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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去留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第71章昭昭,好梦


    欧阳瑾五年前就被老侯爷派去跟在了谢岐身边,除了周平,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出下面这几番话。


    “侯爷,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当年跟着老侯爷的,也有很多是陪您一路杀出来的,多年的追随,不是说说而已。当年在那西境苦寒之地,腊月里那般苦寒的天气,滴水成冰,朝廷的粮饷迟迟不来,很多士兵们都衣不蔽体,冻死了好多人,那时是侯爷与我们同吃同住,又顶着压力开仓放粮,愣是让兄弟们在那里挺了过来。三年啊,多少将士死在那不毛之地,侯爷又背着朝廷贴补了多少进去?我们在那里付出了心血和生命,可是朝廷呢?尸位素餐,踩着我们的尸首享乐,不想着给那些死去的忠魂烈士追封抚恤,反而觉得这一切都是心安理得,甚至还妄图不劳而获,夺取侯爷的兵权,让我们离开谢家,若不是侯爷顶着弹劾为我们邀功请赏、抚恤烈士,朝廷的那些人,真的会记得我们吗?”


    欧阳瑾看到谢岐陷入了沉思,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们在边


    关,为他们一次次拼命厮杀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呢,在长安城里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而如今,他们轻而易举就把我们纳入兵部,甚至更甚一步,妄图将整个谢家军视作囊中之物。”


    “侯爷,我们不怕死,也不怕流血丢命,但我们不是他们眼里的物件,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只是怕,即便是这样,我们也得不到该有的归宿。”


    “侯爷,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也是整个谢家军想要说的话。”说完这些之后,欧阳瑾抬起眼,一向言笑晏晏的脸色第一次这般威严正经,直视着谢岐,做出了最后的一句总结,“如今这个朝廷,已经不值得我们为此流血牺牲。”


    欧阳瑾不亏是舌灿莲花的代表,一番话说完后,场面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情绪之中,而失去了语言。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听上去是这样的刺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正好恰如其分地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于是,所有人的在短暂的呆滞之后,都纷纷不约而同的、齐刷刷地望向了高座之上不发一语的谢岐,目光中逐渐染上火一样的热切与亢奋。


    他们无比地希望,能够从他们誓死效忠的主人这里,听到那个他们想要的答案。


    他们愿意,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去流血、拼搏。


    名垂青史,或是,万劫不复。


    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坚定地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着,别无怨言。


    寂静的过分的议事堂里,仿佛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回响,他们热切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双眼炽热,体内燃着好战的血液,眼珠爆出猩红的血丝。


    高座之上的男人微垂着眼,俊美冷峻的脸庞在烛光下映出明暗两面,令人琢磨不出此刻是什么情绪。


    但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侯爷……”


    欧阳瑾不安地催促。


    “我知道了。”


    半晌之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


    众人一愣,对这个算又不算回答的答案都有些拿不准。


    谢岐起身,准备离去,“你们的意思我收到了,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


    竟是要起身离席的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静默了良久,最后只得讷讷行礼,纷纷告退。


    欧阳瑾明显也懵了,半晌之后,很快追上前面那道高大英挺的背影,并肩走着,疑惑问道,“……侯爷?您这到底是啥意思啊?”


    枉他还义愤填膺地说了那么多,早知道换来这般不咸不淡,那他就省着点口水,下次用了。


    “欧阳瑾。”谢岐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脚步不停,稳稳的,声音也是稳稳的,低低地灌在夜风里,“如果这样做的话,逃不掉那些后世史书工笔的口诛笔伐不说,日后的天子又会如何看我?”


    欧阳瑾知道谢岐根本不会把那些冠冕堂皇的口诛笔伐放在眼里,后面一句才是他的顾虑,他想了想,苦心劝道,“天子年幼,受太后荼毒已深,他是无辜的,等他以后大权独揽,明断事理,他一定会明白侯爷你的苦心。”


    “况且,天子与侯爷……血浓于水,他再怎么样,肯定也是向着侯爷你的……”欧阳瑾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嘴里说着大不敬的话。


    谢岐倒是没有在乎他的直言不讳,淡淡道,“好一个血浓于水。你莫不是忘了他的生母,还被困于宫廷。”


    提到谢泠芝,欧阳瑾的脸唰的一下子变了,沉默了下去。


    是啊。


    天子是无事,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敢顶着弑君的名号继续活着。贵为太后也不行。


    他的血脉注定了他的高贵。他的至高无上的高贵亦在保护着他的生命。


    可是他的母亲,又会面临着怎样的结局?


    谢岐像是意识到了欧阳瑾如今在想什么,缓缓道,“天子羽翼未丰,在他完全成长之前,他保护不了贵妃,你说的这一切,很有可能是踏着贵妃的性命成立的。她可是我的姐姐,你的贵妃,你把这个都给忘了吗?”


    欧阳瑾于是不说话了。


    半晌后,他叹息一声,道,“是,没有考虑周全,是属下的疏漏。”


    那一道哀愁美丽的身影,漆黑柔顺的及地长发,犹如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绝世凤凰,在日以继日的妥协中渐渐失去了艳丽的翎羽光泽。


    年少时期的肆意时光,很难会忘记那个一眼念念不忘的人。


    谢泠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整个长安都以她为荣。


    那时欧阳瑾还是低到尘埃里的一介微不足道的浮尘,和那些籍籍无名的男子一样,在热闹的角落里,歌颂着她的美丽与风华。


    因为这样的执念,他从市井之中一步步走到了她的眼前,也是因为他善于钻营,心思聪明活络,他最终得到了老侯爷的赏识。


    他如愿以偿地离的她更近。


    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她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国色天香的牡丹,注定不会为他一人而盛放。


    她的笑容在他这里是无价之宝,而在她的心里,也行只是对于一个寒门臣子,对于一个府中幕僚的礼貌又客气的一种关怀。


    成为谢家幕僚的那些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那锦绣的浮华场,看着那些比他优秀百倍千倍的男人为了她你死我活,看着她入了宫,看着她成为万众瞩目的贵妃。


    在她风光时,他是个不配出现的过客;在她繁华落尽之时,他想他终于应该可以,僭越地满足,那颗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了吧。


    欧阳瑾回想着曾经她的一切,胸中泛起沉闷的心痛,笃定道,“侯爷不必担忧。属下定会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就算拼了属下这条命,属下也要保全贵妃的性命。”。


    谢岐回到寝室时,玉昭已经睡去了。


    她睡得很安稳,帐子严丝合缝地挂了起来,月色下的睡颜无知无觉,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另一个人的回来。


    她似乎忘了这几个日夜,他都是睡在她的身边的。


    谢岐先去了净室,简单的洗浴一番之后,又重新回到寝室,掀起帐子,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脱了靴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落了帐。


    帐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她身上的幽香。


    而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完全没有受到他的打扰。


    就连背影,都是那般的赏心悦目。


    他知道她已经累极。


    若是到了平时,她一定会不安地蜷缩起身子,悄悄远离他,最好是离得他越远越好。


    不过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被他重新拎过来,霸道地圈住,就这样维持着一夜一起睡去罢了。


    谢岐想到这,黑眸渐渐涌上一股深深的愧疚,侧着脸,在黑夜里凝视着她沉睡的背影。


    良久后,他转过头,静静平躺着,仰头望着夜色里的帷帐,陷入了沉思。


    他思考了很久,剑眉紧紧皱着,像是在思索一个深沉又博大的问题,久到似乎终于受不了这种寂静之中的寂寞,终是一个翻身,缓缓抱住了她。


    常年浸淫军营,早就练就了谢岐耳力目力非凡,他清楚地看到那一道柔美的倩影轻轻颤了一下羽睫,像是蝴蝶受惊飞走。


    他下意识停止了动作,不敢再乱动。


    片刻之后,羽睫不动了,重新凝固下去。


    她又陷入了沉睡。


    谢岐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似乎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好笑,他的薄唇微微一翘,露出一个愉悦舒心的弧度。一直积攒的阴郁和焦虑,仿佛一下子在她这里烟消云散。


    他轻轻抬起上半身,覆上她侧着的娇躯,缓缓垂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昭昭。”他对她轻轻道。


    “好梦。”。


    翌日。


    玉昭还没醒,谢岐很早便起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拒绝了奴婢的侍候,另外嘱咐她们不要吵醒屋里的人,简单地洗漱过后,独自换着君服。


    周平在这时有事进来禀报。


    “侯爷,镇国公世子娶妻,请您去喝喜酒。”


    镇国公世子王炼与他曾经有几分交情,关系不深不淡。谢岐系着腰带,随口问道,“娶的哪位?”


    “河东罗氏。”


    河东罗氏是长安的名门望族,虽然在陇西军来犯之后元气大伤,但是根基还在。两家成婚,算是门当户对。


    谢岐淡淡评价了一句合适,周平却犹豫了片刻,道,“不过……”


    “不过什么?”


    “这位罗氏二姑娘,曾经嫁过人。”


    谢岐一怔。


    这罗氏的身份倒是其次,他突然想到了关于王炼的一件旧事。


    五年前,他纵马恣欢在长安的时候,经常从牧子衿的嘴里听到王炼的逸闻。


    此人是脂粉堆里的常客,最喜欢往秦楼楚馆里去,还曾大言不惭地放话说,他最好的就是女子的冰清玉洁,最敬的也是女子的冰清玉洁,无论是妓子、还是未来的妇人,他都只认贞洁之女,其他的一概不收。


    最想到曾经说出这等狂言悖语的男人,转眼之间就娶了个他人妇。


    想起王炼曾经的那副样子,谢岐不以为意地耻笑了一声,半讥半讽道,“堂堂国公世子,娶一个二婚妇人,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宴席我就不去了,没空,你替我送份礼过去就行。”


    周平从容地答应下来,心中却腹诽,你屋里不也藏了一个吗?


    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小命要紧。


    第72章 第72章我娶你


    实际上,被谢岐抓回来之前,玉昭从没有见识过轩阳侯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传说中的地方。


    谢家作为士族之首,百年间出了不少能臣武将,经历过陇西的践踏,谢家一度被逼至绝境——然而谢岐横空出世,挽就了风雨飘摇的谢家,再次扛起了世家大旗。


    无论是沈家还是王家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钟鸣鼎食、金闺玉堂八个字不足以概括它的繁华与巍峨,尽管玉昭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但还是难以适应,那种令她透不过气、华丽又冷硬的感觉始终盘桓在胸中挥之不去。


    来到轩阳侯府之后,玉昭便开始心神恍惚。


    也许这是老侯爷生前所在的地方,她不断地回想起与老侯爷见的唯一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那一张威严又平静的面孔历历在目,那轻飘飘、冷静中肯又暗含着警告的话语又仿佛一字一句浮现在她的耳边。


    那一天的日子,她始终记得很清楚。老侯爷来找她时,距离谢岐出征已经过去了三天。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三天了。


    而在三天前,她在长桥送别了他。


    三天前,那一天春和景明,日光溶溶,她独立在浣水阁庭院中,望着头顶的天边流云,心却飘向了远处。


    “……我已经向父亲请了旨,等我替他打赢了这场仗,就……就回来娶你为妻,可好?”


    “……下月初五,我会在城北的那个长桥上等你,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就去那里为我送行,如果你不来,我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


    “……到时候,你如果真的不来,也好教我彻底死了这份心。”


    “……你放心,我谢飞蘅光明磊落,从此之后绝不再纠缠你,我说到做到。”


    他一月前说的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在长桥上等她吗?


    如果她不去的话,他会一直等吗?


    她站在庭院中,反反复复回想着谢岐那一天对她说的话,一颗芳心似乎也被风扯成了一片又一片。


    以至于到了早膳的时候,她仍旧是怔怔的,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表哥王玉楼早早吩咐下人套好了车,吃完早膳之后,他就要出门去,不用想肯定是去送谢岐去的。


    王宜兰王汝芝坐在一边蠢蠢欲动,也想要一同随王玉楼去送行。


    但是一边想去,一边又犹犹豫豫。


    这段日子以来,长安传了几个月的风言风语,说是谢岐看上了不知谁家的姑娘,正打的一片火热。


    两人心知那人并不是自己,一边无可奈何的愤怒,一边对谢岐十分失望。


    既然他的心不在这里,自己又何必上赶着去巴巴送人,但是真的不去送,又舍不下。


    两人心乱如麻,筷子在碗里一戳一戳的,吃的没有一点味道,也就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玉昭,比她们更加心神不宁。


    三个人在桌上,都各自吃的食不知味。


    最终王宜兰王汝芝放下了筷箸,相顾无言地提前离席了,终是没有说出门去。


    玉昭见她们离席,自己倒是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跟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调羹,低头慢慢搅动着翡翠粥,仍然没有从饭桌上离席。


    王玉楼吃好,放下筷箸,起身从丫鬟递过来的银盆里净手,看了一眼坐着磨蹭了半天的玉昭,沉默了片刻,莞尔一笑,道,“表妹,昨日不是说你的字帖用完了?正好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一起稍你一程吧。”


    玉昭怔怔抬头,看着王玉楼温和微笑的脸,慢慢站起身。


    王玉楼笑,“走吧?表妹。”


    玉昭怔怔地看着王玉楼,目光一移,看到了王青嘉和孙氏投向自己的目光,王青嘉是探究好奇,孙氏则是戒备警惕,她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要开口拒绝。


    这是她这么多年身为王家一员,一直以来最习惯、也最为稳妥的做法,可是今天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立在原地,像是没有看见周围各色的目光一样,点了点头,应了声好,像一具提线木偶,随着王玉楼出门离开了。


    直到坐到了马车上,她仍是神思不属,脸色怔怔的,直到王玉楼叫了她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看着他。


    王玉楼似笑非笑,“表妹,你在想什么呢?”


    玉昭收回心神,红了红脸,忙道,“多谢表哥捎我一程,到了书局就把我放下吧,表哥自去忙自己的去。”


    “去什么书局?”王玉楼不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表妹不会忘了吧?表妹难道不想去送一送飞蘅吗?”


    听到他骤然提起谢岐,玉昭玉面一红,嗫嚅道,“……我……”


    “表妹,你不想去送,飞蘅可是跟我唠叨了你好几天,我看的出来,他心里是极想让你去送他的。表妹,难道你真的不想去看他一面吗?”


    “我知道,飞蘅心里心心念念都是你,表妹心中……也并非无情。此次他受命西征,归期不定,说是一年半载,但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沙场残酷,绝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表妹还是去看一看吧,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玉昭心中大震,看着王玉楼,“表哥,多谢你……”


    她顿了顿,似下足了决心,轻声却又坚定道,“我去。”


    于是,从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刻起,她一颗拥堵的心终于豁然开朗,像是一颗涨的难受的皮球,不断地满涨、满涨,涨的即将要爆炸,突然开了一道小豁口,皮球泄了气,她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似乎要飞起来。


    这个困顿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困扰,使她终于明白过来。


    是啊。


    她想要见他。


    无论以后怎样,她都想要见他。


    哪怕前路一片渺茫,她也想要见他。


    她这一生的快乐,实在短暂。


    她的快乐终结于父亲逝世之前。来到王家之后,她战战兢兢,小心行事,从不行差踏错一步。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


    般大胆的举动。


    这一段日子里,她说服了自己很多遍不要见他。


    可是,她却忍不住想到与他经历过的一帧一幕。他在危难中从胡人手里救下了她,他在寒夜里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他义无反顾随她一起跌下悬崖,他在黑夜里为她烤的那一只糊了的野兔。


    然而,这些仿佛都比不过第一次见到他时,飞扬俊朗的青年坐在屋顶上,唇边那淡淡的笑容,还有看向她的那一双深情脉脉的眼睛。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她下了马车,慢慢上了长桥,看到了他。


    那梦中的青年一身戎衣战袍,似乎在桥边等了许久,骏马安静地伫在他的身侧。


    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迷雾之中,仿佛在他的身上,永远看不到失败和落寞。


    他是她的惊鸿一瞥,是她生命中的天外来客。


    她知道这次来见他,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也许就能可以了呢。


    也许,眼前的这个人,能够和她一起劈断她人生中的迷雾呢?


