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玉很喜欢这个晚上,她陷入过无能为力的悲哀,也被人小小的举动填补了所有遗憾。
而施以援手的男主角恐怕都不知道那只兔子的杀伤力有多大。
风雪弥漫在古城的桥头,乌篷船盛了一顶清清的雪,船夫在摇橹,划过水面的碎冰和藻荇。
苏玉偷偷拽陈迹舟到旁边,讲了那个不好的消息。
她说,是爸爸妈妈不同意。
讲话的时候,手里揉着兔子耳朵,她咬一点嘴唇,垂着清秀的脸颊,像犯错似的,平静地等待着哥哥的回应。
“先斩后奏啊笨蛋!一看就没干过坏事。”
陈迹舟一脸遗憾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戳戳苏玉的脑门,又去戳戳她怀里兔子的脑门。
苏玉晕晕乎乎地看他。
先斩后奏……是她没想过的解法。
她说:“你干过这种事吗?”
“everytime.”
“这次也是吗?”
他斩钉截铁:“yes.”
苏玉想笑:“你……你只会这些三年级英语嘛。”
“abandon!”
苏玉还是憋不住笑了笑。
陈迹舟笑不出来,他把御寒的兜帽一掀开,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一副要撸袖子干架的姿势:“我去跟你妈说。”
苏玉拉住了他,眼疾手快地。同时,声音轻盈地落在雪中。
“谢谢哥哥。”苏玉握着他体温暖暖的手腕,微笑说:“但是不用了。”
苏玉想,舅舅舅妈会是完美的父母吗?不见得。
也有无端的苛责,在亲戚面前不体面的指摘和冲撞。尤其他这么顽皮难管的孩子,她见识过,饭局上只要一冷场就拿他开涮。
但是陈迹舟是会巧妙化解的,他可以用各种办法让自己快活。
他快活到没有章法,还会想到可怕的“先斩后奏”这一招。
她突然觉得,经历什么不重要,和谁经历才重要。
那一刻,苏玉有所释怀。
她细细地打量着陈迹舟,看着他仰头,也同时看向天上飘落的清雪,又看着他呼出一口白气。
最后,陈迹舟放低了声音,认真地告诉她:“太听话是要吃苦头的。”
他定定地看向苏玉,手指捏上那只兔子的脸颊,音色沉沉的,给她讲心里话般诚恳,是他极少的严肃的时分:“滑雪的机会还有很多,但是哥哥不想你吃苦。”
这句话就有些深奥且突兀了,可是她莫名地听懂。委屈就这样轻轻地被看透,陈迹舟的话让苏玉的心里也在跟着下雪。
苏玉眼中含一点笑,模样坚强地回答:“我不会的。”
那只捏兔子的手捏上了她的脸:“走吧。”
谢琢拦了辆车,他正在路边等着苏玉过去,视线看向他们两人的方向,少年身形挺拔颀长,如修竹气质,隔着一片雾蒙蒙的清雪,看过来有一会儿了,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矜冷贵气。
陈迹舟把苏玉领到他身前。
因为江萌说还想吃个夜宵,陈迹舟看他俩有些累了,就让谢琢先送苏玉回去。
谢琢在出租车前,扶着车门,目送她上车,他也坐进去。
陈迹舟敲敲车窗,笑得吊儿郎当,对谢琢说:“把她送到家你再走,不许勾引我妹啊死狐狸精。”
隔着窗,谢琢没看他,但比了个中指。
陈迹舟的话没一会儿就被冰天雪地里嘈杂的车轮滚滚带走了,但是余音落到闭塞的车厢,谁也不吭声的氛围里,就突兀地徘徊了好久。
让苏玉有几分尴尬。
她很轻易地就脸红。
没想到热热闹闹的一天快结束时,竟只剩谢琢陪在她的身边。
这出租车的副驾往后推了一点,占据部分空间,但不算大,谢琢就没调回去,不过稍窄的空间里,男生的腿放得吃力,他稍微往旁边敞了一点。
当然,没歪到她这里。
但苏玉看向他斜了一些的膝盖,谢琢很快捕捉到她的打量,他含很轻微的玩笑语气,解释了一句:“腿太长了。”
苏玉才发了两秒钟的呆,被他一喊,醒悟过来:“我知道的。”
她把兔子扶正了,让它乖乖坐在自己的腿上,她轻淡一声,好像喃喃自语:“也是没有必要解释。”
谢琢没说话。
在他的沉默里,苏玉顿时反思,这话是不是有点噎人了?
她忙不迭说:“我没有在吐槽你。”
几秒后,谢琢笑了一声。
忍不住的。
在她耳侧,男生的气息音浅浅。因为笑得很低,如果不是距离很近,她听不见的。
苏玉耳朵酥麻,并着腿,坐姿端正到像在上课。
谢琢看着苏玉的侧脸,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地问她:“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声音清冷,好像贯穿谷底的风。
苏玉敛着眸,怔然屏息。
——这句话的杀伤力俨然大过了兔子。
省略了时间状语,没有加“今天”两个字,关怀的期限就显得漫长了,像是为她无人问津的人生,填上一直以来欠缺的一句问候。
他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苏玉看向谢琢,在他澄明的目色里,微微挤出一个笑容。
她抬了抬兔子的手臂:“没有,我不说话就闷闷的,会显得不开心,但我心里很开心。江萌送给我帽子,你给我赢了这个。”
她晃晃脑袋,满足的样子,微笑说:“满载而归。”
谢琢也看着她。
苏玉戴着江萌送她的帽子,他打心里觉得挺可爱的,不是硬夸。
他想,人在面对具有可爱性质的东西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些举止。
比如见到小猫小狗,就想去摸一下它的脑袋。见到一个婴儿,就忍不住发出一些声音逗她笑。
苏玉不是小猫小狗小婴儿,但她的气质里有着类似的、浑然天成的柔软。
像小猫在阳光里乖顺的毛发,像小狗在雨檐下吐舌头的笑脸,像婴儿一样干干净净看着你的双眼。
是一切让人感到温暖的元素并集。
而柔软在此刻又掺了一丝忧愁。
苏玉自己应该不知道,今天从KTV出来,她的脸色一直都不好看。
不是生气臭脸的那种不好看,是很深的苦涩,就像久病未愈而又无人言说。
谢琢想说些什么,两句话逗她高兴高兴也好,或者问问她怎么了,这么伤心?
话到嘴边,斟酌许久,再咽回去。
可能有些越界。
他都怕她哭出来。
最后,他淡淡说:“没有就好。”
谢琢发现苏玉的耳尖有一点变红,冷也好,热也好,他没有再揣测种种。
拿开手机,看到徐一尘发来了消息,是他母亲做手术相关的一些文件,还有手术的时间。
谢琢今年卖掉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手表、乐高、车模,机器人,等等。
他切换了屏幕,点进一个车模发烧友的论坛,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同时,听到旁边的女孩子用很小心的声线喊他的名字,故作轻松说了一句——“谢琢,祝你去滑雪玩得开心。”
谢琢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你不去吗?”
苏玉说:“我有事情。”
他思索着,视线在手机上停格了几秒,用来消化苏玉带给他的这个消息。
到底还是无足轻重的。
最后,谢琢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继续滑动起手机屏幕。
挽留或者遗憾,必然是不会有的。
苏玉借着看外面的风景,偷偷看他很久,谢琢不会知道。
剩一小段回巷子里的路,苏玉选择自己步行回去。
因为她不会好意思让谢琢看到这段路的残破狼藉。
柏油路面的下水道,在早餐店的门口,堆满了油渍与苍蝇,她经过这些的时候,都要收紧一些怀里的小兔子,生怕弄脏了它。
直至真正走出了他霜雪笼罩的结界,脚步才能够踩到实处。
远离雪场和阿尔卑斯的巷弄气味,让她熟悉、也让她狼狈。
不过苏玉还是做了个好梦。
兔子被她洗干净,放到自己的窗口晾晒。
她今天有不满足,不快乐。
但也很满足,很快乐-
陈迹舟和谢琢出去玩了一周不到就回来了,毕竟还有个年要过。
俩人没发动态,都不是喜欢炫来炫去的人,不过陈迹舟私底下倒是给苏玉发了个视频,他拍的是谢琢,随手地记录,随手地在通讯录里找了个人就发了。
苏玉接收到视频的时候,心下一惊,怕是哪里露出马脚,被哥哥看破,又被投其所好地送来甜头。
然而她想得太多。
陈迹舟只是单纯地给他展示帅哥。
男人同样也会欣赏同类的高级颜值,并且言辞振振:【这不比那姓朴的姓金的姓李的姓崔的帅?】
苏玉扭捏地绕开对谢琢的直接评价:【你也很帅】
她回复完,才点开视频,进行细致的欣赏。
看起来是在雪场附近的咖啡厅,男生穿深色的滑雪服,撑着脑袋,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他浓黑的睫毛都被染成了浅浅的金色。
谢琢闭着眼,在晒太阳,或是在等候着什么,运动过后的休息时间,他云淡风轻地扫一眼镜头。
确实很帅,要不是这张脸,苏玉也不会第一面就被他深深吸引。
苏玉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在电视上,也是这样浅浅淡淡的一眼,看得她心跳都要停了。
陈迹舟又发来一句:【他技术超好,下次让他教你。】
苏玉:【滑雪吗?】
陈迹舟:【是啊,小学开始练了,非常专业】
苏玉不想抱有过度希望:【可是我没有时间】
陈迹舟:【来日方长】
她有许多许多的沮丧,总会被人一次一次地接起。
苏玉看着来日方长这四个字,轻轻弯了弯唇角。
入睡前,她已经合上了那本为自己打造的童话书,晚上闭上眼,不再想入非非,只会想下学期的考试试题了。
但偶尔,像一闪而过的光打在她的脑海里,是男孩子清隽的面容,他看向镜头,无波无澜的眼神,让她的心脏往深处沉去。
陈迹舟说,他技术超好,下次让他教你。
她悄悄地幻想出谢琢在雪道飞扬的样子,意气风发的少年,打开双手就能拥抱整个世界。
在苦乐交错的怅然里,苏玉熬完了十七岁的新年。
高二下学期开学,语数外的课被大幅度缩减,让给史政地生,但体育课还是保留了。
苏玉看谢琢打球,仍然很难挤进给他加油的一环线内,只能遥遥望去,她看着他传球运球、投篮,又听见耳边胆大的女孩在喊他的名字。
苏玉想起他们一些独处的片刻,在这种时候,有一种将他放回人海中的错觉。
事实却是,从来没有拥有过。
也有人说八卦:“昨天我学姐喝了两瓶酒壮胆,去给谢草告白了。”
然后呢然后呢?
“被拒绝了,难受得想死。要不是我拦着,恐怕已经被抬出去了——就是被担架抬出去的那种抬出去。”
“靠,男人这么多,有没有出息?”
“可是谢琢只有一个。”
“我看也就那样吧,那么冷漠,我就不喜欢冷漠的,我就喜欢阳光的。”
“他其实很温柔哎。”
“没感受过,他对谁温柔了?”
他对谁温柔了?
苏玉第一时间回忆到的场景是,那一次他打电话,在她身后,语气真能称得上是温柔。
当然那一天,他同时也温柔地给她拿来了兔子。
“乔雨灵?”身后的人冷不丁地讲了这个名字。
苏玉倏然回眸看去,也不顾小心不小心了。
好在两个女孩没注意到她,还在接着说:“人家有男朋友。”
“分了,寒假分的。”
“你确定?”
“一定以及肯定。”
“……”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电话真的是给女孩子打的吗?
乔雨灵,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苏玉已经忘了她的样子。
当时江萌信誓旦旦地说,谢琢是不可能撬墙角的,他们只是因为机器人比赛而有一点不算深厚的交集。
苏玉脑海里闪过从前从未试想过的某种可能。
谢琢也会有喜欢,并想要追求的人。
不过她想象不出,他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语文课被缩减到一周只剩两节,课上讲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话剧节选,语文老师看班里死气沉沉,提了个建议说:“下节课我来请几个同学表演一下这段,有没有人自告奋勇。”
底下交头接耳了一阵,没人举手。
“江萌?”
江萌摊倒:“上回是我演雷雨,上上回是我演茶馆,再上上回林黛玉也是我演的,老师您是真不觉得审美疲劳啊?”
她恹恹地讲完,班里好多人笑了。
语文老师很喜欢江萌,毕竟是她的课代表,不乐意就算了没逼她,她又四下看看:“没人想演我抽学号了啊。”
紧接着,没给反应的时间,老师就点了一个:“32号,是谁?”
苏玉一紧张,赶紧站了起来:“是我,老师。”
老师也挺满意苏玉的,看向她的方向:“行不行?”
她只考虑了两秒钟,轻轻点头。
“好,那你演朱丽叶吧。”
老师摆摆手让苏玉坐下,接着又说:“罗密欧……得选个帅的吧,美男子。”
同学们在笑。
她说着,往讲台下面走,煞有其事地说:“我看看,我们班最帅的男生是谁?”
此言一出,女生们整齐划一地回头。
男生们倒是各有各的自信,开始摩拳擦掌等着被点名了。
老师还是有些敏锐度的,看向众望所归的地方。
“谢琢?”
苏玉手里还握着笔,在老师念出他名字的瞬间,她察觉到指尖颤抖的力度变强烈了一些,让游走在草稿纸的笔端划出浅浅的波纹,像攀爬的小虫。
被点到名的人在状况之外,抬头对上老师的视线。
语文老师还是挺友好的,笑了下说:“别再底下偷偷做卷子了啊。”
她说:“你跟苏玉准备一下吧,下节课上来演。”
“哇——”
起哄的声音一茬接一茬。
老师又定完几个配角,笑着说:“我是不是应该先定罗密欧?这样朱丽叶就有人排着队想演了?”
台下哗然。
午后的夕阳隔窗映在谢琢的侧脸,他稍微停了停笔尖。对上苏玉惊讶的回眸,他很淡,还在神思游离。
没反应过来,演什么?
“行了行了,古诗词拿出来背背吧,定定心。”
在嘈杂的人声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若敏也忍不住过来调侃了一番苏玉:“哎哟~跟校草演爱情故事,不亏哦!”
