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苏玉把保温盖掀开,香油味便扑面而来。
她很高兴:“还好,没有坨掉。”
保温桶是放在餐桌上的。
苏玉说完,用一种昂扬得意等夸的语气说:“我跑得飞快!”
没想到一抬头,对上的是谢琢的视线。
雾气朦胧里,他坐在桌前,维持着闲云野鹤的矜贵姿态,手里拿着机器人的操控手柄。
因为她高兴的一欢呼,他也抬眸,淡淡一眼瞥过来。
“……”
苏玉连忙撇下嘴角,看旁边装作找徐一尘。
她觉得大笑略微有损淑女的颜值,所以在他面前一向只敢微笑的。
徐一尘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苏玉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显得有事做。
“那我吃咯。”徐一尘拿起筷子。
“好好好,”苏玉表现积极,把面倒到徐一尘递过来的大碗里,“趁着还没坨,你快吃。”
桌角的机器人走了过来,哒哒哒,几步到徐一尘面前,发出机械的报时音:“现在是北京时间15点38分。”
徐一尘说:“它还真会讲话。”
谢琢给他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小机器人,他嗯一声,说:“编了一个语音提示的程序。”
徐一尘问他:“提示什么?”
“早安、午安、晚安。”
“叫我起床?”
谢琢想笑,把手柄往桌上一搁:“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它跟我的闹钟有什么区别?”
“……”
谢琢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倒是苏玉,她接着徐一尘的问题,视线飘在桌面,喃喃一声:“如果再也见不到你,那就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苏玉看看谢琢,又看向徐一尘,不确定地轻轻说:“是《楚门的世界》。”
谢琢看着她。
慢慢地,他的眼底溢出一点赞许的笑:“对。”
见面汤上只飘了几颗葱花,谢琢起了身,“我去给你煎个蛋。”
徐一尘很吃惊:“你还会下厨啊?”
“给你露一手。”谢琢撸了袖子,到厨房,熟练地打开了煤气。
谢琢从身架骨骼到细微的肢体细节,都是长得非常精致好看的,他穿着黑色的卫衣,身姿挺拔宽阔,袖子撸到小臂中央,往厨房桌台前一站,苏玉盯着他的背影,就不由自主地脑补了一出戏。
男主角下厨,女主角从后面抱住他,随后男主角轻轻揉她的头发,情到浓时还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苏玉还是韩剧看多了。
想入非非之际,徐一尘凑近了她问:“帅吧?”
苏玉回神,被他的问题稍稍惊到,她口是心非地答:“还好的。”
徐一尘欣赏他哥们的背影:“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女孩子。”
便宜哪个女孩子?
苏玉是不敢想这些事的。
她低下头思索,她能够记住的,留住的,只有当下。
他挺拔而从容的背影,他捏鸡蛋的指骨,他漫不经心投向她的每一眼,她沉浸在这些细碎的片段里时,唯有心动的感受是真的。
不要说未来了,哪怕一年以后的事,对苏玉来说都太难以琢磨了。
徐一尘家住一楼,带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里重了些花草,晾了被罩和衣物。
蛋糕在院子里,三个人围着几根蜡烛,徐一尘眼睛都没闭上,呼一下就吹灭了,他笑了笑,结结巴巴说:“不许了吧,我、我很高兴遇到你们,好像没什么愿望了。”
谢琢没等他话音落下,就捡起了桌上的打火机。
不厌其烦地又给蜡烛点上,他侧身坐着,手肘抵桌面,火光一下在指尖擦亮:“不会许我帮你。考什么学校,现在想。”
“……”徐一尘笑,抓抓头发,很快妥协了:“那好吧。”
徐一尘对着蜡烛,重新,正儿八经地许了个愿。
谢琢等他许好,看了眼手机消息,随后对徐一尘说:“宋子悬问我个题,用一下你纸和笔。”
他说这话时已经站了起来。
苏玉正用叉子在挖小碟子里的蛋糕,倏然发现她似乎在被盯着看,对上谢琢的视线。
他是提到宋子悬的时候看她的,也没什么意图,就是看过来一眼。
徐一尘说了句你过来吧,谢琢便跟上。
苏玉在徐一尘家里撸猫到傍晚。
谢琢一直在屋里算题,没出来跟他们一起晒太阳。
她跟徐一尘独处的时候就丝毫不会不自在,加上小猫很粘她,苏玉心情愉快。
徐一尘又穿了那件袖口短缩的毛衣,苏玉是无意间瞄到的,她用逗猫棒在逗着小猫,随口就问了句:“你这件毛衣是不是太小了呀。”
徐一尘默了默,静静地应:“嗯。”
他拉了拉袖子,好像在试图把它拽长一些,可是无济于事,这件衣裳已经很显然不适合他如今的身量了。
但徐一尘执着地穿在身上,他说:“我妈以前每一年会给我织一件毛衣,从我一岁开始,一直到我上初二,初二的时候她就开始住院治疗了,她想接着帮我织,织好未来几年的,直到我不发育,不长个了,但是她一直化疗,没有力气……”
他讲到这儿,声音就哽住了。
她有刻意在回避这个话题,无心的提及让苏玉忙不迭低头,她揪一揪牛仔裤细小的线头,惭愧又局促地说:“不好意思。”
两个人坐在昏黄的日光之下聊天的时候,一只蝴蝶飞过来。
苏玉很喜欢蝴蝶,盯着看了会儿,随着蝴蝶飞高,她仰面,迎着快要衰落的日光,悄悄地问他:“你知道逢魔时刻吗?”
徐一尘:“什么?”
她说:“是我前两天看《野良神》了解到的。传说中,黄昏就是阴阳交替的时候,在这个时候,阴界的门会打开,就会有很多鬼魂进入人间。”
谢琢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到院子里,看向苏玉抬起的指尖。
她正指着半空那一只正在盘旋的漂亮的蝴蝶。
纤白的指尖在日光下呈现出清透的粉色,漂亮的鼻梁弧线镀了一层暖色的金光,光亮之中,皮肤表层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你看,蝴蝶。”
像是担心惊扰,苏玉声线轻盈地说着:“是妈妈来看你了。”
徐一尘怔在光中。
不偏不倚,那只蝴蝶很快落定在了他的肩膀上。
苏玉想给他一点小小的建议,又怕有指手画脚的嫌疑,于是只是小声地劝说:“衣服嫌小可以不穿的,妈妈知道了会伤心。她一定不想让你惦记着她,只想让你好好地过完冬天。”
过了好久,徐一尘缓缓地眨着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小小的弧,说:“……嗯。”
在他的应声里,她微笑着,看那蝴蝶徘徊一圈,最终飞远了。
机器人在院子里转了一转,回到他脚边。
它在说着早安、午安、晚安。
徐一尘低下头,碰一碰它的零件。
过了会儿,他不玩机器人了,只抱着膝盖静了静,这样的姿势,就像是蜷在了那张低矮的藤椅上,回到幼年,回到被孕育的时光。
谢琢在一旁,扯开藤椅散漫地坐下了,跟苏玉隔一张圆圆的石桌。
他玩了会儿徐一尘的狸花猫,卡住猫咪的两边前腿,把它举高高,然后微微扬起脸,用修长的手指关节蹭了蹭小猫的下巴和胡须。
苏玉可以借着看小猫咪,正大光明地看向谢琢。
此刻,她醋意大发地想,她居然很羡慕一只猫。
苏玉心猿意马地问他:“你做出来了吗,题目。”
“嗯。”
“那就好。”苏玉微微一笑。
过了会儿,谢琢把猫咪放到腿上,转而看向苏玉。
少年的眉眼清澈,他忽然笑了一笑,语气温柔地说道:“我也喜欢《野良神》。”
“……”苏玉眼眸一亮,“真的吗?”
他浅浅颔首。
接着,自然而然地说下去:“有机会一起看。”
这句是场面话还是真心,她又不得而知了。
不过苏玉很喜欢这一天。
在那些鬼怪的故事之外,那天的夕阳那么的好,好到让她觉得好像置身一场幻境。火烧云蔓延在天边,呈现出油画一样块状分明的色调。
柔和的光线落在他的眉宇和鼻梁上,是暖橙色的。
他过分的英俊。
她看到呆住,回神,又不自知地呆住。
他们在小院子里坐到夕阳落山,再到夜之将至,星宿轮转。
从此,太阳与星星都有了意义。
「如果注定无法重逢,那就好好说再见。
一尘不染的,是妈妈给你镀的梦。
所有的告别,都像逝去的星星发出的光,照亮你的旅途漫长。」-
秋雨过后,冬天就快来了。
苏玉每天仍然最早来到学校,刻苦到一种境界,林飞都看在眼里。
他非常欣赏苏玉,并且对自己班级总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时不时就拍着桌子说:“去看看省北的学生怎么学的——实在不行就看看苏玉怎么学的!人家每次来得最早,人家怎么就能来这么早。”
被点到名,苏玉就怔一下,随后,迎接全班同学投来的目光。
身后人窃窃私语:“这老林,今天咋这么暴躁。”
后座的男生发出缺德的一声哈哈:“又跟他老婆打架了吧。”
过了会儿,大家的视线都分散开,她埋头做题时,嘴角翘了翘,羞耻过后是被表扬的小小开心。
苏玉回头看了眼时间,发现谢琢也在看向她的方向。
他常常表现出事不关己的平和姿态,不喜欢看热闹。
所以对上他千金难买的一点眼神,苏玉不由地心脏怦然。
陈迹舟在底下文科班,已经快被高三这氛围闷死了。喊人打球没人打,喊人吃饭也没人吃。
总算凑齐一桌人出来,刚考完试,最后,好好的周末约在一个咖啡店,一起订正模考卷。
有人打个哈欠,绝倒在桌上,听见苏玉问江萌x算出来是多少。长吁短叹的一声接一声。
陈迹舟又剪寸头了。
戴个很潮的冷帽,发型看着挺精神,人却恹恹的,往座椅一靠。
苏玉做完题,才腾出思绪来问他:“你怎么又剪头发了呀?”
陈迹舟:“因为我真发现,头发有点儿分散我脑细胞。”
他的脑回路总是非同寻常的,江萌说:“人不行怪路不平。”
他抬手就掐住她的脸蛋,作势威胁:“你再说一遍。”
江萌吃软不吃硬,她不说,龇牙往他手腕上一啃。
陈迹舟啧了一声,手腕上真红了个印子。
江萌没有畏罪感,倏然想到什么,说:“昨天隔壁班那个xx问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陈迹舟忽然含笑,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问:“你怎么说。”
“我说,在陈迹舟梦里可能是吧。”
他把练习册翻开,没说话。
江萌也低头往错题本上抄题目了:“说真的,你可别喜欢我啊,否则不跟你玩儿了。”
听起来像玩笑话,玩笑话也可能是真心的。
陈迹舟没头绪地翻了会儿书,哗啦哗啦掀了一遍,根本什么也没看,觉得烦了,往桌上啪一丢:“你想得美。”
听完他俩打情骂俏,苏玉已经做完一道大题了,觉得眼下氛围奇怪,她想起来文若敏最近在箍牙的事情,找个话题打岔开口:“哥哥,我的牙齿是不是不好看?”
陈迹舟不明所以地看她:“谁说的?”
苏玉龇牙一笑,给他示意:“我说的。你觉得……要不要整一下。”
陈迹舟不以为意:“兔牙不就这样吗。”
正说到这儿,旁边一阵清冽的风掠过。
余光里有人现身,苏玉拘谨了些。
她还以为,谢琢不会参与他们这种无聊的学习聚会。
苏玉掐着笔端,偷偷看他。
他今天戴了顶鸭舌帽,黑色的,夹克也是黑色的,晚秋的风稍稍冷肃,让他微凉的气质透着沉着淡然的少年感,他坐下后,一低头,苏玉的角度就只能看到他精致的下颌线条和唇线。
谢琢往上拨了一点帽檐的角度,视线刚好够看到苏玉,他看过来的眼神有点儿懒,估计是早起了,还困着呢。
苏玉赶紧把头低下。
她心脏乱跳,是不是偷窥得太明显了……?
陈迹舟还在上一个话题里,冲着苏玉冷不丁抛出一句:“你问问谢琢。”
谢琢自然看他。
问他什么?
江萌说:“苏玉想整牙。”
谢琢没浪费时间,一坐下就拿笔出来写字了,闻言,也没抬头看她俩,不过手里的笔尖顿了下,好像是在琢磨。
两三秒之后,他轻描淡写说一句:“整了多可惜,这么可爱。”
“……!”
苏玉决定留着这对门牙直到她化成灰入土。
江萌托着苏玉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我有点好奇,会不会影响接吻啊?”
谢琢抬起头,看了一眼苏玉,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这回是真在研究她的牙了。
他简单判断了一下,语气肯定:“不至于。”
江萌想了想:“也是,又不是龅牙。”
“什么都知道,搞得你亲过似的。”陈迹舟漫不经心应了这么一句,也没指望谁搭理他,轻飘飘把话题揭过去,凑过去看谢琢的作业,“你还写作文呢?我看看打几分。”
“别管我写什么了。”
谢琢用骨节推紧被陈迹舟捏起来的纸张一角,让他别动的意思。
他没抬头,继续写字,却压低声音说着,“妹妹脸红了,赶紧哄哄。”
第22章
江萌应该彻底把那事给忘了。
她说过要“撮合”苏玉跟谢琢的事情。
她每天的脑袋里装了许多事,源源不断的八卦,绞尽脑汁算不出的数学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好奇心……
于是,不着调的鸳鸯谱被这些东西挤压着,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苏玉觉得,自己又傻了一次。
她居然真的会对此有所期待。
好像在白日做梦啊。
她有时候浮想联翩,过后又清醒到想把自己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苏玉订正好卷子后,盯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发了会儿愣。
谢琢今天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但是他说要请客吃饭。
请客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正面对面坐着,苏玉收到了他悄悄发来的消息:【有什么想吃的吗?】
一张桌子就四个人,苏玉看到屏幕上这行字的时候,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单独问她,还这么隐秘。
谢琢又发来一条:【上回说请我,也没下文了?】
“……”
苏玉不由地惊住,瞄他一眼。
谢琢正靠在座椅上,不露声色地玩着手机。
上回?
实际上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距她邀请他吃饭失败,起码快一年了吧,如果他说的是那一次的话……
没想到,谢琢居然还记得。
过往的遗憾变成水流反扑过来,将她淹得湿湿的,苏玉悬在屏幕上的指尖轻轻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字里行间有调侃的意思。
苏玉打字又删掉,最后发出去一句斟酌好几遍的:【是你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她离他不远,恍惚听见耳旁一阵轻笑的气音。
苏玉抬眼悄悄看过去,谢琢侧靠在椅子上,坐姿懒散,唇角果然噙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他没再跟她周旋,直说:【你挑吧,挑你喜欢的。】
最后,苏玉选了火锅。
天一冷,她就很想吃火锅。
谢琢定下来后,冲睡着的陈迹舟打了个响指:“起了,吃饭。”
火锅店里暖烘烘的,八卦一线的江萌又带来号外:“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十班的邹圆圆和叶琛被发现了。”
陈迹舟忙着涮火锅,也忙着给苏玉夹菜,手里一直没闲着,还不能让她话掉地上:“发现什么。”
“谈恋爱啊,还是被教导主任抓到的,他们班老王被抓去校长办公室一顿批评,老王这人又超级可怕。”
江萌说着,又看向谢琢,“哎你还记得吗,高一时候带过我们班历史。”
谢琢没接茬,甚至都挪不开眼瞧她,也懒得回忆哪一任历史老师。
他正在看着低头嚼肉片的苏玉。
江萌也不管他搭不搭理,接着噼里啪啦地说下去:“让他们写八百字检讨,站在讲台上念,下不为过。邹圆圆觉得丢脸死了,哭得不行,念了十分钟才结束。
“我的妈呀,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江萌不敢置信地按了按太阳穴,“那么多人看着,我真的会从五楼跳下去。”
“……”
苏玉的碗里装了虾滑,黄喉,毛肚。
她喜欢蘸芝麻酱,要葱花,不要香菜。
苏玉吃东西挺有意思的,因为速度慢,所以不得不专心一点闷头吃,只要嘴里塞满食物,就腾不出空间来讲话。
所以,她通常游离在饭桌八卦之外。
陈迹舟说:“这么精彩,怎么被发现的。”
江萌:“最开始是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有人在那说他俩的事,教导主任不小心听见了,就跟踪俩人,在小操场逮个现行。”
陈迹舟听着,回忆着:“昨天?昨天我在操场啊,我怎么没听说这茬。”
闻言,话题立刻切换掉——
“你那么晚在操场干嘛。”
他似笑非笑:“这不是有学妹给我表白么,去赴约咯。”
江萌呿一声:“哪个学妹,这么不挑食?”
陈迹舟:“哪个学妹,眼光过人,对顶级的校草一见钟情,日后说起来也有面儿,爱对了人,连回忆都风光。”
“……”江萌没理会他的自恋:“说真的,还好你拒绝了,不然布告栏示众的就是你。”
陈迹舟:“你又怎么知道我拒绝了。”
江萌愣了愣,夹菜动作都停下,满眼惊讶:“难不成你脱单了?”
“那倒没有。”
“……渣死你算了。”
“少给我扣帽子,”陈迹舟振振有词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是天下第一专情。”
“哪一瓢?”
“缘分没到,等着呢。”
“赶紧倒了吧,你那破贞洁牌坊!”
陈迹舟环着胸,耸着肩膀一笑,不跟她扯了。
谢琢无视他俩的插科打诨,用湿巾慢条斯理地擦完手,忽然说:“我待在学校的时间不会很久了。”
他的语气和音色都有些低抑。
说者淡然,听者沉重。
餐桌上的人一齐静了静。
最后,是江萌先笑起来:“那你出去上学可要记得我们啊,别回来就装腔作势的。”
谢琢极轻地一笑,点头。
苏玉觉得辣椒加多了,嗓子疼,甚至被呛得灼热眼红,她的眼眸里蒙一道水雾,好久都没有消散-
冬天,江萌好容易长出来的长发又被剪短了,她不再需要皮筋,低头看卷子时,两侧的头发就会遮住全部的表情。
苏玉很难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只是猜测她不停地陷入阴影里,不停地重蹈覆辙。
那几天江萌很沉默,沉默地做题,沉默地吃饭。
她变得一点儿也不像自己。
公交车上,苏玉陪她坐了一程路,用手轻轻碰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发尾,想,应该不是理发店的水平。
苏玉问出心里的疑惑:“你妈妈又……”
江萌摇头,说:“是我自己剪的。”
她看向苏玉,缓缓地挤出一个笑容,但并不明媚动人了,她很憔悴,很疲倦,眼里的消极肉眼可见的。
哪怕知道难过是暂时的,可她眼里的失望,让整个人显得好像再也快乐不起来。
不过江萌还是冲苏玉挤出了笑容:“陈迹舟不是学我剪头发嘛,我也学他!”
