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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怀南小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天没亮,大概五点多的时候,江萌就起床了。


    她要早起去拜年。


    她动作轻悄悄的,生怕吵醒苏玉,衣服都是拎到浴室去穿的。


    但江萌不知道,苏玉一直没有睡着,她甚至连浅睡眠的状态都没有进入,只是脑袋空空地躺着,心脏时不时跳得快速,难以抑制,身体里住进一个举着尖刀的小人,一根一根地割掉她的血管,放掉心脏深处的温度。


    她躺在那里,里外都冷冰冰的。


    “咦,你醒了。”江萌出来,从包里摸了个精华往脸上抹,发现苏玉睁着眼睛。


    “是我吵醒的吗?”她问苏玉。


    苏玉摇头。


    江萌收拾得很快,她对着全身镜用手指扎头发的时候,听见苏玉喊了她一声:“江萌。”


    “嗯?”她回过头。


    苏玉坐了起来,说:“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江萌义不容辞地扑过来,把她搂紧在怀里,她笑眯眯说:“抱你两下,抱你十下,抱你一百下都可以!”


    江萌受过一些挫折,但她乐观且健忘,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满满的热情。


    苏玉回抱住她,她很想哭,面上却笑了一笑,只是笑得有些憔悴。


    江萌温柔地开口:“其实我想说,虽然你很努力,成为了很棒的人,以后还会更为更棒的人。可是如果觉得累的话,也可以休息的。”


    她捧着苏玉的脸,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你开心更重要,知道不。”


    “知道了。”苏玉颔首。


    “等我买大别野,请你来住。”


    “我等你。”她笑出可爱的牙齿。


    江萌挑挑眉,一边哼唱一边起了身:“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对了,新年快乐哦,差点忘说,过两天一起去吃烤肉!”


    “好,新年快乐。”


    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了苏玉一个人,转瞬间又静到落针可闻-


    陈迹舟今年也没回来,苏玉没有什么想走的亲戚,这个年对她来说很乏味,和江萌吃了顿饭后,苏玉也早早地回了学校。


    江萌在席间提到谢琢的一件事:“我听说他在接触一个女孩,还一起打网球了。”


    江萌对谢琢找不找对象这事没有那么兴趣浓厚,所以她并没多问,不过她讲完八卦总要加一句,不确定,道听途说。


    苏玉听得恹恹,因为道听途说,所以不知道该不该信。


    只不过她对男人的想象都要添一点恶意在其中,把他们想坏了于她而言没有坏处。


    哪怕他是谢琢。


    苏玉回了北京之后,办了健身卡,她准时去健身房打卡,即便某一天忙到实在没有精力,不运动,去冲个澡也行。


    她培养严格的执行力,将钟表错乱的指针拨正,再一点一点地让身心回归正常的状态。


    单调的生活节奏也很紧凑,上课、实验、论文、改模型,在图书馆研究透了一份厚厚的英文文献,关于航空遥感方向的,沉浸在各种复杂的数据和图像中间,等苏玉放下手边的一切,准备回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外边寂静无声。


    她背着书包,慢慢地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路过还有人在打球的篮球场,哐哐的投篮动静仿佛是这个微小而宁静的宇宙里唯一的声响。


    苏玉推一下眼镜,遥望高高的星空。


    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有些疲倦吧——扎普通的马尾,戴普通的眼镜,穿普通的衣服,朴素得像是路边的苍白小花,唯有一点湿透的雨露装点着她的生命力。


    柔软得随夜风飘摇,好似时刻要枯萎,但骨子里那点托底的顽强又会让她生生不息。


    是无数个这样踏月而归的时刻,让苏玉感受到自己在发光。


    父母不太懂她的专业,别人问起来,他们说是造宇宙飞船的。


    终有一天,苏玉会开着自己的小飞船,驶进这一片浩瀚,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为一颗永恒的星体。


    月亮像是乌色的纸面上洇开一滴陈旧的泪。


    她收回隔空触碰它的手。


    苏玉,我爱你。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


    在学校附近的面馆里坐下时,苏玉打开手机,才看到了谢琢发来的消息:【在做什么?】


    苏玉:【吃饭】


    她在等餐,因为无所事事,所以给他拍了视频,七秒钟,拍的是餐馆环境。


    谢琢:【一个人吃饭吗】


    苏玉:【都是一个人】


    她说完后,聊天框静了静。找她可能有什么事吧,苏玉心里想着,于是礼貌性回问他:【你呢?】


    谢琢发了张照片:【出差】


    她点开照片。


    图是在高层酒店拍的,下面是花园和海洋。


    有点眼熟,苏玉一时想不起来,于是问:【在哪里呀?好漂亮。】


    谢琢为了方便她观察,开了视频电话。


    视频里,他从黑暗的室内起身,走到阳台把窗帘掀开,给她看不远处泊了船的海峡和眼下的热带景观。因为天黑,景色尚不明晰,但苏玉有了点印象。


    “你猜猜。”男人的声音在画外,高处的暖风里。


    “金沙酒店!”苏玉倏然想起,“有一次我去找我哥哥,大一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两天。”


    他的声音轻淡,仍在画外:“是吗。”


    “对,你在新加坡吗。”


    “嗯。”


    苏玉说起,那是她第一次出国。


    谢琢问她去了哪里。


    “去了他的学校,还有植物园,海边,买了一些特产,买回来发现是广东特产!好无语。”


    谢琢听笑了。


    镜头拍到楼下的热带植物,苏玉想象着那里温暖的空气,他漫不经心的一点笑声有如热烘烘的晚风一样撩人,让她沉静的心气虚虚地浮起。


    她在声音里又想象了他弯弯的笑眼,一定是很好看很迷人的。


    谢琢好似捕捉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下一秒切了前置镜头,给苏玉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那边应该很暖和,他穿一件坎肩袖的背心,黑色的,松松的,倚在藤椅上,像去度假一般闲适。


    谢琢稍微调整了一下镜头,将画面卡得刚刚好,正好让苏玉看到他裸露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一点下颌流畅的线条,练过的手臂肌理恰到好处,不那么过分追求形态,又兼备迷人的力量感。


    还挺性感的。


    苏玉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吧?


    她转念又自我批评,未免把人想得太坏。


    “你自己一间吗。”


    谢琢:“睡眠轻,我怕有人呼吸重吵到我,都是自己住一间。”


    “说到这个,”苏玉深有领会,不由地喃喃:“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就特别喜欢自己睡一张床,但是以后要是和男生在一起,男生打呼噜就很烦啊,我经常在想,夫妻生活也不好过吧,就没有女人控诉这一点吗。”


    谢琢听罢,指尖在桌角轻点了点,平静地反驳:“谁说男人都会打呼噜?我就不打。”


    苏玉有点迷糊地想歪了,这句话接在这儿,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跟他睡在一起是可以的?


    天呐。


    苏玉今天使用过度的小脑瓜子在这会儿有些转不过来了。


    怎么会跟他聊到这个的?


    “哦……”苏玉呆呆应,“哦,我误会了,想一想其实也只是因为我爸爸打呼,没有别的参照物了。”


    谢琢嘴角轻牵,他没揪着她这点难为情的状态聊下去,转而轻描淡写地问道:“去过美国吗?”


    随口一提而已。


    苏玉眸色微沉,她说:“之前有机会去上学,不过放弃了,因为只想做更有把握的决定。”


    苏玉的本科成绩很好,虽然第一年入校时被身边的各种学霸打击到了自信,但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把GPA提了上去。获奖经历也很丰富,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她意外地有了一个去美国交换的机会。


    打开老师发来的网站,看到那几所学校,她悄悄地搜索了他们的所在地,其中一所大学在波士顿。


    她真的有机会和他再见一面。


    当时苏玉正在参加一个学科竞赛,并且在努力申请保研国内的硕士,如果保研失败,也有加入考研大军的打算。


    这个交换的资格对她来说是额外的嘉奖。


    但嘉奖来得太突然,会影响到她原定的计划。


    经济,语言,生存问题,未来发展。


    她列竖式,一一考量。


    去美国交换,或者把握时间,留在国内冲刺另一种人生的可能,这是她认真权衡过的一件事。


    而苏玉的权衡里,已经不会再有谢琢的名字了。


    他会成为扫过琴弦的一阵风,会毫无征兆地掠过身体,让她指尖泛凉。


    可是她不会被他干扰,生命的乐章,是要由她自己来弹奏的。


    最后成功地进入A大,苏玉依然会思念谢琢,但不后悔错失和他擦肩而过的机会。


    因为错失的前提是,她在成全自己。


    “苏玉?”


    想这些事让她走神,直到谢琢喊了她一声。


    “诶。”她轻轻地应。


    谢琢:“我后天回。”


    这个语气,莫名有着在向家里报备行程的意思。


    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面终于被端上来了,苏玉提筷,天真懵懂:“然后呢?”


    谢琢静了静:“然后什么?”


    “你想要表达什么。”


    他愣了一愣,好似被噎住,然后又笑了一声,很轻的声音里有很轻的无奈:“笨蛋。”


    苏玉的心尖宛如被一烫,咕噜咕噜翻滚几下,她低头,准备进食了。


    挂电话之前,想到憋了很久的一点关怀,尽管觉得不合时宜,又不得不说,还是轻声吐露:“你回来的时候注意保暖,冷热交替很容易感冒的,你体质还不好。”


    谢琢感到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体质不好。”


    她仍然声线轻轻:“因为你高中老是生病。”


    讲完,苏玉怕再被质疑,立刻说道:“我吃饭了,面快坨了,拜拜!”


    “……”


    谢琢真是后天回的。


    苏玉没在微信问他消息,但很奇怪的是,两天后,她就在健身房附近的便利店遇见了他。


    苏玉最近健完身会来买两个丸子吃。


    她坐在窗前,专注吃东西的时候,马尾辫被人扯了一下。


    苏玉忽的回头,看到往里面走的男生。


    没有牵狗,他一个人。


    谢琢的动作很轻,但她还是瞬间无语于他的幼稚,让她想起上学的时候那些男孩子戏弄喜欢的女生时,揪辫子行为会把这种淘气的好感展露得尤为明显。


    苏玉目送着谢琢的背影,脑子里飞快地注解完这个小小行为之后,她自己都愣住了。


    苏玉赶紧打住念头。


    他应该就是为了跟她打个招呼吧……想那么多干嘛。


    她又加热了一点吃的。


    谢琢在结账,然后走过来。


    苏玉一回眸,他个子高高,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握了一瓶热牛奶,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买,就轻轻倚在柜台,气定神闲地等着她。


    也没有说话。


    微波炉在加热。


    苏玉看看微波炉的时间,又回头望望他,轻轻喊:“谢琢。”


    “怎么。”


    她唤他一声,然后挑起眼,小声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我们偶遇的频率有一点点高?”


    谢琢低眸,对上她的视线,他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理所应当:“我家住附近。”


    苏玉想想:“三公里的话,好像也不是特别近?”


    谢琢忍不住笑了。


    他的个子实在是很高,很近的距离里,苏玉觉得抬头看他都有些吃力了,于是收回视线望向微波炉,而后耳侧传来清浅的声音。


    “你就非要听我亲口告诉你,是我想见你了。”


    软软的耳梢抵挡不住,彻底红了。


    苏玉装冷都装不了,因为室内的温度很足。


    于是又听见他紧随其后的调侃,声音还是淡淡的,像是普通的寒暄:“我想见你是我的事,你不用脸红。”


    他的那瓶热牛奶被揣到苏玉的手里。


    “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谢琢到她肩侧,又靠近了些,与她平行站立,垂眸看她:“有别的男孩子给你暖过手吗?”


    苏玉急急地瞥他一眼,这时候除了实话实说没别的招了,她像个老实人一样摇头:“没有。”


    他轻轻嗯声:“那我还是唯一一个。”


    苏玉不太喜欢回忆过去,可是谢琢一出现,提或不提,她都会自然地想到往日种种。


    那些让她酸涩的场景,如今他另一视角的回忆被铺陈开,竟还有一丝甜蜜。


    这么多年,他还会记得在某一日清晨的雨里,看到她旧疾难愈的冻疮。


    谢琢注意到她接过牛奶的手,小指骨发红,不是一般的挨冻过的痕迹,像是固态的,长久性的疮口。


    他问:“手上的伤复发了?”


    第42章


    苏玉平时不是出入实验室,就是对着电脑工作,戴手套会影响她的效率。她也是这两天才开始发现手指头有点发痒的,但是问题不大,只有一个指关节上有一点浮肿的小疙瘩。


    不是很光鲜的一面频频被注意到,苏玉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垂目收回了手,没有接话。


    她希望谢琢不要像她妈一样一个劲地叮嘱她吃饱穿暖、注意防护、多喝热水,好在他没有,见苏玉不吱声,也明了这方面的界限问题,他送完牛奶,就将手揣回了兜里,说:“我昨天梦见你了。”


    透过她轻轻打颤的睫毛,看到女孩眼仁透亮的颜色,谢琢:“所以来见你。”


    他振振有词地解释为什么偶遇,倒是面不红心不跳。


    “没别的意思,仅此而已。”


    “……”


    苏玉听完,由里到外却更热了。


    梦境是很神奇的东西,会美化对一个人的印象,苏玉经历过,她比他更懂那种感觉。


    她想,不知道在他梦里,她是什么样的。


    苏玉没有过问,她轻轻点头,用简单的举止拉开距离,表示我知道了。


    “好。”


    还好,谢琢率先岔开了话题,没再把她架着。


    “我去健身房。”


    苏玉忙不迭应:“拜拜!”


    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用很轻的气音笑了一声。


    笑声在她的头顶散开,谢琢离开的时候又拽了一下她的辫子。


    像是惩罚她胜似欢呼的这声拜拜。


    苏玉鼓了鼓嘴巴,一脸有苦说不出的闷。


    她目送谢琢离开。


    他阔步往前走,到人行横道,穿过一条马路,对面是一个商场,他渐渐地走进了人海中。高个长腿,让川流不息的都市人群也掺进点蓬勃向上的,具象的少年气。


    苏玉回寝室的路上,打开微信消息看了眼,99+的消息让人惶恐,她再细看,发现是被拉进了一个联谊群,北京的三所高校联合发起的硕博联谊会。


    倪秋含最近急着找对象,她人还挺好的,自己努力的同时,不忘顺便拉扯一下室友们,所以一有这种机会就会把苏玉也拉进去,让她瞧一瞧。


    苏玉看了一些男生发来的自我介绍。


    校徽是要印在脸上的,博士学历是要放大加粗的,北京户口更是黑体三号字,家里三套房可以在群里横着走。


    每一个人,争先恐后地展现出个人最大化的价值。


    苏玉挨个看过去,校徽和学历的部分,她的条件勉强可以匹配上一些。


    家里三套房的那种她不会考虑。


    苏玉没有攀高枝的人生目标,她始终觉得,要想关系平等,经济是个不容忽视的关键要素。


    否则,让人望而却步的落差感会带来许多矛盾。


    她会提前规避。


    看了几个有钱人的优越发言,苏玉的思绪渐渐地不在群聊里了,她想起了谢琢。


    苏玉和江萌聊过谢琢的家境问题。


    江萌说,你别看他不显山露水的,其实他家非常非常非常有钱,陈迹舟都远远比不上的。


    带地下室的别墅,都是其次了。江萌用来论证的话术是,他爸想再供十个孩子出国都够。


    她强调了很多遍非常这个程度副词,让苏玉印象深刻。


    所以他自信,他不虚荣,不纠结挣扎,也不在意人生的微小得失,妥善又平静,永远来去自在。


    苏玉彼时只是开玩笑说:“叔叔阿姨还缺孩子吗。”


    江萌也跟她说笑:“好啊,你去申请做他妹妹,没准他特喜欢你,就同意了呢。”


    他喜欢她?