    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玉昭不清楚未来,她只知道现在,她现在只想靠近他,奔向他。


    她喜欢他。


    如果是有他的未来,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谢岐听到动静,侧过身来,看到是她后,男人英俊的面孔肉眼可见地僵住,随即一双眼睛,华光盛放。


    他笑了,笑的比任何时候还要风姿落拓,那种发自真心实意的、毫不掩饰快乐的笑容,时隔多年,都深深印刻在了玉昭的心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她敛了敛鬓边的发,想要拿出曾经那副从容又得体的仪态,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的,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许是她的一颗心太过剧烈跳动,长桥上一段短短的路,都被她走出了亦步亦趋的架势。


    犹如她往后风雨不定的归途。


    可就在这时,眼前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修长、有力,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英俊迷人,玉昭还在怔怔地盯着这双手看,那双手却径自越过她的眼底,拉住了她藏在衣袖里的手。


    一只手瑟缩不安,一只手坚实滚烫,两个人的体温借着触碰的指尖,开始变得热了起来。


    他好像也有些局促,呈现出一种很少见的、像是毛头小子一般的慌张急切,轻轻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柔弱无骨的手背,像是无话可说,又舍不得放开,默了半刻,才干巴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玉昭咬了咬唇,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攥住,羽睫不断地抖动着,也有些不知所措,挣扎了片刻索性放弃,默默红了脸。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抬头看着对方。


    却又因为这莫名的小插曲,愣了一愣,纷纷忍俊不禁。


    两人相视而笑。


    护卫们远远站在一边,王玉楼也带着周平退到了另一边,他们看着长桥上的两道身影,青年高大英俊,女郎纤细婀娜,两人彼此相望,紧紧挨在一处,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有着说不够的话,彼此的眼睛无声交汇,交织着别人无法插入、令第三个人自惭形秽的缠绵氛围。


    他们等了很久,然后他们便看到青年一手牵着马,一手牵住了女郎,将她带到了护卫那边,两人的侧影交叠在一处,又开始分离,昭示着这漫长的交谈终于迎来了尾声。


    谢岐牵着马缰,知道该到了松开她的手的时候,却始终做不到,缓缓地用虎口摩挲着娇嫩的手心,作无声地抵抗,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馨香与温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八个字沉重的份量。他看着眼前貌美女郎微微低头的玉面,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却也只能启开薄唇,轻声道,“……我走了。”


    玉昭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沙场无眼……小侯爷一定要小心。”她柔声叮嘱。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谢岐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浮现出隐秘的柔情,玉昭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他未竟的意思,红了脸,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又缓缓低了下去。


    她想要松开他的手了,当着表哥、当着他的亲兵侍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脸面和勇气,可是他仍是紧紧不放,像他这个人一样霸道,甚至更进一步,俯下颀长的身子,附在她的耳边,“……昭昭,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咬着她的耳朵,两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事实上经过这一刻,他们的确如此。


    “昭昭,你等我,我回来一定娶你。”


    玉昭仰着脸,紧紧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想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了,尽管她能够感受的到,这一刻青年全部的真心。


    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她枯竭的心灵,就慢慢盈满了新的生机。那颗被欺压了很久很久的心,得到了释放。她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是他给的,让她坚信哪怕就算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想要去勇敢一次。


    而现在,她不得不要醒过来了。


    玉昭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华丽的幔帐,她从轩阳侯府的檀木榻上醒来,慢慢坐起身,很久都没有缓过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场似梦似真的梦里。


    直到旁边坐着的英武人影,让她从恍惚中被迫清醒。


    谢岐坐在榻边,低着头,神色模糊,不知坐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方盒,正在一开一合中,反复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玉昭目光落下,情不自禁地盯着他手里的方盒。


    她自然认出了这个方盒。


    当年,王玉楼出事之后,嫁给孟文英之前,是她托人将这个方盒还给了老侯爷。


    兜兜转转之下,这个方盒,连带着方盒里面的东西,没想到重新又回到了谢岐的手里。


    谢岐见她醒来,拿出了方盒里面的白玉镯子,抬起眼,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缓缓将镯子套在了她的腕。


    玉昭抬起手,尝试抵抗,可是男人动作轻柔,力道却不容抗拒,根本用不到什么拉扯,最终让他成功套在了腕间。


    莹白如玉的镯子套在了雪白的皓腕,熟悉温润的触感再次传来,一点一滴蜿蜒至心脏。


    谢岐将优美纤细的手腕放在掌中,反复打量了一会,似是在默默欣赏,随即又颇为爱惜地放开她的手,缓缓地十指交扣,握住。


    安静的烛火下,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两人之间谁也不开口,无声无息的沉凝氛围在周围蔓延。


    片刻,他启唇,缓缓说出了两人之间此刻的第一句话,“……昭昭,我们成亲吧。”


    “……好吗?”


    抱歉。


    这个约定,迟了五年才兑现。


    但尽管如此,我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手段,牢牢地抓住你。


    尽管我卑劣如昔,尽管你并不愿意。


    ……请原谅我。


    因为,这是我错过了漫长的五年生涯之后,能够做的,与你彼此联结的唯一方式了。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


    未来的路,也许会有许多灰暗风雨。


    我也可能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而你。


    ——你愿意,随我一起去吗?


    第73章 第73章不肯信我


    五年前的那一幕,与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玉昭诧异,慢慢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两人四目相对。


    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五年,玉昭以为再次听到这句话,她历经千帆的心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在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的这一刻,那颗波澜不惊的心,还是感到了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悸动。


    她沉默无声,又暗潮汹涌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最终,那一丝甘甜的心动,还是被慢慢压了下去,成为了寂寥的涩。


    她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


    谢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见此猛地呼吸一口,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昭昭?”


    他的声音有些急迫,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沙场里浴血厮杀了五年,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难以琢磨揣测,可是在她的面前,他还是如同那个五年前的毛头小子一样,不加以掩饰地向她透露最真实最原始的一面。


    他在等她的回答。


    或者,他亦害怕从她的嘴里说出的回答。


    玉昭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她轻轻挣动了几下手,可能觉得这样白费功夫,最终还是


    放弃了。


    她低垂着眉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熨烫,心里建设了半天,慢慢道,“飞蘅,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你早已全部知晓了。玉楼表哥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吧。”


    谢岐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到了王玉楼,俊面些微的愣怔与疑惑。


    听到这个两个人绕不开的名字,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下来。


    玉昭平静地垂着眼,然而藏在衣角里捏紧的玉指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她的声音很慢,很慢很慢:“表哥死的那一天,是我给他开的门,带他悄悄出的王家。”


    “那时舅舅对表哥管控极严,不许他出门,那时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除了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岐沉默地盯着她,不说话了。


    “我会作画写词,会弹琴品茶,但是这些我都要假装不会。从我及笄那年,踏进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外人。我从不惹是生非,从不去参加宴会,这些要抛头露面的活动,我都要远远避开。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不给王家惹祸。”


    “正因为我的低调乖巧,舅舅对我很是放心,从不管束我。但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害死他儿子的,正是这个让他最为放心的外甥女。”


    “那一天,是我给他开的小门,带他偷偷出了府。”玉昭平静地讲述着,仿佛正在说的这一切,于她自己都无关紧要,“表哥说要去太子殿下那里,可是那一天,他没有再回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不用再说,你也都知道了。”


    谢岐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回到长安后一番调查,只知道玉昭在文卿死了之后,便被王家不顾意愿强行嫁给了孟文英。他一直以为是王家痛失爱子,悲不自胜,无暇再顾及玉昭的死活,这才热孝都没过就匆匆将她打发嫁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一番曲折纠葛。


    他心情复杂,想起挚友的悲恸,又伴随着此刻对玉昭的怜惜,沉默了良久,终是抬起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肩。


    他顿了顿,涩声道,“昭昭,这不是你的错……”


    “文卿之品性,最为高洁豁达,此举非你之过,若他泉下有知,知你为了他之事背负了多年郁结,心中定然难安。”


    这一刻,玉昭不得不动容。


    谢岐和王玉楼是十几年的好友,他们感情之深,她曾亲眼见证过。


    她以为此刻与他开诚布公,他对自己是否有所憎恶先暂且不提,至少会对自己有所嫌隙。


    可是他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言语之间还在为自己辩护,甚至是劝解。


    她突然觉得,他的这种态度,比起言语相讥,更令人难以忍受。


    表哥王玉楼,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她宁愿谢岐与她大吵大闹,宁愿他对她恶劣,也不想看到他这样。


    玉昭觉得一颗心更沉闷了。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插入而停下思路,继续道,“我时常在后悔,若是那一天,我没有给表哥打开门,会不会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人各有命。就算你不给文卿开门,他也会想办法出门去。”谢岐打断了她,缓缓道,“文卿是为了大义而死,这并不是你的错。”


    “是吗?”玉昭轻轻笑了一声,“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我真的很后悔。”


    她无法释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每每提到王玉楼这三个字,她还是无法释怀,“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我不应该那么任性,不应该那么不计后果,如果我知道外面的局势那么紧张,如果我能看出太子殿下早已四面楚歌,如果我知道我的勇敢会换来表哥的死去,我宁愿出事的那个人就是我。”


    谢岐被玉昭这一番言辞说的心情越发沉重。他已经不敢再听下去,单是想到在自己缺席的那一段时间里,她经历的是怎样灰暗又孤立无援的人生,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他简直心如刀绞。


    他将玉昭抱在怀里,慌乱无章地拍着她的背,渐渐紊乱了呼吸。


    话到嘴边的宽慰却像是塞上了一团湿乎乎的棉花,变得沉默下去,张不了口。


    他只能无力地重复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


    你恨我吗?你恨我吗?


    他想问,又不敢,只能无力地软弱下去,却又喃喃地坚持道,“……昭昭,别怕,天塌了有我顶着,你就大胆地跟着我走就好了。”


    玉昭抬起脸,看着眼前沉痛无措的男人。


    时过境迁,过去了这么久,他愈发英俊坚毅,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最爱他的眼睛,一双优美含情的桃花眼,里面仿佛永远没有灰暗与忧愁,当这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得到了这个世上最甜蜜缠绵的馈赠。可是此刻这双眼睛微微发红,里面仿佛糅杂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看着谢岐,缓缓道,“飞蘅,你说你会娶我,说实话,我很感动。”


    也许,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唯一还不变的,就是他了。


    “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她轻声道,“但是,飞蘅,我……不能嫁给你。”


    她轻轻移开目光,不去看谢岐脸上一瞬间的神伤,继续平静道,“我真的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就像我的表哥,他死了,不会再回来。”


    “有些事情发生了,也不会再逆转。”


    “而你,你代表着过去,代表着我最不想回忆的那段日子,看到你,会让我再次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虽然你是那一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亮色。


    但是,淤泥里的星星,怎么能够肖想天上高洁的月亮呢。


    那种奋勇向前不顾一切的孤勇,也许她再也不会有了。


    “我今天既然跟你坦白这件事,不是想对你诉苦,或者是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跟你分享。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压了我整整五年,如果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不强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一路走来,我已经不想再过任何起伏不宁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平稳、安宁,才是我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事情。”


    谢岐失神地看着她,一张脸慢慢失了血色。


    许久后,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玉昭听到他的话语轻缓,还以为他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愿意妥协了,想了想,慢慢提议道,“飞蘅,重逢之后,你对我做的这些事情,我不恨你,但我也不能再留在侯府了,过几天,你就把我放了吧,你也正儿八经地娶个妻子,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我们……就这样吧。”


    谢岐盯着她的侧脸,木木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玉昭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准备带秋胧和春华,回老家杭州,找些事情做,一边养活自己,一边青灯古佛,为表哥、为文英守灵,也为你……祷告祈福。”


    谢岐久久地沉默住了。


    良久后,他攥紧双手,缓缓红了眼睛,声音有些哑,“你为了文卿可以守孝三年,也可以为了孟文英


    青灯古佛,甚至还愿意带着秋胧春华过日子,你能为了他们做那么多,那我呢?我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他注意到玉昭一瞬间哀痛下去的脸色,像是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板住她的肩头抓住不放,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你我也是好过一场的,你也默认了我的求娶,愿意等我回来,而我几次舍生忘死,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来见你!这一切你都忘了吗!你又把我放在何地?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位置了吗?”


    “你看着我!你回答我啊!”


    玉昭不敢看他的眼睛,涩然地闭上了眼,“飞蘅,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去他妈的来世!”谢岐突然怒吼,“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我只要跟你过这辈子!”


    “可是我如今的身份,又如何可以?你难道真的要娶一个再婚妇人?你可以一意孤行,可以为了自己的一时痛快,可你有没有为你的家族好好想一想,为你的将来好好想一想,又为了我想一想?”


    “我若真成了你的妻,到时候又会忍受多少的奚落冷眼?我已经过够了这种生活,我不想再有了!还有,若是我们的孩子知道有一个罪臣的母亲,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我说了我会想办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我信过,但是若是把自己的人生都建立在信任和依赖别人身上,又会有什么好结果?”玉昭道,“我怕了,飞蘅,你就当我是自己害怕了吧,我现在把这个事情摆到你的面前摊开了讲,就是要告诉你,你要娶我,绝非这么简单。”


    “你会付出很多东西,你如今分身乏术,举步维艰,如果再因为我而受连累,这真的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你能明白吗?”


    他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已经不想再看到王玉楼、孟文英那般的悲剧,在他的身上上演。


    如果,她真的是别人嘴里所说的丧门星,真的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那么这一次,她愿意相信迷信。


    第74章 第74章你走吧


    烛火无声无息,为暗夜织下一室微光。


    可是,室内的两人,心绪并不如此刻的烛火平静。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门。


    谢岐在沉静的烛光下,缓缓低下了头。


    又来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上来了。


    她的这种轻飘飘的冷静,足以击溃他即将要建设的所有努力与应对。就像是每次施展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冷静代表着不在乎,而不在乎代表着无心无情。


    而现在,他终于能够从她坚不可摧的坚冰下窥到了冰山一角——她亲口承认了心中有他,还有什么比这个对他更有意义的呢?


    可是他才刚刚百分百确定了这件事,就要再次面对她执意离他而去的结局了吗?


    她为什么这么残忍。


    为什么总是这么残忍。


    谢岐低着头,沉默了良久,缓缓握紧了大手,声音微哑。


    “……你一定要离我而去吗?”


    他自诩不可一世,胜券在握,在千军万马之前也能保持镇定自若,就算是面对太后政敌轮番算计、群狼环伺,也能维持从容,相信自己能够化险为夷。


    可是在她的面前,他总能一败涂地。


    玉昭知道一时半会无法说服他。


    她说服不了他,他也改变不了她,两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天堑。


    沉默片刻,她只得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飞蘅,就让我们两人都好好想想,彼此冷静一下,好吗?”


    虽是妥协之词,然而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虽看似退了一步,然而她的心意根本就不会转圜半分。


    他早就该明白,眼前芳华无限的女郎,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如磐石的心。


    她有着最温柔慈悲的心肠,也有着最为坚定残酷的一颗心。


    她的心,不会为了任何而改变。


    她是一定会离开他的。


    就算是他强行把她留下,又能如何,她还会想尽办法再逃走。


    他防的了一时,还能防的了一世吗?


    非要把她对自己的爱意,消磨的一点不剩,才肯罢休吗?