口吻幼稚。
寒风刺骨,刮过女孩子柔软而美丽的脸庞。
苏玉已经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了。
她伸手轻轻地把江萌抱住,很快,就察觉到颈窝湿了一片。
江萌的声线轻轻,带有克制不住的颤动:“好想快点结束呀,我想快点高考完,快点解放,快点……离开这里。”
苏玉没有说话。
江萌问她:“什么时候才会好?”
苏玉沉默了好久,告诉她:“会过去的。”
她很想说,下次一定会考好的,题目会解开的,分数会及格的,心仪的大学会向你招手,你会如愿以偿地离开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苏玉是真的想安慰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就全都随风散了。
她什么鼓励都不想说了,仿佛在女孩潮湿的眼里浸润过的莹润嗓音,开口便道:“江萌,你一定要幸福。”
公交围着城市不紧不慢地转着。
窗外,冬天来了。
高三同学生因为早恋被处分这事还是传开了。
甚至上级还给班主任组织了会议,说要严抓这方面的工作。
林飞一向最守本分,为这事,他那天拦住了去办公室领卷子的宋子悬,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跟苏玉最近走得有点儿近啊?”
宋子悬都被他问傻了:“老师,还不允许大家有点同学情了?”
“你俩演那什么话剧,我都听说了。”
“那上学期的事了啊,语文老师的任务,我又不是头一回演。”
宋子悬是真的坦坦荡荡,镜片下的双眸很是无辜,整个人从眼神到举止没半点春心萌动的迹象。
他这人可能开化有点儿晚。
林飞对他和苏玉都挺放心的,于是拍拍他,压着嗓音说:“这两天学校抓这个,别给我找事。”
宋子悬失笑:“我哪有心情搞这些,学习还焦头烂额呢。”
“也别太焦太烂,松松弦,适当放松,下去跟他们打打球。”
“好。”
林飞小声:“你要是看班上谁不对劲,在那卿卿我我的,就提醒提醒,老师也怕被抓小辫子,知道吧。”
他笑着点头:“知道。”
下一节是班会课,林飞跟宋子悬一路说话,一路回到了教室。
林飞打开投影仪,给他们展示了去年的一分一段表。
数字代表着的都是人数,对新一届来说没有具体的参考价值,但让他们直观地感受到残酷,什么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底下嘘声一片。
看完后,纸被抽走,林飞言简意赅地提了一下10班早恋事件。
高中早恋的人不算少,不过让教导主任抓到通报批评就太难看了。
“最近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吴主任在晚自习下课巡逻的时候,看到10班两个同学,男同学女同学在操场——鬼头鬼脑的,啊,不知检点,不知道搞什么东西……”
他的措辞实在好笑,底下同学窃窃私语起来。
“不要笑啊,丢不丢脸?你们自己想想看丢不丢脸?”
林飞敲敲桌子:“我在这立个规矩,这种事不允许在我们班发生。要是让我知道我们班同学早恋,我请你立刻收拾东西,直接回家,好好谈你的恋爱去,不要来上课,不要高考了,好吧?!”
“总之,不允许任何人影响班级的风气,我只警告这一次。要是让我听到什么风声,都给我提着书包滚蛋。”
“下课!”
班会课也是用来做题的,苏玉压根没怎么听林飞说的话,一直奋笔疾书。
等她解完一道大题,看向窗外,高三的校园已然一片萧条。
12月,平江下了一场轻轻的雪。
时间随着雪水沉默而缓慢地消融,在枕水人家宁静的瓦檐。
教室连课间都变得闷沉,趴倒一片。大家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徐一尘会在午后的微弱日光里撑着腮发呆,思念那只闯进逢魔时刻的蝴蝶,他不知道要怎么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的冬天。
陈迹舟照常自由散漫地出入,不为成绩烦忧。
不过再活力无限的人也需要冬眠,他减少了窜班找人玩的频率,大多数时间窝在座位上睡觉,让羽绒服的兜帽盖住他正在生长的头发。
宋子悬把苏玉送他的书签放在笔盒里,每每打开都能看到的地方。他重整旗鼓,在场场考试里继续拔得头筹,也继续当好一个鞠躬尽瘁的班长。
江萌流着眼泪问她“什么时候才会好”,她终于放下那些时机错误的热爱,走进一个死气沉沉的考场,拿到一份让父母亮眼的分数。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岁的时光是如此的煎熬。
谢琢仍然住在苏玉的眼睛里。
她看不到自己的形状,但被爱的人光芒万丈。
自打乔雨灵毕业之后,学校广播台就换了新人,放学铃更换了一批高考励志歌曲,在校园里再也听不到伤感的情情爱爱了。
不过那一天,很特别的夜晚,苏玉听到了一首Coldplay的歌曲。
迎着飘零的雪花,她走在人群中。
下课的人潮里,苏玉低着头往前,沉默地回想今天的课业。
如果暗恋的厚度分等级,苏玉此刻练到了很深层的功力,她已经不需要为了找谢琢而找谢琢。
只要一抬头,他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她的眼中。
她的眼睛成了机械流转的追光,不需要理由和理性地追随着他,同样,也不需要目的。
只是看着。
看一眼都满足。
那些人流瞬间都成为被雾化的背景。
高挑干净的男孩子,颀长的身形就像修竹一样挺拔坚定。在纷纷扬扬的雪中,他的气质更添凉意。
苏玉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走。
然后,谢琢突然回了头。
苏玉心跳停了一秒。
——不过,他不是为了看她,而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喊住了他。
苏玉放慢脚步,看着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封信。
递过信的女孩子立刻害羞着,小碎步跑远了。
因为这顺其自然地回眸,谢琢再抬眼时,还是发现了身后不远处的苏玉。
熙攘的人群那么的嘈杂,谢琢的视线穿过他们,直直地看到她的身上。
他没有回视太久,收回了目光,却也没有急着往前,而是抬头看起了路灯之下飞舞的雪花。
没有混着雨的片状雪,轻盈而寒冷,不是在下落,而似在飞旋。
他仰起头,在那棵香樟树下,像在安宁地赏雪。
广播站里的歌,在分外应景地唱道:
Nobody said it was easy
No one ever said it would be so hard
Im going back to the start
(没有人说过诀别很简单
却也没有人说过是如此的难以割舍
现在我要回到最初)
她的脚步,每一下都迈在闷重的休止符上,款款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喊他:“谢琢。”
苏玉眸光清亮,抬头问道:“你在等我吗?”
隔一片茫茫的雪光,谢琢看向她,眸波是淡淡的颜色,看向她是尤为清澈。
他平静地回答:“我在等你。”
人的记忆都是碎片。
随着时间推移,相处的细枝末节都不再连贯清晰,不再像连续剧一样润滑,如流水淌过。
一切被虚化钝化,只有碎片性的,那些被击中的瞬间定格于漫长的记忆中。
苏玉想,这一幕,她会记很久。
平江的初雪里,她喜欢的人站在灯影微弱的路灯下,他微微仰头看着雪花,浓长的睫毛盛了一片雪,低敛下来,那洁白轻轻滑落,他转而看她。
他对她说,我在等你。
那样一眼,让她觉得青春无憾,也无悔。
哪怕,没有结局也可以。
苏玉指着他手里捏着的情书,没话找话地问:“你会看吗。”
谢琢也看了一眼手里的粉红色信笺,浅应一声:“既然人家都好好写了,当然要好好看。”
苏玉觉得有理,不过:“如果不会答应,看不看也没什么说法吧。”
他说:“想看看别人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苏玉点点头,小声地说:“也是不错的思路。”
谢琢静了静,尔后,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他突然偏眸看向她,多问了一句:“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只是平平的提问,不含期待,并没有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苏玉轻声:“就是、挺帅的吧。”
很奇怪,苏玉一面对他就很词穷,她想,讲大众印象应该不会出错吧。
谢琢笑了。
清冽低醇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又让她耳朵变得酥麻红润。
他慢慢点头,重复一遍。
“嗯,挺帅的。”
安静下来的片刻,谢琢似是在揣摩这个回答,正要提问:“你和宋……”
而话音未落,一个调皮的熟人跑过来,笑着起哄:“老班来抓早恋了!!快跑!”
谢琢话匣止住,睨过去一眼,冲那人骂一声滚蛋。
苏玉捏捏发热的耳廓,到校门口,就仓促地挤进了更深的人群中。
……
雪夜,苏玉披星戴月地回到家里。
她现在和物理形影不离,连和谢琢相处的片段都没时间回味了,已经被学习挤出了脑子。
走到哪,苏玉手里都拿着东西在背。
放下书包,脱掉大衣,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开始做题。
一个好的消息是,苏玉可能是到了厚积薄发的那个爆发点,她这学期考试的成绩稳步提升,略有波动,但基本能维持在年级前50。
只不过选修还是让她很头疼。
苏玉最担心的是物理,比数学还要折磨她。
她翻了翻往年的招生指南,发现她想考的那所学校,对物理的要求都是A+,意味着这门课的排名必须进入全省5%。
这对她来讲是一大难关。
平时学校安排的物理课不多,苏玉心急得都有点想请家教给她补习。
陈澜问她:“妈妈不懂,要是这物理跟不上会怎么样?”
苏玉说:“按我现在的成绩,物理只有B,就算高考分数上清北,也只能去普通一本。”
她这么一说,陈澜就懂了。
不过懂也帮不上忙,她只能给她削削水果,口头安慰两句:“还有半年,慢慢追上。”
关上房门,她再去苏临面前发愁。
隔一堵墙,苏临在帮陈澜的肩背擦精油做按摩,煽风点火地说起什么:“你觉不觉得,小玉跟我们好像不熟。”
陈澜手里翻着美容杂志,脸上贴着黄瓜,漫不经心说:“什么叫不熟,你是她亲爸,她跟你能多不熟。”
“她有心事都不爱跟咱们说。”
“你叛逆期时候你也这样,跟你爸妈说心事?喜欢哪个隔壁班女同学,你跟你爸说?”陈澜睨他。
她最近对苏玉一直哄着惯着,脾气也顺从她不少。
高考之前,苏玉就是家里的祖宗。真有什么矛盾,秋后算账也不迟。
苏临笑笑,给她捏捏肩膀:“我可是一心向学,哪有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你看小玉能有吗。”
苏临阴阳怪气:“那可不一定,她身边帅哥多的是。”
陈澜瞪他,虽然听得心里稍稍恍神,还是忍不住骂了句苏临:“管好你自己!把人往坏处想,没头脑。”
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会儿题,苏玉有些饿了,她记得冰箱里有个黄桃罐头,是用玻璃瓶装的。
而那个罐头到她手上后,苏玉拧得十分费劲,什么方法都尝试了。
她还去找了她爸。
而苏临在客厅里帮陈澜按着肩,冲她抬抬下巴:“抹精油呢手上,你等会等会。”
苏玉决定自食其力。
她一般不会采取戳破瓶盖的办法,有损美观,除非走投无路。
密封的罐头纹丝不动,唯有戳破一个口子,才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站在冰箱前,心里想着这句话,突然领悟了一个人生哲理似的,盯着那罐头放空了片刻。
苏玉又不免想到,今天谢琢手里拿的那封情书。
他说,他是会好好看的。
苏玉回到房间,她的书桌抽屉里有两个收纳盒,美工刀是放在收纳盒里的。
而她此时打开抽屉看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剪刀却在盒子外面。
苏玉收拾东西是井井有条的,什么东西摆在哪,她都门清。
况且剪刀这种不频繁使用的,根本不会挪位。
苏玉追到洗手间问洗脸的陈澜:“妈,你动我东西了?”
陈澜用毛巾擦擦脸,回忆着说:“哦,昨天家里剪刀找不到了,我记得你之前有美工刀,拿了你的用用,就拆了个快递,没干嘛。”
苏玉蹙眉:“你动我东西又不跟我说?”
“拿个你剪刀用一下也犯法啦?家里有的话,我也不会用你的啊。”陈澜的逻辑总是跑偏,答非所问。
“那你也不能随便进我房间吧?”
“你房间都是我打扫,我连进都不能进了?”
看她僵持恼怒的姿态,陈澜破天荒地先低了头,推着苏玉往外走:“行行行,妈妈不对。你早点睡吧,别明天课上犯困。”
苏玉把罐头带进了房间,关上门后,听见妈妈对爸爸唉声叹气:“让着她点吧,叛逆期,脾气怪得很。”
第23章
半夜的时候,苏玉做题做得有点大脑过载了。思维钝化,涂了风油精也没用,就把MP3拿出来听了会儿歌。
她最近有点睡眠障碍,不知道是不是太焦虑了。
躺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就过了睡点。
爸爸妈妈最近很呵护她,给她买了很多安神补脑的东西,苏玉吃了也不管用。
她辗转反侧,头脑空空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高考倒计时。
过了会儿,苏玉坐了起来。
被戳了个口子的罐头放在桌面,她只挑了一点水果出来吃。
苏玉抽出一张活页纸,她想到今天谢琢问她,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子。
她的脑海里顿时涌出很多很多的想法,想要写下来。
谢琢:你好,见字如面。
……
苏玉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她写好的长信就放在桌上。
清醒的时候再一看,所作所为实在荒诞。
那张活页纸和别的女生送的情书信封比起来,显得过于廉价草率。她自己再读一遍那些字眼都止不住头皮发麻,苏玉抖一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立刻把纸撕碎了,扔掉。
看来人还是不能半夜三更做决定,会把自己恶心到。
早晨,陈澜给她剥了几个核桃,苏玉吃早饭的时候看了会儿英语作文的范文。
陈澜看她身后的书包,点着书包拉链上挂着的一个小羽毛球说:“男同学送的?”
“嗯?”苏玉看过去,又看向她妈妈,“我自己买的呀。”
“怎么买个球,你也不打球啊。”
她说:“本来想买个小动物的,挑完了只剩这个,我看这羽毛球设计得也挺可爱的,就拿了。”
“哪儿买的?”
苏玉说:“学校对面书店。”
陈澜哦了声,没再说这茬。
过了会儿,她又问苏玉:“你们学校是不是有对情侣被通报了?”
苏玉看着作文,漫不经心应:“连你都知道了啊。”
“有几个家长说了,闹挺大的。”
“我也是听说,好像就在操场牵手了吧,其实也没干什么。”
陈澜听得挺意外的:“牵手也叫没干什么?”
苏玉想了想,“我是觉得,他们班主任的处理方式有些过分了,很伤人的。”
牵手犯法吗?要当众念检讨。虽然苏玉没评价这事,她心里是觉得荒唐的。
陈澜没说话了。
苏临在门口等着苏玉,叫她吃快点。
一个好消息,竞赛的成绩放榜了,这次班里好些同学拿到了保送资格,宋子悬排名前50,进了国家集训队。
这是在苏玉意料之中的事,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祝贺就不必了,他收到的祝贺一定很多,不差她一个。
考完期末之后,学校没有立刻放假,还有几天在校的时间,交卷之后的苏玉也放松了一些,她觉得弦绷得太紧也不好,高考的心态很重要,太压抑也会容易崩盘。
那几天,大家都松懈了许多,毕竟算是一场大考试翻了篇,有人在自习课上偷偷玩起了一些小游戏。
苏玉的解压方式就是盯着窗外发呆。
雪停了之后,这几天冷得不行。
学校的绿茵场是下沉式的,晚自习之前的课间,苏玉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趴在护栏上看下面的男生踢球。
她手臂往扶手上搭的时候,肩膀就往上耸起来,像个冬眠的小动物,紧缩在毛茸茸的帽子里面,冻得通红的嘴唇轻轻抿着,紧张地看着场上局势。
很快,听见有人在底下喊了声:“苏玉——!来帮哥哥守门!”
苏玉眸光锃一下亮了,哼哧哼哧跑过去:“我来了我来了。”
陈迹舟带她踢球,足球入门比篮球简单多了,有脚就能踢。
操场上男生女生都有,是因为他们班体育课下课,大家还没玩够,难得放松一回,大部分人踢得都挺菜的,苏玉也就不怕没有参与感了。
运动还是有效,她活动好筋骨,感觉气血都通了,身上也暖和了不少。
最近因为学习的郁结仿佛被人揉开了。
日落很快,天色变成一片深蓝。
陈迹舟带她去了学校后街的一个小便利店,请她吃点东西。
苏玉问他:“你平时不是去超市吗?”
“上回我说的告白那学妹,太爱我了,我走哪儿她堵哪儿。”陈迹舟从保温箱里拿出两瓶李子园,然后把门合上,“准备研究一下学校有没有地道。”
他回过头,把饮料交给苏玉的时候,发现她笑得很灿烂。
“学妹不好吗。”她问。
“学妹挺好的。”
“那不可以发展一下吗?”
“不喜欢怎么发展。”
苏玉沉默地吃了会儿海带,刚才还在说笑的表情沉郁了一些,尔后,她带心思地问了句:“你遇到喜欢的人会让对方知道吗?”
“不会。”陈迹舟的回答很肯定,但又改口,“起码现在不会,也许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会改变看法吧。”
他自然地一笑,很有哲理性地说:“最近在学马哲,话不能说得太绝对,人也不会太绝对。”
苏玉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喜欢不代表要拥有。”他说,“我想看她自由的样子,看她变成任何的形状,我再欣赏着她变成任何的形状。这种感觉才是最美妙的,也是我想要留住的。”
他们之前交流过这个话题。
苏玉觉得他的骨子里有着浪漫的天赋,从而认可他学文科是件正确的事。
陈迹舟问她:“有喜欢的人了?”
苏玉一怔,心虚摇头:“没有。”
陈迹舟脚蹬在地上,把高脚凳挪一点角度,冲着苏玉的方向,看着她笑。
苏玉不是很懂他这个有些深奥的眼神,她安静地吃东西,陈迹舟却看破了她,鼓励了一句:“上。”
“……”
苏玉不吱声,把头埋深。
“担心的话,我帮你摁着他:答应还是找死,你选一个吧。”他捏起拳头,语气张扬,“不答应也得给老子答应。”
苏玉看向他,又笑得很灿烂。
他没有问是谁。
她若不说,陈迹舟不会问的,他是最懂分寸的人。
过会儿,她的眼神中无意袒露一点小小的伤心:“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会很想你的。”
“我走不远,就在新加坡。英语死活学不好,还是能讲中文的地方最好。”陈迹舟吊儿郎当地说着,“航班快得很,几小时就到了。”
“那也是国外,也很远的。”她喃喃。
他笑她:“对你来说,只要不在平江,哪儿都远是吧?”
苏玉回答得很认真:“也不是,省城就不太远。”
“那你就待省城,机场直飞,我想看你就更方便了。”
最后,手指越过苏玉绒毛暖暖的衣服帽檐,陈迹舟捏捏她的脸:“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苏玉笑问:“我打电话你就会出现吗?”
