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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清简以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啊?”


    贾敷满脸惊愕地眨了眨眼睛,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他当然算不得哥哥了!”


    此时的他,脑子里还满满都是与萧淮川暗自较劲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句话刚刚从嘴里蹦出来之后, 贾敷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似的,瞬间意识到不对劲来。


    可不是嘛,萧淮川压根儿就不是贾敬的亲哥哥, 但他对贾敬那份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照顾, 那种“兄友弟恭”的亲昵劲儿, 即便是亲生兄弟之间恐怕也是极为罕见。


    所以……


    贾敷忽然是领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整个人都懵住了,他震惊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史云棠, 一副“夫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这……这怎么可能!”贾敷结结巴巴地叫嚷着, 声音都不自觉的走调,“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所以才会……”


    说到这儿,贾敷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只是嘴巴不停地张合着,毫无头绪地胡言乱语一通。


    他没发现, 他那双原本稳稳当当的双手此刻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 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史云棠则是若有所思地轻轻皱起秀眉, 开始仔细回味刚才所目睹的一切。


    她越想越是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起初, 她原以为这事儿无非就是贾敬单方面的相思罢了, 是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谁曾料到, 当她目睹萧淮川的种种举止, 想法有了动摇, 这看似无情的流水好似也恋着落花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冒出,史云棠不由得心头一紧,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心头。


    若说知晓贾敬单恋萧淮川的时候,史云棠满心是对贾敬的心疼和怜惜。


    毕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爱上萧淮川那样的人,踏上这条路,终究注定只能落得空欢喜一场,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心疼自家弟弟这位痴情种。


    可当史云棠察觉到萧淮川也许对贾敬的心也不一般后,她的心情瞬间变得矛盾。


    史云棠先是为贾敬欣喜,可欣喜过后,便是恐惧与担忧。


    且不说萧淮川到底对贾敬是怎么样的情愫和态度,单单凭萧淮川那个身份,哪怕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彼此倾心,恐怕圣上也不会允许,世俗亦不会允许。


    难办呐。


    贾敷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唇,颤着声音问史云棠,“夫人,你是个什么想法?”


    他心思可比不上史云棠的玲珑心细腻,虽已经察觉到不对,但看不清这里面的门道。


    史云棠眯了眯杏眸,手拉着贾敷,悄声道:“我们先去前厅。”


    贾敷下意识看向贾敬的寝屋方位,眼露担忧。


    史云棠:“放心吧,他不会对阿元做什么。”


    一直走出了贾敬的院子,史云棠挥手示意让丫鬟们留在原地等候,然后自顾自地朝着前方走去。


    贾敷见状,赶忙跟上史云棠的步伐,两人并肩而行。


    一路上,史云棠都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当走到一处幽静的花园小径时,她看了看四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旁的贾敷,压低声音说道:


    “我觉得,太子或许对阿元的心也不一般。”


    贾敷听了这话,一脸难受,心乱如麻,眉头紧紧拧着,长叹一口气:


    “就算不一般又如何?”


    尽管心中同样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但他实在不敢去深想其中的缘由。


    毕竟,那样的感情又怎能有结果呢?


    贾敷自暴自弃地说了句,“他们不可能。”


    史云棠的脚步顿了顿,缓声反问道:“为何不可?”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在贾敷耳边炸响,他惊愕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史云棠,嘴巴微张,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


    面对贾敷的质问,史云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与贾敷四目相对,声音轻却坚定,


    “他们二人都尚未娶妻,也都尚未成婚,若是真的彼此相爱,如何不能在一起?”


    贾敷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是这个原因吗?横亘在萧淮川和贾敬之间的困难又岂止这么简单?


    两人的身份,世俗的眼光还有……天丰帝。


    想起这些,贾敬心中是满满地无力。


    他想要反驳,刚张嘴,史云棠便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


    “我知晓你想说什么,心中自然也清楚将来会面临什么。”


    贾敷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史云棠叹了口气,“眼下的情形你应该也看见了,阿元认定了他。”


    “阿元是咱们弟弟,这世上只有咱们是一家人,是最亲的,我希望他能好好的。”


    听到这话,贾敷微微垂首,眼帘低垂,眼眸轻颤,眼底深处悄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


    他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幸福顺遂、一切安好呢?


    这同样也是深埋于他内心深处的殷切期盼……


    史云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倘若仅仅只是阿元一厢情愿,那我倒也不愿过多去思量些什么,更不会贸然做些什么,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加倍地疼惜他罢了。”


    史云棠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话锋一转,


    “然而,目前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倘若太……”史云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改口道,“若是他对阿元也有意呢?”


    “他们二人彼此倾心,情投意合呢?”


    贾敷静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扳指,陷入了沉思之中。


    史云棠:“既然阿元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何不再推他一把?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孤独终老,不得所爱,求而不得吗?”


    贾敷双拳紧紧攥着,沉默了许久,就到周围空气都仿佛要凝滞一般,才听到他嘶哑着声音开口:“他……真的对阿元有意吗?”


    “就算有意,他真的愿意表明心意,护着阿元吗?”


    每一个字从贾敷口中吐出,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论是现在亦或是以后,他那样的身份太危险了,就算如今海誓山盟,可是以后呢?若是情意淡去,阿元又该如何自处?”


    萧淮川和贾敬的地位差得实在多,君王之爱更是虚无缥缈如幻影,一旦陷入那样的境界,便无法自拔,跌得粉身碎骨的便只会是贾敬。


    贾敷狠狠地阖上湿润的眼睛,试图藏住了眼里的惧意。


    然而,他那颗因担忧而颤抖不已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真的好害怕,害怕他最疼爱的弟弟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此跌落无底的黑暗深渊,再也无法翻身。


    “况且,先前这些不过是我们的揣测,他对阿元到底是何心意,我们并不确定。”贾敷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如今未成婚,原因我们也都知道。”贾敷向上指了指。


    萧淮川一直没有娶太子妃,都是因为天丰帝。


    说起这件事,贾敷又想起先前史老太君的那个痴念,居然一开始想要将史云棠嫁给萧淮川?


    如今,史云棠是如愿成了自己的夫人,可自己倒是赔了个弟弟。


    “是。”史云棠点头,“所以,我们要先试一试他,看看他到底是何心意。”


    若是萧淮川没有这个心思,他们就要想办法帮贾敬藏匿好心思,尽可能地保护他。


    若是有……


    等确定了再考虑吧。


    ·


    萧淮川陪了贾敬好一会儿,见贾敬喝了药后,睡得更加沉了,


    他拿过旁边手盆里的帕子,小心地拧干,仔细得帮贾敬擦拭着脸上的汗。


    当擦到贾敬的额头时,萧淮川手上更轻了几分,生怕弄疼了贾敬。


    对于这道伤口,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样的伤口对于萧淮川来说并不陌生,于宫中来说,类似的伤痕可谓屡见不鲜。


    碰见脾气不好的主子或者管事,很多小太监小宫女都会有这样的伤。


    就连萧淮川自己也曾因为求天丰帝,而有过这样的伤口。


    这是磕头磕出来的伤。


    可什么事情,需要阿元这样去磕头?


    萧淮川脑海里霎时闪过贾敷躲闪愧疚的神情。


    阿元莫不是触犯了家规?


    被罚家法这种事,贾敬曾经是家常便饭,那是贾代化还在世的时候。


    贾敬时常被他打的遍体鳞伤,一开始,贾敬还会想方设法的瞒着萧淮川,可他们两人时常在一起,形影不离,他身上有伤,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萧淮川?


    萧淮川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他看到贾敬浑身伤痕累累的模样时,他的心仿佛瞬间被千万根细针无情地刺穿,疼痛难忍。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心疼,更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


    可他拿贾代化并没有任何办法,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他一个未长成的小太子,在贾代化眼里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谁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也就是在那一刻,萧淮川心中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欲望:他迫切地希望长大。


    只有长大了,他才能真正地掌握权柄,才能够有能力去保护他想要守护的人。


    后来……


    贾代化竟然先一步离开人世,驾鹤西去。


    贾敬被罚的日子也一去不返,在此之前,贾敷可从未这样罚过贾敬,他向来是护着的。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淮川拧眉。


    如果不是今日看到贾敬额头上的伤,回想起往昔种种,萧淮川几乎都快要忘却自己年少时曾立下的心愿了。


    紧接着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一一浮现在萧淮川的脑海中:


    上次贾敬遭遇匪徒袭击身负重伤;那次庆祝宴会上,无端遭受他人的冷嘲热讽……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深深地刻在萧淮川的心头。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眼神深深地定在贾敬身上,眼神之中是毫不掩饰的自责与歉意。


    是他没有保护好他的阿元……


    萧淮川的手指轻轻滑过贾敬额头,顺着向下,抚摸过他的脸颊,最终轻轻握住贾敬冰凉的手,稍稍用力,密不可分。


    他想要护着阿元。


    这些年过去,萧淮川还是曾经那个愿望,未曾改变。


    萧淮川又思及自己这些时日查到的一些事情,眼眸微冷,看来有些事情,该做准备了。


    “阿元,淮哥保证,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


    萧淮川又在贾敬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将贾敬那双冰凉的手捂热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入被中,捻好被角,才迈步出了屋子。


    刚一出去,门口正候着贾敷身边的小厮松儿。


    “殿下,我家大爷请您去前厅一叙。”


    萧淮川颔首,他也正好想要去问问贾敷,到底所谓何事,需要用家法惩罚贾敬。


    他进入厅内,看着站在贾敷边上的史云棠,有一丝诧异,但没有说什么。


    贾敷扯了扯嘴角,“殿下请上座。”


    “孤有一事想要问问敷大哥。”萧淮川刚坐下,便开门见山的开口,“阿元到底所犯何事,居然那样罚他?”


    贾敷和史云棠跟着坐下,听萧淮川的问话,贾敷的脸色一沉,只见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他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家中给他安排相看的小姐姑娘,他是一个也不愿意,还故意下人家姑娘面子,简直反了天了!”


    第52章


    贾敷的怒气猝不及防泄出, 携着怒意而说出的话也令萧淮川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中也跟着诧异,他没想到, 贾敷竟然是因为这件事大动肝火,罚了贾敬。


    萧淮川面色微冷,颔首看向贾敷, 语气带着不大认可之意, 缓缓开口, “敷大哥, 您就是为了这件事?”


    贾敷好似真的气愤,满脸涨红,面对萧淮川的问话, 反应异常激烈, 他全然不顾忌萧淮川的身份,瞪着眼睛瞧着萧淮川,胸膛剧烈起伏,粗喘着气, 声音陡然拔高道:


    “什么叫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关乎他这辈子的人生头等大事, 岂能容得他这般儿戏对待?”


    史云棠见状, 急忙伸手拍了拍贾敷的手背, “如开, 切莫要在殿下面前失了态。”


    她安抚完贾敷, 转头看向萧淮川, 面带微笑, 眼中含着歉意, 轻声解释道:


    “殿下,如开也是太关心阿元这个弟弟,这才情绪一时失控,还望殿下千万不要见怪,”


    萧淮川虽不认可贾敷如此,可面对温声细语的史云棠,心中也很难升起不满的情绪来。


    “无碍。”


    他不计较贾敷失礼的态度,但也并不代表他不计较贾敷对贾敬的所作所为。


    即便贾敬没有如贾敷所愿去相看世家小姐,又怎么能动用家法罚他?


    贾敬对贾敷这位兄长多么敬重,萧淮川比任何人都清楚,贾敷这样罚他,不仅仅是伤了贾敬的身,更是伤了贾敬的心。


    一想到这里,萧淮川的心便更加不快,甚至都动了将贾敬带走养病的心思。


    这想法太过越矩,一闪而过。


    萧淮川凝视着贾敷依旧生气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孤接下来的话,或许敷大哥会生气,可孤还是要说。


    “这次确实是敷大哥做的不妥,阿元很看重你这位兄长,敷大哥如此做,会伤了他的心。”


    他为阿元感到委屈和难过,他心疼。


    贾敷本也只是演出来的气愤,又不是真的气贾敬。至于伤了贾敬这件事,贾敷早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萧淮川的话,让贾敷的心瞬间揪在了一起,差点没绷住,直接在萧淮川面前露了马脚。


    贾敷努力调整自己有些抽搐的脸,沉默不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开口,“是我的错。”


    “可也没有那小子那样做事的!”贾敷又连忙找补一句,“这让我又何颜面去面对那些老亲?简直丢人!”


    贾敷语气缓和了几分,“为了他的婚事,我们夫妇二人也是操碎了心。那些相看的贵女小姐们,哪个不好?都是大家闺秀,家世清白,才华出众,门当户对,与他相配的很,可是他就是不愿意。”


    “让我们怎么跟人交代?”


    萧淮川听着,眉头忍不住跳动,心中也有了些许猜测,想来贾敷为贾敬介绍的那些世家小姐,多数是与贾家联络有亲的老亲勋贵们。


    他也知晓这里面的事情,说好听是亲上加亲,一荣俱荣,说得难听些,里面都是各家族间的利益交换,这么多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敷大哥,你口中的好的安排,合适的小姐,就是如理国公府那般的吗?”萧淮川压了压眉眼,手指于桌面上轻敲着,语气透着冷眼,


    “据孤所知,那位柳小姐已经有了爱慕之人,敷大哥命阿元与其相看,是不是不妥?”


    至于那位柳小姐喜欢的是戏班子的一名武生,萧淮川并没有提,这件事到底关乎人家姑娘的闺誉。而柳小姐与武生的身份差距,萧淮川更不想多管。


    萧淮川这话一出,史云棠和贾敷都诧异地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萧淮川连这件事都知道。


    诧异过后便是惊喜,萧淮川能知道这件事,不就是他在意贾敬吗?所以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所关注。


    史云棠努力压制着想要上扬的嘴角,轻咳一声,故作惊讶道:“殿下连这件事都知道?阿元和你说的?”


    以防万一,史云棠还试探了一句,但以她对贾敬的了解,贾敬应当不会与其他人提及此事。


    萧淮川并没有回答,而是认真道:“若是真的想要为阿元相看,也请二位好好斟酌对象。”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了句,“多在乎在乎阿元的感受,切莫伤了他的心。”


    贾敷一怔,史云棠看向萧淮川的眼神,探究里透露着几分了然。


    史云棠感慨一声:“殿下还真是关心阿元,竟然能考虑到这么周到的事情。”


    萧淮川颔首:“我拿阿元当弟弟,自然关心他。”


    史云棠对萧淮川的话不置可否,说出的话骗得了人,可眼神不会,她话锋一转道:


    “这次是意外,我们之后后注意的,我们也只是想为阿元找一位贴心人罢了。”


    贴心人?