    好奢侈的想象。


    苏玉点到为止地打住了话题-


    谢琢最近有意无意地对自己的外形有了一些苛刻的要求,去健身房是真为了健身。


    虽然身边的人或奉承、或真心地,都称他的相貌近乎完美,但是谢琢照镜子的时候还略有不满,比如这里的线条会不会还不够流畅?这里的肌肉似乎不太明显了,举铁半个月,初见成效。


    腹肌是提升竞争力的要素之一。


    曾一航猜到谢琢最近可能在向某个女孩子示好,调侃过他:“你这练了也没用,天天穿衣服,人姑娘也看不见啊。”


    谢琢不是喜欢练个身材就迫不及待往朋友圈展示裸照的那种人。


    他撑着下巴,坐办公室里翻着文件,淡道:“万一呢。”


    “万一什么?”曾一航头脑简单地问。


    谢琢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曾一航瞬间小脸通黄,表示懂了。


    万一有机会在她面前脱衣服呢!


    “冻疮怎么治好?”谢琢又问他。


    曾一航:“我表舅是中医,管治这个。”


    谢琢:“用药吗?”


    “好像他自治的膏药吧,在医馆,你带人去看啊。”


    他想了想,带苏玉去看医生,虽然谢琢是很乐意的,但有点过界了吧?他有什么立场吗?


    他想了一想,说:“她最近挺忙的,我怕会打扰她。”


    那时候谢琢在想,追求女孩子没有他想象得轻松与志在必得。


    想要靠近她的时候,因为种种担心而退缩。


    怕她不高兴,怕打扰、越界,怕任何一点小动作都让她被刺伤,甚至被讨厌。


    患得患失并不是源于他对自己的不自信。


    这来势汹汹的顾虑,就被称为情怯。


    最后,谢琢说:“医馆在哪?我自己去。”


    曾一航八卦脸:“你在追人啊。”


    他没说话,又瞥他一眼。


    曾一航憋笑:“就是总觉得,你好像那个孔雀在开屏啊,还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开。”


    谢琢懒得搭腔,用手里卷起的文件敲他脑门:“管好你自己。”


    “长什么样我看看嘛。”


    他漫不经心说:“追到了再说吧。”


    苏玉最近是真挺忙的。


    谢琢得知她吃夜宵的一家苍蝇小馆,在学校的后街。


    他在门口,坐车里等了大概半小时,苏玉还没出来。


    她吃饭的速度很慢,尤其一个人的时候,不必配合旁人的速度,慢慢悠悠,不赶时间。


    也可能店里暖和,她想多待会儿,苏玉的背包敞开着,她在店里拿出一份纸稿在看。


    谢琢不紧不慢地等在车里。


    他没给苏玉发消息说自己在,直到她出来,他把车慢吞吞开到她的跟前,“下雪了,没带伞吗?”


    车窗降下,苏玉眨眨眼,她现在已经不会惊讶于跟谢琢又偶遇了这件事。


    她抿一抿唇说:“嗯,北方人都不打伞的。”


    谢琢轻笑:“上来吧,车里暖和。”


    苏玉没有推辞。


    她坐在副驾,又紧急地拿出稿子,很真诚地请求说:“明天是辩论决赛了,我在写稿子,怕吵到室友睡觉,我能在你车里待一会儿吗。”


    谢琢说好。


    他帮她打开了车里的灯,令眼睛觉得温暖的橙黄色在头顶铺开。


    苏玉翻找背包里的东西时,随身带的两小瓶药窸窸窣窣发出声音,她连忙把药瓶往里面塞了塞,取出一支笔,在稿子上写东西。


    谢琢没有打扰她写稿子,他闭目,安静地陷进座椅中。


    直到苏玉出声,是对他说话:“你是不是来了好几天。”


    她前两天也看到了他的车,不过当时并不太确定,因为谢琢停的位置还挺偏僻的。


    谢琢大概也觉得自己停得很隐蔽吧,实际上昂贵的轿车开到哪都招摇醒目。


    要不是今天路上下雪,他很可能也不会通知她,只会默默地来这里,陪她吃碗面,再默默地开走。


    谢琢睁开眼看她,如实说:“我看这胡同里路灯都没几盏,你又每次很晚才出来,怕你不安全。”


    苏玉低声,说:“安全的,我经常走,离学校后门很近。”


    她默了默,接着道:“你不用每天都来的。”


    苏玉说着这话时,脑子里在乱想,这不会又是陈迹舟给他的任务吧?有一个朋友的妹妹身份在,她现在已经全然搞不清楚谢琢接近她的动机了。


    谢琢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却旋即接了话:“追求女孩子不是要有诚意吗?”


    她瞳孔收紧,轻轻地怔住。


    车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她连呼吸都需要放慢,否则会显得嘈杂。


    谢琢也在思考,她这一句:你不用每天都来。


    是不是不想看见他?


    “周师兄不这样?”


    没有追女孩的教科书参照,谢琢只能拿她身边的人稍作对比,垂眸看她,低低地问:“他给你距离?”


    苏玉过会儿才出声:“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离我很近,我会烦他的。”


    我会烦他的。


    还真是挺能威胁到人的积极性的一句话。


    谢琢理应后退一些,予以她呼吸的空间,但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的心声是:“我不要距离,我想跟你在一起。”


    苏玉耳边的声响坍缩成一条直线,她反复地用手卷着页角,快要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你会嫌我烦吗?”谢琢又问她。


    当然不。


    他跟别人都是不同的。


    平时相处中,周远儒一有什么让她觉得减分的地方,苏玉就会想,谢琢才不会这样。


    苏玉总会下意识把别人和他相较,但反过来,她不会拿谢琢跟别人比。


    他做任何事,都不会令她生厌。


    他不会在备选的那一栏,不会被她挑剔。


    他是屹立的白塔,永恒生辉的。


    苏玉没有说话。


    谢琢在暖色的灯光里看着她沉静的表情,跟她打商量似的语气,轻道:“等你烦的时候跟我说,我再走。”


    “现在先不走,可以?”


    苏玉想把车窗打开一点,让外面的动静进来,雪也好,商铺卷帘门的拉扯也好,或者车轮滚滚,吵一点,总之不要让她陷在他清凛的气息里丢盔弃甲。


    但她动弹不得,连开窗的动作都做不了。


    看来他是有点距离意识,但不多。


    也或者是因为,他太想见到她了。


    末了,苏玉终于给了一点肯定的回答:“好。”


    她心不在焉地看纸面。


    文字翻滚沸腾,覆在一起,苏玉不识字了,不要说捋清逻辑,她现在连基本的思考都很难做,满脑子都是谢琢那句:追求女孩子要有诚意。


    她静静地坐在胡同口的车里,调整呼吸,试图令自己镇静下来。


    谢琢忽的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玉愣一下:“现在吗?”


    “现在。”他说。


    来意不明的问题,苏玉本该说没有,早就不喜欢了。


    她对那个遥远的“暗恋的男生”,分明早就忘怀了。


    有时候把他从记忆里拎出来,也是为了对付周远儒的三请四邀,所以骗人家,她心里有人。


    苏玉心如明镜,她怎么可能陷进一段暗恋关系里,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呢?


    他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可是此刻,她看着谢琢的眼睛。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脏深处宛如发生一点无声无痛的震荡。久久地,苏玉才稍作回应,“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


    谢琢看着她,不解地想,不会还在搞暗恋吧?


    不过没关系,谢琢很坚定,他要跟苏玉谈恋爱。


    暗恋算什么?要成早就成了,暗恋的人都十万八千里了,他不一样,他可以成天在她眼前晃。


    就不信这样还赢不了。


    其实今天就算不下雪,谢琢也要跟她碰面的,他抽空去了曾一航舅舅的医馆,给她拿了“独家配方”的药膏。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谢琢说要想预防,得把伤口揉开。


    苏玉是知道要这么做的。


    她没有吱声,接纳了他的好意,但她现在背稿子没有时间,于是打算把药膏收起来。


    谢琢却说:“你背你的,我给你涂。”


    药膏在他们的手里,一人捏一端,闻言,苏玉停了停手上的力道,没有强势地拿回去说不用。


    站在女孩的角度想,他也怕一个没好感的异性突然亲近,会让她不适,于是言辞委婉说道:“就当我是医生,可以?”


    浅浅的犹豫过后,苏玉摘下了左手的手套。


    她纵容了他的好意。


    谢琢挤出一点药膏在她手指上红肿的位置。


    他小心地捏着她的指关节,没有触碰到别的地方,眼下,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握住她的手心,让彼此产生正牵手的错觉。


    但谢琢很讲分寸,只是帮她敷药膏,不疾不徐地揉伤口。


    怕她疼,又怕力度太轻会揉不开,谢琢捏着她的指关节,很谨慎地掌握着力度,很珍重地对待她陈年的创伤。


    他每旋一下她的关节,就像往她心口浅浅一按,落下一个难以快速回弹的窝,酸胀又酥麻。


    “疼吗?”


    她缓缓摇头:“一点都不疼。”


    谢琢:“那就好。”


    苏玉装作看文字,早就心思飞远,余光里挡风玻璃上的雪,一片一片地落下,融成了水滴。


    她觉得她的心也快化掉了。


    第43章


    苏玉的手变热了起来。


    她看着谢琢帮她擦手的动作,忽的,轻声言说:“我小的时候很傻。”


    苏玉从前说话的语速总慢吞吞的,音节要逐个地蹦出来,很多时候令人觉得像在喃喃自语。


    于是她那样说话,旁人如果听不清,就不会再过问了。


    存在感就是在稀薄的话语权里消失的。


    她现在已经改掉了这样温淡的讲话方式,因为不利于大众场合的发言,训练出了中气,唯有在很熟的人面前,讲悄悄话,或是撒娇的时候,她才会回到青春期那具蜷缩的身体里。


    在喜欢的人面前,苏玉太想要隐藏狼狈了,不想说创痛的根源,就藏起受伤的手。


    但是谢琢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狼狈,他只想知道她疼不疼。


    于是她第一次,对谢琢说起她不堪的旧事:“妈妈在外地工作,那一年冬天雪灾很冷,她带我去百货市场,给我买了一副手套,不过妈妈总是很赶时间,可能忙着去上班,赶着去平江的车,她买完手套就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让我试一下。


    “结果那个手套就很大。我的手太小了,戴不了,她不知道。


    “上小学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害怕星期天的到来,特别是星期天的傍晚。因为那个时候,就要跟爸爸妈妈分开了,他们会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在谢琢的注视里,她垂着眼,看一方暖光下他们交错的指骨。


    她顿了顿,不是犹豫该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而是真的陷进了回忆里,在回想那些细枝末节,继而说下去:“雪灾那一年,期末都没有考,学校紧急放假,为了学生安全,老师说让父母来接。


    “我是班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爸爸妈妈不会来,老师让我给奶奶打电话,但是奶奶腿脚不好,我舍不得她来。”


    她故意打错一个数字,假装拨不通,讪讪地把手机还给老师。


    爸爸妈妈不会来,奶奶也不会来。


    苏玉坐在教室里,看着每一个同学离开,直到老师锁上门,说带她回去。


    膏药有几分清凉,被抹匀在她的手指上,苏玉感到一点灼热。


    谢琢在看着她,听她说话,就不自知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于是静下来后,率先反应过来的苏玉发现,她的手正搭在他暖暖的掌心,就以这样的姿势停顿了很久。


    她收回手,默默地戴上手套。


    因为小小的手,戴不了很大的手套,而奶奶给她做的那一副,又臃肿得让她无法在教室提笔,苏玉在雪灾的那一年,手指生了冻疮。


    这样悠悠流逝的童年,早就该过去了,伤害却如覆水难收。


    苏玉不难过了,但是她想对谢琢说一说。


    说她很傻的小时候,那样一颗小小的心也想要被温柔地对待。


    可是似乎一直都没有。


    她一直都没有等到,一副合适的,让她感到温暖的手套。


    二十多年。


    说完,她问他:“你会觉得新鲜吗?”


    谢琢为她的用词略感意外:“新鲜?”


    苏玉说:“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吧。”


    车里,他明眸如炬,定睛看她,却不灼人,在这一刹甚至有几分恰到好处地,递送给她的童年所需要的温度。他说:“我会难过,也替你高兴。”


    她哑了一瞬,嘴唇翕动,吐露出发自内心的询问:“为什么。”


    谢琢:“就算经历过这些,你还是变成了很好的人。”


    苏玉眼底没有笑了,她低头,过会儿,才呢喃一声:“我不是很好。”


    “你很好。”他脱口而出。


    苏玉说着冷冰冰的事情,手指头却是暖暖的。她低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你不要笑话我就好。”


    车里静了静,苏玉听着自己的呼吸,胸口的起伏就是眼下最大的动静了。


    谢琢看着她垂落的一片发丝,让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他怕贸然上手撩头发会让她不舒服,于是低了低头,直到找到可以看到她的角度,他说:“你只会跟徐一尘聊这些事,第一次跟我说。”


    苏玉瞥了他一眼,近到可以接吻的距离让她呼吸屏住。


    又听他轻道:“我也想了解你。”


    苏玉抿唇,稍加辩解:“我跟徐一尘说这些,是因为他能懂。”


    谢琢想笑:“正常的理解总能做到,我也没那么铁石心肠吧。他懂我就不懂了?”


    他懂我就不懂了?


    这是什么语气啊。


    苏玉讶然,过后、以嗔怪他的语气说道:“你好像还蛮容易吃醋的。”


    宋子悬、徐一尘,她若跟他们走得近,他就要计较。


    还不计较在脸上,要跟她秋后算账。


    “你终于知道了。”谢琢坐回去,骄傲的少爷脾气彰显,懒声命令,“那就对我一视同仁。”


    苏玉没有话说。


    这应该就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苏玉想淋着雪走一走。


    他陪她走了一点路。


    谢琢心里也有话没说完似的,苏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主动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琢住了脚步:“我想说,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嗯?”刚才说了好多,苏玉没反应过来是哪一句。


    他看着她,强调一遍:“我说追你,是认真的。”


    苏玉觉得冬夜的迷蒙让此情此景显得十分不切实际。


    尔后,谢琢站直了身子,与她相对而立,在泛白的雪光里,曜石一样漂亮深邃的眼睛看向她,认真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给你汇报一下我的情况。”他用这样的开场白。


    “谢琢,25岁,身高857公分,体重74公斤,算法工程师,不抽烟,不跟不熟的人喝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作息正常规律,偶尔加班,下了班就回家待着,兴趣是在家拼乐高,出门遛狗,有多余的时间就运动健身。”


    说到这儿,谢琢顿了顿,思考还有没有遗漏的部分,而后说道:“情史空白,没有暗恋的人。”


    没有暗恋的人。


    这句话就很意味深长了。


    他这张明牌有点太明,苏玉惊了片刻,反问道:“我也要汇报我的吗?”


