑾带她们出了侯府,将她们放在了一个陌生的宅子里,周围配了很多的带刀护卫,玉昭知道那是来自于谢岐的授意。 她们离开侯府不久,便传来了轩阳侯府被查封的消息,而距离谢岐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天。 欧阳瑾将谢岐在这五天里经历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跟她讲了讲,于是玉昭这才明白,谢岐此举的凶险程度。 往简单来说,谢岐这是不服收复兵权,奋起反抗。 往严重来说,他这就是举兵谋反,欲要改朝换代。 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个历朝历代,都是惊世骇俗的存在。 会被所有人群起而攻之。 成者王,败者死。 离开侯府时,玉昭将那尊白玉观音带走了,随身放在自己的身边。 她不能左右这个局面,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起床睁眼的第一刻,和临睡闭眼的最后一刻,望着床头的那尊白玉观音,祈祷谢岐能够平安无事。 而在这段时间里,也许是玉昭以及秋胧春华几人的友好态度令她将信将疑,谢泠芝虽对此仍有戒备,却也开始慢慢软化。 几天之后,她已经不再呈现出抵触态度。 春华为谢泠芝送饭归来,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模样,“姑娘,奴婢这次送饭,悄悄在廊下候了片刻,没想到那位很快便出来取了,这还是打到这里来的头一回呢!” 玉昭含笑点点头,仰头看着窗外的暖阳,暖煦的阳光让她微微眯了眯眼,“今日日光不错,不妨去将她请出来吧。” 谢泠芝苍白瘦削,玉昭初次观之,便知应是终年锁在深宫中不见天日的缘故,多晒一晒太阳,对身子也大有裨益。 玉昭的至亲亲人均不在世上,十几年来孑然一身,从未有过什么姐姐,与谢泠芝朝夕相处的这几天里,她寂寥不安的心亦是找到了一个寄托点。 谢泠芝是谢岐的亲姐姐,她们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有她好好地陪在自己身边,就仿佛远在京郊的谢岐也同样平安无恙似的。 日子一直这样平静地过着,玉昭心里这样想着,直到从护卫那里听到了宋行贞叛变的消息。 她平静的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谢泠芝偶尔会恢复清醒,她会与她一起站在廊下,平静地望着庭院里的梧桐树,问她,“你说,阿蘅会没事吗?” 与她相处了这些时日,玉昭已经对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接受习惯,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信他无事。” “他定会平安归来。” 这些天里,谢泠芝已经悉数得知了谢岐的过往,虽然玉昭娓娓道来,讲的云淡风轻,但是作为亲姐姐的她,却是被这其中的一言一字触目惊心,原来在她半人半鬼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弟弟竟是一个人付出了这么多。 而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给他拖后腿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当初决定入宫,就是为了给谢家谋求一个新的出路,然而到头来,自己蒙受奸人算计不说,连衡哥都…… 谢泠芝惨然地闭了闭眼,生生剜去心中对衡哥不合时宜的思念,后宫那个阴 森森的牢笼,她知道弟弟和欧阳瑾废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她从那里捞了出来,她不能再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他们添麻烦了。 还有眼前的这个姑娘…… 她望着玉昭。 谢泠芝对美貌早已司空见惯,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仍是给她十分惊艳的感觉,而且美貌并不是她的唯一特点,她的气质还十分出众,从容清幽,不争不抢,安静地站在那里,犹如清风自来,空谷幽兰。 这就是弟弟心仪的女子吗? 谢泠芝作为谢岐的姐姐,痛心他这几年为了谢家孤军奋战的艰辛,如同玉昭暗暗想要守护好她的心一般,她亦是如此。 她的弟弟她了解,不爱则已,一旦爱上,便是一根筋到底,她们谢家人仿佛骨子里就有天生的执拗,宁缺毋滥,但是一旦开窍,便是如蛇般紧咬不放。 欧阳瑾不知给她服了什么东西,谢泠芝这阵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想起曾经浑浑噩噩时经历的一切,她无数次痛苦的想去死,但最后都生生地忍住了。 谢岐这次起兵,是九死一生的奋力一搏,在这期间,任何波折变故都有可能会发生,她又怎么会在这个关头乱他的心? 何况,不见一面衡哥,她又怎么能安心赴死? 她只恨自己柔弱可欺,牵挂的东西太多,这才处处给了别人把柄,也成为了她亲近的人的致命软肋。她没什么能够为谢岐做的,只求他在前方殊死搏斗的时候,她在后方能够保护好他的意中人。 此生若是看到他得愿以偿,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就安心了。 事情也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谢岐和文羿升在京郊交战,打的如火如荼,朝堂之上一片乱麻,各方势力纷纷倒戈,双方旗鼓相当,僵持不下。 一想到那个比毒蛇还要阴险的小人,谢泠芝的心头便一阵恶寒,尤其是听到了从表面上看,甚至是文羿升隐隐占了上风的消息,她的心里便不断涌上不好的预感。 变故发生在半月之后,玉昭突然推开她的房门,玉面焦急,急急道要带她离开眼下的这个宅子,她心里也终于清楚了这不好预感的源头。 文羿升在长安的眼线无处不在,当初懿玉宫失火,自己联合欧阳瑾调虎离山的伎俩迟早会暴露,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定是不会放过自己。 谢泠芝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毫不犹豫地跟着玉昭匆匆离去,结果真的不出她所料,她们前脚随着护卫离开,后脚禁军的身影便出现在另一条巷道,俨然是朝她们的宅子匆匆而去。 谢泠芝心下一横,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对玉昭道,“这些人是冲我来的,我不能把你牵扯进去,等他们追上来的时候,你先走,不要管我。” 她的脑子已经渐渐开始陷入混沌,盯着玉昭此刻身上的衣裳,一时蹙眉,心生奇怪,想说些什么,又使劲摇了摇头,等她毫不容易赶走脑海里的这一波混沌之后,刚才的心思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怎么行?”玉昭自是不许,“谢岐拜托我照顾好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情到深处,她轻轻握着谢泠芝的手,自然道,“姐姐,你相信我。”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谢泠芝心下一阵触动。 恍惚中透过这张姣好的面孔,她仿佛看到了谢岐的影子。 她咬了咬唇,不再坚持。 玉昭见谢泠芝似是顺从了,心中一松,望着不远处没有发现他们分道扬镳的禁军身影,玉面又染上几分凝重,吩咐护卫,道,“沿着小道走,不要惊动旁人,我们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发现端倪,必定会追上来。” 言语间,她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冷静道,“我这里还有一处落脚点,应该安全,一会若是禁军追来,我会带几个人分开行动,你们几个人保护好娘娘,我们去目的地碰头。” 护卫身兼誓死守卫玉昭的指责,闻言不为所动,“侯爷吩咐过我等,必当寸步不离地守在姑娘身边。” “我从小便生活在长安城,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小道,”玉昭面不改色地扯谎,“你们人数太多,行动间反而会露出马脚,何况那位娘娘的身份,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她可是侯爷的亲姐姐,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你们交代的了吗?”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听从玉昭的建议,拨出大部分的人手保护在已经再次陷入迷幻的谢泠芝身边。而玉昭则是带着三两个护卫,从另一条小道上快速离开。 秋胧春华执意要跟随,玉昭无法,只能把她们两个人也带上。 秋胧一路跟在玉昭背后,看着玉昭身上的绛紫衣裙,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当接到护卫传来禁军来袭的消息时,玉昭反应冷静,立刻命令她们毁掉宅子里的东西,能毁多少毁多少,而她自己则是第一时间跑进了寝室,摇身换了一件衣裳。 身为服侍玉昭起居衣食的贴身丫鬟,秋胧记得很清楚,玉昭从没有穿过这个颜色的衣裙。 这件衣裙,明明是……谢泠芝的。 第84章 第84章小美人,好久不见 玉昭叮嘱护卫务必保护好谢泠芝后,便与谢泠芝分道扬镳。 她带着秋胧春华,并几个护卫,一路顺着另一条小道逃了出去。 她深知不能把所有目标放在一处的道理,想借助自己来降低谢泠芝的风险。如果禁军非要发现一伙人的话,不如就发现她好了。 谢泠芝被迷药摧残的神志不清,被禁军抓住了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但自己的话,多多少少还能有些转圜的余地吧。 玉昭对护卫说自己深谙小道,并不是胡扯,前些日子她与秋胧为了铺子满长安的转,对长安的一些地理位置颇有心得,她有一些自信不会被禁军轻易抓住。 再说这边的文羿升。他的疑心病本来就重,从那一场大火的悲痛欲绝走出来后,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他将懿玉宫里烧焦的尸体拖了出来,传大理寺仵作查验,结果发现根本就对不上号,听到了仵作的鉴定之后,文羿升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这是中了谢泠芝的调包计。 而谢泠芝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弱女子,这些年被变相地软禁在懿玉宫,身边连个心腹都没有,根本没有这般偷天换日的本事,而谁能在背后帮她狸猫换太子,还如此胆大包天到火烧后宫,只有与她息息相关的那个人做的出来。 对谢泠芝还活在人世的狂喜,大意之下被谢岐愚弄的愤恨……文羿升心中五味杂陈,逼迫天子下诏对谢岐进行讨伐,并且另一边疯了一样命人满长安城地搜找谢泠芝。 就算谢岐把谢泠芝从宫中带走,藏了起来,也绝对没有时间送到长安之外。谢泠芝一定还在长安城里。 文羿升第一时间派禁军搜了谢岐的府邸,如今谢岐揭竿造反,查封他的府邸已经是顺理成章,可是等他的人过去的时,轩阳侯府上下的人早已被遣散一空,如今只剩下了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从大起大落中走了出来,文羿升面对任何情况已经再无情绪波动,她再逃,也离不开这个长安城,如今城中布满了他的禁军,所有的地理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他此刻冷静的可怕,反而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猎物困兽犹斗的隐隐兴奋。 文羿升封锁了轩阳侯府,接着派无数人手去调查一个月内轩阳侯府的人口进出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找到了几个最近被打发走的侯府下人,顺着这几个下人,严刑拷打之后,他掌握了侯府近一个月以来的行踪,查到了那个被谢岐秘密藏起来的女人,并且又知道了谢岐的得力心腹欧阳瑾前几日拜访了侯府,与那个女人见面,而且当天,他不止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一个全身黑衣、不分男女的人。 结合着那几天的时间,文羿升几乎断定那就是消失在那场大火中的谢泠芝。 前线吃紧,欧阳瑾顶多是将谢泠芝送回谢家,他没有功夫一路护送谢泠芝与谢岐的那个女人,所以此刻,一定是那两个女人,身边追随着一群乌合之众的护卫,在躲避着他的追捕。 没有了谢岐和欧阳瑾,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文羿升命令手下加大搜捕力度,甚至他自己不顾危险,亲自出宫搜捕。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能顺便逮住谢岐的女人,作为要挟他的筹码,一箭双雕…… 玉昭带着几人朝米铺而去,那里是她与谢泠芝约定好的地方。 朝廷对于谢岐的底细一定会搜个底朝天,谢家在长安势力庞大,然而现在则是任何与谢岐沾边的东西都不能接触,思来想去,玉昭孤注一掷,想到了自己曾经盘下的一家米铺。 她位卑言轻,不会引人注意,临时将人藏匿在这间小米铺里,朝廷方面不会第一时间察觉的到。 她的想法是对的。文羿升派出来的禁军围遍了长安各个巷道,但只要不被他们察觉到行踪,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米铺。 玉昭带着人小心翼翼地躲过禁军,朝着米铺的方向去。然而拐到巷口的时候,一行人迎面与禁军相撞。 玉昭瞳孔一缩。 护卫眼疾手快地拉着几人躲了回去,掩护着玉昭,命令所有人噤声。 一行禁军穿过闹市,身上皆着铁甲,手上握着腰刀,杀气凛凛的表情令路人皆敛声屏气。玉昭一行人躲在巷道,大气也不敢出,与他们仅一墙之隔,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铿锵划一的踏步声。 秋胧的额间都流下了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远去,禁军走远了。 几人皆松了气,秋胧劫后余生般软下身子,幸好身旁的春华扶住了她,这才免得她滑到地上去。 玉昭亦敛了敛紧张不安的神色。 片刻,她轻轻开口道,“我们走吧。” 几人皆重振旗鼓,脚步动作比起之前来轻之更轻。 她们敏捷地穿过街市,禁军的背影恰巧在她们的眼中缩成一行黑点。 再穿过一条街巷,就是约定好的米铺。 米铺近在眼前,就在她们横穿过街市,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这时却发生了意外。 一辆马车突然失控,车夫驾着马车拼命吆喝,一路横冲直撞而过,路边行人一哄而散,瞬间混乱了起来。 玉昭大惊失色,忍不住立刻扭头,朝禁军的方向看去。 果然,动静惊扰了禁军,他们又朝这边远远看了过来。 一名禁军看到了玉昭的脸,瞳孔一缩,不知跟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下一刻,玉昭就看到另一个禁军朝她看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一排禁军齐刷刷地转身看她,像是锁定了目标的猎人一样,飞快地朝她而来。 “快走!” 护卫比玉昭反应更快,顾不得去管其他人,拖着玉昭便匆匆穿过人流,很快消失在街市中。 禁军看到一眨眼如同泥牛入海的女人,几乎断定了玉昭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拨开人群,紧追不放。 谢泠芝困于内庭,像他们这样的小喽啰,根本就没有机会得见真容,但是传闻中谢泠芝一直是个容色倾城的女人,禁军们看到玉昭那一张华茂春松的玉颜,于是很自然地断定她就是文羿升命他们找的谢泠芝。 以至于其中一人将这一消息急急传给文羿升时,文羿升听到一个身穿紫衣的绝美女子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也是谢泠芝。 谢泠芝惯爱紫色,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将紫色穿的国色天香,不是她又是谁。 文羿升狂喜,还没等手下汇报完便一甩马鞭,一骑绝尘赶了过去。 玉昭被护卫掩护着逃开,可是身后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一路上追的死紧。 护卫们见势不好,顺手从路人那里夺过一匹马,挟着玉昭骑了上去,一路疾驰穿行而过。 禁军们紧追不放,玉昭的目标暴露,吸引了别的街道上的禁军,四面八方的禁军很快赶了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护卫从人群里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艰难甩开身后的禁军,挑开一路的鸡飞狗跳,拐过一条巷道时,马突然长长嘶鸣一声,猛地跌落,下一刻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玉昭被护卫拼命护住,这才免于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狼狈,转头去看向突然发疯的马,才发现马蹄上被人射了一箭。 她心中一惊,顺着箭矢的方向抬起头,便看到远远的另一边,一个高大的男人朝这里纵马而来,手中握着弓箭,俨然是他刚才所为。 玉昭还没有看清来人的脸,身边随即传来了一声闷哼,一名护卫哐的倒在了地上,胸口处,插着一根箭矢。 护卫大惊失色,拉起玉昭就要往前跑,文羿升却轻轻摆了摆手,跟在他身后的禁军很快兵分两路朝她而来,势要将她们围堵个水泄不通。 玉昭见势不妙,花容失色,两条腿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身边的护卫却在此刻冷静道,“我等拖住他们。姑娘快走。” 玉昭看着人数众多的禁军,明白护卫们这是要以死相搏,急急道,“这怎么行!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们!” “属下的性命是侯爷的,如今辜负侯爷所托,甘愿以死谢罪。”护卫见玉昭还在执着,又道,“姑娘若在这里,我等分身乏术,只能一起去死,若姑娘伺机离开,我等放开手脚奋力搏杀,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玉昭心急如焚,进退两难,始终不愿意抛下他们,最后还是被一名护卫用力推了出去,喝道,“快走!” 玉昭别无他法,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咬了咬牙,钻入了一条小巷。 身后很快传来令人牙酸的厮杀声,她咬着牙,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拼命地不去听不去想。 她稳住心神,一路顺着偏僻的小道,走向了与米铺相反的路。自己的生机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她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功亏一篑。 米铺她是不能去的了。如今只能躲一时是一时,先躲开这群禁军再说,玉昭不知跑了多久,然而过了一会,禁军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护卫并没有挡住他们多久。 玉昭眼眶发红,不敢去想那些护卫们的结局,拼命地忍住眼中的热泪。 她身心绝望,难道自己真的要被抓住了吗?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穿过又一条小巷,正欲遁入闹市浑水摸鱼时,手臂却被人猛地箍住,她被一辆突然驶来的马车强行拽了上去。 手臂传来一阵坚实有力的力度,玉昭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谢岐。 ——飞蘅,是他来了吗? ——是他来救自己了吗? 玉昭心中一振,终于落下泪来。 原来在危急时刻,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都是他。 然而当她被拽入马车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意想不到的、令她汗毛倒立的面孔。 尉迟信大刺刺地坐在马车里,大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臂不放,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俊美邪气的一张脸上,笑的幸灾乐祸,“小美人,好久不见,看来你好像遇到麻烦了呢。” “怎么样,要不要我 帮忙?” 第85章 第85章他来了! 玉昭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尉迟信,怔怔地看着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然而尉迟信却并没有去管这些。 他近乎玩味且贪婪的看着她的脸。 他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而她的模样比起最后一面的时候并没有改变多少。如果非要说的话,她此刻逃亡的风尘仆仆看上去有些显眼。 “你看看你。”尉迟信盯着玉昭,颇为惋惜地揶揄道,“才多久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谢三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女人的吗?” 玉昭紧张地看着他,拼命忍住跳车的欲望。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待在外面任人追捕,和与他共处一辆马车,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个更加可怕。 “你这是什么表情?”尉迟信看到她眼中的戒备,笑着摇了摇头,“怎么?难道我比外面的禁军更加可怕?” “莫非谢三只顾着在城外备战,早就忘了城里还有你这么个美娇娘,真是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他还不忘讥讽一下死对头,“若是我的话,必不会让美人这般颠沛流离……”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发现玉昭的。 他是跟着周平一路过来的,他刚才还纳闷周平现在这个节骨眼不好好待在谢岐的身边,不怕暴露身份的危险混入城内是来做什么,现在他明白了,并且庆幸自己抢先一步发现了玉昭。 “如何?考虑好了吗?”此刻,他志得意满,舒展着眉眼,闲适又自信地向她伸出了手。马车外面就是穷追不舍的禁军,她如果下车,那就是死路一条。 “跟我走吧。”此时此刻,只有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事到如今,尉迟信突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飘飘然来。 谢岐没有找到她,但是他找到了她;谢岐保护不了她,但是他能够保护她。 他做到了谢岐不能做到的事。 那是不是说明,在这件事上,他是胜过他的。 “跟我走。”见玉昭不为所动,他拧起眉头,索性再次重复一遍,又在后面添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很奇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尉迟信都愣了一愣。 他什么时候对人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也无所谓了,怎么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人,就当是报答她了吧。 然而他想的很好,可惜美人并不领情,甚至开始用更加戒备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尉迟信,你什么意思?” 看到他,曾经那些惊心动魄的不好回忆再次涌了出来,玉昭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整个人往后面缩,“你要挟持我,然后再拿我要挟谢岐,是这样吗?”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尉迟信愣住,随即气笑了。 虽然她某些程度上算是说穿了他的意图,然而当他自己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好啊,那你就下车去吧。”尉迟信轻笑一下,两条长腿大刺刺地分开,随即搭叠在一处。 “我不拦着你。” 他双手抱臂,耳边的羽饰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似乎在欣赏她此刻视死如归的勇气。 玉昭不去看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咬了咬牙,哗啦一下打开轿帘。 果然,下一刻她便看到刚才在追她的禁军正在鹰视狼顾地看着四周,不放过一个错过的死角,在即将与他们对视的一瞬间,玉昭啪的一下又合上轿帘。 她不想与尉迟信待在一处,可是就这样下去自投罗网,她亦做不到。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玉昭背对着尉迟信,忧心忡忡地听着外面禁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跳如擂鼓。 “怎么样?” 这个时候,身后的男人靠了过来,贴近了她的耳廓,“你考虑好了吗?” “是要从马车上下去,让禁军抓住你,还是乖乖地待在马车里,跟着我走?” “你自己选。”他慢悠悠道,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令她听得十分清楚,“你很聪明,但是也很容易多想,为什么不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一想呢?”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来自地狱的蛊惑,她感觉到自己耳边的发丝被轻轻撩起,“别怕,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玉昭感受到身后男人传来的压迫感,吓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她知道尉迟信绝非善茬,落在禁军的手里和落在他的手里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她决定赌一把。 无论如何,面对尉迟信的时候,她是已知的,是可以预测的;但是面对禁军呢?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样处置。 转眼之间,她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帮我?”她侧过脸去,看着他,“你可以做到吗?” 尉迟信讶异地看着玉昭,这一瞬间的转变,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心里到底是想明白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是,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他看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可以。” 说完之后,他剑眉一竖,脸色一变,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嘘。别出声。” 下一刻,禁军的脚步声便传到了这里。 脚步声停下了。 有人在马车外面喊话,“里面是什么人?掀开帘子!” 