苏玉刚才被起哄那么一下,整个人都很臊热,但又莫名地很喜欢刚才那样的氛围。
和喜欢的人有些瓜葛,然后被班里同学起哄,她掉进澎湃的热浪里,无端的小暧昧让她飘飘然,苏玉神思无序,随便接了句:“可是我不会演戏。”
文若敏说:“就背台词啊,意思一下嘛,还真以为让你演啊,又不是专业学表演的。”
说着,她翻书:“我来看看,演哪一段啊?不会阳台私会吧?好甜哦,到时候给你们录下来。”
苏玉还在风中凌乱,听到她说录下来,顿时觉得这主意挺好,点头,就提前感谢上了:“好,谢谢你。”
她搓揉着教科书的边角,在暧昧平息之后,又回头看了眼她的“男主角”。
刚才起哄声音最大的时候,因为苏玉回头,谢琢向她投来一眼,神色里有轻微茫然。
不过现在已经恢复淡定,他看起来又在偷偷做题了。
下节语文课还很遥远,要等到下一周。
为这事,苏玉今天一放学就开始钻研表演技巧了。
家里的碗是她洗的,因为高兴。
衣服也是她收的,因为高兴。
因为高兴,苏玉拿着书背知识点的时候都在房间里兜圈子。
苏临当老师,常常有学生家长送礼,他不能收,但有人偶尔塞些水果拼盘什么的,非要他拿着,也不贵重,权当谢礼,陈澜就做主收下了。
那天夜里,陈澜拿了些水果,送到苏玉的电脑前时,她正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片段。
这是她观摩的第二个版本的电影了。
“这是考试要考的内容?”陈澜指了指电脑屏幕。
苏玉怕她话多,就算不是,也随口应:“对。”
陈澜跟着看了会儿,笑笑说:“这情情爱爱的,你们高中生还看这个。”
苏玉:“文学嘛。”
陈澜拿了两个洗了没切的芒果放她桌上:“听说这个芒果是泰国产的,特别贵,他们说泰国的水果都甜,你尝尝。”
苏玉专注看台词,也没分神去看:“好吃吗。”
“不知道,我俩没吃。”
“为什么。”苏玉看了眼妈妈。
陈澜说:“好东西当然留给你。”
她掂着那芒果说:“我们可舍不得吃这么贵的东西,你吃呗。”
苏玉在她的话里沉默下来,她看了看芒果。
“妈妈给你剥?”
苏玉摇摇头,“刚吃完饭,我饱着呢。”
陈澜刚走没一会儿,苏玉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本地电话。
她的电话除了家里人,没告诉过旁人,没有什么想法地接起。
听见熟悉的男生的声音,磁沉得就像溪涧的水流,淙淙潺潺地淌过她的耳梢,分外悦耳地点醒了她:“苏玉。”
她惊道:“……谢琢?”
“是我。”他说。
苏玉立刻站了起来。
他哪里来的她的电话?她想,应该是陈迹舟给的。
他这个点打电话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约地方对台词吗?
苏玉脑袋里混乱而飞快地闪过这么多询问和可能,她安静了片刻,平复着呼吸,见谢琢也没说话,便打算主动开口问问。
不过很快,谢琢就出了声,仍然是他那副温淡不带情绪的嗓音:“对不起,我演不了那个戏。”
他很有礼貌地拒绝,为了表示歉意,还特意要了她的号码打来电话,平静地告诉她这个想法,“我给你找个别的搭档行吗?”
“……”
苏玉听到自己的心中,一辆行驶中的列车暗暗地脱轨了,轰然坍塌的,是她内心深处的向往。
她问:“老师那边怎么办?”
谢琢:“跟她解释过了。”
苏玉握着手机,没有立刻说再见,她犹豫过后,为自己做了微不足道的争取,她竭力克制着湿润的情绪,咬着字问:“一点也不可以吗?”
谢琢在她的疑问里沉吟一瞬,好似听出点弦外之音。他反问:“你希望我演?”
苏玉倏地被点醒。
为了保证不被他听出嗓音里的失落,她还干干地笑了一笑。
忙改口说:“都行啦,谁演都一样的。”
电话挂掉后,她看着那两个芒果,电影里正播到殉情的片段,凄美至极的背景音里,她后知后觉,他终于喊了她的名字。
陈澜已经离开了书房,怕影响到苏玉,她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爸爸妈妈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都给你吃。
苏玉脑袋里回响的不是谢琢残忍的拒绝,是妈妈这句温情无比的话。
总有人不顾一切地坚信,这就是父母能够给予孩子最伟大的爱。而自始至终没有人教她,如何才能配得上这一口甘甜。
一路走来都是如此。
他们偶尔也会,慈眉善目地表达着爱。
可是苏玉握着那个芒果时,她觉得自己的脊梁都弯了。
第13章
「爱一定是沉重的吗?」
苏玉写下这行字后,笔锋就断在了这里。她没有答案,日记本也不会给她答案。
至于谢琢——
她又开始猜了。
不想演那种桥段挺正常的,在一个班级的同学面前,已然料到会被怎么起哄,为了避免尴尬,他的推辞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这个任务又落到了老好人身上。
宋子悬表现得心宽体胖,他临危受命找到苏玉的时候,被她问愿不愿意,就笑笑说:“演就演呗,多大事,课堂任务而已。”
是啊,课堂小活动而已。
她把谢琢的拒绝归咎为扭捏。
因此,苏玉在心里给他降了几个分值,可即便这样,也难掩失落。
旁边的江萌拍拍宋子悬,一脸放心的表情对苏玉说:“我老搭档咯,演技一流——怎么样宋子悬,又兜兜转转演上男主角了,要不你好好挖掘一下这方面的天赋吧?眼镜一摘还是很上镜的。”
宋子悬被他们一调戏还会脸红,赶忙扶好江萌给他硬摘的眼镜,笑说:“志不在此,我铁肩担道义。”
苏玉在他们聊天的欢声笑语里,也跟着苍白地笑一笑。
江萌托着下巴,端详了两人片刻,又把宋子悬眼镜一摘:“别说,你俩颜值还挺搭的。”
之前苏玉老是问他问题,就被调侃过,她和宋子悬都属于清秀斯文类型的,走在一起有种学霸情侣的登对感。
但是苏玉听得很烦,起身走了。
江萌敏锐地意识到失言,赶紧跟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我错了苏玉宝宝,绝对不说了,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苏玉心软,抵抗不住她示弱,笑笑说:“我没有生气啦。”
江萌抱了她一会儿,下巴点在苏玉的肩膀上,她说:“你可以说你原谅我了,但不要说没生气。”
苏玉没太深究有什么区别,但江萌说:“有脾气也不是你的错,好嘛。”
沉默过后,苏玉点点头。
小高考在三月底,开了学后就每天都在考试,语文课的情景剧只是一点调味剂,苏玉还是得一头扎进试题里,惊心动魄地面对每一个分数。
她拿到刚出炉的生物模考卷子,沉默地度过了后半节晚自习。
苏玉很少为成绩沮丧,而临到关头,看到鲜红的78,她有点希望是这张卷子批错了分。
苏玉订正好错题时,刚好下课铃声响了。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文若敏吸了吸鼻子,问苏玉:“好像有东西腐烂。”
苏玉猛地想起什么,蹭一下挪开椅子站起来:“对不起!是我妈妈昨天给了我两个芒果。”
那天她没吃芒果,第二天就被陈澜硬塞进了书包,说让她带去学校吃。
苏玉赶紧把书包从课桌里抽出来,看到被食品袋裹着的水果,被她遗忘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课本挤烂了,汁水溢开,还好有两层袋子,没有弄脏书包。
苏玉一边把里面的书和作业本清出来,一边担心地问文若敏:“味道不会很大吧?前面会闻到吗?”
文若敏说:“目前还没有发散,你赶紧扔了吧。”
最终,沉甸甸的腐烂水果被丢进垃圾桶,咚的一声,正正砸下。
谢琢跟所有刚放学的同学一样,起身离开了教室,与背朝着他的苏玉擦肩而过。
她没有回头看,却连他的步伐都熟悉。
再微小的动静都会被她细心地察觉,只要是跟谢琢有关的。
她还注意到,最近,乔雨灵总在教室外面等他。
苏玉刚才就看到了她。
那女孩长得很漂亮,跟江萌的明媚截然不同,她不太爱说话,眉宇之中有隐隐的矜傲,说话的嗓音清清凉凉的。
他的夜路不是只能跟她走的。
苏玉自觉地把垃圾袋捆好,这过程中,她没有征兆地红了眼睛。
她总有一天能买得起天价的芒果的。
成绩会好起来,不会回回不及格。
得不到的人会被遗忘在记忆里,她总会遇到更合适的爱情。
苏玉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这一刻,这些微小的重量蓄积,统统落在她的心上……
苏玉不会为父母的谦让感恩戴德,她只会因为舍不得吃,不小心把芒果放到腐烂,然后仅仅为这点损失而痛苦流泪。
坐在教室里很久没有离开,她给陈迹舟发了消息:【你回家了吗?】
几分钟之后,苏玉握着笔,还在订正卷子,外面有男孩张扬的声音传来,问打扫包干区的同学:“我妹呢?”
“里面。”
陈迹舟推门进来,从后面拽了下苏玉的马尾,然后绕到她前面,却在她抬脸的瞬间一下弹开,喉咙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卧槽”。
陈迹舟看着她泪流满面,第一反应是举手投降,一副“跟我没关系吧?”的惊恐眼神。
苏玉赶紧擦了把脸,看着陈迹舟一下掀起桌上她糟糕的卷子,他二话没说拿起红笔,唰一下写了个1。
78变成了178。
试卷被啪一下掌在桌面——“顺眼了,有没有?”
苏玉盯着他一番举动,不由地破涕为笑。
陈迹舟拍她:“有起有落,很正常很正常。”
苏玉没再哭了,声音囔囔的,问他:“你怎么来了啊?”
陈迹舟歪着脑袋看她,笑说:“给我发消息,不是想见我?”
苏玉不说话,默默地把那个1字又涂掉了。
他又提了一下她的马尾:“走吧,吃点儿东西。”
下馆子。
陈迹舟天南海北地跟她扯了很多,苏玉听得心不在焉,直到他忽然说了句:“谢琢今天来上课了吗?”
苏玉心跳又不安分了,她咬断嘴里的粉,点点头。
回应得是不是太快?她假装找补了句:“应该来了吧。”
“他跟我说这两天要去北京看什么机器人比赛,我还以为今天没来呢。”陈迹舟这话是自言自语的。
他肯定不知道,苏玉很需要他这番无聊的自言自语。
她停下筷子挑面的手,视线虚焦地盯着桌面,猜想谢琢拒绝参演小节目,是不是因为语文课要请假?
正想着——
“徐一尘呢?”陈迹舟忽然又问。
苏玉回忆着说:“好像没有来诶。”
要不是她老回头看谢琢,她还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陈迹舟没说话,就平静地看着她。
她眼里的红血丝慢慢消掉了,吃起东西还是慢吞吞,嘴里鼓鼓囊囊的。
苏玉也没说话,咽下一口,盯着他,以为他有下文。
“吃啊!”陈迹舟看她筷子不动就着急了,“赶紧吃,虽然可可爱爱也挺好的,多吃点,长结实了才不会有人欺负你,知不知道?”
苏玉被鼓舞了士气,猛一点头,笑出可爱的牙齿:“对!我要长结实!”
陈迹舟手指岔开成一个八字,就那样托着下颌,看着苏玉慢吞吞吃东西。
他眼里带点笑,意味深长地叹:“七窍玲珑心啊,妹妹。”-
苏玉跟宋子悬、以及另外三个配角一起上台演戏那天,谢琢真的请假了。
当天演出的效果很好,苏玉虽然个性内敛,但她胜在责任心很强,老师交给她的事情,她一定要积极认真地办好。
所以站在讲台上尽管紧张,她还是把台词一字不错地背了出来,肢体语言也不扭捏。
有些地方有喜剧效果,引发哄堂大笑。
最关键是,谢琢今天不在,她就可以很放得开。
最后,在热热闹闹的掌声里,文若敏钦佩地拉着她,眼睛亮亮地说:“让我刮目相看啊苏玉,我以为你就上台念念书呢。”
“我也觉得我好厉害,”苏玉明媚地笑起来,扬着脸,骄傲地说:“而且其实还蛮好玩的,我还跟宋子悬说,下次我们反串吧,我演男主,你演女主。”
文若敏说:“我想看!”
苏玉飘飘然地捧着脸说:“你再夸我都要嘚瑟了。”
她做出一个积极举手的动作:“下次老师再招募演员,我要第一个报名。”
文若敏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转而又说:“可惜换男主了,好遗憾没看到谢琢——不过宋子悬也挺帅的。”
“……”
听到谢琢的名字,苏玉就笑不出来了,她抿一下嘴唇,没有接话。
在临近下课的时候,苏玉这次是真的为了看时间扭过头,视线扫过他空荡的课桌。
她想,可能真的事出有因吧。
怎么会不遗憾呢?
想到他,还是会很伤心。
谢琢是下周一回到学校的。
苏玉下了课,到公交站的时候,看到他和乔雨灵站在一起。
她在他的身后不远处,隔一点人声,偷偷看着他,丈量了一番他们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比那一次,他和苏玉站在一起的距离要更近些。
——也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
颇有些郎才女貌的般配了。
谢琢身姿峻拔,像一棵八风不动的白杨。
他比女孩子高不少,时不时低眸看她,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两个人在说话,话题几乎没有间断过。
看起来相处融洽,谢琢不用像和苏玉待在一起时一样,绞尽脑汁地找话聊。
今天的公交站有很多人,右边有两个女孩在偷看少年挺拔的身形,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谢琢——
“那是谢琢跟他女朋友吗?”
“不会吧,他居然喜欢姐姐吗?我记得那女孩比他大一级啊。”
“不过他好白啊,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好想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我有个办法,你跑到他前面去,我喊你一声,然后你回头。”
“好主意!!”
两个人紧接着就开始实施。
然而,跑到前面的女孩子刚刚超过谢琢,恰好一辆公交车驶过来,她赶紧闪躲。
再回头,谢琢已经跟乔雨灵一起上了车。
苏玉正看着俩人配合演出呢,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几路,几乎是被一个千钧一发的念头催使着,她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这趟车上人挺多的。
苏玉挤在人群中,站在公交稍前一点的地方。她吃力地攥着旁边的扶手,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大叔挨着,懊恼地想——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苏玉被自己的举动无语到了,不由地蹙眉叹息,然而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车已经迅速关上门开走。
在十分陌生的车厢里,穿过许多的胳膊,身体,还有视线,苏玉往后看去。
乔雨灵找了个空位坐下了,正靠窗休息。
谢琢没往后走,他站在靠后车门的地方,拉着吊环,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看。
他那儿还挺空荡的,跟苏玉中间隔了两三个人,纯白底色的校服被男生高大的身形撑了起来,衣服都显得干净又凛冽,贵气许多。
怎么有人穿校服都这么好看呢?
果然,漠然的气质让谢琢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架势。
苏玉想起赵苑婷说,谢琢就是那种你很清楚自己得不到,所以只能远远地欣赏的人。
她深以为然,就好像、天上的月亮那么遥远。
苏玉会按捺不住想要靠近的冲动,她有考虑过一秒钟,要不要过去说句话什么的?