    除了老侯爷逝世,谢岐再也没有为谁流过眼泪。他认为自己早已撇除了这个行为,而此刻,他再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曾经被他视为最为软弱无能的表现,终于在这一刻,卸去了所有枷锁与心防。


    晶莹的一滴泪划过男人低垂沉默的俊面,从沉闷蒙翳的额前阴影里,无声无息划下一道细线。


    “啪嗒”一声,轻轻落在了玉昭的膝上衣裙。


    玉昭一怔。


    随即,心间一阵绞痛。


    她眨了眨眼,拼命忍住要命的酸涩,抬起玉手,慢慢为他拭去了湿润,“不要这样……”


    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什么也不懂、顾头不顾尾的玉昭了。


    她的勇敢已经让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她不能一错再错。


    她知道,谢岐只要一日不娶妻,谢家的族人便会一日给他塞人娶妻。


    很显然,她并不符合他们对于谢家主母的期待。


    也许那一日来找她的二小姐,才能真正当的上一句名门之仪。


    这样门当户对的家世,能给他带来襄助,而不是麻烦,才能成为他的妻子吧。


    而自己,也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份爱情,虽然中间相隔了太久,虽然过程并不完美,但是她也终究让五年前的情愫得偿所愿,落到了实处。


    她们两个人太过悬殊,她不能再把他拖下水。


    彼此安好,相忘于江湖,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她不明白,这样双赢的局面,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圆融地放手。


    “飞蘅,你就放我走吧。”她贴近他低垂的头颅,与他额贴着额,哑声道,“我保证,无论去哪里,我的心都会永远守着你。”


    谢岐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中冷冽如昔,再次变得雪亮,泛着惊心动魄的光彩。


    转眼之间,他便飞快恢复了如常,仿佛刚才一瞬间的软弱只是她的一个幻梦。


    他冷冷看着她,道,“不劳你费心。”


    人都不在了,他要她的心又有何用?


    生离,不过如此。


    他挥开她的手,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又成为了那个刀枪不入、高高在上的轩阳侯谢岐。


    “王玉昭,或者,我该叫你一声沈玉昭。”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既然你一心要离开,那我便遂了你的愿。”


    “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他一字一句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玉昭积攒在眼眶中的眼泪,猝然落下。


    她以为终于听到了想听的答案,自己会是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然而真的听到了耳朵里,她只觉得心脏被揪住了般的疼痛。


    她失神了一瞬,随即迅速擦掉了脸上的泪。


    两人都是有自尊有骄傲的人,都不会允许让对方看到这软弱的一面。


    她低下头,平静道,“多谢……侯爷成全。”


    谢岐眸光一转,看到了她脸上的泪,装作没有看见,绝然地转过身。


    他视若无睹,心口却是越来越堵的难受,难受地似乎要拖垮他的身子,甚至快要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但是最终,高大的男人还是咬了咬牙,大步离开在她的视线之中。


    谢岐大步离开玉昭的庭院,一把挥开赶来的周平,一路踏出轩阳侯府大门,翻身上马,消失在了黑夜中。


    他狠狠抽动着缰绳,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就这样无意义地在黑夜里狂奔。


    疾风剐着他的脸,吹乱了他的发冠,寒冬腊月的温度裹着他前行,令他沸腾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好转。


    他可以不在乎穷尽任何手段。


    但她已经把话讲的这么明白了。他也不是没有一身骄傲。


    理智告诉他,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


    如果她的爱只能让他摇尾乞怜才能得到。他不屑于。


    他一点也不稀罕。


    是的,他一点也不稀罕。


    谢岐恨恨地这样想着,没命地夹着马肚子,在空无一人的长安城里横冲直撞。


    他是天潢贵胄,是一人之下的万户侯,就算是深夜里被这焦急的马蹄声惊醒,也没有人敢管他,他也不缺这一桩弹劾。


    他孤身一人闯在这星夜之中,披星戴月,不知疲倦,不知道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哪里是归途。


    蛰伏在暗夜里的兀鹫,终于等到了落伍的独狼,眼瞳散发出暌违已久的亮


    光,欲要不顾一切扑上来,吸食干净这令人激动到浑身颤抖的饕餮。


    骏马突然长长地嘶鸣一声。


    谢岐骤然勒马,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躲过了一道直直朝自己飞来的暗器。


    他神色一变,迅速拔出了剑,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


    骏马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也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不安地刨着马蹄,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暗夜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声息。不远处传来一声虚弱的猫叫,听上去有些渗人。


    “什么人,给我滚出来。”谢岐高声道。


    他骑在马上,凝神屏气,静静等了片刻,看着黑夜里那道走出来的人影,眯了眯眼。


    他看着那一双绽放在黑夜里的幽绿色眼睛,攥着缰绳,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尉迟信?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来人果然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尉迟信,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冷笑道,“我说了,我就是你的幽灵,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谢岐淡淡道,“我说了,你的那个西凉,早就赢弱不堪,就算不是我,早晚也会灭在其他人的手里。我若是你,就该好好收拾残旗,重振山河,而不是巴巴地追我到长安来,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


    “谢三,不必激怒我,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尉迟信反唇相讥,“你灭了西凉,屠戮尽我的族人,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结果又怎样,你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条狗,哪一天等你没用了,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谢岐未见恼色,丝毫不理睬他,甚至还笑了笑。


    那股被玉昭折磨的无处施展的戾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缓缓道,“哦,我忘了,你毕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你的哥哥死了,他身边的亲信皆被周围势力策反,无人肯追随你,就算你是有心想要恢复山河,也是无能为力啊。”


    “省省吧,你的哥哥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也是一样。”


    终于还是尉迟信先绷不住,恼怒道,“谢三,我要你的狗命!”


    他飞快冲了过来,出手狠辣,招招直逼他的要害。


    两人纠缠了数百回合,最终谢岐找到一线漏洞,刺中了尉迟信一剑,双方暂时告一段落,无声对峙。


    “尉迟信,你实在是命大,几次都能从我的手里脱手,这一点确实令我佩服。”谢岐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看着不远处的尉迟信,“怎么样,成了丧家之犬,每次都夹着尾巴逃走,这种滋味不好受吧?我这就成全了你,让你跟你地下的好哥哥团聚。”


    尉迟信擦干净了嘴角的血,冷笑一声,“是吗?”


    谢岐察觉到他的讥讽,神色一变,黑眸划过眼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也多了一道新鲜伤口。


    他伸手拂了拂伤口处,低头看着指尖猩红的血迹,指尖搓了搓,眸光微微一暗,似有些发怔。


    “对了,忘了跟你说,”尉迟信见他今夜似乎有些不在状态,突然道,“我每次能顺利脱身,还都多亏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玉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看着对面一瞬间大变的脸色,尉迟信心下冷笑,缓缓道,“说起来奇怪,我来了长安之后,怎么都找不到她,她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谢岐抿唇不语,却是放下了沾血的手,双手缓缓攥紧剑柄,看向他的目光已经满是腾腾的杀气。


    尉迟信装作被吓到,往后仰了仰,“别啊,谢侯爷,一个女人而已,你实在不必动这么大的杀气吧。”


    “不过,她确实非常美,不怪你金屋藏娇,我看着也着实心动啊。”


    谢岐冷冷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燃烧着火光,里面不寒而栗的杀气已经蓄势待发。


    “闭嘴。”


    “说起来,我每次顺利脱身,还都多亏了她呢。”尉迟信丝毫不怕他的威胁,反而愈加笃定心中的猜测,笑道,“对了,她还救过我一命呢,你知道吗?”


    谢岐僵住,剑柄在手中晃了一晃。


    片刻后,他冷冷问道,似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尉迟信装作无辜状,“要不是她的话,那时的我早就死在幽州殿里了。”


    “你那时之所以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一直藏在了她的宫殿里啊。”他恶毒地盯着谢岐的反应,看到他这幅恍若一片空白的模样,打心眼里觉得痛快,“没想到吧,你最想不到的人,却是救过你最恨的人的命。”


    说完这些,他再次朝谢岐冲了过去,招式比起刚才更加狠辣无情。


    谢岐反应过来时,眼前寒光一现,险些被它刺入心口,他立刻抽剑格挡,强自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与他迅速战在一处。


    “你的反应慢了。”尉迟信见他动作迟缓下来,心知自己猜对了。


    “是谁让你心神大乱,是这个女人吗?”


    “闭上你的嘴,”谢岐俊面飞快现出一抹狼狈,恨声道,“你不配提她。”


    他喘着粗气,手背青筋暴起,说完这句话后,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为什么不能提,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尉迟信存心要乱他的心神,继续放肆道,“想想那一段时光,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虽然我恨不得杀了你们所有的中原人,但是对于她,我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西凉人爱恨分明,一旦沾染上便是不死不休。


    他如今失去了国家,失去了家人,早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他抱着毕生执念,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谢岐一块下地狱。


    至于那个女人……


    对于用她挡箭牌,还是要挟她做人质,尉迟信也都没有半点的愧疚之心。


    这都是他为了达成目的所作出的必要牺牲。


    在他的滔天仇恨得报之前,什么都得靠边站。


    只不过此刻提起她,想起那一张温柔美丽的芙蓉面,他竟也恍惚了片刻。


    尉迟信迅速回过神,俊面难看至极,痛恨自己刚才竟然因为一个中原女人走神。他重新全神贯注起来,一边冷静地寻找着谢岐剑招里的破绽,一边不知掺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道,“谢三,你把她藏起来了,没关系,我早晚会找到她,把她带回西凉去。”


    谢岐知道尉迟信就是想让自己自乱阵脚,知道他的话根本就做不得真,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被他的言语蛊惑。


    “……再让她给我生几个孩子出来,让你心爱女人的祖祖辈辈再反过来杀你的祖祖辈辈,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谢岐呼吸不稳,握剑的手越来越乱,双眼慢慢溢出血红。


    胸中一股阴鸷的戾气缓缓涌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尉迟信。”他咬牙切齿,用力咽下喉中的腥甜,从齿缝里溢出几个字,“你他妈找死。”


    双方实力本就相差无几,谁先找到对方的纰漏,谁就能更胜一筹。


    尉迟信走的不是传统的路数,只求杀死不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谢岐心神多多少少受了影响,被尉迟信毒蛇一般抓住了几处破绽,虽然反应的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暗器的袭击。


    时间越长,越是有些力不从心。


    又是几百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尉迟信见他身上又添几重新伤,一贯不可一世


    的模样终于露出了狼狈之色,痛快地笑出声来。


    “谢三,你还想知道的更多吗?”他打定了主意让他心乱,不等他喘息,纵身一跃又重新袭了过去,声音又尖又利,“那个时候,她明明怕我怕的要命,却还是救下了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可真是一个妙人啊。”他出手迅速,动作狠辣,不断刺探着男人的底线,言语之间愈来愈得心应手,“还劝我好好保重身体,劝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知道,她还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还对我说,”尉迟信勾起唇角,幽绿色的眼瞳突然间缩成了一个黑点,悠悠道,“她说她恨死了你,巴不得让我杀了你呢。”


    谢岐呼吸一滞。


    就在这时,尉迟信抓住一处破绽,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周平带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谢岐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生死不明。


    “侯爷——”


    周平的心跳几乎停止,撕心裂肺地大喊,身边的护卫第一时间弯弓射箭,射向身旁的尉迟信。


    尉迟信将谢岐击杀下马,欲要再补一刀,见救兵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狠狠看了一眼地上的谢岐,拔出插在对方胸口的弯刀,心有不甘地遁去。


    周平当然不放过,连忙命人追杀逃走的尉迟信,自己则是急急跑向了谢岐。


    地上入目一大滩刺目鲜红的血,谢岐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胸口处在不停地往外淌着血。


    周平眼前一黑,一刹那几乎不敢去触摸谢岐的心跳。他仓皇地跪下身,急急撕开身上衣裳,一刻不停地为谢岐包扎着胸口,可是那血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很快将他的衣裳也染红一片。


    深更半夜,轩阳侯府灯火通明。


    周平带回浑身是血的谢岐,丫鬟侍卫们见两个人几乎成了血人,大惊失色,六神无主,拿纱布的、端热水的、请御医的……一时之间,整个侯府就像是数百个无头苍蝇胡乱飞舞,跌跌撞撞,乱成了一团。


    玉昭被外面喧哗的动静惊动,秋胧春华忙出去打探情况,回来之后却是犹犹豫豫地看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玉昭心里一沉,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姐……”


    “快说!”


    春华一惊,咽了咽唾沫,不敢再瞒,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侯爷……侯爷出事了,说是流了好多血,可能……可能要不好了。”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来,玉昭眼前发黑,身子一个不稳,下一刻差一点倒下去。


    还是秋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姐!小姐!”


    玉昭愣了好久,双眼逐渐失去了焦距,耳边不断响着秋胧春华的急切呼唤,可是她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在这一刻仿佛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王玉楼、孟文英,父亲,他们一个一个在朝她招手,隐隐之间,仿佛里面还出现了谢岐的身影。


    她猛地一个瑟缩,双眼恢复清明,紧紧盯着两人,问道,“……侯府现在如何了?”


    春华是个稳妥的,忙急急道,“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有去叫郎中的,有去宫中请御医的,有去求人的,还有趁乱卷钱逃走的,总之没个头绪……”


    玉昭扶着春华,急忙站了起来,“带我过去。”


    秋胧一愣,犹豫道,“可是……”


    如今她们这等尴尬身份,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别废话。”玉昭不欲浪费时间,第一次搬出了态度强硬,“快带我去。”


    等到三人急急赶到谢岐的卧房时,眼前的确是一片人仰马翻。


    每个人手里都端着各种东西,急匆匆行动间难免磕了碰了,打碎了一地狼藉,清脆的摔裂声、惊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周平站在床边,一边盯着给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止血,一边焦急地叱骂下人,“一群废物!人呢!怎么还没有来!”


    抬头之间,他看到玉昭,面露阴沉,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玉昭看了周平一眼,又怔怔地看向床上。


    床边围着的人太多,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从床上蔓延下来的一片鲜红色的血,洇湿了地面。那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刚刚还与她说话的人,怎么就过了一会,就这样躺在了床上,流了这么多的血呢?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顾不得周平看向自己的阴沉目光,问他,“飞、侯爷这是怎么了?”


    周平对玉昭极为不满,甚至说是厌恶。


    侯爷正是从她那里浑浑噩噩出来之后,单枪匹马遇到了尉迟信,这才遭此毒手。他心里压着一股火气,心想若是侯爷万一有个好歹,他必让眼前这个女人跟着陪葬,这么想着,语气丝毫不客气,冷冷道,“侯爷外出被刺客袭击,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情况不是很好。”


    他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刻意将外出这两个字咬了咬,果然看到玉昭的脸色在听完后更白了一分,身体摇摇欲坠,多亏有了身后秋胧的扶持这才没有再次倒下去。


    玉昭站稳身子,死死捏住掌心,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地开口问道,“……那么,郎中请了吗?”


    “请的御医,已在路上。”


    “先去请最近的郎中过来吧。”玉昭急急道,“御医离这里太远,过来侯府还需要些时候,派人先请最近的郎中过来,至少先把血止住,稳住情况,再请御医过来不迟。”


    周平听她跟自己的想法一样,心中的戾气这才缓了缓,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派人分别去请了最近的郎中和御医,快马加鞭,毕竟时间不等人。”


    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外面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让一让——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郎中被一众冷面士兵护送进来,拨开挤成一堆的人群,径直去了床边。


    玉昭想趁着人群疏散,往床上看一眼,却心中不忍,始终没有勇气。


    她懦弱地闭了闭眼,忍住心中无边的担忧和涩痛,接着对周平提议道,“这里待着的人太多,人多就容易乱套,不利于侯爷治疗,大人可否将这些人按部就班梳理一下,整治一下秩序?”