尉迟信颇有意味的看了玉昭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即把她摁在了角落里,顺手拽过自己的一件大氅,扔在了她的身上。 他宽厚的身体刚好遮住了她娇小的身影,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善如流地掀起轿帘,懒懒的看了外面的禁军一眼,“什么事?” 禁军眼看着玉昭消失在了这条街巷,来来回回将这里搜查了很多遍,然而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逃跑的女人,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挨个将这条街巷可疑的地方一一排查。 “马车里有没有人?给我出来。” 禁军满脸焦躁,态度相当不友好,但是很快,他们从尉迟信那一双含着笑意却又散发着无限杀气的眼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震慑。 他们盯着他,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色厉内荏地又重复一遍,“没听清楚吗?我让你打开帘子。” 尉迟信懒懒的笑了笑,狎昵的脸色一变未变。 “你确定,要盘查我的马车吗?”他慢慢问,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 禁军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不明觉厉地愣在当场,他身后的一个比较机灵的仿佛认出了他,随即脸色变了一变,附和在为首的禁军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 禁军脸色随即也变了变,重新看了尉迟信一眼,神色复杂起来。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命令禁军撤退。 “继续去别的地方搜!” 尉迟信看着远去的禁军,讥诮地收回视线,眼神慢慢恢复冰冷。 玉昭躲在马车里,听觉在其他黯淡的五感下显得格外突出,渐渐的,她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些不寻常。、 那些禁军,上一刻还信誓旦旦,大有不打开帘子不罢休的 劲头,然而下一刻,他们似乎认清了尉迟信,知晓了他的身份后,竟然真的就这么离去了。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禁军就这么听话的走了? 玉昭渐渐觉得困惑与不安。 尉迟信一个西凉人,按道理来说,他与中原人应该是敌人,可那些禁军竟然真的就这么乖觉地撤退了。 不对。 这些禁军只是下属,他们没有自己的意志,而是秉承着上面人的意志。 那么尉迟信,与禁军上面的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吗? 难道他们还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她逐渐感到事情没有她想象中的这么简单。 禁军已经远去,玉昭在马车里慢慢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尉迟信。 “你……” 怪不得从幽州到长安的一路,他们都困难重重,直到来到了长安,也一刻也不得安生。 难道这中间,都是他们在联合起来作祟吗? 幽州的传召,谢岐的加封,还有宋行贞的叛变…… 一切的一切,勾勒在玉昭的脑海中,开始变得有迹可循,慢慢串成了一条线。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才是真正的自投罗网。 玉昭惊恐地看着尉迟信,一把解开了身上他丢过来的大氅,掀开轿帘,就要从马车上逃走。 果然,下一刻,尉迟信伸了过来,大手稳稳地拦住了她。 “现在要下去?怕是晚了。” 他微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拎起她的后衣领,俊美的脸凑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我可是刚刚帮你解决了一件麻烦事,你转手便这般不领情,怕是不太好吧。” 他的微笑倒映在她的眼中,玉昭更加慌乱起来。 “放开我!放我下去!” 突然之间,马车外面又传来了一阵比禁军搜街更大的动静。 轰隆隆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仿佛山石滚动。 “杀进来了——” “他们杀进来了——” 百姓们仓皇逃窜,正在搜捕玉昭下落的禁军们,看到一瞬而来的动静,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神色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紧张,投入到了更大的人流之中。 玉昭没有听清楚外面喊的是什么,但她亦是感到了一股比刚才更加激烈的动荡。 她以为是禁军去而复返,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一旁的尉迟信听到了动静,一把掀开了轿帘,望向了混乱的街巷。 看到了熟悉的人后,他脸色一凛,整张脸难看的可怕。 “是他们杀进来了——”人群还在仓皇地叫唤。 这个时候,玉昭才隐隐明白了所谓的他们是谁。 她玉面一变,睁大着不可置信的瞳孔,激动与狂喜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心。 看着她神思不属地盯着外面,尉迟信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一把将她困在怀里,扬声吩咐外面的车夫。 “走!” 马车顺着逃窜的人流,逆流而上,玉昭被尉迟信牢牢地困住,挣扎不得,绝望地拍打着马车,可是外面的人都在忙着逃命,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她。 她心中涌上焦急绝望,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尉迟信的手掌上。 尉迟信闷哼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虎口处很快溢出了鲜红的血。 他本能地扬起了手掌,可是低下头时,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咬了咬牙,最终又强迫着将手掌收了回去。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仰起头,恶狠狠对着外面的马夫大喊,“快走!” 谢岐杀进来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坚如磐石的墙壁像脆弱的墙纸一样,一戳就破,从四面八方坍塌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冲开城门的谢家军纷纷扬扬地涌了进来,杀声一片,震耳欲聋。 狂乱的帘子舞动着,马车里剧烈摇晃,犹如滔天巨浪中摇摆不定的小舟。玉昭在马车里拼命挣扎着。 她透过斑斑驳的缝隙,盯着外面的情景,直到视线中掠过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美目一亮。 谢岐率领着无数谢家军冲在最前面,身先士卒,骑着黝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杀掉了前来的一波又一波的禁军,高大的身影所向披靡,如同从天而降的黑色战神。 而传言中叛变的宋行贞去而复返,正跟随在谢岐身后,与他一同奋力搏杀。 鲜血溅在谢岐英挺的脸上,他一边砍杀着一波波碍事的禁军,一边焦急的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看上去十分紧张。 飞蘅! 是他来了! 玉昭心神大震,眼眶在这一刻激动地迸出了泪花,忍不住张开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嘴巴却在下一刻被尉迟信紧紧地捂住了。 她只能待在马车里,呜呜呜地叫唤着,绝望地看着那个所向披靡的身影越来越远,在混乱的人群中与他擦肩而过。 第86章 第86章有孕 谢岐在这些日子里并不好过。 前有文羿升紧咬不放,后有惠王伺机而动,而他夹在中间,说是腹背受敌也不为过。 如果说这就是造反的代价,他知道从他开始的那一天,他就被永远地钉死在了后世的史书里,但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后悔。 他是朝廷武将,诛杀佞臣、为国尽忠本是百死不悔,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玉昭。 欧阳瑾想方设法地从宫里偷天换日带走了谢泠芝,他知道姐姐谢泠芝和玉昭如今待在一处。 这是他选择的路,成王败寇,功罪千秋,他都认了。他在城外殊死搏杀,这两个他世上最在乎的人又焉能平安。 可是他没有办法。 如果赢了,他会给她们想要的一切;一旦输了,他会令人将她们远远送走,不让她们受到自己的牵连。 谢岐屯兵京郊,兵临城下,与文羿升互相对峙,本来他是没那么早攻城的,可当他得知文羿升开始满城搜捕玉昭谢泠芝的时候,他再也忍不得了。 谢岐早有防备,出城之后便令人将她们一行人趁早接离谢府,秘密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文羿升的手段显然不可小觑。 谢岐不能让一丝一毫的隐患发生,于是在他得知文羿升再次满城搜捕两人的消息后,他选择了在当天强行攻城。 谢岐五岁学会弯弓射箭,七岁便随父出征,这二十余年里一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没有人比他更习惯这个刀光血影的残酷世界。 坚如磐石的城墙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分崩离析,镶着寒铁的马蹄踏着漫天硝烟滚滚而来,谢岐一身戎装,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是数万铁甲寒衣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鲜血从长剑喷溅洒落,高高扬起,有几滴溅在杀气凛凛的一张脸上,宛如高高在上的死神,肆意地收割生命,无数前仆后继的禁军像是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毫无例外地死在了他的剑下,成为了千军万马铁蹄之下的垫脚石。 谢岐一边斩杀碍眼的禁军,一边从人群里不断地寻找着玉昭。 理智告诉他,在这样的茫茫人海里,想要找到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而且她也未必就这么巧在此。可是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她似乎在这里一直呼唤着他。 其实他的这个荒谬的预感是对的。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一心一意的佳人,被他的死敌困在马车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却无能为力,与他擦肩而过。 玉昭绝望地看着眼前那一道日思夜想的英伟身影,拼命地击打着马车,却被背后的尉迟信死死捂住了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禁军冲向谢岐,将他奋力厮杀的身影重重淹没,她渐渐看不见他,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让她的整颗心脏快要停止,她更加拼命地拍打着马车,然而这样的声音在犹如滔天巨浪中的厮杀声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马车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她死死地咬着尉迟信的手掌,一双美目渐渐模糊,却仍是一瞬不瞬、不舍得离开半点地紧紧盯着谢岐身影的方向。慢慢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她渐渐地呼吸不上来,脑海中终于有一根弦猝然崩断。 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后,周围是一片雪白的寂静。 她已经远离了那个炼狱般的世界。 视线朦胧一片,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的时候,玉昭的心中隐隐涌上期待。 也许等她睁开眼睛,她所想的那一张俊美熟悉的脸会出现在床头,用那一双深沉又不失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对她说他回来了。 是啊,也许自始至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回来吧。 飞蘅。 求你平安回来吧。 可是没有。 等玉昭从半梦半醒中缓缓睁开眼后,她看到的确实是一张熟悉俊美的脸,但他不是飞蘅。 “谢天谢地。”尉迟信悠哉地笑了笑,“你终于醒了。” 玉昭麻木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她慢慢移开美目,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 要是以前的尉迟信,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说些做些什么,否则就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此刻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盯着她面如死灰的一张脸,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 “别装死,”他缓缓道,“给我起来。” 玉昭很想这么不管不顾地睡下去,似乎一觉不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还是理智的,知道自己不是尉迟信的对手,不想触碰他的逆鳞,也不想牵扯其他人,她睁开眼,拒绝了他的搀扶,麻木地,一点一点地缓缓坐了起来。 尉迟信满意于她此刻的识相,脸色稍霁,但依旧好不到哪里去,将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汤药递给她,“喝药。” 玉昭没有接,看了一眼药碗,又抬眼,看了一眼他。 尉迟信笑了笑,看上去人畜无害,温和道,“你病了,不喝药,怎么能好的起来?” 见玉昭依旧眼神戒备,他无奈一笑,又道,“喝了吧。我是不会害你的。” 玉昭始终一动不动,尉迟信耐心告罄,把药碗再次抵到她的嘴边,这一次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 “给我喝!” 黑乎乎的汤汁强硬地抵在唇边,味道扑面而来,玉昭蹙眉,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可是很快,一股随即而来的恶心感席卷而上。 她一把推开了尉迟信,弯下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看到她这个动作,尉迟信的脸色沉的就要拧出水,他咬了咬牙,啪的一下摔碎药碗,不顾正在干呕的玉昭一把扯过她,顺势掐住她的脖颈,“你知不知道,你有孕了?” 玉昭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到哪里去,她错愕地盯着他,一时间干呕也忘记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一遍?”尉迟信冷笑,掐着她脖颈的力道变得更加大,“我说,你肚子里怀了谢三的种。” 电光火石间,玉昭一瞬间便明白了尉迟信刚刚准备给她喝的是什么药。 她喝过多次的避子汤,刚才那碗药一端上来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恢复身体的药,那分明是堕胎药。 玉昭心中大惊,忽视掉脖颈上的剧痛,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尉迟信,挣扎着就要下床,“我不喝,我不喝这个……” “不错嘛,这么快就知道了。”尉迟信冷哼,露出恶魔一般的微笑,“可是,今天这堕胎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脸色一黑,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桌子,稀里哗啦的东西纷纷碎裂,他仍是不解气,又将博古架上的古玩名器摔了个稀巴烂。 “你竟敢怀上他的孩子,你竟敢……”他气急攻心,像是发了狂,狞笑道,“真该把你和你肚子里的杂种一起杀了了事!” 玉昭听着他的危言耸听,花容失色。她还没有从为人母的震惊中走出来,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刽子手,再也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接触到小腹的那一刹那,她怔了怔。 这里面,真的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吗? 玉昭以前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孩子。 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此刻她的身体里实实在在地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她和谢岐的孩子。 玉昭的心中百感交集。 她松开了手,蜷缩起来,缓缓地抱住自己,像是冷极了的人在拼命取暖,“不要……求求你,能不能不要……” 尉迟信被气笑了,他踩着一地的废墟,坐在床头,掐住她颤抖的下颌,“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留下一个仇人的野种呢?” 野种两个字被他一字一句地吐出,满满的恶意。 “我救过你的命……”事到如今,玉昭只能拿出这些她从前不肯放在眼里的陈芝麻烂谷子说事,祈求能够获得眼前人微薄的善心,“尉迟信,我救过你的命……” “对,你救过我,但那又怎样?”尉迟信毫不动容,长指揩去美人玉面上的珍珠泪,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如果是别人,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但是你,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些情分。这样吧,玉昭,我可以留你一命,但是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我绝留不得。玉昭,一命换一命,我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玉昭被他这一番话遍体生寒,身体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气的要说不出话来。 “你……你……” 这段时间,尉迟信一直想方设法将玉昭从那个看守森严的侯府里偷出来,但是总是不得其法。 一开始,他也并不是非要针对她不可。可是争夺一个与谢岐有关的女人,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报复的快感。 而且三番两次的接触中,他知道她与他印象中的中原人截然不同。 不然,她也不会真的救下自己,虽然更多的是出于他的威胁使然,但是他相信就算自己不那样做,她最终也会救下他。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将她带走,远远的带走。 可是她呢?她竟然怀上了谢岐的孩子。 二十年的岁月里,尉迟信以为自己早已被满心满眼的仇恨淹没,可是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多了一份嫉妒。 玉昭挣脱开他的钳制,恨声道,“尉迟信,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除非你也想让我死!” 尉迟信冷笑一声,慢慢逼近她,眼中淬出狼一样的凶狠,“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玉昭,你是在威胁我吗?” 第87章 第87章破宫 “威胁你……” 玉昭竟也笑了,“我有什么资格威胁你……” 她很清楚尉迟信的品性,能饶她一命,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万分仁慈,她是不可能再从他的手上争取掉另一条性命的。 可是,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还未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孩子,就这样被扼杀在胎腹中吗? 谢岐为了她们的将来,还在与敌人厮杀血战,而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唯一的姐姐谢泠芝,还受制于人,落到了尉迟信的手里。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要保不住她们共同的孩子了吗? 她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一刻,玉昭的胸中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要是要动这个孩子,那就把我一起杀了吧。” 尉迟信一愣,品出了她这句话中的坚定之意,气的又要发作,冷笑道,“怎么?你以为你的命很值钱吗?” 玉昭僵住。 “我告诉过你的吧,我的家人都被谢岐杀了个干净,我与谢岐之间,是不共戴天之仇,比起我的家人来说,你以为你的命,同他们有何不同?”尉迟信再次凑近她,低低的气音响在她冰凉的腮边,“玉昭,事到如今,你竟然用你的命来要挟我,你以为我真的会心疼吗?” 玉昭玉面苍白,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像是被浸入到了冰窖中。 “你之所以会这样威胁我,正是你走投无路的表现,如今胜券在我,根本由不得你,你只有乖乖听命的份,明白吗?” 尉迟信还在继续说,用那种毫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语气。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从狂怒的心情里抽身,甚至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她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也不是不可 以。 他的脑海里开始想出一条更加恶毒的法子:他要将玉昭带走,远远地离开中原,等到她怀胎十月生下这个孩子后,他会将这个孩子取名尉迟,随他的姓。 如果是个男孩,他会传授他武功学识,让他成为他最为得力的黑手套;如果是个女孩,他会教习她暗杀魅术,一样将她培养成最为有用的棋子。 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后,他再将他带回中原,让他亲手杀死真正的父亲。 到那个时候,谢岐大抵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苦苦寻觅多年的玉昭,还有那个从未知晓的属于他的孩子,等到他们的重逢之日,他首先要迎来的,竟是来自亲生孩子的刺杀。 而他的亲生孩子亦不会知道他的身份,等他手刃了谢岐之后,他这个养父再适时出现,告诉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谢岐,这个刚才杀了他的刺客的真实身份。 那样的话,是不是更加诛谢三的心呢? 尉迟信越想越毒,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欣赏到谢岐那一张绝望又痛苦的嘴脸。 他兴不可遏,但是这些他又是不会和玉昭透露半分的。 他对她仍旧有气,他心里是这么想的没错,可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快就原谅她,这是她不忠不贞的惩罚。 他一定要让她狠狠记住这个教训,等到她心灰意冷时,到那时候他再站出来,勉为其难地答应留下她肚子里的野种一命。 这样子的话,她这样贞烈善良的女子,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的吧? 说不定,还会死心塌地呢。 尉迟信将一切都想好了之后,便将她锁在了一间院子里,不闻不问。 玉昭晕厥之后,根本不知道被尉迟信带到了哪里,亦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尉迟信将她关在了院子里便一去不回。 玉昭既想见到他,又不想见到他,内心处于煎熬之中。 对于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来说,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如何处置她。 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席卷她的周身。 不知道秋胧春华,还有谢泠芝,她们都怎么样了? 还有…… 想想看,距离飞蘅那一日破城,已经过去了三天。 不知道,飞蘅到底有没有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玉昭知道必经之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平安无事。 她也清楚,唯有成功,他才能够真的平安。 玉昭忧心忡忡,内心剧烈的折磨,整日整夜都无法放松,短短几日整个人便垮了下去,形销骨立,肉眼可见地憔悴。 她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境,但她也知道,这样自暴自弃下去也于事无补,咬了咬牙,又不得不撑起身子来,强迫自己休息,每日强撑着为自己准备一点简单的食水。 万幸尉迟信在这个院子里留下了充足的粮食,不至于让她饿死。 玉昭捧着稀饭,多日的饥饿令她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下一秒又猛然捂住胸口,痛苦地干呕起来。 她的反应十分强烈,多日未进食物,令她只能吐出一些透明的清水。 玉昭痛苦地吐完,擦了擦嘴,又强忍着干呕,一口一口地咽下稀饭。 现在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饭都要好好吃的。 而另一边的谢岐,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厮杀,终于成功攻入了皇宫。 一波波谢家军前仆后继冲了进来,火把高照,杀声震天,整个皇宫乱作一团,宫人纷纷逃窜,像四散的黄蜂一般慌不择路,随即被密如雨的箭矢射倒在地,或者被似敌非友的哪里来的军队一剑斩于马下。 哀嚎声不断,禁军溃不成军,皇宫一夜之间便换了天。 殿外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厮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黑云压城一般,如同地狱里催命的阎罗鬼魂。 与外面的混乱厮杀相比,殿内安静的出奇。 文羿升哪里也没有去,一动不动地坐在金銮殿,耳边始终听着外面的动静。 