不过既然他女朋友在,还是算了。
一秒之后,念头就消失了。
她这么不知不觉地想着,又下意识地瞄过去一眼。
手机已经被他揣在兜里了。
苏玉正要看第三眼的时候,察觉到少年温淡的视线正要瞥过来,她怕被揭穿“尾随”行为,连忙挪开了眼神。
余光里,谢琢突然松了把手,似乎是朝苏玉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绕开两个中年男人,两步过来,在她紧张得绷紧的身子后面站定,修长的指骨收紧苏玉头上的吊环。
苏玉心跳如擂,屏息一瞬。
她几乎是站在他的胸膛正前方,被他衣服上特有的香气紧紧裹住。
而后,苏玉听见男孩子四平八稳的声音,低低凉凉地从头顶传来——“系鞋带,危险。”
苏玉轻顿。
反应过来,这才低头看,发现她两个鞋子的鞋带都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车上人这么多,要不是他提醒,真的很危险。
她应声:“好,谢谢。”
苏玉局促地环顾一圈,她怕自己身板太轻弱,蹲下去就会被人撞倒。
大概是看穿她犹豫的心思,谢琢低眸看向苏玉,语气又柔了些:“我在呢,没事。”
“……”
苏玉仓促地抬眼,对上那一双总是云淡风轻的浅瞳,又仓促地低下头。
在谢琢的“庇护”之下,苏玉很快速地蹲下,系上两边鞋带,又飞快地站起来,重新扶住低处的把手。
“怎么坐这趟车?”他问她。
他居然还记得她回家是乘坐哪趟公交吗?苏玉没有回头看他,扬了扬声音,解释说:“转一下也可以到的,我通常是哪个先来坐哪个。”
谢琢没多问,稍稍颔首:“嗯。”
一站路很快过去。
车停下,苏玉瞥见了乔雨灵下车的身影,她忍不住出声:“你不下吗?”
她是用近乎自言自语的状态说的这话,因而声线很轻。
谢琢没听见。
他已经不必出声,问她说了什么,只做一个折首的动作,暗示:我没听清。
一张五官优越的侧脸靠近过来,到苏玉的耳侧。
她稍一偏眸,他利落收紧的下颌线就离她的嘴唇很近。
这让苏玉更是紧张不自知。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更改了说法,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一起下吗?”
谢琢听明白了,转而看她的眼,淡淡眸色映入她眸中:“谁们?”
苏玉说:“你和你女朋友。”
谢琢缓缓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也跟着往外看一眼,“不是女朋友,一个学姐。”
他解释说:“她专业性很强,最近在跟她取经。”
苏玉心口缠绕许久的茧一夕散落,片刻后平静下来,她莞尔说:“误会了。”
谢琢看她一眼,也浅浅勾唇:“误会大了。”
他想到什么,一只手把挎包挪到身前,又一只手打开拉链,从里面取出语文课本。
谢琢是站在苏玉的侧后方的,所以手腕往下一沉,书就自然地摊在了她的眼前。
他一只手要拉着环,打不开书,说:“你翻一下。”
苏玉没明白他的意图,但照做了。
谢琢的语文书很新,除了古文的页面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水笔记录,其他的课文就跟没学过似的。
苏玉一头雾水地翻了几页,还是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谢琢淡定地说:“再往后。”
苏玉又往后摸了两页,终于,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一篇课文里停下。
她看到,他用荧光笔划下自己的台词,又在旁边做了一些细致的标注,几页课文,每一页都写得很多,有一些关键的地方几乎满满当当。
苏玉往后掀着,忽然发觉自己指尖颤抖,才慢慢地停止动作。
谢琢微笑一下,笑出一点极轻的气音,说:“白忙活了。”
他这是想告诉她,不是故意晾着她。
他是真的有事。
苏玉鼻子酸了酸,她轻轻往上吸,捱过了这阵酸楚。
明明不难过,可她的心脏总为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而抽动。
春夜,有花在枝头含苞待放。
站在他怀里,人潮之中也安宁。
「暗恋是一场漫长的沉溺。
你在遥远的彼岸,听不到我为你翻涌的心跳。我在积郁的水中,等不到你为我停泊的眼梢。」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一丝主观能动性。
我会苦中作乐,我会为你变得勇敢,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我会珍惜每一刻的交汇。」
第14章 .
让苏玉意外的是,谢琢是在北湖下的车。
北湖是平江市中心占地较大的一个湖泊,谢琢下车的地方在热闹的生态公园附近,这儿晚上有不少老年人在散步活动,不过这个点已经消停了。
这湖挺大的,经停好几个公交站点,苏玉住的地方在北湖的西边,她刚才随口胡诌应付谢琢,没想到转个几趟还真能到家。
她有些纳闷,他为什么在那儿下车呢?
紧接着,苏玉想起了徐一尘。
他家好像是住这附近。
一闪而过的念头,被陈澜开门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的声音打断了。
那天在夜宵的餐桌上,苏玉还在争分夺秒地背知识点,雾蒙蒙的暖汤将她包裹。
苏临坐旁边跟她聊天,他没搞清楚现在的高考制度,问她究竟考哪几门课,苏玉给他简单讲了讲。
苏临又有点记忆含糊地问:“你跟舟舟一个班吗?”
苏玉还没回答,陈澜便插话说:“小玉在好班,舟舟在差班,这你都不记得?”
苏玉更正说:“不是差班,是文科班,也是重点班。”
陈澜置若罔闻:“你也别掉以轻心,你哥的脑子还是很灵的,他学起来不吃力,就是不肯学。”
苏玉看着她妈妈,认认真真地强调:“我又不跟哥哥比。”
陈澜说:“你不比,有的是人把你们两个放一起比。你们两个一个岁数,一起上高中,考大学,人家都看着。”
也不知道她说的“人家”是哪个人家,本来心情还算平静的苏玉因为她这句话闷闷地堵了一会儿:“哥哥对我很好,我不想把他当假想敌,他也绝对不会跟我比来比去的,很无聊。”
陈澜见她脸色不对,给她盛了碗鸽子汤,及时打住:“好了不说这些了。多吃点,补一补。这鸽子贵得要命,讲了半天价。”
“……”
几天之后,平江满城春色。
苏临最近在跑步减肥,想让临近考试的苏玉也一起出门散散心,是怕她压力太大,带着她围着北湖转了一圈,苏玉心不在焉地想起了谢琢。
他那天就是在这儿下车的。
苏玉在想,会不会在这里偶遇到他?
如果遇见谢琢,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她爸推开然后假装不认识。
很快,她被自己虚荣的想法逗笑了。
“你那个生物考试怎么回事?”苏临在她后面,跟得挺紧的。
苏玉说没什么:“学校出的卷子会很难,真题简单一些,老师让我不用太着急。”
苏临点点头,突然语重心长,喊她一声:“小玉。”
苏玉回头看他。
他突然叹息:“爸妈能给你的东西不多,爸爸有的时候也很内疚,给不了你什么物质条件,得靠你自己努力。”
她好奇:“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苏临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妈今天跟你舅舅吃饭去了,听他们的意思有送孩子出国的打算。”
“……”
陈迹舟要出国的事情,苏玉猜到了,可以说完完全全在她意料之中。
她问:“然后呢?”
“没什么,就是跟你讲讲情况。”
“谁在乎你内不内疚。”
苏玉清清泠泠的眼睛回视着她爸爸,一根温吞的刺就这样冒了尖。
头一回见女儿这样袒露锋芒,苏临在冷风里沉默住,有点发愣地看着她。
她说:“陈迹舟的桌子上有个几个倒计时便签,他记了很多内容,比如谁过生日倒计时,他要准备礼物,放假倒计时,他可以解放了,成年倒计时,他可以考驾照买车。
“唯独没有考试倒计时,因为考试在他这里就是芝麻大小的事,他不需要用成绩证明自己,不关心任何人的期待,也不活在你们大人的虚荣心里面。”
几乎不顶嘴的苏玉在那一刻滔滔不绝输出很多话,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可在爸爸茫然的眼神里 ,她一点不后悔这样的反叛。
脑子里闪过很多瞬间,是陈迹舟告诉她,哥哥不想你吃苦。
是江萌说,有脾气也不是你的错。她毫不介意她有臭脸的时刻,但她希望苏玉为自己树立起一点原则。
“一会儿傲慢,一会儿苦情,爸爸妈妈,你们会不会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她又问一遍:“到底谁在乎你是内疚还是得意了呢?”
“……”
苏临还没弄明白女儿发脾气的逻辑,苏玉已经转了身,把帽子盖上说:“我去跑两圈。”
爸爸没有追上来。
苏玉看起来比她父母还要清醒,如果不是血缘关系,陈迹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在她乏善可陈的生活里的。
他很遥远。
就像谢琢一样遥远。
所以人家要出国,她连嫉妒的想法都没有,因为早就知道,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成天比比比,到底有什么可比性?
苏玉跑出去好一段了,还是有点气呼呼的。
然而,她突然由此衍生到一件事:谢琢会不会也要出国?
思及此,苏玉的步子慢了下来。
她没有太多的立场关心他将来的事,可是,一想到他们以后只会越来越遥远……
苏玉喉咙口哽了哽,可能刚才跑得太急了,她觉得胸腔苦涩。
“苏玉?”身后有人喊她。
苏玉没偶遇谢琢,倒是偶遇了徐一尘。
她忙回过头去,很惊喜地招招手:“嗨。”
旁边五米是个便利店,男生正准备进去买东西,一只脚迈在了台阶上,偏过头就看见了苏玉。
“吃东西吗?我请你吧。”
苏玉进店里,只拿了瓶水。
她看一眼友好微笑的徐一尘,短暂地沉默,没有接话。
徐一尘是一个天衣无缝的人。
她见过中午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有一些没素质的隔壁班同学想插队,问他行不行,他很怕得罪人似的,就笑眯眯地对那些假意抱歉的面孔说一句“来吧”。
超市里,买水要抢着支付。
有人向他借钱他也不拒绝,但是在催债的时候踌躇不已,之后对方总算把钱还上了,又懊恼地想刚刚那样说会不会太生硬了,会不会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斤斤计较且不留情面的人?
因为不想让任何人讨厌,于是他从不会在人前留下什么难堪的痕迹。
可是即便这样做的徐一尘,没有被讨厌,也没有被计算出任何价值。
就像他自我介绍说的那样,一粒尘埃。
苏玉会看到他友好面具之下的无措,所以她拒绝掉:“不用。”
“不过我没有带钱,”她摸摸口袋,腼腆地笑一笑,“你借我好不好?我明天就还你。”
徐一尘帮苏玉付掉一瓶水,他自己买了一些日用品,在门口跟她并行一段路。
徐一尘最近陆陆续续请了不少假,既然他不主动说,苏玉也就没有提这事。
她抱有私心地想起前不久的那个话题,又带有目的性地问道:“你之前说,去过我老家?”
徐一尘说:“对,学校组织的活动。”
“你们……在山里玩的吗?”
天气不太冷了,徐一尘只穿件黑色毛衣,苏玉低头的时候,看到他紧缩的袖口。
这衣服好像有些小了。
她没太光明正大地看,在聊天的间隙里稍作打量,判断他身上的衣服很像是手织的毛衣。
苏玉小的时候,陈澜就给她织过,就是这样看起来有些粗糙,但质感又很好很保暖的针线。
“我跟谢琢。”他说。
苏玉回神,看他的脸。
徐一尘继续说下去:“那天没赶上学校的车,没想到老师脑子糊涂,居然都没发现我俩走丢了,打来电话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没有很清晰的头绪,想到哪说到哪:“那山远看不大,但我们在里面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我还记得清溪山里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谢琢说——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都是几千年前死亡的,好神奇是不是,你有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徐一尘抛出这个问题,看向苏玉。
她隐约记得有在哪里看到过,继而打开手机搜了一下,很快,记忆里的答案显示出来,苏玉对着屏幕读了那段话:“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春时光。”
读完,她对他说:“史铁生写的。”
徐一尘点头:“差不多。”
苏玉看着这一段文字,自言自语一般轻道:“他还挺浪漫的。”
徐一尘没接话。
苏玉赶紧说:“我说史铁生。”
他笑了,“我知道啊。”
“嗯……”她揉了下发热的耳垂。
见气氛快要沉默下来,苏玉怕这个带某个名字的话题很快地被掠过去,她接着又问:“你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吗?”
“好啊,这几天我没去学校嘛,他还来我家给我补课,”徐一尘掂了掂手里的饮料,说着:“我初一的时候就跟他分到同桌了,高一成绩不太好,他怕我掉队,给我辅导作业,因为我们约好要一直做同桌,让我考进重点班。”
他说完,搔了搔后脑勺的头发:“好傻呀。”
苏玉没有说他傻,她当然不觉得傻,那样不可多得的少年义气,让她露出一点笑眼,眼睛在路灯下尤其的清亮,她很认真地说:“是很珍贵的。”
缓缓地,徐一尘也弯唇:“对。”
他深吸一口气,又想到了清溪,说:“以后我还会回去的。”
“回去?”
徐一尘耸一耸肩:“我妈妈是清溪人呀。”
苏玉这才想起来,他提过这个事情,她却忘了,连忙讪讪点头-
再后面几天,徐一尘回学校的次数不那么多,但偶尔会现身了。苏玉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于徐一尘。
他们说他母亲生病住院。
她想,如果是为了来回照顾妈妈,日常请假也是情理之中了。
大课间,高三誓师大会,高一高二休息,热闹的教室里,苏玉抓着笔做了会儿生物题。
生物对她来说比史政地稍微难一些,比能够死记硬背的知识点要灵活很多。
刚才打完下课铃,苏玉就回头看了看,谢琢今天没下去打球。
她给自己鼓了鼓气,又忍不住打了好几遍腹稿。
“谢琢,打扰你一下。我有道题不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因为他之前说过,如果她有不会的问题可以问他。
虽然好几次苏玉差点迈出这一步,最终还是差了这么点。
因为苏玉想了想那个场面,让谢琢当面给她讲题目,她能控制住呼吸就不错了,还听题吗?
苏玉闭了闭眼。
深呼吸调整心态。
她给自己加加油,又回头看了看谢琢的位置。为了具体地看清他在做什么,苏玉还去后面倒了次水。
谢琢今天少有的悠闲,手里拿了本青年文摘在看。
一只手撑着额,一只手转着笔。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她想。
如果他平时在打游戏,睡觉,或者做题,她都很怕影响到他的思路,所以苏玉很难找到十分合适的切入点和他主动搭话。
但课外书给了她一点契机。
苏玉拿着讲义过去,快到他桌前,她又陡然想到了一次失败的经历。
上学期,她打算请他吃饭,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结果遭到了谢琢的拒绝。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当时他说话的语气,也记得那一刻她心里的失落。
突如其来对这一幕的重温,让苏玉又迟疑了少顷,而在她逃走之前,谢琢放下撑着下颌的手,转而瞥见了苏玉。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那么正好,将他整张俊美的脸打亮,谢琢没什么表情,些微的淡漠和凉意像是他的底色,又掺点难以觉察的慧黠,浅浅一眼,似将人看穿。
视线对上,没了闪躲的机会,苏玉忙不迭开口:“我有个题目不会,可以问问你吗?”