“我一定会出现。”
这明明是很温柔的一句话,可是苏玉觉得好伤感。
她没有用这样伤感的情绪直面过离别。
陈迹舟的班级在苏玉的楼下,她跟他道别,然后目送哥哥潇洒的背影走远,他总是有着身在刀光剑影里也无畏的从容,见他进了教室,苏玉才慢慢地继续往楼上去。
陈迹舟无疑给她孱弱的心神增添了一点勇气。
那天林飞不在,看班的是一个新来的实习老师,班里闹哄哄的,聊天,游戏,做各种事。
苏玉思前想后,又取出一张活页纸。
谢琢:
你好,见字如面。知道你要离开平江了,我有一些话想要和你说一说。
……
苏玉写情书的时候不紧张,下笔如有神。
她没有写许多复杂的、积压心中的情感。
苏玉很怕打扰到谢琢。
她只是写最近的感想,对他的感想。
比如她眼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看似锋芒毕露,其实温和妥善,又比如表达感谢,谢谢他请她吃的奶糖,给她暖手的咖啡,为她讲过的题目,帮她解围的那句“漂亮”,她写了他们共同喜欢的歌曲和动漫,她甚至连徐一尘的小猫都写到了。
苏玉的行文,说好听是温润如水,说难听叫寡淡无味,叫人拣不出重点。
如果老师拿去打分,大概会一头雾水地给个不及格。
她三缄其口,深切的情态到了笔尖,就化作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万事万物。
生怕他看懂,又怕他看不懂。
如果这姑且算情书,怕是谢琢收到最拗口难读的情书了。
这是苏玉能够想到,为自尊留一点余地,又能准确探测他的心意的最好方式了。
如果他懂,他会看到一切。
没有提喜欢,字字都是喜欢。
如果他只是当成一封普通的道别信,苏玉也算是达成了表层的目的。
那几天,苏玉总在写东西。
语文老师叫他们在课上练习作文,主题是对于青春的感受。
她在作文的格子里写了霍去病,写了□□,写了梁启超。
而在作文卷子那1200个方格之外,在仅她可见的日记本上,她诚实地、深藏不露地书写下自己的心。
她的青春是什么?
「那年,所有人的梦想在号角之下,千军万马汇入了洪流。而我只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之外,伏在课桌上打个盹,做一个关于你也爱我的美梦。」
苏玉合上本子。
她想,如果她永远不开口,等时间过去,恐怕连见他都奢侈,要靠做梦来实现了-
谢琢最近有空打球了。
晚饭时间,不少人都去食堂了,很快球场上只剩下他和徐一尘。
谢琢拍着球往后走,找到位置,准备投一个三分,结果徐一尘在旁边冷不丁地说了句:“苏玉跟班长是不是有点暧昧?”
“……”
那颗球意外地投歪了。
谢琢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好像在问:说这个干什么。
但眼神深处,揣摩过后,又生出些别的好奇,他愿闻其详,低声地问:“怎么个暧昧。”
球是徐一尘捡过来的,他飞起来,扣了个篮:“我那天在办公室重默,听见老林问宋子悬跟苏玉怎么回事。”
谢琢默了会儿。
他不太想打球了,去旁边拿自己的水:“他怎么说?”
徐一尘:“不知道啊,我没听清,他俩说着说着就出去了。”
谢琢没出声。
去还球的时候,他想着有人说宋子悬竞赛结束之后,不在学校那几天,苏玉会打电话问他物理题目。
这事没什么。
她问过很多人题目,男生女生都有,只要老师在,她会频繁地跑办公室。
为了学习进步,苏玉遇到难题,逮谁问谁,还特别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你有没有时间?走的时候也要来句听懂了,真是很谢谢你。
苏玉问题目就是问题目,她的心思是很敞亮的,之所以谢琢会知道这点,因为他也给她讲过题。
不过次数不多。
他物理也不错,尽管谢琢没钻在那份好奇心里面,但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有过——
非要打电话的话,何不来问他呢?
诚然看起来,她跟宋子悬交流的姿态会融洽自然许多。
就连听题的时候,表情也会更松弛一点,更能沉浸在题目当中。
他不确定地想,苏玉有时候听他讲题,她甚至会走神。
可能宋子悬的解题方式更适合她吧,谢琢是这么认为的。
也可能。
因为别的。
谢琢没接着思考下去了,说:“你最近老是跟我提苏玉。”
徐一尘一窘,脸都红了:“有吗。”
谢琢手腕抬起,把球往器材室的篮子里轻盈地一丢,砰的一声砸进去,随后看向他。
“好几次了。”他说。
徐一尘没解释,揽着他往前走,“正好想到了,没什么。”
他急匆匆把话题掠过去。
门口有人等着。
是陌生的女生。
谢琢扫了对方一眼,不知道是来找他的,不过见她试探着往前又退后的步伐,又看她低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明白了个大概。
果然,他刚拧开水喝了一口,正往前走着,余光就察觉到有人跟随上来。
女孩悄悄地问:“学长,你下学期还来吗。”
她说话声音都在抖。
太冷了吗?
谢琢抿掉嘴角的水汽,没看她,淡淡说不知道。
“那……那……”
比刚才还颤,还小声:“你最近还收情书吗?”
这个问题不太聪明。
要是她直接递过来,谢琢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接就接了。
但她要这么问,他自然说:“不收,谢谢。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
谢琢是看着她说的,他自认为语气还是挺诚恳温和的。
兴许这台词还是冷了点,敏感的女孩子背过身去后,止不住情绪,吸了吸鼻子,被同伴拍住肩膀安慰。
徐一尘过来,小声地调侃他:“喂,人家女生暗恋很辛苦的,你怎么这么残酷……”
按照徐一尘的性格,他一定支支吾吾,打死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试图委婉一点。
委婉的结果是什么呢?让人家苦思冥想他委婉的话里,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琢不是这样的人。
他手里握着一瓶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怎么才不残酷?给点希望,然后吊着吗。”
俩人话没说完。
后面传出小声的:“学长学长~到我了到我了。”
江萌窜上来,笑眼弯弯地举起手。
俨然跟排队告白似的。
她憋着不怀好意的笑,谢琢睨过去一眼。
眼神里写着淡漠的催促:有话就说。
江萌也没耽误谢少爷宝贵的时间,开门见山就问:“你觉得苏玉怎么样?”
“……”
谢琢有点搞不懂,怎么又来一个跟他聊苏玉的。
“什么怎么样?”
江萌不满地啧了一声,好似往后瞄了一眼,然后拧他胳膊:“别给我装傻——当然是问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谢琢想了想,没带主观看法,中肯地给了句:“挺好的,话不多。”
“做女朋友怎么样?”
“做谁女朋友?”他看向她,问。
“你觉得我在问谁啊。”江萌快急眼了。
旁边的徐一尘觉得不太好掺和这样的话题,装聋作哑地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谢琢和江萌中间大约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她离得很近,迫不及待地要等着他的回应。
谢琢视线放远,看着天际之处暗沉的天幕,大概思考了五六秒:“朋友的妹妹,当然是妹妹。”
江萌微微一惊,为自己错误的判断,不理解似的,还试图力挽狂澜:“不是,你难道就不觉得她真的很可爱很甜美,虽然话不多,但说话特别温柔,而且超级耐看,第一眼只是觉得很清秀,其实越看越漂亮的那种类型——”
谢琢步伐慢慢往前,听她滔滔不绝,忍不住停了下脚步。
他给了她一个眼神,她就识趣地噤声了。
继而,谢琢嗓音很低地出声打断她,嘲弄似的说一句:“少干这些事,别影响人桃花。”
除此之外,谢琢还觉得,这类问答如果被传出去,这种时候传绯闻,无异于顶风作案。
他不知道江萌脑子里装着什么。
没要到想要的答案,江萌做了个深呼吸,抱拳作揖,火速撤了:“……打扰了。”
谢琢跟上前面等他的徐一尘,又往前几步,在走进食堂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校园的广场。
“怎么了?”徐一尘问他。
谢琢沉默,看长风扬起。
片刻后他回身,平静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没什么目的,他有段时间就喜欢回头看看。
貌似渴望着身后有人。
身后也的确有人,嘈杂的,流动的,有正在交流或是运动的同学,有很多很多人,但他又宛如深陷一片空旷的原野。
谢琢说不清他在期待什么。
平江少雪,几天的晴朗过后,松枝上的积雪都化净了。
春天很快会降临,他会告别校园,四季轮转,他还会经历冬天。
却再也没有了那天的雪,让他频频流连。
第24章
苏玉还是觉得那张活页纸太磕碜了,最后换了张信纸,誊抄了一遍。
但为了不让她的道别信看起来太有情书的氛围,她挑了张经典配色的纸张。
看似普普通通,实际全是她心思的一环。
至于哪天把这封信送出去,苏玉也考虑了很久。
她那天在校内的书店里挑选信封的时候,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一个小人说:上!
另一个小人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你要怎么面对他?
她矛盾的想法导致手里的动作也在切换不停。
拿了两张信封,一张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另一张要花俏一点。
最后,苏玉挑了牛皮纸。
她决定离校的那天给他。
最坏的结果,谢琢不愿意收,她最多也就是丢个脸,狼狈窜逃,反正下学期大概率也不会再见到了。
苏玉把一切想得很轻松。
碰巧那天江萌突发奇想说去看男生打球,她恢复了一点元气,聊了两句八卦,在看到谢琢的时候,冷不丁又回想起当时答应要说媒的那件事。
于是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苏玉的眼皮子底下跑过去,拉住了谢琢。
因为赵苑婷想听听看他怎么说,挽着苏玉走到几个人身后。
一连串的问题。
他怎么答的,她都听见了,清清楚楚的。
谢琢离开后,江萌回过头看着苏玉,她耸耸肩,很温和地美化了他的回答:“他说你挺可爱的。”
——不,他根本没有说。
他连可爱都不夸了。
苏玉低下头,轻声地应:“我听见了。”
很快,她挤出一个温温的笑容:“没关系啦,反正我又不喜欢他。”
江萌本来面色十分愧疚,听见她无所谓地说不喜欢,她也笑开了:“你说得对。”
那天晚上,脚步又轻又重,苏玉飘飘乎乎,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教室的。
装着情书的牛皮纸信封还在书包里。
苏玉把信封拿出来,拆开,反复地看了看,又叠好,放回去。
谢琢说,他不会再收情书了。
她写了一个晚自习的信再也送不出去了。
苏玉还记得今天那个高一的女孩失落委屈、差点要哭的样子。
历历在目,她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
如果没有这个女生给她探路,他那些凉丝丝的话大概率就要落在她的身上了。
苏玉还是异想天开了。
她执念未消,贪心过头。
她好傻。
他的妈妈那么温柔,他的家那么大,他连上学都有司机接送,他可以去她连旅游都去不起的地方读书。
她怎么会觉得相处时会有一丝过电的知觉呢?
讲几道题的情分就是缘了吗?
又凭什么认为,沾了哥哥的光,跟他能多说上几句话,就有被他看到的可能呢?
那不是知觉,那是错觉。
她好傻呀。
苏玉以为这件事会发生得很简单。
送一封信而已,他收下最好,不收下的话,她也能大度地释怀。
不会的。
结果是,她释怀不了了。
直到真的撞了南墙才发现,谢琢是她绕不开的执迷。
第二天,谢琢离校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帮他搬行李。
是给他家开车的叔叔,苏玉见过。
看着他离去,最后一丝希望就这样消失殆尽,苏玉揉皱了手里的信纸。
谢琢的桌子被清空了,除他之外,班里同学还走了一些竞赛生,下学期会来上课的同学所剩不多。
看样子,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苏玉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有一次江萌问他,如果遇到喜欢的女生,你会主动追求吗?
谢琢不避讳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是绝对主动型。
他其实早早就给出答案了。
谢琢是不会被动地接受他人的爱的。
他遇到爱情,会有占有欲,会有进攻性。主动还不够,他是绝对主动。
而不是这样淡淡地平静地,等着手上被人塞满爱意。
苏玉坐在房间的窗前,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自我调整,她看着那盆长势很好的火焰兰。
在这个枯竭的深冬,它是那么的明亮烂漫,熠熠生辉。
它总在提醒着她,喜欢一个人,也不要为他丢失了自己,倘若你为他挫伤自疑,那便是错误的感情。
不要被他的耀眼灼痛,不要成为他的影子,要学着他成为光。
苏玉做了个深呼吸,最终把信封收了起来,拿出卷子来做。
如果暗恋注定无疾而终,起码也要带来一点好处,比如指引着她走向光明的未来-
除夕夜,谢琢家里仍然安静。
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就没别的事可干了。
爷爷奶奶睡下了,爸爸在给生意伙伴打电话恭贺新春,妈妈在用美容仪器折腾她的脸,谢琢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会儿游戏。
谢家不过年。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寻常人家欢聚一堂的年夜饭和守岁流程在他们这儿都被省略掉了。
家里人不喜欢热闹,不会请亲戚来吃饭,人一多,叽叽喳喳就容易吵闹,也不打牌,麻将滚动的声音更让人心烦意乱。
谢琢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偶尔看到外面迸发出的巨大烟花,他会稍微走神地想,不知道热闹的春节是什么感受。
长这么大,他没有经历过爆竹声中一岁除的仪式感。
这儿的住所一直挺安静的,对爷爷很好。
年纪尚小的时候,谢琢看到过一次爷爷发病的样子,老人举起双手冲着绚烂的烟花跑去,试图跑进那些“枪林弹雨”,想被时代的洪流带走。
那是他第一次撞见,谢琢吓坏了,抓紧妈妈的手,躲到大人的身后。
后来,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他听到了“自杀”这个词。
从此,烟花对谢琢来说,就是枪林弹雨。
乔雨灵从北京给他寄了个VR头盔过来。
打发时间,谢琢试了一下,就短暂地搁置了。
头盔被他抓在手上,他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好像在等待夜空里有什么东西升起。
然而这一片是很安静的。
这边的居民楼不多,谢家父母跟人家打好招呼,尽量不要在社区里放烟花,邻居们也都友善地应下。
“谢琢。”
妈妈向敏言从楼上下来,“发什么呆呢?”
谢琢看向她,问:“爷爷睡着了?”
“嗯。”她点点头,心里似乎也有些想法,紧接着问他,“我突然想起来,爷爷前段时间住院,你说你一个同学帮了忙,有没有好好感谢人家?”
谢琢想起了苏玉,想到那天晚上她的两番拒绝。他摇头,淡淡说:“她说不需要。”
向敏言低眸想了想,她觉得儿子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他给这么一个反馈,大概是因为人家执意不收下心意了。
她点点头,又看向他手里的设备,温温柔柔地笑:“什么游戏,妈妈也玩一玩。”
谢琢把VR眼镜给她:“你戴上这个。”
给妈妈细致地讲了一下这个东西怎么操作的,向敏言在他的指导下玩得很投入。
谢琢坐她旁边,刚示范完,就看到手机亮了一下。
显示了一串长号码。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他猜可能是祝他新年快乐的朋友。
“我接个电话。”他拿起手机,去旁边窗户口站着,才不紧不慢地接起。
谢琢开了点窗,让花园里的冷风拂面而来。
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那头碎碎的风声,和女孩一声轻柔的呼唤:“谢琢。”
她挺喜欢喊他名字的。
字正腔圆的调子,甚至屡次让他听出了过分珍重的意思。
喊完了这次就等不到下次似的,那般珍重。
“苏玉吗?”
她静默两秒,发出短促而显得拘谨的一个音节:“……嗯。”
然后,苏玉又喊了他一声:“谢琢。”
她很轻地说:“我在你家门口。”
谢琢愣住。
他立刻把客厅的窗帘掀开。
一楼的花园挺大的,枯枝还是挡了一部分视野。
可能是太冷了,苏玉的声音钝钝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问他:“我现在可以见到你吗?”
又是那样极其珍重的语速和咬字方式。
谢琢不敢置信,确认地问了一遍:“你在我家门口?”
她很小心似的,用一种压抑着的,偷偷摸摸的语调,说:“对——不是小区门口,我刚才跟一个叔叔混进来了,我在你家房子的门口。”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谢琢终于看见了铁栅栏外面站着的苏玉。
她穿件纯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举起手机,仰头看着他家灯火通明的三层楼。帽子扣在脑袋上,围巾手套雪地靴配齐,整个人裹得很严实,动作温吞,也有点人生地不熟的小小局促。
家门口的路灯坏了,这几天放假没人来修,门口一直黑乎乎的。
但苏玉就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一身纯白色,让他一眼就看到。
谢琢是跑着去给她开门的。
“怎么来找我?”走到她的面前,他有太多的不解。
苏玉把手机塞兜里,把手套摘了,对他轻盈地笑了一笑:“我在陈迹舟家里吃饭,他家就在后面,我来给你送祝福。”
苏玉指了指陈家的方向。
谢琢当然知道他家在哪,疑惑稍微解除,他眉头松开:“他怎么没来?”
他怎么没来?
谢琢自然是好奇的,好朋友没来,好朋友的妹妹倒是来了。
苏玉倏然睁圆眼睛,笑不下去了。
她要怎么跟他说,她是瞒着他们过来的呢?
苏玉低头,从口袋里掏东西,没有看他,怕被他发现眼底的心虚:“他要打游戏。”
谢琢没有说话。
苏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纸盒,像放大版的火柴盒,从里面推出的,是一盒仙女棒。
除此之外,她还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你玩过这个吗?”苏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问他。
谢琢摇头。
苏玉有一点点诧异,也有一点点欣喜。
诧异的是,原来他小时候过年也这么无聊呀。
欣喜的是,她没白跑一趟,好歹还能给他一点新鲜的温暖。
像是怕他会担心什么,她一边解释,一边点燃说:“它很安静的,只有一点小小的声音。”
紧接着,无声炸开的小型烟花把她温水一般的脸庞照亮。
仙女棒被递到他的手中。
谢琢沉默地接过。
手里的东西的确很新鲜,而他看向的却是苏玉的眼睛。
“以它的威力,应该赶不走年兽吧。”苏玉看向他深邃的双眸,郑重而真诚地说着,“但我希望你新年快乐。”
她没有告诉他,她刚才是跑着过来的。跑到鼻涕泡都出来了,擦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
就像她会为徐一尘送去蛋糕,她也会为了谢琢而义无反顾地奔跑。
她说过,她会这样和每一个朋友相处。
她会由衷地希望他幸福,无论他的幸福和她有没有关系。
谢琢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掺了一点笑意时,苏玉却觉得心脏有种被拧紧的酸楚。
但她决定今天不难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于是很快收拾好坏心情,苏玉展颜一笑。
谢琢微笑着,回应她:“新年快乐。”
仙女棒闪着精致温和的光芒,足够把他们脚下方寸的空间照亮。
不是只有烟花才绚烂。
新年快乐,我的少年。
第25章
苏玉把一整盒仙女棒全都给了谢琢。
她的鼻头有点泛红,可能太冷,在冷风里站久了,就更红了。
谢琢看她绯红的面颊,心生出一丝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怜惜,怜惜变成眉心一点具象的轻微褶皱,等手里的火光灭了,他说:“进来坐坐。”
苏玉是没有进门的打算的。
她为他的邀请轻轻一愣,然后紧急地瞄了一眼他家亮晶晶的窗格,猜到谢琢的家里人一定都在家,于是飞快敛下眼睫,本能地回应了一句:“我不好意思……”
而后,苏玉低下头,找了个借口。用仓惶之中,陡然加重的语气说:“我走了,我还有事情!拜拜!”