    周平一脸为难。


    他早就被这群丫鬟小厮乱哄哄吵得心烦,想一股脑全部赶出去,但是又怕什么关节耽误到了侯爷,于是进退两难。


    谢岐常年不在长安,侯府的内务向来是甩手掌柜,今日府中的管事还告病回家了,这些小厮和丫鬟们,跟周平手底下的兵截然不同,他想要整治,却实在是无从下手。


    玉昭看出他的为难,大着胆子抿了抿唇,毛遂自荐道,“要不……我来试一下吧。”


    第75章 第75章别闹脾气了


    周平不赞同地蹬了她一眼,不明白眼前这个柔弱无用的女人能帮什么忙。可他一个大老粗,确实不善于料理内务这些事,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罢了,侯爷的安危最要紧。等侯爷醒了,才惩治她不迟。


    玉昭见他勉强同意,不卑不亢应了下来。


    她第一时间命周平围了侯府,将那几个欲要逃走的仆人抓回来,绑在庭院外面杀鸡儆猴,让来来回回的下人都能看到他们的下场;接着又开始稳定人心,操着柔软的口音,只道侯爷肯定能醒过来,不准任何人泄露侯爷今夜遇害的半分消息;又和护卫一起疏散了一众丫鬟,明确分工到个人,其他闲杂人等一律到外面等候,如无召唤不准擅自进来;最后带着春华叫来各院几个管事婆子,命她们各自管好手底下的人,不要节外生枝,今夜安稳过去之后,自然有她们的造化,若是期间不小心冲撞了侯爷,侯爷醒来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她们。


    丫鬟们自然知道玉昭是被侯爷亲自带回府里来的女人,又有周平在旁边镇压着,心中不约而同对她产生了一种未来侯夫人的敬意,说的话无不遵从,直到现在才抽出心神仔细打量起人来,只觉得惊为天人,简直就是画中的仙女转世。可没想到,这个菩萨般和善温柔的美人,一张嘴却是如此犀利强硬,思路清晰办事利索,竟是隐隐有几分侯爷的影子。


    又见她对周副将抓到的几个想要趁乱逃跑的小厮没有半点求情,任由鞭笞发落,更是大气不敢出,纷纷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再也马虎不得。


    玉昭和周平两人联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番软硬兼施的赏罚敲打之后,很快将一众丫鬟仆从整顿的井井有条。


    郎中坐在床前为谢岐诊治,侯府里最为稳妥的几个丫鬟小厮立在旁边,端水的、执药的、通禀的,皆敛声屏气,动作利索,焕然一新,再也没有拥挤踩踏的现象。


    欧阳瑾带着御医急急赶了过来,先是讶异地看了玉昭一眼,转头焦急地问周平,“侯爷怎么样了?”


    周平什么也没说,侧了侧肩,让他赶紧进去。


    欧阳瑾带着御医去到床边,玉昭打理完了这一切,这才缓过一口气,站在门口,看着下人往来间一盆一盆的血水,茫然地看着里面,紧紧揪着帕子,心间一阵阵的发冷。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不要让这里再生乱子。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焦急不安地站在门口,也等了很久。


    很快来到了后半夜,再然后,窗外隐隐出现曦光。


    陆续赶来的几个御医合力忙活了一夜,终于是将谢岐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


    一个白发苍苍、看起来最为年长的御医擦着汗,站起身来,说完了这个消息后,玉昭颤了颤身子,脑中的一根弦终于断开,几乎就要支撑不住,那位老御医却是先一步头晕眼花,倒了下去,好险周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玉昭强打起精神,立刻命人搀扶起御医,送他去昨晚早就命人备好的客房休息,备好一应茶水暖炉伺候着。


    又吩咐下去几个丫鬟,依次送几个御医回客房休息,等他们休息好了,她还得找周平商量,不要让他们离府之后将今夜之事随意外传。


    “我晓得,这些御医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们都知道厉害。只怕饶是如此,皇城司那边,不知道还能瞒多久。”周平道。


    “尽人事,听天命,能瞒一天是一条吧。”玉昭道,“如今侯爷安然脱险,已经是最好。”


    周平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缄默下去。


    若是此刻侯爷没有救回来,朝廷上下必然震动,怕不是他们这些人还要想尽办法瞒住此事,秘不发丧。


    昨夜他关心则乱,救下侯爷之后一路招摇而过,竟然都忘了隐瞒此事,没想到这一点竟然被她想到了。


    想到她昨夜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思路清晰手段果断,多多少少令他有些刮目相看。可是他的心里却总有些不爽。


    按理说,她想到的一些事,他其实也能想的到,可是他那个时候一颗心全扑在了侯爷的安危上,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可是她却想到了。


    都道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她保持头脑冷静固然无可挑剔,可在周平的眼里,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她就是没有多么在意侯爷的死活。


    可是昨夜周平亲眼见她忙的脚不沾地,也都不是假的,他打量了她一脸憔悴的雪白小脸,眼底隐隐现出一片乌青,像是在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心情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干巴巴道,“如今侯爷已经脱险,你快回去休息吧。”


    玉昭摇了摇头,娇柔的声音经过了一夜几乎不停的喊话,也哑了不少,“……侯爷的情况如何了?”


    周平想起她昨夜忙的脚不沾地,却是没抽出空来看看侯爷哪怕一眼,更是觉得她心里根本不在乎侯爷的死活,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人还在昏迷中,御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侯爷命大,那弯刀就插在心脏处偏了一寸,若是再深一点,此刻侯爷怕是已经在阎王殿里了。”


    话音一落,玉昭白如新雪的一张小脸变得更白了几分,周平睨了她一眼,这才感觉稍稍痛快了几分。


    玉昭看一眼周平,试探道,“我能……去看看侯爷吗?”


    周平虽不情愿,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也好,若是侯爷醒了,记得第一时间喂他服药。”


    “一定,昨夜辛苦大人了,大人请去休息吧。”玉昭谦卑地朝他行了个礼,和颜悦色道,“玉昭昨夜还要多谢大人的襄助之恩,若没有大人配合,那些人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听我的话。”


    周平皱了皱眉,脸色更加古怪,摆了摆手,自去外面寻欧阳瑾去了……


    周平走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贴心”的把待在屋里的几个丫鬟都叫了出去。


    玉昭看着丫鬟小心翼翼带上了门,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托着有些虚浮的脚步,慢慢走向了床边。


    她坐了下来。


    谢岐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青丝披散,优美的薄唇一片苍白,胸间几乎毫无起伏。


    玉昭心口猛地咯噔一跳,伸出玉指,试探地向他的鼻端。


    感受到了那细细温热的呼吸,她闭上了眼睛,深深松了一口气。


    积压了一夜的沉重和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如释重负。


    玉昭眼眶发红,怔怔地看着陷入沉睡的谢岐。


    昏睡中的他如此平静,平静的让她感到陌生。


    也是,眼前英俊孔武的男人,应该永远是一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样子,在他的身上,永远不会让人看到颓废和失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苍白憔悴,命悬一线。


    玉昭抬起手,轻柔地拂过他一动不动的眼睛,高挺如岳的鼻梁,她眨了眨酸涩的眼。


    腮边感到了湿润,她抹去脸上的泪,由衷地笑了笑,慢慢躺在了他的身边,闭上了眼。


    也许是有他在的缘故,也许是她真的很累,几乎是一闭眼,她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


    这一觉睡得毫无知觉,等她朦朦胧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慢慢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抬头就去看床上的人。


    谢岐静静闭着眼睛。


    他还是没有醒来。


    玉昭有些失望,但很快安定下来。


    御医都说了他会醒来,她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


    她起身,简单洗漱了一番,又绞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了脸和脖颈。


    她擦的很细致,擦干净之后,犹豫一番,忍不住轻轻掀起被子,看向他裹满纱布的伤口。


    左胸处缠着厚厚的纱布,浸出一片淡红。看着触目惊心。


    玉昭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对他的身体十分熟悉,她知道他的身上,大大小小遍布着这样的伤痕。可是这一次,无疑最为致命。


    好险,他差点就要死了。


    她差一点……就要失去他了。


    玉昭感到一阵鼻酸,忍住又要溢出的热泪,重新掖好了被角,又端来了流食和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颅,将温水凑到他的唇边,慢慢喂他喝了几口。


    到了夜里,她拒绝了丫鬟的好意,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丫鬟们都已离去,万籁俱寂,烛火黯淡,有他在旁边沉睡陪伴,在这个无人打扰又异常安静的氛围里,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从前的诸多往事。


    她和他这辈子,兜兜转转之间,到底是劫,还是缘呢?


    她想不明白,也许每个问题最终都会有一个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她始终找不到回答。


    伴着这样的疑问,她又在他的身边睡着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慢慢睁开眼睛,先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的大手,感受到了他还在身边,弯了弯唇角,起了身。


    抬头看向床头时,她脸色一变,一瞬间美眸发亮,“……飞蘅,你醒了?”


    谢岐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是这样睁着眼睛看了自己多久。


    想到刚才自己的举动,玉昭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


    又觉得此刻这种心绪实在不合时宜,于是对他一笑,落落大方道,“……你要不要起身?我扶你起来吧?”


    谢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笑,一眼眼睛黑黢黢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玉昭扶他坐起身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高大的身躯倚在床头,沉默了一会,薄唇轻启,沙哑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似乎觉得自己现在这个举步维艰的样子很是狼狈,他默默移开目光,盯着虚无的空气。


    玉昭一怔,没有选择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关切地问道,“飞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岐又沉默下去了。


    “何必呢?”半晌后,他缓缓道,“我死了,不是更合你的意吗?”


    玉昭愣住。


    谢岐紧紧抿唇,一张脸阴沉如水,一想起自己险些死在了尉迟信手里,又想起尉迟信的有关她的那些狂言浪语,只觉气急攻心,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玉昭花容失色,连忙拍他的后背,帮着他顺气,“飞蘅,你怎么了?”


    “不用你假好心!”谢岐想要推开她,却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反而连带着胸口撕裂般的痛。


    他嘶了一声,表情痛苦。


    玉昭于是松开手,无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留谢岐一个人坐在床上,苦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


    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何必又纠缠在一起。是他亲口说的放她走的,不是吗?


    还是早分开,早做打算吧。


    否则拉拉扯扯,又是理不清的一笔烂账。


    她是可怜他,才会留在这里,等他醒来的吧?


    他用不着她可怜。


    他静静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一颗心又气又苦,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轻飘飘的木偶。


    过了良久,鼻间飘过一阵苦涩的味道。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玉昭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又坐在原来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杏眼亮亮地看着他。


    “别闹脾气了,身体要紧,快喝药。”她声音温柔。


    第76章 第76章越想越气


    谢岐本来还想继续讥上她两句的,却见她不温不火,态度平静,犹如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时心里又十分堵得慌。


    他紧紧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作。


    玉昭见他抿唇不语,就这么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一颗心被盯的忐忑不安,却又怜他刚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不欲多想,于是缓缓搅动着滚烫的汤药,羽睫安静地垂下,如同一只静谧的蝴蝶,舀起一勺,递到他的唇边。


    她看着他,柔声道,“有点烫,慢点喝。”


    谢岐双目灼灼,抿着唇不愿配合,可看着她温柔沉静的一张玉面,纤纤玉手执起的汤匙轻轻抵住了他的唇,力量明明如此轻柔,却仿佛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鬼使神差之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启开了唇,任由她喂了进去。


    两人一语不发,寝室里针落可闻,你来我往之间,只有偶尔汤匙磕碰的轻微声响。


    片刻后,一碗汤药见了底,玉昭收回青花瓷碗,又拿起帕子,擦了擦谢岐唇角的药汁。


    动作轻柔,像是顺手而为。谢岐被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激的瞳孔一缩,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些什么。


    玉昭将帕子放在瓷碗边上,退后一步,双手平放在膝上,秀眉的娥眉蹙了蹙,心事重重地看着他。


    “飞蘅……你……”


    可就在这个当口,周平和欧阳瑾急匆匆赶了进来,打破了一室氛围。


    周平一夜殚精竭虑,强耐着性子,终于等到谢岐转危为安的消息,于是一得到了玉昭的传令,便放下所有的事情赶了过来,没想到被一同跟来的欧阳瑾抢了先。


    “侯爷——”


    欧阳瑾涕泗横流,平日里文文弱弱的身板,此刻却是先周平一步扑了上来,玉昭连忙起身,这才险些被他挤到一边,转眼之间便看到欧阳瑾跪在床前,紧握着谢岐的手,泪眼汪汪,活像是看到了死而复生的亲爹亲娘,大哭道,“侯爷,您可算是醒了,属下昨夜可是一夜刀剑悬心,担心了一宿没睡啊,您说您要是醒不过来,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谢岐的伤口仿佛又开始撕扯发痛,被欧阳瑾摇的烦不胜烦,余光瞥到被挤到一边的玉昭,又阴恻恻地瞪了欧阳瑾一眼。


    可惜欧阳瑾本人还在哭天抹泪,演的好不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不善眼色,要不是周平眼疾手快地把人提了起来,怕不是还要继续抓着谢岐纠缠许久。


    “侯爷,昨夜事发突然,属下已经封锁了侯府上下,但是难保不会被走漏风声,朝廷那边,怕是很快就能知道消息。”周平看到谢岐平安无事,放下心来,如实道。


    欧阳瑾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安静了下来,听到了这番话,他滴溜溜的狐狸眼转了又转,道,“侯爷不必烦恼,属下倒是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周平疑惑,“此话怎么说?”


    “正所谓祸福相依,侯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朝廷那边不是想要侯爷的兵权吗?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她们那边什么反应。”


    欧阳瑾嘿嘿一笑,道,“还有,属下昨天刚刚收到了西境传来的消息,燕王那边又有了动静,朝廷绝对不会就这样干看着,侯爷倒不如带病在家,好好养养身子,总有她们着急的时候……”


    谢岐闭上眼睛,头颅往后垂,整个人仰躺在床头上,呈现一副慵懒姿态,没有说话。


    他其实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怎么能兵不血刃地把手里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经此一劫,未必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这个方面,他和欧阳瑾不可谓不是想到了一块去。


    欧阳瑾道,“照我看,根本就不必封锁消息,就把消息扩大了,扩的越快越好……”


    “这怎么行?”周平下意识地反驳,“昨夜我和王姑娘可是忙了一夜,这才好不容易堵住了所有下人们的嘴,难道就这么白忙活了?”


    谢岐猛地睁开眼,转过头,看向一旁。


    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周平和欧阳瑾两个高大男人,那一抹娇柔的倩影却早已消失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谢岐盯着那一片空无一人的角落,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谢岐昏迷多日后醒来,整个轩阳侯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自从谢岐醒来之后,玉昭退居幕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岐从尉迟信那里吃了这个大的一个亏,险些丢了一条命,偏偏那个始作俑者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在长安城不见了踪影,怎么也抓不到人。


    谢岐整日卧在床前,性情越发阴晴不定,看哪里都不顺眼,将气狠狠洒到了周平等人身上。


    欧阳瑾有苦说不出,在侯府赖了两天之后,终于还是熬不过,谎称家中老母还需奉养,逃之夭夭地逃走了。


    而玉昭自打那次喂药之后便不再出现,带着秋胧春华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不问世事。


    她在院子里待了三天之后,却等来了周平。


    周平让她移步侯爷那边,态度颇有些尴尬。


    玉昭看出他的一脸为难,想了想,轻轻问道,“可是侯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周平道,“侯爷心情不好,不肯让旁人近身,也不肯喝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玉昭沉默片刻,垂下螓首,道,“……让我去试试吧。”


    她被周平一路带过来的时候,刚好寝室里面传来一阵霹雳吧啦的摔碗声。


    玉昭停下脚步,惊疑地看向周平,周平摸了摸鼻子,也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紧接着一个丫鬟跑了出来,看到两人,她一怔,匆匆行了个礼,抹着眼泪狼狈地走了。


    玉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随着周平走进去,刚踏到门口  ,里面饱含愠怒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滚出去!”


    周平止步,平声道,“侯爷,是王姑娘来了。”


    里面久久没有了声响。


    周平猜度着侯爷的意思,捉摸不定地示意了一眼玉昭,眼神有些担忧,玉昭却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接过赶过来的另一个丫鬟手里的托盘,默默走了进去。


    周平无可奈何,只得退了下去,轻轻关上了门。


    地上摔碎的茶盏四分五裂地绽开,玉昭小心地绕过去,坐在了谢岐床边,“侯爷,是我。”


    谢岐散着长发,只穿着一件里衣,一张面孔因为失血过多,竟然比起月白里衣的颜色也不遑多让,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阴柔俊美。


    他眯着眼睛看她,脸色说不上好,似乎还裹挟着刚才的怒气,“你怎么来了?”