谢琢合上那本无聊的杂志,“坐。”
苏玉坐到了徐一尘的空位上。
她把题目推过去的时候,察觉指尖有发抖的趋势,苏玉赶紧收回手,只用嘴巴说:“第五题。”
是个选择题,关于有丝分裂的。
谢琢跟她讲题的时候,苏玉尽可能让自己沉下心来,尽管还是克制不住地分心,偶尔陷进他沉沉凉凉的嗓音里,但重要的知识点,她尚能记得住。
谢琢的讲题方式很有耐心,主要是细心。
跟宋子悬的简洁快速不同,他每讲一个步骤就停下问问她:“到这里懂不懂?”
于是男生每一个偏眸看过来的瞬间,都会让苏玉心口停滞一拍。
他的眉骨长得很优越深邃,让眼睛像一汪精美的潭,潭水格外的清透。
这样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还好她刚才对着镜子处理了很久的鬓发,没让那几根胎毛显得杂乱。
苏玉稍微自恋地觉得自己的侧脸还算好看,鼻梁的弧度恰恰好,不锋利也不扁平,让人显得柔美。
较为露馅的一个点是,她耳朵应该有点红,她感受到发热的征兆了。
但这会儿晴朗的阳光正好均匀照在他们的脸上,被晒红也是情有可原。
“我听懂了,谢谢你。”
苏玉终于抬起眼睛看他,谢琢正撑着那半边脸,稍微斜着脑袋在看她:“客气。”
两人同时看到,在对面坐着托腮的江萌。
谢琢转而问她:“你什么事?”
江萌脸上的笑意止不住,都快溢出来了:“一个好消息,没有坏消息。”
谢琢很从容。
他眸光平静地看向她。
手指频率很慢地转着笔,脸上写着: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懒得听。
江萌把一封粉色的信笺摆摆好,放在他桌上,指着说:“小学妹,从初一就开始喜欢你了,为了你考来一中,搞暗恋哦,可别伤了人家的心。”
苏玉低头假意看题,实际在偷偷听他们讲话。听到“暗恋”这个词,心脏灼热又闷沉。
原来在暗恋的队伍里,她都排不上号的。
谢琢瞧了一眼信封,发觉江萌还在用看热闹的眼神盯着他。
“然后?”他问。
江萌:“你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吗?确定要这么活生生地浪费你的颜值?”
谢琢冷淡应:“你觉得呢。”
看起来他们之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我就是好奇,很想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嘛,”江萌说着,偏头看向苏玉,“怎么样,你想知道吗?”
苏玉抬眸,懵懂的:“……嗯?”
江萌看她单纯无辜,手掌往下一挥:“哎呀,做你题吧。”
“……”
苏玉乖乖敛目,装作若无其事的好学生。
她拿过刚刚倒满的水杯,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水。
听见江萌说:“我今天看到好有意思的一个测试,恋爱心理学的人格测试。”
到这儿,谢琢忽然察觉到什么,做了一个食指贴唇的动作。
他抻开长指,按住桌面的卷子,不动声色地往上推了推,正好遮住那封花里胡哨的情书。
林飞从后门进了班,瞥一眼他们的桌子:“嘛呢,这围一圈?”
江萌笑着仰头看他:“学霸讲题,听着呢。”
林飞没发现什么问题,很满意,背着手走了:“讲吧,都给我全A拿下。”
确定他不会再回头,谢琢又看江萌:“你说。”
江萌拿出一本杂志,翻到某一页,给他出题:“第一个问题是:你女朋友生气了你会怎么哄?”
苏玉坐在谢琢的旁边,闻言兴奋又紧张地竖起耳朵,代入感十足地想要听一听他的答案。
江萌念下去:“A.把她抱在怀里,跟她说甜言蜜语。”
——苏玉在心里飞快点头,不错不错。
江萌:“B.冷静地跟她讲道理。”
——苏玉勉勉强强,点一下头,也行也行。
江萌:“C.互相晾一段时间,让矛盾自然而然地过去。”
——苏玉皱眉,在心里飞快摇头,冷暴力不可取!
江萌说完,揣着手笑看他:“快,告诉我你的答案。”
谢琢安静了三秒,他停下手里转着的笔,眼皮敛着,也就停顿了这三秒,回答道:“D.强吻。”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人轻轻的“噗”一声,喷了一口水出来。
苏玉被呛得不轻。
两个人同时默默地挪眼看向她。
苏玉为他的回答吃惊,更为自己的失态吃惊,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
她耳根红透,慌张在身上摸着有没有纸。
谢琢淡定地抽取了两张干净的纸巾,指尖夹着,往她空着的那只手心里一掖。
第15章
苏玉被呛到脸红,她立即接过纸巾擦一擦嘴巴。
江萌笑得狡黠,用柯南手势冲着他:“不用测了,我宣布你就是——超绝腹黑型!”
谢琢答得不走心,提问也不走心,全然配合她无聊玩闹的姿态,低而淡的一声:“什么叫腹黑?”
他不懂,但苏玉略知一二。
占有欲,攻击性,表面淡淡,温和里藏有机锋。
谢琢说完,又眼含关切地扫了眼旁边的苏玉,确认她已经调整过来,没有大碍。
江萌点到为止,看苏玉慢慢恢复的脸色,憋笑说:“好啦,不要在苏玉宝宝面前说这个,我们打住。”
正好外面有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来找谢琢,站窗户外面小声喊他两声:“出来一下,问你个事。”
谢琢看一眼外边,又看向江萌,声音懒洋洋的:“别做这些无聊的假设了。”
他把江萌摊在自己桌上的地摊文学一掀起来,飞过去,闭门谢客:“回你那儿待着。”
“……”
江萌举高手,赶紧接住掉下来的书。
他说完,起了身往外走。
苏玉也拎着卷子逃之夭夭了。
她回位置上的时候,文若敏正拿着小零食跟后座的两个男生分东西吃,刚才她的视线已经追随了苏玉一路,旋即瞥一眼她手里的讲义:“你去问谢琢生物题了?”
“嗯。”苏玉点头。
“他讲得怎么样?”
“很细致,很好的。”
苏玉不吹嘘,是真的好,她的纸上还有他遗落的字迹,她工工整整叠好卷子,决定好好保留。
文若敏笑说:“他长了一张会说‘一边凉快去’的脸。”
苏玉陡生护犊子的心理:“谢琢不会的。”
“不会就不会呗,这么大声干嘛,”文若敏听着这语气,又凑近看看她,笑说,“问个题脸这么红?你不会也喜欢他吧。”
苏玉自有合理的借口,平静地摇头:“没,刚才喝水呛到了。”
她装模作样捏捏喉咙:“现在嗓子还疼呢。”
苏玉眨眨眼,十分诚挚。
后座的男生看着她红红的耳尖,欠欠地说一声:“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那么多妹子前仆后继等着人家宠幸呢。”
苏玉掐着笔端看题呢,突然就被攻击了。
她不快地蹙起眉。
文若敏还是那么锐利,举拳说:“打倒封建帝制!臭男人。”
苏玉点头如捣蒜。
打倒!
文若敏忽而又想起刚才没聊完的话题,回过头接着跟后座同学聊天。
苏玉没有加入他们的打算,但他们恰好讲到的是徐一尘家里的事情,她还在复盘着那道题,不小心听到那句压低的——
“我听说他妈妈得癌症,快不行了。”
这句话让她刚才那阵局促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
“徐一尘家里是不是只有妈妈?”又有人问。
“是,他父母离婚了。”
“……”
苏玉的脑海里闪过那张看起来有着顽强生命力、实则却隐忍艰辛的脸。
她倏然回头,这一次看向的是徐一尘空空荡荡的座位。
在正式考试之前,苏玉一共问了谢琢四次题目,他讲题的耐心没有衰退的迹象,很稳。
接着她发现,问他题目的人多了起来。
可能受到苏玉的鼓舞,大家或多或少有了些想要亲近他的私心。
这件事微弱地影响到了苏玉的得失感,她莫名地有种跟大家共享了男神的错觉。
但她同时又觉得,能帮大家提一提成绩也好,老林好省点心。
三月底,小高考结束。陈迹舟提前约了几个人去吃饭,苏玉最先出考场,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等人过来。
她站在粉色的花枝之中,见到了并行往前的江萌和谢琢。
江萌率先看到苏玉,一下飞扑过来,托着她的腰,把苏玉一把抱起来:“解放,解放,解放!”
她这一声比一声响亮,考前都没这斗志。
苏玉想笑,她打心底里觉得江萌会是说出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那种率性诗人。
苏玉被她放下来,说:“你真是大力士。”
江萌露齿一笑:“ of course,从小吃菠菜!”
苏玉好奇:“你也开始讲英文吗?”
她收敛了笑容,撇撇嘴巴,“才没有,谁学他啊。”
苏玉和谢琢没有分到一个考场,考完两天试,感觉好久没见他了似的,抬眼见到谢琢到了跟前。
两天没见而已,够她小鹿乱撞了。
风把发梢扬起,他波澜不惊。考得好坏都不会在他脸上浮现。
谢琢是沉稳的,浑身散发着不被任何事物干扰的定力。不论面对考试或者解放,惯常的不紧不慢,镇定而又睿智。
理性慵懒的一面,纵使吸引着人,同时也令人难以琢磨。
江萌拦住他,想挨夸:“看到了吗,我刚刚两只手把苏玉抱了起来。”
谢琢拿着手机在翻通讯录的电话,心不在焉应了句:“我一只手抱两个。”
苏玉:“……”
俨然是玩笑,回答给江萌的话,他声音不大,被风送过来,染红了苏玉的脖子和脸颊。
她不敢看他,眼神往远处落。
他讲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春风撩过她的枝头,令她心室震颤,地动山摇,而他尚不自知。
谢琢拨出去一个电话,是打给陈迹舟的,几秒后挂了,跟她们说:“走吧,南门。”
陈迹舟属于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的那一类的,跟他玩在一起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谢琢呢,他是不屑于当焦点,宁愿大家都离他有一定距离。
所以女孩子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拘谨又羞赧的。
苏玉跟随他,穿过人潮里许多的视线,第一视角地感受到风云人物的回头率之夸张。
谢琢早就习以为常,稍稍低着头,淡然地往前。
江萌脚步飞快,快出了竞走的架势,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唱:好饿好饿好饿。
苏玉还在琢磨他漫不经心的那句:我一只手抱两个。
抱两个什么。
抱两个……她吗?
苏玉真的很会哄自己开心。
于是谢琢看向她的时候,正有话要说,但立即沉默下来,再次撞上女孩子想心思的三步固定流程:望着某处走神、脸红、迷之微笑。
谢琢稍稍歪着脑袋,打量了她大概几秒后,而后问道:“又在想笑话了?”
沉凉的嗓音往她正热乎的心尖一贴。
苏玉抬头就对上他微弯的笑眼,她将笑容一敛,急促应:“嗯!”
谢琢的身后是一棵开得正盛的樱花树,他嘴角沾一点淡淡的笑,是被她这一声夸大的嗯逗笑的。
他没有揭穿她什么,只说:“手伸出来。”
苏玉照做。
接着,一颗旺仔牛奶糖放到她的手心。
见她沉默得反常,谢琢好奇注视着苏玉,蛮认真地问了句:“喜欢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想要更靠近他一点,最好让他记住。
比记住更深刻一点的是什么呢?
苏玉提醒着自己不要奢望,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往深处想。
她问:“喜欢什么?”
“糖啊。”
他还是笑了。
突如其来的糖,微妙的甜头,被放在她手里。
接着,谢琢喊了声江萌,另一颗糖被拋过去,他说:“你的。”
江萌兴高采烈地接住:“旺仔,my favorite~”
她双手合十,把糖果合在掌中,对谢琢笑:“谢谢大哥!”
谢琢笑笑,没说什么。
苏玉恍然,原来这是江萌最喜欢的糖。
他给好朋友买了,就顺便给了她一粒而已。
苏玉低头吃掉那颗糖,奶味很重,甜得发齁。
心里有些悲伤,她宁愿他不要对她笑。
那天天气很好,窗外捎来一点点清凉晚风。陈迹舟豪爽地请客,带他们去吃羊肉汤,最后一顿暖汤送走高二的冬天。
徐一尘是后半程才来的,他着急忙慌,好像刚办完什么事。
他们是不会让他吃残羹冷炙的,即便浪费,或者打包,也重新点了一套完整的菜给他。
徐一尘很不好意思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我随便吃点就行。”
陈迹舟在旁边大佬坐姿,抬一抬下巴:“随便吃点?你打发我呢。”
徐一尘赔笑:“没,你打发打发我吧。”
陈迹舟冲后面打了个响指,“那我再打发你五瓶酒吧。”
“……”
徐一尘哭笑不得地被摁在了座位上。
苏玉一直没怎么吭声。
她吃东西就够温吞的,陈迹舟还不停给她夹菜,生怕她长不胖似的,导致苏玉的嘴巴里时刻塞着肉。
尽管如此,她还腾出一点说话的空间,对旁边的徐一尘轻轻地讲:“大家都愿意等你的。”
她看到他低下的眼睛,干干的笑容,在氤氲的热汽里,显现出克制哽咽后的潮红。
谢琢一直没有太多的话。
他和不熟的人不说话,是因为没话题。
他和熟悉的人不说话,是因为懒得搭腔。
等他脸上稍微有点表情,是陈迹舟逮着苏玉,冷不丁地问了句:“怎么回事儿啊你跟宋子悬?”
苏玉呆住:“我和……怎么了吗?”
她说着,不自在地瞥一眼谢琢。
起因是她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事都传到文科班去了,还有人录了视频,神神鬼鬼地说他俩挺搭的。
谢琢默默地听着,嘴角带点似有若无的笑。
他没有解释自己才是原版的男主角,就只是默默地听着,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八卦而已。
说到“挺搭的”这个点的时候,谢琢到一旁接了个电话,随后拎着外套,起身先走了。
陈迹舟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这无关紧要的话题就没续上了。
苏玉听着门打开,又被关上,他步伐悠悠的,听起来也没那么着急。
她没有回头看离开的谢琢。
手指在桌下,杂乱无章地撕了会儿倒刺。
只要感到一阵突兀而钻心的疼,再一挤压手指,一定会涌出鲜血。
他就是那一刻刺痛感的无限延伸。
苏玉腹诽,起码也该质疑一下那段无厘头绯闻的真相吧?