年幼的天子待在他的身边,睁着黑黑的大眼睛瑟瑟发抖,同样望着混乱的外面,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 “文统领,外面在干什么?”年幼的天子惊慌道,“……我们要死了吗?” 文羿升平静道,“陛下是天子,这个世上没有人敢杀天子。陛下不会死的。” “那统领呢?” 文羿升没有回答。 小天子刚刚经历了太后柳湘茹的猝死,这个他名义上的母后突然死在他面前的时候,那时他隔在柱子后面,悄悄藏匿在帷幔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他看到母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美艳的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极致扭曲,而站在母后目光远远一旁的,就是文统领。 从他记事的时候,每一天都会有很多面容俊美、浑身散发着脂粉气的男人来到母后的寝殿,那个时候,他就会被宫女带到别的地方去。 有时宫女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那么他就会一个人偷偷躲在帷幔里,一边跟宫女玩抓迷藏,一边好奇地听着母后那边传来的或高或低的声音。 那个时候母后总是哭,也会笑,又哭又笑的很奇怪,他听得很是不解。 母后在干什么呢? 但是这一次,他看明白了。 母后是真正的在哭,而且哭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那时小天子在想,母后一定是痛极了吧,所以她才会哭的这么伤心。 可是伤心又是什么感觉呢? 反正看到母后这个样子,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而那个曾经去母后寝殿最多的文统领,跟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明明看到了母后的嘴角在流血,可是文统领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反而微笑的更加开怀。 到了第二天,母后就死了。 宫女们围着他哭喊的时候,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知道母后一定会死,因为他昨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只是好奇母后明明是倒在地上死去的,为何第二天又闭着眼躺在了床上,并且身上干干净净的。 不过他不知道后续也很正常,那个时候母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只是看着,没有上前去,一直躲在帷幔之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很多人说,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这里面就包括他的嬷嬷。 嬷嬷从记事起就陪着他,与他感情很深。在他四岁生辰的时候,嬷嬷含泪告诉了他的身世,可是等到第二天,嬷嬷便被人投了井,尸体被泡的肿胀。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 他亲眼目睹了嬷嬷被人打捞出来的过程,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晕了过去,得了热病,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好起来。 醒来之后,他问宫女,“嬷嬷是死了吗?” “没有,嬷嬷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 “陛下,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陛下不必伤心,嬷嬷在那里过得很好。过不了多久,奴婢也是要去的。” 嬷嬷离开几天后,他的随身宫女们也全部不见了。翌日后,母后又给他换上来了一批新的宫女,模样姣好 ,态度谦卑。 从那之后,很多事情小天子都忘记了。 他忘记了嬷嬷,也再也不问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他知道只要问一次,他身边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这个世界太小了,只有皇宫这么大,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些人。 而这些人每一天都会消失,昨天还在服侍他的宫女嬷嬷,明天就会莫名其妙地离去,换成新的人,再也不出现。 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他玩耍。他很寂寞。 生命很短暂,太过简单,皇宫太小,他已经感到厌倦。 也许嬷嬷她们真的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享乐去了,那个地方毋庸置疑比皇宫更好。 可是为什么,她们不肯带他一起去呢? 而现在,继太后之后,文羿升马上也要死了吗?他也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了吗? 好羡慕。 他也想死,他也想去另一个地方,离开这座小小的皇宫。 可是他知道,这很难。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子,任何人都要听他的命令,他是这个世上权力最大的人。可是为什么他连死都死不成呢? 文羿升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好羡慕他。 而此刻他羡慕不已的男人,正平静地坐在金銮殿,脊背从容孤傲地挺直着,可是眼中的落寞却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羿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事情明明是按照他的预想一步步发展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一开始,谢岐刚回长安,根基不稳,在朝堂上根本没有威信可言,他便借助柳湘茹的权力,轻而易举地拿捏他。 不出所料,谢岐果然在长安举步维艰,甚至差一点就要上交了兵权。 他便趁热打铁,又准备内部瓦解掉谢岐的麾下。他盘桓长安多年,不仅掌控着长安的一举一动,在整个天下也都遍布着他的眼线。 很久之前,他就将策反的矛头盯向了宋行贞。 欧阳瑾虽然两面三刀,看起来最容易被人诱惑,但其实却是最不容易的那一个,他的家族依附谢家,与谢家联系紧密,自己又曾是老侯爷的幕僚,对待谢岐必定是忠心耿耿;周平那就更不用说了,身为谢岐从小的贴身随侍,策反他的代价太大也太容易引人怀疑。 于是,他将目标对准了宋行贞。 宋行贞身为谢岐麾下的一员虎将,寒门出身,身世清贫,这样的人,只要略加贿赂,很容易被收买。 这几年里,他一直派人暗中拉拢宋行贞。 岂料屡屡碰壁。宋行贞竟不为所动,对他不假辞色。 他当然不甘罢休,仍是锲而不舍。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间与被谢岐灭了国的西凉最后一个王子尉迟信搭上了线,两人一来二往间,他从尉迟信的口中,得知了宋行贞的身世,以及他仅存亲人的下落。 原来,宋行贞小的时候便与家人失散,辗转之下沦为了乞丐,最后被谢岐所救;而他失散的家人,则是兜兜转转之下踏入了西凉地界,被尉迟信在几年前找到。 两人商量拿亲人的性命作为要挟,引宋行贞就范。 果然,有了亲人这个无往不利的利器,宋行贞引颈受戮,束手就擒。 文羿升仍不罢休,通过长安里的眼线,知晓了谢岐回到长安之后的大小事情,包括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借助宋行贞与谢岐围绕那个女人产生的矛盾,他暗中煽风点火,诱惑宋行贞铤而走险,终于有朝一日,宋行贞彻底触怒了谢岐,被谢岐发配回了幽州。 之后果然如他所愿,宋行贞回到幽州之后,便不负众望,杀了叶广陵,又将谢家军收归到了自己手里。 谢岐两翼断其一,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文羿升大喜过望,准备一举歼灭这个心头大患。 失去了这个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不允许任何人阻碍这一次将谢岐赶尽杀绝的良机,于是他痛杀柳湘茹,自己站在了众人面前,挟天子以令群臣。 一开始谢岐确实是独木难支,节节败退,一切如他所料的那般展开。 可是不知不觉间,柳湘茹薨了后,舆论甚嚣尘上,开始涌出是他一手设计的传言,尤其是谢泠芝的懿玉宫被烧,他一时方寸大乱,不顾体统慢待了太后丧制,更加使朝堂上下对他的不满声越来越大。 而这个时候,谢岐竟也留了一手,在京郊大营里留下了自己的兵马,又有了舆论的加持,两军开始对峙相持,文羿升愈发吃力,久久不能彻底压制住谢岐。 他虽然久攻不下,但仍是信心满满,宋行贞率领的三万谢家军马上就要驰援,很快谢岐就会陷入两面夹击之势。 可是等到宋行贞驰援,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再次倒戈。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在和谢岐在演吗? 事到如今,文羿升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些没用的了,外面震耳欲聋的杀声一刻也未停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一败涂地。 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更近。刀枪剑戟的声音撕裂成一股铁质般的冷硬,仿佛都能听到外面肆意喷溅的血声,寒衣盔甲倒了一地。 文羿升坐在金銮殿,高昂着头,小天子始终不哭不闹地陪在他身旁,也许有前者这般的镇静,也让他不再如孩子般惊慌害怕。 片刻后,沉重的金銮殿门被推开。 前仆后继的士兵一列列穿过,迅速在大门列成两列,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尽头处,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靴子踏出铿锵冷硬的声响。 是那日那个英俊的叔叔。小天子在心里默默想。 为什么他要杀进这里赖呢? 难道他真的如母后所言,他是一个坏人吗? 他想要……杀了他吗? 他还在想着,然而下一秒,不动如山的文羿升突然在这个时候动了,还没等小天子反应过来,他整个小身子便被他给扣住了。 文羿升紧紧抱着小天子,将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他的手中握着匕首,那把锋利的匕首正在抵着小天子的脖子。 小天子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与激动——自己现在终于要死了吗? “谢侯。别动。”文羿升缓缓道。 “住手!你在干什么!”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欧阳瑾跑到前面,急忙道,“文羿升,你疯了吗?他可是天子,你想要被诛九族吗!” “我早已是孑然一身,你若想杀。也只能杀我一人。”文羿升缓缓道,看着紧紧盯着他、目眦欲裂的谢岐,薄唇缓缓勾起,“谢侯,要不要现在就告诉陛下,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什么? 被匕首抵着脖颈的小天子丝毫不慌不乱,而是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惊讶地看着谢岐,而他发现他惊奇的男人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天子的心中倏然一动。 这个叔叔,是自己的什么人? “文羿升,”谢岐道,“放开陛下。” “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难道还怕一个弑君的罪名不成?”文羿升冷笑,“该怕的那个人,谢侯,是你啊。” 谢岐阴沉地看着他。 “是我大意了,才让你杀进了皇宫,逼我到了今天这一步。”文羿升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谢岐身后的宋行贞,又重新落到谢岐脸上,慢慢道,“不过,临死之前再搭上陛下这条性命,我这个做臣子的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你若恨我,尽管在我杀死陛下之后,再将我千刀万剐。”他慢慢道,“只是怕到时候,你也脱不了干系。” 是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杀害天子,天底下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杀害天子,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等他杀了天子之后,谢岐一定会再杀了他,而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谢岐杀了自己,踏出金銮殿的那一刻。 从此之后,他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死不足惜,死了便死了。但是天子的死,一定会引起世人的动荡。 到那个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不明真相的天下人一定会将天子的死背负到谢岐的头上。 力量不一定能摧毁一个人。但是流言,犹如慢刀割肉,久而久之,一定会慢慢地摧垮一个人。 谢岐此番作为,已经是乱臣贼子。 如果再背负上弑君的名声,世道根本不可能再容他。 他将会被永远地钉在史书中,受万世唾骂。 称帝又如何?只要他名不正言不顺,便会有前仆后继的力量不断来讨伐他,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哈哈哈哈……”文羿升突然狂笑起来,“谢岐,想不到吧?到了最后,还是我比你更胜一筹,我这就送天子上路,你若恨我,那便一刀把我杀了,替你的好外甥报仇,我不怕死,我就在地狱里等着你,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住手,你这个疯子!”欧阳瑾吓得白了脸,声嘶力竭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你不为陛下想一想,难道也不顾贵妃了吗?” 提到谢泠芝,文羿升愣了愣。 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更为浓郁的怨恨之色。 “闭嘴!” 他恶狠狠道,“欧阳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把她给偷偷地换走,我如今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等我大权在握,我本可以可以给她属于她的一切,但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就背叛了我,我又在乎她的孩子有什么用?”文羿升恨得咬牙切齿,“他又不是她,我要他来做什么。她背叛我,那我就杀了她的孩子,事后你也可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是我杀了她的孩子,她若恨我,就尽管化成厉鬼下来报复我,我要让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我。” “你这个疯子……”欧阳瑾喃喃道。 “疯子?也许吧。”文羿升笑,死死盯着欧阳瑾,“欧阳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从那个时候,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就算她入宫做了贵妃,你还是不死心。谢岐,你以为这个男人是真心效忠于你吗?他不过是在觊觎你的亲姐姐,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谢岐,你一生眼高于顶,难道真的愿意让你的亲姐姐跟了这么一个人?” 欧阳瑾被说中了心事,心虚地瞥了沉默不语的谢岐一眼,但又很快振作起来,嚷道,“那又怎么样?我是臭虫,那你是什么?你就是一条蛆,不对,你连蛆都不配,贵妃被你这只蛆缠上,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放不下她,那又如何?她对你只有恶心,再没有半点其他!” “闭嘴!” 文羿升被戳中了要害,脸色难看下去,狠狠道,“谁说我放不下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令我垂青!呵,她以为离开了我,就能好过了吗?做梦!只要她一天没有解药,她就永远都不可能解脱。” 听到解药两个字,谢岐立刻问,“你把解药藏在哪里了?” 文羿升回过神来,冷静下去,冷笑道,“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永远都不会找到。” 说完,他又看着欧阳瑾,悠悠道,“欧阳瑾,你这么喜欢捡破烂是吗?那就给你好了。你这样的垃圾,只有她沦落到了如此地步,你才能够捡口肉汤喝,否则她怎么可能会看你一眼呢?你别忘了,这个女人不光和先皇,还有我,我与她夜夜颠鸾倒凤,销魂的很……你想知道细节吗?我可以一一跟你细讲……” 谢岐忍无可忍,不寒而栗道,“文羿升,我看你真是想死。” 文羿升恶从胆边生,紧紧握着横在小天子脖颈上的匕首,“实话告诉你们,太后那个贱人,也是我解决的,挡了我路的人,通通都要死。谢飞蘅,我承认,死在你的手里,是我输了,但是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也别想好过。” “我就算死,我也会化作厉鬼,让你生生世世永不安宁。” 殿内一片剑拔弩张,一根针落下去都能听到,每个人的情绪都崩到了极点,都在紧紧地望着高台之上挟持着天子的文羿升。 谢岐沉默片刻,良久,缓缓开口道,“文羿升,我不杀你。” “我们不妨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文羿升心生戒备,一刻不放松,立刻问道,“你说什么?” 谢岐负手而立,大氅上浸满鲜血,插在大理石地面的剑尖逶迤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他立在威严肃穆的兵马中间,虽是低人一等,却没有丝毫的弱势风范,显得淡淡的不动如山,胜券在握,“我把姐姐给你,你把陛下还回来,如何?” 文羿升怔了怔,随即面色扭曲,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大笑,一边喊道,“枉她这么疼你,不愧是她的好弟弟,生死关头你竟然愿意放弃她的命,来换回陛下的命,真是姐弟情深啊!” “我别无办法。”谢岐道,“我是君臣,其次才是弟,我会首先保护陛下的安全,这是最重要的事,想必姐姐知道我这么做,她也会原谅我的。” “再说,”他又继续道,“姐姐中毒太深,已经神志不清,我又何必留下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疯子,放弃掉一个忠君护国的佳名呢?” 文羿升听了他这一番言论,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既有对谢泠芝的不值惋惜,又有对她咎由自取的快意。 “我拿什么相信你?” “事到如今,你已经是穷途末路,反正横竖都是死,那你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下,赌一赌呢?” “我知道姐姐失踪之后,你一直在想尽办法地寻她。在我破城之前,你甚至还亲自率领手下抓捕她。”谢岐盯着文羿升,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声的蛊惑人心的力量,缓缓道,“你难道不想最后看一眼姐姐吗?不想看一眼姐姐如今过得如何吗?” 说完之后,不等他犹豫,他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一个身穿紫衣,带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娇柔的身影与一众寒衣铁甲的将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岐迎上紫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对她低声道,“阿姐,小心前面的路。” 文羿升死死盯着这个紫衣女子,见谢岐对她态度亲昵,不像是演的,还是忍不住心底的疑心,怀疑道,“谢岐,你莫不是在诈我吧?为何这女子脸上蒙着面纱?” “实不相瞒,阿姐在前几日的兵乱里受惊,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面容憔悴,不敢面对生人。”谢岐解释道,“你若不信,可以亲自查验。” “你以为我会信你?”文羿升冷笑,“让她自己过来,敢使诈,那就都别想活。” “阿满?”谢泠芝抬起头,望向高台之上,“是你吗?” 文羿升愣住,随后,身心俱震。 阿满是他的小名,从父母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小名。 他只对她一个人提起过。 而他以为她忘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没想到,她竟然记得。 这个声音……这个小名…… 没错,这是谢泠芝。 “阿泠……”他喃喃,握着匕首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些。 “过来,过来我这边……”他唤道。 谢泠芝点了点头,慢慢地向他靠近,文羿升伸出另一只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两个人马上就要接触到。 很近,更近。 身形交错的一刹那,文羿升手上使力,迫不及待就要将她拉入怀中,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 “就是现在!” 欧阳瑾突然大喊一声,一旁蓄势待发的宋行贞立马拉弓引箭,只听箭矢破空,嗖的一声,利箭一箭射穿了文羿升的眉心。 文羿升闷哼一声,死死盯着谢泠芝,还未接触到的手猛地落下,整个人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贵妃——” 下一刻,谢岐一把夺过木讷着一动不动的天子,而欧阳瑾则是眼疾手快地抱住谢泠芝,将其远远地离开文羿升。 文羿升倒在了地上,血慢慢地从他的额头处流了下来,像是一枚艳极的朱砂。鲜血很快流了一地,他死死地盯着谢泠芝离去的方向,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焦急地拥在怀里,不甘地伸 出手,可是全身像是灌满了铅一般,渐渐地,他流失了全身的力气,只能死死地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盯着,直到眼睛的光涣散黯淡。 一代佞臣,命丧于此。 谢泠芝的脑袋仍是混沌着,被欧阳瑾护在了怀里,困惑地看着文羿升倒地的方向,又惊又怕道,“小瑾子,那是谁呀?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多年服用幻药的缘由,她的心性维持在未出阁的时候,一颦一动犹如少女,眉目纯真,在森严杀戮的殿内就像是一朵无知无觉的娇柔的花。 奇怪,她刚才脱口而出的小满,叫的到底是谁呢? “一个坏人而已,别怕,他死了。” 欧阳瑾温柔地抱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再去看地上的人,安抚道,“娘娘,您不顾劝阻,非要跟着过来,实在是太冒险了。陛下现下已经平安,您可以放心了。侯爷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了,臣会永远地保护娘娘。” 谢泠芝昏昏沉沉地眨了眨眼,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衡哥,她的衡哥。 她是为了衡哥的安危才非要跟过来的。 “衡哥?我的衡哥在哪里?”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激动地流下眼泪,转过身去不断寻觅,扑向她朝思暮想的孩儿。 第88章 第88章鸡汤 宫变迎来了最后的尾声,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 谢岐松开小天子,抬腿走向高台中央,看了一眼文羿升的尸体,随后抬起眼,环顾金銮殿里的一切,吩咐谢家军封锁整个皇宫,清理战场,不要扰乱内廷,违者军法处置。 宋行贞领命,还没等他退下,谢岐道,“站住。” 宋行贞心中一紧,回过身,朝着谢岐半跪下去,“……侯爷。” 谢岐的视线落到宋行贞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他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 谢岐的这句话是实话。 从尉迟信第一次逃跑之后,他就预感队伍之中出现了内鬼。 于是幽州到长安的一路上,他假意落下悬崖,派周平暗中调查,最后查出了宋行贞的诸多可疑之处,心中的怀疑终于水落石出。 欧阳瑾建议不动声色,先看看宋行贞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然后再处理不晚。 他给过他机会,暗中敲打他,用言语或是行动,但他还是一次次放跑了尉迟信。 顺着尉迟信这条线,谢岐又发现了文羿升的蛛丝马迹。 原来除了尉迟信之外,他背着他还与长安的势力暗中勾结。 谢岐起了杀心,决定将计就计。 去往长安之前,他故意将兵马留在了幽州。 然后又借着与宋行贞产生了冲突为由,将他发落回幽州。 他心里已经想好,如果宋行贞回到幽州,真的篡了兵权。 那他就命人毫不犹豫就地杀了他。 在宋行贞离去之后,谢岐每天都在等待从幽州传来的消息。 他心中十分复杂。既希望宋行贞真的会反,料中他的所想;又隐隐不想这样,愿意留他一个余地。 无论如何,宋行贞算是他看着成长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死人堆发现他时,惨兮兮的少年仰头看向他,那一双饿狼般的眼睛。 明明低贱到了极点,可是那一双眼睛,依旧闪着不屈的光辉。 这是一双天生适合战场的眼睛,不怕死,就算是打断了骨头,也永不屈服。 后来他果然不负所望,成为他最得力的杀将。 他的任何要求,只有他能够办的又快又好,从未让他操过心。 更不用提大破西凉那一役,是他冲在了他前面,为他挡下了一支致命的冷箭。 那一役之后,他身受重伤,而宋行贞比他伤的还要重。 那支冷箭擦过他的心脏,只差一寸便可令他毙命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是宋行贞推开了他,而他则被另一支冷箭刺入胸膛,躺了整整三个月。 谢岐始终不相信,这样一个不顾性命保护他的人,最后会背叛他。 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话,他可以放过他,既往不咎。 他其实也在赌。 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宋行贞究竟会如何选择。 选择他,是为忠; 选择他的家人,是为孝。 这两样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可苛责。 所幸的是,他还是那个他。甚至为了配合他,篡夺兵权,令叶广陵诈死,与他将计就计骗过了文羿升。 此时的宋行贞听闻此言,忙跪在地上,单膝抱拳,道,“属下的这条命是侯爷给的,属下誓死效忠侯爷,绝无二心。” 