    玉昭端起瓷碗,缓缓搅动着里面又热又苦的药汁,温声道,“侯爷息怒。侯爷如今大病初愈,还请保重自己的身体。”


    谢岐冷哼了一声,“我的身体好得很,倒是不劳你费心。”


    声音中气十足,似乎恢复的不错,玉昭听着,默默松了口气。


    她执起汤匙,放在唇边,轻轻吹温了药汁,又将其凑到谢岐的唇边,不欲与他作口舌之争,柔声道,“侯爷,喝药才能好的更快,侯爷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谢岐冷哼,心想自己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等着别人伺候,除了尉迟信这个狗杂种之外,跟眼前这个女人也脱不了干系。


    自己差点被那个狗杂种杀了,她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自己的院子里躲清净,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一个宋行贞不够,还要来一个尉迟信。她倒是交际挺广。


    到底背着他,她还认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谢岐越想越气,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想咳嗽了,胸膛开始抖动。


    下一刻却是被一双柔荑轻轻拂过,不轻不重地拍打起来。


    谢岐一怔。


    那股子火气,莫名其妙地熄了下去。


    玉昭放下汤匙,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一双美目关切地看着他。


    “飞蘅,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谢岐神色不虞,目光阴恻恻的,想要一把挥开她的手,心想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的身体我说了算,如今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管我。


    可是念头刚一起,触及到她那一双温柔如水、含着无限担忧的眸子时,还有胸前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他心中一荡,不自觉地抿住了唇,将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没事。”他干涩道。


    玉昭见他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于是谢岐眼睁睁看着那一双温柔的手就这样离开了,他看着她又端起了放在一边的瓷碗,殷殷切切地看着他,“那我们喝药吧,好吗?”


    谢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神色有些古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若是以往,玉昭决计不敢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又重新端起瓷碗,吹温了药汁,一口一口地喂他。


    谢岐启唇,将浓苦的药汁一口一口咽了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低垂着,不去看她。


    玉昭见他脸色虽然十分难看,但好歹没有不配合,于是整个过程愈加小心翼翼。


    两人依旧一语不发。


    半晌过后,汤药见了底,玉昭放下瓷碗,又如同上一次那般,拿起帕子轻轻为他拭去了唇边药汁。


    玉昭收回帕子,轻描淡写地看了谢岐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的衣领一直松松垮垮地敞开着,大刺刺地露出了小麦色的喉结和锁骨,喉结滚动之间,十分性感,别有一番魅力。


    她竟是控制不住,怔怔盯着他的喉结看,脑海中想到了什么画面,不知道怔了多久。


    片刻后,她才猛地惊醒,连忙打住,立刻觉得脸上有些臊。


    她咬了咬唇,有些尴尬,这就想要抽身离去,却看着谢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神色似笑非笑。


    她羽睫抖动,心里更是尴尬的不得了,生怕他是看出了什么来,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心思,于是绞尽脑汁找了一个别的由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侯爷是否需要擦身,我这就去叫人来……”


    她知道谢岐跟自己一样是个爱洁之人,只要一有空,每天都会沐浴擦身,如今他身负重伤躺在了床上,怕是不能随心所欲。


    谢岐讥诮的目光在她发烫的脸上转了转,悠悠道,“我不习惯让别人近我的身。”


    他的目光停在她迟疑的眼睛上,颇有些轻佻意味,“不是刚好有一个现成的吗?何必麻烦别人。”


    玉昭顿住片刻。


    她捏了捏手指,慢慢道,“侯爷如果不嫌的话,我可以……”


    说完之后她便后悔了,暗道不好。


    两人再怎么样也是交合数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其实早就过了羞涩的那个槛,可是如今两人已经撇清了关系,没了那个槛。


    她怕他会借着这个由头,讽刺她不懂礼节,不知廉耻。


    没想到谢岐却是默了默,淡淡道,“也好。”


    听到他没有想象中的冷嘲热讽,反而一口答应了下来,玉昭心中复杂,当下不知道是松口气多一些,还是尴尬多一些。


    第77章 第77章心虚


    丫鬟们很快提来了热水。


    惯会看颜色的后宅生活已经让她们十分乖觉,几个丫鬟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下之后,悄悄看了玉昭一眼,没说什么话,只行了个礼,默默退了下去。


    玉昭见几人退下,轻轻瞥了谢岐一眼。见后者闭着眼睛,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代替丫鬟,亲身上阵。


    她凑近谢岐,轻声道,“侯爷,我扶您下来吧。”


    谢岐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脸为难之色的女郎,明明心里手足无措极了,偏偏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不知是热气蒸的还是害羞的,玉白的小脸有些熏红。


    他乐见其成,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扶着自己慢慢下了床。


    甚至他心中有怨,故意将自己的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让玉昭的一副小身板苦不堪言。


    玉昭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可是面前的男人太过高大也太过沉重,如山岳般朝自己倾倒过来,一时压的她差点喘不上气。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这才堪堪稳住身形,扶着他下了床榻。


    谢岐乜了一眼她红彤彤的脸蛋,嘴角不自觉轻轻勾了勾,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


    玉昭将柔软的棉巾浸在热水里,缓缓拧干,转过脸,犹豫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岐。


    而现在,她要解他的衣裳。


    为了换药方便,谢岐只穿了松散的里衣和亵裤,根本不用繁琐的脱衣步骤,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几步,也让玉昭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玉昭闭了闭眼,又睁开,心一横,玉指伸向他,缓缓撩开他的衣襟。


    他的胸膛十分火热,刚触


    及到的时候,她指尖一缩,感到那上面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灼烫。


    玉昭怔了片刻,继续动作。


    她十分轻缓小心,尽量不触碰他的身体,生怕哪里弄痛了他,但是过程之间,难免还是会触及几下男人紧实柔韧的皮肤。


    他的皮肤十分柔韧,又有一种奇异的弹性,摸起来感觉十分好,胸膛下面一块一块的腹肌块垒看的玉昭一阵眼热,到了后面,她索性把眼睛偏到一边,摸索着褪下他的里衣。


    终于褪下的时候,玉昭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她也不敢去看谢岐的脸色,拿起湿润的棉巾,低着羽睫,慢慢地避开伤口为他擦拭。


    可是他的伤口实在太大了,大半个上身都被厚厚的纱布蒙着,没有被纱布包扎的地方也全是经年累月的伤疤,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一片好肉。


    玉昭看着看着,心中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滋味。


    从前床笫缠绵时,她也不是没有关注过这些伤疤,可是从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一样,给她的感触这样的深——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是他勇猛的象征,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只能让人叹服,却不能让人感同身受。


    而这一次,他离死亡是这么的近。


    几乎只差一点,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而此刻再次看到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时,让玉昭不得不意识到,这些怕不是都是他死里逃生的证明,而像这次这样的凶险情况,他想必体会过了无数次。


    玉昭突然有些鼻酸。


    她忍着心间的酸涩,下意识放慢了动作,力道变得更加轻柔。


    而另一边的谢岐,则是冰火两重天,一点也不好受。


    美丽的女郎半跪在自己身前,低眉垂眼,浓密的羽睫像是一柄小扇子,神色认真又谨慎,看上去十分专注,身上幽幽的香气却不如它的主人这般恪守规矩,霸道地释放着它的气息,令谢岐感到一阵阵心浮气躁。


    那一双温柔的手,蜻蜓点水般动作着,微凉的指尖不断触碰他滚烫的皮肤,令他觉得舒适,可每当他想要长久地让那一双纤纤玉手停留时,她又适时地抽回去,羽毛般挠的他心里痒痒的,像是故意在折磨着他。


    谢岐气血上涌,气息越发滚烫,没出息地起了反应。


    他恼怒地闭上了眼。结果没有了视觉的阻碍,触感上的感觉竟是变得更强烈了。


    他索性自暴自弃,面上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自胸膛发出的逐渐紊乱的呼吸却是出卖了他。


    玉昭擦拭完,这才偷偷抬起眼,悄悄瞥了他一眼,见英俊的男人面色平静,闭目养神,眉头皱也没有皱一下,心下松了一口气,眼睛划到下面时,不小心一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脸庞,迅速绯红。


    她尴尬地拿着棉巾,进退两难,想继续不是,不继续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羽睫乱飞,小脸烧的通红。


    她低下头,将棉巾浸在盆里,极慢极慢地洗干净,重新拧干,搭在了盆沿上。


    想到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她愈发不自在,还是没有勇气继续给他擦拭,小声道,“……侯爷,剩下的,你还是自己来吧。”


    谢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到她这个似乎比自己还要尴尬的反应,不知怎么的,顿时觉得一下子松快了不少。


    他挑了挑眉,看向她。


    “我的手没力气,酸的厉害。”他似乎完全没有了廉耻和尴尬,缓缓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玉昭听到他这样说,不觉得无理,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眼睛飘在空气里,脸上红的厉害,“侯爷,那我让周平进来伺候你,成吗?”


    谢岐这个时候毫不留情地出卖起了自己的副将,不屑道,“周平那个木头疙瘩,他懂什么叫伺候?”


    “那我叫小厮过来……”


    “我不习惯别人近我的身,”谢岐似笑非笑,“昭昭,你忘了吗?”


    玉昭为难地僵在原地,咬着红唇,玉指搭在冒着热气的盆沿上,怎么也动弹不了。


    谢岐眯着眼睛盯着她,与她默默僵持了片刻,半晌后,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算了。”


    他从玉昭手里一把夺过了棉巾。


    玉昭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开始大刺刺地解裤子,又突然抬眼,冷声道,“怎么?你要亲眼看着我擦身吗?”


    玉昭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红着脸退下。


    谢岐见她跑的简直比兔子还快,心中一阵气苦,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胡乱地给自己擦身。


    跟玉昭的细致温柔比起来,他的动作十分潦草,追求速战速决,不消片刻,裹的严严实实的纱布上很快也浸满了水渍,他却浑然不管。


    他垂着眼眸,恶狠狠地想,自己死里逃生,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她却连个面也不露,还在小院里岁月静好,过起了自己的日子,足见狠心。


    这么一想,让她伺候自己,似乎变得十分理所当然。


    谢岐一阵后悔,脸色沉了下来,将棉巾啪的一下撂在了木盆里……


    自打这一次之后,丫鬟们心领神会,熬好了药之后,不等吩咐,便自觉地将药先送到玉昭那里。


    玉昭就这样自动担起了为谢岐喝药换纱布的工作,至于给他擦身,她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


    不过好在,谢岐也没有了这等要求。


    又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两天,侯府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宋行贞。


    宋行贞挨了那五十鞭之后,养伤养了一段时间,伤刚养好,还没来得及听命回幽州去,就听闻了谢岐被刺客袭击,险些丢了性命的消息,第二天便赶了过来,想要探望伤势。


    可惜被谢岐挡了回去,说是不见。


    宋行贞始终放心不下,无心返回幽州,这些天一直在轩阳侯府逗留。可惜谢岐铁了心不想见他,他一筹莫展。


    无奈之下,回幽州的日程不能再耽误,他只能绝了这个心思,找了个迂回的办法,寻到了玉昭。


    他想要借玉昭的口了解一下侯爷的伤势,另外,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要在出发之前,最后见她一面。


    他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此时此刻再见她,无疑是引火烧身。


    但是他没有办法,就这样毫无音讯地离开。


    于是宋行贞瞄准机会,在玉昭出现之际,于一个甬道闪身,堵住了她的去路。


    为表诚意,他将墨玉带了过来,请她保管。这就有了一个得天独厚见她的理由。


    “侯爷的伤势一天天好转,我也就放心了,墨玉这小家伙不能随我远行,它似乎也很好的适应了长安的风水,这段日子就麻烦你了。”


    玉昭看着眼前英俊略带憔悴的男人,心虚复杂,久久说不出话。


    她在宋行贞旧邸的时候,才隐约明白了他对于自己的心思。


    可惜,她回应不了他什么。


    他对她的救命之恩,她永远记得。


    她无以为报,深知离他远一点就是对他好一点,于是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言语淡淡,祝他此去一路顺利。


    看着眼前的佳人对自己明显疏离下去的态度,宋行贞心间涩痛,可是他亦明白她的无奈与自保,只得心中苦笑,无可奈何。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张也许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娇美面孔,涩声道,“那件事,是我误了你,愿沈姑娘今后保重自己,平安喜乐。”


    也许这世上,有些感情注定会成为水中月,镜中花。


    只能遥望,不能拥有。


    玉昭礼貌地点头,“宋将军,你也是。”


    两人寒暄了几句,宋行贞便要告辞。


    望着男人远去的高大身影,玉昭心绪万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顺路去厨房里端了汤药,去了寝室。


    谢岐靠坐在床上,看着缓缓朝自己走过来的倩影,抬起了若有所思的脸,灼灼的目光盯着她。


    “刚才干什么去了?”他淡淡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眼前的男人虽然言语平淡,却是一动不动地定定盯着她,不知怎么的,玉昭莫名有些心虚。


    第78章 第78章(修)在我的身边吧……


    谢岐定定地看着她,一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很奇怪,玉昭明明知道,他如今的状况绝对不可能单独离开寝室,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心虚,感觉像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被这一双锐利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玉昭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刚才自己与宋行贞见面的事情。


    她知道这些天里,宋行贞多次求见,而谢岐则是几次都将他拒之门外。


    他并不想见他。


    回到长安之后,玉昭多多少少从不同人的嘴里了解到了三年前长安所发生的事。


    陇西军直入长安,士族遭到大范围屠戮清洗,王家因祸得福免于幸难,但是作为树大招风的谢家首当其冲,迎来了灭顶之灾。


    这五年里,经过了谢岐的雷霆手腕,谢家在毁灭中再次迎来了新生,却也随即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研。


    玉昭并不很是明白朝廷局势,但是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感受得到,如今整个长安剑拔弩张,想必真正的局势,更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谢岐身为外戚,多年来拥兵自重,早已是朝廷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未来可谓是飘渺不定。


    而宋行贞,作为谢岐的左膀右臂,这一次两人公然闹掰,无疑是谢岐


    自断臂膀。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她对此十分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于是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坦白,“……刚刚,我与宋将军见了一面,聊了几句。”


    谢岐冷哼一声,“你倒是坦诚。”


    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并不动容的脸色让玉昭愈加觉得他虽然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果然她的坦白是正确的。


    宋行贞的下场一直是玉昭心里的一个疙瘩,趁着这个时机,她踌躇片刻,索性一次性与他说个清楚,“侯爷,关于宋将军……”


    “够了。”谢岐闭上了眼,“别跟我提他。”


    玉昭一顿,咬了咬唇,继续硬着头皮道,“侯爷,我与宋将军之间真的并无半分私情,如果是因为我的话,你不该把怒火迁怒到他的身上……”


    谢岐睁开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在为他开脱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玉昭轻轻摇头,冷静道,“只是如今长安似乎有些乱,我觉得宋将军这个时候还是应该待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被侯爷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调走。”


    “嗯?”谢岐眸光一动,“怎么?你整日里待在侯府,也对外面的局势有所了解吗?”


    玉昭心惊,赶紧摇了摇头,“……我并不懂这些,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岐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他当然比她更清楚,调走宋行贞,是柳湘茹、文羿升很多人想要看到的局面。


    甚至这几天,欧阳瑾都在反复地跟他劝说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


    尽管她并不出府,但她有着很敏感的危险意识,仿佛这种意识已经浸透进了她的血液里去,并且这几天,他已经从周平以及下人的口中得知,她在自己重伤的那一晚,将整个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让他愈来愈有信心,她一定能够做好他的侯夫人。


    除了她,别无二选。


    “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谢岐淡淡问道。“是觉得他是因为你,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于心不安吗?”