不必的,他完全不计较苏玉喜欢谁,谁又喜欢苏玉。
苏玉想到,那封没有收到回信的情书寄件人,后来找到班上来。
是小一级的学妹,于是她偷偷看到,谢琢在拒绝别的女生时,也会微微弯着身子听人家讲话。
这是天衣无缝的礼数。
他笃定自若,风平浪静,不为这些丛生的爱慕而失了自己。
除此之外,他会因为江萌喜欢旺仔牛奶糖,所以也礼貌地捎了一份给苏玉。
陈迹舟这人呢,一向朋友至上,别人吃尽兴了他就尽兴,但谢琢会记得他什么菜过敏,也让老板为他少放一点辣。
全部都是理所应当的周到。
她并不是特别的。
如果她勉强算他的朋友,也只是在边缘那一圈游荡吧。
「浮想联翩是我最擅长的本事,我可以一个人就经历热恋与失恋。
浅浅的交集是沾了哥哥的光,如果不是这点关联,他大概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
我并不想奢求结果,我得这样提醒着自己,否则时时刻刻心有不甘,总想要再接近一点。
暗恋一个人的时候,最大的错觉,是他也为你而动心。
那都是我自以为是的修饰。
而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错觉也很甜蜜。
这种甜,类似于今天好冷,不想起床,但一想到很快就会见到新一天的他,我会甘之如饴地奔赴校园。」
……
五六月份,平江进入雨季。
语数外加物化两门选修的课程也迅速恢复了,每天开始重复枯燥的生活。
苏玉有时发呆,在草稿纸上写一个x,又写一个z,再飞快划掉,笔端无头绪地乱抹,最终将厚重的心事涂成两个黑黢黢的圆圈。
班级的座位每两周更换一次,整个组一起换,她坐到中间的话,跟谢琢的距离可以被拉近到只隔一个走道。
稍微近一些。
虽然只是稍微,但是她很期待。
林飞抽空给他们开了班会,这回是真的开启高考动员会了。
他给每人发一张便签,让他们写下理想的大学,即将张贴到黑板报旁边的布告栏。
文若敏思索着,拿笔头敲一敲下巴,久久没下笔:“好想知道我男神去哪里啊。”
关于文若敏的男神,苏玉略有耳闻,是高三的一个学长,成绩挺好的,不过那男神的帅气具有主观性,苏玉每次点头说帅,都是在昧着良心打配合。
苏玉没有犹豫,在便利贴上写下了自己理想的学校,一边写字,一边问她:“你要去找他吗?”
文若敏说:“不知道呢,我觉得他会去省城或者申城,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去省城吧?”
苏玉点头:“我会。”
省城离平江近,高校多,选择多。陈澜和苏临也支持她报考那边的学校。
文若敏紧接着又给苏玉出难题:“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会想和他去到一个城市吗?”
苏玉提起笔尖,看春风把笔墨吹干。
怎么回答呢?她连喜欢的人会去哪里都不知道。
林飞发下便签之后,班里的同学都在交头接耳,都在讨论将来彼此会去向何方。
而这间教室里,无论具体的人如何选择,14班的结局一定是天南地北。
苏玉想知道,又没那么想知道。
掀开他的谜底,大概率留给她的答案,是遗憾。
最后,文若敏决定考师范,她的气质很适合当老师。
苏玉写了一所本省的985高校,她知道江萌也想考这个学校——
严格来说,是她的家人希望她考上,接着按部就班走好他们给她规划的人生路线,进体制,当老师。
江萌还在抗争与妥协之间做着自我博弈。
宋子悬对最高学府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
昨天的体育课,苏玉请教了体育科代表徐一尘,到底怎么扔实心球才能扔得远?随后她惊喜地评价他身姿矫健。
下课后,苏玉帮他收了球,徐一尘向她透露,他会去离家乡很远的地方读军校,然后腼腆地笑着问她,你觉得我适不适合当兵?
苏玉不由地想起,她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他母亲的事,她想象着他妈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大概和徐一尘十分类似的外形气质,沉默而努力地过完了一生。
她鼓励他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想考去的星城虽然不近,但好歹也在南方。
至于陈迹舟,苏玉不知道,也不必猜。
如果他们班也有这项活动,陈迹舟大概率会交白卷。他早早地摆脱了优绩主义,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好人生。
苏玉在文若敏的问题里沉默了片刻,她低着头看着语文真题卷上的“拒绝平庸”四个字。
那是他们要用三年青春去攻克的难题,仿佛成败在此一举。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会想和他去到一个城市吗?
最后,苏玉说:“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放学后,班里只剩打扫卫生的同学,宋子悬擦着黑板,在改动高考倒计时的天数。
过完这个暑假,高三就要来了。
在贴满梦想的布告栏前,苏玉最终看到了谢琢的理想院校。
是一所美国的高校。
夏天的风卷到脚边。
苏玉偷偷地看着他的字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她注意到,那天班会结束,他是最后一个把便签贴上墙的,没有多余的动作,找完空位,贴好就走了。
谢琢丝毫不想知道别人的去向,不会看八卦似的在那里停留。
自然,他也不在乎她去哪里。
回去之后,苏玉搜了搜那个学校,地图上显示,距离平江11507公里。
那天的日记本上,她只写了五个数字和一个单位,前所未有地惜字如金,因为在此之外,一切赘述都苍白。
几乎一整页的空白被掀过去,压进了陈旧斑驳的梅雨中。
第16章
在放假之前,苏玉去花鸟市场买了一盆火焰兰,放在家里的书桌一角。
她最近很喜欢一切坚毅闪耀的东西,或许是校园里的战歌让她短时期内充满了斗志,鲜艳的橙色花瓣被指腹轻轻揉过,好似也要为她便签上的目标出一份力,苏玉在那之后思考了一番关于“理想”的种种。
那天,徐一尘讲完他计划考军校的事,反问了苏玉:“你呢,你想做什么?”
苏玉的人生规划不会像江萌一样具体,只有初步的目标,像小小的植物在心里发芽,她告诉他:“我想——进省城的研究所工作。”
徐一尘大声:“好酷啊你!”
苏玉被夸得特别不好意思,在器材室里踱步,手忙脚乱地转了两个圈圈,她低头腼腆地笑:“有一点吧。”
徐一尘没有问为什么。
苏玉想到许多话题可以跟他聊,但她私心过剩,想要窥探的东西无非是和谢琢有关。
她陡然觉得这样不好,有利用别人的嫌疑。
“徐一尘。”最后,苏玉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们算是朋友吗。”
徐一尘不假思索地笑了一笑:“当然了。”
这样做,并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会羡慕任意能够轻而易举接近他的人,她卑劣地接近他们,想能不能离他更近一些。
然而人跟人总是不同的。
谢琢肯定不会对她说“当然了”。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教室黑板上的倒计时变成了385。
上学期期末,苏玉没达到的好成绩,在这学期取得了。
她成功进入了班级前十名,苏玉一边惊讶着自己的进步,一边又祈祷不要是昙花一现才好,另一点惊喜,是在成绩单上,她和谢琢的名字又近了一些。
那一盆火焰兰陪她进入夏天。
苏玉在放假第一周收到江萌的消息:【过几天去游泳吗?】
苏玉:【我不太会诶】
江萌:【不会才好玩嘛,什么东西只有学的时候才有新鲜感,学会了就无聊了。】
苏玉没有立刻拒绝,因为她卑鄙的私心又来作祟,觉得有江萌在的活动,碰到谢琢的几率会大一些,果不其然,江萌立刻发来一句:【去嘛,在谢琢家。】
去他家游泳?
她第一反应是:【他家附近吗?】
江萌说:【在他家的泳池。】
“……”
苏玉还在努力地理解这句话时,江萌已经见缝插针地发来了新一期的人气歌谣。
苏玉想问问江萌什么时候去,却又犹豫着,怕江萌看出她心头的急切,于是只沉默地等着。
等待的过程里,她在网上挑选好了泳衣。
陈澜敏锐地问她买泳衣干什么。
苏玉说跟哥哥玩。
成绩上升,就有了让妈妈少啰嗦两句话的底气。陈澜没批评她,只说放假出去玩一玩也好,天天学习容易把人学傻了。
苏玉换上泳衣,默默地想,她的腿是不是有点粗?
她开始减肥。
空中蹬了两百个自行车,手也没嫌着,捏了捏鼻梁,天真又愚蠢地希望这块骨头能再长高一些。
小小的努力无济于事,苏玉最终瘫倒在床上。
她忽然郁闷地想,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
或者、再有钱一点也可以。
谢琢住的地方跟陈迹舟家挨着,这也说通了那天苏玉来陈家吃饭,怎么会在便利店看到谢琢。
不过他住一期,是别墅区。
苏玉是乘公交过来的,出门之前,因为父母不在家,嫌弃自己唇色苍白,她偷偷地抹了一点妈妈的口红。
苏玉站在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进出的轿车,没有由来地变得紧张。
有门禁,她需要等人来接她。
那点不被察觉的口红,很快在她拘谨的抿唇动作里淡化掉了。
苏玉的嘴唇重新变得苍白。
让烈日烘烤而至融化的感觉令她狼狈,苏玉甚至想临阵脱逃。
但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发消息。
“苏玉!来啊。”是江萌在里面喊她。
最后,苏玉就这样直面了离她很遥远的一种生活。
直面他家的大别墅,大泳池,大花园,还有不知道能停多少辆车的地下车库。
锦衣玉食,不外如是。
江萌扣了扣大门,让苏玉略感奇怪的是,谢琢家里似乎没有门铃。
不过她没有想多,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特色。
来开门的是谢琢。
他黑T加中裤,很闲适散漫的一身。眉眼还是不咸不淡的冷冽样子,骨骼深邃,显得清冷高深。
他看一眼江萌,又看一眼她后面的苏玉。
江萌越过他,喊着热死了热死了赶紧往室内冲。
苏玉没有迈步。
直到谢琢看向她。
“怎么来的?”他礼貌寒暄。
苏玉说:“公交。”
谢琢浅浅应声:“嗯。”
他往里面走,发现苏玉没跟上,回头看一眼。
见她站在门口表现出几分踌躇。
“不用换鞋了,下午阿姨来打扫。”
苏玉点头。
她扎着马尾辫,垮了一个圆形的小背包,白色短袖扎进牛仔热裤里,高帮匡威鞋也是白色的。虽然个子不算高,但是比例很好,双腿细白,站在午后的光中,给人的感觉格外的澄澈而干净。
她的手里拿着已经没了冷气的矿泉水,嘎达嘎达捏了两下。
“谢琢。”苏玉小声。
细若蚊呐的呼唤让他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谢琢回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苏玉眼眸似乎轻怔,没有料到自言自语、却真出了声一般的轻怔。她轻咬着唇角,眉宇之中仍然藏着那一番如在病中的苦涩感。
紧接着,她露出一点笑:“你家好大呀。”
谢琢很实在地回了句:“不算大的。”
他声音淡淡,也是实话实说,显然是跟周边的房子比,不算大的。
跟陈迹舟和江萌他们接触多了,苏玉得知,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塞到各种兴趣班里,比如陈迹舟学过钢琴,跆拳道,架子鼓,江萌学过画画,羽毛球,甚至是苏玉见都没见过的高尔夫。
游泳对他们来说也是必备课程。
苏玉不知道谢琢学过什么,她对他的认知有限,都是通过道听途说,即便有了解的契机,也不敢多问。
往往人家漏一点信息,她就记一点。
比如滑雪厉害,比如喜欢看热血漫,比如喜欢的歌手里最常听的是五月天。
靠着一点和一点,她试图拼凑出他完全的样子。
可是谢琢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总是浮于表面的淡漠。
那天他没下水。
苏玉因为不会游,扒拉了两下就上来了。
两张宽敞的泳池椅,谢琢和她挨着坐。
他很散漫地叠腿后靠,还因为怕晒,戴了墨镜,遮住几乎一半脸。
苏玉端坐着,啃着阿姨切好递来的西瓜。
她很想打量一下大到夸张的院子和不远处的喷泉雕塑,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保证了一丝并不被关注的矜持。
苏玉盯着江萌漂亮的泳姿。
她不好意思穿太暴露的泳衣,最后挑了一套经典的运动品牌,黑色短袖和短裤,毫无美感可言。
看到江萌的泳衣是新颖漂亮的款式,苏玉又为自己这一身的朴实而略感遗憾。
烈日之下,她的思绪翻飞了很久,西瓜只剩下了瓜皮。
再遗憾都遗憾不过、旁边的谢琢始终都没有看向她。
过了好一会儿,苏玉选择主动开口:“你不下去吗?”
谢琢闻言,看过来一眼,“上午游过了。”
“……好。”
又没话了。
西瓜她也不想吃了,很甜,但苏玉尝不到甜。
过了会儿,他问:“我以为你哥会跟你一起过来。”
苏玉说:“他最近在补课,舅妈不让他出门。”
谢琢:“补英语?”
“对,他要系统学一学,在学校里天天鬼混。”这是舅妈的原话,由苏玉一本正经讲出来,谢琢听了,不由地笑了一声。
苏玉在他极淡的笑里,慢慢地舒展了心理上的四肢。
谢琢浑身散发着在家的安宁懒怠,看江萌的狗刨泳姿他也很想笑,看了会儿,他问苏玉:“不游了?”
苏玉说:“我不太会。”
“不太会是指?”
“只能保证不沉下去,不会换气。”
谢琢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改天我教你。”
“……”
一定是出于礼貌友好的说辞,苏玉心跳加速过后,湿漉漉地坐在阳光中,她这样浅显地安慰自己。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厚重,重到拿不稳那轻飘飘的瓜皮,身体里每根神经都在叫嚣震颤。
她把它放到了果盘中。
再说两句什么吧,苏玉想。
再说两句。
他们能够近距离独处的机会是那么的少。
总要抓住一些什么,才有能让他记住的可能。
说什么呢?
苏玉有很多的好奇心:你家的泳池怎么换水的?这个喷泉平时开不开?会不会发光?
可是话题也要好好筛选,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
苏玉再次看向谢琢,睫毛和眼皮都沾了水汽,她眨一眨,勉强地弯了弯唇角,接着那个话题说下去:“我觉得换气好难呀,我不敢在水里吐气,总觉得会呛到。”
谢琢靠在椅背没有动,他撑着下颌,用很松弛的姿态和她聊天,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学游泳多少会呛到,克服一下。”
“嗯。”
苏玉点头,看了看男生在光中锋利却不失温和的面容,眼神却无法多做停留。
他的唇色偏艳,在最炙热的光中,唇形显得饱满,弧线漂亮。
凌厉的下颌泛着隐隐青气,胡须总是清理得干净清爽,喉结分明,像有棱有角的冰块,很具有少年特质——
这些细节,她没有胆量长久地凝视研究,只好用零碎的一眼又一眼,统统往记忆深处堆叠,从而变得刻骨铭心。
最后,苏玉那些愁肠百结的小心思,怕被嘲笑的疑惑,被江萌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好累。”
她爬到岸上,过来拿饮料喝,坐在两人中间,少女苗条的脊背赫然就挡住了苏玉瞄向某一处的视线,江萌灌了几口橙汁,问他:“你家这水多久换一次啊?”
谢琢把墨镜摘了,给她解释:“水不是靠换的,有循环过滤系统。”
“那平时怎么清洁维护?”
“我爸安排。”
江萌说:“太羡慕了,我也想在家里装个泳池。”
讲完,又改口:“不,我应该说,我也要住大别野。”
谢琢淡淡一笑,起了身:“祝你早日住上。”
江萌游完泳已经时间不早了,谢琢坐沙发上转着手机,正在思考着是让阿姨来做饭,还是带她俩出去吃。
结果闲不住的江萌又兴奋地指指他家地下室的方向,“这下面现在做什么用?我能看看吗?”