谢琢本想给她一件回礼,但见苏玉跑得飞快,双脚踩了风火轮似的。
他尚没来得及出声喊她,人就溜没影了。
……
过节这两天,苏玉忙进忙出,帮家里做事情。
今年,他们没有回清溪老家过年。自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之后,苏临和陈澜在平江买了房,工作稳定下来,孩子也接了过来,基本就不会回去了。
苏玉的手机好久没有拿来娱乐了。
大人们坐着看春晚,苏玉盯着和谢琢的通话界面看了半天。
之前那一次,老师点名她要跟谢琢演情景剧,因为演不了,谢琢特地打来电话向她道歉。
那次之后,谢琢的电话号码就一直存在苏玉的手机里。
今天的通话记录只有稍纵即逝的十秒钟,比烟花还短暂。
那是她握不住的十秒钟,会慢慢地沉下去,沉进电视里主持人倒计时的响亮声音中,然后随着旧岁的离开,永久地成为了过去。
他们进入到了新的一年。
今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苏玉听他们聊起陈迹舟出国的事情,他暂时走不了,还要在国内参加高考,得跟苏玉一起再熬几个月。
大年初一,陈迹舟跟苏玉去看了场贺岁片,初二拜年,初三,她就开始埋头做卷子了。
每逢过年,家里是要吵架的,必然要吵,不吵都没有过节的实感。
苏玉不知道陈澜和苏临是因为什么芝麻大小的事情掰扯起来的,等她隔着卧室门,察觉到外面分贝有点高的时候,战火已经发展得十分激烈了——
“陈炼怎么就那么会挣钱!要不是你没出息,小玉用得着这么辛苦吗?要是你有点本事,你进取心强一点,有魄力一点,给小玉挣够留学的钱!你以为我不想屁股一拍就把孩子送出国去?!”
“小玉都没说要出国,你在这里跟我叫什么?你就成天跟你们老陈家的比比比!对,我什么都不行,我拖累了你发达,我害死了你跟小玉!没有我,你他妈的早就是人上人了!你就永远钻你那死心眼里吧,永远盯着人家过日子,什么都不满足!”
“是啊!没有你我本来就过得比现在滋润,就你早些年炒股赔的那些钱,没有我在外面跑销售补上,你那点家底早就赔空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苏临,你真不是个东西!就你这种窝囊废,我当年真是瞎了眼看上你!”
“除了翻旧账就是翻旧账,那点破事永远过不去了。知道当年瞎了眼,现在去傍大款也不迟!赶紧滚!!”
“……”
苏玉为图清净,把耳机戴上了。她把音量调得很高,才勉强盖过他们争执的声音。
陈澜是不会滚的,他们争吵的时候总是拣最刻薄的话讲。
但陈澜很清醒的一点是,要滚也是男人滚,她可不会蠢到做出离家出走让男人心疼这种事。
她会把铺盖扔门口帮助他滚。
苏临也滚不了,工资卡都上交了,不待家里的话上哪儿睡觉啊他?
于是,贫贱夫妻就这样捱过了每一个横眉冷对的夜。
手机里在放《夏目友人帐》,这是苏玉最喜欢的动漫。
她很喜欢看动画片,各种类型的动画片,只有在虚构的乌托邦里,才能获取片刻的安宁。
「转瞬即逝的相逢和别离,每一个瞬间,我都想要好好珍惜。」
看到这句话,苏玉擦掉眼眶的潮气,把台词抄了下来。
小时候,她想要成为夏目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现在,苏玉希望某一天她也能够洒脱地释怀,所经历过每一点每一滴的生长痛。
这天晚上,苏玉整理桌面的时候,看到卷子里掉出一张表格,是学校发的社会实践活动表。
这是每年寒暑假的任务作业。
她差点把这事忘了。
往年大家都自发组队去各个单位盖章,今年估计都忙着学业,没什么消息。
苏玉在群里问:【我实践活动的章还没有盖上,打算找一个社会机构,有一起的同学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在群里回复。
江萌找她私聊:【我盖过了,你需要的话我给你拿我爸学校盖?】
苏玉权衡过后,跟她说:【不要紧,没人陪我就自己去。】
江萌:【不方便的话找我】
苏玉:【好】
她在群里那条消息发出去大概五分钟,有人回了。
苏玉点进去,心下一惊,回复的居然是谢琢。
他短短四个字:【我跟你去】
苏玉略有迟疑地看着这几个字。
谢琢不是在群体活动里表现积极的人,他还需要搞这个吗?
仿佛他淡薄的声线浮在耳畔,“我跟你去”——
还是会不可遏制的心动。
苏玉抚平了心跳,私聊了谢琢,问他:【我打算去城南的福利院,可以吗?】
谢琢仍然简单回:【可以】
她看着他的头像,莞尔一笑。
放下手机,释然睡去。
第二天,陈澜敲敲苏玉的房门,不等她回答就开了门,气势汹汹的:“苏玉,过来,妈妈跟你说两句话。”
苏玉跟过去,到客厅坐下。
苏临没在家,可能是出去打牌了,客厅里只有母女两个。
陈澜还没开口,苏玉未卜先知地说了句:“不要提陈迹舟。”
“……”陈澜愣了愣,过会儿,才点头应:“好,不说他。”
随后,她问苏玉:“当年要是选文科会不会好点?不用考物理。”
苏玉大概猜到妈妈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高考的事情,摇头说:“我不后悔。”
她不后悔,不是因为这个决定有多正确,而是后悔也没有用,且这是一种伤害自己的行为。
苏玉给她认真地说:“我那天看了去年的招生指南,其实有几个外地的985也很好的,而且对物化的要求不是很高,双B就行。”
“外地?”
“嗯,稍微偏远了一点,学校是很好的。”
陈澜想了想,“妈不同意你去外地。”
苏玉怔然。
她没有想到,陈澜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复。
苏玉想问为什么,但陈澜很快就主动给了她理由:“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还能回来几次?人生地不熟,谁照顾你?让人欺负了你找谁?以后工作,谁给人找人脉?就留在省城挺好的。”
苏玉完全没有想过这些,她被妈妈一顿机关枪似的提问问得哑口无言。
“妈前两天去庙里帮你看了一下——”
陈澜说到这儿,瞥她一眼,又打住说,“算了先考吧,考完再说。你各科都抓紧。”
说到不提陈迹舟,陈澜算是忍住了,但最后还是拐弯抹角地提了句:“条件比不上别人家,成绩就得比得上,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
见苏玉眼神机警,又要视她为仇敌似的,陈澜稍微反思了一下,语气柔一点下来:“不是为了给你压力,但你也别太松懈。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别跟他似的。 ”
“……”
陈澜说完就起身走了,没有给她回嘴的机会-
苏玉是开学前一天去的福利院。
她拿了一些小礼物,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在福利院无人的大厅坐着等谢琢。
她带了几件自己的手工编织物,准备送给小朋友,都是很可爱的小动物,还有一些文具,零食,以及几本书。
苏玉今天早起的时候发现有点牙疼。
是后槽牙最里面的那部分,苏玉起初怀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但吃坏东西这个位置会疼吗?
于是上网搜了搜,他们说可能要长牙,这叫智齿。
紧接着,网页给她推送拔智齿的医院广告,费用稍微超出她的想象。
江萌没说错,苏玉的确是个讳疾忌医的人。
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立刻找到医生求救,可一旦不疼了,她就觉得……
还是省点钱吧,现在拔牙可贵了。
况且,她还没真的疼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谢琢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苏玉还在揉着她的腮帮子,试图缓解牙疼,都没听见动静,直到他将买的水果搁在桌上,浅浅的落地声让苏玉回神。
她仰头看他。
谢琢背光而站,回视一眼。
今天的穿着没有那么深沉了,一件浅浅的灰白色外套,但从凛冽的寒风里来,目色冷得好像由霜雪淬过的,一块清而淡的琥珀。
“没有人吗?”
他环顾一圈,最后看向苏玉,问出声。
谢琢放下礼物的手收回去时,被苏玉瞥了一眼。
很白净的一只手,修长的指关节仍然漂亮精致,曲指时,骨节的筋脉是细细的青色。
苏玉说:“他们在上课,你坐一下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
院长提前给他们倒好了水。
谢琢没喝水,他斜靠着桌子,有点无聊的样子,发了会儿呆,瞧着角落电视机里的军事新闻。
苏玉手里在翻沈从文的《边城》。
谢琢又偏眸看她,隔空点了一下书封,随口找话题聊:“讲了什么。”
他知道这个是高考必读书目,高一没分科的时候语文卷子考过里面的题,要写简答,他都是乱编的。
苏玉看着他,从头细说。
薄薄的一本书,被她讲得很生动。
“……翠翠喜欢傩送,傩送也喜欢翠翠,但是他们却没有在一起,最后是开放式结局,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感情虽然很朦胧,也很美好。要是把爱来爱去放在嘴边,也没有那么干净的意境了,你觉得呢。”
少女的声音是很柔软的,听到后面他都有点儿走神了,注意力从书里的剧情挪开,心不在焉地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这会儿还给他出题。
谢琢的嘴角微弯一点。
他没有深思,应了一声:“嗯。”
苏玉又问他:“你是不是不爱看这种书?”
“也不是,没什么时间。”他手握住杯子,指尖在温暖的杯壁上点了点,淡道,“不过听你讲也挺有意思的,省得我自己去看了。”
苏玉点点头,低下头视线停留在结局的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她不打算再跟他聊书里的内容,静了一静,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在美国的哪个城市啊?”
其实苏玉早就偷偷地搜过了,但她装作不知道。
谢琢说:“波士顿。”
没有搜错,她接着问:“读几年?”
“不确定。”
谢琢仍然看向那电视新闻的方向,思索几秒说:“如果有发展的机会,可能会留在那里。”
“……”
苏玉愕然。
“留在那里的意思是、一直留在美国工作吗?”
他音色淡淡:“嗯。”
谢琢有个舅舅留美快十年了,有意想要谢琢也跟着他去那边。
如果说江萌的人生太紧绷,陈迹舟的人生又太散漫。
谢琢就介于两者之间。
他不会放纵自由,但计划也是有弹性的。
有自己的追求,尚没到一条路走到黑的地步。
随机应变是个好词。谢琢的理智占上风,他觉得规划的周期太长,变数就会更多,要真到了那个节点,才能好好做权衡。
至于更久远一点的计划,比如结婚成家、在哪里定居之类的,都不在他目前的考虑范围之内。
苏玉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哦”一声。
谢琢看她一眼。
“挺好的。”她说。
他可能等得无聊,或者在想心事,关于未来的种种。谢琢姿态松弛地靠着椅背,稍稍歪着脑袋看电视,看得也不过心。
苏玉咽下喉咙里的阻塞感,轻问:“那我们是不是……”
不会再见了?
她话没讲完,福利院院长出来了,友好地笑:“一中的学生是吧?”
谢琢随即起身,把他和苏玉带的礼物一同拎起来:“是。”
苏玉快速跟上。
看望小朋友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几段交流互动过去,苏玉想到,刚才路过他们的一间音乐教室,里面有几件乐器。她问院长:“能不能借一下你们教室里的吉他。”
院长答应了,把挂在墙上的吉他取出来,递给苏玉。
“你会弹吉他?”谢琢好奇地问她。
苏玉低头调音,回答他:“是哥哥教我的,只会很简单的几个和弦,都没有好好爬格子。”
她摆弄好乐器,走进活动教室,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玉喊他一声:“谢琢。”
她念他名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如水,简单两个字让人听出清波微漾的动人。
谢琢走过去。
苏玉请求道:“可以帮我录一下视频吗?”
他说可以。
按任务要求,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了。但是苏玉很贪心地,希望他帮忙记录下这一段,她这一段辛酸又温暖的旅程。
终点站就在前面了,她自然要好好地珍惜。
谢琢隐约记得,他们一起去过一次KTV,不过那次人挺多的,至于苏玉有没有唱歌,他就毫无印象了。
姑且算是第一次听她唱歌吧。
苏玉唱的歌叫《南国的孩子》,歌曲本意就是用来祝福落后地区儿童的。
谢琢稳稳地拿着手机,站在教室的侧边,在镜头里看着她。
唱到“是我从不能朝仰的远方”这一句时,苏玉不设防地红了眼睛。
苏玉给人的印象,是安静木讷,迟缓温吞的。
但偶尔,也是灵动的,坚定的。
也有眼下这样的一刻,她是感性的,悲悯的。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有着不能缚的性子,身上披覆了寓言而浑然不知。”
“手心刻画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
清澈的声线,带一点柔软的鼻音,苏玉平常说话时咬字很好听,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没想到歌声反而让他听出坚韧而有力量的一面。
不是从她的嗓音里爆发的,而是从她的骨子里。
……
最后,苏玉起了身,脸上已有泪痕。
但她挤出一个笑容,总结陈词。
“希望大家好好地生活下去。不管面临什么挫折,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会过去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她尽可能扬着声音,似乎在克制深处的情绪。
像生怕头一低,就会从心脏深处滚落下什么。
那天离开前,苏玉把章印鲜红的表格接过时,问谢琢:“你不盖章吗?”
他注视着她仍然发红的眼睛,告诉她:“我盖过了。”
这种随便交差的实践活动,谢琢从小到大没有认真做过,盖章是最简单的事。
她却是才知道,原来他是不想她落单,那天才在群里回复她。
苏玉惊讶地看着谢琢。
往常,她惊讶过后,知道了他的好心,也就知道了,留自己独自感动又痛苦。
但这时候,那股浓烈的、得不到的执着牵连了她的脾性,苏玉偏偏要执着地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谢琢的回答很实在:“在家也是闲着。”
苏玉走在前面。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
谢琢问得很轻,很怕触及她的伤感,低眸看着她的湿润:“为什么哭。”
苏玉默了默,抑制着声线里的颤抖,说:“我觉得、他们很辛苦。”
她说完,一包纸巾递到她眼下。
苏玉接过,道谢。
她怕这个解释立不住脚,又用手指尖点在脸颊上,后槽牙的位置,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一颗牙好痛。”
谢琢看向她指尖点的位置,判断说:“智齿?”
“我猜也是。”
到院门口了,谢琢没接着跟她讨论牙的事情,他脚步稍快了些,到路边看有没有出租过来,准备拦一辆车送她回去。
“你可以陪我坐公交吗?”苏玉忽然提议。
他看过来,是想知道为什么。
苏玉没有说为什么:“我想坐公交。”
谢琢没有多问,又陪她坐了一次公交。
后排有位置,谢琢把靠窗的位置让给苏玉,两个人并排坐了一段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
这就是命运的分叉路口。浑然不觉间,已经走到了。
苏玉很想问他毕业典礼会不会来。
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喉咙哽得很难受。
谢琢回家就两站路。
苏玉提醒他:“你家到了。”
他没起身,刚一开口:“我……”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用送我。”
苏玉这时候不再需要他的风度了。
谢琢仍然不是勉强人的性子,轻轻颔首:“到家和我说一声。”
他和苏玉道别,下车之前,偏眸看了她一眼。
或许没有任何的意图,就像苏玉第一次见他,在那个盛夏,他毫无征兆地回眸,落到她眼中。
车往南开,他往北走。
这辛酸又温暖的一程,真的到站了。
苏玉往后看去,直到谢琢的身影消失。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他离去的背影,是在学校的书店,那一天下了雨,他淡定地走在雨里。
歌里唱的是: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短短时间过去,她竟然把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她知道他即将远走,于是无声地流下眼泪。
“谢琢……”
苏玉面朝着窗户,鼻息触到冰冷的玻璃,呵出成团的雾气。在她吸气的时刻散开,又在新泪淌出的瞬间雾满。
高中毕业后,他们都会走出家乡,走遍江河湖海,天南海北。去体验更丰富更开阔的人生,去拓宽眼界。
这是很好的事。
可是一想到,你再也不会传纸条问我,放学要不要一起走。我再也不会跟在你的身后,渴望你碰巧的回望。
还是会好难过,好难过。
往后的人生,我不用作茧自缚,心甘情愿地被困在那些细节里——
我偷偷看向你的每一眼,你向我走来时、每一次都会被我铭记,而你无心的擦肩。
食堂遇见,我不敢看你的眼睛,只能瞄着你挑拣筷子的手指。
你鼓风的校服衣角,和被风勾勒出的少年脊背。
听到旋律就会让我回想起你的那些广播里的歌曲。
在我设计的偶遇之外,狭路相逢的惊喜,以及明知得不到、也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执着。
一切一切。
时间流逝,你再也不会想起。
而我再也不会忘记。
苏玉发出一点很碎、很轻的声音:“谢琢,再见了。”
车已经拐出去好几条街,她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刚才,他问她为什么哭。
“我觉得他们很辛苦。”
——因为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牙疼。”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也无法抵达她的心中。
南国的孩子披覆了寓言。
而那则温柔的寓言告诉她,不说出口的爱也很美好。
外面夜幕降临,风声袭来。
旁边的阿姨关心地问,怎么了小丫头。
苏玉使劲地摇头,她声音断断续续的:“没事,我就是、牙疼。”
她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表格上,掉在那块崭新的印章上面。
豆大的一滴又一滴,将印章的一角洇成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苏玉泣不成声地把纸上的眼泪擦去,晕开的部分却无从恢复原状了。
她骗自己,等她长大了,一切都会过去。
会过去的——
我努力过了。
我为你流过眼泪。
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好珍惜了。
我没有遗憾了,谢琢。
第26章
「谢琢,我喜欢你。」
终于写下这个名字,以及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知道,他们的故事迎来了尾声。
在这一刻,彻底的。
深冬的北湖,漂在湖面的冰块就要化掉了。窗外的草木已经有了更新的趋势,明天,苏玉也即将进入新的征程。
苏玉把本子合上,因为牙疼得很难受,她要赶紧照镜子看一下。
一排牙齿的最深处,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苏玉又去搜了搜,智齿究竟需不需要拔?