    他很大方:“你愿意汇报也可以,不愿意的话,我就慢慢地了解你。”


    她笑了笑:“那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谢琢:“不会,我慢性子。有的是时间。”


    谢琢的确不算很着急,他说的是追求,而不是告白,说明给彼此的进一步发展预留了时间和空间。


    他是诚恳的,思量妥帖。


    苏玉可以汇报。


    她可以一五一十地交代。


    甚至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他不用花时间追了,你只要站在这里,本就是我最爱的样子。我会偏爱你,没有时限。


    但他说过,他要一视同仁。


    那在她眼里,他自然和别的追求者无异。


    再者,苏玉想要的,的确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苏玉站在他面前微笑时,眼中就没有了方才在车里那番悸动伤感错落的样子,她走出了小时候的影子,笑得淡然了许多,说:“我很难追的。”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不说接受,也没拒绝。


    谢琢默了默,心态良好,勾出一点迎难而上的笑意:“知道了。”-


    一个代购给苏玉发消息,说她之前预订的一个TB的风琴包有货了,问她还要不要,苏玉说要。她看了看卡里的余额,买个包还是够的。


    她不会因为陈澜的指责而缩回壳里。


    她很漂亮,她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苏玉付完定金,回到寝室里,人都还没睡。


    倪秋含过来揽住她,说:“以我们的条件,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潜力股。”


    知道她说的是联谊会的事情,苏玉发人深省地问:“什么样的才称得上潜力股?”


    “努力上进,学识谈吐,这一些方面在我看来比较重要,家境其次,”倪秋含摸着下巴揣摩着,“你觉得呢。”


    沈慈说:“主要是家境不得不其次,可不得找个潜力股么。”


    倪秋含啧了一声:“瞎说什么大实话。”


    苏玉最近躯体化有点严重,周围人一多,他们攀谈的时候,她觉得听力都有点受损。


    吃了两天药总算好了点,她把药罐塞一边,没再听她们插科打诨,定睛在看电脑上的辩题。


    过程中,周远儒给她发了几个京郊雪场的营业信息。


    苏玉敷衍地应了两声,但眼下有事情要忙,就没怎么细看,他也不催。


    等休息下来,倪秋含正打着哈欠讲到她跟一个协和的医学生见面的事情,苏玉实在对那些相亲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即便倪秋含有意给她介绍优秀的潜力股,她也没有参与其中。


    苏玉平时不发朋友圈,也不怎么打开看,不过注意到有一个新颖的头像,是她最喜欢的夏目。


    图片是夏目背着猫咪老师,苏玉在一中时候用的卡贴就是这张图,她还记得当时印在旁边的一句话是:[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是孤单一人。]


    她点进朋友圈,看到谢琢分享了一个VR数字沉浸展的售票广告。


    苏玉也是不久前才发现,他们朋友圈的共同好友还不少,谢琢平时很少发内容,一发就有不少点赞。


    有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高中同学问:怎么换头像了?


    谢琢回复的是:她喜欢。


    苏玉眨眨眼,心想,他估计都不知道苏玉的列表也有这个人吧……


    那人又问:交女朋友了??


    他坦荡无遗地告诉人家:还在追。


    底下好一大串问号和感叹号。


    谁啊???!


    你还会追人??


    快告诉我是个超级大美女。


    还有女生大张旗鼓地哭:woc我失恋了!


    谢琢统统没有再回复了。


    苏玉的印象里,她没有和他说过喜欢夏目这件事。


    她做了太多投其所好的事,表现出来的喜好大都迎合着谢琢。


    为了被他发现,她配合太多,当然,大多数情况被他无视了。


    她不知道谢琢会上哪里了解她,或许看到她背包上的小挂件,或许、无意地看过她的学生卡。


    细节都不再重要了。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清清楚楚地认识她,甚至再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


    第44章


    苏玉今天是有所释然的。


    她和谢琢聊了聊最真实的,底层的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过非常拧巴,不能够直面自我的年纪。


    吃饭、上厕所都一定要有人陪伴,刘海在喜欢的人面前劈叉等同于裸奔,独来独往会觉得有损颜面,与其孤零零坐在食堂角落里,不如饿着,担心不够体面的父母出现在学校……


    苏玉不能免俗地拥有一些虚荣,不想让自己显得不合群的“虚荣”。


    而这些事,她现在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对徐一尘讲述的那些不太明亮的小心事,原来也不是不能对他说。


    苏玉睡觉前涂了涂谢琢给她的膏药。


    周远儒又给她发来消息:【再不去雪要化光了】


    苏玉才想起来回他: 【我不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腿摔断了[微笑]】


    周远儒:【你是在拒绝这件事,还是在拒绝我?】


    周远儒全然好意,他的疑惑想是也在顾及苏玉所需要的距离,距离这东西他给得很满,是怕一不留心触犯到她的禁区。


    他太过谨慎周全,也就导致,她有时候觉得和他说话挺累的。


    周旋个没完的那种累。


    苏玉:【想多了】


    她发送完这三个字,又出其不意地给周远儒发了一句话,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夏目吗?】


    苏玉说完,又复制了一遍这句话,粘贴到和谢琢的聊天框里。


    然后拍了拍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夏目吗?】


    苏玉本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满分答卷,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只不过抱着好奇的心思想知道两个人分别给出什么反应。


    她以为谢琢可能会说,可爱啊,帅气啊,或者温暖治愈什么的。


    她的问题发出去之后,谢琢回得挺快的:【你们很相似】


    苏玉愀然顿住。


    他没有加推测性的副词,简单的一句话,也没有胜券在握的傲气,只是平静作答,却胜似笃定。


    好像无比的了解她。


    仿佛,她和世界隔着的一层膜被他戳破掉。


    她逐渐地听见伤口愈合,骨肉生长,生命的脉络在持续延展的声音。


    这样就够了。


    她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回答去佐证谢琢骨子里的细心与温润。


    就这么巧,周远儒的消息堪堪发来:【这是在考验我什么吗?】


    苏玉:【没什么,睡吧】-


    春天来的时候,苏玉的智齿又发炎了。


    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牙科,一个神经内科。


    苏玉还是决定去把那颗牙齿拔掉了,反反复复折磨人不是个事儿。她拍了个片子,拿了消炎药,跟医生约了拔牙的时间。


    神经内科,她常看的专家不在,苏玉就没跟陌生的医生聊太多。对方让她做测试,苏玉拒绝了,她大二的时候测过,结果是轻度抑郁,她很消极地不太想面对任何不好的结果,所以直接让医生开了点药。


    医生问她心理状态,苏玉没有说长道短的,医生只是一份工作,礼貌地问询一下症状,她不能把人家当做救命稻草。


    苏玉说最近的生活很正常,不过症状发生得很突然,持续了一阵子。


    身体反应和表层的心理状态常常是两码事,很多人混为一谈,其实不该如此。


    乘电梯下行的时候,苏玉掀开露指的羊绒手套,看到小手指那一处已经恢复正常的关节。


    谢琢的药很有用。


    这一个小伤,是谢琢给她治好的——


    想着这一点,她抬眼,看到电梯镜子里还很天真的,满眼期待的笑容。


    苏玉能够向他袒露一些真实的自己,但也只有这一些了。


    另外的部分,要被折起角,盖掉可怕的诊断结果,放进不见天光的包包里。


    苏玉的身体深处,依然有着不可以被他看见的部分。


    因为辩论赛夺冠,程碧臻下班赶来找苏玉,请她吃饭。


    牙疼,苏玉食难下咽,喝了点鸡汤。


    “你知道初智齿代表着什么吗?”


    听到她说拔牙的事情,程碧臻忽的问她。


    “不懂。”苏玉摇头。


    “代表了你的初恋,酸酸疼疼的,就算拔掉,也会留下一个填不了的坑。”


    苏玉听笑了,“这个比喻还挺有意思的,也很贴切——不过暗恋也算初恋吗?”


    程碧臻:“在你的爱情观里应该不算吧,你不是说,暗恋只是你自己的成长,与他无关?”


    苏玉想了想,她说的是去年那场辩论赛的事:“辩题是辩题,我只是恰好抽到正方而已。我当然觉得暗恋是爱情,还是那种痛彻心扉的爱情。”


    她喝着汤,慢慢地思索着,“不过,我要是见到过去的自己,我会告诉她,都会过去的。”


    苏玉轻言软语说着,她揉了揉腮帮肿痛的地方,又道:“坑也会长好的,时间问题。”


    而后,苏玉和程碧臻说了谢琢在追她这件事——如果他是认真的话,应该还挺值得高兴的。


    “暗恋的人在追你?听起来像在做梦。”


    苏玉微微牵起唇角,但说:“可能……也没有那么值得高兴。”


    “为什么?”


    “有一些人说喜欢我,但我总觉得那种喜欢是很浮于表面的,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真实的我。”


    如果谢琢真的喜欢她。


    吸引到他的部分是,她学会了化妆打扮,刷长漂亮的睫毛。她藏起不被他发现的药瓶后,端出端庄得体的笑。


    她不再自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好感的,自然是这样的一个转变过后的苏玉而已。


    这不是完整的苏玉。


    苏玉不会觉得配不上他。


    但是担心真正的自己伤害到谢琢。


    她说:“我没有那么坦诚了。”-


    春暖花开的日子,苏玉碰到了多日不见的谢琢。


    据苏玉所知,他和A大的合作年初就结束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完全是两条线,能频频偶遇,实在要归功于事在人为。


    那天,她去领一个配送错了区域的快递,要经过学校后面的湖泊,苏玉本想着就当锻炼了,就没在物流投诉这类事情上花费时间,没想到去了发现,还是个大件。


    箱子捧在手里,快递员电话打不通,苏玉仍然心态不错地想,省点事,就当锻炼吧。


    湖边垂柳落下,苏玉乘着暖风,心情不错地在心里吟诗。


    忽然,一条狗狗蹿到苏玉的面前。


    “奥斯卡!”苏玉如见老友般雀跃,眼睛蹭一下就亮了,“好久不见!”


    有一阵子没见了,狗狗长得很快,奥斯卡壮实了许多,看来被喂养得不错。


    它比她还雀跃,蹄子在地上发出原地踏步的哒哒声,尾巴狂甩,正要往苏玉身上扑的时候,被后面的人一把锁住。


    奥斯卡乖巧地一刹车,回过头去看它的主人。


    “矜持。”谢琢冷冷教训。


    他一身运动风,很标准的遛狗锻炼装束,轻盈而英俊。


    苏玉看向他,眨眨眼微笑,“巧呀。”


    他看她一眼,嗯了声:“正好在附近遛狗。”


    谁知道正不正好?


    苏玉点头:“好。”


    谢琢扫一眼她手里东西,“你牵着它,我来搬。”


    他把狗绳递过去,苏玉没有推脱,“麻烦你,箱子看着大,不怎么沉的,里面很多泡泡纸……”


    她话音未落,谢琢刚把狗绳交过去,一手接过她的箱子,一手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捧花,往她怀里一丢。


    苏玉被晃了眼,话匣止住。


    她还没反应过来,鲜红的一把玫瑰就落在了眼底,很随意地交付的动作,好似真就让她帮忙拿一下似的。


    “这也拿着。”他说。


    她不得不接住。


    一手牵狗,一手捧花。


    懵懵的眼睛从显眼的玫瑰色里露出,苏玉悄问:“给我的吗?”


    谢琢捧着她的箱子倒是不费力,轻应一声,挪眼看她,不答反问:“一般都是确定关系再买?”


    苏玉顺着他的话,轻声说:“好像是。”


    他说:“我现在就想给你买,我想让你开心。”


    苏玉低了头。


    花好多呀,她数不过来,只觉得一只手都有点费劲。


    得用整个手臂环住,脸一低就埋进了花里。


    “开心一点了吗?”谢琢走在她身边,稍稍偏眸,看向苏玉。


    她点头,说谢谢。


    苏玉问他:“你在我身上装雷达了吗?”


    谢琢懒淡一笑,令她听出点自嘲的意思在里面:“知道你喜欢在这儿溜达,我守株待兔也能逮着几回吧。”


    确实。


    他上回问了她吃夜宵的地方,后来就在那儿等了她几次。


    又知道苏玉喜欢在湖边跑步,之前他们也在这里一起遛过狗。


    就这样处心积虑地,跟她遇上了。


    苏玉瞧了瞧他手里的箱子,说:“你总是出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


    “你不需要我,我就不现身了。”


    “……”


    谢琢看她,停了一两秒,淡声说:“怕你烦。”


    日影迟迟,暖风熏人。


    苏玉看着他一如年少的眉眼,他穿简单的灰色卫衣,看似淡漠的眉眼里其实藏了好多好多的温存。


    “不烦你的。”她轻轻说。


    今天出来踏春的游客挺多的。


    可能苏玉捧花的姿势实在醒目,不少人都朝她手里的花看过来。


    奥斯卡在前面领路,领两步又回头看,怕两人跑了似的,还汪汪吼两声,表示心情不错。


    奥斯卡平时已然训练有素,谢琢不让它出声的话,它必不会嚷嚷。


    今天跟老朋友见面,看起来实在是激动。


    苏玉笑说:“有嘴巴不会说话好累,它在说什么。”


    谢琢没有看狗,温淡的视线停留在苏玉的脸上,煞有其事地翻译道:“他说——现在世道真是人心不古,怎么会有人玩弄完人家的感情就跑掉,不闻不问的,好几个月。”


    苏玉就这样被他茶里茶气地道德绑架了,她鼓鼓腮帮,澄清道:“没有,我想它的。只是我最近有点忙,跟着老师干活。”


    只是想狗而已,看起来也的确如此。


    谢琢一声低笑。


    他没再说什么。


    苏玉问:“你那天梦见我什么了?”


    “嗯?”


    “你说你梦见我,所以来见我。”她还记得这茬。


    谢琢一默:“你真想知道?”


    “不可以说吗?”


    “可以说。”


    走出了公园,穿梭在门口的一些摆摊车中间,他慢悠悠地往前,又慢悠悠地出声:“梦见你亲我了。”


    苏玉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喜欢他的时候,谢琢遥远到,连在梦里她都不敢接近他。


    牵手就是最奢侈的想象了。


    苏玉一下恍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逗她。


    毕竟谢琢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挺坏的。


    不自知出于什么心理,苏玉斗胆问了下去:“然后呢?”


    看她眼睛炯亮,像是真的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回吻了。”他淡淡应答。


    苏玉不由结巴,“然后你、你……”


    他的语气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你确定,你想听我们接吻的细节?”


    苏玉不敢做声了,她赶紧低头攥紧了狗绳,尚没接话,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这个话题掠过去。


    谢琢忽然盯着旁边的小摊,要了一袋炒板栗。


    很快,热烘烘的板栗揣到了她的怀里。


    看苏玉没手接了,他叠一下袋口,往她衣兜里一塞:“给你吃。”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谢琢理不直气也壮:“下次回请我。”


    苏玉都没反应过来:“嗯……嗯?”


    好像哪里不对。


    她怎么莫名就欠上他了?