“台球室。”
“还有台球室?高级。”江萌挑挑眉,更羡慕了。
“我爸有几个客户喜欢玩。”
谢琢建议她去吃饭,但是江萌非要下去看看。
苏玉默默地跟在旁边,没什么话说。
等江萌跟他比试了几个回合,她输得索然,把球杆往旁边一嵌。
苏玉看着谢琢站在灯下,他弯下腰,瞄准那颗白球,然后推杆,尖锐一声碰撞后,红球落了袋。
谢琢起身擦巧粉的时候,瞥见了在一旁打量他的苏玉。
她两手握在身前,双腿并直,站在桌边,罚站似的。
谢琢递杆过去:“试试?”
苏玉像是在那放空,倏然被他点到,“……嗯?”
她身体绷紧一瞬,忙说:“我不会这个。”
谢琢说:“很简单。”
苏玉还是接过了那根球杆。
握着残留他体温的地方,她尝试推杆。
谢琢靠在桌沿,看了看苏玉的姿势,觉得她的身子与手势都很僵硬,显然是第一次玩这个,懵懂是正常的,但苏玉紧绷的指尖又难以掩饰拘谨。
“放松。”
他到她身侧,弯一点身子,试图帮她调节手指的与杆的角度。
谢琢的手刚刚伸过来,还没有碰到她——
或许他也并不打算碰她的手。
然而只在他俯身靠近的一刹,苏玉下意识地躲开了。
球杆落在台上,她的手轻握成拳,回缩到自己的身前,回到能够掌控自我的安全区域内。
谢琢落了空,手往桌面撑了一下。
他的眼睛,他的手心,他的靠近,浮在她耳后的呼吸,带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灼伤感。
竟然是那么的灼热。
因为太过耀眼了吗?苏玉觉得这种程度的接近让她好烫。
谢琢歪着脑袋,意外一笑:“这么规矩?”
她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你很紧张。”他说。
比起什么都不做,苏玉只好点头,轻轻的两下。
谢琢敛眸,看低他一节的女孩,问:“紧张什么,跟我不熟?”
苏玉说了句:“不是。”
她很后悔刚才那情不自禁的瑟缩。
明明已经努力勇敢了,可是在即将接触他的瞬间,竟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逃避。
逃避什么呢?
潜意识里,她无能为力的胆怯,难以掩饰的自卑。在一个不属于她的环境里,无处落脚的恓惶。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她提前设计过的剧情里,苏玉会自然许多,她会给自己打气排演。
可是它急促地来临,让她猝然就见到了真实的自己。
江萌在旁边玩了会儿手机,问苏玉学得怎么样。
谢琢把手揣回了兜里,朝江萌走去,是背离苏玉的方向,低低一声:“你去吧,她好像怕我。”
他故意讲轻声,但苏玉还是能听见。
“怕你什么?”江萌觉得莫名其妙。
谢琢不愿细究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不知道。”
他没多想,离开台球室,往楼上走。
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三个字让她发酸。
苏玉想不通她怎么了。
没有发生糟糕的事情,她不过是个初学者,表现笨拙是很正常的。
他也没有说刺伤人的话,只不过将她放开,归还他们之间本该有的距离。
可是在那一刻,苏玉的心里有些难受。
第17章
谢琢不是很喜欢和江萌独处。
与其说不喜欢,准确来讲是不擅长。
因为她总有很多的话,很多的问题,很多的好奇,谢琢招架不住她的滔滔不绝,所以有陈迹舟在的场合,他就不用疲于应付。
他向往清净。
但是陈迹舟不在的话,谢琢就会有些头疼了。
假如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比如苏玉,他的不耐会被稍微中和一下。
苏玉是很温和的存在。
她给人的感觉好似可有可无,因为话不多,且个性温吞,但又并不是真的可有可无。
她的作用,好比一道过于清淡的菜里,添进来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盐分。
苏玉帮江萌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大白菜。
她做事情很认真,就连尝菜式这样的小事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咀嚼菜叶,最后得到自己肯定的点头,然后偏过脑袋,悄悄地对江萌说:“这个不辣的,你可以吃。”
她声音很小,生怕一旁的谢琢听见似的。女孩子之间有加密的聊天事项很正常,但菜不辣也要偷偷地说。
苏玉对人与事时常表现出过多的斟酌。
谢琢刚才那句“怕我”是随口讲的。
怕他应该不至于,但谢琢看着她,偶尔感觉到,苏玉常常在心里对他进行一些复杂的思考。
她是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喜欢雨天出没,把心事藏在湿润的壳里,必要的时候伸出触角,碰一碰外面的世界。
有危险,就缩回去。
安全的话,就爬出来。
他兴许就是属于让她觉察到危险的那一部分。
她有必要,像缩回那只手一样,缩回她的触角。
谢琢请他们吃饭的店在附近的私房菜馆。
苏玉很喜欢这样的小馆子,很落地,烟火攒聚,是她可以放松生存的环境。
她慢吞吞地吃菜,抬起头,发现正在被人注视。
苏玉的额前冒了一点细密的汗,几乎是瞬间从灼烧的体内涌出的。
谢琢可能已经观察了她很久。
浓密的长睫之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深,看人也是如此。一点平静的凝视,就让她变得滚烫。
苏玉总是抱着“说点什么才不会尴尬”的想法,硬生生地扭转掉局面,手指点一点桌角够不着的菜,她没有敢看他,视线在桌面虚浮着,声音也很轻:“我想尝一口小黄鱼。”
很快,鱼被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紧张地看着少年修长曲起的指骨。
“谢谢。”
苏玉用指腹蹭掉额角的汗水。
谢琢让上回给他开车的那个蒋叔叔送她们回去,江萌在车上捏着苏玉的脸问:“开心吗今天?”
苏玉:“开心的。”
“我好久没来他家了,总感觉死气沉沉的,不过那么大个泳池真是让人羡慕。”江萌抱着脑袋,想入非非地说,“我要赶紧赚钱买个大别野!”
苏玉点头:“特别好,大别野。”
江萌被她心不在焉的捧哏逗笑了,她忽然问苏玉:“你有没有觉得他家里很安静。”
苏玉没在意安不安静,但在江萌的话里回想了一下,她说:“他爸爸妈妈不在。”
江萌晃晃食指,纠正:“不是爸妈不在的问题,就是安静,字面意义上的安静,你没发现吗,他们家连带指针的钟都没有。”
苏玉觉得她话里有话,而且这个话题真是神神秘秘的:“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江萌挪到苏玉旁边,到她耳边,用气音讲:“今年过年他跟舟舟去滑雪你知道吗?”
“知道的。”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出去玩吗?”
苏玉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谢琢从来不过年。从小到大,从来——”
到这儿,车开到江萌家门口,她赶紧招呼了一声:“前面右转,停小区门口就好!”
“……”
“谢谢蒋叔叔。”江萌下了车,对司机说,“麻烦把苏玉安全送到家哦。”
江萌跟她笑着挥手:“拜拜小可爱!”
苏玉在她未完的话里呆坐了很久。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从来不过年。
……
这个假期过得很快,苏玉马不停蹄地学习了两个月。
她稍微调整了作息,允许自己比上学期间晚起床一个小时,但最晚也不能超过八点。
虽然期末在班里的排名第十,但放眼到整个年级还是不够看的。
不过林飞很喜欢苏玉的学习态度,特地找她单独谈过话,给了她鼓励,告诉她如果能稳住这个成绩,考上她心仪的985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苏玉还面临了一个棘手的事——她的物理相比其他几门学科弱了一些。
苏玉的语数外成绩很均衡,没有偏科的现象。
但本省的高考制度让人头疼的一点是,物理和化学是按等级划分,不计入高考总分,也就是说,不存在学科之间互相拉动的可能。
试图用数学多考几分,来弥补物理的不足,这是行不通的。
一旦有一科没有达线,即便高考考满分也无济于事。
她不得不全面发展。
林飞跟她说:“学校为了一本的过线率,可能对选修不会那么重视。但是物化是相当重要的,我之前有学生就是在这两门上面掉以轻心,去了很偏远的学校。你自己要加强起来,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问,问同学,问老师,知道吧?”
苏玉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个暑假,苏临去了一趟省城,带学生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活动,给苏玉带回来了一些大学的明信片。
她把明信片收好,风雅的建筑,诚朴的校训,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孜孜不倦的深夜。
苏玉知道,她想要考上很好很好的学校,就要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她没有能跟宋子悬比肩的智商。
她的暑假,是一张又一张的卷子,一本又一本的单词书。
就这样一眨眼,暑假就快结束了,去谢琢家里游泳的记忆被题海冲淡,已经恍如隔世。
苏玉会想起他,在夜间停笔的时候,她揉着中指的茧,看到床头小小的兔子。
这是谢琢给她赢回来的小礼物。
兔子被她精心地打扮过了,苏玉给它买了可爱的太阳花发夹,夹在长长的兔耳朵下边,用粉色的纱布给它做了花边裙,还给它裁剪了一套背带裤。
她珍藏它,就像珍藏了一段他们的共有记忆。
也许事实上,他根本就不会记得。
苏玉很少有心平气和地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刻,但她对着兔子可以说:“你不是普通的兔子,你是谢琢送给我的兔子。”
兔子不会回应她,但她心满意足地笑。
她好喜欢它。
好喜欢好喜欢!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琢了,苏玉睹物思人地回忆着他。
第一次经历这样漫长的见不到他的假期,苏玉反复地关注着谢琢的QQ动向,除了上线下线的时间,她仍然什么都不得而知。
谢琢在线。
苏玉点开他的对话框,找好了准备要问的题,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上一次讲话还是在上个学期。
过去这么久,苏玉怕这打扰会很唐突。
人家还在过暑假呢,这时候跟课堂上的氛围显然是不同的。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甩个题目过去,会不会好扫兴?
于是练习册被合上,苏玉打开听歌软件。
她想起在心里记录下的,关于谢琢的“碎片”之一,他最喜欢五月天的一首歌,是叫《爱情的模样》。
相对冷门。
苏玉也是因为有一次,江萌借了他的MP3,她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听歌记录。
就认识了格外受他偏爱的歌曲。
小众的喜好匹配上,大概率是会让彼此之间好感倍增的一件事。
那天苏玉没找他聊天,她听了会儿歌,打开空间发了条说说,是一段歌词:【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我失去了自己的形状,我看到远方爱情的模样。】
她发完一会儿,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点赞。
有一个人点,苏玉就消掉一则通知。
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恋爱了?
苏玉没有回。
她只在意谢琢有没有光顾。
她猜,他应该不常看空间吧?
苏玉心里很在意那条说说,她背了会儿书,又反复折回去看。
浏览量在上升,她把鼠标放在那条内容的浏览记录上,紧接着就看到了谢琢的头像。
她心中一惊。
他看过了。
他真的看过了……
然而谢琢并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以过客的心态,将这条内容轻飘飘地划了过去。
很快,她看着他的头像变成了灰色。
到睡觉的时间,他准时下线休息。
抓住人家的小众喜好,从而制造她自以为是的吸引。她拙劣的计策,不会帮助她走到他的心中。
苏玉默默地把说说删掉了。
她好傻呀,苏玉枕在床上想,她好窘迫。
早该知道什么都等不到,她的思念是那么的不值钱-
高三的氛围比苏玉想象得还要紧张,开学第一周就考试,苏玉没有和谢琢说上话。
第二周成绩出来,她仍然没有和他说上话。
不过她在布告栏看墙上的成绩单时,谢琢在她身后站了片刻。
她起初并没有发现,直到一阵风来,男生伸手扶了一下没有贴稳的A4纸,他的骨节平缓地抵在那里。
苏玉专注余光里,那线条俊美的侧脸。
谢琢在她身侧,没有说话,他只是认真地看了看成绩,不过片刻,放下手就走了。
别的班的人在等着他去打球,问他考得怎么样。
谢琢掂着手里的球,懒得多谈的样子,回句:“就那样。”
他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她的身边。
苏玉久久地、头重脚轻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在中间段的分数,因为数学落了一节,她又掉到年级三百名开外了。
上次有这种浑身发热、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是看到生物卷子上不及格的分数。
小小的模拟考并不影响什么,但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成绩,也让班级的氛围在一整个星期内,阴云笼罩。
苏玉生病了。
她早起的时候就觉得嗓子有些痒,到了班上开始咳嗽。她尽量抑制着声音,或者等到老师讲课的声音能够盖过她的噪音,她才敢咳出来,就这样隐忍地上了半天的课,直到晚自习。
苏玉的忍耐失效,因为班级里很安静,除了她在咳嗽,没有别的丝毫的动静。
江萌传了张纸条过来:【严不严重,真的不去医院吗?】
苏玉:【只是嗓子难受,回去再说吧。】
江萌:【体温正常吧?】
苏玉借文若敏的体温测了一下:【正常的。】
教室里开了空调,九月份很热,这事没办法顾及所有人。
苏玉咳了会儿,有些难受地趴下了。
一到晚上,人的精神状态也跟着不行,在快睡着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她。
苏玉抬头,看到文若敏递过来一份西药冲剂。
苏玉满脸好奇地看她。
自习课上,文若敏声音很轻,说:“谢琢说,药是他常备的,有点苦但有用。需要的话他有外套。”
她一字一顿地讲着,生怕传错话似的谨慎。
苏玉的心室为之震荡。
她转而看她手里的药。
他可以和江萌一样写小纸条的。
但谢琢不是传纸条的性格,于是他的叮嘱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经过了大半个班级,最终传到她的耳边。
“你们在谈吗?”这句是文若敏含笑的八卦。
“……”
苏玉无力地摇头。
她接过文若敏手里的药,才发现在这掌心大小的一包药剂下面,还藏了什么东西。
苏玉把药掀过,看到两颗旺仔牛奶糖。
这次的糖,应该只是给她一个人的了。
因为药太难喝,需要甜味冲淡苦涩。
他还要给她一点甜。
苏玉在病中脆弱,她捧着那些东西,看着看着,便无声地流下眼泪,继而后知后觉地擦去。
她在泪眼朦胧里,把药洒进了保温杯的热水中。
苏玉接受了他的好意,却一再地希望他不要这么的绅士,如果谢琢对她冷漠到底,她一定不会如此伤心。
「我总是频繁地领教,什么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第18章
最后,苏玉把药喝了,没有吃糖。
她受到了很多同学的关心和鼓舞。文若敏,江萌,还有距离她万分遥远的谢琢。
生病的不适让她行为钝缓,放学后,苏玉慢慢地扣笔帽,清理文具袋,接着整整齐齐地把书放进书包。
宋子悬背着包走过来,苏玉接过他手里的笔记,露出感谢的眼神。
宋子悬说:“祝你早日康复。”
他从前讲这番话,一定是脸上带笑的。
宋子悬这个人,不说有多么积极向上,但总的来讲还是很乐观的,他对待任何人事物都心平气和,淡定友好得不得了。
不过此刻,苏玉看着他眼镜之下光芒暗沉的眼睛,察觉到他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
她说:“谢谢班长。”
宋子悬这才露出一点苍白的笑意:“跟我客气什么。”
江萌追上苏玉,跟她一起出了校门,她第一时间伸手摸摸苏玉的脑袋,挽着她的胳膊说:“还好不怎么热,不过你还是去医院打个针吧,现在时间还不是很晚,免得明天加重了。”
苏玉轻轻摇头:“我刚才吃了药好点了。”
她没有说是谁给她的药。
“你这叫讳疾忌医,去看病才好得快。”江萌说。
苏玉在眼下,十足地感受到她和江萌生活水平的参差,她低着头,闷闷地给她讲实话:“妈妈说,医院做各种检查都是骗钱的,我从来不挂水,很浪费钱。”
“……”
江萌不说话了。
分别的时候,她抱了一下苏玉,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搭了好久,像也在缓释自己的疲倦。
“快点好起来。”少顷,她对苏玉笑了一笑,还是那么的灿烂,“成绩也会好起来的。”
她的笑容比药有用一点,苏玉含笑点头。
几分钟后,苏玉坐在苏临的车后座,翻着白天的卷子,这次粗心的错题太多,很不应该。不过也勉强算是个好消息,比起不会做,粗心算错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了。
苏临发挥出他冷幽默的功能,笑眯眯地关怀女儿:“车上没灯就别看了,歇会儿吧,从小啊我们老师就说了,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苏玉一边翻卷子,一边淡淡回:“我去哪里两手准备,跟陈迹舟一起出国吗?”