有人说必须拔,也有人说,只要不发炎就没有什么影响。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请求父母意见的时候,谢琢给她发了消息。
他是用自己的手机给苏玉拍的照,于是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唱歌的那一段,她以为他录了视频,没想到发过来的也是照片。
算了。
她想,可能他会错了意,没给她录视频。
苏玉去学校之前,把自己的卧室整理了一下,翻到一个压箱底的地球仪,她没有选地理,所以高二之后就没碰过这个地球仪了。
苏玉用手指慢慢地拨转着塑料的球。
在大洋彼岸,她找到波士顿的坐标,用红色的马克笔连到了平江。
11507公里,她还记得这个看起来尖尖的数字。
一点也不美观,不温柔。
凸起来的每一笔,都像一把把剑锋刺在她的心里。
可能心脏在颤抖,于是划到终点时,因为手指的不稳定,这条线变得波折-
谢琢在三月拿到了offer,他是真的不回学校了。
14班教室门口溜达的女生少了很多,不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垂头丧气地感叹着他怎么突然就离开。
苏玉算运气好的,起码他们有好好地告别。
高三誓师大会之前,学校还仁慈地给大家举办了一场成人礼。
每个人被发了一张白纸,被要求在上面写下愿望。
这个成人礼办得较为敷衍仓促,基本上请人朗读几首诗,校领导发发言就过去了。
高三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心情也是。
直到陈迹舟出场。
他被校里拉去表演节目,穿着周正的西服,打了可爱的领结,压轴现身,弹了首《开往春天的地铁》,最后站在台上优雅谢幕,举起双手,笑着说:“祝福大家,成年快乐!”
钢琴上的纸飞机从他手中抛下,在礼堂的上空划过优美的弧线。
气氛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那些满载了愿望的纸飞机被扔高扔远,晴朗的天空里飞满了愿望,有隐晦的、深沉的,还有像苏玉这样的,茫然的空白。
她什么都没有写。
同学们互送了礼物和一些感谢信,这是自发的环节,苏玉送出去一些自制的纸雕灯,也意外地收到了几封信件。
她拿回家里,点了灯安静地读。
苏玉一直觉得自己性格不好,温温吞吞的,不擅交际,因为理解和表达能力都不太够,融入集体对她而言是很困难的事。
她更多时间只是默默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学习或者发呆,成为班级角落里那个最不起眼的女同学。
但是信里那些或整洁、或秀气的字迹告诉她:
【你很棒哦苏玉,要多笑笑,自信一点,你真的笑起来好萌好治愈~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啦,后来相处的时候发现,哇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苏玉童鞋~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只有我们在厕所,我血流成河,你跑去帮我买姨妈巾,老感动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忘记了,好囧orz】
【要不是班长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的花都是你帮我浇的,感谢你起死回生的手救它一命,么么~】
【苏玉,谢谢你每天起那么早来开门哦,希望善良真诚又可爱的你,从此以后遇到的都是内心温暖的人。Bless you!】
……
原来人在青春期,是很难看见自己的。
但是总有人会替你记得。
苏玉一封一封地翻过去,她居然收到了这么多的感谢,直到最后一封被搁在桌上,苏玉眨一眨微微湿润的眼睛。
她的心空了一会儿。
突然想跟谢琢说点什么。
苏玉打开手机QQ,没有别的想联系的人,只是习惯性地去找了找谢琢的对话框。
哪怕不真的跟他说话,她也想看一看他。看看他的状态,看看他打的游戏,或是最近在听的歌,有没有换头像。
她常常做这样的事。
然而——
苏玉这次在聊天记录的界面翻了好久。
突然发觉,她的列表里没有谢琢了。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玉心里轰然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倒塌了。
他们最后一次聊天就在不久前,他传了福利院的照片给她,她清楚地记得,是那一次没错。
苏玉心脏跳得很不规律,她抑制着紧张,紧急地又去翻找一遍,点开了搜索框,输入谢琢两个字。
弹出来的是他们共同存在的班级群聊。
她给他的备注已经不见了,重新变成一个句号,是他原本的网名。
点进他的名片里,苏玉看到下排的【加好友】三个字。
他真的把她删了!
苏玉整个人软在那里。
耳鸣,心跳不止,无法动弹。
可是……
谢琢为什么会把她删了啊?
他们从来没有起过冲突,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他怎么可能会讨厌她呢?
他有任何讨厌她的理由吗?
她的喜欢被看穿了?觉得打扰了吗?还是那天的烟花他不喜欢?
是她胆小闪躲的样子让他讨厌?
是她那天莫名其妙地哭让他心烦?
或者会不会,只是因为要毕业,所以他把所有人都删了?
苏玉尽量平复着思绪,冷静地想,加回来问一问好了。
她这样毫无根据地乱猜只会更加折磨自己。
可是手指悬在【加好友】那三个字上的时候,苏玉怎么也按不下去。
她在想,谢琢真的把她删了。
当然也可能,不需要任何理由,他想删就可以删她。
反正她对他无用,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联系。
就像苏玉也经常清理自己的列表,那些犄角嘎达的陌生名字都会被去除,像拔掉一点无伤大雅的杂草。
苏玉那天入睡前,不由自主地绕回了几番困惑里。
她心里很不痛快,打算写一写东西释放一下,于是把抽屉里藏在书堆中间的日记本取出来。
日记本的搭扣没扣上。
苏玉本来没有多想,她拿笔的时候,思绪和手都陡然一顿。
她从来不会不扣上的!
因为这个搭扣的做工不是很精细,扣和孔的匹配度不算高,要非常使劲地才能按进去。
所以每次苏玉都要吃力地一按,才能锁紧。
松动弹开的可能性为0……
苏玉飞快地把日记本翻到上一次写的地方。
「谢琢,我喜欢你。」
是这样几个字。
她陡然间心一沉,立马飞奔出了卧室。
爸爸在看报,妈妈在看电视,两人都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说话,而为人父母那高高在上的沉默给她强烈的压抑感。
与其说是在看她,不如说是观察、审视……
苏玉到书房的电脑面前,开机。
她用电脑很少,尤其是高三之后,所以忘了登录流程究竟需不需要输入密码。
她打开QQ的登录界面,看到【记住密码】这四个字前面的小勾。
一切都恍然大悟了。
最大的可能,并不是谢琢删了她。
苏玉从书房匆匆出来的时候,陈澜和苏临仍然那样审视着她。
苏玉没有给任何人眼神。
她今天没有哭,也没有去质问父母。
她一点都不想哭了,因为此刻的心情,不是伤心,是恶心!
苏玉坐立难安地拿着她的鲸鱼日记本,匆匆翻过里面的每一页字迹,哗啦哗啦掀过去。
可是她看得都不是很清楚,因为无法静下心来沉浸到文字和过往的心情当中,她把本子翻得飞快,最后,一把合上,把搭扣使劲地扣紧。
苏玉推门出去,跑到巷子里,找到最近的一个共用垃圾桶。
把本子重重地摔了进去。
“咚!”的一声强烈碰撞,响彻整个寂静的夜空-
苏玉没有把谢琢加回来。
陈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没找苏玉大发雷霆,用这种阴暗的方式告诉她:你所有的小心事都已经昭然若揭,不要再挑衅我们。
妈妈怎么想的无所谓,但对苏玉来说,继续沉浸在处理这种事情里面,几方拉扯,会更容易影响到她的心情,意义也不大了。
最后的时间,她希望心无旁骛地度过。
正好,借机和他做一次诀别。
如果谢琢也放不下她的话,他起码会来问句为什么吧?
他没有来问,一直到高考结束。
他始终没有来问。
她的消息通知安安静静的,谢琢不会来。
高考完第二天,陈澜就开始冷脸批评她不做家务了。
苏玉沉默地打扫卫生,在父母工作去的白天,留在家里洗衣服、拖地。
苏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本以为高考结束就好了,可是高考结束,她只想要好好地睡一觉。
她仍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苏玉站在家里的防盗门前,擦着门的时候,看到门上仍然鲜红的春联。
她想起高二前的那个暑假,爸爸妈妈决定带她到城里来念书的时候,她背着书包站在这个门前,高兴地想,她以后可以每天回家了。
可是家是什么呢?她恋的那个家,似乎不是这个具体的家。
苏玉迷茫地睡了很久,所有考前计划好的事情都不想去做了。
紧接着,等待放榜。
高考总是有起有落的。有黑马选手,就会有滑铁卢选手。
赵苑婷、文若敏、江萌、徐一尘,这几个考得都不错。
苏玉也挺好的,比起那些惨败的同学,她发挥得跟平时模考成绩差不多。
但也正因为差不多,所以没有成功当上黑马,分数没有给她惊喜,她的两门选修跟平时大差不差。
语数外三门总分:391,物理B,化学A。
出成绩第一时间,林飞到处打电话问,问到苏玉这里,也是心急如焚的语速,苏玉报了分数之后,林飞万分可惜地说:“物理化学要是对调一下就好了!不说双A,起码物理拿个A吧,C9的硬性要求,你这样没法填,哎,真是没法填!”
苏玉还反过来安慰他,说:“没关系的老师,我接受一切结果。”
她的总分很高,进top10没问题,但是也很可惜,苏玉需要降级选学校。
不幸中的万幸,化学稳住了A,不用被发配去非常边境的地方,苏玉可以挑到一所还不错的高校,但都在北方。
填志愿之前,陈澜跟她谈心:“物理没发挥好?”
苏玉:“不是,正常水平,我物理本来就差一点,但也不是特别差,只能说制度太残忍了。”
陈澜似有犹豫,最后给苏玉提了个意见:“要不要再考一年?”
苏玉果断摇头。
“你再想想?”
“有几个学校也挺好的。”她不想复读。
“妈妈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陈澜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一年很快,明年不管考不考得上都不再复读了,好不好?”
苏玉觉得她的执着很奇怪,看着她,没有说话。
陈澜终于交代了一件事,在苏玉考试之前,她去了一趟庙里,找人算命说,因为苏玉小时候早上学一年,影响了运势。她的命格里,2015年才是考运最好的时候。
陈澜为此喋喋不休:“不可惜吗这个成绩?明年一定会超常发挥。”
“那个老先生的话很准的。就一年,赌一赌吧,小玉?”
“是爸妈对不起你,那个时候不该开后门让你早上学的,你命里的考运到那个时候自然会来的。”
“……”
陈澜搓着她的手,很耐心地哄着她。
苏玉不知道说什么。
不久后林飞来了趟苏玉家里,大意是让陈澜别放大高考的重要性,以后还可以考研,读博。
但陈澜固执地说,对我们普通家庭的孩子,高考就是很重要。有钱的出国镀金,我们攒不起出国的钱,高考就是唯一的出路,你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苏玉在门后抛了一枚硬币。
她在想,如果明年物理超常发挥,就给她花面。
答案告诉她,明年会。
陈澜还是不大愿意苏玉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让她争取考上省城的那所高校。
但苏玉没告诉她,她把便签上的理想院校划掉了,换成了国内的最高学府之一。
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止步于此-
高四这一年,苏玉没在一中读,去了一所复读学校。
这段日子过得很平静,比她在一中的日子还要乏善可陈,在陌生的食堂和操场,她的视线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这种感觉很好,她完全能够掌控思维,不为学习之外的事分神。
苏玉选择了住校,把自我从那个潮湿的家里剥离了出来。一个月回去一次,回去一天。
这一部分的感觉也很好。
而不久后,一个消息引起轩然大波。今年,本省的高考将减招4万考生,用来支援偏远地区招生。
班里闹成一团:“他们的学生辛苦,我们就不辛苦吗?!”
“凭什么啊?!为什么这么突然?我不想上学了!”
“早知道不复读了,草。”
……
听到消息的苏玉表现很平静。
与其说平静,她可能是学到有点麻木了。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了她的头上,变成一座山。苏玉要在这个烂到底的处境里杀出一条血路。
收到缩招的消息,陈澜紧锣密鼓地找到舅妈说这事,王琦也无能为力,这不是她做出的决策,陈澜走投无路,跟许多家长一起去教育局门口闹。
苏玉那个月回家之后,陈澜跟苏临一直在吵架,她心里烦,不想在家待了,于是又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学校,而在离家前一秒,苏玉拖着箱子过去时,看到妈妈坐在餐桌椅上哭。
陈澜背过身去,没有哭出声,但苏玉看到了。
然后陈澜万分懊悔似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动作很迅速。
苏玉怔住,她不知道这一巴掌是打给谁看的。
就像不需要那个被让出来的芒果,她也不需要父母扛着旗帜为了她的公平嘶吼,更不需要他们声泪俱下地扇自己巴掌。
她的心情舒展不了一点,她痛恨这种程度的奉献,她痛恨和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的控制欲,让她整个青春期被囚禁在了雨中。
让她自卑,彷徨,折磨不堪……
苏玉没走,又把箱子拖回到卧室。
缩招的消息没带给她影响,陈澜的眼泪让她想死。
字面意义上的想死。
苏玉觉得自己可能病了,但她没有去医院,如果被妈妈知道,她去医院支付高昂的费用,只为了做几道和精神方面有关的题,陈澜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巴掌扇到苏玉的脸上。
她讳疾忌医,从小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
日记本被她拿回来了。
丢掉的第二天就被苏玉拿了回来。
好在那个垃圾桶里,有一张被丢掉的蛇皮袋,垫在本子下面,她的小鲸就干干净净地落在那个袋面上,又被她完好无损地取出来。
苏玉提笔,想写东西也写不出了。
她给陈迹舟打了电话,没有说想他,只是问他:“新加坡好不好玩?”
那个下午,苏玉坐在房间里剪自己头发的时候,门铃响了。
父母不在,她不想开门,起初想等对方敲到没耐心就自己离开。
但是敲门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快有七八分钟。
陈迹舟站在门口。
他一眼看到了她七零八落的发梢,家里碎发一地,她走到哪里剪到哪里,都没清。
怎么又来个剪头发的?
他忍不住想调侃一下这件事,但视线挪向苏玉的眼睛,很快发现她不对劲。
陈迹舟一时没说话。
他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手撑着门框,还挺有礼貌地问了句:“我能进来吗?”
苏玉还是那样乖乖的语调:“你进来啊。”
家里没人,他自己去梳妆台找了个梳子,苏玉在做卷子时,他就帮她梳头发,试图用皮筋箍在后面,没有用,头发太碎了,太短了。
“扎不起来了。”
陈迹舟又想了个办法,换了两个小头绳,帮她绑在两边。
提起小时候,她的眸波终于稍稍波动。
“扎两个吧,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这样。”陈迹舟一边帮她弄头发,一边温柔地笑,“眼睛亮亮的,人傻傻的,是老家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陈迹舟帮她梳好头发,将手掌轻轻按在苏玉的头顶。
他弯下腰,“苏玉,看我。”
“……”她慢吞吞抬起憔悴的眼睛。
“新加坡到省城,最快五个半小时,省城到平江的高铁,两个小时,我从车站打车到你家,15分钟。所以,只要你想见到我,八个小时,我就会出现。”
“一点都不远,对不对?”
他劝慰她,说:“开心一点,苏玉。”
苏玉抬头看个子高高的少年——
已经不是少年了,他长大了,他出色、英俊,久久地站在光亮里,而底色里的东西仍一成不变,她太熟悉,所以一眼看穿。
苏玉终于开口说话,轻轻地带出一点柔气的笑容:“不要,我不想你为了我跑来跑去的。”
他说:“一个人要是太善于倾听,她的需求就会被忽视。”
陈迹舟一手撑在桌角,俯视她,不以为然地反驳了她的意思:“哥哥不会让你被忽视。”
那天,陈迹舟离开的时候,从楼下飞了一个纸飞机上来,那一幕,好像那年在学校的礼堂放飞梦想。
苏玉打开纸飞机,看到他写满他全平台的联系方式,脸上绽开一点笑,觉得他很好笑的笑。
飞机的背面写着:哥哥热线。
那一刻,苏玉终于不那么想死了。
她翻开一年没更新的日记本,冰冻的心口裂了缝,涌出一点热流,淌到了纸上。
「哥哥就是渡我的舟。」
再后来一段日子,苏玉一个人抽空去爬了一次山,站在山峰,她看到了日出,壮美而盛大,让她永生难忘。
她仰面吸气,让干爽的晨风吹过自己的身体。
人看到远处的目标,总以为两点之间线段最短。
可跌跌撞撞到了那,再回看,满眼曲曲折折的来时路。
都是曲折的。
过完年不久,苏玉过生日那天,陈迹舟喊了很多好朋友来帮她庆生,因为爸妈在家,大家都很懂事,没上楼去打扰她。
于是苏玉一推窗就看到,她的好朋友们全站在楼下。
陈迹舟笑得痞痞的:“我的妹妹呢,比我小一岁,所以她其实今天才正式成年,大家有什么祝福,快,大声说出来,让她听见!”
楼下站了好多人,她在14班的同学。
漂亮的漂亮,英俊的英俊,这一年大家都蜕变了很多。
苏玉的视线一一扫过每个人。
陈迹舟真的很厉害,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宋子悬都被他请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可是……没有谢琢。
情有可原,他好遥远。
他太遥远了。
陈迹舟说完,鼓了下掌起势。
然后她就听见他们齐声地喊道:“苏玉,成年快乐!”
苏玉冲楼下挥挥手,笑中带泪说:“谢谢你们……”
她还是傻傻的,笨拙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大家看出来,她是真的很感动。
然后她又突然觉得,她站在阳台冲楼下挥手的样子好像领导呀,苏玉被自己逗笑了,一个鼻涕泡破在冷风里。
她好像又变回从前的自己。
“谢谢你们。”她又轻轻地说了一遍。
江萌给她发了消息:【好久没回平江啦,大家都很想你,所以才一起过来,等你解放,我们一起去看演唱会好不好?】
紧随其后,她又说:【对了,谢琢回不来,他托我们跟你说,让你开开心心的,不要有压力。礼物在门口,那个机器人就是他送的。】
看着谢琢这两个字,她发了很久的呆。
苏玉拆掉了他们送的礼物,里面还真有一个机器人,是一只亮晶晶的淡粉色兔子。
兔子的两颗牙齿很吸睛,很传神,可爱死了!
这个机器人很好操作,没有手柄,只在底下有个开关,往下一按,它就开始走路,转圈,摇头晃脑地唱起生日快乐歌。
苏玉笑着听着兔子唱歌。
她想,江萌还是会找好听的话骗她。
她很了解苏玉的敏感,很会照顾她的情绪。
就像那天,谢琢明明没有夸苏玉,但江萌转达时,完全地美化了他的意思。
这个机器人,也不知道江萌是从哪里买来哄她的。
不过苏玉很喜欢。
她喜欢粉色,也喜欢兔子。
不是谢琢送的也没有关系,她一样很喜欢江萌,很喜欢她的每一个朋友。
兔子反反复复地唱着歌。
苏玉看看窗户,又笑又哭,最后抿着嘴唇,沉默地流眼泪。
“苏玉,我们走了啊。”
“成年快乐!祝你美梦成真!”