    苏玉低头看了看兜里的板栗,生不出第三只手来把它掏出来,丢回去。


    她想说,她其实没那么想吃。


    谢琢低眸,看着她一脸无辜准备找托词的样子,他振振有词说:“免得想看看你都找不到理由,像个傻子一样在这守株待兔。”


    第45章


    糖炒栗子还是很好解决的,但是这捧花让苏玉左右为难。


    谢琢见她踌躇,说如果不方便可以还给他。


    他懂眼色,也挺大度的,对此没什么意见。任何突如其来的惊喜,难免会发生让人骑虎难下的局面,他都理解。


    硬塞给她是有点霸道了。


    不过,苏玉内心是想留下的。


    于是他伸手去接的时候,她使了点劲,跟他争了一下,这拉扯的劲也不大,但让谢琢感受到了她挽留的意愿。


    “收下吧。”他领会了她欲拒还迎的一面。


    临分别,苏玉忽然问他:“你会觉得势在必得吗?”


    谢琢没立刻反应过来她说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眼睛在晴朗的碧空下尤其清澈漂亮,不掺杂质的琥珀色,令人觉得无论什么倒映其中,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人来人往的路上,有阳光洒落,花就在他们中间,这样安静的时分,真的让苏玉有在恋爱的错觉。


    谢琢看她垂落的眼,知道了她说的是追她这件事,回答道:“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言外之意,他猜不透苏玉,谈什么势在必得?


    尔后,他还是给自己鼓了鼓气:“不过我会全力以赴。”


    苏玉很爱惜花,也可以说她很爱惜谢琢给她的花,一片花瓣被挤压在包装里,她都小心翼翼地捋齐了,展平了,再摸摸它安抚。


    “很喜欢,谢谢你。”


    女生宿舍,快递他没法给她送上去。


    所幸在楼下碰到了苏玉的室友,苏玉喊住了沈慈,沈慈看了看苏玉,又看了看谢琢,最后看了看谢琢的狗,欲言又止地接过苏玉拿不下的花。


    在电梯里,沈慈以一脸“你最好老实交代,说好拿快递怎么去跟狗男人幽会了?”的表情严肃凝视着苏玉。


    苏玉坦白从宽。


    “他在追你?”沈慈表情复杂地看看她,“你说刚才那个大帅比在追你?”


    苏玉点了点她手里的花,示意这花就是他送的:“他是这么说的。”


    沈慈还是很惊讶:“不会吧?不会是海王吧。”


    苏玉耸肩,懒懒地说:“不知道,有可能。”


    虽然揣测别人不太好,但说真的,她对男人总会保持很高的警惕。


    “听说那种很有钱的公子哥都那样,没有什么真心的。”沈慈也是母胎单身,没有感情经验,纸上谈兵的道理却很多,郑重其事地劝苏玉,“你要小心一点哦。”


    苏玉好奇问:“你怎么知道他很有钱?”


    “普通人应该不会给狗用爱马仕的项圈吧。”


    “……”


    苏玉被说懵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奥斯卡身上穿戴的东西。


    谢琢诚然不是显山露水的人,他平时穿衣款式颜色都很简单低调的,也不会挂个链子、戴个戒指刻意显摆一些什么,顶多戴一款有些价值的手表。


    尽然如此,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拥有的不是浅薄的一点临时财富,为此,雍容才有了厚度。


    苏玉虽然有点震惊,但不再会因此而觉得低他一等。


    她笑说:“你这么说,狗狗都快撸不起了。”


    沈慈也笑了:“对啊。”


    没想到谢琢随便给她买的板栗还挺好吃的,不知道是不是加了点情感分,苏玉品得津津有味。


    她寻思这个栗子也不贵,用得着回请吗?道德绑架这一招实在是高。


    转个三十块钱得了,苏玉腹诽。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谢琢要的不是三十块钱。


    苏玉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总说:


    不急、上班。


    不急、改天。


    可算让他找了个价值三十元的借口把她牵制住了。


    苏玉忍-


    三月底,谢琢的父母来了一趟北京,订了餐厅把谢琢叫去吃饭。


    谢琢的爸爸谢林在北京有几家公司的股权,但家里主要的产业还是在平江,来北京左右还是为了看儿子。


    谢琢的爸爸就是天生骨干的性格,没什么话,但是订餐厅这一类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请人来奏乐。


    这都是向敏言喜欢的东西,仪式感什么的,谢琢看着累赘,他进门就想把那些弹琴的都请走。


    向敏言搂着他胳膊,笑着说:“妈妈喜欢嘛,这乐手可难请呢,不喜欢听也忍一忍。”


    人家都说,撒娇女人最好命,谢琢从他妈身上窥见一斑,他没跟她对着干,纵容了那些庸俗的腔调。


    谢琢的家庭氛围还算可以,他那条狗就是他爸给他弄来的,说怕他一个人住太孤单,他不喜欢爸爸那严肃的扑克脸,但也能通过父亲的言行领会到关怀和爱。


    他妈更离谱,说养条狗狗好,能保护保护他。


    谢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究竟谁保护谁?


    一家人吃饭没什么可拘束的,谢琢跟父母没话聊,就没主动出声,一直都是他妈妈在嘘寒问暖个没完。


    向敏言问他睡眠有没有好点,谢琢其实没有睡眠问题,就有一回楼上小孩打闹把他吵醒了。


    跟妈妈一说,妈妈就干着急。


    父母很容易放大这些细节,把小问题看得无比重要。


    爸妈给他的信号,谢琢都能够满满地接收到,所以他就算嫌唠叨也从不顶嘴。


    吃完饭,谢琢和爸爸聊天的时候,向敏言拿出手机玩了会儿。


    谢林跟他说:“爷爷最近还行,喜欢待疗养院,有人陪他聊天。”


    “他还提舟舟呢,说还记得舟舟特地跑去陪他下棋。”说到这儿,向敏言问,“他在外面也好几年了是不是?”


    谢琢其实也不太清楚陈迹舟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就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父子俩没声了,向敏言给他看了个女孩子跳舞的视频,意有所指地说:“我看这个小姑娘还挺甜美的,你觉得呢。”


    本来以为是个网红,谢琢就瞄了一眼没细看,敷衍地应了声就那样。


    向敏言不依不饶地把手机屏幕凑到他面前,进度条拉到头,律动感十足的bgm又响起来一遍。


    谢琢定睛一看。


    “黄婷婷?”他微微皱眉,觉得眼熟。


    “说什么呢,”向敏言拍他:“人家叫黄莹莹。”


    还真是她。


    谢琢看向他妈,问她怎么了。


    “这小丫头说喜欢你,老顾家的表亲,问能不能牵个线,你回头有空请人家吃个饭?”


    “请不了。”谢琢直言,“我有喜欢的人。”


    父母都愣了:“啊?”


    谢琢淡淡,喝口茶:“嗯。”


    点到为止,没提别的了。


    不愿跟他们多说似的。


    正经事还是要好好问一问的,向敏言:“哪里的姑娘?喜欢多久了?”


    谢琢:“高中同学。”


    喜欢多久了?


    这个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他思绪放空了片刻,往回想,想得很深远,时光穿梭一幕幕,早已经分不清,从哪个时刻开始注意的,谢琢说:“要是没出国,可能早几年就追了吧。”


    不过,没有这样的如果。


    他出国是必然的,她离开平江也是必然的。


    分别势必会发生,蹉跎的背面是两道鲜明的成长痕迹。


    只不过眼下弯弯绕绕,又重合到了一起,所以中间空白的时光才会被回溯。


    遗憾吗?


    可是有些路分开走,才是对彼此都更好的选择。


    谢琢盯着水杯的涟漪出了会神,听见向敏言笑说:“早点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谢琢没想得太积极:“八字没一撇,人家又不一定喜欢我。”


    向敏言说:“对了,爸爸想问你工作上的计划,以后是打算留在北京吗?”


    谢林之前就给谢琢提过醒,家里公司缺人手,他手底下的人留不住,留下的综合素质不算很好,很难培养起来,企业里有点青黄不接的趋势了。


    谢琢没太放心上:“走一步看一步。”


    谢林吃完饭需要喝会儿茶,向敏言还在那看黄莹莹的跳舞视频呢,手机递给谢琢,他眼睛都不偏过去一下。


    眼下苏玉给他发了消息,谢琢点开,看到一句:【你不想见我了吗?】


    没有头没有尾的一句话,言辞暧昧,让他沉思。


    紧接着,下一句就跳出来了:【快来拿回你的糖炒栗子吧[微笑]】


    谢琢气得想笑。


    他松散地坐在会所很舒适的靠椅上,手指抵唇,若有所思地想,她还挺会钓的。


    谢琢回了两个字:【想你】


    然后,就看见苏玉反复地输入、停止,又输入,又停止……


    错乱的心绪昭然若揭。


    过好半天,她发过来一句:【对了,你周六有时间吗?】


    他隐约记得周六有个会要开,去公司群里确认了一下,谢琢又回到苏玉的聊天框:【有】


    她有一会儿没吱声。


    他的手机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谢琢俨然是在等着她后面的那句“请你吃饭”。


    向敏言拱了下旁边的谢林,小声提醒,让他一起看她儿子出神等消息的样子。


    嗡嗡一声震动。


    谢琢的屏幕亮了,打开消息看到一句:【我哥哥回来了,他说想见见我们】


    还以为野百合终于等到春天了,结果呢,还是替人转达,他这会儿终于觉得隔在中间的“哥哥”有点烦人了。


    谢琢没什么脾气地打字:【知道了】


    眼见他几秒能切换八百个表情,向敏言笑笑说:“老谢啊老谢,谁说你儿子不开窍来着。”


    第46章


    谢琢的父母感情还挺好的。


    爸爸走到哪里都给妈妈拎包,妈妈走到哪里都要牵着爸爸的手,虽然年纪也不轻了,夫妻俩黏一起的时候还是常常十指紧扣。


    老父亲眉心那点板正的川字,也只有面对老婆的甜言蜜语时才会化开。


    向敏言拉着他们去逛街。


    谢琢安静跟着,没提出要先走。


    他不讨厌被妈妈逼着陪伴,谢琢的脾气的确是很好的。


    很小的时候,陈迹舟和江萌出去玩,他常常参与度不高,比如KTV里唱歌,谢琢一般不唱,但会默默地听着,待好几个小时。


    他不会嫌时间难耐,他喜欢和磁场相合的人待在一起。


    只是待在一起,就是很幸福的事。


    向敏言给她老公挑了条领带,又看看坐沙发上的谢琢,问他:“平时应酬多吗?”


    谢琢:“应酬是老板的事,我是搞技术的,一般不参与。”


    他爸让他去管理公司。


    谢琢知道自己并不在行,所以日常打马虎眼,他不是统率者的性格,妈妈也能看出来他骨子里的柔和,不适合跟人算计来算计去的,所以不强迫。


    深入江湖难免被刀光剑影伤到,曾有人形容陈迹舟是侠客,谢琢就是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


    谢琢倒是觉得做不了贵胄也无妨,他更想做个泛舟钓鱼的隐士。


    工程师的工作就挺合适他的,能保证有悠闲的时间自由出入。


    有个稳定恩爱的女朋友就更幸福了。


    可惜呢,“女朋友”现在还很难猜。


    谢琢百无聊赖地坐旁边,打开手机,看到他最后发出去的那句知道了。


    苏玉没回了。


    总是这样,他不主动,她就不说话。


    有时候想想,夹在这个师兄、那个迷弟之间,他充其量也就是一条鱼吧。


    谢琢胡思乱想之际,视线停在他妈身上,忽然发现向敏言把那条领带拿下了,谢琢:“不用给我买。”


    向敏言说:“想得美,给一尘买的。”


    谢琢看了下日子,又快四月了。默了默,他说:“那你自己给他。”


    “那当然。”


    后来每一年冬天,徐一尘都会收到谢琢妈妈送到他手上的毛衣。


    即便除夕都不会再回的故乡,还有跨不过的清明要渡,思念如雨落,吹散在千里万里外的大地。


    谢琢总觉得,老朋友才是最珍贵的。


    从青春走来,那些千丝万缕的纠缠,早早在人生底图勾画出了深刻的脉络,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几岁时无心抛下的锚,一个一个,总让你无数次地回首,无数次地陷落-


    四月的雨下了很久。


    谢琢换了辆车,苏玉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东张西望好像准备拦出租的样子。


    驾驶座的窗户闭合。


    后面坐了尊大佛,正撑着下巴看外面。


    终于忍不住,陈迹舟冲窗外吹了声口哨。


    “我看了你整整三分钟,你就从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哥?”


    “恩断义绝吧。”


    苏玉刚坐进后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就被恩断义绝了。


    她看看陈迹舟,甜甜地说:“你变帅了好多呀,没认出来。”


    陈迹舟戴副茶色的墨镜,风流倜傥得很,穿身白色,敞着窗户,外边天气不好,光线朦胧,给他镀一层灰蒙蒙的边,而他毫不在意雨丝飘进来,俨然把北京三环当成了他肆意兜风的北美海岸。


    陈迹舟对她的赞许十分高兴,撑着脸看苏玉,“油腔滑调跟谁学的?不过小爷喜欢。”


    苏玉嘟哝了一声,“噫,还小爷呢,中二病还没治好。”


    “……”


    她把车门关上,又飞快地扫他一眼,“哥哥要进军rapper界吗?我潮人恐惧症要犯了。”


    陈迹舟愣了下,气笑了,抬手就捏她薄薄的脸颊:“行啊苏玉,嘴皮子是练利索了,逮谁咬谁是吧。”


    她笑起来,真的要咬过来之前,他放了手:“没大没小。”


    谢琢也从镜子里看了看苏玉:“坐前面吧。”


    她看了他一眼,怕不太礼貌,应道:“好。”


    于是真下车,坐前面去了。


    天气渐暖,苏玉又开始穿裙子了,谢琢随手给她递过去一块毯子,她接过说谢谢。


    陈迹舟坐两个位置中间,两手撑着脸,悠闲地笑说:“刚他跟我打赌,说苏玉今天穿什么颜色裙子,我说不可能,苏玉不喜欢穿裙子,你可真是让为兄颜面尽失。”


    前面二人对他的碎碎念置若罔闻。


    苏玉开着酒店的导航,帮他指路。


    谢琢看了眼苏玉,忽然说:“你请我吃个饭吧。”


    苏玉:“嗯?”


    她立刻想起来,是说要她回请的事情。


    他又补充:“今天的不算。”


    “……好。”


    谢琢:“时间你定,餐厅我定。”


    苏玉眨眨眼,心道他可能又憋了什么招,没回应也没拒绝。


    陈迹舟还维持着刚才的坐姿,看看他,又看看她:“怎么回事啊,你俩都能背着我这么眉来眼去了?”


    苏玉:“你来导航。”


    谢琢:“你来开车。”


    “……”


    苏玉又对谢琢说:“不过,要等我拔完牙,可以吗。”


    谢琢还没出声,陈迹舟震惊:“什么?!那么可爱的兔牙你要拔了?”


    苏玉无语地瞥他一眼:“不是兔牙,智齿。”


    谢琢稍微回忆了一下:“你这牙留了都快十年了。”


    苏玉心里一吃惊,那天在福利院她说牙齿疼,他居然还有印象,她点头:“对。”


    然后,轻声地说:“以后不会留了。”


    陈迹舟好奇得要命,凝视着苏玉,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牙留十年??