“……”苏临想表达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被她一讽刺,他笑不出来了,也不打趣了。
比起陈澜的鸡娃行为,苏临要随和一些。他有着早早看透人生本质的慵懒,从而试图消解一部分女儿的压力。
“鼻子还通气不?”他问。
苏玉摁了摁两边鼻子,试试吸气:“好一点了。”
车上的确不利于看东西,她把书合上,听见爸爸说:“闭闭眼,休息休息。”
可惜苏玉难以自控,她只要一停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别的。
于是,不过短短几秒钟,她很快又睁开眼。
苏玉再次把卷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谢琢给的糖像粘在了她的手心,她寸步不离地拿着,被捂得发热也舍不得吃。
咽下苦涩,却不敢喂自己一颗糖。
只好用学习冲淡很多的念头。
苏玉第一次认识到,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高三的小考试几乎是一场接着一场。
苏玉每一天都在闷着头学习,因为谢琢给她的那一味药药效很不错,她的症状得到了抑制。
苏玉理应去跟他说句谢谢的。
不过她消极地认为,谢琢不差她一声道谢。
他只是释放出那一刻的好心,聊表关怀,并不在乎与她周旋。
总之,比起他,苏玉还有更多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背书,要准备考试,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完一套试题,要把五三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过……
她刷题认真到没有精力再去回头去看板报上的钟,一节课的时间甚至都不太够用。书海如山,一层一层堆在了桌角。
宋子悬借给她的物理笔记,苏玉看了差不多有三四天,打算还回去那天晚上,她隐隐觉察到宋子悬的情绪很沉重。
他仍然坐到最后一个离开。
宋子悬看着试题发呆的时候,头顶传来女孩轻柔到极致的声音。
“你介意这个时候有人坐在你身边吗?”
苏玉扎着松松的马尾,穿夏季校服,身形清瘦,一张清汤挂面的脸,似无波澜,而那双眼里,还有重重的斗志和信念。
他仰头看苏玉,面色微微憔悴,扶着眼镜问:“是有不会的题吗?”
“不是的。”
苏玉摇摇头,没等他同意,就静静坐下了。
她坐下后,有一会儿没说话,等宋子悬合上了不打算接着看的书,她才轻声地开口:“你好像很紧张。”
苏玉问他:“要竞赛了是不是?”
宋子悬知道,假如这时候他硬着头皮说不是的话,也显得太假了。
他苦笑了一声,扶着额头:“不知道怎么了,以前也不这样。你知道那种……”
他想了想,该怎么解释这种困苦呢?
“魔咒一样的东西吗?”
苏玉摇一摇头。
她想,那根本不是魔咒,而是你的心魔。
他被太多太多的人关注着,加上前几次的惨痛失利,让宋子悬无可避免地陷入这样焦灼的状态。
见宋子悬反复滚动着喉结,做了一些局促难安的小动作,苏玉等他心情稍稍平复,才缓缓地开口跟他说:“你一定听过太多的加油了,今天我不想和你说加油。”
宋子悬稍显不解地看向她。
随后,也看向她手里递过来的东西。
苏玉放轻声音,眼尾带一点淡淡的笑,很温柔地喊了他一声:“子悬,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她这段时间买了很多的笔芯,有一种笔芯的包装袋里,会送一支长条的纸质书签。
苏玉在书签后面写了一段文字,一边展示给他,一边说:“有个歌手说,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我把它送给你。”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竖着排列,在长条书签的背面。
「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
班里同学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几排灯光都暗了下来。
只有徐一尘落了东西,还蹲在桌前,手忙脚乱地找今天发下来的新作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苏玉无比宁静的安慰,她对宋子悬说:“有一年,高考作文题是拒绝平庸。我总觉得这种命题是很虚无的,因为大多数的普通人,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接受平庸。
“可是你不一样。”
她笃定地说:“你这么优秀,优秀到绝不会被一场考试定义,所以不管怎么选择,你都会有很好的前程。”
宋子悬低头看着那张书签上的字,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苏玉不想对他说加油,她只希望,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一定不要被困在唯分数论的优绩主义里面。
她峰回路转的思维,让他感到了内心片刻的辽阔,有如沉寂了一夜、在清晨时分登上顶峰,终于看到云海一般的辽阔。
宋子悬强忍着难受,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想得很开。”
很开吗?也没有吧。
苏玉说:“我在努力跟我哥哥学习心态。”
宋子悬问她:“为什么特地跟我说这些?”
“因为在我无助的时候,是你在把我往外拉。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但我想尽我的一点力。”
他笑说:“可是我没有做什么。”
“我不懂的时候,你给我讲题,这就够了。”
宋子悬的眼神感到微微的诧异,默了默,说:“你总是把人都想得很好。”
苏玉莞尔一笑,“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和所有人相处。”
尔后,她认真地告诉他:“总之,没有人想要看你的笑话,那不是个魔咒,大家都不希望你输的,因为你就是很好很好的班长。”
宋子悬看着女孩子垂落的发丝,慢慢地,视线回到她漂亮文雅的字迹上。
她是本体,他想到了许多的隐喻。
雨后的第一缕阳光,不那么浓烈,但正正好,给人一点放晴的希望。
在床上偷偷看小说时,手电最暗一档、却可以支撑很久的那一格微光。
冬天夜晚,让被窝瞬间变得温暖的热水袋。
或者疲倦的夜里,一杯温度适中的苏打水。
一切没有丝毫的刺激性而又带来力量的东西,都是她的喻体。
两人安静下来的间隙里,后排的徐一尘总算找到了他的家作,把书包往肩上一提,冲他们挥一下手:“走了啊,你俩还不回去?!”
苏玉回头看他,带点笑容,跟他招招手:“明天见。”
“拜拜!”
谢琢在窗户一旁站了一会儿,正懒散地抱着胳膊,背靠着墙在等人。
苏玉说完明天见的时候,徐一尘总算磨磨蹭蹭地出来了,他张望了一圈,找到暗处的谢琢,揽住他:“找到了,走吧。”
男生安静沉敛的双目掀起来一点,“嗯。”
走之前,他又不由地回过头,往窗子里看去。
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他看向陈旧的灯光之下,苏玉像是开了慢动作的一个笑容。
半分钟的注视过后,谢琢收回视线,沉默地离开了教学楼-
等苏玉的小感冒彻底恢复之后,她有了些精神,把不久前那些郁闷的纠结抛诸脑后,还是决定给谢琢发了条消息,表示礼貌:【那天谢谢你的药,真的很灵。我吃完头就不疼了。】
谢琢回复的是:【那就好】
苏玉看着手机屏幕上这简单几个字,稍稍深呼吸,而后便把手机关机,把包里的模拟卷拿出来做。
她的火焰兰长势很好。热情、热烈、生命力顽强。
每次看到它,她都觉得身体深处也充满了力量。
苏玉又开始夜跑了,围着北湖跑半圈再折返,大概要花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她会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再反复跟读。
北湖的傍晚非常热闹,活动众多,不过纷纷扰扰都跟苏玉没有关系。
她戴着耳机,能够凭意志力隔绝掉这个花花世界的吵闹。
直到——
砰!
突然一声。
苏玉被吓得不轻,本来在步道上跑,她本能地往旁边花坛一闪。
紧接着,她往发出爆炸声的地方看去,发现没什么危险性,苏玉拽掉了耳机。
很多人围在那儿,苏玉偏眸过去,发现原来是爆糙米的。
苏玉陡生好奇。
她小的时候在清溪小镇就遇到过爆糙米的老爷爷,这个机器很有意思,很多年不见了,算是个童年回忆吧,苏玉跟过去张望了一番。
围在最前排的是几个小孩,个个被父母捂着耳朵,又惊奇又害怕地看着。
只见大叔把糙米灌进了他的机器里,加了糖和油,将盖子拧紧,将整个圆圆的黑锅架在烤炉上,转啊转。
很快,又是一声——
砰!
“好不好玩?!”大人们问。
“好玩好玩。”一帮孩子笑闹着。
这分贝实在太大,苏玉也跟着捂住了耳朵。
不过确实很好玩的,她没想到在现在的城市里也能看到卖这个的。
下一秒,新鲜滚烫的炸好的糙米就被灌进干净的袋子里贩卖。
在熙攘的尖叫声里,苏玉也摸出几块钱递过去,她接过一袋糙米,迫不及待拿出两粒尝一尝,甜津津的。
然而这时,苏玉正要转头离开的时候,突然“嗙嗙嗙”好几声噪音,又吸引她回头看去。
苏玉定睛细看,心中一惊。
是有人来砸场子了。
刚才还煮得好好的黑锅和炉子陡然被一个老人家踹翻了。
她第一反应,这是城管吗?
然而,苏玉再看向老人家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又见他面目嶙峋,但很干净整洁,青丝成雪,发根却都梳得工整倜傥,一派正经斯文的样子,也不像城管啊……
怎么上脚就踹人呢?
老人手里还拿着根拐,等大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那根拐已经犀利地对准了摊主。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纷纷聚集过去看。
摊主也懵了懵,见自己的东西洒一地,他气得叫骂了一声,拽住老人家的拐。
然而那根拐还是被它的主人夺走,老人用拐杖当武器,不停地往摊主身上又戳又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苏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不出半分钟,拄拐的老人就被旁边年轻力壮的男人往旁边一扯,他踉跄地倒在地上。
“那老头干啥呢。”
“我草,是不是精神病。”
“他刚刚说什么?杀人?好吓人啊,不会是反社会吧?无差别行凶那种。”
“看着也不像啊,你看他身上那一套,好几万呢!”
“穿戴都挺名贵的,怎么是个疯子啊,家里人没跟来吗。”
“……”
摊主的锅炉都被扶好了,所幸人没有受伤,骂骂咧咧地说今天真倒霉,遇到神经病了!
而那个被称为“神经病”的老人摔倒在地,有几个年轻的女孩见他状态不对,想去搀扶一下,但心有余、胆不足,最后迟疑着没有上前。
苏玉再去看那位老人时,他已经自己跌撞着爬了起来。
他的拐掉在地上,却没去捡,人往一棵榕树后面一蹲,毫无征兆地开始开始用脑袋撞树干。
咚咚咚!
撞击的声音很沉,也十分用力。
苏玉吓坏了。
她试探地走过去两步,够着脑袋往树后面一看。
紧接着,就看到了老人额前汨汨涌出的鲜血。
他是真的在撞脑袋!
苏玉大吃一惊,老年人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头吗?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医学上的专业术语,万一脑溢血、脑梗、脑死亡了怎么办?
他待的地方在草丛间,十分隐蔽,没什么人注意到。
于是,苏玉大喊了一声旁边的人,想让大家一起帮帮忙,同时,她捡起老人家遗落的拐杖。
拐比她想象得沉重很多,一看就价值不菲,上面的一些纹饰尤其的精美细致,苏玉握在手里的时候心都跟着一沉,不过她也不懂木头的材料,只飞速扫了一眼,就立刻拿手机拨了120,顺便还要努力地安抚老人家的情绪。
“爷爷,你冷静一点。”
“你、你你、你别撞了。你头流血了。”
“你这样会……会出事的,你别撞了。”
“你家里人不在吗?”
还好这儿人多,大家一起钳制住了这个看起来打算“自尽”的老人。
急救中心派车很快,心悸的老人被抬上车,医生冲底下问,家属是哪个。
几乎没有犹豫的时间,苏玉一举手,跟了上去:“我去吧我去吧。”
她找了个位置局促地坐下。
车很快开走,苏玉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医生的问题,她讪讪地挠一挠脸颊说:“他家里人好像不在。”
紧接着,医生给他上呼吸机、测心率,又利落地帮他处理伤口。
“你看看他带手机没?”
苏玉看着昏迷状态的老人家,双手合十祈祷他不要出事,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冒犯了”,然后将手探到了他上衣外套的兜里。
“有有有。”
果真让她摸出一个手机。
苏玉想办法解了锁,翻到通讯录。
最上面的联系人是他的孙子。
备注就是“孙子”两个字。
苏玉没犹豫,立刻拨出电话,在嘟嘟的声音里,忐忑地求着对方快点接。
十几秒后,电话打通。
那头安静得跟苏玉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世界,沉寂的背景音里,传来男生低而淡的嗓音,没任何情绪,就闷闷的一声:“您还在外面?”
听到这个声音,苏玉怔了好一会儿:“谢琢……?”
那一头静住了。
苏玉开口讲正事:“你爷爷出了点事,你能来医院一趟吗?”
第19章
谢琢接到苏玉的电话之前,正在家里调试一个新的设备,平静地坐院子里焊接着线路。
他父母平时回来的次数不多,成天忙着出差,今天他一个人在家,落个清净。
难得清闲的周末,夕阳很沉,庭院很静,只剩下机器人在轨道上行走的声音。
电脑开在旁边,视频那头是刚进入大学的乔雨灵。
乔雨灵跟他说起,昨天去了一个小型的VR体验馆的事,她大学学的专业跟这个有些沾边,又跟谢琢说起现在虚拟现实发展的局势。
“能建模一个真实的人出来隔空对话,你知道吗?”