    萧淮川心中不由得想起先前与贾敬曾聊过的相看问题。


    阿元曾坦诚说与他听,想要找一位心仪之人。


    稍稍思忖片刻后,萧淮川才开口道:“敷大哥,阿元向来自由惯了,喜欢无拘无束,许是他暂未寻到心仪之人,这才表现的有些任性胡来,并非是故意胡闹。”


    贾敷哼了一声:“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谓心仪之人?他想要什么样的心仪之人?什么样的人能入他的眼?”


    面对贾敷的质询,萧淮川却一时愣怔住,思绪忍不住跟着贾敷的话飘远。


    是啊,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成为阿元的心仪之人?


    这个念头一经涌出,便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萧淮川的脑海里闪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或是大家闺秀,或是灵动少女……


    然而,无论如何他努力去想象,他都难以描绘出这些女子与阿元相依相伴的画面。


    他想象不出,觉得哪一个都不般配,心中油然升起莫名的别扭之感,仿佛这样的情景本就不应该存在。


    萧淮川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只当自己是重视阿元,觉得其他人都与他不相配。


    “她们不合适。”萧淮川冷不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话说出口的瞬间,萧淮川便知道自己失言,敛眸不再开口。


    而他低眉一言不发的模样,尽数映入史云棠和贾敷的眼中,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贾敷暗自挑眉,史云棠眯了眯杏眸。


    这瞧着不情愿的模样,比他们还舍不得自家弟弟啊?


    两人交换了眼神之后,又迅速分开。


    史云棠杏眸一转,心中大抵有了数。


    萧淮川对于贾敬的关心,远超乎一般人,甚至比他们这对兄嫂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史云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殿下,阿元如今也只剩下我和如开两位至亲,作为他的兄嫂,我们怎么可能不操心他的婚事?”


    “他眼瞧着过了及冠之年,也如愿的金榜题名,怎么好拖着不成婚呢?”


    她好似说到苦处,用帕子拭了拭眼尾,方才说的一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连萧淮川也无处指摘,他只能紧抿着唇。


    史云棠手持帕子挡在眼前,稍稍抬眼偷偷打量着萧淮川的神情,嘴上戚戚道:


    “况且,我们也是为了阿元着想,到了阿元这般年岁的,还不成婚,恐怕会招来不少人的非议和闲言碎语不是?”


    “他眼看着就要入朝为官,若是因为这种事被人诟病和非议,那可如何是好?万不能如此。”


    萧淮川抬眼,面色狐疑反问:“非议?能有什么非议?”


    史云棠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之色,虽难为情却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这成年男子若是迟迟拖着不肯成婚,十有八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萧淮川眉头微蹙,追问道:“难言之隐?”


    史云棠一甩帕子,遮住了嘴,嘟囔着:“还能是什么难言之隐,多半是那处……”


    话刚说出口,史云棠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闭上嘴,眼神小心地朝萧淮川瞧了一眼。


    萧淮川先是一愣,后来明白过来。


    史云棠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恐怕顾忌的是自己,毕竟他就属于史云棠口中“久久不婚”的成年男子之列。


    不过,他不成婚的原因,朝野上下皆知,是缘由天丰帝不可名状的小心思,至于史云棠说的那个“难言之隐”……


    史云棠结结巴巴解释,说话都不利索了:“殿下,我说的是多半,不是全部,更不是在说您!”


    其实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当然知道萧淮川至今尚未婚配的原因,那完全是天丰帝的意思,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和私事,


    她之所以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借机将他未婚的话题印出来。


    为了阿元,她今日也算是豁得出脸面了。


    史云棠想要试探这位储君对于未来婚事,真实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真的甘愿一切都被天丰帝操纵和摆布吗?


    若是他真的就这样妥协,就算他心里有贾敬,史云棠也不放心。


    听史云棠越描越黑,萧淮川只觉得额角有些胀疼,和史云棠聊到了这个话题,让他尴尬的有些坐立不安。


    萧淮川紧绷着脸,想要岔开这个话题,“阿元他……”


    岂料,他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史云棠突如其来的一句“我们家阿元也不是!”给生生打断了。


    萧淮川没说出口的话,也因为史云棠这句话,被惊的堵在了喉中,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最后只得硬生生吞了回去。


    一旁的贾敷咂摸一声,轻喝道:“说什么呢!”


    史云棠讪讪道:“阿元不日就要去翰林院当差,我这不是怕他遭人非议嘛。”


    她说着,瞧了萧淮川一眼,声音轻了几分,“殿下您最清楚不过了。”


    萧淮川这些年没有成婚,众人也都知道缘由,没人议论萧淮川是否其他有什么问题,但也会议论别的。


    比如,东宫没有女主人,未成婚不稳重,储君的子嗣等等……


    这些议论也都成为了御史向天丰帝奏请的内容,连两位成年皇子都已成婚,一国储君至今没有大婚,简直荒唐,不合礼法!


    不过御史们的这些折子也都被天丰帝无视或者敷衍打发了,甚至天丰帝找了钦天监,说为萧淮川算了一卦,二十又五之前不得成婚,否则影响国祚。


    这样的说法都被天丰帝搬了出来,御史们又哪个敢再提?


    他们就算嘴再硬,也不敢去触及国祚之事,这才少了许多议论。


    萧淮川一想到贾敬被他人这样议论,便忍不住的蹙起眉。


    史云棠趁热打铁,接着说道:“臣妇斗胆问殿下,殿下方才提及阿元想要与心仪之人成婚。”


    她说道此处,顿了顿,萧淮川不做声,默默听着。


    史云棠叹了口气,语气里是透着无奈和妥协,“殿下,我自然也想要阿元舒心,可他出身于我们这样的家族,这便是他的命。”


    “身份尊贵如您,也只能如此,不是吗?”史云棠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萧淮川不也是按照天丰帝的安排,才迟迟没有大婚吗?


    论起来,史云棠的这番话已经算是大不敬了,然而萧淮川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史云棠的话,就如一阵风,吹散了他们眼前不愿走出的迷雾。


    不谈四王八公这样的勋贵人家,需要靠姻亲维系着各族各府的关系,就连他们皇家,还不是一样如此?


    萧淮川自己一直都未定的婚事便是例子,而他两位皇弟的婚事,也是天丰帝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齐王萧淮洵的王妃是大理寺卿严峰的女儿,这位实权岳丈也让萧淮洵挺直了腰板。


    三皇子萧淮泽的三皇子妃,家中虽在朝中不掌实权,可背景来头也不一般,是宗亲老成王唯一的外孙女,备受老成王的宠爱。


    老成王与太祖皇帝一辈,论起来是天丰帝的小皇叔,于皇室宗亲里地位极高,一般礼部的宗亲典礼也都由老成王主持,私下里与礼部的一些重要官员来往密切。


    相较之下,天丰帝为萧淮川预定的那位太子妃,看着出身于天丰帝的外家,实则比不得权臣和宗亲。


    萧淮川自然知道天丰帝的心思,他这样安排,无非是想助长两位皇弟的野心,来牵制自己。


    他早已经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天丰帝对于太子妃的安排,萧淮川也不在意,谁都可以,无所谓。


    萧淮川从未想着靠什么妻族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与其自己折腾,惹来天丰帝更多的忌惮,还不如顺他的意,萧淮川还能省去许多精力去布局其他。


    可他早已经放开、放下的事情,放到贾敬的身上,萧淮川便不得不在意。


    萧淮川已经明白贾敬的处境,但他不想阿元这般被束缚,被控制,像个工具一样被安排,没有自由。


    就刚刚在贾敬的床前,萧淮川还向他保证,他会一直护着他。


    萧淮川的心越发明了,他不仅仅是要护着阿元不受伤害,他更希望阿元可以自由,开心,没有枷锁负担。


    他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心里也开始盘算,后面该如何打算。


    至于这些事情,萧淮川便没有和史云棠和贾敷说的必要了。


    然而,他一言不发的模样,落在史云棠和贾敷眼里,却是令人心惊。


    史云棠不动声色地与贾敷飞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那稍稍透露出一丝惴惴不安。


    他们本想盘算着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萧淮川,看看他对其亲事的态度。谁曾想到,萧淮川竟然垂眸沉默不言、一副连要反驳都不反驳,直接默认的态度,让贾敷和史云棠的心猛地下沉。


    先前,他们隐约察觉到萧淮川对贾敬超乎寻常、异于常人的情愫时,他们心中是忍不住的窃喜与高兴,那时,他们满心欢喜地认为,就算萧淮川尚未明确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至少自家阿元也并非独自一人深陷相思之苦。


    可此时此刻,面对萧淮川的沉默和妥协,史云棠和贾敷宛如瞬间坠入冰窖,心变得哇凉。


    史云棠和贾敷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萧淮川或许真的对贾敬确实存有几分不一样的情意,可那远远不及贾敬那般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这样的结果让贾敷和史云棠皆陷入了沉默,而他们今日这场试探也得到了结果和答案,即便这答案并不如他们所愿。


    一想到,在不久后,他们家阿元眼睁睁望着萧淮川迎娶他人,生儿育女,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而他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孑孓而行,史云棠和贾敷便心如刀绞。


    如此一来,两人看向萧淮川的眼神,都忍不住露着些凉意。


    萧淮川抬眼便对上了这样的目光,不由得一愣。


    怎么这样看着他?


    贾敷也因为自己对贾敬未来的幻想而心痛,早已经懒得招待萧淮川,只想打发他赶紧离开,他刚准备开口,便听见一声低咳从花厅屏风后传来。


    “咳咳、咳咳咳……”


    贾敷先是一惊,怎么会有其他人?但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咳嗽的声音是贾敬!


    “阿元!”


    贾敷忽的站起身,就要朝屏风后冲过去,就见萧淮川已经如阵风一般的到了屏风处,贾敷忍不住咬了咬牙。


    萧淮川皱起眉头,目光紧紧盯着屏风后面那个披着外衣、身形略显单薄的身影。


    正是贾敬。


    只见贾敬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涩起了皮,毫无血色可言。


    萧淮川心头一紧,嘴上便忍不住开始唠叨起来:“瞧瞧你这副模样!哪有人像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醒来也不好好躺着休养,还到处乱跑!”


    萧淮川虽然嘴里不停地数落着,但他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小心,极其自然捞过贾敬的手,


    当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贾敬那只冰凉如铁的手时,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


    萧淮川眉头拧得更深,手上却没有丝毫犹豫,顺势将贾敬的手拉过来握在掌心,用自己的手将贾敬的手牢牢包紧,嘴上念念有词道:


    “都凉成这样子了,跟块生铁似的!你来这儿有段时间了吧?”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就这么傻乎乎地一直站在那里作甚?”


    萧淮川自认为没和贾敷史云棠聊什么贾敬不能听的话题。


    若是熟悉萧淮川的人,知道他居然能如此啰嗦后,肯定是见了鬼的表情。


    可面对贾敬,萧淮川仿佛真的有操不完的心,忍不住的叮嘱。


    贾敬抬起眼眸,目光落在萧淮川紧绷着的脸,以及拉成一条直线的唇角,讨好的笑了笑,桃花眼弯成了新月牙,轻声道:


    “没有,我真的是刚刚才来。”


    萧淮川显然并不相信贾敬所言,却也不跟他辩驳,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贴在了贾敬的脸颊之上。


    倒是没烧了,却是冰凉一片。


    感受到那片肌肤传来的凉意,萧淮川的心也仿佛是被冻着一般,再次揪了起来。


    萧淮川的视线随即移向贾敬额头处的那道伤口,嘴唇不自觉地抿了抿,声音有些沙哑:“这里……还疼吗?”


    贾敬像是没明白他在问什么,稍稍歪了一下脑袋,“嗯?什么?”


    萧淮川叹了口气,“额头的伤,还疼不疼?”


    贾敬但笑不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疼。


    萧淮川忍不住又横了贾敬一眼,让贾敬心虚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看着贾敬这样,萧淮川是又气又心疼,恨不得拎着贾敬的耳朵教训,狠狠地训斥一番。


    好让他长点记性,下一次不要再这么倔了。


    若是贾敬实在不愿去相看那些小姐贵女们,大可以敷衍一下,何必跟着家里对着干?


    萧淮川算是看出来了,贾敷不愧是贾代化的儿子,脾气简直和他爹如出一辙,一样的暴躁。


    可萧淮川知道,贾敬不是那样轻易妥协、任人摆布的人。


    他不想做的事情,越是逼迫他,他越是不愿。


    倒不是贾敬不懂得变通、一根筋,而是他根本不屑如此,他性子傲的很,萧淮川又怎么不明白?


    可话在嘴边转了又转,萧淮川也只是说了句,“好好养着。”


    不倔不傲就不是阿元了。


    贾敬凝视着萧淮川,“淮哥,我刚刚睡着时,隐约瞧见你给我喂药了?”


    萧淮川没想到贾敬那会儿还有些意识。


    “嘴里甜丝丝的,淮哥给我喂了蜜饯?”


    贾敬咂摸了一下嘴里的滋味,探首问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萧淮川,像是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萧淮川伸手帮贾敬挽起耳边的碎发,嗤笑:“某人怕苦吃不下药,我可不得用蜜饯哄着?”


    “还嘴硬说自己大了,不怕苦了。”


    面对萧淮川的感慨,贾敬原本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微粉,他确实已经不怕苦了,可谁又不喜欢甜呢?


    “走,进去。”


    萧淮川手牵着贾敬便绕过屏风,准备牵他去花厅坐着,吃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们二人刚踏出屏风,就与贾敷史云棠迎面撞上,只见贾敷史云棠两人见他们出来,如惊弓之鸟,猛地后退一步,仓促的步子都禁不住踉跄了一下,模样显得有些怪异,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萧淮川犀利的凤眸掠了他们二人一眼,眼中透露出丝狐疑,稍纵即逝,并未在意。


    贾敷神情讪讪,朝贾敬结结巴巴开口道:“阿、阿元,你怎么忽然过来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其实,他方才正拉着史云棠在这里偷听来着,就是想看看萧淮川和贾敬在屏风后面说什么,结果内容腻歪的他们牙疼。


    牙疼之外,便是头疼。


    想到此处,贾敷忍不住暗自瞪了萧淮川一眼,心中暗骂道:你说你不能负责,又何必跟贾敬这样亲近,给他念想呢?