谢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他们现在没有理由伤害你的家人,只会把他们作为下一个拿捏你的把柄,我会竭尽所能找到你的家人,给你一个交代。” 宋行贞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多谢侯爷。” 宋行贞带兵离去。 安排好一切后,谢岐转过身,慢慢走向另一个方向,停下。 看着眼前的一女一孩,他弯下膝盖,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的小天子,稚嫩的小脸上泛着些许苍白,心疼地蹙了蹙眉。 “陛下。”他垂下头颅,深深地叩首,“奸臣已除,臣救驾来迟。” 而小天子早已被哭的梨花带雨的谢泠芝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衡哥、衡哥地叫着,他睁着黑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被刚才血腥的一幕给吓到了。 “陛下受惊了,臣送陛下回宫。”谢岐道。 小天子和谢泠芝被几个士兵毕恭毕敬地领走,离开金銮殿之前,小天子突然转过身,看向谢岐。 谢岐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看到他回过头,他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放柔了声音,“陛下请放心,这里的一切,臣会替您处理干净。还请陛下忘记这一切,放心地睡一个好觉。” 他的脸上染着一层薄薄鲜血,俊美的一张脸变得诡谲扭曲,说话之间显得既森严又可怖。 可是很奇怪,小天子并不怕。 鬼使神差间,小天子也对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谢泠芝一起,随着士兵们离去。 目送着天子和谢泠芝消失不见,谢岐温柔的目光落下,转瞬之间,再次换上不寒而栗的凛冽。 他淡淡问周平,“还没有她的消息吗?” 听闻这句话,周平的心中咯噔一下,忙回道,“回侯爷……没有。” 谢岐不语,望了一眼金銮殿外深不可测的阴沉天空,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 “继续去找。” “她很有可能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人狡猾阴险,多半不在长安城内,一定要注意,切勿打草惊蛇。” “是。侯爷。” 士兵们手脚麻利地将文羿升的尸体拖下去,又来了几个将殿内的血迹打扫干净。 殿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堆的尸体,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登记整理,一具一具抬走尸体。 从古至今所有的兵变,都是用血和泪铺就而成的。 管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应天奉命。 终归是一柸黄土,无人问津。 慢慢的,所有人都离去了,只剩谢岐一个人留在殿里。 空气中还散发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望着恢复如初的恢弘宫殿,静静地闭上眼。 他渴望嗅到那一抹熟悉的味道。 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可是没有。 这里空空如也。 谢岐睁开眼,望着眼前虚无冰冷的空气,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昭昭,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这一仗,是我赢了。 可是你又去了哪里? 你如今可还平安? 如果你有事,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想你。 我很想你。 回来吧。 回来我身边吧。 就当是……我求你…… 皇宫的余威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 萦绕在长安城久久不散的乌云终于散去,云销雨霁。 文羿升已死,天子尚在,如今站在天子身旁的,是南征北战、声威显赫的兵部大司马,轩阳侯谢岐。 百姓们欢欣鼓舞,盛赞不断。 慢慢地,又有一种新的传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道是什么,原来太后并不是天子的亲生母亲,天子的生母另有其人,就是那位被幽禁在懿玉宫、前几个月不幸遇难的贵妃谢泠芝。 谢泠芝曾经盛名在外,惊艳了一代长安人,如今却幽居冷宫,香消玉殒。 众人纷纷嗟叹美人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谢泠芝已死,但是另一个与她关系紧密的人还在世上。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纷纷落到了刚刚护驾有功的谢岐身上。 若谢泠芝是天子的亲生母亲。 那么谢岐的身份,不言而喻。 宫变的混乱很快过去,百姓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忘下去。 他们慢慢忘记了宫变带来的恐惧,很快陷入到了新的恐惧之中。 文羿升死了是没错,然而如今的谢岐,难道不会成为另一个文羿升吗? 谢岐与文羿升不同。文羿升趋炎附势,色厉内荏,他会利用权力,也容易被权力反噬,而谢岐则不同,谢岐功高盖主,立下赫赫战功,不必依附任何人。 何况他还有一个文羿升永远都没有的优势。 这样的人,如果一朝得势,必定是会比文羿升更为可怕的存在。 百姓们这样想,那些群臣更是如此了。 当初为了制衡文羿升,群臣想要扶持谢岐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谢岐大权在握,为了防止他架空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群臣又开始纷纷上奏奏折,雪花一般的弹劾落满了整个御史台。 最让他们恐惧的 ,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谢岐与天子之间扯不断的血缘关系。 如今天子有着谢氏血脉的真相公布天下,那这整个天下,长此以往下去,岂不是成为了谢家一家的天下? 很快便有人站出来指责谢岐,痛骂他宫变之举着实血腥,血洗皇城简直丧尽天良。 谢岐一开始被迫起兵,无论如何,这都相当于是造反,这一举动给了言官们更加有力的证据,他们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痛骂谢岐此等不忠不义、包藏祸心的行为,讽他狼子野心,力劝天子明鉴,大义灭亲,不要受奸臣蒙蔽。 不想看到代表士族的谢家一家独大,寒门顿觉前途无望,绝大部分的寒门权臣都暗暗投向了惠王麾下,唆使他谋权篡位。 新一轮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无论是国泰安民,还是水深火热,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传入玉昭的耳朵里。 她正远在长安之外,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过着凄清孤独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只有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孤独。 而比这要命的孤独更为折磨人的,是她的温饱问题。 自从那一次冲突之后,尉迟信隔三差五才回来一次。 他为他准备了粮食,却从不准备太多,非要等她弹尽粮绝、饿上几天,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又悠悠出现,丢给她一包新的粮食,随后再无声离去。 玉昭知道他虽人已走,但那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却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她,欣赏着她的懦弱和绝望。 她咬牙忍下一切。 他不给她吃的,得不到好的营养补给,她便尽量躺在床上,保存体力。 他将她一个人关在院子里,想要逼疯她,她便心中默念,自得其乐,抵抗着一日日孤独的侵袭。 他像是熬鹰一样,不断消磨着她的生命力。 他虽然没有选择杀死她、杀死她的孩子,但这样小刀割肉的手段,实在令玉昭苦不堪言。 一个月过去,玉昭的肚子没有显怀。 但是她清楚,此时此刻她的肚子里,分明有另一个生命正在共享她的呼吸。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不怕。 某一天,她正趴在床头,呕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尉迟信像鬼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副药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样痛苦又是何必呢?”尉迟信拍着她的背,悠悠叹了一口气,似是很痛心,“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留下这个孽种又能怎么样?说不定等到生下来的时候,谢岐早就被我杀了,你忍心让这个孩子失去自己的父亲吗?” 玉昭闭着眼,甩开他的手,喘着粗气,不理他。 “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尉迟信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躲开,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弱女子,在乱世之中没有依靠,拉扯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不可能,你又何必逞能呢?” 说完之后,他转身,端起一碗鸡汤,递到了玉昭唇边。 “喏。喝吧。” 鸡汤浓烈的味道刺激着玉昭,实际上从尉迟信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捕捉到了这股几欲令她发疯味道。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嗅觉竟然这么灵敏。 多日不见油星,玉昭垂下美目,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鸡汤。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随即下一刻,五脏六腑都分泌出了疯狂的汁液。 她眸光失神,过了一会,猛地回过神,捂住肚子,忍住胃里疯狂的饥饿感,用尽全力挥开了碗,气喘吁吁地半趴在床,戒备地瞪向尉迟信。 “滚!” 尉迟信灵敏地后撤一步,鸡汤晃了几晃,丝毫未溢。 他嘴角一弯,丝毫不生气地笑了笑,又将鸡汤重新递到了她的跟前。 “喝吧。”他笑道。 第89章 第89章小天子 见玉昭不动,尉迟信挑了挑眉,“怕我下毒?” 说罢,他拿起调羹,自己先喝下一口,随后又重新将鸡汤端到了她眼下。 “没毒,喝吧。” 见玉昭还是不动,他叹了口气,又道,“放心,里面没有堕胎药。” 他似乎忘记,自己在玉昭这里的信誉几乎是零。见她还是无动于衷,他抓住她的手,将调羹放在她手里,舀起一勺,略带强硬地凑到她唇边,迫使她喝下去。 玉昭满心满眼写满了抗拒,但还是败给了他的力气。 当鸡汤灌进嘴唇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股暌违已久的鲜美。 她整个人僵住,再也做不出一个拒绝的动作,就这么怔在当场,任由他一勺一勺继续喂了下去。 尉迟信难得有这么伺候人的时候,动作肉眼可见的不太熟练,见她不再抵抗,罕见地乖顺下去,他心中的那一点别扭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下去,就这么从善如流地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突然间,他停住。 玉昭垂着眼,一语不发,羽睫如同一柄幽黑的扇子,大口大口喝着鸡汤,由于长时间的饥饿,动作显得有些急促。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滚滚滴落,划过茭白黯淡的面庞,留下一道莹亮的痕迹,最后落在冒着热气的鸡汤里,消弭无形。 尉迟信仿佛被蛰了一下,忽的顿住,僵硬地放下了碗,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你……自己喝吧。”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瞧着有些仓促。 从那之后,尉迟信再也没有露过面。 不过,从那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玉昭再也没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甚至尉迟信还给她配了个小丫鬟。 第二天,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长得憨厚,皮肤微黑,合中身材,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 那一瞬间,玉昭仿佛看到了秋胧的影子。 小丫鬟手脚麻利,力气也大,十分能干,对她很是尽心尽力。 在这个空寂的院子里,玉昭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苦熬。 她还是战战兢兢,生怕尉迟信又会不知不觉暗中害她,可是提着心小心了很久,还是一点事也没有。 何况来了第二个人,有了这个小丫鬟的陪伴,久而久之,她渐渐松下心,内心得到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尉迟信好像,真的没有要动她的意思了。 玉昭终日和小丫鬟待在一起,给她取名为冬青。 从她的嘴里,她得知了这个地方是定州。 定州距离长安很远,不知道尉迟信是怎么一个人将她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玉昭再次对回到长安感到绝望。 冬青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对于长安的情况一无所知,何况就算她知道,她也绝对不敢说出口。 玉昭想要打探的所有消息,都一无所获。 没有谢岐等人的消息,她心中焦急难安。 但也许是肚里的孩子缘故,令她心中稍稍宽慰,也不觉得度日如年。 冬青性子憨直,开朗活泼,与她相处十分舒服。 玉昭安稳养胎,日日与冬青作伴,外界的风云变幻,仿佛都与她无关了。 尉迟信每次消失许久再回来,行迹不定,让 人琢磨不了半点规律。 玉昭有心想要从他那里打探消息,想了想,终究是放弃了。 又是过了几天,尉迟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彼时玉昭正和冬青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冬青好奇地站在玉昭身后,看着一双纤纤玉手纤纤玉手穿针引线,对着精美绝伦的花样赞不绝口。两人有说有笑。 尉迟信懒懒地倚在一棵老槐树上,看了许久,直到两人确实一点也没有发觉到他,这才佯装咳了咳,抬腿迈步,走向她们。 于是他便看到刚才的欢声笑语一瞬间消失了,两人站起身来,齐齐望向自己,仿佛他是什么看不得的洪水猛兽。 尉迟信移开眼,不自在地又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走向两人,佯装不经意问道,“干什么呢?” 玉昭垂眸不去看他,倒是一边的冬青紧张的不得了,结结巴巴道,“老、老爷,小的在和夫人……绣、绣花。” 冬青说者无心,两个人却都愣住了。 尉迟信怔了怔,随即讥讽地勾唇一笑,盯着看她的反应,刚想张嘴说什么时,另一道轻柔的声音却抢在了他前面,轻轻道,“冬青,我与老爷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她这样承认下来,态度自然,反倒给尉迟信打了个措手不及。 冬青喏喏地退下,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尉迟信才好似回过神来,看向玉昭,“你为什么要撒谎骗她?” 玉昭拂了拂袖口,平静道,“冬青是你送过来的,送进来之前,你又是怎么跟她说的呢?” 尉迟信莫名有些心虚,“这个……” “若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否则,冬青为什么一见你,就直呼老爷呢?” 不等尉迟信发作,玉昭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你不说,我也要这样对她讲的。” “这是善意的谎言,知道的越少,对冬青越安全。” 尉迟信冷笑,“你是怕我杀了她吧?” 玉昭没说话。 看到她默认的态度,尉迟信又冷笑一声,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手绷,看了两眼,又重新丢给她。 “你们中原的女人,果然是端庄贤淑,善于这些奇艺淫巧的花样,倘若换作我们西凉人,被这样一个人关上一个月,早就无聊的要发疯了。” “只要心境不移,愿意的话,一个人也可以找到很多事做。” “是吗?”尉迟信道。 “确实。”片刻后,他缓缓道,像是勾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曾几何时,我也是个纵情山水、游山玩水之人,你信不信?” 玉昭错愕,终于肯抬眼,看了尉迟信一眼。 “看来你是不信。”尉迟信嘲弄一笑,问道,“玉昭,我也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拼了命保下这个孩子呢?是因为,他是谢岐的种吗?” “我不为任何人。”玉昭轻声道,“如果这个孩子是个错误,我可以选择放弃他,但是他不是错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既然出现了,我就不能放任不管。” 尉迟信安静了一会,摇摇头,轻声道,“你还真是固执啊。” “不过,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他慢慢道,与她分享他从来未与旁人提起的、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我的侍女小的时候告诉我,母亲难产而死,死在了生我的那一天。” “为了生下我,她把自己的命都给丢了,”尉迟信道,“或许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丧命,她只是想借着我的身份,来换回一个我父亲身旁的位置,而我,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只是为了在我身上留下一个高贵的血统,这样我们母子就可以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但是她忘了,一个私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见不得光的。” 听到这里,玉昭微微惊愕,看向他。 “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我从小便受人冷眼,从一开始,我就绝了继位的可能,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不必被人精心教养,等到成人的那一年,父亲便准我游山玩水,浪迹天下。”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尉迟信目光悠远,侧脸从未有过的苍凉,“那个时候,我游历五湖四海,乐得逍遥,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会嘲弄我的身世。其实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愿意一直待在那个地方,宁愿从来都没有踏入过他们家的门,这样的话,我还是那个我,所有的一切,也都与我无关。” 这么多条人命,所有的血海深仇,他都不必背负。 说完这些,他笑了笑,走了…… 玉昭这边终于苦尽甘来,谢岐这一头,也逐渐步入了混乱后的平静。 只是小天子的状态一直都不是很好。 也许是那日的杀戮让他受惊,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反应迟钝,木讷的像是一个木头人。 见到他从不曾见过的真正的生母,小天子毫不惊喜,表现的无喜无悲。 甚至谢泠芝偶尔病情发作,在他面前胡癫发疯,他也只是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无动于衷。 他好像杜绝了五感,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宫变之后,谢岐担心谢泠芝以及天子,对外以封锁皇城为由,留在了皇宫里。 他怕那日的血腥场面刺激到天子,第一时间派人把他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那一次,小天子突然抓住他的箭袖,多日呆呆的小脸终于有了一点波澜。 “谢爱卿。”他问道,“文统领说,你和朕之间有着什么关系,爱卿,你到底是朕的什么人?” 谢岐一僵,一张俊面,罕见地愣住。 “他们都说,贵妃是朕的亲生母亲,爱卿则是贵妃的亲弟弟……那么,爱卿,你是不是,我的舅舅呢?” 看着小天子那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一时之间,谢岐说不出一句话。 “陛下,臣……” 小天子黑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里面带着些许祈求之色,“既然你是我的舅舅,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呢?” “陛下,请讲。”谢岐无法,只得回道,“陛下的请求,臣万死不辞。” “那你……能不能杀了我?” 谢岐再一次愣住。 他抬起头,脸色渐渐发白,盯着天子看了良久,才沉声道,“……陛下,您说什么?” 小天子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要去找嬷嬷,她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谢岐瞠目结舌。 又安静了片刻,他紧紧盯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天子,沉声问道,“陛下,这些都是谁跟您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小天子道,平静的语气带着超乎年龄的淡然与坚定,“活着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陛下。”谢岐错愕,焦急道,“……陛下,您不是一个人,您还有贵妃,还有……臣,这些话请陛下从今以后切勿提起,还请陛下三思。” 想到谢泠芝,他灵光一现,补充道,“难道陛下,您不要您的母后了吗?” “是她先不要我的。”小天子缓缓道,“从出生起,朕就有母亲,朕的母亲是太后,可你们都说贵妃娘娘是我的母亲,但是朕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第90章 第90章瘟疫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谢岐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些话是从年纪这般小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沙场搏杀多年,早已练就了他一颗铁石心肠,可是如今听到这些话,他心中还是大为震动,久久缓不过神来。 谢岐长久地怔住,说不出话来。 在他在外征战的这些年,他始终不放心谢泠芝,担心她在后宫受柳湘茹压迫,不知道要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可是他却忘了,贵为万人之上的天子,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在这几年里,他何尝不是和他的母亲一样,同样 经历了太多。 谢岐无言以对,深深地垂下头去,心中悔恨交织。 “陛下……是臣来迟了。” 他是不会遵从天子的命令行事的。 可是小天子除了这些话之外,好像再也与他没什么可说。见他不依自己,他心中失望,与他这个血缘上的亲舅舅一日一日冷淡了下去。 谢岐不与小孩子计较,由着他去,派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天子身边,又将皇宫围的铁通一般。 有他在的一天,他就会绝对保证天子和贵妃的安全。 文羿升死后,禁军群龙无首。谢岐将文羿升的亲信抓的抓杀的杀,剩余的禁军重新整编,一方面加紧对皇宫的部署,一方面派人去文羿升的府上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始终都没有找到治疗谢泠芝的解药。 他的这一系列作为,无疑又引起了朝堂上下的轩然大波。 太后柳湘茹薨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再开朝会,就算是文羿升上位时,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或是本人心虚的缘故,他也没有下令群臣觐见上朝。 然而谢岐宫变成功之后,群臣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上表进言,请求重新启朝,意图弹劾谢岐独揽权柄,操纵天子。 他们不知晓谢岐搜刮文羿升府邸的真相,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将谢岐斩草除根,致使文羿升阖府上下鸡犬不留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整个长安,一时之下,一片哗然。 谢岐本就是沙场大将,凶名在外,曾经大破西凉,对西凉一族铁血镇压,此番在长安引起的腥风血雨,世人又默默回想起了当年的西凉,今时今日,恰如当年。 世人不约而同,将一切都归咎在了谢岐一人身上。对于谢岐此人,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对此情形,欧阳瑾暗中劝慰道,“侯爷,如今宫廷上下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侯爷一人身上,侯爷切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谢岐在宫变之时,肩膀被人用重戟横扫而过,若不是周平及时用长|枪挡下,他的半边胳膊怕是要废了。不过虽然逃此一劫,他的肩膀还是受了伤,伤口撕裂流血,只得日日用药敷着。 谢岐拒绝了欧阳瑾的上手,自己扯下纱布,将伤药洒下,又重新取了新的纱布,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去。 “侯爷,怎么了?可是伤口又溃烂了?”欧阳瑾关心道。 谢岐摇了摇头,平声道,“没事。” 他记起在在幽州时,是玉昭帮她处理的伤势。 那时他们尚未冰释前嫌,他有心刁难她,她淡淡承受,明明心中不满,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全程为他处理着伤口,动作温柔细致。 那时的他,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呢? 谢岐苦笑。 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他为何不懂珍惜,非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她作对呢? 