    然而,看他俩没人想跟他解释的样子,他一下泄气,双臂一环,往后面靠,瞬间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好好好,好好好。”


    没人搭理他,他就很自觉地连了蓝牙听歌,放了首阿杜的,还自在地跟着哼了两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


    “……”


    陈迹舟请了很多人出来玩,都是他们文科班的同学,他组局还是这么的生搬硬套,粗枝大叶,不过他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哪儿记得谁认识谁啊,来者都是客,我给你伺候着,你吃好喝好就当给我面子了行不。


    来的人里面,苏玉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谢琢说他也一个都不认识。


    所以进了KTV包间,他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苏玉的旁边。


    不过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是女孩子,看起来鼓足了勇气,到他面前,招一下手,就招了一下,很拘谨地说一声:“嗨。”


    她怀疑他那句“不认识”的真实性。


    但谢琢看起来对对方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他眼神些微茫然,在记忆里搜索对得上这张脸的名字,虽然搜索失败了,谢琢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予以了回应。


    苏玉倒是觉得这人面熟,下一秒倏然想起来,是给他表白过的女生。


    她一个旁观者,居然比当事人记得还清楚。


    苏玉眸光亮起的瞬间,谢琢碰巧递来一杯她点的西瓜汁,凑近了问她:“你认识?”


    苏玉不知道怎么说,她总不能告诉他,这女生被你拒绝过吧?


    片刻,她摇了摇头。


    他嘴角噙一点微小的弧度,笑意惭愧,声音很低地说:“我真没印象了。”


    女孩靠近不了他,只能坐远了些,时不时睇来一眼。


    谢琢接收不到,但苏玉特别懂。


    等女生没再依依不舍地看过来,苏玉轻道:“认识你的人很多的,也许有的人跟你根本没有一点交集,但是也会偷偷关注你。”


    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比谢琢更清楚他是如何成为人群焦点的。


    苏玉坐的是沙发最边上,靠点歌屏的位置,谢琢稍微往她这里倾一点身子,就很轻易地圈出了一个二人世界。


    “是吗。”他漫不经心回应,很显然并不在乎谁记得他。


    谢琢点一下屏幕,问她:“你不唱吗?”


    苏玉说:“如果人很多的场合,我一般不出声。”


    这一点他俩还挺像的。不过谢琢今天可以破个例,语气在她这里很明显地偏爱性强了一些:“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唱一首。”


    苏玉好笑:“你不是只会唱国歌和生日快乐吗?”


    谢琢也好笑:“怎么这也记得?”


    “我记性好。”她淡定回答,咬咬吸管。


    苏玉在点歌的首页翻了翻一些热门歌曲,顿住手指,偏眸看他:“最长的电影你听过吗?”


    谢琢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话筒,说:“有点难度,可以唱。”


    最喜欢他的时候,苏玉的耳机在循环这首歌。


    后来大街小巷里听到,她会想起他的背影。


    是一个她不敢长时间盯梢的少年背影,修长而挺拔,穿干净的校服,在日光下,在黄昏里。


    她听着旋律,闭上眼想到的就是这些画面。


    不管她愿不愿意想起,这打了死结的关联已经不能够被解开了。


    有一段时间,她的个性签名是:爱是不是不开口才珍贵。


    不过,她的签名是什么重要吗?


    那都是谢琢不会留意的东西。


    “我们的开始,是很长的电影……”


    谢琢的音色是好听的,低醇温润,有着故事感,很适合唱娓娓道来的情歌,最好悲一点,很深入人心,就如眼下这首。


    苏玉还挺会挑的。


    他唱歌的时候,现场静了很多,很多在聊天的人也不聊了,他们盯着电视屏幕看,只有苏玉一直看着谢琢。


    苏玉沉默地看着他,她要听他给她唱“爱是不是不开口才珍贵”。


    最后,他偏过头来与她对视。


    苏玉没有躲避,在很近的距离里,光影交错,宛如时空也在折叠。


    他们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很久很久。


    直到下一首歌的前奏都响了起来。


    有两个时刻,让她刻骨铭心。


    一次是最后一面的公交车上,一次是现在。


    她想要不顾一切地说出那一句: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很好听。”末了,苏玉浅浅出声,打断了对视。


    陈迹舟在另一边翘着腿坐着,冲两人的位置扬扬下巴:“有没有搅屎棍去拆散一下他俩?”


    “……”


    谢琢投过去一眼。


    陈迹舟说:“腻歪什么呢,过来玩游戏。”


    他们在那儿摇骰子喊点数,输了要么喝酒,要么真心话大冒险。


    苏玉玩这个一般都不会输,谢琢也聪明,也不会输。


    他有被刻意为难,有些人抛弃了游戏的章法,指着帅哥开,导致他想低调混过去都不行,不过谢琢反应还算敏捷,心理战术把控得也好,最后一口酒也没喝上。


    苏玉坐他上家,没机会开他,但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一点微妙的胜负欲,谢琢也微妙地领会到了。


    苏玉叫了很小的一个点数,谢琢喊了开,这把是让她的。


    她想让他输,他就故意让她赢。


    然后他低眸看着苏玉,众目睽睽下,语气温柔地问她:“你是想让我喝酒,还是想问我问题?”


    苏玉稍屏呼吸,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没回答,而是直接地抛出自己的问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谢琢说:“便利店,我给你拿了一罐可乐。”


    是正确的。


    却跟她所想象的他的回答有所偏差。


    他说:“百事的,好像。”


    苏玉跟他挨着坐,距离很近,她双手握拳,十分紧张地搁在膝头。


    “然后呢。”她稍稍抬眼看着谢琢。


    “然后我去打球,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你正好也在看我。”


    她说:“你当时在想什么?”


    谢琢敛眸笑了下,有点无奈似的:“你非得问我这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手肘抵在她身后的靠背上,闲散地支着下颌,又不知不觉地圈出二人世界,他低眉垂眼的间隙,恰好将她一颦一笑拢入心中,谢琢思考着,笑意一点点敛去,他说:“还好我记得。”


    “我在想,这个妹子好可爱。”


    第47章


    到今年夏天,苏玉喜欢上谢琢就整整十年了。


    他轻飘飘地交出一个让她心里漏雨的回答,它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让她五味杂陈,酸与甜在内心翻覆。


    苏玉没有表露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她平静地看了看谢琢,牙关微微发紧,强撑住隐隐的酸胀。


    在音乐声停下来的一刹,陡然的安静让包间里的讲话声显得清晰。


    “陈迹舟的妹妹?”耳畔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苏玉便听出来是在指自己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羡慕死了。”


    不难理解,谢琢刚才给她唱歌的行为实在是很少见的高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已经发展到了暧昧关系。


    谢琢什么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女生?


    但这话很不好听,说得好像苏玉在觊觎什么似的。


    他一个眼神过去,虽然眸色仍是浅浅的,眼底又有藏不住的锋芒。


    “虽说近水楼台,”谢琢看着那边的几个人出声,慢悠悠地堵住了旁人的嘴,“追得也挺吃力的,别坏我好事行么。”


    “……”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维护她,不会让苏玉受委屈的。


    她低头,没有再看谁,眼中有微微的释怀。


    陈迹舟的酒量挺好的,他那天喝了很多,反正也不用开车。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有点耳朵发红,还能一个个把朋友送走,看起来吊儿郎当不正经的人,其实最是体面周到。


    太晚了,苏玉今天没回学校,在陈迹舟住的酒店订了间房。


    第二天她起得挺早的,接了个导师的电话要干活,在餐厅等早饭的时候,苏玉打开电脑改了会儿数据。


    陈迹舟往她对面坐下,手里端一杯还在冒烟的苦荞茶:“又在造飞船了?”


    他看起来还没醒,眼神懒洋洋的,不过梳洗得清清爽爽,架了副浅色的墨镜,往那一靠,阳光暖烘烘地照进来,把人衬得白净。


    “计划哪天登月?”他问。


    苏玉忍不住笑了。


    他过来的时候瞥到了她的电脑桌面,用了很多年的照片,是玉兔号在月壤上留下的一串痕迹,黑白的官网图。


    陈迹舟只知道苏玉做的是深空探测方向的研究,研发嫦娥号、玉兔号之类的探测器。硬核重工里,算是比较浪漫的科研方向。


    陈迹舟总是调侃她,这回真当上玉兔了。


    苏玉:“登月就算了,能做出一点科研成绩就很了不起了。”


    他知道她想留在北京的研究所,想起一些事,问她:“你爸妈是不是还等你硕士毕业回去呢。”


    苏玉:“我转博成功了,我还没告诉他们。”


    陈迹舟挺惊讶的:“还没说?”


    “我爸妈觉得女生没必要读博,很浪费时间,”苏玉不理解地摇头,“好奇怪啊,小的时候拼命想让我争第一,等我真的出头了,他们又觉得,差不多得了,也别太出色,不好嫁人的。他们究竟要什么呢?恐怕自己都说不清吧。”


    “他们不在乎你本身怎么样,在乎的是你带给他的价值。”


    苏玉揣手:“迂腐。”


    陈迹舟其实并不在意苏玉的飞船哪天发射,他捡了一个乳酪吐司往嘴里送,然后盯着她看了会儿,读研之后,苏玉度数加深了,对着电脑就得戴上眼镜,未施粉黛的样子,却是纯粹干净的。


    她跟小时候趴桌上学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比起她的工作,陈迹舟更关心的是:“最近好好吃饭没。”


    苏玉中气十足地应:“吃嘛嘛香。”


    他点点头,又说:“我毕业你去吧。”


    陈迹舟本科读的是社科方面的专业,从新国立毕业之后gap了一年,然后去加拿大读MBA的硕士,这是他爸要求的,准备把家里私企丢给他管。


    他非常赞同让他再潇洒两年这个决定,于是欣然同意了。


    “去看看我生活的城市,你会喜欢的。”


    说到这儿,苏玉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江萌说要相亲了。”


    陈迹舟神色淡淡,喝他的茶:“然后呢。”


    苏玉想起那一天,谢琢跟她说,他是个恋旧的人。


    她问陈迹舟:“你恋旧吗?”


    他低下眼睛,看杯子里的茶沫,答得爽快:“一点也不,我只往前看。”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是陈迹舟。


    除了会对父母撒谎,陈迹舟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很讨厌虚与委蛇,但苏玉对他太熟悉了,她知道他说话不看着对方的时候,是有几分回避的意图。


    “去年她去找你了。”她说。


    “去哪找我?”


    “多伦多。”


    他皱了皱眉:“什么时候?”


    “过年,她说你不肯回平江,她就去找你。结果她到了多伦多被人家骗了,没有见到你,不过我推测,骗她的那个女孩子可能喜欢你,所以故意跟她说,她是陈迹舟的女朋友。”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加拿大没有谈过。”


    “……”


    “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因为她太要面子了。”


    江萌和苏玉也是截然相反的人。


    苏玉性子软,但她的内驱力很强,即便看起来是一棵不茂盛、不起眼的小树,在不为人看见的地方,树根已经扎进了地底深处,她不再畏惧风雨飘摇。


    江萌不一样,觉得很难熬的时候,她必须向外界寻求一点什么。关心也好,怀抱也好,爱也好。


    来自偶像,来自朋友,或来自爱人。


    她很柔弱。


    必须等到回应才能支撑下去。被兜底的回应,或者来自远方,某种无以名状的希望,一定要让她明白,眼下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苏玉还记得高二那年,她被爸爸妈妈强制剪短了头发,陈迹舟跟在她身后安慰。在教室走廊的转角处,江萌低着头说:其实我是很敏感的。


    他没有用上哄女孩的花言巧语,只是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擦眼泪的动作,逾越了男女关系的分寸,却是在他们的感情中,一点不被计较的安抚。


    或许也是这界限并不分明的关系,最终阻挡了爱情的发生。离得太近,等同于离得太远。


    后来,他就不陪着她了。


    每一个人,被时间的河流推入海洋。是顺其自然的,也是无从抵挡的。


    如果说谢琢是苏玉的一颗智齿,那陈迹舟就是江萌身体里的一块骨骼。自幼年生长,至成年脱落。


    他天南海北地自由往前,由不得她深埋心底的不舍。


    她是很疼的,但她好面子,装洒脱,说他不重要。


    所以她后知后觉。


    不会再有那样灿烂的日子了。


    很长的时间里,江萌的朋友圈背景,是《美国往事》里那句很有名的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再后来,江萌很难受的时候也不会躲在角落里哭了,她会折一枚小小的纸船,再把它拆开。


    轻轻地折起,又拆开。纸面被铺平,干干净净,还能接着写字,却留下了不可撤销的皱褶。


    苏玉还在七想八想,看他突然起身,一步不回头地径直往前,懵懵地问句:“诶,你要走了吗?”


    陈迹舟已经进了旁边电梯里,被她喊住,想起还没有好好地道别。


    于是又往外迈一步,用手腕撑紧了电梯门框,冲苏玉这儿明朗地一笑:“下次回来就喊陈总了啊。”


    苏玉特给面子:“拜拜,陈总!”-


    A大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有一扇窗因为年久失修是关不上的,苏玉喜欢坐在那个位置,这样的话,室内暖气不论开得多足,都有寒冷的风袭来,让她保持足够清醒。


    今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周远儒坐的位置是之前谢琢坐过的。


    但他不一样,他丝毫干扰不了苏玉,在她眼里跟空气没区别。


    甚至于等她改完论文,打了个哈欠抬起脑袋,这才发现他还等在对面呢。


    苏玉昨天突然发热,拔了牙的缘故,她找牙医,医生说问题不大。


    吃了两片药好了一些,今天还有点头昏,走进倒春寒的天气里,面色显得苍白。


    不过好消息,她的脸消肿了,一会儿跟谢琢吃饭不会太尴尬。


    要不是过一阵子,她要跟导师去外地出差,苏玉不会把吃饭时间紧锣密鼓地安排在这两天。


    当然她也没想到,拔个牙而已,会有这么多连锁反应。


    周远儒问她:“生病了?”


    她说:“昨天发烧了。”


    “是不是让你多穿点。”


    “……”苏玉都懒得解释,只一脸虚心地点头:“是,都怪我没听您老的话,吃亏在眼前。周老师还有什么人生建议,快点汇编成册,我立刻买下来抄写一百遍。”


    被讽刺了,他脾气还不错地一笑:“好吧,不管你了。”


    一起离开图书馆的路上,苏玉说:“其实你顾虑得很对,我是在拒绝你,还是在拒绝这件事。我也认真地考虑过。


    “比如你邀请我去滑雪,我不断地左右摇摆,为什么纠结呢,因为我发现事情的根本在于,我喜欢滑雪,不喜欢你。”


    周远儒听完她的陈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他在一起了?”


    他非常在意谢琢,不是一般的在意。


    好不容易要等到结果了,半路杀出个白月光,这谁不着急?


    “我就不能两个都拒绝吗?”苏玉笑了,“我们是在拍什么偶像剧?一定要我二选一?”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本来就是两码事,好吗。”


    “一点也没有受他的影响吗?”他说。


    “我喜不喜欢他,都不影响我不喜欢你。”


    苏玉告诉他:“不好意思,有点残酷,事实如此。不过你们男人总有一些幼稚的攀比心,不愿意承认自己本身不行。”


    周远儒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你看,跟我说话就一堆道理,层次井然,在他面前就很小女生。”


    苏玉:“什么叫小女生,什么叫大女生?”