“拜拜咯,等你解放~”
苏玉坐在桌前,看着他们和自己告别,转而又看向日记本封面的鲸鱼。
她想起一年前,和谢琢分别后,她丢弃过一次这本日记。
因为它被窥探,等同于她的心事被践踏,这让苏玉无法容忍。
第二天早晨,天色蒙蒙亮,巷子里还有浓厚的雾气。
苏玉背着书包走了很远的路,在那个仿佛此生跨不过的冬天。
可是她心里放不下。
她后悔了。
她住了脚,迟钝了片刻,然后开始加速往回走。
她冒着迟到的风险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她要追回她的小鲸。
她不要让它再一次陷入孤独。
她说:江萌,你会留在我的心中。
她说:一尘不染的,是妈妈给你镀的梦。
她说:子悬,谢谢你的帮助,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
她说:哥哥就是渡我的舟。
她说:谢琢,我喜欢你。
……
她为了它在雾气里狂奔。
她也终于,为了拯救过去的自己而狂奔了一次。
一年后的这个冬天很严寒,冷潮在窗户上凝结成精美的窗花。她用蓄泪的眼看人潮散开,那一声声“成年快乐”还在不远处徘徊。
机器人还在桌上转圈,唱歌,动着耳朵,眨眨眼睛,哄她开心。
苏玉翻到日记本的新一页,只剩一张了,在最后一页空白的纸上,她写下:
「我一定会到达远方。」
一年前,她觉得波士顿好远。
现在她想,哪里都不够远,波士顿不远,新加坡也不远。
她不知道哪里可以落脚,但她一定要飞。
然后,永远不再回头。
——上卷完——
第27章
下卷:反方向的梦-
2157年10月,A大。
四人间的宿舍,几盏电脑屏幕的灯光亮着,室友们一片安静,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北京入了秋,凉爽的感觉很分明。
和平江几乎没有清晰界限的四季相比,这里的萧瑟很漫长。
外边刮过一阵风,把苏玉的草稿纸掀起一个角,她抬起埋头看字的脸,去把宿舍的窗子关上了。
五年的硕博连读,苏玉今年读到研二,通过了转博考核。
她正在宿舍改明天辩论赛的稿子。
手机响了下。
是一个大二的小妹妹给她发消息:【师姐师姐,明天我们辩论社团招新啦,能不能麻烦您帮忙宣传一下。】
苏玉点开她发来的链接,是一个她好久不用的APP,前几年兴起的社交平台,苏玉不是不喜欢用,她觉得总是刷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不利于集中精力干正事。
苏玉答应了,才又去把这个APP下了回来。
正准备登录的时候。
微信又传来一条消息,是周远儒发来的:【还在改稿?】
苏玉回:【对。】
紧接着,她又回了一句:【我今天结束估计挺晚了,你不用等我,不好意思。】
周远儒是苏玉在本科期间认识的一个新闻系师兄,两人当初也是打辩论赛认识的。
他前几天约了苏玉今天吃晚饭,苏玉白天的时候跟他说了声,辩论稿还没改好,可能要延期。
周远儒这会儿没说等不等的事,反问她:【要我帮你吗?】
苏玉还没回这条。
因为刚刚登录手机号的验证码已经发了过来。
她回到APP界面,输入验证码。
登上去之后,主页给她推了几条她上一回登录时大数据相关的博文:
还记不记得你们学生时代喜欢过的人?
和暗恋对象见了一面,终于放下了。
困住我青春的人,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无疾而终的暗恋是一生的潮湿。
……
这些字眼跳出来后,苏玉立刻就想起,卸载之前她在这上面发了些什么。
她点开自己的主页,只有一个点赞量很高的帖子。
当时她发完就退出了,没想到现在浏览量已经几十万了。
帖子的标题是:穿过云和烟,雨季不再来。
主楼:「他是哥哥最好的朋友,像初遇那天的盛夏风,美好又渺茫,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存在。
今年,是他在美国的第五年。」
……
苏玉在贴子里写了很多青春小事,比如一场雨,一把伞,一颗旺仔糖,一杯咖啡……
她选择记录下来也是怕随着年深日久,自己会忘记。
“怎么样,战神?”室友倪秋含从后面突然过来按住苏玉的肩膀。
苏玉装淡定地把手机屏幕按了,揉一揉太阳穴说:“我在想,我一个母单,为什么要打这种题。”
“什么题啊?”
倪秋含好笑,看一下她的A4纸。
大字标题: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倪秋含气势汹汹:“当然要说!”
苏玉立刻把纸卷成话筒形状,放到倪秋含唇边采访,微笑说:“欢迎加入我们正方战队,倪同学,请发表你的看法。”
苏玉话音未落,沈慈从外面捧着一堆快递进来:“谁母单啊?周师兄来给你添砖加瓦,人又在楼下等着了!”
“……”
苏玉在心里轻叹。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不得不简单收拾了下单肩包,下楼去赴约。
餐馆里,苏玉在吃小黄鱼的时候,周远儒帮她翻了翻那篇稿子,给了点意见,苏玉都虚心地听了。
周远儒比苏玉大三岁,现在已经工作了,很周正斯文的长相,被他们调侃说,是招父母喜欢的那种体制内女婿。
苏玉不会想到这种层面。
她主动和他聊的东西都很浅显,无感情,无未来。
苏玉看得出人家的心思,她尽可能会往公事上面聊,但还是没抵抗住对方波澜四起的眼神。
送她回去的路上,周远儒笑着问了句:“上次跟我说心里有人,不会是骗我的吧?”
很像玩笑的语气,他显然是问她真心话。
苏玉说:“你应该祈祷不是,这样起码还有个货真价实的借口,而不是为了搪塞你。”
“那我等你忘了他。”他仍然笑,“可别跟我说忘不掉。”
苏玉笑说:“这可不是我的大脑能决定的。”
然后,她点了点心脏的位置。
周远儒的笑容淡了些,把她送到宿舍楼下,说晚安。
苏玉扬一扬手里的纸:“谢谢帮我改稿啦。”
周远儒挺好的,苏玉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能够学到很多东西,包括为人处世上的一些指点,他都会给满,身上很重的书卷气让她想起宋子悬。
不过宋子悬比他呆多了,周远儒是游刃有余的,不光是在学习方面。
他很好,他们说这样的男人适合恋爱,甚至结婚。
因为他很会照顾人。
苏玉也觉得很好。
可是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从来没有过心动。
她固执地觉得,怦然心动是爱情里很重要的一环。
可惜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苏玉甚至也怀疑,会不会是她太过理想,毕竟没有人永远停留在少女悸动里。
比起心动,成年人之间,契合才是更为重要的。
她在打比赛用的稿子里,写很多的话描述心动,可是分明,自己都快忘记那强烈的感觉。
苏玉回到寝室,室友们都睡了。
周远儒又给她发来消息,让她早点休息,苏玉平淡地回好。
没有太多的热忱。
但他挺好的——
她这样对自己说。
苏玉洗漱完躺到床上,又想起两年前的那篇贴文,继续找出来读。
「从前,我总是觉得《初恋这件小事》的结局太戏剧,太浪漫,梦幻悬浮,不切实际,所以我并不喜欢。
而我现在转变了想法,因为生活里没有那么多的圆满,我们无法破镜重圆,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所以要在故事里找到美梦成真的可能。
这一些年,我独自走过很长很远的路。
我产生过不少的执念,或长期的、或短暂的,关于升学,关于自我的提升,关于证书的厚度,或是绩点的高低,可是这些我想要的,在我的努力下都一一做到了。
唯独年少时期没有得到过的人。
那一颗智齿反复地发炎,让我反复地想起和他的诀别,想起那一天的寒冷,还有我盛满掌心的热泪。
它疼一次,我就想他一次。
我后知后觉,诀别是如此的艰难。
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轻易地哭了。
可是当我坐在地铁里,在他不会出现的这座城市,身旁挤满了芸芸众生。我看到一些背影,听到一些声音,对上一些眼神,和他相似的一点一点,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也会让我瞬间回到过去。
是让我哀伤的。
我在每年的愿望里,都祝他安好。
在我祈祷的时候,不知道大洋彼岸会不会有一场风雨落下,捎去我的思念。
而在离我很遥远的经纬度里,他在那场雨中,偶尔有没有,同样也想念过我?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时至今日,我仍然渴望着和他再见一面。
只是见一面就好。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最后,她带了当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话题#暗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苏玉记得,两年前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情感还是很饱满的。
现在再看,已经有客观姿态了,心神都淡淡的。
只不过还是会忍不住想,不知道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想象不出来。
胖了吗?长残了吗?胡子拉碴、满面油光吗?
不会的。
虽然没有见到,但苏玉了然,他是很自律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发福,或是不修边幅。
他一定走到哪里都熠熠生辉。
起初那几年,江萌会带来他的消息。
留学圈里,追他的女孩也好多好多,不乏真正的白富美,每个人各出奇招,好几个都追得人尽皆知。
可是他动心的门槛很高,一直都很高,从来都是宁缺毋滥。
好像没有人能将他打动。
也或者,他的心中总有无人逾越的标杆。
苏玉的智齿在她本科期间基本上每年发一次炎,但好在都没有痛得死去活来,是那种隐隐钝钝的疼,持续的时间也不长。
忍一下就过去,所以她没有去拔掉那颗牙。
好在这几年逐渐好转,牙齿不怎么发炎了。
它安安分分地隐藏于她的身体深处。
周远儒说,等她忘掉那个人。
苏玉原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想,也不是不能尝试尝试新的感情。
她独身许多年,可以谈一谈恋爱了。
轮到她被爱的那种恋爱-
第二天的辩论赛在报告厅。
苏玉穿了身正装,跟同院的一个女生两个男生一起过来,几个人在报告厅门口的走廊聊了会儿。
她没有烫发染发,保留着很自然的浅黑色,中长发,披散在肩膀和胸前。
几个空天院的同门和师姐师弟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苏玉也笑起来,跟他们挥挥手。
苏玉不是很会交朋友的外放性格,但她一直以来人缘很好。
不需要她表达的时间里,她仍然内敛、含蓄,喜欢独处,向内生长,没有太强烈的分享欲。
可是苏玉走到哪里都会有很多的朋友,有人说这就是磁场问题,她是天生的团宠体质。
苏玉深以为然地点头。
就连——
学妹也忍不住过来扯揉白白净净的脸,对旁边的她男朋友说:“快看我们空天院的女神,爆炸可爱。”
苏玉佯怒:“不要说学姐可爱,我要颜面扫地了!”
学妹:“我就说,有本事凶一个我看看?”
苏玉狠狠捏拳,举起。
学妹:“哇,更可爱了。”
“……”威严尽失的学姐倒下。
唉。
苏玉很少会打感情辩题,可能跟她本人没有恋爱经历有关。
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苏玉是正方四辩,要说,当然要说。
“周师兄来了。”有人喊了一声,除了苏玉,众人齐刷刷看去。
周远儒直直地走到苏玉面前,问道:“今天准备得怎么样?”
苏玉微笑:“尽我所能。”
“紧张吗?”
“不紧张,”她很有自己的逻辑,摊手说,“志在必得不用紧张,破罐破摔就放低期待,也不必紧张。”
周远儒笑了。
旁边人都看热闹似的笑了。
“我上咯。”苏玉整了整西装裙,笑盈盈地和他们几个观众拜拜。
“加油。”周远儒鼓励她。
辩论赛很快开始,观众陆陆续续地进去观赛。
周远儒没进门,就靠在大厅走道的窗户口。
他站的位置正对着大门,视角还不错。
很快,听到辩手在做自我介绍,轮到苏玉站起来的时候,他嘴角带起了一点弧度。
“大家好,我是正方四辩苏玉,代表空天院辩论队问候大家,各位晚上好。”
她稍稍鞠躬,随后放下话筒。
苏玉很特别,起码在那一排辩手里显得很特别,可能因为白吧,南方姑娘,周远儒想,一白遮三丑这话没错,况且她还不丑,她还漂亮,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炯炯有神。
就更出众了。
嗓音也清脆动听,与人离得近时,能让人听出一点巧妙的鼻音,是天生的。
会让人误以为是很腼腆的小女孩,而腼腆的小女孩靠着一腔热爱也走上了决赛的舞台,一入门就是很多年。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打最坚定的仗。
向来如此。
赛事没那么严肃,现场氛围挺活泼的,底下有人狂喊:“女神!!看我!看我——!”
这一嗓子,激动得都有点撕心裂肺了。
苏玉眸光一亮,顺势投过去一眼,她笑眼弯弯,跟他挥了下手:嗨。
喊她名字的人高兴得差点厥过去。
全场在笑。
周远儒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笑了。
他收敛了表情时,偏眸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个人出来。
一个听电话的男人,身形高大,气质凛然,正面朝着走廊的连排窗户站着,看向屋外的雨。
他看起来跟这场赛事无关,熙攘的内场隔一条走廊在他身后。
气氛却是界限分明的。
一边熙攘,一边清冷。
因为对方的侧脸过分英俊,周远儒不禁多欣赏了一番。
男人穿件烟灰色的衬衫,质地绵软考究,袖口被随意地往上叠了一层,玫瑰金镶边的一粒星空袖扣被解开,亮晶晶的晃人眼。
散发的气质里那沉着笃定的一面,让人一眼就判断出是个养尊处优、得天独厚的公子哥。
周远儒又注意到,报告厅旁边的那扇会议室大门开着,是个人工智能有关的培训。
他的衬衣上有一点冷冽清淡的,如同风雨袭来的气息。
人都是视觉动物,同性见到好看的同性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但那是很克制的欣赏。
倘若异性经过的话,就会发生以下对话:
“哪个所的?”
“nonono,我校怎么可能有这种level的男人?底下那奔驰看到没?迈巴赫,少说300万,他开来的。”
“喜欢就上啰,crush就是用来勾搭的!”
“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
周远儒没再分心,继续看向辩论赛场。
开场大概十五分钟了,门口有个路过的女生喊了他一声:“怎么不进去?等苏玉啊。”
周远儒笑笑:“坐满了,我站着就行。”
旁边的男人闻言偏眸,看了一眼周远儒。
但周远儒在跟女生说话,于是没有回视。
“听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会有个支持她的男人。”
他背靠着窗户,笑听揶揄,并不做声。
像是默认了这段绯闻关系。
赛场上进行到了质询环节。
反方质询正方。
谢琢挂掉电话后,对旁边的男人稍作打量。
他眼波无澜,又仿佛带点锐利复杂的审视。但五六秒,并不明显。
而后他也背过身去,看了看场内。
铝合金的窗框将二人切割到两个平面中。
谢琢也一样维持着背靠窗户的姿势,悠闲旁观的样子。
只见一个拿着话筒的瘦弱男生,看着站在对立面的苏玉,用快要喷麦的激情说着——
“那么我猜,您方一定没有在漫长的学生时代,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暗恋!”
女生手握话筒,静静地听。
她的发梢被室内的暖风扫过,从肩前浮到了肩后,一张漂亮的脸就像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清晰地在所有人眼前铺陈开。
苏玉风波不动地看着对方发言。
她没有任何的局促慌张,反而脸上还带点友好的笑意,眼神是在倾听且思索,准备着击破对方的逻辑。
男生说:“暗恋是什么?”
“暗恋就是自我的热恋,自我的成全,再到自我的和解。这样的一段感情已经足够深刻,足够完整,本质上具备爱情的厚度,谁说一定需要对方的进入,才能达到更深层次的爱?”
苏玉等他讲完,拿起话筒,接住对方的话:“如果你是这样理解暗恋——
“那我也可以斗胆猜测,这只是你想象中的暗恋,真实的暗恋并没有完整可言,它不是有始有终的,因为它充满了遗憾。
“你跳过了痛苦,省略了眼泪,放大了和解。”
她的声音和语速,柔到不符合这厮杀的站场,像款款淌过洗净铅华的水流。语气却又是那么的笃实,类似于温柔刀似的袭击,将人压得深处渗血。
“你把暗恋看得那么轻松,那么潇洒,一个人可以自我成全,你什么都不奢求,所以淡定开心,你享受着爱着对方的快乐,就认为这是爱情,可是你连心脏都不会因为得不到他而拧疼一下,又何必冠冕堂皇地加一句刻骨铭心?又何来所谓的情感厚度?”
说到这儿,身后的倒计时两分钟快要结束。
苏玉微侧的身子站直了,目视前方观众席,说下去:“所以我方认为,暗恋所经历的,不是具有厚度的爱情故事,而是具有厚度的个体成长。”
台下响起掌声,这一段质询结束。
……
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曾一航,到谢琢喊了一声:“老大。”
但他没听见,正在颇为专注地看着辩论赛。
曾一航又提声:“谢琢!”
等谢琢回神看过来,好笑问他:“你还喜欢看辩论?”
他敛了眸,只低声道:“随便看看。”
曾一航没接着问,往大门口偏头示意:“走吧,顾总回公司了。”
谢琢低眸,静默两秒,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周远儒。
一粒价格不菲的精致袖扣,二次晃了旁人的眼。
在对方对视过来之前,谢琢已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
第28章
结束比赛之后,苏玉收到了程碧臻发来的消息:【来吃饭】
三个字后面跟了个定位。
约她吃饭的人挺多的,都抢着给她庆功,一排消息,苏玉回掉了一些邀约,最后答应了程碧臻。
她离场后,在外面看了一圈,周远儒已经撤了,但在微信上给她留了一句:【发挥有失水准,85分。】
苏玉:【?孩子需要鼓励式教育[微笑]】
周远儒:【已经是鼓励过的】
苏玉:【[微笑][微笑]】
周远儒:【工作上还有事,先走了】
苏玉:【ok】
周远儒:【对了,周末还去练滑雪吗?】
苏玉一时没回,她握着手机思考。
因为苏玉一直有学滑雪的想法,周远儒知道之后,给她介绍去了一个朋友开的俱乐部,让最专业的滑雪教练带苏玉。
苏玉本来不太想欠人家的人情,但是周远儒说,因为苏玉之前也帮过他一回,周远儒请她帮忙画了个专业上的图,所以这回是他在还人情债。
她便答应下来,已经上了两次课了。
她还没回复,周远儒又发来一句:【冬天可以去一起崇礼,实地感受一下】
这句邀请的意思就很意味深长了。
苏玉还没有单独和男性一起出过远门。最后,她只是说:【冬天还早】
苏玉没换衣服,在西装衬衫外面披了件束腰的风衣,顺便把黑色长发往后一绑,随手扎了个低丸子,她不是很喜欢穿丝袜,就任由小腿裸露在寒风里。
打了辆车过去,车里她还在复盘今天的赛事,虽然险胜,但是苏玉觉得确实打得很烂。
“怎么样今天?”程碧臻点好一桌菜,在包厢等她。
苏玉把外套脱了,如实说:“赢了,但不太行,我准备得不充分。”
一看就饿急了,她坐下就吃。
但苏玉吃起东西来倒是不急,斯文又优雅,一口羊肉汤在勺子里晾了好半天才往嘴里送。
程碧臻莞尔:“看见帖子了,学姐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神性的光辉。”
“什么光辉?太看得起我了。”她好笑道,“最好不要把我捧高,然后发现我是个普通人,又让我摔到地上,碎掉。”
苏玉说着,做了一个把爱心掰开的手势。
程碧臻是苏玉在T大学生会认识的女孩,也是苏玉现在在北京最好的朋友。
两人起初不算投缘。
程碧臻这人性子很直爽,说得好听是酷飒,不好听的话叫尖锐,苏玉一颗柔软的心常常被她锋利的言辞刺痛。
她的本能让她远离这样的人。
可是苏玉渐渐地发现,她是需要这样的朋友的,她不能要求所有的善意都以柔软似云的方式呈现。
程碧臻不是云,她是一杯苦咖啡。不好喝,但有效。
“爱上一个得不到的人,究竟要不要说出口?”程碧臻打开手机看了下论坛版面,不可思议地问,“这种话题居然能吵两个小时吗?”