如今她杳无音信,怎么不算是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的惩罚。 欧阳瑾见谢岐神游天外,斟酌了片刻,又重新开口,慢慢道,“侯爷……如今,您受天下人指责,您就没有想过,与其白担了这些骂名,咱们何不……” 谢岐回过神来,盯着他,“你说什么?” 欧阳瑾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侯爷文才武略,谢家军治军严谨,多年来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侯爷亦与我们同食同寝,深得谢家军的爱戴,侯爷,以前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刀剑,我们都一一咬牙挺过来了,如今一切都唾手可得,反正我们此举,在天下人眼里本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何不……” 谢岐没有说话。 见谢岐沉默,以为是默许之意,欧阳瑾乘胜追击,“侯爷,机会就在眼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呀!” “你的话我记下了。”谢岐淡淡道。 欧阳瑾见他模棱两可,又道,“侯爷,恕我直言,陛下如今这个样子,实在是……实在是堪忧,而贵妃亦是自顾不暇,根本不能给予天子有效的管教,如今这扶持天子的担子,只能落到侯爷您的身上,与其担着一个摄政王的虚名,侯爷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吗?” “文羿升是怎么死的?”谢岐突然问道。 欧阳瑾无言以对。 “刚除了一个文羿升,难道本侯就要步他的后尘吗?” 谢岐冷笑一声,道,“天子始终是天子,我是他的亲舅舅,如何行此不忠不义之事?这样骄狂,世人又该如何侧目。世人的议论本侯不在意,但是等到天子羽翼渐丰,他又该如何看我?本侯只愿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姐姐在宫中颐养天年,这样本侯即便遭受世人唾骂,又有何惧。” “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是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谢岐警告了欧阳瑾一番,便继续我行我素,对世人的诽谤充耳不闻。 他将整个皇宫的统筹交到了周平的手里,而他自己也夜夜宿在皇宫,时刻警惕着天子和谢泠芝两个人的风吹草动。 至于宋行贞,作为谢岐麾下的一员大将,谢岐则是交给了他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翌日,长安城门缓缓大开,宋行贞率领一队人马,纵马疾行穿过长安城门,直直远去不见…… 定州。天朗气清。 玉昭和冬青待在院子里安稳度日。两人搭伙过日子,相互扶持着,倒也有些岁月静好之意。 然而处于这深宅大院里,她们却全然不知外面已经是何情形。 定州出现了瘟疫之兆。 俗话说流年不利,乱世瘟疫横行,原来定州曾经是惠王与燕王的主战场,惠王在定州大胜燕王,随即将定州屠城,数千定州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惠王将燕王一党在定州屠戮尽数,尸体得不到妥善的处理,很快腐烂发臭,滋生出了瘟疫,如今天气见暖,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瘟疫传播速度惊人,很快便蔓延至整个定州。百姓们痛苦不堪,潦倒的日子雪上加霜,定州上下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让玉昭终于知晓到瘟疫横行的,是冬青被感染了。 一个寻常的一天,冬青采买东西回来之后,便高烧不止,脸上生出又大又红的疙瘩,隐隐有溃烂之相。 玉昭担忧,欲要先去查看,却被突如其来的尉迟信及时拦住,他将冬青隔离在了柴房中,对她道,“别去,她这是感染上了瘟疫。” “瘟疫?怎么会染上瘟疫?”玉昭震惊。尉迟信与她简明叙述了一些情况,至此她才明白了外面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冬青半月才出门一次,上一次还好好的无事发生,短短半个月,瘟疫竟然蔓延的如此厉害! 玉昭心中一惊,担心冬青的安危,不顾尉迟信的阻止,又要再去。 尉迟信再次拉住她,大声冷斥道,“你疯了?不要命了!一旦感染上瘟疫,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别管她了!” “可是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冬青才是必死无疑!” “一个买来的丫鬟而已,死了就死了。”尉迟信平静道,“玉昭,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玉昭惊愕地看着他。 她知道尉迟信冷血,但是此时此刻还是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感到心寒。 “这些日子,冬青一直陪伴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你倒是菩萨心肠啊。”尉迟信讽刺道,“你可知道外面多少得了瘟疫的人,那些医馆郎中尚且无可奈何,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以为你帮了她一把,就能救了她的命吗?话又说回来了,你就不怕被她传染了去?” 说罢,他的目光缓缓落下,放在了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意有所指。 提及这个孩子,尉迟信总是一口一个野种挂在嘴边,玉昭早已听习惯了。她顺着他的目光,警惕地抚着平坦的小腹,果然听他语气不善继续道,“你如今可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肚子里的野种呢,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你可是好不容易从我 的手里保全下这个野种的,若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白白搭上了这条命,是否太过愚蠢了呢?“尉迟信道,“玉昭,你好好想想吧。” 玉昭听他这话,渐渐沉默下去,自回了屋,没有再出来。 尉迟信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屋门,心中了然,冷笑一声。 果然吗,明哲保身才是这世上最为正确的选择,算她还识时务。 他又在原地等了半天,见她始终没有出来,渐渐地,他的心中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若是当初她执意明哲保身,那那时的自己,还有活命之时吗? 他摇摇头,自嘲起来,跟女人待久了就是不好,自己竟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就在这时,轻轻地“吱嘎”一声,眼前的门又开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97 第91章 第91章救命 玉昭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麻布衣衫,脸上围了一块白纱布,正好遮住了鼻和嘴。 尉迟信没有见过她这幅样子,眼睛有些新奇地亮了亮,随即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玉昭没有理他,径自去了厨房,尉迟信迟疑地跟着过去,便看到她在锅里烧起了醋。 柴火在灶台下烧的旺旺的,很快独属于醋的辛辣味道就弥漫了整个院子。 不久后,整个庭院都沾染上了浓浓的醋味。 觉得差不多了,玉昭拨开尉迟信,进去了关押冬青的柴房。 冬青躺在草垛上,闭着眼睛,小脸红的异常。 玉昭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疼地皱了眉。 果然是时疫。 和之前幽州的一模一样。 五年前,在她去幽州的第二年,幽州曾经也发生过一次时疫。 那个时候她很不幸地感染上了时疫,烧的昏天黑地,差点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没想到时隔五年,在另一个地方,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时疫。 玉昭很快从柴房里出来。 尉迟信一时疏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进入,此刻抱臂站在门口,将她堵住,目光凶狠地骂她,“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玉昭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径自又走去厨房。 她站在灶台前,隔着酸烈的醋气对他轻声道,“这种瘟疫我见过,我知道怎么救她。” 那个时候,孟文英身子尚好,还在任地方官。幽州因为时疫民不聊生,多亏他及时请来的几名郎中,费尽千辛万苦研制出了药方。 其实瘟疫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及时服药,严格隔离调理,基本上没有什么治不好的,但怪就怪在药材紧缺。 那个时候所有的药铺都被抢购一空,有钱的恨不得将整个药铺都给包了,不给别人留一点活路,其他人只能慢慢等死。 孟文英严抓药铺,防止商贾哄抬药价,保证了药材供应,又广开路铺,按照药方熬药足足救济了两个月,这才慢慢控制住了疫情。 玉昭想起曾经,转过脸,看着尉迟信,“我需要药材。” 尉迟信看出她眼中的意图,讥诮地笑了笑,“怎么?现在开始用到我了?但我又凭什么帮她呢?” “如今时疫盛行人人自危,你想要独善其身,怕是不能,帮她也是在帮你自己。”玉昭道,“不需要麻烦你,你只需通融一二,让我出去买点药材即可。” “你想的倒是挺美。”尉迟信不屑道,“你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吗?所有的药铺基本都关了门,就算是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也是买不起。何况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在外面难保出什么闪失,你真的想要出去吗?” 玉昭坚定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试一试。” 尉迟信看着她,笑容慢慢消失,强硬地横在她面前,“我不许你出去。” “冬青若是再不救治,她只有死路一条。” “关我什么事?” 玉昭见他态度坚决,无可奈何,第一次放软下来对他请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我求你。” “我可是杀手,你竟然求我救人?”尉迟信掏了掏耳朵,只觉得十分可笑,“玉昭,你糊涂了吗?” 玉昭与他僵持着,紧紧瞪着他,目露不忍。 过了半天,见他寸步不让,她退后一步,叹了口气,冷声道,“你不让我出去,我总会想尽办法出去的。” “你在威胁我?”尉迟信道,“你可以试一试。” 玉昭咬唇不语。 尉迟信盯着她,脸色亦越来越难看。 片刻后,他恼羞成怒,想发作又不得,只得气短地斥了一句,“我真是欠你的!” “去,把药方写出来。” 玉昭错愕,但是不敢耽误,赶紧回到屋子里,将需要用到的药材一口气写了出来。 刚落下笔,手里的纸张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抽走。 她的字迹娟秀飘逸,行书时虽然急切却还是不紧不慢,行云流水一般,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尉迟信本来打算草草看一眼,却又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他勾了勾唇角,又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将药方叠起放入怀中,随即转身出门。 玉昭见他不分青红皂白霸占药方,不明所以,焦急地追上去,“你去哪儿?” 尉迟信停了一顿,对她侧了侧脸,“你说呢?” 说完之后,他便身影一闪,消失无影。 尉迟信这一去,便是一天一夜没有出现,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彼时玉昭正戴着口罩,为冬青小心擦着汗,柴房轰的一声大开,尉迟信有些摇摇晃晃地进来,将大包小包的药材一股脑扔在了地上。 尉迟信突然闯入,把她吓了一跳,她立刻放下棉巾,站了起来,第一眼看到地上的各种药材,喜不自胜。 她顾不上别的,抱着药材先去了厨房煎药,等药煎好,第一时间服给冬青喝下。 做完了这些,她犹豫着走到坐在院子里的尉迟信身边,停下,欲言又止,“你……” “别想太多,”尉迟信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叼着一片叶子,正在看着落日,“我是看如今这些东西奇货可居,提前囤一些,趁机发一笔横财罢了。” 玉昭明白他的言不由衷,抿唇不语,心中稍暖。 她看着他眼底隐隐的乌青,知道他定是奔波了很久,有些于心不忍,“外面的药材定是极为难得,你又是怎么得到这么多的呢?” “这些东西是很紧俏,但我有这个啊。”他将弯刀掏出来,挽出一道雪亮的弧度,“金子是好,但也没有自己的命金贵,你说是不是?” 玉昭无言以对。 尉迟信说的如此落拓潇洒,结果到了晚上,他也病倒了。 玉昭煎好了药,先给冬青服下,又将他倚在草垛上,喂他喝药。 “你不是不让我救人吗?结果自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们两个,到底谁才更蠢呢?”玉昭一口口喂给他药,淡淡讥讽道。 “少啰嗦。”尉迟信虚弱道,“我若死了,你也出不去。” 他不会告诉她,他这趟出去,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定州药材紧俏,已经被有心人炒到了天价,他在定州弄不到,只能去周围的州县寻觅。 结果,好巧不巧地,正好撞上了离开长安一路而来的宋行贞。 宋行贞正是为了搜寻他而来,看到了他自是紧咬不放,他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甩开了他,结果却不慎被路人感染上了时疫。 尉迟信高烧阵阵,头晕脑胀,恍惚之间,慢慢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好像最近都没有再去想谢岐的事了。 是为什么呢? 不行。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不能忘。 他不能死。 区区时疫而已,还打不垮他。 可是始料未及,强壮如他,也被时疫掏空了身体,病来如山倒,甚至比冬青更加严重。 尉迟信这一年来东奔西走,受了大大小小不少伤,有些伤势未经过好好调养,经此时疫一股脑全部复发,数症并发,竟是每况愈下。 玉昭一人照顾两人,忙的焦头烂额。 令她欣慰的是,冬青经过几日调养,隐隐有了苏醒之兆。 然而尉迟信的情况,却是比她严重的多,昏了两日,仍未转好。 尉迟信烧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有人用汤匙撬开了自己的嘴,耐心地一口一口灌他用药。 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向眼前。 一名女郎坐在自己眼前,沉静地看着他,还是蒙着那条面罩,如水中月,如镜中花。 “你醒了?”她平静道。 尉迟信看清眼前人,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随即,他苦笑一声,颓丧地重新后仰草垛,轻声道,“何必管我呢?你大可以离去,一走了之。” “我总不能看着你死。”玉昭道。 是他死了,她也无处可去吧?尉迟信无奈的心想。 玉昭见他不语,垂眼看他,轻声道,“振作起来,你还有大仇未报,不是吗?” “是啊,你说的对,我还有大仇未报。”尉迟信道,“若是我真的杀了谢岐,你会恨我吗?” 玉昭久久地沉默住了。 良久后,她轻声道,“你一直都跟随着谢岐,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这样活在他影子下的日子,你不觉得累吗?” 尉迟信愣住。 “我若是你,恨一个人的话,与其这样见不得光的为他活一辈子,倒不如与他光明正大地斗一场,就算结果成功与否,也是痛快人心了。” “是吗……”尉迟信喃喃道。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在陷入新的沉睡之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若无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条命。” 七日之后,尉迟信才苏醒过来。 睁开眼之前,他的脑海里隐隐残留着昏迷时的记忆,唇角翘起,期待见到半梦半醒的那个人。 可惜一睁开眼,却是冬青坐在他眼前,见他醒来,憨厚的小脸绽放出笑容,“爷,您终于醒了。” 尉迟信脸色一变,见她正拿着汤匙,低着胸脯朝自己喂过来,眼前一片发黑,伸手一把推开了她,“她呢?” 冬青被挤开,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忙行了一礼,出去找玉昭报喜去了。 玉昭站在灶台之前,侧影高挑柔美,正静静盯着上面熬煮的汤药。 冬青向她通报了尉迟信醒来的消息,她淡淡应了一声,让她忙别的去了。 汤药这时候也熬好了,她拿起一旁的瓷碗,舀了热药,想要给尉迟信端去,却被一只大手伸手夺过。 “你如今这个样子,又能伺候得了谁?”尉迟信倚在厨房门前,手里端着瓷碗,“还是不劳你费劲了。” 玉昭看着他,点了点头,平静道,“看来是好了。” “是啊,没死成,”尉迟信冷笑,他重伤刚愈,病去如抽丝,从前一贯的轻佻落拓变成了慵懒病歪,话语之间懒懒的,“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玉昭不动声色,回道,“说明你命大,命不该绝在这里。” “是啊,我福大命大。”尉迟信道,“不过看你,倒是比我更命大些。一个院子里,两个人得了时疫,你一个孕妇竟然挺到了最后,没有被连累,实在是令我佩服。” 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玉昭能被这场时疫感染,一了百了,又不想她真的就这么死了。 是了。 她是谢岐心爱的女人,肚子里甚至还怀了他的野种。 这个女人这么可恶,怎么能这样简单就死了呢。 他得慢慢地、想法子惩罚她。 既然宋行贞都出现了,看来谢岐这段日子,为了寻她,急的快疯了吧。 谢岐越不痛快,他便觉得越痛快。 尉迟信冷眼瞧着,见她沉默无语,只弯下纤纤细腰,往灶台里添着柴火,心中莫名烦躁,走上一步,从她手里夺过柴火,将她挤了出去。 “行了,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吧。” 玉昭被推到门边,看着尉迟信利索折断了柴火,熟练地往灶台里扔,有感而发,道,“我以为你这样的王孙公子,是不会干这些粗活的。” 尉迟信冷笑,道,“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出去闯荡,所有的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什么没有干过。” “倒是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治疗时疫的方子的?” 玉昭一怔。 她想到了孟文英,心中有些伤怀,不愿意与他提及太多,只道,“几年前在别的地方经历过,有一些经验罢了。” “是吗?”尉迟信淡淡道。 这段时间里,他将她幽居在这里,本意是想要消磨她的心智,可是她总有办法能够缓解这份苦闷。书画、女红、甚至是医理,她都得心应手,给了他太多意外。 以前他只欣赏西凉女子纵马打猎,快意恩仇,女中豪杰不输于任何男儿的气性,到了中原之后,却瞥见了另一方天地。 原来红袖添香,缱绻柔情,也是这般的令人向往。 他盯着玉昭远去的纤细背影,自言自语道,“如果你不是中原人,该多好呢……”。 另一边。宋行贞看着眼前的岔路口,吩咐士兵道,“尉迟信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分头去找。” 他身负谢岐的命令,离开长安,一路搜寻玉昭的下落。黄天不负,终于在今日得见了尉迟信,却不幸被他逃跑了。 但是无疑给了他振奋与信心。 尉迟信在的地方,十有八九有玉昭的下落。 吩咐完士兵,宋行贞勒马,站在一处高地,俯瞰着前方不远处的城池,眸光里泛起忧虑。 前面就是时疫泛滥的定州了啊。 玉昭,她会在那里吗? 第92章 第92章温暖 院子里的三人已然脱险无事,可是院墙之外还是处于一片水深火热。 玉昭感念定州百姓的不易,将剩下的药材一包一包打包分好,分给了邻里乡亲。 身体痊愈之后,尉迟信不再出门,令冬青单独打扫出来一间偏房,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整个院子都是他的,玉昭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声不吭,接受了此事。 冬青年幼憨直,并没有看出哪里不妥,还只当是尉迟信体恤玉昭有孕之身,才选择分房别住。 万幸,尉迟信并没有刁难两人,虽然脾气坏,时不时令冬青有些招架不住,但总体下来,三个人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也算相安无事。 大病痊愈以后,他好像歇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心思,白日里便歪在院子里晒太阳喝酒,到了傍晚便回屋睡觉,好似真的过上了富贵闲人的日子。 某日他发现了她在提笔写字,随口问道,“你在写什么?” 玉昭放下毛笔,淡淡道,“时疫肆虐,我打算将药方誊写出来,分发给定州的各处药铺,以备参考。” 尉迟信大为不理解,问道,“你要把这个方子白白送给他们?” “你知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那些人模狗样的为了谋取暴利,根本不会管底下人的死活,你的方子在他们眼里比起药材更加奇货可居,你这样大公无私,他们却是未必领你的情。” “我会多写一些,散发给路人,就这样流传出去,不至于被有心人私吞药方。”玉昭平静回道,“百姓们遭时疫折磨,定然十分痛苦,我有这份力,便要尽一份力,至于药材这种事,我有心无力,只能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尉迟信气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出口欲要讥讽几句,见她伏在案前,模样专注,一笔一划写着娟秀小字,目光复杂,终于不忍扫她的兴,冷哼一声,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理她。 玉昭熬了一天一夜,终于将整整一百份的药材方子写了出来,第二日让冬青散布到定州大街小巷。 邻里相亲服下她的药之后,陆陆续续都痊愈了起来,感激涕零,连连向冬青道谢,时不时想亲自登门,见一眼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主人,向她拜谢,却都被尉迟信那一张凶神恶煞的笑脸给逼退了回去。 见不到玉昭,她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做贼一般,时不时在院子门口放一些瓜果蔬菜,还有粮油 米肉。 尉迟信看着喜滋滋蹲在门口整理东西的冬青,嗤一句“小恩小惠”,翻了个白眼,自回去自己的屋里,睡大觉去了。 发出去的药方很快便起了效果,有的定州百姓遵循药方,吃了两日的药,果然症状得到了好转,纷纷欣喜若狂。 只是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药方到底是出于何人之手。 百姓们心怀感恩,默默揣测着这个神秘的善心人。 玉昭与孟文英相处多年,照顾他病弱之身,久而久之自己也成了半个郎中。她担心药方里的几味药太过珍贵,穷苦人家买不起,便开始着手改造药方。 经过了半个月的推敲试验,她终于成功将药方其中的几位药材换成了价格更为低廉、更为易得的药材,将新的药方重新誊写了一百份,麻烦冬青寻一个时机悄悄分发出去。 于是在这半个月里,尉迟信待在院子,不是看玉昭翻来覆去研究药材,就是誊写文字奋笔疾书。 夜里,他躺在屋顶瓦片上饮酒,盯着她映在窗边,挑灯夜战的柔美剪影,默默注视了良久。 “真是愚蠢。”白天,他寻了个时机,对她道,“你这样辛苦,又有谁会记得你呢?”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所谓。”三个多月的时间,玉昭的肚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整个人依旧弱质纤纤,反而因为这一个多月的宵衣旰食,变得更加消瘦了一些,“我做这些本就不是为了扬名,相反的,能找点事做,帮助到更多的人,我觉得很满足。” 也算是,为飞蘅、为她的孩子积德了。 ——不知道飞蘅如今如何了。 玉昭这些日子习惯了忙碌,感到充实的同时,其实也下意识地找到了一个解脱渠道。 有事情忙,便没有功夫再去担心谢岐的安危。 尽管她也知道,担心是无用的。 邻里乡亲感激她的帮助,天天给她送这送那,已报恩情。玉昭每每收下,心中总是温暖不已,这份温暖使得她忘记了疲劳,浑身又充满了精神。 飞蘅,你看到了吗? 我现在,也能帮助这么多的人了呢。 你若知道的话,一定也会为我感到欣慰吧。 今日日光和煦,玉昭见日头不错,便搬出小兀子,坐在屋外绣花。 夏光无限,炊烟袅袅,微风轻抚,不时卷入不知哪里来的莫名花香,沁人心脾。冬青与她同坐一边,笑嘻嘻地托腮看着天上云彩。 又经过了一个月,定州的时疫慢慢遏制了下去。玉昭久居院中,从一开始听到的惊慌哭喊,到现在从院墙传来的越来越多的笑声,心中便有了分明。她终于清闲下来,有时间坐下来晒晒太阳,做一些闲事。 尉迟信倚在一颗老槐树上,啃着一个邻里送过来的苹果,时不时往她们的方向斜乜一眼。 尉迟信与她们住在一处,玉昭起先还不习惯,处处小心避讳着,后来见他安分守己,一举一动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冬青进屋拿东西,见她走开,他看着坐在日光下的娟秀身影,扬声道,“喂。”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低头绣着手中的花样,闻言抬起头,淡淡看向他,阳光透过院外细碎的枝叶,落到她的脸上,有一种令人不忍移开视线的静谧之美。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家乡在哪里?” 穿针引线的纤纤玉手顿了顿,轻轻道,“杭州。” “杭州?”尉迟信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杭州属于江南地带,气候温润多雨,有诗有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繁荣富庶,不亚于长安。” “是吗?”尉迟信道,“听起来,跟西凉倒是两个极端。” “你可曾听说过西凉?那里的大漠一望无垠,风沙肆虐,终年干旱无雨,入目皆是大片的仙人掌和胡杨林,天空中翱翔着雄鹰,只有最顶天立地的男儿,和耐得住寂寞的骆驼,才能够适应那里的生存。” “我曾经去过很多地方。”尉迟信道,“可是再也没有哪一处像西凉一样,令我念念不忘。” 玉昭慢慢放下绣棚,问道,“西凉的人,都是如你这般吗?” 尉迟信冷哼,道,“我们西凉人黑白分明,敢爱敢恨,一旦沾染上了,便是不死不休。” “那也都同你一般,恩将仇报吗?” 尉迟信这才明白她是在欲扬先抑,嗤笑一声,道,“我若真的是恩将仇报,此刻时刻,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玉昭不欲与他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将目光望向远方,忽的一朵花飘到了她的眼前,她伸手接下,不禁轻声道,“我还从没有见过白色的石榴花。” 