    她眼神带刺,凝视他,满脸写着:你少来定义我们女生。


    周远儒一脸怕了你了的样子,露出投降的笑:“在他面前就很像可爱,撒娇,有小表情。”


    苏玉继续反驳:“虽然我非常可爱,而且不管在谁的面前都非常可爱,但我从不撒娇,严正声明。”


    她说完,两人一起笑了。


    A大的路他不是很熟悉,要跟着苏玉走。


    周远儒是在辩论赛认识的苏玉,最初,是她问他能不能帮忙指导一下他们航院的辩论队。


    而他对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没有和苏玉提过,有一天他从24h图书馆出来,凌晨时分,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阶梯上翻学习资料。


    那时候苏玉才大一,零下的天,她穿臃肿白色的羽绒服,窝在长阶梯的小角落里,堵着耳朵背书。


    他记得她的网名是什么玉兔之类的,那一刻她真的像只吉祥美好的玉兔,在月色里,发出莹润坚韧的光芒。


    是她把月亮反衬得皎洁。


    高考是一座山,她终于翻过了那座山却发现,前方并不是坦途一片。


    她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勉强追上身边的天才们。


    她说空调太暖和了,会让人丧失斗志,所以要在冷风里背书,这样小小的习惯,苏玉坚持了很多年。


    “有时候想给你一些祝福,但我甚至不知道祝你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做什么都会成功,想要什么都会拥有,不需要假借神的力量。”


    周远儒有一点私心,想要被她需要。不论是比赛,或是别的方面。被需要是能够延续关系的一种办法。


    不过依照苏玉的性子,她遇到难题,是会适时地向别人寻求帮助,有不懂的地方,就事论事地想办法解决,但她从不产生依赖别人的想法。


    依赖这个词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的私心由此完全地失效。


    周远儒知道,她就是她自己的神明-


    谢琢的车在校门口等她,苏玉出门的时候有些忐忑,因为她察觉到身体不舒服,刚在图书馆就冒冷汗了,又有发热的趋势。


    但是人家来都来了,苏玉不好意思再改时间,况且她提前搜了他订的餐厅,人均四位数,让她倒抽凉气。


    不想加深负罪感,她吃了一片药就去赴约了。


    但这片药没有立刻见效。


    苏玉见到谢琢的时候,他因为堵车恰恰赶到,很礼貌地表达歉意,没能提前去宿舍接她。


    她摇摇头,说没事。


    打开副驾的门,她看到明艳的玫瑰。


    苏玉稍稍一怔。


    花比上次还更多一些,不知道是玫瑰还是病症的缘故,苏玉的脸被衬红。


    谢琢穿了件单薄的黑色衬衣,英俊而清贵,晚高峰不方便停车,他就没下车,袖口松散地挽起一点,闪烁的深蓝色袖扣是万宝龙的,影影绰绰地被叠进了袖间。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苏玉,看着她把花捧起来,又看着她安静地坐下。


    她在看花,谢琢在看她。


    “怎么脸色不好。”


    苏玉也没瞒着,淡淡应:“我有点发热。”


    谢琢默了默,猜测道:“拔牙引起的吗?”


    她心下微微吃惊,点头:“……嗯。”


    车汇入了车流,黄昏时分还有落雨的征兆,前面一片灰蒙蒙的,谢琢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过来探她的体温。


    他用指骨碰了碰她的额头。


    的确有点发烫。


    谢琢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苏玉毫无征兆地吐了。


    显然不是因为晕车。


    她会忍不住吐出来,肯定已经不适很久了。


    谢琢紧急靠边,找了个位置把车塞进去,给她递了一瓶水。


    苏玉因为牙齿的原因,这几天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胃里的酸水,沾在手上,沾在花瓣上,沾在他的车座上。


    谢琢递了湿巾让她擦手,苏玉红着脸,却第一时间蹲下去,擦车里的脚垫。


    他下了车,到副驾的位置,握住她的手腕,飞快地擦净,制止了她擦座椅的动作:“你先坐后面,我来清理。”


    好难受啊……


    苏玉软着身子,倚在后座的时候想,她好难受,里里外外都是酸的。


    她应该帮他做些什么,或者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她呆住很久。


    她呆呆地看着谢琢站在雨丝里,而她就像个学龄前儿童一样笨拙,心里想了一万句道歉,却没有做出丝毫的举措。


    她在想,他的车垫是不是很贵啊?他的座椅有没有被她弄脏?


    她怎么可以吐在人家三百多万的车里。


    好荒谬的事。


    很久以前,苏玉和父母一起逛街,就是这样的阴雨天,她觉得步行很疲惫,靠在一个饰品店里的货架上休息了一下,没想到货架轻飘飘地倒了,等她紧急地扶稳,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香薰摔碎在地上。


    陈澜当着店员的面批评苏玉,用一种趋近于羞辱的责骂——


    你怎么不好好看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你真是不懂事。


    爸爸就站在旁边不吭声,甚至因为路人的围观,他觉得很丢脸地走远了。


    妈妈在做戏给店员看,把错误推给孩子的“不懂事”,说不定能赢一点同情分。


    最后因为香薰不是店里的商品,店员也不想听她嚷嚷,让陈澜象征性地赔了二十块钱。


    再后来,一旦碰到失误的行为,导致价值上的损失,苏玉会潜意识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她软弱地缩在后座,用矿泉水漱了漱口,却发现谢琢并没有在急着清理他的车。


    他在抽屉里翻找着药。


    但没有找到。


    苏玉的成长环境是很市井的。


    不止是字面意义的市井,还有精神上的嘈杂。


    她想要摆脱这种嘈杂,所以她不停地往上走。


    苏玉的心气很高,所以她总是骄傲地觉得,她这样的人不该待在那儿,然而人格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身不由己地困在了贫瘠之中。


    所以她条件反射地瑟缩,拘谨,在沉默之中,什么也不敢做。


    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不是要骂她了。


    她好害怕下一秒就会被批评:你知道这个花有多贵吗?你知道赚钱多不容易吗?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她捧着还很新鲜的,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的花,却因为她而狼藉一片。


    她把花收紧在怀里。


    谢琢到后座,折身看向苏玉:“还想吐吗?”


    她迟缓地摇头。


    “脸色还是不太好。”他说。


    相反,谢琢想把花拿走,“难受就不要捧着了。”


    “……要扔了吗?”她紧急问。


    “脏了就不要了。”


    他不懂苏玉的忐忑,但他有所感知,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开心,她甚至连不开心都很小心。


    谢琢没有急着解决花,而是先来解决她的情绪。


    他的手掌轻轻地碰在她的发顶,慢慢地摸下来,最终抚在她发烫的脸颊,好声好气地问:“怎么了,苏玉?”


    她艰难地开口,说话都有点磕巴:“其实我,我很少收到花的,我觉得、这个很贵的,扔掉会有点可惜吧。”


    就因为这个吗?


    谢琢说:“没关系,以后还有。”


    他摸着她的脸,温柔地告诉她:“以后还有很多很多。”


    苏玉愣了愣,很小声地,求证着什么:“很多很多,都是、给我的吗?”


    谢琢看着她,坚定地说:“很多很多,都是给你的。”


    “……”


    没什么可惜的。


    好东西以后还会有的,会有人慢慢地兑现给你的承诺。


    现在的苏玉真的很不对劲,莫名地让他觉得,她像个害怕遭到父母责罚的孩子,抬起脸看他的样子都无比谨慎。


    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浅浅地拧住了眉心,低声地说:“你这样我会很心疼。”


    原来,比货架上的香薰更重要的东西,是她的喜怒哀乐,还有尊严。


    第48章


    苏玉今天没打扮得太花里胡哨,只穿了牛仔裤和帆布鞋,她低头就发现鞋头不干净,很不好意思地说:“鞋子脏了,不太美观,我换一双去吃饭吧,买双新的也行。”


    “不吃饭了,先去医院。”谢琢说,“你身体要紧。”


    苏玉面露为难,说:“吃药就好了,我不是很喜欢上医院。”


    谢琢认真地看着她,问:“确定吗?”


    苏玉不说话。


    他和她沟通,“持续发烧的话,最好去挂水,会好得快一点。”


    末了,她点点头。


    苏玉的内心是不抵触去医院看病的,如果陪她去医院的人不叨叨钱的事。


    “饭真的不吃了吗?”她总是担心完这个,又担心那个。


    看她恢复了点,谢琢淡淡地一笑,手还抚在她的脸颊上,刚才试过体温,又稍作安抚,这会儿还忍不住摸她,就有点意犹未尽的戏弄之嫌了,他轻问:“你以为,吃不吃饭有那么重要吗?”


    “……”


    “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他说。


    苏玉低了头。


    他没有把花塞进垃圾桶,而是放在了一边,在天之将暮的雨丝里,给灰暗庸碌的城市添一点格调。


    “如果很难受,可以哭出来,不然闷着会更难受,好吗。”


    谢琢一边说,一边俯身,用湿巾帮她擦了擦鞋尖。


    根本用不着换鞋,只有一点点湿意而已,稍稍一拭,就干净了。


    苏玉缓过神来,她不想哭,但总算有勇气跟他说了声对不起,紧接着又说了谢谢。


    谢琢一边开车,一边假意威胁:“改天再请我吧,反正你逃不掉,我不急。”


    苏玉终于展颜一笑,在昏聩的状态里,找到了坚强下去的支点。


    他带她去了附近的医院挂水。


    在输液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苏玉看着谢琢进进出出为她开单子取药的身影。


    她今天拒绝周远儒的话,难免有点虚情假意的成分了,把自己摘得太清。


    她会把这两个男人做比较,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周远儒会说,你看,不听我的话,生病了吧。


    哪怕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苏玉也排斥这带着训诫的关怀。或许有人会喜欢,仰望,甚至崇拜这样面面俱到的领导者。


    一定会有人喜欢的,关心和好意本身没有错。


    可是苏玉经历过,她不想再回到蜷缩在玻璃罐子里的青春期。


    那个罐子,就是她一生都在逃避的威严。


    医生给她扎针的时候,谢琢发现苏玉的五官拧成了一个苦字。他看她晦涩的表情。


    “晕针?”


    “一点、一点点。”她小声地说着,然后感受到凉丝丝的药液往身体里流淌。


    “发烧会结巴吗?”谢琢问。


    针终于扎好了,苏玉的舌头也捋直了:“不会,我在卖萌。”


    他忍不住笑了。


    谢琢坐在苏玉旁边,偏着头看着她笑。


    接着,他用宠小孩的语气说:“多卖卖,我爱看。”


    他总是神色清淡的,很少有那种笑逐颜开的一面。


    但面对苏玉的时候,他的笑容又是那么的发自内心,可能觉得她可爱,觉得她鲜活,觉得她的脑回路有意思。


    谢琢不会怪她穿裙子,但他会悄悄地给她准备一条毯子。


    他就连送花都会考虑她的意愿,如果不喜欢,还给我也行。


    这顿饭是非要她请客吗?他只是找个理由,再见一面吧。


    他任何时候不会把她架着。


    谢琢也未必真的知道苏玉要什么,他并不是为了得到她而曲意逢迎地献媚。


    只是他行事和逻辑如此。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谢琢从里到外都很健康,所以他很随和,平稳,不需掌控和话语权来展现自己的重要性,他选择尊重每一个个体运行的规律与规则。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不熟悉的时候,他常常会被人觉得,有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因为他不爱指手画脚,或是随意评价人与事。


    苏玉自顾自地想,他们有些时候,就像两块正好能镶嵌成形的拼图。


    陪她坐了会儿,他闭目养神。


    苏玉看他衬衣单薄,担心他到夜里会不会冷。


    两人本来都挺安静的,然后谢琢忽然睁了眼,慢悠悠地瞥过来:“你看你喜欢的人也这么光明正大吗?”


    苏玉噎了下,被他提醒才发现,她歪着脖子看他的姿势维持太久,颈部已经有点发酸了。


    她默默收回视线,一头雾水地说:“什么喜欢的人?”


    谢琢静了静,本来不打算提的,可能也是脱口而出这句话,就顺其自然地聊了下去:“大学里的那个。”


    苏玉更懵了。


    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误会了她暗恋的人是大学里的吗?


    怎么这么会脑补啊!


    苏玉莫名觉得好笑,憋了一肚子的笑意,然后就将错就错地回答下去:“我看他都是偷偷的,很小心的,他一发现我看他,我就赶紧把脸别开,或者假装去看旁边的小树小花。”


    谢琢突然语气变沉:“好了。”


    “嗯?”


    “不想听细节。”他淡淡说着,重新别开眼,环手等待。


    “……是你先问的。”


    谢琢不说话,没表现得太不高兴,但表情明显不是很好看。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过一会儿,苏玉打破沉默:“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天没有问的。”


    “你说。”


    “高三的寒假活动,你已经盖过章了,为什么还要提出跟我一起去。”


    高三?寒假活动?


    又是好久远的事。


    关键是,她问的问题还都很细节,非常在意他行为之下的动机。


    也亏他还记得,那么久远的动机,谢琢按了按眉心,说:“我怕你落单,所以想陪陪你。”


    “……”


    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跨越时空去追问的问题,语气淡淡,乃至带着些不解:“还用问吗,这很难猜?”


    因为一个章没有盖好,苏玉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同行,谢琢回应了她。


    她在福利院的时候,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依稀记得,谢琢回答的是,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那时候知道他要离开,她很难过,没有力气与他聊深。


    如今,苏玉又问:“是不是因为,过年的时候我去找你?所以你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谢琢不假思索:“不是。”


    当时苏玉却笃定了,他的做法是出于对她的感动,所以想偿还一点陪伴。


    “怎么总问我以前的事?”谢琢见她不吱声,问了一句。


    苏玉还没回答,手机震了下。


    她低眸,打开微信说,“等等,我爸。”


    苏临很少给苏玉发消息,一般都是聊正事。


    他问了苏玉考编的事,说身边谁家闺女已经在准备了,问她有没有开始计划,紧接着,又提到了她毕业后的安排——


    他们以为,她明年会毕业。


    苏临和陈澜能拿出一点钱,打算在苏玉结婚之前在平江给她买一套房,全款有些困难,因为平江的房价很高,说着得让苏玉自己还一部分贷款。


    他们正在物色房子,并且发了几个楼盘给苏玉看看。


    苏玉五味杂陈地看着爸爸不断发来的链接。


    爸爸妈妈,命里无财的小夫妻,他们很爱女儿。


    早年外出工作是因为要供养她。


    节衣缩食也是因为要供养她。


    哪怕对她吼,你知道挣钱多不容易吗?也是为了她好。


    他们没有太多的能力,但也在尽可能地托举着苏玉。


    平江是很发达的南方城市,平江的孩子即便外出读书,最后大都会回到故里,过上父母为他们准备好的,繁荣且安逸的生活,不用面对远走打工的疾苦。


    所以他们还在等着苏玉,等她硕士毕业回去,给她准备一套房,留给她做婚前财产,这就是他们毕生努力的最大结果。


    哪怕他们自己在小巷子蜗居了一辈子,在女儿出嫁之前,也一定要给她最好的,最新的。


    苏玉回:【谢谢,钱你们自己留着用吧,或者换房住也好,我不用。】


    苏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查一次,这两年硕博毕业生在北京落户的新政策。


    能够保证的是,所里会给科研人员安排博后公寓,人才引进也有相应的租房与购房补贴。


    或许刚毕业的生活会有些紧巴,但不至于饿死,往后的路也会是光明的。


    苏玉会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城市安家,她会凭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不必再为湿漉漉的爱付出代价。


    她在回苏临的消息时,谢琢去给她打了一份粥。


    他没带手机,于是苏玉低头放空的时候,正好瞥见凳子上,他亮起的屏幕。


    一个叫Daisy的人给他发了消息,连续两条,恰好被苏玉看到了。


    第一条是:【图片】


    第二条是:【后天见咯哥哥[可爱][可爱]】


    谢琢回来时,苏玉抬头看着他,她说:“我过两天跟我导师去西北那边出差。”


    “我知道,”他点头,“你说过。”


    苏玉也点点头,默了默,问他:“你有什么安排吗?”