    史云棠也跟着问,语气里带着紧张,“阿元,你来了多久了?”


    这要是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聪明如贾敬,岂不是得伤心死?


    贾敬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我真的就是刚刚才到的这里。”


    他说完跟着萧淮川走向一旁的椅子坐下,萧淮川为贾敬紧了紧外衣的衣领,生怕灌了风,紧接着倒了杯热茶,塞到贾敬手里。


    “捧着。”


    贾敬听话的双手捧着杯子,整个人缩在圈椅内,显得乖得不行。


    史云棠和贾敷眼睁睁看着这二人亲昵自然的相处模样,是既牙疼又头疼。张了张嘴,本想要说什么,望着贾敬笑吟吟的眼睛,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能默默端起茶,喝茶。


    他们不想扫贾敬的兴,心中也祈祷着,贾敬是真的刚来,没有听见他们和萧淮川的对话。


    贾敬捧着茶杯,白色的热气腾腾外冒,模糊了他的眉眼。


    “你们刚刚在这里聊什么呢?”


    贾敬好奇地问着盯着他瞧的三个人。


    萧淮川没觉得方才说的有什么不能给贾敬听得,“刚才……”


    “我们没聊什么!”贾敷也不顾上什么礼数冒犯,直接将萧淮川的话打断,还给他使了眼色。


    萧淮川轻挑了挑眉眼,没再说话。


    看来贾敷并不想让贾敬知道,他们方才聊的内容。


    贾敬满脸狐疑,“真的?”


    贾敷连忙点头,“当然是真的,哥还能骗你不成?”


    贾敬缓缓点头,缓声道:“这样啊……”


    萧淮川见贾敷说着胡话,眼眸闪了闪,忽然来了句:“敷大哥正愧疚呢,说要给阿元你道歉。”


    贾敷一听,瞪大了眼睛,眼中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萧淮川勾了勾唇角,有些懒散的朝椅背上靠了靠,抬了抬下巴,语气略带挑衅,“敷大哥,阿元都来了,正好说吧。”


    “不会是,说不出口吧?”


    他是觉得,阿元对于贾敷罚他这件事,心中定然是有些伤心的。


    贾敷能在这边满口胡言,他又为什么不能?本就是贾敷做的不妥,就该向阿元道歉。


    贾敷自然看出萧淮川对自己的挑衅,下意识咬了咬牙。


    方才虽然在萧淮川面前发火的那套说辞是假的,可他对贾敬的歉意和悔意却是真的,不存在有什么说不出口。


    贾敷也明白,萧淮川说的对,他的言行都伤了他的弟弟,他就该道歉。


    即便贾敬在他面前袒露了他大逆不道的心思,贾敷又哪里还有怒意?


    有的只有对弟弟的疼惜罢了。


    贾敷郑重起身,走到贾敬面前,拱手弯腰道:“阿元,今日是哥不对……”


    “哥,我们不必这样。”


    贾敬伸出手,拦住了礼行到一半的贾敷。


    贾敷抬起头,对上贾敬认真的目光。


    贾敬浅浅一笑,微微摇首,“哥,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些。”


    贾敷嘴唇嚅嗫,想要说什么,却顾忌着萧淮川在场,没有再开口。


    贾敬手微微用力,贾敷也知道贾敬在病重没什么力气,便顺着他的意,起了身。


    贾敬转头看向萧淮川,他也知道萧淮川是为他委屈,心中暖意一片,他没有道谢,只是定定地望着萧淮川,朝他笑着。


    萧淮川叹了口气,他像是想到什么,开口提议:


    “阿元,这些时日就在家中好好养着,翰林院那边,我为你告假。”


    贾敬摇头拒绝,他微微抿了口茶,湿润了几分干涩的喉咙,“不必,距离当值还有五天。”


    “我这本就没什么大碍,五天定能好全了。”


    “刚当差就告假,淮哥这是想我刚入翰林院,便给上官留个懒鬼偷懒的印象?”


    贾敬这么说,萧淮川便知道劝不动了,只好叮嘱道:“你得保证真的痊愈才去当差。”


    “嗯嗯。”


    贾敬坐了一会儿,精神便瞧着不足,眼皮还是止不住的耸拉着,坐在圈椅上就要睡过去了。


    萧淮川:“阿元,回屋内歇着去。”


    像是猜到贾敬想要陪着自己的想法,萧淮川又道:“宫内还有事情没有处理,我也要先回去了。”


    果然,贾敬努力睁开眼睛,轻声道:“我看着淮哥回去,就回屋里。”


    萧淮川站起身,拒绝了贾敬的相送,又叮嘱了他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他为他带来的蜜饯就放在屋内的桌案上,觉得药苦就吃一颗,但是不能贪嘴云云。


    贾敬也不厌其烦的应着。


    待萧淮川走后,史云棠关心道:“阿元,若是困了,你就赶紧回去歇着吧,别……”


    话说到一半,史云棠便顿住,刚才还困得眼皮直耷拉的贾敬,此刻那双桃花眼清凌凌,清明一片,看不出丝毫的困意。


    贾敷扯了扯嘴角,与史云棠互相看了一眼。


    好嘛,原来贾敬刚才是装的。


    不过为什么要装?为了让萧淮川离开?贾敬不应该喜欢和萧淮川的相处吗?


    除非,他是故意将人支走,为什么?


    史云棠杏眸猛然睁大,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喉头发着颤:


    “阿元,我们刚刚和萧淮川的话,你在屏风后,究竟听到了多少?”


    一旁的贾敷此时也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心中不禁一阵慌乱。


    他同样心虚地看向贾敬,眼神闪烁不定。


    “呵。”贾敬轻笑出声,挑眉看向自己兄长,“我如果说,我全部都听见了呢?”


    他这话不是在说虚言恫吓贾敷和史云棠,而是说的实话。


    萧淮川前脚离开他的院子,贾敬便醒了,听闻他被贾敷和史云棠请了去,生怕兄嫂说了什么,他便急匆匆跟着来了。


    待到他来到这里之时,正好瞧见贾敷和史云棠正故作恼怒之态,好似在套萧淮川的话,贾敬便索性站在屏风后面听着,一听便听了个全程。


    贾敷和史云棠想要试探萧淮川的用意,自然也被贾敬看透了。


    “什么?你真的全部都听见了?”贾敷肉眼可见的变得慌张起来,整个人如遭雷击,紧张地不断眨着眼睛。


    “我们也是……”史云棠也急忙想要解释,可太急,又顾忌贾敬的情绪,连往日里巧舌如簧的史云棠,都结巴的一时没说出话来。


    贾敬笑着:“你们不必紧张,或者担忧,我知道,哥哥嫂子都是为了我。”


    为他操碎了心,他又怎么可能怪罪?


    贾敷听了这话,顿时舒出一口气来,史云棠也跟着冷静下来。


    史云棠小心看着贾敬神情,见贾敬眉眼舒展,神态平和,看不出什么不悦的情绪,她试探着开口,“殿下他说的,你也都听见了?”


    贾敬微勾唇角,“嗯,听见了。”


    “哥故作发火,他为我委屈,抱不平。”


    贾敷忍着有些痒的手心,难以置信地望着贾敬,“你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他弟弟喜欢萧淮川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确定不是眼瞎吗?


    没瞧见萧淮川还打算成婚生子吗?


    贾敬瞅见贾敷那赤红了眼,恨不得刀了萧淮川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坏了坏了,脑子彻底坏了。”贾敷念叨。


    史云棠深吸一口气,想着等会儿开口的措辞。


    本想是瞒着贾敬来试探萧淮川一番,却没想到贾敬居然全部听见了,那么还不如将事情都摊开了说,尽可能的保护贾敬。


    贾敬说到底还年轻,何必把一辈子定的那么死呢?


    史云棠斟酌开口:“阿元,你可知道我们为何这样做?”


    贾敬目光与史云棠对视,就在史云棠以为他不准备回答,接着说时,贾敬敛眸点了点头。


    “我知道。”


    “你们是不是也察觉到了,淮哥对我,可能感情也不一般?”


    贾敬语气平静,缓缓道出这么一句话,落在史云棠和贾敷耳中,却如石破天惊。


    “你知道?”史云棠惊呼出声。


    贾敬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低垂了眉眼,看着杯中浅黄色的茶汤,“当然。”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如蚊蝇,也不在乎贾敷和史云棠是否能听见,“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他又不是草木,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若萧淮川真的无情,他又怎么可能贪念这么多年?


    连着两世,都不愿忘却。


    他对萧淮川的情不自禁,不都是因为,萧淮川无意识里透出的情意吗?


    如致命的毒药吸引着他,又不得不靠仅存的理智将自己抽离,逼迫着自己缩回想要再进一步的脚。


    萧淮川或许不会知道,没有意识到,但贾敬他自己是能感受到的。


    贾敬缓缓闭上眼,说出的话仿佛隔着山隔着云,缥缈空灵。


    “我知道,哥哥嫂子是看出了淮哥的端倪,想要试探他的心意。”


    “可以答应阿元,不要去试探,不要去戳破,好吗?”


    史云棠更加不解,她好像看不懂贾敬,“我原本以为,只是阿元你一人的相思,一个人,太苦了。”


    “可是现在,你们都有情,为什么还要这样?”


    “或许殿下现在没有意识到,只要……”


    史云棠说到此处,自己顿住,只要什么?


    她说不下去了。


    贾敬缓缓睁开眼,那双透彻的眼眸此时蒙上一层薄雾,眼尾带着些湿润。


    是啊,只要什么呢?


    就算淮哥意识到了,他和淮哥又能如何?


    萧淮川是储君,将来,他会登上帝位,会是天下共主。


    他又怎么可能会不成婚生子?


    群臣又怎么可能会容忍他喜欢男子。


    史上确实有帝王有断袖分桃之癖,可在史书里,这终究不是光彩的一笔,更会成为后人的闲闻轶事、八卦谈资。


    即便萧淮川愿意,贾敬也不愿意。


    贾敬又怎么可以成为史书上萧淮川的那一抹污点呢?


    还是说,让他与萧淮川暗度陈仓?


    贾敬嘴角扯出一抹笑,他努力想要牵起嘴角,却显得惨谈勉强。


    萧淮川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止步于君臣,贾敬还能自欺欺人将自己困住,他还能看着萧淮川娶妻生子。


    可若是真的捅破这层窗户纸,贾敬自知,他做不到看着萧淮川于他人亲近。


    一旦到了爱人的地步,他会压不住心中的妒意和占有欲,他会发疯。


    或许到那时候,可能事情真的会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因此,他这世重来的目的,除了保全家族和亲人外,便只有萧淮川。他要萧淮川好好活着,做一个万人敬仰的明君。


    除此之外,他已经不做妄想,别无所求。


    明君贤臣,君如青山,他为松柏,这便是贾敬为他和萧淮川想好的最好结局。


    一切的关系,止步于此就好。


    史云棠这下是彻底明白了,贾敬是想要自己苦熬下这一切。


    至于萧淮川,若是现在不知,以后便一直都别有所改变。


    史云棠颤着声,“你何必呢?”


    贾敬终于是牵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笑,似释然似苦涩,“一个人痛苦,总比两个人痛苦强。”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真的万更了!!


    注释:1.茕茕孑立,孑孓而行。出自《陈情表》


    2.君如青山,他为松柏。出自《大秦帝国》


    第53章


    史云棠和贾敷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贾敬居然是这样想的。


    真的可以这样去爱一个人,而不求任何回应吗?


    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 来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反抗着本能。


    史云棠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你也说了, 他目前只是没有察觉到罢了, 但若是有一天, 他也认清了呢?”


    贾敬原本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 顿在了半空中,过了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地将那只已经凉透了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抬起头来, 目光直直地望向对面坐着的史云棠,嘴唇轻动,吐出一句:


    “我不知道。”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想要怎样做, 那都是他的决定和选择……”说到这里的时候,贾敬略微停顿了一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才接着说道:


    “如今我能做的, 也就是竭尽全力地去克制这颗躁动不安的心罢了。”


    贾敬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手指颤颤, 感受着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


    他也就只能勉强压制自己的心, 至于萧淮川, 他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想去管了, 他也管不着。


    这件事,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人的事而已。


    史云棠张了张唇,终究是没忍住,将心中的担忧问了出来:


    “他若是意识到,向你坦白相告,到那时,你当如何?”


    若是真的是这样的情况,已然算得上是她能预料到的较为乐观的情形。


    然而,更糟糕的情况是……


    史云棠不自觉地紧了紧喉咙,缓缓道:“若是他耻于面对这段感情,觉得困扰……甚至于厌恶,你可知道,到了那个地步,你将陷于怎么样的危险之中?”


    贾敬将完全陷入被动的地步。


    一直缩在圈椅中的贾敬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腰背,那双妖冶的桃花眼凝视着厅外的某个方向,一字一顿道:


    “感情的事情,虚无缥缈,他能看清他的心,真的能看清我的心吗?”


    贾敬看向史云棠身旁一直未说话、面沉如墨的贾敷。


    贾敷顺势迎上贾敬的目光,两人看了许久,贾敷才沉声开口:“你真的都想好了?”


    “不后悔?”


    贾敬轻声嗯了声:“嗯,我想清楚了。”


    贾敷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你想好,便好。”


    “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史云棠见贾敷这样说,也不再多言。


    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也不能代替谁感同身受。


    就拿她和贾敷的婚事,即便有两家太爷在世时便定下的婚约,他们最终能走到一起,也是凭借着他们二人的同心协力和坚持,这里面经历了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


    自那天和兄嫂将事情彻底说开后,贾敬便窝在自己的院落里好好养病。


    萧淮川先前带来的王御医也是风雨无阻,每日都来宁国府帮贾敬复诊看脉,太子东宫也时不时有人送来补品,贾敬也都收了下来。


    五天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贾敬入翰林院当差的日子。


    古话说的没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贾敬仿佛身上卸去了几座山的重量,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筋骨,松快松快。


    “二爷,这官服看着真好看,”


    素雪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青色官服上绣的鸟纹,语气兴奋,“二爷穿上,绝对是最俊俏的一位。”


    贾敬瞥了眼三日前送来的正七品青色官服,“你这妮子,我这是去上差,又不是去选美。”


    素雪促狭一笑,就算是去选美,她相信她家二爷也能拔得头筹,怕说这话贾敬恼了,她没说,而是转移话题道:


    “二爷,这补子上绣的是什么仙鸟?”