    玉昭不语。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的话……大可不必。”谢岐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


    玉昭大惊。


    “那你还……”


    “我了解我的部下,更了解你,你们两个都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谢岐淡淡道,“但他再怎么样,也是违抗了我的命令,总而言之,他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至于你。”


    他看着她,想起那一日尉迟信对她势在必得的大放厥词。


    他害怕她一旦真的出府去,就会落入那个虎视眈眈的小人的魔爪之中。


    他决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


    尉迟信也好,文羿升也罢,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用她的性命当做要挟他的筹码。


    而且他也不介意用这样的口吻和手段,敲山震虎一番,也好让她心里有个数,从此之后和任何男人都要保持距离,除了他以外。


    他不动声色地这样想着,心中逐渐阴鸷,于是话锋一转,缓缓道,“至于你,你也要认清楚一件事,虽然这里是长安,不是幽州,但是无论何地,这个世道对一个女子来说都太过艰难,你的随心所欲,会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连累很多人。”


    玉昭的面色开始难过起来。


    “我虽然处置了他,但是也很感谢他,若不是那日他赶过去救你,你能想象的到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吗?你会被卖给那个商人,沦为他的奴,还有你的两个丫鬟,你一个自由之身尚且自身难保,她们两个奴籍,一旦被害,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你真的为她们考虑清楚了吗?”


    谢岐看着她逐渐黯淡下去的小脸,趁热打铁,将残酷的事实摊开在她的面前,晓之以理,缓缓道,“昭昭,你想要的安稳日子,几乎很难做到。除非,你能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对抗这个世道对于女子的诸多苛刻,而这些,你要付出多少代价,谁又能知道呢?”


    比起这些来,你心心念念的自由,真的有那么非要不可吗?


    他在心里默默道。


    不如就待在这里。


    在我的身边吧。


    到我的怀里来。


    无论外面如何风云变幻,但是我会用生命保你平安无事。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只有我能护得住你,只有我才是你最终的避风港。


    玉昭心乱如麻,低下头去,安静了片刻,小声道,“……我知道了。”


    “该换药了,我去拿纱布。”


    她转身退开。


    谢岐并不着急这个答案,他知道这样跟她说明,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出府。他要留给她单独思考的时间。


    这就足够了。


    他会等。


    等到她自己想明白为止。


    等到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宋行贞离开长安的消息一放出来,文羿升果然坐不住了。


    手底下的幕僚道,“听说谢侯还为了那个女人,和宋行贞反目成仇,白白损失了一员大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谢侯竟是这等色令智昏之人?”


    “统领,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何不一鼓作气,兄弟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文羿升靠在檀木黄花太师椅上,手指点动着桌面,清俊的面容陷入了沉思。


    天子日渐长大,等到他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又有谢岐这棵大树撑腰,重掌大权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并不是柳湘茹那个只在名义上好听的太后能够镇压得住的。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确实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好机会。


    趁着天子羽翼未丰,谢侯又处处掣肘,先切断了谢岐这个臂膀,再除掉柳湘茹这个毒妇。


    到时候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天下还不是他说了算。


    谢岐征战多年,时隔多年才重新回到长安,长安的势力关系还来不及笼络。


    而他,在他归来之前经过了多番运作帷幄,此时朝廷上下对谢岐已是怨声载道,纵使谢岐手眼通天,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将舆论反转。


    ……不能再等了。


    不然等到谢岐翻过身来,又将是一番持久的苦战。


    这样想着,文羿升眼中燃着一团熊熊烈火,冷笑一声。


    “大人现在要出府。”


    小厮扬声吩咐了一声,文家全体上下就在下一刻忙碌了起来。备马的、添衣的、跪下换鞋的,丫鬟小厮们随着文羿升雷厉风行的脚步穿过重重甬道,等到文羿升大步走到府门口,他接过小厮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马鞭,纵身一跃,便骑到了高头大马上,挥开了想要一同跟着的侍从,眨眼间消失不见。


    文府距离皇宫不远,这都是拜了文羿升成为禁军统领的好处。因为这些年他对于宵禁方面的严苛,白日里繁荣高歌的长安,到了夜里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文羿升扬鞭骑马,一人一骑,在星夜中畅行无阻。


    到了宫门,他下了马,立刻便有守夜的部下殷勤凑了过来,接过他随意抛过来的马鞭,又有另一个护卫拍打着他身上大氅上的露水,小心翼翼问道,“统领,更


    深夜重,怎么这个时候劳驾您过来了?”


    文羿升在这些部下的眼里是威仪持重的。他们眼里的文统领,武功高强,严于律己,一天从早忙到晚,对于事务精益求精,几乎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好脸色。


    他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眼中都有着突然驾到的惶恐与不安,然而文羿升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让他们继续在原地守夜。


    部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心领神会,主动放行,再不多问。


    他们知道太后三不五时就会在夜里召集统领,而统领每次都星夜前来。


    部下们静静望着文羿升离去的侧脸。从这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所以他们根本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甘心成为了太后的裙下之臣,承受了世人的冷眼和唾骂这么多年。


    文羿升没有管他们的内心戏,大氅甩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大步前行,很快便离开了宫门。


    因为与太后不可言说的关系,他在皇宫里几乎可以说是畅行无阻。几个值夜的太监路过时,看到了他,立刻齐刷刷停下,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声统领辛苦。


    对于这样的礼貌奉承,文羿升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脸色看上去不知是什么情绪。


    他的目标很明确,径直走向了慈宁殿。在路过群殿高耸的皇宫内廷时,他驻足,透过木槿花远远地朝一边看了一眼,那是懿玉宫的方向。


    也是关押谢泠芝的地方。


    文羿升朝着懿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目光,继续朝着慈宁殿而去。


    华丽的帷幔里,一层层红绡如同褪了皮的鬼魅波纹状散开,甜腻的嗓音散去,几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从帐中慢慢爬了下来。


    柳湘茹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外殿便传来宫女小心谨慎的通报声。


    “哦,文统领,你来啦。”


    柳湘茹此刻正是吃饱喝足,衣衫松散,鬓云微乱,像一个吸满了水分的花骨朵一样,绽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世上大抵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为眼前的景色所惑。


    文羿升却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暗暗杀意。


    这些年来,柳湘茹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到了不避讳他任何的程度。但他也心知肚明,她为什么会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天子年幼,柳湘茹狼子野心,开始大肆夺权。文羿升在几年之前,就开始与她筹谋,与她屠戮异己,笼络朝堂,诛杀太子,成为她最为仰仗的一把刀。


    为了更进一步,彻底取得她的信任,他甚至从天下为她广收美男,向她进贡面首。


    一批又一批新鲜英俊的**为她所用,让她如同采阳补阴的妖怪一样,愈发光彩照人,甚至为了博得她的欢心,文羿升还偷偷给她下了淫|毒。


    而作为回报,柳湘茹日日沉溺其中,彻底离不开此事,也离不开了目睹知晓了一切的他。两个人从此死死地绑在了一条贼船上。


    他想他需要她的这种亲昵和信任,他达到了他的目的,这就行了。想到此处,文羿升暗暗压下心间杀意,抬头之间,俊脸上便换好了一如既往的熟悉笑意。


    “殿下,是我。”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真是的,早知你过来,哀家就……”


    柳湘茹媚眼如丝地斜了他一眼,咯咯的笑了起来,言中意思不言而喻。


    她的脸色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与慌乱,仿佛此刻衣衫不整的自己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她也是在多么一个不值得与任何人说的时机里与他见了一面,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而文羿升心里也明白,她只是把他看做了一条狗而已,一条忠心耿耿、听话的狗。对于狗的情绪,她根本不在乎,高兴了就赏他几个笑脸儿,不高兴了随时也可以把他踢到一边。


    但是他很庆幸经过了这几年的钻研,他已经将自己从有价值的一条狗变成了令人离不开的毒药。


    “这是属下寻来的驻颜丹,效果奇绝,请太后服用。”文羿升弯下腰去,态度看上去无不恭敬。


    然而柳湘茹却对他这种有些疏离客套的举止有些不悦。她走上前几步,用刚刚欢爱过的火热又娇美的身躯贴近了他,轻轻蹭他**的胸膛,修长玉指轻轻点在他性感的喉结上,缓缓往下。


    “文统领,真是辛苦你了。”


    美貌大约是女子在这世上最为看重的东西。至少在柳湘茹的心里,她对这种执拗已经到了近乎于病态的地步一开始被谢泠芝比的毫无还手之力到现在,如今谢泠芝人不人鬼不鬼,而她却再次逢凶化吉、东山再起,她已经处处全面压制她。


    她是太后,无人不敢欣赏夸赞她的美丽。她也会将这一份美丽像她的生命一样燃烧殆尽,让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最绚丽的时刻。


    “深夜过来,文统领所为何事?”


    柳湘茹客套了几句后,开始直入主题,她可不会傻到文羿升是真的大晚上给她送驻颜丹的。


    文羿升于是也不再兜圈子,选择将在府里思索的关于谢岐的利弊讲给她听,极力严明谢岐正在薄弱时分,此刻歼灭他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柳湘茹思忖一会,脑海中默默闪现出一道桀骜不羁的人影,那一张肖似谢泠芝的脸,宛如双生,却有着男人该有的雄健的阳刚气息。


    谢泠芝她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仿佛毫不费力,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名满天下的美誉、世人的爱慕、帝王的宠爱……这些谢泠芝拥有的东西,在柳湘茹这里,都是需要穷尽心血,才能望其项背的存在。


    所以她恨她,她对她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先帝的爱,不,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先帝,那个多情又无情的男人,让她丢尽了脸面,伤透了她的心,又如何配得到她的爱恋。如果真的爱过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在他的陵墓前哭不出一滴眼泪,而是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怎么才能保得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和全族的荣宠?是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自己,只能是自己靠自己。


    可是谢泠芝却是哭了的。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她跪在先帝的陵前,哭的泪如雨下,美人就是美人,就算是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情悲意切的样子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连她看了,恍惚间都不忍心。


    可是她的心也不愧是冷的,既然她这样舍不得先帝,那就只有好好下去陪他做个伴好了。


    当时还是文羿升阻止了她。她其实知道谢泠芝如今失去了先帝的宠爱,在后宫里只会更加艰难,先帝给了她宠爱,帮她织就了一张温床,却没有教会她任何的宫斗手段,这么多年来,她空担着一个贵妃的头衔,如同一个纯洁无知的闺阁少女,失去了先帝,她只会在后宫里带着她与先帝的回忆日渐凋零。何况宫外还有那么多的男人觊觎着她,她也心知肚明文羿升拦住自己想要杀她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那个男人,也逃不过庸俗的世人,不知何时也沦为了谢泠芝的裙下之臣。可是她不在意。


    她不在意任何男人,任何男人都无法打动她坚如磐石的心,只有手中的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


    既然那么多人想要她活着,那她就做这个顺水人情好了。


    反正还不到时候。


    她会慢慢的折磨她,品尝她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她最好的灵药。


    至于谢岐,他既然是谢泠芝的亲弟弟,那也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虽然他各个方面都是无可比拟的人中龙凤,但是谁让他挡了自己的路呢。就算是一颗绝世明珠,她也要含泪将它砸碎。


    她要让她最疼爱的弟弟死在她手上,然后再送她最后一程……


    深夜秉烛,谢岐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一封封弹劾信,床边站着几位心腹。


    不知是哪位翰林御笔写的,义愤填膺,字字泣血,足足骂他骂了两张纸,就连他本人看了,也难免不被牵动情绪。


    谢岐看完了信,随手丢进了烛台,单薄的纸片很快在夜空里悠悠燃成了灰烬。


    “这帮人果然是坐不住了,要趁着这个机会治侯爷于死地,逼侯爷造反。”周平忿忿不平。


    谢岐默不作声,片刻后,淡淡地问向欧阳瑾,“叶广陵那边如何了?”


    “叶广陵那边已经助惠王灭掉了燕王。”欧阳瑾道,“燕王在西境耗尽了兵力,又在幽州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是秋后的蚂蚱,叶广陵已经将侯爷的意思传达给了惠王,看来惠王已经听了进去,欲要在灵州称王改号,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来。”


    谢岐点了点头。


    一切发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般的王侯叛乱,只要是镇压得当,翻不起风浪便罢了,变若是称王改号,那就是自封为王,真正的要成为一方诸侯,到那个时候,一切的


    镇压都会变得相当棘手。


    燕王一党覆灭,惠王欲要自封为王,不出所料这两个消息会在长安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到那个时候,柳湘茹一定会求助于谢岐,令他带兵反叛。


    只要她能用的到他,那她就杀不了他。


    相应的,谢泠芝的性命也会得以保全。


    柳湘茹虽然目光短浅,心思贪婪,但若是想要长久地坐在统治者的那把位子上,便不得不把朝野上下和民心当成一回事,就算是其他大臣再对他有反对的声音,她也会替他从中斡旋。


    谢岐与惠王联手击垮了燕王,又明里暗里地暗示惠王,若是他日后称王改号,他必会加以援助,而他们两个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柳湘茹,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双方曾经兵戈相见,但是利欲熏心的惠王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最终选择了倒向谢岐这棵大树。


    他人在边关别无选择,而边关又是谢岐的天下。


    而这也正是谢岐的纵横捭阖之计,既灭掉了一方叛党,又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隐患,借此拖延朝廷。


    而他就要趁着这个时间段,联合长安各大世家,重塑权力关系网,架空柳湘茹的权力,扶持当今天子。


    他会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来辅佐天子。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那个人是自己。


    “侯爷,您的伤如何了?”这个时候,周平插嘴问道。


    谢岐动了动手臂,牵动间露出结实精健的上半身,几人便看到他的身上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唯一的不同便是纱布外面已经渗不出来红色了。


    “差不多了。你们退下吧。”


    寝室很快便恢复成了一个人。谢岐沉默地坐在烛光下,橘黄色的光芒将他的侧脸在帷幔上映出一道深刻的黑影。


    他心中清楚,不光他是这么想的,这一切恐怕也是文羿升所想的。


    他知道,这背后的诸多事情,都是他在背后暗中谋划。


    士别三日,经过多年时间的积淀,那个男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他真正要警惕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柳湘茹,而是文羿升。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或许不等他出手,他便会先一步消灭柳湘茹,成为一人之下的摄政王。


    所以,他必须要赶在他出手之前,将这个护卫出身的禁军统领一网打尽。


    他得要有所行动了。


    玉昭端着汤药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卧趟多日的谢岐破天荒下了床,似乎在拿什么东西,样子有些吃力。


    她心中一紧,本能地喊道,“飞蘅,小心——”


    她找了个最近的地方放下托盘,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抓住扶稳了,带着指责,又藏不住关心,“你怎么下床了?”


    谢岐这几天早已能够下地走动,他喜欢在无人的时候,一边踱步,一边在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他感到口渴,想要拿起桌上的杯子喝茶,却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玉昭竟然出现了,急急忙忙地扶住了自己,模样看上去有些急切。


    他稳住身形,收回了要拿起茶碗的手,挑了挑眉,低头看着她。


    不知怎么的,看到她此刻对着自己忧心忡忡的一张脸,他心里的烦躁郁气竟然慢慢地开始消散。


    一种充盈了整颗心脏的轻盈与幸福,正在缓缓地填补进来。


    他微微一笑,突然难得起了一丝逗弄之心,故意歪了歪身子,假装站不稳。


    玉昭吓了一跳,更加用力地扶住他,奈何男人的重量实在太重,她反应不及,惊叫了一声,被他倾压了下来,连带着一起跌到了身后的床上。


    她被重重地跌到床上,意料之外的,头部却并没有传来钝痛。


    原来是后脑勺垫过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托住。


    她抬起眼,立刻对上了一双深邃又含笑的眼睛。


    玉昭唰的一下脸红了,知道了他是在逗弄他,佯装愠怒,“你——”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声愠怒的指责里,竟然还带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娇,令眼前的男人心间一动。


    然后下一刻,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之色,将她心里的怒火打散了个干净,玉昭立刻又紧张起来,顾不得其他的,连忙变了脸色,“怎么了飞蘅,可是哪里不舒服?是我压到你了吗?”