苏玉无奈地叹:“下次再打情感辩题,我要申请坐裁判席。”
“你应该说,趁热打铁找个对象谈谈,丰富一下感情经历,下回不就更得心应手了?”程碧臻笑说,“我看那周——”
苏玉眼睛睁圆,惊讶又气急:“你怎么也提这个。”
程碧臻:“啊,行,我不说了。”
默了默,她又接上:“不过你也不能一听到恋爱的事儿就回避吧,这么放不下,干脆去美国找你的白月光得了。”
她这话让苏玉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她咳了两声,赶紧擦擦嘴巴让她住口。
程碧臻和苏玉有相似的情感经历,她也暗恋过,共情的部分让苏玉放下了心防,和她说起过谢琢。
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苏玉摇头,没说什么。
程碧臻转了个话题:“我蛮好奇的,你当时怎么会想到参加辩论队。”
苏玉说:“口才不好,想锻炼一下,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走到现在了。”
那段时间,苏玉的状态很不好,她刚上大学,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最高学府,但是复读那一年的心理阴影伴随了她很久。
她以为远离家庭,她就会变得快乐。
谁知道,根深蒂固的顽疾就像小时候的冻疮,不是换个四季,换个地点,就能愈合。
只要她躲不开冬天,就一定会发作。
苏玉学的是航空专业,仍然为了进入研究所而努力,宋子悬学理科,跟她一个学校,俩人约过几次饭。
宋子悬继续潜心学术,常常给她讲自己的计划,但苏玉在白茫茫的心境里,已经不太看得清未来了。
北京是很盛大的,很拥挤的,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渺小。
冬天会下没有尽头的大雪,她第一次感受到课本上写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回看自己踩雪走来的脚印,随着路途遥远,最终变成不起眼的黑点。
就像她整个人,被埋没在各种各样天才、状元和竞赛生里。
那一段时间,苏玉无疑是痛苦的。
宋子悬安慰她:“这里高手如云,你要调整心态。”
她刚转学到一中的时候,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去参加英语竞赛也是宋子悬建议的。
苏玉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个,她一站在人前发言就会紧张到发抖,甚至忘词。
以前老师点名让人参赛,她都会把头埋得很低,在心里默念不要选我。
但她同样也知道,想要彻底转变自己,只能通过很生硬的方式,帮她走出自怨自艾的心境。
想把骨子里的劣根性剔除,她必须要站到光里。
一次又一次。
苏玉和程碧臻提起当时的心情,说的是:“我需要有一些东西能够留住我。”
分别时,苏玉站在路口打车,程碧臻突然道:“我能问问吗?他叫什么名字?”
苏玉看向她。
“没别的意思,纯好奇。”
秋风把她浅浅的回答送到另一个人耳中:“谢琢,雕琢的琢。”
程碧臻揣摩了一番:“跟你情侣名啊,玉不琢,不成器?”
苏玉轻笑,淡淡说:“可惜有缘无分了。”
……
回到寝室里,倪秋含在大惊小怪一件事——
“我今天在我老板办公室看到一巨帅无比的男人!我勒个老天爷,你们懂吗,我好久没有少女心这么澎湃过了!!”
沈慈问她:“新来的吗。”
“应该不是,问了一圈,这届七室没有帅哥。”倪秋含判断着说,“而且看他像是来谈项目的,可能是哪个公司的工程师?”
倪秋含是AI方向的,他们室的人,苏玉都不是很熟悉,就没参与到讨论。
她看了下导师发过来的论文和几篇文献,耳畔的倪秋含还在惊呼:“少年感很强,懂吗懂吗?”
沈慈:“什么叫少年感。”
“干净清爽,长得帅。”
沈慈笑:“重点是长得帅。”
“那当然了,颜值就是正义,你可以代入一下你学生时代很仰慕的那个学长,就是那种冷脸、遥远,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jio!”
沈慈摇头:“太可惜了,我的学长已经长出啤酒肚了。”
闻言,苏玉无声地笑了下。
她手机响了,本以为又是什么工作消息,第一反应不想看,第二时间拿起来时,发现是江萌发来的。
江萌现在在省城读研,明年毕业。毕业之后,她会顺利地进入高校,管理岗或教师岗,都不错,总而言之,要拥有一份说起来很体面的工作,所以她选择成为一名大学老师。
她最终还是没有远离那座城市,以认命的姿态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江萌常常给她发可爱的小猫和小狗,还有大熊猫,或者搞笑的视频段子,娱乐八卦,明星红毯。
她不会问她辩论的成绩怎么样,论文发了没有,导师的任务有没有完成?
她让苏玉从诸多课业工作中抽出一点点思绪,看了看小猫咪踩奶,整个人都静下来了。
除了老朋友,没有人会让她拥有这样的安宁。
所有人都撮合她和周远儒,他们当然也是好心,因为熟悉,所以知道周远儒是个好人。
但江萌会鼓励苏玉做任何事情,除了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
她会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称:“不喜欢当然不行!你下得去嘴吗?”
当苏玉打心底里认可江萌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答案。
苏玉回她一句:【我好累呀】
江萌说:【放下手机,立刻睡觉,明天早起打个八段锦。别为太久远的事发愁,人生嘛,随便活一活[太阳]】
苏玉笑了。
她正要打字,江萌的消息又弹了出来:【对了,谢琢回来了,你知道吗?】-
江萌说,谢琢回来了,在北京工作,技术入股一个人工智能相关的科技公司,至于会不会留在那儿她就不清楚了。平江那么远,他回去的次数也少,他们只匆匆吃过一顿饭。
末了,她还感叹,谁能想到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苏玉也有所感怀,甚至想问一问他的近况。
但她迟疑地打住了。
在北京的话,岂不是离她很近?以后坐地铁,没准还真能碰上——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
谢琢怎么可能坐地铁?
再说,都这么多年了,她的喜欢早就变质了。
这个观点,她和程碧臻深入聊过,他们都认为,学生时代的喜欢也许并没有被延续得那么久,那么深。
他们怀念的,不过是暗恋一个人的那种感觉罢了,是自己的眼睛修饰过的那个人。
说不定他现在也长出啤酒肚了。
万一真见了,滤镜碎光,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苏玉自己想了会儿,觉得好笑,把所有想法从脑袋里清空了。
周末,她在实验室待了半天,下午一个人去了滑雪俱乐部。
室内的人造雪场还是很逼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周远儒的福,苏玉的教练对她很不错,货真价实的鼓励式教育让她踌躇满志。
苏玉训练的视频被教练发到了朋友圈。
教练还配文:【天赋型选手。】
苏玉笑说:“你这样夸我,让我觉得我明年能上冬奥会赛场了。”
教练说:“说真的,你要是从小开始练,没准还真能挖掘一下这方面的潜力。”
苏玉不言,低头给他点了个赞。
“怎么想学这个?”教练又问她。
她笑笑说:“这不是小时候没玩过,遗憾嘛。”
出来之后,天已经黑透了,苏玉去便利店买了个饭团,打算随便解决一下晚饭。
店里人不多。
所以有高个的男生进来的时候,颇为吸人眼球。
苏玉在挑着饭团,余光里,同一水平线上,她偏头看去——
应该不算是“男生”了,可能是个男人。
穿一件带兜帽的运动风薄外套,是黑色的夹克,拉链拉紧了,在他下巴的地方轻轻晃动。
他一低头,下颌线就隐在了衣襟里。
因为对方开了冰柜,低头在里面取饮料,她看不到脸,所以判断不出来准确的信息。
只不过,苏玉的心倏然一动。
毫无征兆就开始怦然。
怎么觉得,好像他的穿衣风格……?
身形也像,身高也像。
苏玉握着手里凉飕飕的饭团,紧急地摇摇头。
可能最近老是跟人提起谢琢,她魔怔了。
最后,视线落在那人的手上。
男人一只手在取饮料,另一只手里兜着一块反光板面的滑雪单板,是巴黎世家的——
不识好歹的大数据给她推荐过,所以苏玉认出来了。
板子应该是有点分量,但男人修长的指骨收紧在板面,看似拎得很轻松。
她猜,可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吧。
这儿的入会要求其实很高,要不是经人介绍,苏玉想找私教也不会挑这种地方。
苏玉没再盯着看,否则会显得像个花痴的NPC。
她挑了点面包准备明天当早餐,然后去结账,热饭团。
心神都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没再去注意那个和他有微妙相似的男人。
苏玉从便利店出来,往大楼后面拐,这里有条下坡的窄路,走这条路去乘地铁比较方便。
不过这边的有钱人往往不需要乘地铁,所以没什么人经过。
几盏路灯在头顶不明显地亮。
这个会所的楼层挺高的,有茶室,麻将馆,电竞馆等等,都是会员制的。
苏玉心无旁骛地赶赴她的目的地,却在走到中途时,突然被人握了一下肩膀。
从她的身后过来的一股力道,把她重重地往后一扯。
苏玉吓一跳,她在心底尖叫一声,而后上半身后仰,重心不稳地,好像要往身后那人的臂弯里躺去。
但拽开她的人似乎并没有恶意。
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二楼泼下的一杯茶水“啪”的一声,水花猛地溅在地上。
苏玉下意识抬头看去。
楼上泼茶的男人好像没穿衣服……
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下一秒,她的眼睛被遮住。
站在她侧后方的人,抬了手,掌心就这样虚虚地挡在她的双眼前。
没让她看见那个裸男。
苏玉虚焦的视线里,只剩下男人模糊的掌纹,和修长硬朗的手指。
她感觉,好像在被他的手臂拥在了怀里。
距离很近。
苏玉稍一低眸,看到男人另一边左手上拿着的滑雪板,一串亮到刺眼的字母是Balenciaga。
此刻止不住的心跳,被她当做是吊桥效应的反馈。
而下一秒听到男人出声,低沉而含有怒气的一句:“有没有素质?”
他仰着头,让她看到漂亮的下颌线和锋利的喉结。
她被熟稔的气息包裹,跌进久违的风雪中。
楼上那不修边幅、光着膀子的男人伸出脑袋,冲谢琢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哥们,我以为这路没人走。”
紧接着,窗户被关上。
几秒后,虚掩在苏玉眼前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收回。
谢琢低眸,对上她眼中的惊愕。
路太黑了,苏玉从她的角度仰面看去,觉得他的面目有些模糊。
因为正垂目,他的眼眶显得狭长而深邃。
他们挨得很近,她的视线下落一点,就看到近在咫尺的,是男人平坦的胸膛。
他一点也没有改变。
苏玉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还是梦里的样子?
不会下一秒就要集合跑八百了吧。
她喃喃一句:“谢谢啊……”
苏玉的脚步有点飘,可能被刚刚那泼茶的吓到了,还没回魂。
也可能,年少的气息让普鲁斯特效应发生,让她脑子云游,自我怀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就这么怀疑着怀疑着,苏玉就走出去一阵路了。
而后,身后的人沉沉地出了声,不理解的语调:“就谢谢?”
苏玉回眸,再次看他一眼。
谢琢把那块板子竖了起来,支在地上,手扶着板松弛地站着。
隔一点路,他看着她懵懵的表情,惊讶过后是气笑的样子。
谢琢歪着脑袋打量她,好笑似的发问:“不认得我了?”
第29章
苏玉稀里糊涂地被他喊住,又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一眼,直到一粒雨滴打在脸上,凉得她瞳孔一紧,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在做梦。
她在暗里看着他,好一会儿,嘴角勾出一点浅浅的笑容:“我以为是你忘了我。”
凄冷的夜风将她轻颤的声线吹得动人。
在风里,一缕发丝被扬到了眉心,苏玉眨了眨眼,细声说:“谢琢,好久不见。”
的确,高中一个班级五十多个同学,过去六年,有一些她已经叫不上名字了。
没有交集的那种,尤其很多人已经大变样。
而像谢琢这样交集浅浅的,她会有所迟疑,也是正常。
不过,他这类走到哪里都是发光体的人,大概从没有被人无视过吧,所以才有这样惊讶的一面。
好久没有出声念出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吊桥效应的反常反应也随之而逐渐平复了。
谢琢站在坡路上方的位置看着她。
他肤色冷白,眼波浅浅,精致五官在夜的氛围里显得清朗俊逸。
背对一盏灰白的灯,有银杏的叶在下落。
“好久不见,”谢琢轻轻点头,回应着她,“六七年了?”
“七年。”苏玉喃喃。
谢琢在她斩钉截铁的答案里沉默了片刻。
苏玉站在那里回眸,眼神常有着游离世外的懵懂,穿着一眼让他觉得干干净净的白色。
苏玉背了一个运动背包,用来装装备的,包显得比人还沉重、壮实。
尽然身体瘦小,但她挺直了腰背站在那,坚毅而顽强,好像瘦弱的肩膀能抗住很多很多的东西。
这一幕,让谢琢想起某一年的冬天,她站在他家的门外,打电话小心翼翼地喊他名字,问他:我可以见到你吗?
她始终用那样柔软,却有温度的眼睛看着他。
几秒后,想起什么,他转移话题说:“前面封路走不了,一会儿要下雨,去哪儿我送你?”
苏玉看了看他说走不了的路,没怀疑什么,因为她刚才确实听见有器械工作的声音,她转而又看向谢琢,指指他手里的板子:“可是,你不是打算去滑雪吗?”
他稍作静默,说:“刚发现有个装备没拿,改天。”
谢琢说完,就转了身,两秒后,苏玉安静地跟上。
“那就谢谢你啦。”她没有推辞。
谢琢摸到兜里的车钥匙,用余光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客气。”
苏玉坐进副驾的时候,把那个很沉的运动背包放到自己的腿上,谢琢注意到她座位的狭促:“放后面吧,压着腿不疼吗。”
他还没发动车,见状,顺手把买的矿泉水放在了卡槽里,又一把提过苏玉的包。
往后座放去之前,谢琢拎着它,忽而悬空了手腕,又偏眸看她,确认性地问:“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苏玉摇头。
因为放包,他的手臂要从座位中间伸到后面,这样的姿势让两个人的距离登时被拉近。
谢琢沉凉的声音像块磁铁,烙在她的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苏玉偏头,看到他干净的脖子和轻微敞露的锁骨。
他收回视线的时候,眼神也在苏玉的脸上稍作停留。
谢琢的眼神还是平淡的,看人也不会过于炙热,天生的疏离。
浅色的瞳仁注视在她的耳梢,大概有三四秒。
浅浅一打量。
他收回视线,看路。
过了会儿,他才忽然出声说道:“打耳洞了。”
这声要更低一些。
像在交流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短暂的暧昧在车厢里回旋。
苏玉静住少顷,然后笑了笑,说:“有一段时间很迷恋漂亮的耳环。”
那是本科的时候了,为了重塑自己,苏玉终于把吉他的爬格子练完了,她参加了话剧社,在不同的演讲比赛里获胜,又参与辩论队。
她尝试了很多新的东西,耳洞也是其中的一环,打扮自己也能让她获得幸福感。
谢琢问:“那今天怎么没戴?”
苏玉:“今天运动了。”
看她这一身衣裳就猜到了,他浅浅应声:“嗯。”
苏玉眼底含笑,打趣似的问他:“你是真的缺装备所以不去吗?”
“不然呢?”
她接着开玩笑:“不然我还以为,你想借机和老同学叙旧呢。”
红灯,谢琢刹住车,腾出手去拿旁边的矿泉水,战术性喝水,并稍作思考。
很快水瓶被嵌回去,他抿掉唇上的水汽,忽而嘴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
“被拆穿了。”他莞尔一笑。
“……”
可能车里空间过于密闭,苏玉坐了会儿,觉得这时候开始后背有点发汗了。
她稍稍挺直了腰脊,没什么头绪地想,应该是在跟她开玩笑吧。不过就算真的也没什么,她碰到任何高中同学,有空闲的话高低都得聊两句。
这样的重逢,对苏玉来说有些出乎预料,但比她想象得要坦然许多。
起码不用措手不及地打好腹稿再说话了。
想到这儿,她为自己一笑。
苏玉一路上没有太过分地打量谢琢,只简单地扫了几眼,觉得他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内在气质变得更加的成熟笃定了。
无疑他会成为这样的人,睿智的,本身的特质近乎完美,又和人交际距离感强。
除了,他凝神看她耳垂的片刻。
苏玉忽然觉得,那是他为数不多从坚固的结界里主动走出来的时分。
谢琢跟她闲聊了两句,问她是不是在A大上学,因为苏玉报的目的地是那儿,紧接着她也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半年。”
“待好一段时间了。”
谢琢算了一算:“三四个月。”
“做什么?”
“算法工程师。”
“什么方向?”
“AI。”
苏玉露出一种被巧合到了的惊喜:“我室友也是。”
谢琢却不怎么吃惊,问:“你室友是章老师的学生?”
“你认识章老师?”
他说:“最近在跟他谈合作。”
苏玉应了一声,没有问深,又过会儿,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我以为你真的会留在美国。”
谢琢倒是不认,或许是不记得了,他判断着她的语气,思考着,紧接着反问她:“我有说过这话吗?”
他果然不会记得这些小细节的。
哪怕他一句话让旁人疼了很多年。
好在苏玉现在已经不会为之而难受了,随口诌了一句:“宋子悬跟我说的。”
宋子悬也的确跟她说过,可能就是提了一嘴,但是关于谢琢的消息,苏玉总是上心的。
谢琢看了看苏玉,满眼好奇地问她:“你跟他还有联系?”
说到老同学就不至于冷场了,聊聊这个、聊聊那个,总能很多趣事,苏玉的话变密了些,语调都有些昂扬:“有啊,我们都在北京嘛,当然会联系。他都博二了,我才研二,他超厉害的,还拿国奖。”
“……”
谢琢突然觉得车里燥热得慌,有点想把窗户开开透气,但碍于女孩子在场,她看起来又弱不禁风的。
于是思前想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能让她这么长一段由衷的台词冷下来,谢琢没什么情绪地回一句:“是挺厉害的。”
学校很近,没说上几句话就到了,他的车登记过了,可以长驱直入。
外面的雨大了些,苏玉没带伞,谢琢也只有一把,借给她的话,他没意见,但苏玉觉得这份谦让不必要,于是谢琢下车陪她走了两步。
谢琢把她送到宿舍门口。
“苏玉。”
在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谢琢喊了她一声。
她回眸:“嗯?”
苏玉看到漆黑的深夜里,他的眼睛,没有显现出攻击性,但似乎从刚才起,谢琢就在克制着什么,神色也微微紧绷,像有话要说,但又在等她先开口。
他的期待没有得到满足,谢琢问:“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她还有什么应该跟他说的话吗?好久不见已经说了,近况也聊了。
苏玉正暗自揣摩着,檐角一滴雨滑落。
谢琢一步上前,迈上阶梯,用伞沿接住冰冷的雨丝。
他的眸色变深,紧凝着她:“删我的事,不解释解释?”