    贾敬这次眼都未抬:“鸂鶒,一种水鸟。”


    素雪连忙吹嘘:“二爷懂得真多。”


    “哼,好了,动作快些,我可不想第一日当值就迟了。”


    贾敬穿好官服,换上皂靴后,当带乌纱帽时,他朝铜镜里看了一眼,额头上的伤只剩浅浅一道印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将一切穿戴整齐后,贾敬在自己院内用了朝食便出了门。


    外院门口站着两位小厮,见贾敬出门,连忙躬身。


    素雪将手中的小箱笼递给其中一位小厮,故作严肃道:“阿寿,咱们二爷的东西我可交给你了,可要仔细着保管,听到没有?”


    “素雪姐姐,交给小的,您就放心吧!小的定会好好保管二爷的……”小厮说着一顿,连忙笑着改口,“保管大人的物件儿!”


    素雪挑了挑秀眉,满眼惊奇地瞅着小厮,上下打量着,“换了个名儿,连精气神都换了?瞧这嘴甜的。”


    阿寿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跟在贾敬身后的二狗,因请大夫有功,史云棠不仅给了赏银,还问了二狗的意愿后,给改了和“阿福”、“阿禄”一样的名。


    阿寿嘿嘿一笑,“都是素雪姐姐和禄哥调教的好。”


    素雪:“好了,别贫嘴了,快随大人去上差吧,别耽误了时辰。”


    阿寿抱着小箱笼追着贾敬身影去了。


    贾敬出了角门,门外已经有早已经等候的马车,如他先前吩咐的那样,还算朴素低调,不算惹眼。


    待贾敬坐上马车后,阿禄和阿寿两人也跟着坐在了车驾外。


    贾敬伸手敲了敲门框,很快外面便响起阿禄的问候声:


    “大人,可有事?”


    贾敬:“前个儿让你去打探的消息,打听的如何?”


    阿禄想了一瞬,立刻回答道:“您让我去打听各位进士老爷的授官情况,小的都打听到了。”


    很快,阿禄便跟报菜名一般,将了解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贾敬静静听着。


    待阿禄说完,贾敬勾了勾唇,“倒是巧了,没想到子虚兄和谦之兄都入了翰林院。”


    薛琼作为新科状元,进入翰林院,是板上钉钉,按照旧例,状元一般都是任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而让贾敬意外的,是宋子虚。他的成绩并非前三甲,想来是朝考成绩优异,留在了京中,为翰林院庶吉士。


    同为翰林院庶吉士的还有程一序。


    而先前一直对贾敬再三挑衅的李玉衡,则是进了工部当主事。


    贾敬眯了眯眼,神情有些玩味,“他那成绩,还能留在京里?我记得外派的几位,都优于他吧?”


    “他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阿禄声音小了几分:“您果然敏锐。”


    “这事儿小的也打听到了,听闻原先是要将他外派去离京城二百里地的松原县当知县,这位李公子家里使了不少银子,才让工部左侍郎呈禀吏部,说是工部不日就要修皇陵,差人手,这才把他划了过去。”


    贾敬勾了勾唇,心道:果然如此。


    若是他没猜测,吏部那边轻松改动,李玉衡家里应该也没少使力,看他先前那般巴结吏部尚书何清,这里面也并非没有何清的手笔。


    贾敬今日去翰林院上值,却没有直接前往翰林院的官署,马车是在鸿胪寺官署门前停下。


    新官刚入职,都是需要鸿胪寺统一派人领着前往各部门的。


    贾敬不是最先到的,他到时,鸿胪寺门口已经停了好些马车。下了马车后,映入眼帘的也多数都是些熟面孔。


    这些都是贾敬留在京中任职的同年们,以后也都是朝堂上的同僚。


    “培元,你今日也上值?”


    贾敬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正是宋子虚。


    宋子虚惊喜地望着贾敬,几个急步便到了贾敬面前,


    “培元,你身子都好利索了?”


    贾敬双臂微微张开,“子虚兄不放心,自己瞧瞧?”


    宋子虚还真就认真的将贾敬上下瞧了又瞧,丝毫都没放过,见贾敬全首全尾,才送了口气。


    贾敬无奈:“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就好了。”


    宋子虚咧嘴一笑,在他眼里,贾敬漂亮地跟美人灯似的,生怕他吹吹就散了。


    “培元,没想到我也能留在翰林院,以后可就能一起当值了。”宋子虚的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贾敬跟着点头,目光则是落在不远处的薛琼身上,他周围围了不少人,多是向他恭贺的。


    起步便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让多少人艳羡?


    宋子虚顺着贾敬的目光看去,“谦之兄那边人太多了,我便没凑过去了,我们说好,待会儿翰林院在聊。”


    贾敬转眸,挑了挑眉,“子虚兄这些日子和谦之兄背着我,这般熟稔了?”


    宋子虚心虚的眨了眨眼睛,“怎么能叫背着培元你呢,这不是怕打扰你养伤吗?”


    他和薛琼算是相见恨晚,许多出都聊得来。他更是随薛琼去了薛家,见到了他最崇敬的薛阁老。


    贾敬哼了一声,“我好了,你们就别想背着我玩了。”


    宋子虚点头应下,“为赔罪,今日下值,我请培元去万香楼吃上一桌,如何?”


    贾敬刚准备点头,就见不远处一个身影快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那人走近,宋子虚认了出来,是宫中内侍的服饰。


    他下意识的就朝贾敬看去,果然,下一瞬,那内侍就朝贾敬行礼,“二爷安。”


    贾敬眼熟,“你是那个……”


    “奴婢小德子。”小德子乐呵呵答道,提醒着,“先前有幸送您回府,您还给了奴婢的赏。”


    贾敬恍然大悟,“有何事?”


    他猜大概是萧淮川不放心自己第一日当值,有什么要交待。


    小德子连忙道:“殿下说,请您今日下值后,先别急着回去,殿下邀您一起用膳。”


    贾敬没回答,而是下意识看向宋子虚,只见宋子虚撇了撇嘴,故意掐着酸道:


    “哎呀,咱也想跟贾二爷亲近,奈何,贾二爷不给机会啊。”


    宋子虚倒是没有真的生气,贾敬和那位关系不一般,他早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出自《红楼梦》


    2.跟美人灯似的,生怕他吹吹就散了。化用了《红楼梦》里“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第54章


    被宋子虚调侃, 贾敬觉得有些尴尬,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瞬就恢复了原状。


    他想起来了, 先前萧淮川是与自己说过,要和自己一起用膳。


    贾敬目光落在宋子虚身上,挑了挑眉, 像是想到了什么, “子虚兄也可和小弟一道……”


    “可别, 这福气您贾二爷独自享受吧, 我和谦之兄下值去东市逛书市去。”宋子虚连忙摆手。


    贾敬撇了撇嘴,他是诚心相邀,心中想着的也是正事, 想要将宋子虚和薛琼正式引荐给萧淮川。


    不过这件事, 也是他刚刚冲动了,还是需要策划一番,最起码要先试探试探宋子虚和薛琼的态度再说。


    想法就此作罢,贾敬转眸看向小德子, 抬了抬下巴,“嗯, 我知道了。”


    小德子瞬间嘴咧得更大了, “诶, 小的这就回去回话。”


    说完便踱着小碎步走了, 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贾敬问着宋子虚:“最近东市那边有什么热闹的?竟然还开了书市?”


    宋子虚点头:“培元这些日子于家中养伤, 不知道这些。”


    “东市那边新开了一家书肆, 听闻东家是南边来的, 有许多京城没有的货源, 很是新鲜稀罕, 店铺一开门便吸引了许多人,可谓是客如云来。”


    贾敬被挑起了兴趣,“南边来的书商?货源稀奇?连子虚兄在江南也未见过?”


    说起南边,贾敬最先想到的就是江南,宋子虚本就是江南省举子,按理说应当了解。


    宋子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我在扬州没见过这些书,听那家书肆小二的口音,好似是赣省那边的。”


    “赣省?”贾敬听到这个熟悉的地方,眼眸不禁眯了起来,紧接着他又问,“书市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子虚:“嘿,这事儿说来也好玩。”


    “东市那头多的是书舍书肆,大家一窝蜂的去了新书肆,别的书肆老板便急了,联合一些老店,直接将许多藏书都摆了出来,东家摆,西家也跟着摆,东市直接就组了书市,热闹极了。”


    宋子虚给贾敬说着书市的热闹场景,并建议道:“你没事也去逛逛,有不少好东西呢。”


    贾敬笑着点头,心里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下值便拉着萧淮川一起去瞧瞧。


    鸿胪寺派了一位于姓少丞前来接应,他身后还跟着几位主簿。于少丞将几位主簿分配好,命其将分到六部的主事送到各部门官署。而他自己则是专门陪同前往翰林院的几位。


    各主簿率先将人领走后,剩下的便是前往翰林院的诸位。贾敬大概扫了一眼,莫约十几人,面孔大致能和阿禄所说的名单对上,有好几位还都是他认识的熟人。


    程一序远远朝贾敬点了点头,以作示意。


    “诸位请随我来。”


    于少丞的态度很是客气,毕竟他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官职。


    且不说状元薛琼授封翰林院修撰,与他同级,就算是贾敬、宋子虚这些编修、庶吉士,论起来比他低上个半级一级,可这些都是初入仕途便入翰林的进士,前途不可限量,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少丞可以得罪的起的。


    若是能交好,于少丞更是开心不过了。


    翰林院官署与鸿胪寺官署就挨着,步行过去也耗不了多长时间,大家便也不急,信步走着。


    薛琼也终于摆脱了应酬和吹捧,躲到了贾敬和宋子虚的身边。


    贾敬笑道:“咱们薛大才子还当真是有魅力。”


    薛琼苦笑,“你可别笑话我了,我最不爱这些。”


    可无论是他状元的名头,还是这次独一份的从六品官职,亦或是他那位当阁老的爷爷,都让他免不了这些。


    路上,薛琼又关心贾敬的身体,几人聊着,氛围好的让其他人也没脸厚着蹭上来,还算畅快。


    没一会儿,他们便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官署外候着一位着浅绯色袍从五品官服的青年官员,于少丞一见那人,满脸堆笑,快步迎了上去,


    “方大人,您怎么在门口候着了。”


    那位方大人不苟言笑,面对于少丞的热情,只是微微颔首道:“奉上官指令,在此接人。”


    于少丞也好似了解他的为人并不气恼,将手中的一折文书递了过去,接着笑道:“人我可给你送到了,我回去交差了?”


    方大人接过文书,顿了顿,说了句,“有劳。”


    于少丞转头看向薛琼贾敬等人,开口介绍道:“我便送诸位于此,这位是翰林院的侍讲方大人,诸位后面便跟着方大人吧。”


    薛琼贾敬等人躬身,谢过于少丞,于少丞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方大人先是打开文书,看着上面的姓名官职等信息,随后抬眸,目光扫过面前众人,通过官服的颜色和胸前补子图案,也将人认得七七八八。


    “随我来。”


    方大人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朝翰林院里面走去。


    “这方大人看着就不好说话啊。”


    “是啊,他刚刚看过来,那个眼神,我差点没敢动。”


    站在贾敬身后的几人小声议论,诉说着对方大人的感官。


    宋子虚也不禁感慨道:“这位方大人,还真是不苟言笑。”


    薛琼点头,好似很了解这位方大人一般,为其说着话,“方大人话是少了些,但为人正直,刚正不阿。”


    贾敬望向薛琼,“谦之兄认得这位方大人?”


    薛琼摇了摇头,“认识谈不上,但也知道方大人的为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和贾敬宋子虚简单说了一下这位方大人。


    方大人名海峰,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没多久。六年前的进士,同年进了翰林院,翰林学士徐大人更是他的恩师,本该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可这位方大人本性刚正,某次意外,让他知晓了其老师徐大人,在翰林院庶吉士满三年后的散馆考试中,收受贿赂,给某些庶吉士开后门。


    他一张状纸将他的老师徐大人收受贿赂的事情,状告到了都察院。线索证据齐全,都察院很快就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最终以徐大人褫夺官身、罚银万两,才结束了此事。


    方海峰虽大义灭亲、检举有功,可到底检举了自己的老师,佩服的人有之,说他是愣头青有之,唾骂他为白眼狼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他也至此蹉跎在翰林院,至今也只是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无人想提拔他。


    贾敬和宋子虚听完方海峰的事迹,都沉默未语,宋子虚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贾敬心中先是有些唏嘘,随后便是对这位不落俗流的方大人产生了几分好奇和好感。


    方大人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群人,人虽多,脚步却轻。


    翰林院平日的工作,除了学士需要向贵人们去读书讲史讲学外,更多的便是起草文书、编修史书等工作,尤其是编修和修撰两个官职,重点便是做这些。


    而做这些工作,需要阅读大量书籍和史料,所以整个翰林院官署都显得很安静,偶尔看见几位捧着书疾步匆匆的官员。


    方大人领着人进了一间空旷大屋子,一进去,便是印刷的墨香扑鼻而来,里面掺杂着潮湿灰尘味。


    一抬眼,入目的便是琳琅满目的书籍,每个书柜都要碰到了屋顶。而屋子的四个角落,则是挤了好多张桌子,零星坐了二三位人,各坐一个角落,其余都是空桌。


    那几人见方大人带了一群人进来,也只是在他身后的一群人身上扫过,便低下了头,不再理会。


    方大人收回目光,看向薛琼等人,声音很轻很冷:“这便是你们之后当值的地方,房间四角皆有位置,你们四五人一组,选座坐下吧。”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你们照做。”


    众人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他们?是谁?


    待众人目光朝四个角落看去,才意识到,方大人说的想来便是角落的那三位。


    大家更傻眼了,这瞧着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还要自己选?


    不过,这些到底是今年进士中最优异的一批,也没那么容易被吓到。他们本就有关系要好的,很快便聚在了一起,商量着去哪一个角落。


    贾敬这边自然是薛琼和宋子虚,三个人,不够方大人规定的人数。


    贾敬抬头,便看见有人探头探脑朝他们这里看着,却又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前,最终是,无人加入。


    “我们这么吓人?”贾敬有些诧异,看向薛琼,“谦之兄人缘不是很好吗?”