尉迟信不屑,“石榴花有什么好看的?” “石榴花是属于夏天的花,到了秋天,便渐渐败落下去,多数以红色为主,远远望去火红一片。”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酸甜宜人的石榴,却不知与它同根相生的石榴花,其实不逊于任何花朵。”玉昭慢慢解释道,“我倒是很喜欢石榴花的品性,它盛开在最轰轰烈烈的季节,虽是微不足道的花朵,却是敢于与百花争奇斗艳。” “如果做人也如石榴花一般,生如夏花之绚烂,轰轰烈烈一番,那也算是不留遗憾了吧。” 尉迟信不语,沉默了半晌。随后便懒懒起身,出了院子,哐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等他再次回来,已到了后半夜。 玉昭从床上惊醒坐起,掀开窗户,便看到尉迟信摇摇晃晃地进了院子,即使隔着很远,仿佛也能从他身上闻到不知在哪里沾染上的胭脂酒气。 他也发现了她,精准地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不屑地笑了笑,摇摇晃晃进了自己的偏房,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翌日后,他又消失不见。 又过了几天,他再次出现,但这次出现,是与她告别。 他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玉昭知道,他的外表与他的内心绝不相符。 “我要走了。” 玉昭错愕,隐隐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深意。 “你决定好了吗?” 尉迟信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话锋一转,轻松道,“你这几个月,不是一直想知道谢岐的情况吗?他没死,你可以安心了。” 听到谢岐平安无事,这么多日子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烟消云散。玉昭眸光晃了晃,差点就要溢出泪花。 “或许你说的不错,我想去试一试。”尉迟信笑了笑,道,“与其蛰伏多年,永远见不得光,倒不如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跟他战斗一场,这才不负我们西凉人的血性。” 玉昭点了点头,刚刚的欣喜渐渐被沉重笼罩,沉默下去。 她阻止不了他的决定,也说不出让他保重的话。有些事情,不是她能够左右权衡得了的。 她咬了咬唇,终究什么也说不出。 因为她知道,他此番行为,只有两种结局。 而她怎么也不愿,让谢岐承担失败那一方。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尉迟信苦笑了一下,随即又浑不在意道,“我可没那么容易死,你一定会失望的。” “我若赢了,我便远远地离开这里,继续去过从前那种纵情山水的日子;我若是输了,你若是还能够找到我的骨灰,日后若有机会,劳烦你将它洒在西凉。” “西凉很美,你可以去看一看。” 他潇洒而去,摆了摆手,留给她一个更为潇洒的背影,“不用担心,我走之后,不出三天,会有人会来找你,到时你跟着他走就是了。” 这句话倒是给了玉昭新的振奋。 有人来接她了? 是谁? 第93章 第93章生乱 尉迟信一去不回。 眼下已入夏,玉昭待在院子,与冬青安稳度日。 三天之后,果然如尉迟信所言,等来了他说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一别数月的宋行贞。 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正在院子晒太阳的两人听到动静,循声站了起来。 玉昭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宋行贞了。 上一次他临行之前与她在侯府分别,想想看,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那个时候,谢岐与宋行贞反目,她则被关在了轩阳侯府,怕触怒了谢岐,不敢打听宋行贞的消息,对他的所有消息,都是来自于别人的传言。 过了这大半年,宋行贞变得黑瘦,一张俊脸带了些历练的坚毅,看到了玉昭,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才迸发出了明光。 “沈姑娘。”他依旧这样叫她,“属下来迟了。” 宋行贞看着她,一时半刻竟然相顾无言,千言万语郁结在心说不出口,朝她径自走来,“……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 这一阵子,他从别人的嘴里 ,听到了很多关于她的消息。 她被侯爷关入侯府,跟着侯爷一起宫门之变,随后失踪于长安,音讯全无。 他蛰伏于幽州,伺机而动,与谢岐里应外合,杀了个文羿升措手不及。宫变成功之后,他得知了玉昭下落不明的消息,暗地里派人在长安城中寻找,可是通通石沉大海。 他心急如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收到了侯爷派他出城搜寻玉昭的命令。 他心里明白,与侯爷之前演的种种大戏,都是顺水推舟而已。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侯爷,他一开始也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明白,心知肚明自己心思的侯爷,为什么最后会把搜寻玉昭的任务交给他。 “……侯爷。”那一日,侯爷暗中传唤他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表达了拒绝。 “侯爷,属下……”他犹豫,道,“侯爷为何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本侯如今分身乏术,陛下和姐姐都离不开我,只有你去,我才能放心。” “只有你,才会真心实意地愿意保全她的安全,本侯相信,你一定能平安无事地将她带回我的身边。”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宋行贞定定看着,一时间百转千回。 这段时间,沙场无情,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一颗心早已麻木冷硬,但却也无法消磨对他的思念之情,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应该点到为止。 他与她今生无缘。 只要她此生平安顺遂,他便了无遗憾了。 他一路追踪玉昭的下落,起初杳无音讯,后面机缘巧合之下,让他抓到了尉迟信的影子。顺着尉迟信这条线,他在犹豫之中,步入了瘟疫遍地的定州。 其实在三天之前,他又见到了尉迟信一面,他在轻巧地离开之前,只留给他一句话,“你想找的人就在东华街巷。” 他半信半疑,顺着东华街巷,果真很快在这里找到了玉昭。 “我很好,多谢将军关怀。”玉昭对他微笑,“将军还好吗?” 两人早已说开,如今再次重逢,多少前尘往事,一应步入烟尘之中,只剩下好友般的闲谈。 “多谢沈姑娘关怀,属下一切都好。” 玉昭笑着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问道,“那……他,也一切都好吗?” 她已经知道了他安然无恙的消息,可是却总是还想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真的安然无恙。 听到她言语恬淡却难掩急切,宋行贞心中一沉,掩下眉眼,道,“侯爷一切无虞,姑娘请放心。”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将波澜诡橘的宫变简单地阐述了一番,“文羿升已死,宫变已平,侯爷分身乏术,特命属下亲自护送姑娘回去。” “侯爷他……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 玉昭心中动容,“我知道。” 皇宫大乱,百废待兴,他现在肯定很难。 如今他需要陪在陛下身边,不仅如此,还要承受朝堂上诸多的议论纷纷。 这个紧要关头,她不能给他再添麻烦。 宋行贞幸不辱命,心中自是十分欣慰。 只是令他也没想到,除了找到了她之外,竟然还有了另一个意外之喜…… 皇宫里的一切恢弘无比,处处透着百年王朝的沧桑与厚重。就算是经历了无数宫变,染溅上无数鲜血,也依旧不减半分乾坤风华。雨过天晴之后,又是不变的天地。 谢岐立在窗台,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的御园亭楼。 “侯爷。” 谢岐回过神,看向周平,问道,“陛下那里怎么样?” 提到小天子,周平摇了摇头。 “还是不好。” “贵妃浑浑噩噩,小天子又成日不发一语,这一对母子,唉……”注意到谢岐看过来的眼神,他连忙打住,不再多说。 “是属下失言。” 谢岐坐回椅上,淡淡道,“继续去文府搜,文羿升多疑狡诈,若是真有解药,他一定不会假于他手,必定在府中妥善保管,掘地三尺,把府里上下翻过来,也要给本侯找出来。” “是。” “吩咐你的另一件事,做的怎么样了?” 听闻此言,周平的脸色凝重,半跪在地,道,“回侯爷的话,当年的沈氏旧案,大理寺已经重新翻阅卷轴,不日就能提上来,给侯爷过目。” 谢岐点了点头,淡淡道,“沈大人生前事务严谨是个最严谨不过的存在。早日为他证明。也算早日为他得到一份欣慰。” 周平默默看了一眼谢岐。 入宫之后,侯爷留在宫中,为了小天子与贵妃日日操劳,殚精竭虑,不曾有一刻闲暇。俊美冷硬的一张脸此刻眼窝深陷,胡须缭乱,看着十分疲累憔悴,话里话外愈发简略冷淡,愈发多了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处理朝堂之事没有日日沙场征战辛苦,但同样耗费心力,这些琐碎事宜,比起打仗更加不易。 侯爷作为一员武将,常年在外征战,远离权力中心多年,能够做到这般雷霆风行游刃有余,已经实属不易。 当然,周平知道,令侯爷身心俱疲的,不光是眼下错综复杂的局势,还有另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周平微微叹了口气,盼望着宋行贞早日找到玉昭,为侯爷分忧。 如果玉昭能够找到的话。 这样侯爷……想必会很高兴吧。 一个平常的夜里,周平在殿外值守,不知不觉睡着了,殿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很大的动静。 他慌忙醒来,以为是侯爷又收到了贵妃娘娘发病了的消息,连忙起身进殿,谢岐却迎面冲了出来,脚步极大,看上去心急如焚。 “侯爷这是要出宫?” “周平,给我备马,我要出城。” 周平大惊,“侯爷要出城?” “侯爷不可啊!” 他脱口而出,跪在他面前焦急阻止,“侯爷,您刚刚平息了纷乱,前朝沸沸扬扬,处处对您掣肘,侯爷您如今身份敏感,千万不要贸然出宫啊!” “我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拦我。”谢岐隐隐威胁。 周平愣了愣,咬了咬牙,妥协道,“侯爷,宫外不知有多少人对您虎视眈眈,以防万一,还请属下带上一队人马,与您同去。” 谢岐一口回绝,“不必了,我一人便可。” 周平心中一惊,还要再劝,忽闻欧阳瑾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发白,惊慌失措。 “侯爷,不好了——” 谢岐跟着欧阳瑾过去昭勤殿,还未进殿,便已经看到一众宫女纵横交织,手中端着各种金盆纱布,面色紧张,见到直直而来的谢岐,纷纷跪在地上,如临大敌。 谢岐推开围在床边的众人,“怎么回事?” 天子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面色透着失血的苍白,幼嫩消瘦的手腕软软地垂在地上,白皙的手腕处,赫然呈现出一道红色的伤口。 伤口看上去刚刚处理完毕,鲜血浸透了药粉,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粉红色,触目惊心。 他正懒懒地合着眼,旁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将汤药喂进他的嘴里。 谢岐看着这一幕,脸色 沉了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瑾见情况稳定下来,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与谢岐解释道,“陛下他……今夜又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剪刀,划破了手腕,幸好发现的及时,要不然……” “不是把陛下殿里所有的金银利器都收走了吗,为什么还会有剪刀?”谢岐冷声质问殿内众人。 殿内众人立刻磕头谢罪,告饶不迭。 “好生照料陛下,严查陛下殿内的一物一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本侯必严惩不贷。” 谢岐阴沉地走出殿内,欧阳瑾追在他的身后,叹息道,“这几个月里,陛下割腕三回,服药四回,甚至还欲要溺水……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若不是侯爷在皇宫镇着这些宫人,想必早就百密一疏了,咱们这些人都是武将,根本不会小意宽慰,小天子也不会听咱们的,长此以往,这可如何是好啊……” 谢岐沉默不语,走在皎皎月色下,一时无话。 第94章 第94章结束乱世的人 几天之后,小天子的伤势开始好转。 昭勤殿内所有的摆设全部又换了一遍,所有的宫女和侍卫,每个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一错不错地监看着天子。 可是防的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负责看管天子的欧阳瑾心力交瘁。任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如何劝慰开解,可是小天子压根就不听,更不领情,连他都不行,其他人更是无用。 欧阳瑾心里已经放弃了天子,这样一个心志颓丧脆弱的孩子,是万万撑不起这破碎的万里山河的。可是他也不敢再去劝谏谢岐。 相伴多年,谢岐的脾性他不是不清楚,若是谢岐为了表明坚定态度,杀了他立威都有可能。欧阳瑾总归是惜命的,他不敢去赌。 可是他不能不急。谢岐跟天子除了血缘关系之外,根本就没有多少亲昵关系,谢泠芝也是一样。等到天子长大后,一旦与谢岐起了囹圄,不知那时候的他,还会对谢岐顾念多少亲情。 这样岌岌可危的江山,多少势力还在暗中窥伺,是不能把希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的。 他们没有时间再去等了。 为了那些战死沙场的数万英魂,为了那些饱受战乱的生灵涂炭……有些事情,只有到达那个最高的、唯一的位置,才能够有力施展。 想要实现匡扶大业、拯救黎民的大愿,就算是做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又能如何。 若是能够天下一统,四海晏清,就算是背负满身骂名,又如何。 欧阳瑾不得不适可而止地劝谏谢岐,但也不能完全放弃。 既然谢岐执迷不悟,他不得不从其他的方面入手,甚至他的心里已经隐隐开始期待,期待再有一场足以震撼的变乱,让谢岐能够彻底掀翻的清醒。 而就在这个时候,尉迟信的挑战信来了…… 定州时疫肆虐,虽是一时之间控制了下来,却还是流毒不断。 宋行贞还沉浸在玉昭有孕的消息里没缓过来,第一时间飞鸽传信将此事告诉了谢岐,又开始为玉昭的下路犹豫不定。 强行带她去往长安,可是路上时疫肆虐,难免会有感染的风险,且她怀有身孕,舟车劳顿,恐有变故。 这是侯爷的孩子,若是路上有了个三长两短,他难辞其咎。 且他知道,长安风波不断,若是骤然将玉昭卷入这场旋涡之中,对她只会有害无利。 “沈姑娘,你愿意回去吗?”宋行贞犹豫不定,还是决定询问一下玉昭的意见。 “将军,我想回去。”玉昭道。 她当然想回去,在这里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谢岐的近况。 不亲眼看一看他,她实在不放心。 “可是你如今……”宋行贞迟疑。 当玉昭告诉她怀了侯爷的孩子时,他以为自己会失落,会难过,但是听完之后,他的心里只剩下替侯爷的欣慰和对她的由衷心疼。 她被尉迟信扣在这里多月,还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折磨,跟这样一个豺狼同处一室,不仅要保全自己,还要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可想而知她是付出了多大的艰辛。 并且他还从冬青的嘴里,听到了她这阵子一直为时疫操劳,救治了很多感染了时疫的黎民。 时疫肆虐,尸位素餐的官府尚且手忙脚乱,平民百姓买不起药材,又等不到官府的救济,只能慢慢等死,谁能想到救治了大部分平民百姓,解决了官府心头大患的,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弱女子。 就这一份聪明和坚强,已经胜过世上大部分的男子和女子。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够站在侯爷的身边。 是他自不量力,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这样的自己,又如何能够和侯爷争。 只有侯爷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才能配得到她的心吧。 “我知道,此次回去,必定会是龙潭虎穴。”玉昭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腹,阳光下洋溢着一股淡淡圣洁的光辉,“我不能帮一点忙,可能还要给你们添麻烦,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要回去。” “我想回到他的身边去,宋将军,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宋行贞一时无话,深深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属下必定护佑姑娘一路无恙。” 听到他终于答应,玉昭松下心,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真心道,“多谢你,宋将军。” “其实……不需要帮忙。”宋行贞顿了顿,又道,“你能陪伴在侯爷身边,就是对侯爷最大的帮助了。”。 决定了要离开,宋行贞带着玉昭以及冬青,开始了去往长安的路。 冬青本就是孤儿,是尉迟信从红香馆里买回来伺候玉昭的,也许就是看中她的身世,他才放心买下了她。玉昭要走,她决定要跟随。 定州与长安说远不远,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即可到达,但若是马车的话,需三到四天。 宋行贞买了一辆马车,并一路随行的十几个护卫,找了条最安全平坦的路,一路上打起了十足十的戒备。 玉昭掀起轿帘,看向一路上的景象—— 荒芜的道路上,无助的百姓流离失所,在时疫的摧残下,本该饥荒的流民们雪上加霜,形如枯槁地躺在路边,如同一具具失去了呼吸的尸体,衣衫褴褛,溃烂透过裸|露的肌肤露出来,刺目惊心一片,有人经过,他们也只是略微抬起眼,甚至失去了张口祈求的能力。 一路经过定州,在路边看到的皆是这样的景象,玉昭不由得心惊。 她盯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女人,她全身灰扑扑的,头发凌乱不堪,怀中抱着一动不动的孩子,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几个男人将她一脚踢开,怀中的孩子静静地跌在地上,原来早已死去。 女人回过神来,嘶声尖叫,像是拼命护着鸡仔的母鸡,对着几个男人又哭又踢,然而很快便遭到了男人们有力的回击毒打。 玉昭看的胆战心惊,忙叫住外面的宋行贞,“停一停——” 宋行贞比她更早看到了外面的情况,比起玉昭的焦急心惊,他视若无睹,显得平静许多。 “将军,救救那个女人——”生怕女人马上就被打死,玉昭急的就要下车,冬青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她,两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冲向那群人。 宋行贞本来想不去管的,结果看到玉昭下了马车,这才终于按讷不住,下马追向玉昭,阻止她,“别靠近,我去——” 他身经百战,身手骁勇,对付这几个流民完全不放在眼里,几乎是一眨眼,拔出剑就齐刷刷刺向几人的心口。 就在玉昭欣喜之余,宋行贞杀完几个流民之后,并没有收剑,而是将那把刺向流民们的,沾着血的长剑又刺向了女人的心口。 玉昭惊叫,“不——” 她大惊失色,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呼吸。 “呀!……” 冬青也被吓坏了,狠狠捂住张大了嘴巴。 宋行贞收剑入鞘,吩咐赶过来的侍卫,冷声道,“将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埋了吧。” “走吧。”说完之后他转身,稳稳扶住玉昭,带着她往回走。 玉昭被带回马车,仍是神思不属,六神无主,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走不出来。 “知道我为什么杀她吗?”宋行贞的声音隔着轿帘传了进来。 玉昭抬起眼。 “因为这是她最好的结局。”宋行贞缓缓道,“她失了孩子,精神失常,一个精神失常又流离失所的女子,在这乱世之中会经历 什么,可想而知。你还觉得我刚才杀了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 玉昭无言以对。 她又忍不住想起了从幽州往返长安的一路上,看到的的难民景象,不亚于现在。 如今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这般惨状? 玉昭闭上了眼。 沉默了片刻,她轻轻道,“……多谢你。” 至少在最后时刻,他还留给了这个女人一丝体面。 冬青触景生情,也流下了眼泪,哭诉道,“四年前,奴婢的爹爹就是死在了燕王的乱军之中,爹爹死后,娘的病就更重了,为了救娘亲,奴婢将自己买去了红香馆,辛苦一年挣得的两锭银子,结果最后却连娘的棺材板都买不起……呜呜呜呜……” 玉昭听得动容,拍打着冬青的脊背,心中也渐渐沉重起来。 她对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太平的印象,似乎是从父亲去世之后,世道便越来越混乱。她一个孤女在这世道自保至此,已属侥幸,多少看不见的比她更可怜的人还流离在这世上,家破人亡,甚至死后都没有一个安身之所。 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天下已经满目疮痍,神州大地处处一片血雨腥风,枭雄贼子纷纷造反,只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全然不把底下的百姓放在眼里。 他们整的头破血流,老百姓却是流的比他们多的更多的血和泪。 朝廷已经不可救了,如果真的还有用的话,朝廷就不会放任这么多人死在外面,视作无睹。 这样的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还会有谁,能够彻底改变这天下? 玉昭突然心头一怔。她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那个人是谢岐的话…… 他可以,结束这个乱世吗? 第95章 第95章城门 “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 岂复少十室,弦歌在两楹。” “陛下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小天子端坐在金丝软垫上,看着对面捧着书的欧阳瑾,摇了摇头,平淡道,“请爱卿讲解。” 欧阳瑾寄居宫中,不仅负责陛下的人身安全,还负责对他的启蒙教化。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养,小天子又恢复如初,只是对学问始终兴致缺缺。 谢岐远远站在殿柱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疲惫的眸光难得涌出一抹欣慰之色。 他已经缺失了天子多年的时光,是他的错。 如今唯有尽力弥补。 他会努力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 唯有如此,才不负阿姐,不负百年谢家。 至于所有骂名,就让他一人来担。 只愿天子成人明事后,可以理解他的一番苦心。 他转身出了昭勤殿。 天子现在有他的路要走,无需他担心;而他自己,也有他的恩怨要了结。 “侯爷,真的要去吗?”周平跟在谢岐身后,忧心忡忡。 “尉迟信心思狡诈,哪次说话算数过,侯爷怎可轻信他的一面之词?” 谢岐脚步不停,回道,“你说得对,我对他并不放心,提前布置好人手,他若是真的只身前往,就地将他伏诛,若是也带了人,那就一网打尽。” “侯爷放心,这些自有属下安排妥当,只是侯爷,您一定要……以身犯险吗?”周平犹豫道。 “我不现身,他如何肯出头。”谢岐道,想到什么,又轻哼了一声,“再说,我与他多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了。” 拉扯了这么多年,他不累,他都累了。 其实除了尉迟信之外,谢岐还有一个出宫的理由,没有与旁人明说。 那便是,玉昭的下落,终于找到了。 天子未出事之前,那一夜他便收到了宋行贞的飞鸽传信,玉昭终于在定州找到,欣喜若狂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立刻就要出宫去,却最终被生生拖住了脚步。 夙兴夜寐的这些日子里,他每一天都在想她。 没有她的消息里,每一天都是煎熬。 见到日思夜想的她时,他要第一时间紧紧抱住她,然后告诉她,他来迟了,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跟着他,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总是他对不住她。 沈家失势,本来应该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却生生经历了分别之苦,从杭州千里迢迢来到了长安,从此之后,一直过着身不由已的生活。 她的苦楚,他都明白。她一直以来最在意的、却又不得不低头任命的罪臣身份,他也已经想法子为她转圜。 他要告诉她,从此之后,这些桎梏住她的枷锁,她都可以不在意了,他要让她光明正大的、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分开。 “此行隐秘,务必不要让陛下和贵妃娘娘知晓此事。如果顺利的话,三日之内,我便会回来。”谢岐道。 他心里清楚,玉昭的失踪,与尉迟信脱不了干系。 这笔账,他也得好好跟他算一算。 等他解决了尉迟信这个心腹大患,便将玉昭一道接来。 他是这样说的,却没想到,此去一行,却险些有去无回…… 一路走来,玉昭看着一路上数不清的流民,心中百感交集。 一个个鲜活、饱满的生命,在战争和时疫的摧残下,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他们的生命肉眼可见的正在加速走向尽头。 她悲悯万分,有心想要救济,却屡次被宋行贞拦下。 “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比他们任何一个死的都快。” 宋行贞说的没错。 一路走来,她注意到不约而同追着她的一道道视线,她感到自己所在的马车犹如一块可移动的肥美大肉,所有的流民全部垂涎欲滴,若不是有宋行贞以及一行士兵保驾护航,他们说不定早就扑上她的马车,劫掠一空。 她相信他们曾经也是善良的人,可是在生存面前,任何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流民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有了这一层阻碍,本该三日到达的长安,硬生生拖到了五日。 