    纸盒装的米粥还有点烫,他放一边晾了晾,坐下,想一想,不是很明白她这个话里的意思:“什么安排?我上班。”


    苏玉安静地说好。


    谢琢觉得苏玉挺累的,他很希望她能靠着他。


    但是她不会,她就算睡着了,至多也只会靠着后面的墙,不会靠在他的肩上。


    她看起来孱弱,轻盈,却是那只风吹不走的蝴蝶。


    苏玉闭了会儿眼睛,让人猜不到在想什么。


    饱满的浅色嘴唇微微抿着,她看起来并没有睡着。


    片刻后,苏玉果然睁眼,用“你愿意听听我这几年的事吗?”做开场白,柔和的杏眼浅浅看他,却是郑重地,想要交出一点灵魂里的碎片。


    她说起他没有参与的十八岁。


    “我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当时跟我妈吵了一架,忘记为什么事情吵的了,总之我一生气,就提前一个礼拜过来了。


    虽然立了秋,还是挺热的。我挤在地铁里,很多开学的学生,每到一个学校的站点,他们就陆陆续续地下车。


    我汗流浃背,t恤潮得透透的,缩紧在一个角落里,到处都是地铁的味道,人的味道。


    那个小角落很闷,我提了个快比我人还重的箱子,被一个大叔挤在后面没处落脚,我就紧紧地靠在箱子上。


    我下的那一站路,报站报的是我们学校的名字。


    我得去另一边车门下车,我跟他们说,抱歉让一让,我要下车。


    他们都回过头,看着我,然后给我让出一条路。


    我拎着箱子走出去的那一刻,终于直起身子了,我顿时觉得好光荣。


    虽然现在看来,想法和行为都很幼稚,但那一刻,就是觉得好光荣,我不再那么渺小了。”


    在最高学府的站点下车,那就是苏玉十八年来的人生里,最为光鲜的,称得上是守得云开的一个时刻。


    然后,她从陈旧的地铁里出来,看到了北京。


    “后来,我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女孩,据说是县城里的学生,考上来很不容易,就是现在说的小镇做题家吧。她很隐忍,很安静,甚至有点阴郁,不跟同学打交道,永远在闷着头学习。


    “我跟她不是一个专业,但是宿舍挨得还挺近的,她就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她参加过不少比赛,也拿到了一些奖状,可是总是不尽人意,有的相当于就是鼓励奖,没有太多的含金量。


    “我有几次路过她的宿舍,会跟她笑一笑,打个招呼。她平时从来不笑,但是我跟她笑的话,她也会跟我笑一笑。


    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看得到她的刻苦,也相信她会越来越好。我一直是很相信天道酬勤的。”


    “可是有一天,朋友告诉我,那个女孩自杀了。”


    苏玉想了一想,说:“那时候我大二。”


    第49章


    这件事对苏玉的影响很大,算是一个导火索,让她生了一场很久的病。她心悸,发抖,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女孩干涩的笑容,睁开眼看到陈澜发来的关心,问她北京的天气是不是很冷了?提醒她多加一层被子。


    是很冷,稀薄的空气卷进黯黄的沙尘里。


    苏玉站在窗口往下看去,五层的高楼,地面惨白。


    摔下去,得疼死。


    苏玉对谢琢讲述的时候,慢了慢语速,她暂时没有提起这场病。


    那个时候身边有谁呢?


    宋子悬算一个吧。


    苏玉不知道向谁抒发情绪,病急乱投医地找了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


    宋子悬心态还不错,坐在那儿等菜的时候,还会跟她笑笑说,他现在在大佬云集的学校里也是夹缝中求生。


    知道宋子悬都身处“夹缝”了,苏玉竟然觉得有所宽慰。


    然后他很担心地打量她,终于从苏玉不对劲的脸色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说:“你可别做傻事啊苏玉。”


    宋子悬也算是经历过失败,已经开发出了调节机制:“找到自己的位置嘛,想摆烂就混几年,想努力呢,就再争一争——你当年送我的书签,记得吗,我还留在身边呢。”


    苏玉对那张书签还有印象。


    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


    她亲手写上去的字,是为了鼓励宋子悬往上走,她说他这样的人,天之骄子,才能和“拒绝平庸”这四个字划等号。


    苏玉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她原本早就接受了。


    然而地铁的大门为她敞开的一刻,她直起身子,走进热烈的暑天里,洒进地铁电梯的阳光,就像是舞台的追光在欢迎着她,在阶梯上一格一格跳跃,奏出人生的音符。


    苏玉飘了,她不光是自信,她是真的飘了。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不平凡,她是全国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心态在自卑与自负的波段里浮动着。


    经历种种,痛苦辗转、回旋。


    她总是不停想起陈澜说,她的命格里,15年才是考运最好的一年。


    真被妈妈说中了。


    所以运气使然,她是沾了菩萨的光,被命运推进了不属于她的轨道。


    苏玉知道,不想从井口再往下掉,就得彻底爬上去,挣脱这口井。


    不想被名校的光环压死,她就得把光环压死。


    她想办法自救。


    原来在自卑和自负之间,还有一个更好的词,叫自洽。


    脚踏实地——老话虽然腻,但是那么的有意义。


    高中的时候,苏玉曾为谢琢改了无数次的签名,为让他看见的也好,顾影自怜的也好。


    结果自然,都不曾被看见。


    后来她便为自己改了一句: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没有再变动,陪伴至今。


    她站在雍和宫的银杏雨里,仰头看到扑面而来的金黄色日光。


    还完这场愿,苏玉就要回到平庸的身体里,做回那个原本的自己了。


    这一次,是她亲手塑造的苏玉。


    从病症里走出来,豁然见到天日。


    她成为她的英雄主义。


    苏玉轻轻地讲完这一段经历。


    她眉眼温淡,发丝垂落,恬淡温静,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我没有和别人说这些,因为我希望你真的了解我,所以即便是灰色的我,压在石头底下的部分,我也应该剥开给你看一看。”


    苏玉此刻又再度相信,有真心才会有感情。


    虽然这还不算是全部的她,但每次剥开一点也好,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经历过的潮湿。


    她不该像从前一样,总想在他面前维持体面。头发丝都要一丝不苟的,那样好虚假。


    人不可能永远体面的。


    苏玉跟谢琢重逢也有大半年了,可是这件事一直没有带给她实感。


    究其根本,她打心底里没那么信任谢琢,总觉得他的感情来得很随便。


    所以苏玉想让他知道:“我只是一个正在努力学习,努力生活的人。不是什么女神,你想好,再决定要不要……追我。”


    最后两个字,她本来想要表达的是,爱、或喜欢这一类的词,但是谢琢没有直言不讳过,所以她便也替换成了追求。


    谢琢一直没有说话,他很安静地听着她叙说,他非常小心地对待她说的每一个字,生怕一打岔,她就不愿跟他说下去了。


    他还在思考着她说的这些细节,直到苏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谢琢的眸色微黯。


    他说:“我要追你。”


    苏玉没有表示信不信,只是浅浅应道:“那我希望你的心意,不要是儿戏就好。”


    “儿戏?”


    “人有的时候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又怎么信任别人的呢。”她轻飘飘地看他,说,“对不对?”


    输液大厅的走道里,灯影昏昏,他看向她的目光却灿若星辰,像少年时一样清澈明净。


    谢琢不紧不慢地出声,字字笃实落在地上,告诉她:“我要跟你谈恋爱,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给你买花,买礼物,跟你吃饭逛街,遛狗,跟你牵手,拥抱。”


    “你觉得,你说这些就能够动摇我?”


    “不会的,我只会很高兴,你终于有点接纳我的迹象了。”


    苏玉轻轻说不是的,跟接纳没有关系。


    谢琢却说:“在我看来是一个性质,既然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那我也想告诉你,我不是只喜欢你完美的样子。”


    不管是她汗流浃背地挤在地铁的角落,还是她在雪灾的天气孤零零地等着不会来的家长,沿生出的手上的旧痂。


    苏玉觉得这都是不好的,让她难以启齿的,在谢琢眼里,确实她愿意为他敞露心怀的信号。


    苏玉抬起一点眸子,对上他微垂的眼眸。


    他清淡、自若,偶尔有时会让她觉得高深莫测,这样一双眼,好像做什么都笃定能够达成目标。


    他用眼神坐实,不会为她三言两语而动摇。


    如果他从前这么大张旗鼓对她说这些话,苏玉会幸福得不知道怎么呼吸。


    可她现在只觉得虚浮。


    她好想问,既然如此,那你以前怎么不喜欢我啊?


    苏玉还没这么不顾局面,她默了默,低头不做声了。


    她又想到刚才他手机上暧昧不清的消息。


    但谢琢一直没看手机。


    苏玉从没怀疑,江萌说的都是真的,他父母在给他介绍女朋友。适合和他结婚的那种,与他相貌财富都很登对的富家千金。


    她不质疑这点,所以不管Daisy还是Cathy,另一个女孩的出现不会让她觉得好突然。


    可以说,苏玉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事也无关误会。


    毕竟谢琢这个人,她还是了解一点的,他对不喜欢的女生总是很冷淡敷衍,甚至懒得应付,连眼神都不会给,所以他不太可能拥有脚踏两只船之类的热情。


    但是倘若在父母安排的基础上,人家非要软磨硬泡呢?


    很难说的。


    她发来的那个图片,苏玉虽然没看到,但她猜也猜到了,可能是什么票吧,被撮合着一起看个剧、看个电影什么的。


    再正常不过。


    他终归要走上适合自己的路的,哪怕不情不愿地去赴一些约,跟人家日久生情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多喊两声哥哥,总有把他甜到的一天。


    苏玉胡思乱想时,谢琢给她递过来一张照片,是拍立得。


    “熟悉吗?”


    照片上的谢琢穿着一中的校服,站在班级门口,熟悉的教室和走廊,让她恍惚了好半天,眸光闪烁一瞬。


    “你。”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嗯。”


    低而淡的气息浮在她的耳朵上,谢琢说:“以前还很青涩。”


    这句话的后半节,怕是要接:你肯定不喜欢吧。


    但他没说下去了。


    谢琢把照片递过来,是允许她接过的意思。


    苏玉很小心地捏着照片的边角,细致到、生怕她紊乱的指纹沾到他的身上,于是只是很小心地掐着角落。


    他眉目清冷,额前的发梢被风撩过。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照片。


    苏玉怎么会有他这么正大光明的正面照片呢?


    她只有他某一次挂水时、随便发给她正在打吊瓶的手。被她存下来,反复地看。


    只有在运动会上偷偷拍过的一张他的侧脸照——因为差点被发现还拍糊了,其实他当时根本没看她,于是她懊恼至极,也只好把糊的照片存下来。


    只有哥哥和他去滑雪的时候,镜头怼到他的鼻梁,被谢琢凉飕飕地瞥一眼,那样简短的几秒钟视频……


    那些边边角角,碎片里的他,才是苏玉能够看到的,十八岁的谢琢。


    她每一天都看不清他的五官。


    只是虚虚地爱慕着一个英俊的影子。


    他不会这样正正地凝视着她,再露出清逸俊朗的一点笑。


    哪怕有过,她也不敢定睛回视。


    像是她痴心妄想的美梦。


    苏玉的心微微打颤。


    只是一张照片,脑子里就上演走马灯似的,让她想起许多情节。


    那个胆小鬼苏玉,他难道也会喜欢吗?


    苏玉不知道谢琢为什么忽然拿出自己的照片给她看,却冷不丁地提了个问题:“可以给我吗?”


    “暂时不行。”他拒绝。


    “哦,”她一下清醒,没有细品他这个暂时,声音连忙低下来:“……不好意思。”


    谢琢说着,把这张照片底下的另一张推出来,示意下面还有一张。


    这张是谢琢在他妈妈的车里,那辆跑车。


    也算是勾起了苏玉的一点回忆,她连他家的车都熟悉。


    “雷克萨斯吗?”苏玉微笑。


    他还挺意外的,一脸面对的像是福尔摩斯的惊讶,看看苏玉,又看看照片上的细枝末节,没有发现露出马脚,用满眼的求知欲,十分好奇地再度打量她:“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玉笑了。


    谢琢看向她,还是不解。


    苏玉转移话题:“我以前一直以为那个车标是个锐角,其实是个L对吧。”


    谢琢:“对。”


    他告诉她:“我妈以前开的车。”


    他不说她也知道。


    苏玉点点头。


    旁边的粥都晾冷了。


    谢琢端过来,扫了一眼苏玉另一只不能动弹的手,他尚没出声,苏玉先一步拒绝:“我不饿。”


    谢琢领会了她急迫的话里的深意,笑了:“你是不饿,还是不想让我喂?”


    “……真不饿。”


    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在苏玉坚定地说不饿的眼神里,谢琢淡淡嗯了一声:“想吃的时候我再去热。”


    苏玉眯了会儿。


    但她睡得非常浅,在浅浅的游离状态中,他的旧照片占据她整个大脑。


    倏然感觉自己脑袋沉了沉,被一只微凉的手拨了一把,她不受控地歪到谢琢的肩上。


    她闻到他凛冽的香气,从脖颈,衣襟,或是胸膛。他的气息漫过她的身体,成熟稳重,但没有褪去往日那种宛若深谷里幽冷的馨香。


    谢琢好像也稍稍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与她紧紧挨在一起。她听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还有下颌线的弧度。


    苏玉清醒过来好一会儿,但仍然装睡。


    她还是呼吸不畅了,希望时间走慢一点。


    谢琢大方地让她看了很久他的照片。


    照片还在她手里,她垂眸就能看到他疏朗的笑。


    苏玉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心动了。


    原来她还是,非常非常的喜欢他。


    第50章


    照片被原封不动地还给谢琢。


    苏玉没有过问他别的女孩的事,也没有问你有没有在相亲之类的问题,她没有立场。


    她说感谢他陪她来输液。


    到第二天,苏玉的身子就恢复了,也能正常进食。


    除了牙齿深处,那个肉眼看不到的坑。所有经历的疼痛,酸涩,反复的折磨,都像没有发生过,也再也不会发生。


    苏玉的导师是个中年女性,叫黄蓓,航天设计师。


    黄蓓跟苏玉的妈妈一样的年纪,但为人随和,一点也不具备上位者的威严,说话声音都轻轻柔柔的。


    苏玉跟她去了三个地方出差,由南到北,去山里看了北斗导航卫星发射,这个机会也是苏玉主动争取下来的。


    发射场在群山中,刺眼的青空下,中国航天的旗帜比太阳还要夺目。


    苏玉听着耳边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点火!”