    薛琼扯了扯嘴角,脸上也有些懵,他怎么知道?


    贾敬看向最北边背光的角落,那边只有空桌,没有人坐,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也有人同样注意到了这件事,大着胆子问方大人:“方大人,若是去了北边的角落,该请教谁?”


    方大人刚准备答,就被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


    “哟,这不是我们方侍讲吗?没有贵人找您讲课读史,都干起接人的活了?”


    所有人都闻声望去,只见屋外走进来一年轻男人,穿着和方大人同色官服,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嘲讽。


    男人眼神倨傲,眼中像是看不见其他人,对贾敬这些新来的人,也是随意打量一眼,毫不在乎。


    方大人面对这男人的挑衅,目光直视,面不改色道:“赵侍讲前些日子没讲明白的《尚书》如今能讲明白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跟戳到这位赵侍讲的痛处一般,脸色瞬间涨红,眼神愤恨地瞪着方大人,


    “方海峰,你就是嫉妒我还能讲课,你就在这边带新人吧!”


    那赵侍讲说完一甩袖子便走了,瞧着背影显得有些急促狼狈。


    贾敬挑眉,没想到这位方大人,轻易不开口,这开口,嘴跟淬了毒一眼。


    不愧是敢检举自己老师的狠人。


    方大人眼神看向先前问话的人,抬手指了指北边的角落,“那边,问我。”


    话音刚落,原本分好的小圈子瞬间散开,霸占了东西南三个角落。


    “啊?他们商量好的?”宋子虚眨巴着眼睛,张大了嘴巴。


    贾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三人走到北边的角落,看了看空桌,上面肉眼可见的一层灰,贾敬轻啧一声,抬头看向其他角落,大家都干站着,看来情况都一样。


    “自己的座位,自己打扫干净。”方大人又发话了,丢下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留下一群人抓瞎。


    有的人抖抖霍霍去问角落里坐着的人,谁知人家理都不理,就跟没听见一样。


    贾敬撸起袖子,四处看着,在桌腿旁看见了木头和布,叹了口气,他在家哪里干过这个?


    显然,薛琼和宋子虚对这些事情也不熟。三人拿着东西,六目相对发呆时,一道人影投来,就见程一序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你们这边是不是缺人?加我一个。”


    贾敬几人一时没有说话,刚刚程一序不是和别人一起吗?


    程一序指了指贾敬手中的木桶和抹布,“这个,我会。”


    贾敬当机立断:“好!”


    第55章


    程一序面色如常, 沉稳地伸出手,准备从贾敬手中接过那个略显陈旧的木盆。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木盆边缘之时, 贾敬却忽地一个侧身,躲开了程一序伸来的手。


    贾敬扬了扬手中的木盆,“一起吧?”


    他虽然没做过这些, 可也没有打算在一旁干看着, 只让程一序干活的道理。


    站在一旁的宋子虚面色微红, 略显拘谨, 神情羞赧。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手中的木盆。


    薛琼要比宋子虚淡然许多,他礼貌地朝程一序点了点头,“有劳程兄多多指教了。”


    三人的态度让程一序不禁有些迟疑, 他稍作停顿, 随后回过神来,同样颔首示意,说了句,“嗯, 你们倒也并非无可救药。”


    听了程一序这话,贾敬下意识嘴角一抽, 心中腹诽:这程一序说话还当真不客气啊。


    程一序倒是没有忽悠贾敬, 他的动作麻利爽快, 时不时还指导一下贾敬等人, 什么把抹布上的水拧干再去擦云云。


    有了程一序的指导, 贾敬几人虽然有些手忙脚乱, 甚至还不小心弄湿了衣袖, 出了一些小状况, 可也算是顺利将空桌椅擦拭干净了。


    忙完后, 他们斜靠在桌边歇着,贾敬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本书,本想着随意翻开,却没想到竟是本少见的古籍,内容更是一绝。


    贾敬目光扫过旁边一摞书,眼眸一亮,刚准备提醒薛琼宋子虚,便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砰!”


    “哐当!”


    “啊!”


    巨响发生之后,就听见有人惊呼:“书!”


    贾敬几人连忙转身看去,只见西边角落木盆散落一地,水四处飞溅,将不少书都打湿了。


    西边角落里站着的几位庶吉士早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从他们进来都没有神情变化的三人,此时面色大变,


    “快救书!”


    他们朝站在一旁不动的几位庶吉士吼着,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几位庶吉士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前去收拾,有的直接急得用官服袖子去擦水渍。


    “还不快过来帮忙?”


    东边角落和南边角落的两人冲其余人吼了一声,也赶忙站起身朝西边走去,面沉如水。


    一下子,全屋子的人都朝西边涌去,贾敬和薛琼程一序对视一眼,也迈步过去了。


    “你们都给我小心些,这些都是珍贵的古籍孤本!”


    “方海峰简直是疯了,让这帮小年轻来咱们这里!简直是捣乱!”


    三人压抑不住怒火的话不断冒出,远没有先前那样沉默高深。


    贾敬拿起一块绒布,一边小心擦拭着古籍封面上的水渍,一边在心中分析着。


    先前他们坐于角落处,还不显,如今到了面前,贾敬便看出这三个人年龄显然都不小了,下巴处早已蓄起了胡须。


    尤其是其中一人,那胡子甚至已微微泛出些花白之色。


    这三人皆身着清一色的深灰色常服长袍,样式是最为常见的样式,布料也是最普通的麻布,看不出他们的品阶高低,却对从五品的方大人直呼其名。


    他们对方大人的态度,显然透露着深深不满,连带着他们这群被方大人安排进来的新人,也不受他们的待见。


    再看着一屋子的古籍孤本,贾敬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


    贾敬忍不住抬起眼眸,再次细细端详起这三人来。只见那位胡子略见斑白的老者,正满脸痛惜地望着一本略有发皱的书。他双手捧起那本书,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到窗台之上。


    然后,他取过一方古朴圆润的竹制镇纸,缓缓地在书页上压过,试图让那微皱的纸张变得更加平整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谨慎小心,生怕对书籍有一丝损伤。


    其余两位虽然没有这样,可一举一动仍然掩盖不住他们对这些古籍的珍视。万幸,许多书也只是被溅了水,他们人多,时间也及时,没让古籍受到什么损害。


    贾敬心中大抵对这三人的身份有了定论,下一瞬,那三位的对话便证实了。


    “老夫是典籍,向来只负责书,可不管你们这些人的闲杂事!谁让你们来这儿的!”其中一位满脸怒容地叫嚷起来。


    刚才方大人来送人,他自然知道,如今这样说,是故意为之。


    贾敬心下暗道:果然是翰林院的典籍。


    早就听闻翰林院的典籍多数跟老学究一般,对各类珍品书籍痴迷到了近乎癫狂的程度,如今看来,是有过之而不及。


    “你们从哪来儿,就给老夫回哪儿去!”


    而先前那位晒书的胡子斑白典籍,猛地一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方才将木盆打翻的那位庶吉士,朝着他发难,大声训斥道:


    “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们!休要在此扰老夫清静!毁了老夫的书!”


    说着,他还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用力挥舞着手臂,一副要赶人的做派,仿佛面前都是一群不速之客。


    面对老典籍的训斥和驱赶,原本打翻木盆的那位庶吉士,本就心虚,现在是彻底慌了神,脸色陡然煞白,连腿都有些软了。


    贾敬心道,这位庶吉士要不是他旁边的人搀扶,可能真的要瘫下去了。


    而有些人,本就不满典籍一开始沉默的态度,如今更是被人训斥,心中藏着的火气,终于发了出来。


    “我们是方大人领来的人,你们方才难道是没听见吗?”


    “是你们装聋作哑,不理睬我们,这才出了乱子!这都怪你们!”


    这话一出,贾敬心中便道:坏了!


    这三位明摆着对方大人有着不满。


    果然,不提方海峰还好,一提方海峰,这老典籍就跟炸药桶似的,直接炸了,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


    “你还敢提方海峰?他方海峰算个屁!”


    “既然是他领你来的,你去找他!”


    那人见老典籍这般强硬,心中有了怯意,可想到老者的身份,他还是梗着脖子道:“你不过是个区区八品的典籍!你也……”


    “唔唔唔……”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捂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作声。


    捂人嘴巴的不是别人,正是程一序。


    贾敬诧异挑眉,正对上程一序的目光,程一序转头跟他捂嘴的那位庶吉士道:


    “慎言。”


    那位庶吉士还在“呜呜”作声,他眼中明显带着不忿,仿佛在问:你凭什么捂嘴不让我说!


    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老典籍此时已经满脸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一副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这位老典籍要是真的在这里被气晕了,他们这群人都脱不了干系。


    虽然典籍才是八品,他们在场都比这八品要高,更别说那位方大人,可这话不能在这儿说。


    方海峰将他们这群人丢在这里时,可是说了,让他们听这三位典籍的话,三位典籍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要照做。


    显然,这三位典籍的身份不一般,最起码,在这翰林院里,很不一般。


    这位庶吉士愣头青的表现,让程一序忍不住轻啧一声,那脸上宛如看傻子的表情,要不是场合不对,贾敬都要笑出了声。


    旁边的一个人,好似看出了老典籍的不对劲,用了扯了扯那位庶吉士的袖子。到底是考中进士的人,顶多冲动了些,也不是什么蠢人,没一会儿便明白了过来。


    他显然也想到了后果,惊得下意识打了个颤,程一序垂眸,沉声问:“冷静了?”


    那庶吉士连忙点头,程一序这才松开了手,还一脸嫌弃地望了望自己的手心,贾敬猜,他肯定是在嫌弃那人的口水。


    下一瞬,程一序便拿起了一旁的布巾开始擦手。


    老典籍在其余两位典籍的安抚下,缓缓镇定下来,可神情依旧难看。


    “老夫还是那句话,你们从哪儿来!回哪里去!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


    见他态度坚持,许多人脸上都犯了难色,这明显不待见他们,这说实话,他们也不想待着这里,可真的要如老典籍所说,离开吗?


    那这样便违背了方大人的嘱托,唯恐翻了什么错,毕竟他们都才初涉官场。


    程一序上前一步,朝老典籍一拱手,“这位大人消消气,我们也是听从上峰指令在此,还请大人不要为难。”


    他态度尚好,气度从容,浑身的书卷气让老典籍斜睨了他一眼后,冷哼一声,故意问道:


    “你说的上峰是谁?”


    程一序正色道:“自然是咱们翰林院的学士大人。”


    “我们初入翰林院,一切安排自然是来自于学士大人。”


    他故意没提方海峰,而是抬出了学士大人。


    这三位典籍方才的发难,明显是针对于方海峰。或许他们确实不愿意带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但这类不满情绪并不占主要。


    老典籍一哽,没想到他会抬出学士大人。


    贾敬与程一序对视一眼,也向前一步,朗声道:“我们奉学士大人之命,跟着大人们学习,今日是我们唐突,毛手毛脚打搅了大人,添了乱子。”


    “大人若是对我们不满,我们可退至门外等候。”


    这句话,直接将老典籍架在了虎背上。


    第56章


    若是方海峰带来的人, 老典籍自然敢将人都轰出去,不带丝毫犹豫。


    反正方海峰在翰林院声名狼藉,他手上的事情办砸了, 多的是看他笑话的。


    可程一序将学士大人抬了出来,他能将学士大人安排的人赶出去不成?


    再看和程一序一唱一和的贾敬,以退为进, 嘴上说着唐突, 自请出去, 老典籍真的敢应吗?


    一旦他点头, 贾敬绝对会带着这群人出去,就这样站在门外。到时候,其他人便会指责这三位典籍们, 说他们倚老卖老, 不顾学士大人的吩咐,打压怠慢翰林院的新人。


    或许老典籍他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扫地,但他们不得不顾忌翰林院的声誉,若是闹出这样荒诞不经的笑话, 相信多的是同僚想要亲眼目睹这样的闹剧,恨不得翘首以盼。


    老典籍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进退维谷, 难看的脸色非但没有改善, 反而愈发凝重。


    贾敬见老典籍一副又要晕过去的模样, 不急不慢道:“我们初来乍到, 难免会有诸多行事不当、礼数不周之处。若蒙大人您肯不吝赐教, 愿指点一二,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是他给老典籍的一个台阶。


    老典籍自然不会察觉不到贾敬此举的用意和深意, 他微微抬起那双因年老而下垂耸拉的眼皮, 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之色,冷冷地瞥了一眼贾敬。


    好一招以退为进,让他骑虎难下。现如今又给他一个台阶,软硬兼施。


    这位年轻的后生,看着稚嫩,可那笑眯起来的眼睛,像极了狡猾的狐狸。


    贾敬静静地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望着老典籍,只待老典籍的回应,而贾敬身旁的其余人也都紧盯着老典籍。


    其余两位典籍显然也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他们有些意动,动手拉了拉老典籍,老典籍皱了皱眉,挣开了两人的手,朝贾敬冷笑出声,


    “既然你诚心请教,老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老典籍说着,手朝角落里一抬,“这几摞书从去岁冬日便一直搁在这里,受了潮,今日天气好,你们就将这些书搬出去晒晒吧。”


    “今日外面有风,你们就在一旁看着吧!”老典籍还特地强调了这么一句,他盯着贾敬,“能做吗?”


    贾敬自然明白老典籍的用意,他就是想将他们这群人赶出这间屋子,所以找了个晒书的理由,打发他们出去,又找了个照看书的幌子,让他们一直在外面待着。


    贾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旁边的一众人,“诸君可愿一同?”


    “愿意,愿意。”


    “我现在就去搬书!”


    一群人点头如捣蒜,他们巴不得出去,可不想跟这三位脾气古怪的典籍纠缠。


    他们先前犹豫不决,只是因为,不能无缘无故被赶出去。眼下,贾敬和程一序与老典籍一番斡旋后,他们有了晒书这个正当理由出去,怎么可能不应?