玉昭一行人不得不宿在客栈,休养生息,伺机再出发。 玉昭坐在客房中,透过窗户遥望着外面的景象。 长安城门巍峨,近在眼前。 到了明日,她们便可回到长安了。 不知道谢岐,如今怎么样了? 她如今已经有惊无险,马上就要回到长安,而他呢? 他是否和她一样? 玉昭情不自禁地抚摸上自己的肚腹,淡淡微笑。 不知他看到这幅情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没有让宋行贞提前告知,怕他担心。 一定是很高兴的吧?他应该是喜欢孩子的。 当然也很惊讶,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做好了成为父亲的准备。 若是男孩,希望长大之后,会和他一样挺拔威武,顶天立地。 若是女孩,他必定会宠溺的如珠似宝,视作掌上明珠。 “夫人,您在笑什么呢?”冬青好奇。 尉迟信走后,很快又来了一位英明俊朗的将军,说是侯爷派来的,前来接应她们两人。冬青陷入了懵懂,或许一去不回的那位老爷,与这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并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而与夫人真正有关系的人,是那位未曾露面的侯爷。 冬青有些发怵。虽说夫人平易近人,但这样的一个贵人,还是个侯爷,不是她这样的乡野村妇能够接触到的。早知如此,她便不跟着了。她怕跟着夫人去了长安,会给夫人丢人。 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更加小心伺候着,当夜玉昭在床上睡下,她便小心翼翼地倚在床边,一错不错地盯着。 忽而到了半夜,玉昭忽然做起了噩梦,从床上惊起。 “飞蘅——” “不要——” 冬青被惊醒,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担心道,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玉昭冷汗涔涔,被冬青摇晃惊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她梦到了什么? 她竟梦到了谢岐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而致使他重伤的,正是一去不回的尉迟信。 是他。 玉昭睁大了双眸,眸光凝固在浓墨般的黑夜里,半晌都回不过来神。 尉迟信此行,是去找飞蘅复仇的。 他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谢岐如果真的应了他的挑战,那么他的结果必定凶险万分。 难道她的梦,就是一个预示? 玉昭痛苦地捂住了头。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冬青吓得不轻,“奴婢去找宋将军来,可好?” “不要!”玉昭猛地松手,道,“冬青,我没事。” “可你……” “别担心,我没事。”玉昭平静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呢。” 冬青犹豫地看着玉昭,最终顺从了她的话,没有去打扰宋行贞。扶着玉昭重新躺下,自己也趴在床边,慢慢闭上了眼。 等她均匀睡去,玉昭又在黑夜中静静睁开了眼,盯着混沌的夜色,一夜无眠…… “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翌日一早,宋行贞看到了玉昭眼下的淡淡青色,关心道。 玉昭微微一笑,“没事。” 宋行贞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但也不知如何宽慰她,只得微叹一口气,吩咐众人继续赶路。 行军缓慢,宋行贞骑在马上,看着近在眼前的长安城门,思绪万千。 上一次,他与她一道,还有侯爷,一行人从幽州回到长安。一路上波折众多,成为他一辈子的深刻回忆。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遇见她,熟悉她。 而这一次,他又与她一道回到长安。只是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了侯爷,只有他。 而他的职责,从来都是除了护卫她的安全,再无其他。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从始至终她都对他无意。 变了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而已。 宋行贞收马勒缰,眸光缓慢地斜乜到后方,看着跟在他们队伍后面的流民。 起初大约有五六人,他并没有在意,可是一路上,人数悄无声息越来越多,流民们锲而不舍,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成为了一条甩不脱的影子。 宋行贞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是要跟在他们后面,在他们通过城门时浑水摸鱼,进入长安。 宋行贞收回视线。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尽快通禀城门守卫,将这些流民扣在城外,或者羁押入狱; 可是他的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曾经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这几日,看到路上的流民时,将他再次拉回到了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艰辛记忆。 曾经的自己,何尝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没有当年的侯爷施以援手,说不定他早就死在路上,尸骨无存。 侯爷当年的随手一念,却是他用尽一生也登不上的青云梯。 他比眼前的他们,都要幸运太多。 有些人不经意的一个念头,就会在无意间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宋行贞踢了一下马肚子,不再关注他们,带领着队伍接近城门。 守卫看到是他,不敢耽搁,立刻打开城门。 城门在他的眼前缓缓大开,宋行贞带头穿过门洞,即将踏入里面。 就在这时,数百流民抓准时机,趁机而入,争抢着进入。 流民们蜂拥而上,一下子打乱了队伍的步调,玉昭的马车嘶鸣一声,朝着门洞直冲而去,脱离了原本的道路。 在马夫的喊叫和宋行贞的呐喊声中,玉昭心惊肉跳,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边扶着冬青,一边捂住肚腹,任由马车呼啸而去。 就在她以为马车就要脱缰,熟悉的危险感再次到来时,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嘶鸣,好像来自于另一匹马。 另一匹马与之相撞,用近乎野蛮的方式强硬地止住了这匹马的疯跑势头,玉昭整个身子天旋地转,感到马车外的马蹄猛地掀起,随即高高地落下,重重地踏在青砖地上,暴躁不安地打着响鼻。 但无论如何,马车好像是停下了。 玉昭怔了怔,随即狠狠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轿帘被风掀起,倏然一动。 “谁在马车里面?” 马车外,传来一道熟悉的、低磁的声音。 第96章 第96章什么也不怕 玉昭听到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再也顾不得其他,抬手掀起了轿帘。 “飞蘅——” 她脱口而出,一双美目眉梢里俱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与眷恋。 谢岐骑在马上,也在此刻看到了她。 一瞬间,他肃穆的脸色如同融化的积雪一般缓了下来,冷峭的眸光迸发出雪亮的光,立刻翻身下马,朝着马车走来。 他的脚步有些慢,许久未见的一张俊面呈现出略微的苍白之色,但是玉昭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她满心满眼都沉浸在了此刻两人相逢的喜悦之中。 谢岐长身微倾,掀起轿帘,朝马车里的玉昭伸出大手。 他深深看着她,对她道,“昭昭,过来。” 玉昭眼酸不止,强撑着露出微笑,丝毫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令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这一刻,她跌跌撞撞的一颗心,像是终于找到了归路。 谢岐将玉昭小心带了出来,冬青想跟着,却被他的手下拦下。 谢岐没管,丢下一句好生将人带回去,便扶着玉昭上了另一辆马车,继续朝前路而去。 整个过程中,他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安静的马车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谢岐单臂环着她,终于可以好好地端详她的脸。半晌后,他道,“你瘦了。” 玉昭眸光微笑,嘴角却苦涩,“你也是。” 他变黑了,也瘦了。 不单单是这些,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仿佛肉眼可见地要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曾经英武俊美的脸上,落满了疲惫与沧桑。 “飞蘅,这段时间,你一定很累吧?”玉昭心中不忍,涩声问道。 谢岐扯了扯唇,将这段时间的风雨一笔带过,淡淡道,“还好。” 他叹息道,“如今你回来了,我就什么都好了。” 玉昭微笑,挽住他的胳膊,轻轻倚在他宽厚的肩膀,闭上了眼,“飞蘅,我会陪着你的。” 她牵着他的大手,引他落向自己微隆的肚腹,柔声道,“无论怎样,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会陪着你的。” 听闻此话,谢岐的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他怔了片刻,不可置信道,“……什么?……果真?” 对上玉昭含笑的眉眼,他的心里便有了确定的答案。 “没有让宋将军告诉你,是怕你又要担心,如今我们母子平安,你也可以安心了。”玉昭看着 他,柔和道。 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慈母的柔和光辉,谢岐看的呆住,张了张嘴角,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慢慢地,他的眼角先湿润了。 他扶住玉昭,垂下头颅,深深看向她,“昭昭,谢谢你……” “你辛……”他想要说些什么,眼前却猛地一黑,立刻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玉昭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扶住他就要倾倒的身子,“飞蘅?飞蘅你怎么了?” “……我没事……”谢岐艰难开口,随即闭上了眼,径自昏死过去。 原来谢岐几天前便身负重伤。 本来养在床上,动惮不得,今日听闻宋行贞带着玉昭就要回城,他顾不上伤势未好,挥开御医强行出了宫,骑马一路赶至城门,阴差阳错之中,果然在这里碰到了玉昭,大喜大悲之下,强撑的身体终于到达了极限。 玉昭心急如焚,一路跟着谢岐回到皇宫,顾不得第一次踏足天家威严之地,御医们鱼贯而出,她逐个道谢,之后便一错不错地守在谢岐身边,好不容易等到他醒来。 “飞蘅,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谢岐睁开眼,缓缓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入目看到焦急的一双美目,魂牵梦萦的美人面此刻就在眼前,他眸光和缓,伸出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紧不慢道,“别担心,我没事。” 玉昭痛心道,“御医说你的伤已经两天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岐顿住,缓缓道,“三天前,尉迟信来找过我。” 听到这个名字,玉昭的瞳孔一缩。 “你们……” 她说不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然后呢?” “我受了重伤,差一点死在那里,而他……” 玉昭顺着谢岐的话,慢慢问道,“他……他怎么了?” 谢岐沉默。 片刻后,他道,“他死了。” 玉昭怔了怔。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其实谢岐对尉迟信并没有多大恨意。 虽然后者总是想杀了他,但是出于他的角度,他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他甚至,有一点可怜他。 他只是西凉家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私生子,其实只要他想,他可以不必把这些沉甸甸的命债扛在自己的身上。 他本可以富贵闲人过一辈子,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选择了拾起弯刀,将矛头对准他。 杀尽西凉王族,谢岐不后悔。 因为有朝一日落入西凉的手中,他们也是一样的下场。 他没有想到,最后尉迟信会选择单枪匹马地挑战他,没有带任何人。 而出于对他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他不顾周平等人的阻拦,选择接受了他的挑战。 戎马数十年,比起长安的尔虞我诈,他内心深处更喜欢在西境肆意挥洒血泪的日子,与尉迟信的对战,让他恍惚中有一种阵前点将的错觉,他似乎找到了从前纯粹的一些东西。 赢就是胜,输就是死,没有中间地带。应该一直就是如此,就该是如此。就算是死,这才算是一个将士,最光荣、最不留遗憾的归宿。 他与尉迟信战了足足一夜,彼此之间用的都是最传统最正派的剑术。 他们过了数不清多少招,从夜半战到天明。 双方都没有保留,没有顾虑,筋疲力尽,但也酣畅淋漓。 当东方第一缕曙光到来的时候,尉迟信力竭,先一步倒了下去。 彼时的谢岐也摇摇欲坠,他扔下剑,看着尉迟信栽倒在地,抖着手,往怀里摸索着什么,心中一惊,以为他临死前要放暗器与自己同归于尽,但他也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了。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纸,将黄纸贴在自己的胸口,便再也一动不动。 谢岐擦了擦嘴角的血,一步一步走过去,试图抽出他手里的黄纸,但是没有成功。 他握的很紧。 第二次,谢岐用了力气,才从他的手里将黄纸抽了出来。 他拿到眼前,一看。 是一张药方。 药方上的字迹娟秀,秀美隽永,因为尉迟信攥的死紧,已经染上了斑驳血迹,像是暴殄天物的绝世名画。 谢岐看着黄纸上面熟悉的字迹,整个身子僵住。 他攥紧黄纸,紧紧盯着上面的自己,随后眸光一转,看着地上的尉迟信。 尉迟信已经气绝,没有了呼吸。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尉迟信,伸出手,慢慢阖住了他的双眼。 他拿走了那张药方,撑着最后一口气,慢慢走向周平等人。 周平在这里等候了一夜,见他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谢岐火葬了尉迟信,命人将他的骨灰送往故土。 如果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国家,或许他们也会是朋友,是出生入死的伙伴。 但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他与他注定为敌,将他的灵魂安放回故土,是他能够为他做的唯一的体面。 “……是吗?”玉昭听完了谢岐讲的,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怅。 他还是死了。 人性都是复杂的,尉迟信虽然多次欲要置她于死地,但是最后,他还是愿意留她们母子一命。也许是这一点宽容,让玉昭始终对他恨不起来。 希望来生,他能够投生到一个圆满的归宿吧。 “放心,我没事。”谢岐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别为我担心,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玉昭放下心绪,再次对他仰起微笑,“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好养伤,我会在这里照顾你。” 如今两人心意相通,早已今非昔比,又想起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她顿了顿,试探地问道,“飞蘅,从今以后,你有何打算呢?” 谢岐再次沉默了下去。 良久后,他坦然道,“……我不知道。” 如果面对欧阳瑾等人,他可以坚定地告诉他们,他会匡扶社稷,扶持天子,扶持到天子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他会永远对朝廷忠诚,九死无悔。 可是面对玉昭,他的内心挥之不去的那一丝动摇,开始慢慢地显现出来。 他一直以来坚定的这一切,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 这个支离破碎的天下,对它来说,真的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天子,他真的愿意让他扶持成才吗? 他不知道。 他甚至从未有过的感到了迷惘。 “昭昭,我真的不知道。”他苦涩道。 面对玉昭,他终于可以试着说出心底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我以为坚持走到了这一步,很多事情就可以峰回路转,迎刃而解,但是到了这个位置之后,我才发现,有些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怕骂名,不怕敌人,从始至终,我都不在乎这些。可是,我现在却犹豫了,我努力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飞蘅,我在。”看出他的困顿与痛苦,玉昭心如刀绞,紧紧攥住他的大手,道,“无论怎样,这条路,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的。” “其实,”她话锋一转,叹息道,“这些日子里,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见到了很多的……可怜人。” “你知道吗?比起他们来,我们已经幸福太多。”想起一路上目睹的那些一个个麻木不仁的灵魂,玉昭心中酸涩,苦笑道,“他们太多人,甚至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每每看到,我的心中都一阵痛惜。” 谢岐看向她。 “每打一场仗,百姓们就要剥去一层皮,轻则散尽家财,惨遭劫掠;重则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一场战争,或者是一场时疫,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去他们的生命。”玉昭慢慢道,“俗话说得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国家如何风云变幻,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其实,他们不在乎谁做皇帝,也不在乎谁赢谁负,反正对于他们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想要扶持天子,将希望寄托到他的身上,等到他长大掌权,彻底改变这个天下,对吗?”玉昭看着他,像是看进了他的心里去,轻轻问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你还要搭上多少年的心血和时光?而在这期间,你能保证惠王不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再次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吗?” “天子年幼,并无掌权之能,这样的天下握在他的手里,等于是诱惑任何皇室宗亲想尽办法取而代之,无数诸侯不会甘心把这天下放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在他成年之前,必定还会有无数场战争爆发,而这个时候,国家越内乱,外敌就越趁机而入。” “如果这是太平盛世,内无内乱,外无强敌,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你的计划是可行的,可是现在并不是如此,西凉虽灭,周围的邻国却日益壮大,依旧虎视眈眈,惠王等诸侯还在伺机而动,妄图一统天下,非常时期,如果没有一位强有力的陛下站出来,我们的国家,又将会遭到怎样四分 五裂的结果?我们这些百姓,又将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见谢岐面色动容,玉昭心中一动,继续缓缓道,“何况,等到天子懂事,大权独揽,受你辖制多年,你觉得他会明白你的苦心吗,还是会受有心之人的挑拨,自古以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臣子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你是护谢家,还是护天子呢?” “百姓和君王,江山社稷和千古名声,到底哪一个,才更重要呢?” 谢岐久久地沉默,似是被言语震撼住,又似是在沉思。 “我一直以为,没有人能够说的过欧阳瑾,”良久后,他笑了笑,佯作轻松道,“原来我没想到,你亦是不遑多让,我的身边原来藏着这等谋士,我竟毫无察觉。” 玉昭红了红脸,莫名有些赧,“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我也只是畅所欲言罢了,一切只是我的一面之词。” “不,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所顾虑的。”谢岐握住她的手,更加紧了紧,“惠王蠢蠢欲动,他蛰伏多年,是不会甘心就此罢手的,朝廷难免还会有一场苦战。” “到时候,我虽然有天子在侧,诸事顺利,然而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事情真的办起来,还是会束手束脚,一旦我被那些将我视作眼中钉的人趁机除去,放眼天下,整个朝廷还有谁,能够抵挡得住惠王呢?” 怕是到时候,连天子的性命都要保不住。 还有整个谢氏满门,谢泠芝,玉昭,通通都要保不住。 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个结局,谢岐心中一紧,深深地看着玉昭,道,“昭昭,别怕,就算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也不会轻言放弃。” 他刚刚才从死神的手里逃脱出来,上天便又赐给了他一个孩子。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警示呢? 他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还怕走不到这最后一步吗? 既然已经满身骂名,恕无可恕,又何必再怕多一桩罪名呢? 进,可能会失败。 但是退,则必死无疑,满门必诛。 谢岐仿佛一下子想通了关窍,困扰多时的一颗心,终于豁然开朗。 他低下头,大手托起她的后脑勺,深深地将她吻住,“……昭昭,谢谢你。” “你就是我的福祉。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 第97章 第97章轻一点 夏至将临。中原已经收复大半河山,只剩下惠王一党还在负隅顽抗。 谢岐借天子之名,诏惠王入朝觐见,封惠王为泷州王。 惠王自然不从,当场撕毁天子诏令,打着清君侧、诛外戚的口号,一路破二州四郡,率数万兵马直直朝长安而来。 其实惠王原本没有这么多的兵马,原来是在屯兵养息之际,不知何时与北部的契丹族沆瀣一气。惠王向契丹王承诺,等来日他取得大业,必将割让北方的五座城池作为谢礼。 谢岐的探子冒死截下了惠王与契丹王的这封密信,消息一曝光,朝野震动。群臣惶恐至极,人人自顾不暇,当初明里暗里想要支持惠王的那波臣子皆无话可说,一下子哑了火。 风口浪尖之际,谢岐顺势上位,轻而易举收归了绝大多数朝野的支撑,又趁机手握兵符,收拢全国兵马,命宋行贞作为主将,欧阳瑾为军师,大举兵力与惠王在兖州决战。 这一仗一打便打了数月之久。 外面如何战火纷飞,也传不到幽深的后宫中。 与此同时的这数月里,玉昭终日呆在后宫,或是陪伴小天子,或是与谢泠芝在一起。 小天子沉默寡言,却也不是不好相处。起初玉昭还臣服在万人之上的天子淫威中,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面见天子,虽然她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看起来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小天子不怎么爱说话,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好奇心。 他得了一种病,一种很难缠的心病。 玉昭虽然心疼,但也不知道怎么让他好起来。每每相处的时候,只能绞尽脑汁地给他讲一些故事,读诗文,或者给他做一两件趁手的玩具,尽管效果微乎其微。 而天子的生母谢泠芝,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见到谢岐和小天子之后,虽然人身已经得到了安全,但她的疯病变得更加严重,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两人虽同处皇宫中,却很少见面,一对母子竟然形同陌生人。玉昭夹杂在这两人之中,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何滋味。 谢岐一边处理朝政,一边还要关注兖州的战局,变得忙碌非常,到了深夜,才能有空与玉昭见上一面。 深夜,玉昭在灯下做女红,外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谢岐披着一身夜雾寒霜而来。 还没等她抬起头,熟悉的沉香气息便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谢岐伸手,将她手里的绣棚抽走,放在了一边。 “夜深了,这些不要做,小心眼睛。” 玉昭知他回来,淡淡一笑,欲要站起身,给他宽衣,肩膀又被他轻轻摁住。 “不要起身。我自己来。” 谢岐素来不习惯身边人服侍,屏退了宫女,自己将一身寒气的大氅解开,挂在衣架,又走到玉昭身边,单膝跪下,抚摸着她的肚腹。 “小家伙今天没有闹你吧?” 这几个月里,玉昭的肚子愈来愈大,终于有了一个明显成为母亲的样子。 他的语气低磁温和,说这话的时候,自带了一股即将为人父的端庄稳重,仿佛一股涓涓暖流,使玉昭的唇角也慢慢弯起。 玉昭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与他一同感受着,慢慢道,“已经五个多月,想来很是精神,今天又踢了我一脚。” 谢岐也笑了,“……是吗?” 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额头贴向她的额头,“昭昭,辛苦你了,如今你有孕在身,我却还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的身边,是我不好。” “不要这么说。”玉昭抚上他的脸,短硬的胡茬带来微微的痒,温声道,“你好像又瘦了一些,没好好用饭吗?战事……很焦灼吗?” “没有。”谢岐吻了吻她的手指,“战事很顺利,惠王如今已是回天无力。