    谢岐捂住胸膛,痛苦地唔了一声,似乎就要承受不住这份伤痛。


    玉昭不禁心疼起来,忙凑了过去,“快让我看看。”


    她保持着被他压倒的姿势,低头凑近他的伤口,欲要一探究竟,然而却被男人扣住后脑勺的大手轻轻托起了脖颈,迫使她不得不重新抬起头来。


    下一刻,他吻上了她。


    第79章 第79章(修)……还不够……


    谢岐重伤的这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开口再提起那一次的不愉快。


    玉昭没有再说要离开侯府,谢岐也没有履行承诺。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这是自那之后的第一个吻。


    男人身上独有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薄唇压了过来,高挺的鼻梁抵上她同样秀丽的鼻梁,一瞬间竟然给了玉昭一种极为陌生又不真实的错觉。


    她变了脸色,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他推开,但是又怕碰到了他胸膛上的伤口,生生停住了动作。


    她从来没有这样迟疑过,仿佛被心里隐隐的情绪拖慢了脚步,而这个迟疑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变得更加放肆了起来。


    他的动作依旧强势的肆无忌惮,混合了药味、沉香味、微微的汗味、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男性身躯如山一般地朝她压倒了过来,让她有一种陷入猎网之中无力逃脱的感觉。


    他的力道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虽然那滚烫充满了热度的大手依旧占有欲极强地攥住了盈盈不堪一握的双手和腰肢,但是那轻柔又似乎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吻神奇地化解了那不可言说的压迫感,令玉昭的大脑陷入一阵阵的眩晕。


    鬼使神差之下,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这个吻,然而又在放任自己沉溺的过程中猛地清醒过来,小脸焦急地往一边躲去,露出优美的下巴和脖颈线条。


    “飞蘅,别……”


    谢岐低喘一下,被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哑而娇的嗓音勾的神魂颠倒。


    与她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不同,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她作出有任何抗拒意味的动作之后下意识地镇压,不容许她躲开自己分毫。


    他很快又将她躲闪的脸扳了回来,重新压了上去,这次带了一点不容她再躲开的力道。


    几乎是天雷勾地火,他摒弃了一开始的温柔如水,越来越重地吻着满心爱怜的美人,汲取她又香又甜的甘霖,呼吸灼乱,全身被火烧的滚烫。


    一想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多的男人还在觊觎着她,他就恨不得将她整个娇软馥郁的身子揉在自己的身体里,不给任何人窥探肖想的份儿。


    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碍眼的家伙一个一个都杀了。


    还不够,他还要变得更强,变得足够护得住她,不会让她在这天地之间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谢岐慢慢放开了她。


    尽管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连额前无意间暴出


    的青筋都淌下了一滴滴隐忍的汗水,天知道他到底是下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能逼迫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男人强忍着无尽的欲望松开了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缓缓退了下来。


    玉昭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锦绣的床上,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玉白的小脸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氤氲红潮,肿胀的红唇沾染着些许水光,少见的露出了一抹困惑与懵懂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他。


    谢岐心中一动,几乎就要忍不住低下头再度吻她。


    但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紧紧攥住了大手,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迸出来。


    “好了,该喝药了。”他道,声音微微的哑。


    见她没有动作,似乎还在神游天外,薄唇微微勾起,他轻笑了一下,爱抚地摸了摸她变得也有些滚烫了的白嫩脸蛋。


    “怎么,傻了?”


    “……难道你,还在回味?”


    听到这一声略带轻佻的声音,玉昭眨了眨眼,涣散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下一刻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伸手,胡乱摸了摸嘴角的水渍,玉面绯红,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声道,“……我去端过来。”


    谢岐坐在床上,目光无声地追随着她,眸光若有所思。


    他不会,也不能再强迫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了。


    直到真正领悟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做了多少错事。


    而他也明白了,只要她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就好,其余的都是额外馈赠。


    他不会再奢求。


    五年的时间他都等得起。


    如今她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什么等不起的。


    他会将她的心,再次夺回来。


    不会再离开他的身边……


    深夜的长安城,不见一个行人。


    持续寂静的乌云密布里,城门再次缓缓打开。乌骓宝马一人一马从城门缓缓而出,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是被谢岐发落回去幽州的宋行贞。


    他被罚了五十鞭,重伤未愈,英俊的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看上去多了一些莫名的沧桑和忧郁,高大的身影纵马疾驰在寂静的大地上,将长安抛诸脑后。


    骏马一刻不停,不知道载着他行了了多久,直到来到远远的一家面馆歇脚处。


    面馆由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打理,在寂静的十里八村是唯一的亮色,昏暗的灯光映照油润润的木板,上面因为经年累月的油渍而变得光亮古老。


    宋行贞叫了一碗阳春面,径自坐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望着棚子外面无边的夜色。


    很快一个老婆子端着阳春面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放在了他的面前。


    “客官,请慢用。”


    宋行贞谢过一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垂着眼,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昏暗的灯光下,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黑衣男人。


    宋行贞惊讶了一会,但也没有抬起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埋头吃着面。


    等到他很快风卷残云地吃完之后,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尉迟信。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友好。


    “听说你被谢岐抽了五十鞭子,过来慰问一下你。”


    尉迟信还是那样一副魂不吝的模样,抬起靴子,一脚踩到了坐着的凳子上。得意洋洋的像是专程来看笑话的,而丝毫不提自己差点又一次被谢岐反杀的事。


    一旁的老夫老妻被他这一副煞星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惊恐交加地望着两人。宋行贞向他们投去了一个放心的眼神,转眼之间,又戒备地看向尉迟信。


    尉迟信嗤笑了一声。


    “听说你要被赶回幽州了,有何打算?”


    宋行贞眯了眯眼,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尉迟信,我是不会跟你做交易的,劝你死了这条心。”


    “我的命是谢侯的。我绝不会背叛他。”


    “是吗?”尉迟信笑道,“你的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什么意思?”


    尉迟信伸手,随意弹了弹肩上的灰尘,缓缓道,“当初我在幽州殿行刺谢三,若不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我,说不定我早就死在了那个鬼地方,你不是早就发现我躲在那里了吗?为什么不向他揭发我呢?”


    宋行贞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我只是怕揭发了你,会连累了玉昭。”


    提起这个名字,两个男人都奇异地沉默了一瞬,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气压在笼罩。


    尉迟信眯了眯眼,“看来那个女人,在你心里的位置很重要啊。”


    “既然这么重要,可是为何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了我一马,任由我劫持了她呢?”尉迟信盯着他,话锋一转,薄唇讥诮一笑,“可见,你也并不是有多少真心啊……”


    宋行贞沉默不语,大手缓缓握成了拳,脸色有些难看。


    不,他在心里疯狂地想说,不是这样的。


    玉昭在他的心里,与那件事情同样重要,甚至必要时候,他也可以拿自己的命去交换。


    但是他此刻却说不出口,紧紧地珉着唇,一语不发。


    “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尉迟信看着他,似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作为一个男人,我很理解你,毕竟那个女人本来就不属于你。”


    “但是,你的亲人却不一样,他们会永远属于你。”


    “放心好了,你的两个弟弟妹妹,在我那里非常的好,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只要你肯好好听我的话。”


    尉迟信说完,笑了笑,继续道,“他们可是我在难民堆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不好好对他们呢?”


    当初宋行贞在十四岁逃荒的过程中与家人失散,之后他便去了谢岐那里入伍,慢慢地在他的手里成为了前锋将军。


    有了更大的权力之后,宋行贞又开始在天下寻找他的亲人,去年才终于得到了一些线索。


    原来在那一年的时候,他的亲人就辗转去了西境,兜兜转转之下,最后竟然沦落到了西凉尉迟家族的手里。


    宋行贞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缓缓暴起,语气变得十分沉凝,与平时的温和冷静格格不入,“你不要动他们,你知道的。”


    “当然当然。”尉迟信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不被他此刻的威胁所慑,“我的宋将军,你在我的心里很聪明,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好好谈谈合作怎么样?”


    宋行贞不语,但是此刻,他的眼前默默浮现出了谢岐的脸。


    然后,不由自主地,他亦想到了玉昭。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又该如何地想他。


    他慢慢闭上了眼,心里苦笑一声。


    他就算是一条跃龙门的鲤鱼,还是爬在烂泥里的蛀虫,都跟她毫无关系。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何时,尉迟信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他仍旧坐在那张破破旧旧的桌子上,低头发着呆,僵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半中天,宋行贞才撑起僵硬的身子起身,留下一锭银子离开了面馆,爬到了马上,纵马转身,缓缓消失在了黎明的天际线之中……


    果然如谢岐所料,惠王欲要称帝制的消息一经传来,朝野震动。


    长安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柳湘茹迫于压力,破天荒地没有采纳文羿升的意见,不仅亲自出手弹压了关于谢岐的纷纷扬扬的弹劾奏折,暂缓了对谢岐收取兵符的动作,还对他传达了天家的体恤,允许他在家中休养。


    文羿升还是第一次在柳湘茹这里遭了冷遇,几次迂回的谈判无果后,他面上不露声色,却也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是去了浴室,将自己这一身恶心的味道冲了个干净,喝下一口早就凉透了的冷茶,将茶盏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喝令前来的所有下人滚出去。


    柳湘茹再怎么巧言令色地温柔抚慰他,但他知道,她


    本质上还是一个为了自己利益着想的自私掌权者,只要是江山稳定,她的位置坐的够稳,她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就算她之前许诺的他满口生花,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文羿升心中不忿,暗暗将柳湘茹的死期提上了日程。


    这些年来,他做小伏低,背着太后宠信的污名,忍辱负重,从她的手里一步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力,但是这个女人能给他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样想着,文羿升走到博古架旁,按下了一个机关,过了一会,博古架缓缓转动,不多久从里面弹出来了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摆放着一红一蓝两个药瓶。


    文羿升将红色的那个药瓶拿在了手里,缓缓端详。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妨碍到自己。


    与那个毒妇曾经的同仇敌忾开始出现了裂缝,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开始阻挠他,那么他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抹杀掉。


    牵机红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能够完美地融入进茶水之中,中毒者会在七天之内死去,死后无声无息,连御医都难以找到死因。


    这还是柳湘茹命他在天下各地寻找对付谢泠芝无法自戕的幻药的时候,他意外所得。


    这牵机红本来就是他准备日后用来对付柳湘茹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文羿升将牵机红拿在手里,目光又不禁落向另一边一个蓝色的药瓶,眸光微微闪烁。


    这是谢泠芝所中幻药,“夕颜”的解药。


    他能找的到夕颜这种幻药,就能找的到解药。


    但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拿出来。


    他清楚谢泠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是等她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在这些年里遭受过的一切,怕是只会求一死。


    文羿升摸索着蓝色的药瓶,再一次将它珍而重之地放了回去,小心地藏好。


    随即他叫来了手底下的两个心腹,嘱咐他们将“牵机红”想办法递送给他这些年暗暗设在太后身边的眼线手里,让她们悄悄下在柳湘茹的日常饭食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推开门,独自走向空空荡荡的廊下,抬头望向清冷的月光。


    片片的雪花随风飘落下来,随即又在他的掌中慢慢消散成水。


    也是,长安这样的气候,就算是有雪花落下,也是稍纵即逝的吧。


    如果她要离开他,那他宁可让她一辈子都活在那虚无缥缈的幻梦之中。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就算是死,那个女人也只能死在他的怀里……


    也许是为了给世人留下最后一片安宁,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就要到了。


    长安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这是长安最为隆重神圣的节日,就连轩阳侯府也张灯结彩起来,偌大空旷的宅院到处都挂上了精美的红色灯笼,远远看去一片赤色霓虹,混合着檐下微微的雪色,第一次有了浓浓的节日氛围。


    谢岐的身体终于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好了起来,开始了正常的个人起居。


    玉昭顺理成章地不再服侍他喝药,再也不用与他日日碰面。


    很奇怪,这本来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端汤换药的这些时日里,她每天都在忍受着无名的煎熬,可是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不见了他的人之后,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不断地回想起那一日的那个戛然而止的吻。


    抛去必要的羞赧之外,她的感觉有些微妙。


    也许谢岐迄今为止点到为止的第一个吻给了她一个新的契机,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无比熟悉又开始有些陌生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实在不像他。


    玉昭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


    她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谢岐好像更加能够牵动她的心绪了。


    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肉眼可见的没有那么僵,但这其实并不是玉昭想要的。


    与其这样,她宁愿让他恨他。


    宁愿让他再回到那个冷酷无情、恨她入骨的样子。


    ……罢了,所幸他如今是康复了。


    依她看,还是早一日与他好聚好散了吧。


    这本来就是两人达成一致的结果,不是吗?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找个机会向他告别。


    可是不知怎么的,以前能够顺利说出口的这句话,如今却像是变成了千斤重的棉花。


    她踌躇着,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告别,没想到谢岐却先一步找到了她。


    高大俊美的男人褪去了病容,摇身一变,又成为了那个光芒万丈的轩阳侯,一袭玄黑色的衣袍显得腰身更加笔挺修长,单单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强烈气场。


    谢岐站在她的房间门口,静静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还有几分难以察觉到的不自在,“……府里上下布置的,还喜欢吗?”


    玉昭在他深邃的注视下低下了头,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有些讪讪。


    “……很好。侯爷有心了。”


    她轻声回答,心中天人交战。


    该不该,现在就跟他张口呢?


    结果还没等她说出口,谢岐顿了顿,又道,“明日就是上元节了。”


    “昭昭,今年的上元节,你能……陪我一起过吗?”


    第80章 第80章(修)郎才女貌,天作之……


    宫廷巨变,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皇宫血流成河,昔日恢弘肃穆的皇城,已经断壁残垣,被鲜血染红。


    所有的士兵们蛰伏了一个冬季,他们的眼中只剩杀戮,嘶吼着,用刀枪击杀着一个又一个的禁卫军,用双手去亲手结束这荒唐的皇权,昔日站在塔尖的人一个个如喽啰般奔跑着,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出来,他们砸碎了价值连城的珠玉珍宝,肆意凌虐着一个又一个的宫中女人,断壁残肢洒了一地,放荡污秽的声音经久不息,为这座最后的皇城增添了浓墨重彩的点缀。


    伴着这样的皇宫,在混乱不堪的背景里,一抹漆黑如墨的身影一步步向着正殿拾级而上。


    正殿足足一百零八个台阶,他走的缓慢而坚定,没有任何人去阻止他,他的气质如此冷峻,仿佛与这个血腥的世界融为一体,鲜血染红了他的锦衣。


    谢泠芝倏然睁开了双眼,冷汗涔涔。


    雕梁内外,亭台长廊,宫灯下面的红色柳穗还滴落着昨夜新鲜的雨水,一滴滴坠入廊下的红木雕花木栏上。


    懿玉宫内,宫女们垂手侍在珠帘之外。珠帘之内传来阵阵轻缓的水声。


    殿内偌大,寂寥无人,整个懿玉宫上方垂下的长长红绸漫天飘零着,像是一场盛大的舞蹈。


    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于无聊,两个宫女开始窃窃私语。


    “最近长安内的事情……?”宫女小心翼翼开口。


    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宫女点点头,“我也听说了,最近不太平,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年轻一点的宫女面上挂着忧心,“那你说,我们还能好的了吗?”


    年龄稍小的宫女面目朝着珠帘之内抬一抬,心里的恐惧被压了压,“那你说,里面的这位又该如何?”