    没等贾敬反应过来,就有几人已经去搬书了,在外面晒晒太阳看看书,比对着这三个老头强。


    老典籍原本达到目的,脸色稍霁,可见这群人非但不觉得羞恼,反而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心中顿觉郁结。


    贾敬观老典籍原本微松的神情又变得紧绷起来,脸上的笑意更深,和程一序相视一笑后,同时朝老典籍微微躬身,“谢大人指点。”


    那几摞书本就不多,没一会儿就被这些年轻人搬完了。


    搬完后也不再有人进这屋子,老典籍站在原地,只觉得有些憋闷。


    站在他旁边稍微年轻的一位典籍拍了拍老典籍的肩膀,声音竟然还带着些笑意,“老胡,何必跟这群小辈置气?”


    胡典籍动了动嘴,斑白的胡子飘了飘,冷哼一声,“老夫不过八品典籍,敢和这些未来出阁入相的计较?”


    这话一出,显然还气着呢,那名典籍自然知道胡典籍的脾性,也只是无奈笑笑,朝他先前坐着的桌子走去,路过正门时,他还朝外面瞥了一眼。


    胡典籍也想看一下外面的情绪,他怕那些兔崽子祸害了他的书,即便那几摞书是这屋子里最没什么价值,过段时间要被放置库房的书。


    可他到底抹不下面子,最终一甩袖子,也回了自己的坐处。


    贾敬一群人将书摊好,望着空旷的院子,有人挠了挠头,“这坐哪儿啊?”


    有位身形微胖的庶吉士嘿嘿一笑,一撩袍子,席地而坐。“坐这儿呗,还能晒晒我的衣袖。”


    他说着还晃了晃先前因除扫而湿掉的衣袖。


    有人眼含担忧地朝屋子里看了看,“我们就待在这里,没问题吗?”


    身形微胖的庶吉士一摆手,“我们是奉命在此晒书,有什么问题?”


    他的豁然心态瞬间感染了一众人,大家也不再顾忌什么面子,都席地坐下,随手捞过一本书,便看了起来。


    今日乃是他们第一天当值,多数是带着期待与憧憬的心。却没想到碰到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身心俱疲。


    而此刻,终于能够稍稍放松下来,他们如释重负,舒展着身躯,尽情享受着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暖意,惬意地翻看着书,时不时交流几句。


    若不是场地不对,还以为是什么文人墨客的座谈。


    贾敬、薛琼、宋子虚和程一序四人则是围坐成一圈。


    只见程一序漫不经心地捻起书页的一角,将手中的书籍翻开,匆匆扫了一眼之后,便不再关注,他缓缓抬起眼眸,视线直直地投向对面坐着的贾敬:


    “培元兄真是口若悬河啊,佩服佩服。”


    听到这话,贾敬不紧不慢地把目光从眼前的书页上移开,似笑非笑道:“哪里哪里,程兄亦是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咱俩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虽然表面上看两人都是在互相夸赞对方,但只要仔细一听就能发现,他们说话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平和,仿佛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火药味,针锋相对,暗潮涌动。


    坐在一旁的薛琼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书籍,可嘴角却不自觉的勾起。像是知道了什么。


    另一边,宋子虚则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先是用手中的书本半遮着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贾敬和程一序二人。见两人跟对峙一般,他下意识和稀泥,打着圆场道:


    “今日程兄和培元搭配的可谓是天衣无缝,两人真是惺惺相惜啊!”


    程一序微微一挑眉,和故意强自己风头的人惺惺相惜?


    他与贾敬对视,望着对方那双狡黠上扬的桃花眼,便知道贾敬是故意的。程一序扯了扯嘴角,倒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去,看起了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书。


    贾敬见状,下巴轻抬,唇角微微上扬。


    其实,程一序出手捂住那位庶吉士嘴时,贾敬便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程一序是想借此机会为自己造一番势。


    贾敬原本不想横插一脚,可对上程一序的目光后,贾敬忽然改变了想法,这才有了方才看似他们二人一唱一和的事情。


    一切都相安无事,方海峰来时便瞧见了这一幕。


    望着院落里晒着的书,以及席地而坐的翰林院新任官员,方海峰仿佛并不觉得诧异,他对他们的行为也未做出什么训斥。


    有人眼尖地看见方海峰到来,连忙站起身,有些紧张,生怕被方海峰训斥失仪,“方大人。”


    其余人也纷纷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向方海峰问好。


    方海峰并没立即开口,而是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已经快下去,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就是下值的点了,他负手站立,颔首道:


    “将书都搬进去吧。”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听方海峰的话,抱起晒好的书,却没急着迈步离开。


    刚才那三位典籍反感的态度,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现在进去,怕不是又得挨骂。


    他们好好地肯定不想被人训斥,可又怕顶回去,那老典籍受不了,直接晕厥。


    方海峰眼神扫过一众人,沉声道:“跟上。”


    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就朝屋内走去,其余人抱着书紧跟其后。


    他们一行人刚进来,三位典籍便骤然站起了身。


    方海峰无视三位典籍的动作,而是指挥着贾敬一群人,“将书放好,你们便下值吧。”


    他这话刚落,大家的脚步明显快了几分,纷纷将书放好,便跟脚底抹油一般,出了屋子。


    贾敬故意慢了几分,余光偷偷朝方海峰的方向看去,见三位典籍已然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方海峰的面前。


    可再想接着看下去时,方海峰的目光忽然射来,贾敬便知,是偷听不成了,这才将手上的书放好,迈步出了屋子。


    程一序走到贾敬身边,“培元兄不猜猜,方大人会和典籍说些什么?”


    贾敬瞥了他一眼,“程兄这么好奇?不若进去听听?”


    说完这句话,贾敬便不理会程一序,径直走了。


    刚出翰林院官署,贾敬便看到了一架熟悉的马车,那是萧淮川微服出宫常做的马车。


    贾敬先是和薛琼宋子虚道别,便朝那马车走去。


    马车外站着的,正是今早给贾敬传消息的小德子,见贾敬走来,笑得一脸谄媚,“二爷,您下值了。”


    贾敬下巴朝马车抬了抬,“他在里面?”


    “诶,殿下一直在等二爷您呢。”小德子连忙点头,手上动作麻利的打开车帘,马车旁早已经放好了脚蹬。


    贾敬提着衣袍,便钻进了马车。


    萧淮川在闭目养神,贾敬进来的一瞬间,他便睁开了眼睛。


    贾敬刚想说什么,就见萧淮川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禁迟疑道:


    “怎……怎么了?”


    萧淮川伸出手,轻轻抚摸过贾敬的脸颊,轻声笑道:“怎么跟花猫似的。”


    第57章


    萧淮川的话里满是打趣, 贾敬微微睁大的桃花眼愣怔着望着萧淮川,像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这幅神情,再配上脸颊蹭上的灰土, 活像只在泥堆里打滚的花猫。


    萧淮川忍俊不禁,再次轻笑出声,凤眸满是笑意。


    贾敬微微张唇, 贴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 触感微微粗糙, 干燥, 温暖,令人留恋。


    他敛眉,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 嘴上说着:“哪里?我自己来……”


    贾敬未说完的话下一瞬就顿在了喉中, 他的下巴被萧淮川捏着,想要偏过去的脸被固定住。


    萧淮川向前倾身,“躲什么?你又看不见。”


    他轻抚着贾敬脸庞的大拇指稍稍一用力,指腹便刮去了贾敬脸上沾着的灰尘。


    贾敬脊背不自觉地挺直,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揪着里衣袖子,呼吸渐渐轻了, 他屏住了呼吸。


    仿佛这样, 他就能将萧淮川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和清冷松香隔档在外。


    贾敬眼神定定地望着低眉给自己擦脸的萧淮川。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 萧淮川的手指一点点在自己的脸上移动, 时不时便用力点。


    萧淮川还顺便将贾敬鬓边散落的碎发挽到了耳后。


    贾敬就这么静静望着, 望着和他隔了只有一指距离的萧淮川。


    忽的, 贾敬敏锐的发觉, 萧淮川的目光定格在了某一处, 贾敬心下一紧。


    萧淮川在看什么?


    萧淮川的目光落在了贾敬泛着绯色的耳朵尖上。他的手下意识就摸了上去, 感受着指腹下的微热,直接捏了捏。


    贾敬浑身一颤,猛地偏过头,身子朝后仰去,挣脱了萧淮川的手。


    萧淮川的手顿在了半空,眨了眨眼,难得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甚至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看着贾敬偏过去的头,微垂着看不清神情。


    一晃神,萧淮川便恢复了往日里的镇定平静,面色如常,缓缓收回顿在空中的手,轻咳一声,像是在和贾敬解释道:


    “你耳朵上刚刚也沾了些灰,已经擦干净了。”


    贾敬依旧垂着头,听了萧淮川的话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谢谢淮哥了。”


    萧淮川见贾敬后仰着略显别扭的姿势,像是在躲自己,眉不禁拧着,“你这样扭着多不舒服,来,坐好。”


    说完便朝着贾敬伸出手,想要将贾敬捞到自己身边坐着。


    贾敬却顺势坐到了马车的侧面。


    萧淮川刚想说什么,贾敬便抬起头,抬手撩起来了旁边的窗帘,清了清嗓子道:“淮哥,我坐这里刚好看看外面。”


    他撩起窗帘的手上扬着,衣袖自然落下,衣袖下方一块深色吸引了萧淮川的注意。


    萧淮川有些疑惑地看向贾敬,指了指贾敬的衣袖下摆,“阿元,你今日不是去翰林院当值吗?怎么弄得一身灰?”


    贾敬正了正脸色,也没瞒着萧淮川,将今日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一遍,也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萧淮川越听脸便绷的越紧,“翰林院的这些老学究居然这样倚老卖老?”


    各衙门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情,萧淮川也知道,就连他刚接触朝政时,也有许多人看他面嫩,忽悠他的。


    可这常有的事情,萧淮川却不喜欢,甚至很是反感。


    贾敬随意地摆手,好似毫不在意道:“各衙门里皆有这样的事,况且我们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罢了,再说,我们也没有吃亏。”


    老人欺负新人,确实常有,可新人也不是站在原地被人欺负的,不是吗?


    萧淮川没有答话,可他微微下撇的唇角,让贾敬知道,他并不认可。


    贾敬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穿着今日当值的官服,而官服多处也都蹭了灰,早没早上的光鲜亮丽。


    这穿新衣服第一天,就弄得满身灰回来的日子,贾敬也是许久没有体验了,眼里竟然还闪过一丝怀念。


    萧淮川注意到贾敬的神情变化,关心问道:“在想什么?”


    贾敬饶有兴致地问萧淮川,“淮哥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宫里读书的日子吗?”


    按理说,大乾每位皇子读书学习时,都应该配一位伴读,而萧淮川却是个例外,他没有伴读。


    至于原因,贾敬也不清楚,好像只知道原本天丰帝给萧淮川安排了一个,但不知怎的,就没了后文。


    而没到五岁的贾敬便是这时候被天丰帝招进宫,充作萧淮川的伴读,陪太子读书。


    他虽没伴读之名,却有伴读之实。


    萧淮川见贾敬这样问,还当真思考了一番,又见贾敬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心中了然,不禁笑道:


    “是了,你那天也是这个花猫模样。”


    “如此看来,你很得意嘛。”


    贾敬那日第一天进宫陪太子殿下读书,府里给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袍,可那日,贾敬便跟人打了架,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得浑身是灰。


    “哈哈哈哈,原来淮哥你还记得!”贾敬自己都笑出了声。


    这段儿时的记忆,对于活了两世的贾敬来说,算的上的久远了,他也只记得了个大概。


    能记得原因,除了是第一次见到萧淮川外,更多的便是因为弄脏了新衣,还跟人打了架,回家被他父亲贾代化吊起来狠狠地抽了一顿。


    贾敬想起这段不算愉快的记忆,撇了撇嘴,歪了歪头,轻抽了一口气,


    “我是因为什么跟人打架的?跟谁打的啊?”


    他是着实想不起来了,是和哪位皇子的伴读吗?


    萧淮川见贾敬不是故意说着玩笑话,缓缓开口道:“你和老二打得架,还记得吗?”


    他口中的老二,自然是二皇子萧淮洵。


    “啊?”贾敬张了张嘴,手下意识指向自己,“我和他打架?为什么啊?”


    萧淮川的凤眸微微凝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在追忆什么,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就待贾敬以为他要说什么时,萧淮川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贾敬见萧淮川这模样,半信半疑道:“真的不记得了?”


    萧淮川认真点头,“当然,你这位正主都不记得了,我又怎么可能记得?”


    贾敬依旧不信,不会是什么丢人的糗事吧?


    不过他到底是活了两辈子,还是在萧淮川面前,早也不在乎这些了。


    既然萧淮川不想说,那边算了,本就是闲聊天。


    萧淮川眼眸中的笑意更盛,看向贾敬的眼神也隐约透露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炽热。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贾敬与萧淮洵打架的原因就是他,那是贾敬第一次护着他。


    贾敬见萧淮川看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这幅灰头土脸的样子真的诙谐,嘟囔道:


    “等会儿前面去下宁荣街吧,我回府换个常服。”


    总不能穿这样出去吃饭吧?


    萧淮川闻言,微微摇头,手臂一伸,从马车旁边的矮柜里抽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常服,递到贾敬面前:


    “马车里有我备着的衣服,你换这个就行,省得你回去折腾。”


    贾敬有些迟疑,他的身量虽比萧淮川小些,但衣服却是可以穿的,差不了多少。


    只是……


    贾敬纠结地攥着衣角。


    萧淮川瞧出贾敬的不自在,不禁挑眉:“阿元,你不会是嫌弃我吧?”


    贾敬扯了扯嘴角,“怎么会。”


    他只是不想和萧淮川太过亲密,毕竟,他心中有鬼。


    贾敬也没拒绝的理由了,他伸出手拿过那套衣服,看到外袍里面夹着的白色中衣,伸手拿了出来,“这个就不用换了吧?”


    萧淮川却道:“我刚刚瞧见,你里衣的衣袖应该也是湿了,现在干了硬邦邦的,你穿着舒服?”


    贾敬抿了抿唇,那衣服黏在身上,确实不舒服,他捏着衣服的手微微紧了紧,紧紧盯着萧淮川,


    “我就在这儿换?”


    萧淮川笑出了声,“阿元长大了,怎么比小时候还害羞了?”


    他们一起长大,早就坦诚相见过,贾敬的哪处,萧淮川没见过?