“……”
要不是谢琢提起,苏玉都不太记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有时候她觉得,记忆会帮她选择性地遗忘掉一些疼痛。
何况他们失去联系已经那么久,她习惯了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甚至苏玉都已经不太记得,以前还能每天关注到他动态的日子。
苏玉交代说:“是我妈——”
她刚出声,周远儒的声音从雨中传来,“这么晚才回?”
男人正要上台阶,瞥了一眼跟苏玉面对面站着的谢琢。
他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于是沉默下来。
周远儒拿了一些糕点,是准备带给苏玉的,但见状没有立刻递过去,他本应该退开让两人好好把话说完,但周远儒不认识谢琢,眼含几分好奇地看着他。
“男朋友?”是谢琢先开的口,他问问题时,看着表情复杂的苏玉。
苏玉说:“是朋友。”
在对方开口问询之前,谢琢先发制人地自我介绍:“我也是她的朋友。”
他有礼地伸出手:“幸会。”
周远儒也友好地与他一握:“你好。”
“……”
苏玉跟他们逐一道别,回到了宿舍。
那些糕点,苏玉没要。不论谢琢在不在,她都不太会愿意接受周远儒的投喂。
这种不求反馈的好意,哪怕是微小的,也委实有些超出朋友的范畴了。
苏玉那天运动了,当时在滑雪场还摔了一跤,回去之后腰酸背痛,冲了个澡,吹干头发后很快就睡着了。
她甚至没有精力去回忆谢琢。
第二天收到不少消息,苏玉的聊天框总是很忙,有公事,也有私事,她处理完才发现“新的朋友”那里有个红色的1……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提示写着:通过好友推荐名片添加。
苏玉扫了一眼对方的头像,是一只边牧,她没点开大图看。
男的?不加。
想都没想,她点了拒绝。
苏玉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她清理了一些各种消息,打开之前学妹让宣传辩论赛的那个博文看了看评论区。
因为这条宣传博也小有热度,再次把苏玉两年前的那篇带“暗恋是种什么样的体验”这个话题的文章带动了热度。
也多了很多新鲜的评论。
可能她写得太过情真意切,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很多青春期的女孩都来贴文底下评论自己的故事,或长或短,苏玉趁着一点空闲时间慢慢地看过去。
最高赞的评论是:【祝福楼主终于良人,暗恋太苦,早日放下。】
如果说,她的渴求坍缩成最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念头,那在满足的瞬间是不是也算一种美梦成真呢?
苏玉后来只是想跟他在见一面。
说好别无所求,也已经做到了。
她想起昨天他的车里,那股清冽干爽的味道。
一如往昔,短短一程,让她重温了很多美好的瞬间。
他们平静地聊过去,或者现状,她也能从容地应对,心脏不会再酸楚拧疼了,即使分别的时候说再见,也可以心平气和,无比的友好。
在退出界面之前,苏玉也偷偷地给这个评论点了个赞。
退出两则博文之后,苏玉回到微信,发现有人又发了一次申请……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
好执着。
苏玉这回没搭理了。
平时加她的人挺多的,也是有公事、有私事,但那种上来连个验证消息都不填的,没几个正经的,基本可以一棒子打死。
第三次的申请发来的时候,终于有验证消息了……:【生我的气?】
第30章
苏玉看到这句话时,意识到了不对劲,她重新打开刚才两则添加通知,发现第一条后面跟了一句:我是谢琢。
她光顾着看头像和那个蓝色的标,居然把这行字落了……
都怪上次被拉进了一个什么联谊群,虽然苏玉在群里没说话,但好多莫名其妙的人来加她,导致她对男性的交友消息有点不耐烦。
点了同意,添加上好友之后。
苏玉给他解释:【早上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没注意到你写了名字。我以为是不认识的人。】
苏玉:【不好意思,我没有生气。】
她诚恳地发过去这两行字,备注栏显示“正在输入”。
很快,谢琢的消息跳出来:【还以为对我有什么意见】
苏玉:【没有】
紧接着,他发了一则视频过来。
飞快地交出自己的目的,加她并不是为了闲聊或是别的。
谢琢说:【网不好没发出去,过几天才注意到,重发就发现被拉黑了。】
“……”
苏玉没点开视频,光是看到一个封面图,就不由地心中一惊。
是抱着吉他的她自己,她浴在光中,低头拨弦,头发被染成浅浅的色。
视频不知道被压缩了几轮,分辨率变得很低,画面陈旧,色块模糊,略微卡顿。
俨然是旧年代的产物了。
是那一年,她在福利院唱歌时,让他给她录制的视频。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才重新回到她手上。
苏玉再重新看谢琢这句话。
“网不好没发出去”,指的也是七年前的事了。
拉黑两个字很醒目,虽然他只是冷静地说明客观事实,但字里行间让她觉察到一点被气到的意思。
她想起昨天他问,为什么把他删了?
多年前的事情,还来向她要解释。
苏玉没想到谢琢会记着,甚至纠结,她都以为他根本不会发现,只是列表里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苏玉说:【我妈妈以为我们早恋,因为有一次我们走在一起,而且去福利院也是我们两个嘛,她误会了,所以偷偷登了我的QQ】
她觉得这样解释也够到位了,所以隐瞒了一些事实。
比如,陈澜偷看她日记的事,日记里有他的名字,这一些情况,她是不会跟谢琢一五一十地说的。
对方输入了很久,最后只发过来两个字:【真的?】
苏玉:【真的】
苏玉:【不是我删的】
又过很久,仿佛是需要一段消化和释怀的漫长时间。
谢琢回了她三个字:【那就好】
看着他的回复,苏玉忍不住笑了下。
怎么有一种小伙伴闹矛盾重归于好的感觉?只不过这深远的矛盾持续了多年之久。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
这个收尾显得不上不下的。
苏玉想跟他客气两句,既然离得不远,可以约饭之类的?但她刚输入了一些话,想了想又删掉了。
苏玉对他的心态,已然跟普通的老同学无异,只不过在热络寒暄的时候,竟还是会保留言辞里的热情。
不知道害怕什么,或是羞赧,或是谨慎,也可能是怕打扰,被他拒绝。
不见也没什么,成为互相躺列的老朋友一员。
她正这么想着。
巧合的是,谢琢倒是发了一句:【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客气话让他先说了。
苏玉莞尔:【好】-
谢琢去楼下健身房跑了个步,回到家里,冲完澡才收到苏玉的回复。
他第一次被人拉黑,第一次申请好友被驳回,还一共加了三次。
在苏玉一个人这儿,他集齐了此生全部的闭门羹。
看到那句“不好意思,我没有生气”的时候,谢琢都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的语气。
一本正经,又很可爱。
他翘了翘嘴角。
谢琢坐在沙发上,衣服还没穿,上半身裸在光中,他用一块毛巾不紧不慢地擦着头发。
看到她的回复,再多的不顺心也烟消云散了。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但谢琢对苏玉并没有特别的陌生。
她存在于他们共同好友的朋友圈里,虽然出现得次数不多,但“藕断丝连”地,时不时见到一下,他就会想起她。
只要还有一点点线索,一个从前发自内心欣赏过的人,就不会被轻易地忘记。
谢琢自然想知道苏玉为什么把他删了,算不上耿耿于怀,但站在她的角度出发,做出这种举动,他一定做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他看不懂她。
他也想过让江萌打探一下消息。
不过谢琢有自己的骄傲,不解的同时,很难说没有生气的情绪发生。
再者,要是被讨厌了,再托人去问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说的不好听,热脸贴冷屁股了。
谢琢是拿苏玉当朋友的,她待人坦诚,但是面对他时,她有三缄其口的一面。
可能没到知根知底的地步,她不会很轻易就与人交心。
谢琢不是特别敏感,或是很喜欢察言观色的人。
一种直觉使然,他和苏玉交流的时候,她似乎总有没有说完的话。
这几年里,他算是为她做过一些事。
比如,谢琢听说苏玉复读的那一年过得很不好,所以在她生日那天,托人送去一点关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隔那么远,谢琢自然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虽然他没复读过,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那种暗无天日的心情,但无论作为老同学还是朋友,他不后悔送去那个小兔子机器人。
那是他为她亲手设计的,线路繁多,他折腾了好几个晚上。
和她的每一个朋友一样,谢琢衷心地希望她快乐,因为见过她流眼泪。
第二件事,谢琢的手机丢过一次。
手机丢了不是大事,问题是他的手机里有苏玉的视频,还偏偏在他的本地储存里。
视频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时过境迁,假期的任务完成后,它的功能也失效了。
但他总觉得,他们还会再见的。这是潜意识给他发出的信号。
谢琢后来为了找到这个手机,到处挂了寻物启事。
万幸,最后真让他找回来了。
那会儿正有个女生在追他,也是留学生,看到谢琢这么费力地寻找一个过时的手机,问他手机里难不成有女朋友的照片?
为了挡一点桃花,他不假思索说:“是。”
女生愣了愣,觉得他的话不明真假,课上又瞥见他失而复得的视频,忽然笑了:“不会吧,你女朋友看起来配不上你啊。”
谢琢发现有人偷窥,立马把手机关了,看着她,声音里带了很明显的气性,他冷肃地说:“我不觉得。”
……
胡思乱想到这儿,手机屏幕上的视频已经循环播放了两遍了。他再次听到她少女时期的声音。
尽管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再听一遍也无妨。
毕竟压箱底的视频,每次翻找什么的时候经过它,他都会点进去看一看。
谢琢没按退出,但下一秒有个电话过来了。
是顾司庭。
“什么事?”谢琢到镜子前,一边穿上衬衫,一边接通。
对面的男人声音闷沉,不管讲什么都像谈生意一样严肃:“昨天聚餐怎么没来?”
“酒有什么好喝的。”他扬起下巴,系上抵住喉结的扣子,满不在乎地说,“滑雪去了。”
顾司庭:“滑雪?钓妹子去了吧。”
谢琢一顿,冷笑:“监视我?”
“我闲得慌?正好有个哥们在那玩看见你了。”
谢琢没说话,继续扣衣服。袖口领口,统统一丝不苟地系好。
他讨厌酒局,不论是什么形式的,还是运动自在。
顾司庭不忿地说:“你爸托我给你介绍对象呢,好不容易把那大小姐请去了,结果你不在。”
谢琢无动于衷:“我还用得着你给我介绍?”
“知道了,追着你跑的妹子一大把。”不苟言笑的顾司庭也笑了,可能是让他气的,“那我怎么搪塞她,说你不喜欢那类的?”
他淡淡说:“随你。”
“或者说你喜欢哪一款的?我再换个大小姐给你介绍。”
“我喜欢……”谢琢还正儿八经地想了想,蹦出三个字,“可爱的。”
“哪里可爱?长得?性格?”
“哪里都可爱。”
顾司庭说:“跟你昨天钓的那个一样可爱?”
谢琢想了想“昨天那个妹子”,不由地失笑,又觉得他措辞难听,他解释说:“一个老朋友,好多年没见了,聊了几句。”
他答得敷衍,不愿意多谈,“别管我了,先收拾一下你自己烂摊子。”
顾司庭没搭理他的意有所指:“赶紧回来开会吧你。”
“马上。”
谢琢放下手机之前,看了看苏玉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三天可见,所以他能看到的部分只剩一条直线了。
谢琢退出来,又去自己的好友圈逛了逛。
他前阵子在滑雪俱乐部加了个开班的教练,谢琢说他不报班,但见人推销得费劲,给面子就加了个好友。
点进去就看到昨天那教练发了一条宣传视频,是一个女生在滑雪。
他配文:【天赋型选手】
底下,教练自评了一条:【周末的课,年龄不限,孩子也可以送来学哦~】
视频只拍到了女生的侧脸和背影。
望着她白里透粉的皮肤,想到昨天苏玉的背包上挂了个滑雪板的亚克力挂件,谢琢轻轻挑眉。
她喜欢玩这个?-
苏玉今天在练前刃推坡。
室内用的是真雪,气温很低,所以需要全副武装。
她穿一套淡粉色的滑雪服,戴了雪镜和口罩,站在单板上,膝盖往前压,用前刃擦雪,跟着教练的指示做动作。
“身子不要太僵硬,手臂自然垂直。”
“手臂垂直不是膝盖垂直,膝盖往下压。”
“ok!很好!”
“前刃比后刃难是吧?不过你是天赋型,问题不大!”
“非常好,现在这个姿势非常标准。”
又被一通鼓励,苏玉真有点飘了,结果两秒之后脚底一滑,她一屁股坐地上。
“……”
“……”
跟教练大眼瞪了会儿小眼,教练给她竖大拇指:“正常正常,摔倒很正常,来来来,起来继续——”
教练话音未落,正伸出手要把苏玉拉起来,苏玉被他逗笑,也正要起身。
忽然,旁边的雪道一道黑影闪过,动作之快,让两人目光都滞了滞。
苏玉还没起来,不由自主地挪眼过去。
老天爷呀,他会飞。
这人在将近40度的斜坡上做了个高难度动作,紧接着滑向旁边的六米台,又是一跃而下,整个过程里,动作自然流畅,身姿轻盈。
最后转了个S弯,轻松地刹住。
如果这是一场表演,也是近乎完美的。
苏玉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飞快地从她面前滑过去的,惊讶地转眸看去时,他已经到终点了。
而苏玉在感叹的时候,旁边教练也不由地鼓掌:“哇,这帅哥技术牛逼,他妈的,这是真天赋型!”
苏玉盯住他,眨眨眼,让他尴尬:“我是假的?”
教练咳咳:“你也是真的,只是你刚入门,上限还没被挖掘出来。”
苏玉笑起来,满意点头。
“来,你仔细看一下他动作。”
男人第二次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苏玉跟教练也磨磨蹭蹭地练到了终点。
两人在休息,教练忍不住拿手机出来拍了一段。
苏玉注意到他的举止,悄悄地问:“没经人允许就录,这是不是不太好呀?”
教练说:“咱偷偷看要什么紧,就给你看一下他膝盖怎么施压,这个斜滑降——炫技啊炫技,能在这儿炫起来的人不多了,没个十年的基本功可飞不起来,现成的大佬。”
苏玉继续小声:“比你还牛?”
教练也难为情地小声:“比我还牛。”
苏玉觉得帅不算什么,专业人员觉得帅,那是真顶级技术了。
她在心里赞许地点头。
主要是这人长得应该还不错,苏玉暗暗地想。
身形修长、高挑,虽然戴着眼镜和口罩,捂得很严实,但那股劲儿很拿捏人,动作又利落流畅,张扬得不加掩饰,也很有气势,又帅又稳重又自信。
不少新手都趁着休息,在旁边围观起来。
旁边有个小孩拍着手在喊,好帅啊哥哥!!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声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他滑到苏玉跟前的时候,忽然往她这儿看了一眼。
可能临近终点的缘故,他降了速,于是这一眼仿佛被无限的拉长。
他从她的面前慢慢地滑了个C型转弯,让这段坡路又变长了一些。
苏玉紧接着,愣住。
虽然雪镜反光,只能从里面看到自己,但她好像隐约认出这是谁了。
还在偷拍的教练吓一跳,赶紧收起手机:“我靠,干嘛看我?拍一下要紧啊?”
苏玉默了默,见那人利落地滑出了终点,她自己也有几分不敢置信地说:“有没有可能,他是在看我……”
教练没听见她说话,又把苏玉的板子拎着往上走:“再练一遍,准备下课。”
苏玉低声应,速速跟上。
谢琢应该已经不在雪场上了,她四下里不经意地瞥了好几眼,没看见他。
这导致苏玉的最后一遍练得心不在焉。
但很快她在心里教训了自己一番,又不是在上学的时候了,怎么还下意识找他!
有没有出息了还?!
她拍拍冰冻的脸蛋,赶紧收收心神,接着投入地练习前刃。
她在坡度前慢慢练习时,突然又有个影子飞了下来,这回不是从她旁边飞过的,而是直接飞到了她的身上。
“诶——!”
苏玉惊叫一声,眼前一黑,跌了出去。
等她再爬起来的时候,睁眼看到的是天花板和紧急前来支援的教练。
滑雪摔倒是很正常的事,苏玉一身护具都戴得好好的,没想到这会儿,身上某处还是被撞疼了。
具体撞到哪儿她尚不清楚,初步判断应该受伤了,因为她现在动弹不得。
“你这小孩儿,往人身上撞呢!家长去哪了?”教练过来的时候骂了一句刚才撞到苏玉身上的小胖墩,小男孩看起来就十岁左右。
没等小男孩答话,教练又紧急地看向苏玉:“没事儿吧?能起来吗?”
苏玉手撑着地,上半身坐起,嘶了一声:“好疼啊。”
“哪儿疼?”
“脚踝。”她指了指右脚,担忧地说,“不会骨折了吧?”
“如果是伤到骨头可能得用担架来抬了。这里有医务室,我去看看医生在不在,你等我。”
苏玉坐在原地,隔着裤子,用手轻轻地捏了捏脚踝。
疼死了!
肇事的小朋友就站在旁边,道歉的话也没说,就局促地捏捏手指头。
教练飞奔而去,没一会儿,等苏玉再抬头,天花板上闪耀的一排光线减弱了许多,高大的男性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随着一道微凉磁性的声音响起——
“能站起来吗?”
谢琢已经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他背对着光,人在高处,俯视着苏玉,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苏玉仰头,看到他深邃的眉目。
她低下头,疼痛难忍,说句:“不行。”
谢琢随之蹲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没碰苏玉,只低头看她受伤的右边脚踝。
但看不出什么,因为隔着厚厚的裤子。
“稍微转一下脚踝,能不能动?”他说。
苏玉按他说的,动了动脚,仍有几分气力。
谢琢隔着她的裤子,用两根手指,很轻地夹着她的踝骨部位,从上往下,捏了三个地方,说:“应该不是骨折。”
苏玉轻声:“我也感觉,像扭到筋了。”
之前也经历过这种痛感,跟骨头没关系的。
谢琢把口罩也摘了,露出相貌优越的一张脸。
苏玉稍稍屏息,在他靠近的瞬息。她原以为不会再有心动的时刻,直到谢琢三番两次地出现。
又与她在很相近的距离里呼吸。
谢琢回头,发现她教练还没来,刚才他注意到,可能被哪个家长拦住问课了。
“冒犯了,苏玉。”
他重新看向她的眼睛,深邃的眉眼让她心颤,他低声而缓慢地说:“我要抱你了。”
“……”
说着,谢琢一手轻揽过她的肩膀,一手抄到她的腿弯下面,将人轻松地打横抱起。
苏玉的身子很紧绷,全身上下写满了不知所措。她两只手还交握在一起,谢琢觉得这样不是很省力,低头看她:“搂着我。”
说完,他回头,看了眼打算“逃逸”的小男孩,语气冷了些:“你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