我不愿再继续打下去,只要惠王现在束手就擒,我会对他从轻处置,若是还执意不肯,那便由不得他了。” 玉昭沉默。 惠王暴虐,如果他坚决战到底,为了抵抗谢岐,被逼急了说不定还会做出屠城的事,如今战事再多打下去一天,就会不知死多少无辜百姓。 “好了。”看出她眉眼间的惆怅,他明白她心中所想,捧住她的脸,认真道,“不要多想,只要打仗,就难免会有牺牲,我会努力将牺牲做到最小,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安下心,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玉昭知道他这是在宽慰她,也不再伤 春悲秋,淡淡地嗯了一声,仰起唇角,对他轻轻一笑。 谢岐看到她的笑容,心中一动。 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剐蹭着嫩豆腐一般的脸颊,低磁的嗓音凑近她,“昭昭,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那个时候,我多么喜欢你的笑容啊,老是想千方百计地逗你开心,可是你总是不对我笑,”谢岐追忆年华,感慨道,“我一度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还好,我最后是等到了。” 不仅等到了,而且他爱之入骨的女子,此刻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个更有幸福感和满足感的呢? “昭昭,”谢岐心神激荡,内心爱怜无限,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角,一边吻,一边慢慢道,“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会给你我能给的一切……”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谢岐托着她的下颌,吻着她的唇,一开始还是缓慢的、温柔的,话语说完后,动作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越来越重,两人的呼吸越来越乱。 重逢之后,谢岐就没有再碰过玉昭,因为怕她怀胎不稳,一直忍着,如今触上那玫瑰花瓣一样的芬芳嘴唇,吸吮着暌违已久的甘美气息,谢岐再也忍受不住。 犹如干柴一瞬间遇上烈火,他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昭昭……我……”谢岐喘息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于事无补,他此刻根本不想离开这幅温软香甜的身体,反而贴的更近,更紧。 他的额头爆出一根青筋,昭示着此刻艰难的折磨,大手难耐着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下不断抚动,抓着揉着,又不自觉地覆上隆起的肚腹,这才重新找回了一丝神志,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垂下头,额角顺势滴下一滴热汗,缓慢地推开她,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昭昭,对不起……我……” 他声音沙哑,喘息着,渐渐平稳了下来。 能够再次找到她,对他而言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又何必争这一朝一夕。 他曾经在那尊观音像前许愿,从今以后不会让她再受一点伤害,而自己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谢岐平静下来,感到深深的罪恶感,立刻想要抽身而去,准备洗一个冷水澡冷静冷静,却又被玉昭拉住,不让他走。 温润的柔荑拉住了他,玉昭看着他,一双剪水秋眸里似乎涌动着潺潺的波光。 “飞蘅……你很难受吗?” 谢岐被这双眼睛对视着,手背缓缓攥紧,强忍着即将崩溃的自制力,涩声道,“……还好。昭昭,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玉昭看着谢岐隐忍的表情,心里划过一丝不忍,轻轻抚上自己的肚腹,若有所思。 刚才谢岐阳刚熟悉的气息压上来的时候,她也明显感受到了,自己那颗平静已久的心,泛起了久违的波澜酥麻。 御医说,五个月份的时候,好像是可以同房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不要。 可是…… 玉昭咬了咬唇,脸颊红了起来。 这么想着,她轻轻抬起玉臂,下定了决心似的,将谢岐轻轻拽了回来,双臂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没事的,飞蘅……”她安抚他,仰起脖颈,凑近他英挺的下颌,小声道,“只要……轻一点……” 一句话再次让谢岐热血澎湃。 “真的吗?”谢岐仍是迟疑,但是呼吸渐渐粗了,“可是你……” 玉昭轻咬红唇,亲了亲他的喉结,声音也带上了微微喘息,“……这么久了,你难道不想我吗?” 她的手落到他坚实的腰腹,若有若无地,揉着他的腰眼,“我也……有些难受……” 谢岐脑中的那根弦,轰然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切地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去,上去就是一个久久的深吻。 如同风卷残云一般,他狂热地吻着她,将她慢慢放回枕上,一边吻着,一边窸窸窣窣解着自己,模糊不清道,“好……” 顾虑着玉昭的身子,谢岐匆匆只做了一回,后面实在没忍住又来了一回,就鸣金收兵,擦拭好了彼此后,他心满意足地拥着她,早点入睡。 等到第二天玉昭睡醒睁开眼,榻上早已不见了谢岐的身影。 兖州的战事还在继续。 最坏的结果出现了,惠王并不理会谢岐的劝降,一门心思要鏖战到底,甚至不惜公然加入了契丹助力。 契丹人勇猛善战,视中原人为待宰羔羊,自然不会将中原地盘放在眼里,一路烧杀抢掠,打到哪里就杀到哪里,周边百姓苦不堪言。 谢岐无法,只得加派兵力,疏散周边城池百姓,与惠王决一死战。 战事陷入相持阶段,谢岐整日待在昭勤殿,与大臣们商议对策,不再回来寝殿看望玉昭。 所幸玉昭这些年里,早已学会了与孤独和谐共处,时不时做些温补的汤,给谢岐送去,让他不要太过操劳。 她忧心战事,却也自知无能为力。 幸好还有身边的人在。秋胧春华经过那次变故之后,再加上冬青,几人再次在皇宫聚在一起,给她带来了很多慰藉。 “姑娘,如今大局已定,等这场仗打完,你有什么打算?”秋胧担心道。 如今所有人都默认,兖州一战,诛灭惠王,是谢岐递给朝廷的投名状。虽然战事吃紧,但如果能够打下这一仗,谢岐称帝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辈子能够来皇宫这个地方见识一下,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冬青感慨道,“……要是侯爷以后真的当了皇帝,那姑娘不就是皇后娘娘了?我的老天,从来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能够伺候这样的贵人。” 她素来说话不知轻重,脱口而出这些话之后,四人齐齐怔住,最后还是春华打断了她,“冬青,不要胡说。”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冬青不理解地问道。 这些日子她已经明白,尉迟信和玉昭其实并没有关系,和玉昭真正有关系的人是那个有些不近人情的俊美侯爷。 谁让他在那日将自己赶下了马车,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虽然后面派人将她全须全尾地送进了宫,但是冬青对谢岐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 不过在她后面知道了侯爷在玉昭消失的这段日子里一直在找她,入宫后又对玉昭关怀备至,一切标准按的最好的规格来,才渐渐打消了冬青的顾虑。 “侯爷若是成了皇帝,那姑娘就是皇后娘娘了,是这个后宫里最厉害的主人,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您。” 玉昭摇了摇头,轻声道,“冬青,够了。” “皇后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侯爷如今为了战事殚精竭虑,我们又怎好背地里说这些话呢。” 冬青戛然而止,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只得乖乖回道,“……好吧,我知道了。” 秋胧春华看着 玉昭,两人的眼中都有着说不出来的担忧与心疼。 她们很明白玉昭是什么样的人,也能够预见到,玉昭会选择什么样的未来。 玉昭垂头,抚摸着肚腹,不语。 她的心里也很明白。 从她劝谢岐称帝的那一刻起,她也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个未来帝王的爱。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帝王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他们既然站上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就必然要抛却很多常人的感情和欲|望。 帝王们为了绵延子嗣,从来都是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 玉昭抚摸着肚子,若有所思。 等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下来,她便了无遗憾了。 她没有资格做中宫皇后,也到底没有那份心胸,愿意和众多姐妹分享同一个丈夫。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谢岐早日赢下这一仗,不要再让更多的百姓生灵涂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98章 正文完结余生很长 立秋来临。 惠王负隅顽抗,摧毁了谢岐全部的耐心,立秋过后,宋行贞集结全部兵马,向惠王发起最后的进攻。 惠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秋分未至,惠王饮恨鲁谷关,自焚于瞭望台。契丹王见大势已去,率部落撤退于北方,与中原止战于乌侯河,井水不犯河水。 至此为止,继先帝驾崩之后,三王乱被彻底平息,西凉覆灭,敌国也纷纷偃旗息鼓。 中原大地,再一次恢复了不知是短暂还是长久的和平。 大胜惠王的那一日,消息传入长安,举国欢腾。谢岐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众位大臣在军机厅焦灼等待着消息。 那一日,他破天荒地去了后宫。 众位大臣收到了宋行贞大胜的消息,欢欣鼓舞,然对平时殚精竭力,如今却不知所踪的谢岐不明所以。 其中有一位大臣与谢岐的下属走的颇为密切,知道一些密辛,颇为老神在在地说,藏在后宫的那位女子,似乎今日要临盆了。 众位大臣这才想起,几月前被谢岐秘密接进后宫的那位女子。 当时政局混乱,内忧外患,他们无暇顾忌其他,谢岐此事又做的低调,所以很少有人将玉昭放在了眼里。 如今内贼外寇尽除,海内清平,终于可以喘口气的众臣回过神来,将目光又对准了谢岐以及被他秘密藏起来的玉昭。 “谢侯文才武略,胸有城府,这样的人,你觉得他能够甘愿辅佐天子长大吗?”有人开始担忧了起来。 “前些日子政务繁忙,战事吃紧,谢侯与他的下属搬进宫来,与天子同食同寝,我等也忍了,可是他竟无视宫规,将姬妾带入了后宫,我皇权国威,在他眼中恍若无物,简直是岂有此理!” “谢侯所图甚大,万一他的姬妾诞下麟儿,谢家有了后,难道还会甘愿把位子一直让给陛下吗?” “外甥再怎么亲,怎么也比不过自己的孩子啊。” 众位大臣惊疑不定,“难道……谢侯他真的要……” 他们如临大敌,可是他们心里也明白,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抗衡谢岐的力量。 “有何不可?”众臣中,谢岐的簇拥者开始高声辩驳,道,“先帝文治武功,可惜遭贱人暗算,英年早薨。我朝内忧外患,若不是这些年有谢侯东奔西走,这岌岌可危的江山,早就葬送在了那妖后手中!” “如今虽战乱平息,可是契丹依旧虎视眈眈,来日必将践踏我朝疆土。试问诸位,来日契丹若犯我疆土,诸位之中又有谁,能够辅佐陛下,抵抗住契丹的一击?” “谢侯的才能功绩,你我都看在眼里,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辅佐陛下,励精图治,守护我大朝江山!只要能守住我朝江山,我等便可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就算谢侯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又有何不可?” “荒唐!谢侯再怎么英明神武,那也是外戚,天子还在呢!怎么有让外戚称帝这样的事情……” “外戚又如何?隋国公也是外戚出身,不也照样统一江山,开创开皇之治。等到国将不国,山河破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何重要?难道卿真的愿意让陛下做那亡国之君,还是贼心不死,想着让那自焚而死的惠王称帝不成!” “你!” 军机厅吵得不可开交,然而这些都没有传到谢岐的耳朵里。 他此时此刻的全部心绪,都被内帷那一头牵动着。 帷幔里传来女子隐忍的叫声,时低时高,听着格外痛苦。一众宫女从内帷鱼贯而出,手中端着银盆纱布,银盆里都是一片红色。 “怎么流了怎么多的血?”谢岐焦急道,“都这么久了,孩子怎么还不出来?” “快了,快了!侯爷您再等一等,里面混乱不堪,侯爷您可千万不要进去啊!” 一旁的宫人拼命擦着汗,他已经顶着掉脑袋的风险,阻止了这位传说中的冷面侯爷冲进去三次,天知道到了明日,这位侯爷会怎么对付他。 这时,从里面又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喊,像是精力消耗殆尽。 谢岐心急如焚,再也忍不得,一把推开宫人,又挥开拦住他的几位宫女,“滚开!”大跨步闪身进了内帷。 一进内帷,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入鼻。 谢岐顿了顿,脸色一白。 玉昭躺在榻上,她的三个丫鬟陪在一旁,春华在红着眼抹泪,秋胧在给她加油打气,冬青生在乡下,见过几次生孩子,在给产婆打着下手。 而玉昭则是躺在榻上,小脸像是水洗了一样,乌发一捋一捋地垂散着,额头因为过于用力,迸出一根根青筋。 看到眼前这一幕,谢岐定了定神,重新迈步,来到玉昭身边,半跪在地。 “……昭昭。” 他蹙起剑眉,握住她的手,不敢相信这么多的血,都是从她这幅羸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手慌脚乱地拿起帕子,给她轻轻擦拭湿漉漉的脸庞。 一贯沉稳的大手,也难得抖了起来。 玉昭艰难地睁开眼,转过头,看到眼前来人,慢慢微笑,“……你怎么进来了?” 她的手掌因为极致的痛苦而颤抖不止,但是还是对他露出了笑容。 谢岐用力地握着她的手,眼眶慢慢红了,“……我来陪着你。” “我……没事……” 玉昭轻声道,“……你别……怕……” “好,我在这里……”谢岐也对她一笑,紧紧握着她的手。 像是要将自己的力量,都通过这只手灌输到她的身体里,他不断吻着她的手,哑声重复道,“……昭昭,别离开我。” “出来了!露出头来啦!” 产婆突然惊喜地大叫。 谢岐大喜,不断抚着玉昭的脸,鼓励道,“……昭昭,你听到了吗?再忍一忍,一会,一会就好了……” “姑娘!再加把劲!”春华秋胧冬青也大喜。 片刻后,宫女们喜悦地叫喊,“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玉昭听到这句话后,像是散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如释重负。 谢岐低下头,亲了亲玉昭的脸,抬头之时飞快地揩去了眼角的泪,转头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都有赏。” 产婆宫女喜不自胜,纷纷磕头道谢。两个宫女将襁褓的孩子抱给谢岐看,“恭喜侯爷,是位千金。” 谢岐看着襁褓中的女婴,大喜,不太熟练又十分小心地接过女婴,将女婴细细端详一遍,情不自禁地弯唇,转头对玉昭道,“孩子的眼睛和下巴像你,鼻子像我。” 还没说完,他一怔。 玉昭早已精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睡了过去。 谢岐心疼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阵暖流,抱着女婴,小心翼翼地垂下头,轻轻吻上玉昭的额头…… 最近朝野上下都道,轩阳侯谢岐新得一女,爱若珍宝。 曾经谢岐不是在昭勤殿议事,就是在军机厅讨论军务,如今内乱已除,他的时间倒是松散下来,动不动人不见去了后宫,看望他的妻儿。 谢岐将女婴抱在怀里,轻轻颠弄着,抱到玉昭床前。 初为人父,起初他还处处青涩和不熟练,生怕把这娇嫩的婴孩磕着碰着,然而锻炼了一阵子,他已经将动作做到了从善如流。 “昭昭,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直到如今仍不可置信的惊喜,满足道,“没想到我谢飞蘅,有生之年竟然能够有自己的孩子。” 玉昭坐在床头,看着眼前的父女画面,唇角温柔而满足。 对于这个女儿,玉昭当然也是十分疼爱,甚至内心隐隐松了一口气。 男孩的话,在这深宫之中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女孩好,乖乖巧巧,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她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因为她身上流的是谢家的血。 她做不到的事情,这个孩子 可以替她做到。 她会获得很多的宠爱,还有权倾天下的地位。 想必未来的妃嫔们,也会善待她的吧。 每当想到这里,玉昭的心里便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了这个孩子,喜得不仅是谢岐,秋胧春华冬青三人也乐坏了,一有功夫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看的跟眼珠子似的。 秋胧和冬青轻轻转着摇篮,逗着她笑,春华转头一见玉昭坐在床边,神色失落。 她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见玉昭如此,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随即轻描淡写道,“姑娘,您看看侯爷多疼您啊,您刚出产完,流水式的补品宝贝就天天往这儿送,就算再忙,一天也要过来三回陪您和孩子,有的时候比我们这些下人照顾的还要细心,侯爷这么疼您,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坐好月子才是真理啊。” 玉昭心中一动,看着春华,隐约明白了她言语中的未竟之意,点了点头,对她回以一笑。 路是她选的,她不能伤春悲秋。 她在乎的人都还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她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到了夜里,谢岐例行过来,哄了一会孩子,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给乳娘,这边玉昭也已经收拾妥当,躺进了床上,看样子准备入睡。 谢岐看了她一眼,自觉地径自去了浴房,将自己冲洗干净,换上新的寝衣,再回来到榻上,掀开被子,慢慢爬到玉昭的身边。 他以为玉昭睡下了,她却突然转过头,静静看着他。似是一直在等着他。 她缩在被子里,小脸玉白,眉目楚楚如画,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看上去十分乖巧美好。 谢岐挑了挑眉,下意识想去伸手摸她的脸,马上接触到的时候又猛地停住,先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试了试温度,觉得不凉,这才贴上了她的脸。 “怎么还没睡?在等我?”他的声音温柔。 玉昭静静看着他,“飞蘅,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说罢。” 玉昭张了张嘴,犹豫半晌,“我……” 谢岐盯着她欲言又止的脸色,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愿留在皇宫,但是我也不会放你走。”他缓缓道。 玉昭一惊,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这几个月,你有的时候郁郁寡欢,我能感受得到。” 谢岐抚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昭昭,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愿陪在我的身边了吗?” 玉昭下意识就要拒绝,“不……” “那你在顾虑什么?”谢岐问。 “放心,这几个月里,我已经为沈大人沉冤昭雪。”他看着她,缓缓道,“你为我生儿育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这一点无人敢置喙。你会重新恢复沈家小姐的身份,以沈家嫡女的身份嫁给我,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指责你的出身,你不必再为此烦恼。” 玉昭呆呆地看着他。 良久,她的声音颤抖了,“果真……” “当然是真的。”谢岐看着她完全震惊住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吻住她的手指,“说好了与我并肩,难道你要食言而肥?” “你已经为我生下孩儿,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留在我的身边吗?”谢岐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低磁的声音仿佛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难道,难道你还是不爱我,宁愿抛下女儿,抛下我?” 玉昭急促道,“当然不!我当然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后,她愣住。 这魂牵梦萦,含着沉重责任的三个字,她以为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对另一个人说出口,没想到这一刻,她真的就这样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对她所爱的男人。 没错。她爱他。 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也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结束。 “昭昭,”谢岐目光炯炯,额头贴向她的额头,将温暖传递给她,“若他日我真的称帝,我也不会有什么三宫六院,此生此世,唯你一人。” 玉昭再次震惊,“……不……你是要做帝王的人……你怎么能……” “如今这个天下,生灵涂炭,礼崩乐坏,早已不复昔年鼎盛。”谢岐打断她,冷笑道,“太后一介女流,挟天子以令诸侯,操控了朝野上下这么久,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抨击指责;文羿升谋害太后,荼毒朝野,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是我,是我安天下,定四海,为朝廷打下无数胜仗,免于中原沦为战火焦土,如今只是立一个区区的皇后,他们难道就敢跳出来指责不成?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昭昭,从我二十岁的那一日见到你,我的心就非你不可了。”谢岐看着她的美目,缓缓道,“我谢飞蘅自问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但我想要你,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唯有你一人而已,我要你跟我一生一世一辈子。” “我欠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嫁给我吧,之前欠你的,我都会用一辈子来补偿。” “不……”玉昭流泪,“我不明不白入了后宫,朝廷上下恐怕早就一片非议,飞蘅,我发誓从今往后与你永不分开,但只有一点,你答应我。” 她不会怀疑谢岐的真心。 但是自始至终,后宫都不是仅凭真心就可以随意左右的地方。 为了权衡朝野,为了巩固权力,谢岐称帝之后,就算无心广纳后宫,但是迫于种种原因,他怕是会不得已而为之。 在这一刻,玉昭的心坚定了。 她做出了她的决定。 无论今后怎样,她都会坚定不移地陪在谢岐身边。 “你说。” “飞蘅,……我不想当皇后。” 她会一直陪着他。 但是中宫之位,她自知坐不得。 她没有能力统御六宫,也没有强大的家族,能够给谢岐提供助力。 这个位置,她愿意让给别人。 “飞蘅,我要你答应我。” “不要……不要把我立为皇后。”玉昭说完,话锋一转,又缓缓道,“否则,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我说到做到。” 谢岐沉默。 烛光在安静的夜色中无声摇曳。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良久后,他唇角终于一动,缓缓一笑。 “好。”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么……”他淡淡回道,“好。我答应你。” 玉昭见他终于肯答应下来,如释重负,也慢慢弯起了唇角,对他展颜一笑。 “不早了,睡吧。”谢岐道。 玉昭点了点头,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肩头,安静闭上了眼。 谢岐熄灭灯火。 寝殿陷入一片寂静。 谢岐揽着玉昭,默默听着对方呼吸均匀,很快睡了过去。 他则在这个时候在黑夜里静静地睁开眼。 墨色如凉的夜色下,他转过头,看着睡去的如玉娇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她眉间的微蹙。 他的昭昭,总是善解人意到令人心疼。 为了他,她竟然能够忍受分享爱人的滋味,将他拱手相让。 谢岐苦笑,一时之间真是生气也不是,欣慰也不是。 “中宫永远无后,若是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你。” 他撩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将其别在而后,不管她听到还是听不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缓缓道。 “昭昭,君无戏言,你若不信,大可以看到我的决心。” 余生很长。 而我,会用一生来证明。 玉昭做了一个好梦。 在梦中,她和谢岐又回到了那年的长安。谢岐大胜归来,班师回朝。在长桥上,她立在杨柳细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等待着他。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策马从长桥路过,在人群中径自走向她,牵起了她的手。他骑在马上,她站在桥头,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次,没有遗憾,只有圆满。 她嗫喏了一下嘴角,无意识攥紧了谢岐的胳膊,朝他的气息处更加窝了窝,察觉到人还在她身边,浅浅地笑了,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