    贾敬深呼吸一口气,还是侧过了身子,背对着萧淮川。


    手指颤抖着,解开了最外面的官袍。


    如今春日,外袍褪去,里面也仅剩一层白色单衣。


    萧淮川本也不当回事,不过是换衣服罢了。


    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贾敬那截裸露的脖颈上时,呼吸微微一滞。


    日光透过车窗缝隙,洒在贾敬莹润白皙的脖颈上,好似为上面镀了层薄光。


    萧淮川眸色深了深,原本平和的心跳莫名急促,喉结微微滚动。


    他的视线好似被蛛丝黏住一般,挪不开分毫,直到他耳边传来窸窣的布料翻动声音,见贾敬中衣半退,露出了一片肩头后,萧淮川骤然回神,猛地偏过了头,显得很是狼狈和慌乱。


    萧淮川手攥成了拳头,努力稳定慌乱的心神。


    依旧心烦意乱,他眉眼闪过一丝燥意,他狠狠地阖上了眼睛,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闭上眼睛,萧淮川的脑海里瞬间只剩下那一抹夺目的白。


    待贾敬换好衣服后,回头朝萧淮川看去时,只见萧淮川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头朝马车侧壁歪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第58章


    “好了?”萧淮川瞬间睁开了双眼, 原本清冽的声音透露着几分嘶哑。


    贾敬闻声看去,目光瞬间被萧淮川那双略微泛着红血丝的眼眸吸引,连忙关切问道:


    “你昨晚没歇息好?眼睛怎么这样红。”


    萧淮川顿了顿, 沉默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贾敬见状,朝萧淮川坐着的方向倾身而去, 细细端详着萧淮川的面容。


    萧淮川半阖着眼, 显得有些疲惫, 见贾敬朝自己这边靠近, 他身体僵了僵,不自觉地朝车壁又侧了侧,喉结滚动,


    “我没事。”


    贾敬看了他一会儿, 颔首,伸手敲了敲车门框,对外吩咐道:“不去吃饭了,回宫。”


    说完他才转眸看向萧淮川:“不差这顿饭, 你快回去歇着吧。”


    萧淮川下意识拒绝,“不用, 我真的没事。”


    马车缓缓停下, 像是犹豫, 不知道到底该听哪位主子的话, 索性停下。


    贾敬蹙起眉, 紧紧盯着萧淮川, 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没事?”


    他总觉得萧淮川有些奇怪。


    被贾敬这样盯着, 萧淮川心虚的想要错开眼, 可到底稳住了。


    他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扣着掌心中的砂金珠子,感受着珠子上传来的温热。


    “嗯,真的没事,况且我是真的饿了,去吧。总不能让我出来一趟,还饿着肚子回去?”


    萧淮川说的可怜,贾敬还能说什么?


    大乾官方多是一日两餐,早晨一餐朝食,下午一餐晚膳。贾敬这种公府人家一般是三餐,可入朝当差,那便是按照两餐来,他上一顿还是早上吃的那顿朝食,如今也早就饿了。


    而萧淮川同样是两餐习惯。


    贾敬这才轻轻用手指敲了敲马车框,“走吧,按原计划走。”


    他说完想起来什么,又问萧淮川:“今日你定了去何处?”


    听了贾敬的问话,一直安静坐着的萧淮川慢慢地转动身体,恢复到以往的从容淡定。


    他思忖着,抬眸看着贾敬缓声道:


    “阿元今天可是头一天当值,如此值得庆贺之事,自然得选个好去处才行。我已经预订好了天珍阁。”


    说起这天珍阁,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如果说先前贾敬与宋子虚口中提到的万香楼是整个京城最为红火、生意最为兴隆的酒楼,那么天珍阁无疑便是京城里最难预订到位置的酒楼了。


    观“天珍阁”此名,顾名思义,这里所供应的每一道菜肴皆是堪称天上珍品。


    其食材之珍稀、烹饪手法之高超以及味道色相之绝美,都令无数食客为之倾心向往。


    而他难订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天珍阁的幕后东家比较任性。


    这位幕后东家一不贪慕权贵,二不觊觎钱财,无论是钱权富,还是平民百姓,他都可谓是一视同仁,只求一个合他心意。


    萧淮川说起天珍阁,贾敬倒是真的有些惊诧,没想到萧淮川居然定了这么一个地方。


    他饶有兴致地问萧淮川,“都说天珍阁每半月会出题放在门前,想要预订位置,得先答题,答到那位幕后东家满意,便能订到位置。”


    贾敬说着,有些惊疑地看向萧淮川,“淮哥去答题了?”


    其实萧淮川若是想要天珍阁的位置,也用不着他亲自答题,东宫属官能人辈出,他手下不知名谋士也不少,多是文采斐然,总能有满足那位幕后东家的回答吧?


    萧淮川点了点头。


    题是他自己答的,且不说这是为了给贾敬庆贺,就说萧淮川本人,也不觉得这等私事,要手下的人代劳。


    贾敬眉眼间含着笑,好奇地问道:“淮哥能和我说说,题是何题,淮哥又是怎么答的吗?我实在是好奇。”


    “都说天珍阁幕后东家如此傲然,出的题不是诗词歌赋,就是时论策论,定是哪位隐世大儒。”贾敬略带试探的问了句。


    这位东家如此神秘,身份定然不一般,也不知道萧淮川是否知道。


    萧淮川颔首,对于贾敬这番天珍阁幕后东家身份的猜测并未回答,而是将他遇见的那道题娓娓道来。


    贾敬认真听着,时不时还跟萧淮川探讨几句,就这么说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下。


    “公子,二爷,咱们到地方了。”外面小德子轻声提醒道。


    贾敬率先下了马车,紧跟着萧淮川也下了车。


    “这就是天珍阁?”贾敬有些好奇地望着面前临湖而建的天珍阁。


    天珍阁名气很大,京城人皆知,但巧的是,贾敬还真的从未来过。


    “牌匾上的这三个字一瞧便是大家之作。”贾敬望着天珍阁的匾额,不禁感慨一声,接着随口问道,“淮哥之前来过吗?”


    萧淮川抬眸看向匾额,眼眸暗了暗,下一瞬便敛眉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


    贾敬一直欣赏那幅字,没有注意到萧淮川的异样。


    萧淮川迈步进去,贾敬紧紧跟其后,到了门口时,有位模样俊俏的小厮笑着弯腰:


    “请您出示玉牌。”


    萧淮川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玉牌,递给小厮,小厮认真辨认后,收起玉牌,邀请着萧淮川和贾敬进去。


    “贵客,您这边请。”


    贾敬目光落在小厮手上的玉牌上,萧淮川向贾敬解释,“拿到这个玉牌,就算是订到了,来时,将玉牌归还他们。”


    贾敬:“不怕假冒伪造吗?”


    萧淮川摇了摇头,“不会,这玉牌是他们特制的,方才那位小厮就在甄别这个。”


    贾敬这么一听,有些遗憾刚刚没仔细瞧瞧那枚玉牌,还没看见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萧淮川好似看出了他的遗憾,笑道:“下次还有机会。”


    贾敬点点头,方才和萧淮川在马车内探讨了一番,天珍阁的题目被吹得神乎其神,可如今看来,也还算是正常,贾敬觉得如果是他来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门进入,便是天珍阁的大堂,桌椅排放整齐,却无人落座。


    小厮见贾敬看着那些桌椅解释道:“客官可是好奇,这边为何没人落座?”


    “来咱们阁用膳的,皆于二楼里间雅舍。这里,是每十日开设书场清谈时,诸君品茗之地。”


    贾敬挑眉,“书场清谈?”


    他倒是没想到,这么一家酒楼,居然还有每逢十日开设书场清谈的活动,藏得还真深,不来一次,都未听说过。


    “请问该如何参加这书场清谈?”


    小厮笑着答道:“一般来咱们阁一次,便能参加一次。”


    贾敬了然,“那么最近的一次书场清谈,是在什么时候?”


    小厮道:“在五日后。”


    贾敬算了下日子,刚好那日是朝堂休沐的日子,转头看向萧淮川,“淮哥,那天可要过来瞧一瞧。”


    萧淮川沉默了一会儿,见贾敬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点了点头,“好。”


    贾敬这次注意到了萧淮川的不对劲,但他没多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打量起天珍阁的内设。


    除桌椅外,其间放置了些许雕刻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以此来修饰,倒是为天珍阁增了几分安逸宁静,透着文气。


    不说这是酒楼,还以为这里是什么书院呢,想着在这净几明窗之地,品茗论道,还真是优哉游哉,乐陶陶。


    贾敬朝前看去,中间天井有一长案,案上有扶尺拍案等物,有些像外面艺人说书口技的地方。


    小厮适时解释道:“这便是书场主持的地方。”


    贾敬和萧淮川上了二楼,正如小厮所说,皆是雅舍。其间无不是木刻花格窗,名人字画挂于墙上。


    还有一小块临窗的厅堂,从窗外眺望,便能将旁边湖景尽收眼底,焚香兀坐,正是品茗赏景的好地方。


    进了一件门挂为“梦蝶”的雅间,入眼的便是墙壁处的格子状物架,上面摆着些陶器瓷器,其余几面都挂了字画,供人赏玩。


    以贾敬的眼光看,也还算是小有名气之作,值得一观。


    绕过铜框架红漆屏风,便是花梨木中最好的黄花梨做的案几,案几周围放了四个坐垫。


    与大堂的桌椅不同,雅间皆是矮榻案几,需是跽坐或者跪坐。


    贾敬和萧淮川坐下,小厮便先退了出去。


    “这东家……还真是‘雅士’。”贾敬手撑着下巴,感慨了一句。


    他心中其实还有句话没说,也不知道是真“雅”,还是真“装”。


    萧淮川没说话,贾敬原本心中的疑窦又升了起来。


    好似进了这天珍阁,萧淮川便一直有些不对劲,贾敬转眸盯着萧淮川,见他紧抿着唇,贾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了一句,


    “淮哥认识这天珍阁的东家?”


    萧淮川听到贾敬的问话,先是一怔,随后扯了扯嘴角,“果然瞒不过阿元你的眼睛。”


    他这句话接着沉默,眼底滑过一丝纠结。


    就在贾敬以为萧淮川已经不准备开口,萧淮川开口了。


    “天珍阁的幕后东家……”萧淮川说着,顿了顿,嘴角上扬,却泛着一丝苦涩,“算是认识吧。”


    贾敬反问:“算?”


    萧淮川抿了抿唇,吐了句,“那位东家应当是我素未谋面过的外祖。”


    第59章


    萧淮川的外祖?


    贾敬听到这个, 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只因为萧淮川的生母文淑皇后去世多年,就连贾敬都未曾见过。


    萧淮川幼年失恃,也从未主动与贾敬提过文淑皇后, 贾敬也从未问过,即便他曾经对这位先皇后,也有过好奇之心。


    除去这个原因外, 还有天丰帝的态度以及一些传闻, 因此大乾上下对文淑皇后都讳莫如深。


    太祖皇帝当年于乱世中起势, 终成帝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乾多了一帮子从龙勋旧。太祖皇帝只希望这些功臣们可以安富尊荣, 别有什么歪心思。


    又为了平衡林立千百年的世家地位和势力, 因此为皇子选妃时,前两者一个不挑,多是挑选了一些平民女子。


    而文淑皇后贺氏便是民间选秀被先祖皇帝挑中,封了王妃, 与天丰帝成了结发夫妻。


    她虽出身不显,但冰雪聪颖, 满腹经纶, 与天丰帝是琴瑟和鸣, 惺惺相惜, 羡煞旁人。


    天丰帝继承大宝后, 立刻便封贺氏为皇后, 他们的嫡长子萧淮川出生后, 也立刻封为了储君, 文淑皇后的地位可谓是极为稳固。


    然而文淑皇后红颜薄命, 没几年便薨逝了。


    有一些私下传闻,说文淑皇后薨逝前,曾与天丰帝发生过剧烈争吵,主动封了宫门。


    皇后贺氏薨逝后,天丰帝大恸,钦定谥号“文淑”,葬礼规格也是超前隆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就没人再提。


    而贾敬对文淑皇后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贾敬下意识朝门口看去,生怕门口有什么人,听到了什么。


    萧淮川却好似不担心这件事,只是随意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贾敬心中有些隐隐担忧,轻声问了句,“文淑皇后的身份是……”


    世人都知,文淑皇后贺氏是平民出身,可这天珍阁背后的幕后东家,怎么看也和平民百姓沾不上边。


    贺?


    贾敬的目光随意扫过墙上的挂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豫州贺家!


    “是豫州贺家。”


    下一瞬,萧淮川便证实了贾敬的猜测。


    贾敬眼眸微微睁大了几分,眼里是难掩的震惊。


    大乾三大书院,金陵承天书院,背后是金陵阮家;赣州浮白书院,便是皇甫玦所在的皇甫家;豫州南泉书院,背后便是这豫州贺家。


    再加上青州衍圣公孔家,这四家根基深厚,隐世大儒坐镇,虽他们主家的人很少进入朝堂,但门下旁支族人和子弟,精深举业,关系盘根错节,不容小觑,也受天下读书人尊崇。


    所谓平民出身的文淑皇后,居然是豫州贺家人!


    贾敬手指稍稍扣紧掌心中的茶杯,心知这里面藏了一个他两世都不曾听说过的秘密。


    萧淮川既然开了这个口,便也不想瞒着贾敬,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母后与他的第一次相识并不是在选秀上,而是前一年,皇爷爷前往泰山封禅,他们二人相识。”


    贾敬知道,萧淮川这些年和天丰帝的关系,越发怪异,私下里,萧淮川从不称呼他为父皇,一般都是用“他”代替。


    萧淮川:“那次泰山封禅,皇爷爷带了一众成年皇子,包括他,而封禅大典向来都需衍圣公主持,孔家也借此机会,请了其余世家的大儒前来观礼,皇爷爷自然高兴,没有拒绝的道理。”


    贾敬微微点头,这些大儒几乎是文人表率,由他们观礼,正合了太祖皇帝泰山封禅,以示正统的心。


    萧淮川接着道:“母后是贺家那一辈最小的姑娘,从小便跟着她的父亲兄长到处游历听学,这次泰山封禅,她亦是女扮男装跟着来了。”


    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没有急着接着说下去。


    贾敬的目光则是自始至终都牢牢在萧淮川的身上,见他低眉垂眼,平日那双深邃清冽的凤眸此时像是蒙了一层灰。


    那层灰下藏着的是难以言状的悲伤,以及一丝丝隐约的恨意。


    贾敬的心猛然间像是被一只毒蜂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


    在他的心中,萧淮川一直是淡定从容,面对什么事情都是气定神闲,何时见他这般失态过?