    宫女挑眉,这话明知故问。


    小宫女眉目随即便生出几丝被比下去的幸灾乐祸的快意,轻快道,“我们大难之后尚能拼力一逃,这一位,可是插翅也难飞呀。”


    另一宫女冷哼一下,“想当初贵妃娘娘艳压后宫,何其宠爱,如今先帝一走了之,这昔日的贵妃,也只有被发落到冷宫的份,还要被觊觎她的那些男人……”


    忽然听得殿外兵器铿锵,随即夹卷着清新的空气流动了进来,卷起殿内红绸翩翩。


    一个黑衣锦服的男子款款踱步而来,身姿颀长,面容俊秀,生着一双多情的狐狸眼。


    两位宫女忙转身遥遥行礼,“文统领。”


    她们对于刚才所


    说的言论均是暗自心惊,脸上呈现出一种羞赧与不耻相融合的紧张神色。


    她们心知肚明,文统领是为何而来。


    谁能够想到,昔日万人敬仰的贵妃被囚于此地,成为了权臣手里的一只笼中鸟。


    文羿升狭长的眼睛轻轻一挑,修长睫毛流转在俊美的面孔上,投下一叠浅浅光影。


    尽管心中对文羿升嗤之以鼻,但宫女还是低下了头,暗暗红了脸。


    直到绣着竹叶花纹的黑靴一动,宫女一惊,不禁抬起头来,“统领,娘娘在里面……”


    文羿升负手掀起珠帘走了进去,只留下清冽的一串声音。


    “不必惊动。”


    珠帘的声响动,谢泠芝阖着眼倚在浴池边缘。


    水汽氤氲的珠帘内静悄悄的,听见有人进来,谢泠芝却是一动未动,但是背对着他的一双眼睛,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文羿升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水中的女子。


    殿内水汽氤氲,熏香袅袅,暖热的有点甜腻。


    谢泠芝白皙的后背倚在浴池边,露出优美的蝴蝶骨,许是水汽暖热,她将一只胳膊搭在冰凉的浴池边沿,手指正好落在文羿升的视线里。


    那只手修长,白皙,指甲没有留长,修剪的微微尖长,透着珍珠般粉润白皙的光彩。


    文羿升垂下眼睫,静静地观赏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即跪在蒲团上,修长手指穿过女子顺滑乌黑的头发,慢条斯理地为她洗发。


    谢泠芝如惊起的小兽一般离开浴池石壁,缩回了水中。


    三千青丝被水打湿,有几缕蜷曲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像一只从水中蔓延出来的绝美海妖。


    花瓣掩映在她周身,谢泠芝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神戒备地看着文羿升,那里面带着极致的惊恐。


    文羿升从未发现端倪,相反,他早已被她这样的戒备反应稀松平常,他眉眼淡淡道,“是我吓到你了吗?”


    谢泠芝垂下眼睛,紧紧地掐住手心,怕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再次涣散,却又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想起自己在先帝死后,她是怎么被柳湘茹折磨的,又是怎么阴差阳错之下落入到了文羿升的手里。


    他将她软禁在了这里,对她做的种种恶性,她心里想想就一阵恶寒。


    还有阿蘅,他如今怎么样了?


    谢泠芝一阵恍惚,想起了刚才惊醒的迷梦,还有那一双肖似自己的一双桃花眼。


    隐隐约约的记忆里,她好像记得他曾经来过这里,用那一双含泪带红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了一些话。


    他说了什么呢?


    谢泠芝黯然垂下眸,敛起眼底的忧心,见文羿升依旧坐在原地丝毫未动,索性从浴池起身,裹住白色浴袍,看也不看他,便往珠帘外走去。


    文羿升眼神在她的身上长久地流连,目光一暗。


    “娘娘,你的裙带掉了。”


    他弯腰拾起谢泠芝遗漏的袍带,慢条细理地别在谢泠芝芊芊如瓮口的细腰上。


    谢泠芝咬牙受着,刻意露出一截脆弱修长的脖颈。


    文羿升见她乖觉,心中一荡,有意调笑,“娘娘在这懿玉宫里如此我行我素,若是来了坏人,娘娘也要一并视而不见吗?”


    谢泠芝心中嗤笑,站在她眼前的人,才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坏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在这样一个压根萍水相逢的人手里。


    她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么待她?


    这样想着,谢泠芝回身攀住文羿升的肩膀,双手慢慢攀上他的脖颈,下一刻,她温香软玉的身体贴了过去,仿佛就要覆在他的身上。


    文羿升微微后仰脊背,他不习惯与人亲昵,下意识的本能想推开,但是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她时,他生生停住,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感。


    与此同时,谢泠芝修长的腿正暴露在袍带中,轻轻地缠上他的腿。


    她周身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温热的呼吸不断撩拨他的耳畔。


    “娘娘?”文羿升没有动作,只淡然垂眸看着谢泠芝,声音却哑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袖中的手指却是慢慢地蜷了起来。


    谢泠芝心中发冷,柔软的娇躯却凑到了文羿升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多年来浸淫后宫,天生媚骨,对付男人手到拈来,况且此刻,她不得不拿出这样的手段。


    谢泠芝葱管似的手点一下文羿升的胸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水洗过的美目澄澈如溪,又揉了丝酥人的柔媚,仿佛看透他的一切。


    文羿升文羿升怔了一下,挟着她的腰,谢泠芝娇呼一声,顺势仿若无骨般跌近了文羿升的怀里。


    胸口的吊坠冰凉的贴在她的肌肤上,那里藏着一枚细小的暗器,那是谢泠芝自小就戴在身上的东西。


    先帝死后,她曾经想要随他而去,可是为了谢岐和衡哥,她生生地忍了下来。


    以后在柳湘茹折磨她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想要自戕,都始终没有打开这一枚吊坠。


    谢泠芝摸到吊坠,触开隐藏的暗扣,须臾间,一枚短小的银针便抵在了文羿升优美的脖颈。


    眼中的柔媚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刺人的冷漠。


    “文羿升,你去死吧!”


    文羿升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便湮灭于眼底,到底是练家子,两下便钳制住了谢泠芝的攻击,再也不能让她前进一寸。


    下一刻,吊坠被硬生生地被他徒手掰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娘娘,你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文羿升笑了笑,像是对待一个任性无知的孩子,缓缓道,“这汐颜药性强烈,除非有解药,否则无法清醒,我实在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谢泠芝自始至终,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谢泠芝冷冷看向文羿升,心里又绝望又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的,似乎清醒的时候更多了些。


    “娘娘为何要对我生死相向?我实在是伤心。”见她又恢复了冷漠姿态,文羿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若不是我,娘娘如今早已香消玉殒,你实在是该感谢我才是啊。”


    谢泠芝气的浑身发抖,“你这个混蛋……畜生!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文羿升挑了挑眉,“那你的孩子可怎么办呢?我们的天子,若是知道了他的母亲究竟是谁,他会怎么样呢?”


    柳湘茹停下动作,花容失色。


    是啊,她的衡哥儿,她怎么会忘了,她的孩子!


    她颤抖着手指,哆嗦如筛糠。


    “娘娘千金玉体,怎好伤损。”文羿升淡淡道,眼底却是爬上了冷意,“这等利器,还是臣替您收起来吧。”


    说完之后,他收走了她的吊坠,抬起手来,又轻轻捂住了她的口鼻。


    谢泠芝立刻感到了一股芳香的气味传入了肺腑,令她再次昏昏欲睡。


    她心中大惊,拼命推搡起来,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突然间,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再次陷入到可怕的迷梦之中。


    “我要杀了你……混蛋……”


    “娘娘,你累了,您需要休息了。”


    文羿升抱着她,语气温柔的不像话。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不……不要……”谢泠芝喃喃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她的眸光渐渐涣散,“救我……阿蘅,快来救我……”


    文羿升的唇角凝住了。


    谢岐吗?


    很可惜,他如今连自身都难保。


    他抱住谢泠芝,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口,轻抚着她的秀发,缓缓道,“他不会来救你的,没有人来救你。”


    “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他低下头,像是怀抱着一块稀世珍宝,虔诚地亲吻着她的发顶,“我的贵妃娘娘。你只能待在我的身边,永远和我在一起。”。


    上元节作为长安最盛大的节日,历来是长安繁华的象征。


    经历了多年的洗劫与破坏,这座天子之城如今也要改头换面,在这一日重新焕发


    出勃勃生机,尽显天朝风度。


    街道上处处火树银花,千门万户张灯结彩,鳞次栉比的街巷里,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火红的灯笼,处处透着喜气洋洋。


    在这一日,没有勾心斗角的权谋,没有忧心忡忡的战祸,每个人都仿佛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一场举国欢庆的盛宴之中。


    谢岐身穿一身便服,抱臂坐在一边,看着身旁的玉昭。


    恬静的女郎坐在马车里,双手规矩地搭在膝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外面,在起伏不定的轿帘里默默张望着,红唇微抿,忐忑中又带着隐隐藏不住的喜悦。


    谢岐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有意思,不知不觉盯着看了很久。


    眼前美丽的女郎一直侧着头,只留给他一张温柔动人的侧脸,明明心里十分欢喜,却又佯装乖巧,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这副模样,恍惚间又与五年前的她重合在了一起。


    他微微一怔。


    他猛地下令,令车夫停车,带着她下了马车。


    玉昭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乖乖下了马车,下了马车之后,她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小声对他道,“……飞蘅,这样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玉昭的个子其实很修长,比起其他女子来说并不矮,但是站在人高马大的谢岐面前,还是显得十分娇小。


    她低着头,对自己小声说话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回到了五年前。又让谢岐的心绪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


    这是玉昭自从来到侯府之后的第一次出门,也是谢岐迄今为止,第一次带着她参加长安的上元节。


    时隔了这么多年,她的周身还散发着宛若尚未出阁的闺秀女郎的气质,时间在她的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给他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谢岐低身看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鬼面,将其中一个小一点的鬼面戴在了她的脸上。


    他弯下腰,动作十分温柔,指尖轻轻撩起她鬓边的一缕头发,将绳线小心地在她的后脑系好。


    见她戴好了鬼面,他最后调整了一下弧度,直到鬼面完全将她的一张玉面遮住,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随即他抬起身,将另一张鬼面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竟然意外的气场贴合,显得身姿愈加颀长挺拔。


    他拉起了她的手,“走吧。”


    玉昭想要松开他的手,无果,只能无奈地随他去了,藏在鬼面的一张玉面渐渐泛起了红晕。


    两人就在这人声鼎沸的人间烟火中并肩而行。


    见到了周围这么多人,一直以来的阴影又隐隐展露了头角,就算是完美遮住了一张脸的鬼面也不能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


    玉昭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她,不断试着想要松开他的手。


    可惜身旁的男人紧握不放,脚步悠哉悠哉,高大的身形始终不离她左右。


    玉昭默默咬唇,只得强忍下来。


    他掌心的温度一遍一遍地传了过来,热热的,从掌心顺着血管,一寸寸地熨帖进了她的心脏。


    周围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各自都沉浸在火树银花的视觉冲击之下,没有几人注意到她,而且她们的脸上,也都戴着形色各异的鬼面。


    不知不觉间,玉昭的担忧慢慢消失了。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风景所吸引。


    她看到街边各种摊贩在高声叫卖着,各自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令人眼花缭乱;一条龙的舞狮队烈烈摇曳在人群最中间,所到之处吸引无数人群簇拥,激起掌声不断;还有满街的酒楼红袖招,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随风飘荡,环肥燕瘦的女郎在酒楼上肆意嬉闹,偶尔对楼下经过的一两个没戴鬼面的俊美青年抛下一串香风花瓣,发出一阵娇笑;偶尔经过一两个杂耍之地,口吐火焰的异族男子大汗淋漓地结束之后,身边的中原男人端着铜盘,点头哈腰地去接围着的人群抛出的噼里啪啦响的铜板。


    玉昭被眼前这一场盛景看的挪不开眼,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目不转睛地走了好一段路。


    这是她从未设想过,也从未见识过的长安。


    谢岐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身边的女郎并肩而行,感受到大手中的玉手再也没有挣扎的迹象,他脚步不停,脸上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嘴脸,一颗心却在砰砰直跳。


    曾几何时,他曾心心念念着要带她来一趟上元节,到头来却并没有实现。


    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


    眼前的这一切,幸福的好似有些不真实。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的样子,牵着最心爱的姑娘,与她共赴上元佳节。


    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


    他强忍着微乱的心跳,一张俊面藏在目眦欲裂的鬼面之下,教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烧红的耳朵,和紧紧攥住不放的微微出汗的大手,昭示着他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如果可以,他多想让所有人都见证,他和她在一起。


    天色越晚,灯光越亮,人群就越多了起来。玉昭被拥挤的人挤的有些手足无措,多亏了那一双紧紧握着她的手,犹如风浪中托着她稳稳不放的浮木,指引着她不断往前走。


    让她莫名的心安。


    两人走在街上,身穿便服,戴着鬼面,让人瞧不出身份,如同人群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对眷侣,尽管所有的一切并不显眼,可是男人高大威武,女郎纤浓有度,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欣赏的目光,暗暗遐想那一张鬼面之下的动人风景。


    一旁的摊主注意两人很久了,趁着他们走上前来,大着胆子迎了上去,开始卖力推销起自己的货物,“这位郎君,一看就是陪自己家的小娘子出来逛的吧?给娘子买一只簪子吧,我这里漂亮的叻,长安城里最新最全的货都在我这里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这没有的,您来赏个眼看一看?”


    玉昭听到摊主的话,下意识红了脸,庆幸自己幸好是戴了鬼面,急忙解释,“我们不是……”


    “哎哟,小娘子何必不好意思?”摊主见玉昭如此反应,想起他们刚才还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以为她只是脸皮薄,更加揶揄起来,“您和这位郎君郎才女貌,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在是羡煞旁人,小娘子您何必自谦,还不紧着上些心,好好攥住这位郎君的心,别让他被别的女郎拢住了,咱家这里好看的首饰有的是,小娘子快来看一看。”


    他可没有夸大其词,谢岐就算戴了一张鬼面,但是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行走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冷峻气场,和周围的人无形地隔了一道屏障,还是吸引了很多女郎们的侧目和窃窃私语。


    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全,看玉昭的男人也一点不少。


    谢岐知道这是这些货郎们一贯的招客手段,不以为然,根本就不感兴趣,可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玉昭此刻与之的对弈。


    她正摇着头,反驳的声音有些为难,又沾染着藏不住的羞赧。他能够想象得到,那一张鬼面之下,该是怎样一副令人浮想联翩的红晕丹霞。


    这样一想,当初为了避开各方耳目,命人提前准备好的鬼面,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她的动人风姿,只有他能够观赏。


    鬼面下的薄唇微微一翘,鬼神神差之下,他开口附和起了摊主,“店家说的对。”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转身,弯下腰,低下头去,慢慢凑到她的面前,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昭昭,你再不抓紧时间拢住我,我若是被别的女郎抢走了,该如何是好?”


    声音轻柔、低缓,又透着无限的暧昧。


    随后,不顾玉昭是何反应,他直起身,径自走向了摊子,视线流连在整齐摆放着的一众首饰上面。


    谢岐虽然不懂这些女子之物,但是鉴赏水平还是有的,一眼望


    去便知这些首饰均是些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微微皱起眉头,觉得摊主颇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但他不知怎么的,想起摊主刚刚说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些字眼,又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如果这样能够换来她一笑,他可以不去计较这些细节。


    他这样想着,目光一顿,从琳琅满目的一堆首饰里抽出了一支素净的木簪,侧身,轻轻放在了她的眼前,“……这个,喜欢吗?”


    玉昭还没有从他刚刚的话里回过神来,闻言一怔,耳尖更是红的彻底,摇着头不肯接受,脱口而出的侯爷两个字被生生咽了下去。


    “侯、飞蘅,我不……”


    谢岐没有理她,将木簪放在她的头上比划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将它递给一旁的摊主,淡淡道,“包起来吧。”


    摊主没想到自己舌灿莲花的一大通马屁,换来的却是男人选了一个最不值钱的木簪,不禁心里大失所望。腹诽眼前的男人明明看上去像个贵人模样,没想到出手却是如此小气,暗暗为刚才刺激女郎奉承男人的行为感到后悔。


    直到谢岐随手丢给了他一锭银子,摊主这才重新笑逐颜开,立刻又笑的跟朵花似的,动作极快地利索包好木簪,殷勤地递到了谢岐手上,点头哈腰道,“这位郎君,您慢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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