    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声笼罩了整个山脉。


    她抬头时没有用手挡光,直直地看着运载火箭冲破了地心引力,往宇宙深处飞去。


    大概光线太强了,照得苏玉的眼睛酸酸的。


    最后一站路,苏玉和几个同行人员一起去上海的分所开了个会。


    苏玉一般不吃动车上的餐盒,贵得坑人,不过路程有点长,她脑袋歪在U型枕上睡了会,醒来的时候,黄蓓已经给她点好了一份饭。


    苏玉受宠若惊,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过,掰着筷子说谢谢。


    拔完牙也就一周不到,她感觉好久没吃过这么香喷喷的饭了。


    “我小时候很羡慕能出差的人。”


    “我舅舅是做进出口生意的,走南闯北地出差,点亮世界版图。一下去这个国家,一下去那个国家。什么意大利,俄罗斯啊,总觉得出差是个好高级的词。他还会从欧洲带他们那边小孩的玩具给我们。”


    苏玉一边吃饭,一边跟导师闲聊。


    “现在呢?”黄蓓问她。


    “现在觉得腰酸背痛,我要回家睡觉。”她动动有点僵硬的胳膊。


    黄蓓笑了,拍一下她的脑袋:“这才哪到哪?培养一点贡献精神啊——报告写好了吗。”


    苏玉允许自己蔫了五分钟,然后叹一口气,打开了电脑。


    车窗外烟雨潇潇,动车从群山驶进了辉煌的城市。


    列车报站。


    下一站是平江,再下一站就到他们的目的地了。


    苏玉走神地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观。


    “你是平江人?”黄蓓忽然问她。


    苏玉愣了下,点头:“嗯,对的。”


    “不回去看看?”


    苏玉摇头。


    “大禹治水就这样。”


    苏玉被逗笑了。


    黄蓓也笑着说:“准你一天假,办完事回去看看,爸爸妈妈会想你。”


    “……谢谢老师。”


    黄蓓结婚晚,虽然和陈澜一个年纪,她女儿还在读中学,比苏玉小很多。


    不过苏玉不喜欢把她和自己的妈妈做对比,她觉得黄蓓更像是三十年后的自己。


    她认真工作时,光与热都照到了苏玉的身上。


    苏玉会像她的老师一样,成为一个很有力量的航天设计师,总有一天也会有她参与设计的卫星进入太空。


    这就是她坚信的事-


    苏玉回了一趟平江家里,没待满两天,她在回北京的路上,收到了倪秋含给她发来的消息。


    她拍了张照片,是在一个沉浸式体验的展馆活动。


    倪秋含拍照技术不佳,且拍照的位置很远,分辨率并不高的照片里,苏玉看到了熟悉的人。


    沙发上,谢琢和一个栗色卷发的年轻女孩坐在一起,他挨着边角坐,一手撑着脑袋,等人的姿态,挺闲适的。


    女孩就星星眼看着他,表情不无喜欢和崇拜。


    女生在跟他说话,但谢琢兴致并不高。


    双人沙发,两人挨得不算近,看不出亲不亲密。


    倪秋含:【这是你那个高富帅同学吗?越看越像】


    苏玉:【在哪里呀?】


    倪秋含:【我跟我同门来看展,看到他了】


    苏玉:【什么展?】


    倪秋含给她看了自己的门票,以欧洲古典文学作品为主题的穿梭时空沉浸式VR之旅。


    苏玉想起来,谢琢之前是分享过类似的展览内容。


    倪秋含:【这是他女朋友吗?看着还挺洋气的】


    苏玉敲了半天字,觉得手指尖有点乏力,最后敷衍地回了句:【不知道哎】


    她没仔细看那个女孩的样子。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立刻放大照片,看她的五官,看她的身材,着装,判断有没有与她半分相似之处。


    但苏玉现在不会这样了。


    不管这个女孩什么样子,她都改变不了一些事实。


    谢琢真的去赴约了。


    暮春,晚风温和,苏玉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拿着手机在看六月去多伦多的机票。


    到楼底下,余光里出现一个高瘦修长的影子。


    “谢琢。”苏玉抬头,看见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男人。


    他站在新芽长出的樟树下,翠绿的叶在风里摇摆,换季入夏的风让人觉得青葱悠长。


    谢琢手插兜里,等在之前站过的位置,那次来接她去吃饭,他就在这儿的路牙上。


    他还是耀眼夺目,但又是温和无刺激的,好像夏天的晚风或者绿叶,一样的美好温暖,是令人心驰神往的青春的样子。


    一转眼,重逢的惊喜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夜里,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看到他,苏玉直接走过去,开口就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谢琢来找她可能是有什么事,才被苏玉喊住,他偏眸看过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明意图,又被苏玉措手不及的问题砸下来,他顿了顿,想到昨天,如实说:“看展。”


    “和谁啊。”


    “朋友。”


    “你爸妈让你去的吗?”


    谢琢不解,默了默,反问她:“你要说什么?”


    苏玉没说话。


    “你昨天也去了?”他问。


    她摇头,淡淡的:“我没有去,不过我室友去了。她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他眉心微小的褶皱慢慢松开,猜到苏玉突然叩问的缘由了,说道:“我朋友的妹妹,人挺多,不是单独见面。”


    苏玉闻言,忽然笑了下。


    她的嘴角勾出一点讥讽的弧度:“你认识好多朋友的妹妹啊,是在做什么系统任务吗?”


    “……”


    这应该是相识以来,苏玉对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讽刺过他?


    谢琢倒是眉目平淡,也没被激怒,就沉静地观察她的表情。


    苏玉本来没什么想说的了,可以转身就走。


    但是她不喜欢他在质问里沉默,不解释,又多问一句:“她喜欢你吗?”


    谢琢安静了会儿,随后无所谓地说:“不知道,可能吧。”


    苏玉转身要离开。


    谢琢的步子大一些,两步就跨到她跟前,苏玉倏然被拦住去路,步子顿下。


    随着他身子一侧,她被困在谢琢的身子和墙之间,她走不了,他要拦住她非常的轻而易举。


    这个位置很微妙,也很隐蔽,就在布告栏的后面。


    “那你呢。”他忽然问。


    苏玉:“我什么。”


    “你喜欢我吗?”


    “……”


    谢琢这个人呢,虽然平时对人对事都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但是每次他这样直勾勾看着苏玉的时候,她都会感到一阵强有力的侵略性,在将她包裹。


    好像宁静的眼下,是会将人吸噬鲸吞的深潭。


    又或许是炙热的火山。


    总之,他会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浓烈。


    如果是面对喜欢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信号。


    苏玉,想起江萌曾经为了撮合她和谢琢,问过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苏玉怎么样?


    他说什么来着?话不多,挺好的。


    ——做女朋友呢?


    朋友的妹妹,当然是妹妹。


    她脑子里倏然就闪过这样一幕,那时候的苏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在他的身后,只看到少年挺拔而冷情的背影。


    他不带情绪地拒绝她,虽然不是当面的拒绝。


    苏玉还是不免被伤到。


    她现在想,不知道那时的他转过头来,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带着强烈的进攻性看着她?


    苏玉别开了视线,沉默良久,语气里微有叹息:“哥哥的朋友,只能做朋友。”


    她说完,正要转身,被他攥住了手腕。


    苏玉就这样不设防地摔进他的怀里。


    一个结实的怀抱与她相贴,耳畔传来低沉而带气的一声:“谁要跟你做朋友?”


    与之同时,谢琢低下了头。


    电光石火的一瞬,嘴唇快要碰上,他紧急地扼制住了陡然出现的冲动,喉结微不可察地一动,保留了那点分毫的距离,在苏玉愕然的眼里,他惊觉冒失,无法忍耐,但也轻悄悄地拉开距离。


    那一刻,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但是理智和教养还是束缚住了生理性的冲动。


    他不能这样做。


    不过,谢琢抱着她的手没放。


    其实也算不上抱。


    她好轻。


    他只是用一只手掌托着她后背小小的一片骨骼,苏玉的背很薄,谢琢单手就能托住,固定住,让她无法动弹。


    衬衣绵软的布料在他的指腹之下。


    “你在吃醋吗,苏玉。”


    她紧缩的瞳孔慢慢化开,坚持不看他:“才不是。”


    谢琢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她噘得可以挂油瓶的嘴巴,他莞尔一笑,学她的语调,淡淡回声:“才不是?”


    “……”


    苏玉不会刺他的。


    她的追求者那么多,哪怕某个人不想追她了,选择跟别的女生在一起了,苏玉要是不喜欢的话,无论如何不会在意。


    而不在意的表现,绝不是这样倔强地昂着脑袋,说走开,我要跟你划清关系!


    她不会揪着眉毛,想把他推开,又欲拒还迎地下不了重手,只用手掌没什么力气地撑在他的胸前。


    小打小闹似的。


    她不会对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小脾气,更别提占有欲了。


    爱来来,爱走走。


    谢琢把她看得清清的。


    他不生气,也不跟她闹别扭。


    他想看她在意,不要她礼貌的笑,他要听她说气话。


    他想逼出她的醋意,或是些别的什么,能让他看到苏玉对他的在意。


    他很卑劣。


    可是这就是感情。


    这就是爱情。


    “我跟公司团队一起去的,我和我老板,我老板的女朋友,老板的妹妹,还有我带的实习生。”


    谢琢给她解释,又好笑说:“你室友眼睛那么尖呢,就看见我跟一个女生在一起?”


    苏玉的眉心也慢慢地松了松,品他的话,嘀嘀咕咕地说:“你老板怎么拖家带口的啊?”


    谢琢是真的笑了。


    他慢悠悠地说:“是,我也没想到他还给他妹弄了个票。我有什么招?我又不是主办方,也不能给她拦外面吧。”


    布告栏后面的路很狭窄,苏玉被逼到墙角,站在一块路沿石上,也还得抬头看他。


    他们浅浅地抱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地,陷落在谢琢的身上清冷的气味里。


    苏玉很小声说:“你要是也在追别人,我会难过的。”


    “我知道。”


    谢琢摸摸她的脸颊,很诚恳地说:“我知道,所以你会生气。”


    紧接着,他又眼含一点笑意,说:“但你要是因为误会难过,我可就要偷着乐了啊。”


    “……”


    他怎么还在摸她脸啊。


    苏玉觉得眼下的感受比上次发热还难耐,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看他,很温吞地出声,“你不要抱着我,谢琢。”


    “你这样子,我、我我,我说话都不经大脑思考了。”


    谢琢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终于松开了箍住她的手。


    他给了她一点距离。


    苏玉低着头,看到那只戴腕表的手又自如地滑进了裤兜里。


    他衬衫上一片褶皱,是他们拥抱过的痕迹。


    苏玉没再看他。


    她很庆幸夜已经深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人路过,不然她这颗红烧狮子头一定会非常瞩目的。


    她让自己冷却了片刻,然后认真地和他聊了聊:“我并不想心怀恶意揣摩你的想法,但是我的真心很珍贵,我不会轻易地给一个人。其实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你喜欢我这件事,正在发生……”


    他们认识,她对他一见钟情,到现在,整整十年。


    小的时候,听陈奕迅的歌,对那样的时间跨度没有概念,但硬要感动,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现在,她波澜不惊地站在时间的另一头,她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度过了十年。


    她一个人度过了这样漫长的时光。


    苏玉都不敢想象,这十年里,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在爱情这扇门里,她从始至终没有让另一个人进来过。


    分明只有那样短短的时间和他有过交集,可是她心里沉沉的。


    初恋就是这么难忘得不讲道理。


    没有人说出为什么。


    “原谅我把你想得很糟糕,我的防御心很强。我要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爱我。如果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本来的计划里也没有爱情这个东西。”


    “所以我不会去相亲,不会为了成家而恋爱。”


    她刻意咬重了“相亲”这两个字,带着醋意的讽刺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出声,听她说下去。


    谢琢不是苏玉拒绝的第一个人。


    但她应该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


    苏玉思考过无数次,谢琢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好奇,可能有。


    当年她把他删了,让他耿耿于怀,所以对她产生了征服欲,可能也有。


    觉得她肤白貌美,长得不错,调戏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不是偶然再遇见,他的眼里还会有这样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同学吗?


    “我怕我再一……”


    她说到一半,改口:“我怕我真的喜欢上你,而你却给不了同样的分量,让我感到满足。”


    说白了,她就是觉得不公平。


    很不公平。


    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呢?”


    苏玉又一阵沉默。


    “我收回我的气话。”


    她冷静下来,告诉他:“但我此时此刻还是给不了你答复,我不会在有情绪的时候做重要决定。


    “我也不想和你再产生误会,所以再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让我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以吗?”


    谢琢颔首。


    他一点不担心苏玉去调查他的生活,他的人际关系,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至于那个黄小姐,他跟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说句不太尊重人的,他到现在都没记住她长什么样。


    “我会等。”他说。


    苏玉又好奇他这样清明坦诚的样子:“那你……不介意被怀疑吗?”


    谢琢说:“我尊重你的真心。”


    苏玉心里软软地塌陷一片。


    她这次沉默得有点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最后说:“你等我两分钟,我上去拿个东西。”


    谢琢说好。


    苏玉快去快回,她拿下来一份病例报告。


    报告的时间,距今有四五年了。


    她二十岁的时候,在精神科医生那里,得到的诊断结果为轻度抑郁。


    “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复诊过,但是一直断断续续在吃药,如果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话,我想你有知情权。”


    苏玉说话的声音很轻淡,可是她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把这份报告交到谢琢的面前。


    一张用来抵御外界的底牌,应该可以吓跑很多人吧。


    她的童年,她的贫穷,她的容忍,她的善良。


    她的低谷,还有脆弱。


    统统都在这里了。


    她不能一直不安,所以还是选择向他坦白。


    谢琢低眸,静静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再一次给他建议:“你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谢琢抬起眼,风波不动地叠起那份病历,塞回她手里。


    “我说过,我考虑清楚了。”


    苏玉站在深夜的晚风中,对上他坚持的眼神。


    谢琢说:“刚才没有亲下去是因为,我不想你的初吻发生得太随便。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做你不愿接受的任何事。”


    “……”


    “好像还没跟你说过。”


    “我喜欢你,苏玉。”


    在他未落的话音里,苏玉的心脏紧了紧。


    好像一阵呼啸的风来,吹走她经年的得失痛楚。她寸草不生的荒原,终于进入了草木更生的夏天。


    那里有蝉鸣,晚风,绿意,还有漫长的白昼。


    让她一眼钟情的少年。


    谢琢见她抿唇不言,又道:“我等你答复,我会一直等。”


    苏玉突然捂住耳朵,小声地咕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重复那么多遍……”


    她捂耳朵捂得太紧,以至于谢琢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了。


    春天也快过去了,今天一点也不冷,微风还挺和煦的,但苏玉跑进宿舍楼的时候,脸和耳朵都红透了。


    ……


    回到寝室,苏玉不安定地坐在桌前,捧着脸不自知地笑。


    “诶。”


    倪秋含嚷嚷:“想不到那个大帅比居然眼熟我,在楼下还跟我借笔写东西!”


    突然有人拍她肩膀。


    苏玉不知道她这话是对她说的,等被喊起来,她懵懵说声:“嗯?你说什么?”


    一个纯白色的相片袋被丢在苏玉的桌上——“他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倪秋含看看苏玉的脸,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放心,我没看。”


    苏玉把两张拍立得的照片取出来,是那天,他在医院给她看过的。


    她想留下,却遭到拒绝的照片。


    现在又回到她的手里。


    苏玉翻到背面,看到谢琢的字迹。


    比起从前给她传的纸条上写的字,他现在的字体更成熟收敛了一些,清隽潇洒,遒劲锋利。


    To苏玉:


    照片归你了。


    睡个好觉,期待下一次见到你,最好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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