    萧淮川于许多人来说,都如主心骨一般的存在,他是天丰帝放心的太子,是万臣敬仰的储君,亦是贾敬的后盾。


    可贾敬却忘了,萧淮川也不过才将将二十出头的年纪,从小失恃无母亲关爱,与天丰帝更是天家父子,先君后父,至于那些兄弟,更是如豺狼一般。


    贾敬心中不禁想着,他和萧淮川还真是像,不得父母亲缘。他是出生母亲便去了,父亲贾代善对他更是非打即骂。


    可他又要比萧淮川强些。他有贾敷这位兄长,还有史云棠这位待他如亲弟的嫂子,还有一直护着他长大的萧淮川。


    雅舍内瞬间沉寂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淮川才沙哑着嗓音道:“若是可以,我希望母后从未遇见过他。”


    萧淮川竟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后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贾敬嘴唇嚅嗫了几下,想要宽慰萧淮川几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世人都道天丰帝和文淑皇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目前看来,这里面有许多不足外人道也的隐情。


    萧淮川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哽在喉间的酸涩咽下去,哑着嗓子继续道:


    “他们曾经确实是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他也曾许诺过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贾敬愕然,他还真的没想到,天丰帝年轻时居然向文淑皇后许下这样的重诺。


    若是天丰帝是个普通的闲散王爷,于封地荣养,与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倒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后来的事情,众人都知道,天丰帝成功登基,虽封了贺氏为皇后,可也有了后宫三千。


    处在帝王的位置上,想来群臣也不会应允圣上只有一位皇后吧。


    贾敬由此想到了萧淮川那个未有旨意,却众人皆知的婚约,那也是天丰帝强压下的决定。


    将来,萧淮川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又何止这么一位张小姐?


    贾敬思及此处,心中泛着酸涩,忍不住道:“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他口中提到的苦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为天丰帝开脱,而是在说萧淮川的苦衷。


    可听萧淮川耳里,却异常刺耳,眼尾下垂,凤眸里泛着凉意,嗤笑道:


    “他的所做作为,可没人逼着他。”


    “皇爷爷并不同意他娶世家的小姐,可我母后却真的看上了他,铁了心的要嫁给他,不惜,被贺家除名。”


    “她义无反顾的抛了身份,嫁给了他。”


    贾敬心头大震,被家族除名意味着斩断所有退路,余生再无娘家依傍。


    他被文淑皇后这份孤勇与决绝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果敢赤诚,世间罕有。


    可贾敬的心又不自觉的悸动了几分,文淑皇后这样的选择,不就是先前他与兄长所说的那样吗?


    萧淮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弧度,眼中寒意更甚:“他参与夺嫡可没有逼他,他也早就动了这样的心思,却瞒着母后,说着哄骗她的话。”


    “他登基不久,朝堂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需要平衡,新人不断入宫。”


    “起初母后还信他,觉得只是权宜之计,能与他携手应对。可慢慢地,母后逐渐认清了这些谎言,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终究是成了笑话。”


    贾敬听着,拳头悄然握紧,替文淑皇后感到难过。


    萧淮川缓了缓情绪,又道:“母后性子刚烈,哪受得了这般冷落与背叛。她自然有她的骄傲,也不愿做那等妒妇。”


    “母后出身于豫州贺家,书香传家,更是从小跟着外祖到处游学听学,早已经耳濡目染,母后酷爱诗词,写的诗词也也曾流传甚广。”


    “母后自此便不再理会他,只是闭门谢客,于凤藻宫日夜钻研古籍,编写整理她多年所写的诗词和心得。”


    贾敬听到此处,心中不得不佩服文淑皇后,若是换做一般人,可能早已经被伤的心如死灰,千疮百孔。


    他忽然又想起先前的传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那皇后娘娘封宫是……”,


    萧淮川深吸一口气,“确实有这件事,但绝不是传闻的那般,母后善妒,才与他争吵。”


    “母后已经不屑于他那肮脏到一文不值的承诺了。”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恶心。”萧淮川的眼眸已然红遍,双拳紧紧攥着。


    “发生了什么?”贾敬蹙眉,艰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意,隐约猜到后面的事情定然很是揪心。


    萧淮川眼眸的恨意此时已经藏不住,他也不愿再藏,一字一顿道:


    “他发觉母后不再关注他,冷落他,而是将所有精力放在那些诗词后,恼羞成怒。”


    “将母亲整理的诗词手稿全部烧了。”


    “他这个懦夫!”


    贾敬闻言,眼眶酸涩得厉害。


    那是文淑皇后心中悲痛后的寄托和心血,天丰帝居然就这样,将那些心血全部烧了?


    贾敬双肩忍不住的颤抖,满心都是对天丰帝的愤懑。


    “母后也因此彻底对他死心,自己封了宫,开始没日没夜的去恢复她曾经写过的诗词和心得。”


    “这成了她的执念,亦是母后的心愿,她想将诗词整理成册,出版传于世。”


    “可也因为这个,耗费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也就一年,母后便……”


    话到此处,萧淮川眼眶泛红,额上青筋微微凸起,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角。


    第60章


    贾敬死死咬着唇, 这便是萧淮川幼年丧母的原因。


    刚刚萧淮川的只言片语中,贾敬便知这位他未曾见过的文淑皇后是怎样一位奇绝才女。


    她虽遇人不淑,却并未自怨自艾, 伤心欲绝。而是将天丰帝看透后,不再耽于情爱,山中自有丘壑, 将情寄于她的诗词之中。


    若不是天丰帝气急败坏, 使用下作手段毁了文淑皇后的诗词手稿, 文淑皇后也不会日夜整理恢复手稿, 耗光了心血,油净灯枯。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天丰帝!


    贾敬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抬眸, 紧盯着萧淮川, 声音颤颤,“娘娘的那些诗词手稿呢?”


    他紧张的手牢牢地搅在一起,生怕又听到什么不好消息。


    萧淮川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眼底冰冷一片,“你果然是清楚他的。”


    “他在母后大行之日, 还想要将母后辛辛苦苦整理的心血毁之一炬, 美其名曰, 为母后陪葬!”萧淮川说的咬牙切齿。


    他那时年岁虽小, 可天丰帝恶心的嘴脸, 却记得清楚。一回忆起天丰帝那癫狂眼神中含着的喜悦, 虚伪到令萧淮川恶心。


    贾敬的眉狠狠拧在一起, “娘娘的遗愿, 分明是将她的诗词和心得流传于世, 他为何要那么做?他不知娘娘的遗愿吗?”


    萧淮川眉眼压的很低,“他当然知道,他便是知道,所以才要毁了这一切!”


    贾敬脱口而出:“他疯了!”


    萧淮川冷笑:“他可没疯,他比谁都清醒。”


    “他是故意如此。”


    贾敬惊得张了张嘴,萧淮川眼眸眯起,眼神冷冽如寒冰,


    “他恶心阴暗的心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萧淮川:“他当年对才情一绝的母后一见钟情,伪装成深情款款的样子,又故意迎合母后的喜好,骗得了母后的真心。”


    他甚至怀疑过,天丰帝当真是喜欢才思敏捷的母后,还是知晓母后贺家嫡系小姐的身份,刻意接近。


    若是前者,萧淮川觉得天丰帝是个懦夫,想要权柄,却被各种牵绊,护不住想要护的人。


    换做是他,他一定不会去这样牺牲伤害想要护着的人!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护着他想要护的人。


    若是后者……那便是满口谎言的小人!


    不过他的小心思,因太祖皇帝的阻挠,和豫州贺家坚决女子不入天家的态度,天丰帝也算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漏了一卦。


    萧淮川思及那些猜测,脸色愈发冷然,“可又因为他的野心,誓言变成了狗屁,用谎言的密网将母后囚禁在这深宫中,伤害了母后的真心。”


    “说来也是好笑,”萧淮川忽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眼底极尽嘲讽,


    “是他违背诺言在先,可真当母后无视他时,他那自私又自卑的心却无法承受,反而怪罪于我的母后,认为母后变了心。”


    “他仰慕母后的才情,不惜伪装成母后喜欢的样子接近,可他又不敢直视才情卓绝如明月一般的母后。毕竟,假的就是假的,在明月的光辉下,他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现出原形,无处遁逃。”


    “所以,母后投入心血的诗词,他也要毁掉。”


    贾敬只觉得寒意从自己的脚底钻入,瞬间钻到了心口,忍不住的发颤。


    得不到,便毁掉……


    贾敬粗喘着气,“这根本不是爱!”


    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愿意舍弃一切只盼着他好,又怎么舍得忍心毁掉?


    就如萧淮川之于他。


    “他只爱他自己。”


    “他这种自私自卑的小人,不配得到母后的爱。”萧淮川紧紧攥住手中的茶杯,力气大到骨节都泛了白。


    萧淮川再次说了先前的那句话,言语含恨,“若是可以,我希望母后从未遇见过他。”


    他为他的母亲感到不值,心痛,那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他的母亲……


    “可母后却说,她不后悔。”


    “因为,她有我。”


    萧淮川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哽咽在喉,眼眶早已经湿润。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道温柔沉稳的嗓音,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


    萧淮川猛地闭上眼,长睫湿润簌簌。


    贾敬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深深浅浅地扎着,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来。


    他知晓萧淮川这份咬牙死扛的自尊和脸面,他不愿在自己面前失态。


    可萧淮川越是这样强撑着,贾敬就越是心疼。他红着眼眸,眼眸定定地盯着萧淮川,眼眶酸涩,睫羽轻颤,先萧淮川一步落下泪来。


    萧淮川咬紧牙关,努力平复着胸腔中的悲恸和愤恨,待他缓缓睁开眼后,便看见了贾敬顺着眼尾流下的那滴泪。


    萧淮川忍不住愣怔住,他下意识伸出手,抚上贾敬的脸庞,手指轻轻擦拭掉那滴泪,


    “哭什么?为他那种人落泪,不值得。”这句话既是萧淮川说给贾敬听的,也是他说与自己听的,“母后都未曾为他落泪。”


    贾敬的心像是泡在了一堆青桔汁里,酸涩一片。他的脸正对着萧淮川,眼眸尽可能睁大,可依旧模糊的看不清萧淮川的面容,他哽咽又执着道:


    “我不是为他哭。”


    萧淮川的微微手一顿,他的目光直直地与贾敬的眼眸对视。


    只见那双含泪的桃花眼,在窗户斜照下的日光下,如琉璃世界一般晶莹剔透,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中央只此萧淮川一人而已。


    萧淮川心中像是被一团火焰包裹着,炽热,滚烫。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沙哑着嗓子,轻声哄道:


    “别哭。”


    这滴泪,他又怎么会不知呢?


    那是他无法流露亦不愿落下的泪,此刻由阿元替他而落了。


    贾敬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抬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意,似是想把那些纷纷扰扰都统统揉碎。


    过了半晌,贾敬心绪平稳下来后,才恍然惊觉刚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霎那间,一抹羞赧的神色划过他的脸颊,低垂着头去,不敢去看萧淮川的眼睛,只是低声开口道:“方才是我一时失态,淮哥莫要见怪……”


    声音越到后面,越细如蚊蝇,听不清再说什么。


    萧淮川见状,原本想要收回的手,忽的转了个方向,迅速扣住贾敬的手腕。


    贾敬一惊,手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萧淮川的手牢牢攥着,一时没有抽出来。


    “阿元。”


    听见萧淮川唤自己,贾敬抬起头,便见萧淮川的目光凝视着他,缓声道:“阿元,你当真是我的知己。”


    贾敬闻言,身体不禁一颤,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眼眸却不敢再与萧淮川对视,慌乱的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被萧淮川握着的手腕。


    手腕处是不忍忽视的灼热,贾敬的心中却泛着凉意。


    可紧接着,贾敬又觉得有些可笑,不做知己,自己还想做什么?


    知己啊,多亲近的词,自己该知足。


    贾敬忽的目光落在了萧淮川的手腕处,那里拴着一条编制的手绳,上面毫无其余装饰,独留一颗闪烁着细碎金光的珠子。


    那是贾敬送给萧淮川的那颗砂金珠子。


    一颗看似奇妙,实则毫无价值的珠子。


    “这颗珠子……”贾敬盯着萧淮川的手腕,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戴在手上了?”


    萧淮川顺着贾敬的视线看去,见是那条编着砂金珠子的手绳,嘴角溢出一丝笑,“阿元送我的东西,自然要戴上。”


    “我送给阿元的玉牌,阿元不也随身带着吗?”


    方才在贾敬在车内换衣服时,萧淮川便看见贾敬藏在官服,脖子上挂着的玉牌,正是他上次送的那枚。


    一想起这件事,压在心底想要忘却的画面再次浮现,贾敬原本白皙的手腕化现成莹白的脖颈,光滑的肩头……


    萧淮川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贾敬的手腕。


    贾敬望着萧淮川的动作,原本微垂的桃花眼猛然睁大,被握着的那只手,更是忍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都泛起了红。


    “淮哥,你……”贾敬心中颤动。


    萧淮川听见贾敬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对上贾敬诧异的眼神,骤然回神,瞬间松开手,掩耳盗铃般将手所毁了袖子,藏到了桌下。


    贾敬也收回自己的手,瞥过眼去,朝窗外看去,不再看萧淮川。


    他不能看,也不敢看,他怕他亦忍不住,情难自禁。


    贾敬知道萧淮川对自己并非无意,只是萧淮川现如今还看不清。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萧淮川看清呢?


    萧淮川也一口闷掉了一大杯凉茶。


    晚风顺着窗户吹进,微微凉意平复了两颗躁动的心。


    贾敬收回目光,落在墙上的字画后,转眸问萧淮川:“皇后娘娘的整理的诗词和心得,真的被毁之一炬了吗?”


    萧淮川沉声道:“我曾故意试探过他,主动提出要将母后的遗愿实现,可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一般,狂躁大怒。”


    “被他烧在母后棺椁前的诗词心得,不过是我搜集来的废稿,母后的真正心血都被我收了起来。”


    贾敬闻言,思忖了好久,认真地看着萧淮川,“淮哥,我们来完成皇后娘娘的遗愿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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