他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问:“怎么隔空。”
“还能跟人沉浸式互动,比如说,能看到过世很久的亲人,而且效果很逼真。”
乔雨灵做了一个戴眼镜的动作,“今年上半年Facebook收购了Oculus,未来肯定会打开国内市场,上个月S牌出了个新头盔,我打算去体验一下——说真的,你可以了解了解这一块,去美国真的学点儿有用的技术,为我们的大计添砖加瓦,行不行。”
她说着,露出一个仿佛看到前程大好的笑。
谢琢没接茬,默默地思考着她的话。
“对了,你爸又给他投资金了?”直到乔雨灵冷不丁地这么问了声,打断他的沉思。
谢琢以为她打电话来真有什么正事,结果还是旁敲侧击,为了打听她那前男友顾司庭——之前代表一中参加机器人比赛的学长。
这俩人分分合合不碍他的事,只要别让他掺和进去,莫名其妙成了乔雨灵的绯闻男友,谢琢就能完全做到事不关己。
他对情情爱爱的八卦没有分毫的兴趣。
他说:“是。”
谢琢爸爸谢林跟顾家的公司有点生意上的往来,两家人关系还可以,知道顾司庭有创业的计划,谢林又是给参谋,又是投资入股,又是给他在北京介绍人脉。
乔雨灵说:“说白了就是给你铺路呗,世家少爷真好命,人生平步青云啊。”
谢琢没管她的揶揄,也沉默地坐实了这句平步青云。
他把在测试中的机器人拿回来,听见她问:“这就是你要送人的吗?”
“嗯。”
“哪个妹子?”
谢琢淡淡:“同桌,男的。”
乔雨灵看了看他手里非常“机器人”的机器人,吐槽说,“送人礼物不能做个好看点儿的吗,这也太硬核了。”
谢琢人往后仰,举着他手里四四方方没什么惊喜造型的小东西,心道喷个漆应该会好些,又问她:“什么样的好看?”
“你就不能弄个眼睛弄个鼻子,做个小玩具,小熊小兔子之类的。”
谢琢笑了一声,小熊小兔子什么的,也太为难他了:“有机会送女朋友的话再精雕细琢吧。”
他说着,摘了护目镜,把兜里震动的手机取出来,接起来后就听见了苏玉的声音。
对方意外地喊他:“谢琢?”
她轻言软语,仿佛抑制着什么情绪,又带有安慰地在对他说:“你爷爷在医院,你能过来一趟吗?”
……
谢琢赶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做脑部检查,人被推进去了。
他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静坐的苏玉。
苏玉没注意到有人过来,戴了耳机可能在听什么东西,没有抬头,谢琢就没跟她说话,匆忙地推了门进去。
“家属在外面等。”医生说。
他意识到失礼,往后退了一点:“抱歉,谢昭义在不在。”
医生往里面隔间点了一下:“正在做CT。”
谢琢沉默两秒,稍稍安定下来,点头:“谢谢。”
等他再出来,苏玉已经站了起来,她看了看谢琢,抿出一点复杂的表情。
谢琢问她爷爷的状况:“是摔倒了吗?”
“不是。”
紧接着,苏玉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从老爷子砸了人家的小摊开始说,整个过程中,谢琢听得还算平静,只不过听着听着,稍微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苏玉这个时候不该多问。
爷爷的病情,爷爷的过去,她只是客观地陈述完,就安静了下来。
谢琢想了一想,又问她:“为什么跟别人起冲突?”
苏玉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个炸糙米的大叔,而且两个人看起来是不认识的。”
他皱眉:“什么糙米?”
苏玉想了半天,怎么给他形容呢:“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把糙米放到一个大大的锅里,摇一摇,然后砰一下炸开。”
谢琢听完,神色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苏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她可以再解释一遍,但是谢琢没再问了。
他想坐一会儿,然而手去扶旁边的座椅靠背时,掌心是有些脱力的状态。
苏玉下意识想搀一下,怕他握了空摔倒,但下一秒就缩回手,也是下意识的。
好像一靠近,就会被他的结界挡开。
“谢琢。”彼此安静了很久,久到他大概都忘了她的存在,苏玉轻轻地喊他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然后说,“我走了。”
谢琢看她。
苏玉解释:“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他说:“司机在楼下,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摇着头说不用。
谢琢的脑子里很混乱,见她急着要离开,也没有勉强苏玉,他妥协地点点头,甚至忘了好好地道谢-
下一周,苏玉回到学校。
对于谢琢的家事,她心中自然有好奇,不过人家不跟她说,她什么都不好问。只是看谢琢的状态还可以,他在教室的话就做题,偶尔下去打打球,和平常无异。
苏玉猜测,他爷爷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可能真的是……精神上的问题。
最近班级的氛围很沉静,静到有些压抑。
不久,她注意到徐一尘的位置又空了,每天去后面倒几次水,谢琢大多数时间在低头做题。
他看不到她。
几天后又是不上晚自习的周五,苏玉照常去跑步,到了那个北湖附近的便利店停下。
她习惯性地在这儿买瓶水。
又一次在这里,苏玉见到了消失好几天的徐一尘。
苏玉脸上带点笑,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她倏然看到了徐一尘手臂上戴的黑色孝布。
苏玉心头一悸,突然觉得,她这个时候现身是很不合适的。
徐一尘或许不想看见熟人。
而对她来说,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种场面呢?她想不到。
苏玉嘴巴笨,不懂得安慰人,尤其是这种根本安慰不好的事情。
她为难到喉咙口都有些哽咽,苏玉慌里慌张地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在徐一尘看过来之前,她背过身去假意挑选商品,然而、对方还是注意到了她。
“苏玉?”
徐一尘走过来,说:“好巧啊,上次就在这儿看见你。”
苏玉心下觉得,避开不谈也不合适,她尽量委婉地提及,说:“你这几天没去学校,是因为家里的事吗?”
徐一尘倒是并不避讳,他低眸看了看手臂上那块布,说:“妈妈走了。”
“……”
苏玉默了默:“节哀顺变。”
他强撑着笑了一下:“生了很久的病,对她来说一定是解脱。”
苏玉眼眶一热,慢慢地,她低头说对。
徐一尘说他家就住这附近,问苏玉要不要去坐坐,苏玉当他客气,没应下,但也陪他走了一段路。
他说他妈妈过年开始就不行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当时徐家人已经不打算手术了,但是谢琢又多帮了他一次,帮他凑齐了那一次动手术的钱。这几年,谢琢接济了他很多回,他跟家里要钱,他们都知道,谢琢的爸爸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徐妈妈在病床上支撑很久。
“可是我们家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不要人家非亲非故的接济。
“所以后来,他就卖了很多自己的东西,他的钱跟他的父母无关,不要我还的。”
说到这儿,苏玉想起某一天晚上,谢琢对着电话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恍然,那时他一定在跟徐一尘打电话,说去医院陪他,却被她误以为是暧昧不清。
以至于苏玉彼时还在心里跟自己作斗争。
最后,徐一尘轻轻一耸肩,说:“虽然她很想撑到我高考结束,可是命数就是这样子不讲道理,算了。”
他讲这番遗憾而又脆弱无比的话时,天色沉下来,星月升起。
难得见这片光污染之下的天空中,还有一点星星的影子。
徐一尘仰着头看天上,而后,他听见苏玉缓声地说道:
“你那天说,我们肉眼看到的星星,可能已经死了几千年了。换句话说,逝去几千年的星星也会发出光,一直照着我们,走很远的路,是不是?”
在女孩子温浅的声线里,他忍不住地红了红眼睛。
少顷,徐一尘一咬唇角,自如地切换了话题:“对了,他昨天跟我说到你了。”
“……”
苏玉在他这句话里,接连地惊了两下。
第一惊,是徐一尘居然已经可以省略掉谢琢的名字,直接用一个“他”来替代,让第三个人如此自然地进入到他们的话题里。
这种说法太朦胧了。
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打心底里希望,一定不要是这样。
第二惊,谢琢会说到她什么?
苏玉面露紧张:“什么啊?”
徐一尘:“你救了他爷爷的事。”
“救?”苏玉尴尬地红了脸,“算不上啦,我没有那么英勇。”
她回忆了一番,跟他说真话:“我当时只觉得他很无助,不是生理上的痛苦,可能是心理吧。我不太确定,不过那种情况下,不管谁遇见,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么说,徐一尘也挺吃惊的,他问苏玉:“陈迹舟没跟你说过吗?”
苏玉讷讷地摇头:“说什么。”
“谢琢的爷爷是越战老兵。”
苏玉站在星空底下,在回徐家的方向上,她慢慢地止了步伐,像在听遥远到一个世纪之外的故事。
“如果我说,这个老爷爷打赢了很多场仗,你是不是会觉得这事很光荣,很值得钦佩?”
他说着,面带点苦涩的笑,看向苏玉:“可是我要是说,这个老头他杀过人,他杀过很多很多人——
“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吧?”
战争与人道主义的话题,总是那么密不可分。苏玉觉得他讲的有理,一时震惊,说不上话。
徐一尘接着说下去:“老爷子有战争后遗症,你知道这种病吗?一听到那种放炮仗之类的声音就会精神崩溃,甚至不需要炮仗,生活里一点点小动静都会让他草木皆兵。
“几十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回到站场。”
苏玉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这种鲜见的病症。
这句话对她的冲击之大,让她怔愣在原地,脚被钉在丛林间,在那个桂子飘香,岁月静好的深秋。
苏玉:“所以……他不过年,是因为家里不能听到这些声音。”
“对,”徐一尘说,“他不过年,因为家里不能放鞭炮。大家都在放鞭炮,对他爷爷而言是很残忍的事。老人家得找地方躲起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前面就是徐一尘家了。
这儿生态很好,在公园的腹地中心,是老居民区,烟火气重。
正好聊到这儿,他指着不远处带院子的居民楼一楼说:“真不进去坐坐吗?”
反正明天是周末,苏玉想,放松放松也行。
她不好意思地问他家里有没有人。
徐一尘说:“舅舅他们都离开了,昨天刚走。”
苏玉跟了过去。
徐一尘养了一只猫,是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捡来的小狸花,身姿矫健,养不胖,古灵精怪的,在苏玉身旁上蹿下跳。
苏玉一边撸猫,一边跟他聊了很久。
她说起自己的旧事。
苏玉很少回忆以前,她小时候并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就不必总是反刍了,人不该活得自怨自艾的。
可是那天在徐一尘面前,苏玉一股脑地说了很久。起初,她的心里还有些扭捏,讲到后来,甚至只剩宣泄的痛快了。
她是留守儿童,从小学中期开始。
她说起没有人陪伴的童年和青春期,说起如何窘迫地度过三年加高中头一年住校的时光。
在孤独的处境里早早地学会了很多很多的生活技能。
冬天用手搓衣服长出了冻疮,那时候根本不懂要怎么维护,自己摸索出了办法,用了最有效的膏药。
因为刚上初中那个阶段ln不分,被班里恶劣的男同学嘲笑土气,顺带着,还被嘲讽了扁平的、发育迟缓的身材。
她觉得平江这个城市离她的故乡好遥远,怎么会那么远呢?以至于她受了委屈,爸爸妈妈都赶不回来看她。
他们愿意回来,是因为奶奶离世。
苏玉也给他讲起,她从不回忆的奶奶。
小学的时候,奶奶已经上了年纪,家中座机被淘汰。她用来打电话的都是爸爸留给她的旧手机,因为视力下降,经常看不清充电口的正反,稀里糊涂地就把充电器的头子使劲地往里面插,因此弄坏了好几个手机。苏玉会每天来来回回地给那个废旧的手机充电。
后来她习惯性地半夜起来,看看奶奶的手机有没有漏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再需要了。
……
徐一尘的孝布在风里扬起,苏玉看着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这样没有头绪地剖开了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比起他经历母亲的早逝,她深谙,此刻把自己形容得再悲惨,也很难抚平什么。
可是苏玉仍然试图揭开自己的创口,告诉他,她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
……
新的一周,每一个人安然无恙地返校,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苏玉想起去年的九月。
她买了一本日记本,封面上画了一头孤单的鲸鱼。
如今,本子已经被填得很饱满了。
苏玉翻到第一页,看到往日还很悲伤的字迹:就算没有人陪伴,我还有自己的影子。高中很快,很快就会过去。
晚自习,落针可闻的教室里,苏玉打开新的一页,从容地写下:
「我从前听人家说,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样很傻,会受到伤害。可是在我袒露脆弱的时候,不过是想要换到一颗真心。
眼前的人的真心。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哪怕被辜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有真心才会有感情。」
刚写完这一句,落笔的时候,一个纸条从后面飞了过来。
苏玉懵懵地回头看,男生扬扬下巴:“给你的。”
这纸条很随意,不是什么精致的便签,看起来就是从草稿纸上撕了一个角,叠得也不太规则。
平常除了江萌,也没什么人给她传纸条啊……
不会是恶作剧吧?
在极其安静的教室里,苏玉一头雾水地环视一圈。
很快,她对上最后排的视线。
这次轮换的座位,苏玉和谢琢的两个大组挨得很近,只隔了一个过道。
所以她回头,很轻易就能看到他。
谢琢此刻正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笔做题。
在苏玉看过来的一刹,他撩起眼皮看向她的方向,浅瞳仍然是冷淡闲散的底色,又带一丝少年人慧黠的锐利,他连头都没怎么抬,只是简简单单地眺过来一眼。
苏玉心跳加快。
仅仅对视两秒,她立刻把眼神收回。
可能她回头的动作太瞩目了,所以他才会抬头看她想干嘛。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事实上人家根本不是为了跟她对视。
苏玉这么想着,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而下一秒,她把纸条打开,紧接着,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不淡定了。
映入眼帘的,是男生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放学一起走吗?
下面跟着他的署名:谢琢。
第20章
谢琢在外面等着的时候,苏玉还在位置上磨蹭了一会儿。
盖一个笔帽都盖了两分钟。
她是有些不确定,谢琢究竟会不会等她,或许见她一直不出来,他就不耐烦了,然后离开?
可是笔迹真是他的,眼神也是交汇过的,像是盖了个确认的章。
苏玉的余光看到,谢琢正好整以暇地在走廊上站着,他没表现出急切,手插裤兜里,悠悠闲闲地侧靠着护栏。
不少和他平时一起走的男生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有人问他:等谁呢,还不走?
谢琢回视一眼,避重就轻地答,就走了。
苏玉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起身时还觉得一切感受都不够真实,仿佛脚踩在云雾中。
他应该是真的在等她。
苏玉过去之前,还悄悄地捋了一下一整天没打理的头发丝。她希望,尽可能不要把沉浸在学习里不修边幅的样子,带到他的面前。
最后,苏玉走过去,极轻的一声:“我好了。”
谢琢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随后迈步往楼梯口的方向走。
苏玉跟他隔了一点距离,等她反应过来她的疏离太刻意时,人都快蹭到墙上了。
两人中间大到,甚至奔跑而过好几个打闹的男生。
苏玉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止不住从骨子里溢出来一点一滴的,胜似近乡情怯的软弱,阻碍了她。
理科班的教室很闷,但是谢琢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好闻,不论何时。
浅淡清冽的香气,让她幻想出一些山谷深处的植物,叶片上沾着冷透了的露水,被潺潺的水流拂过根茎,那些幽绿清冷的草木。
上一次交流还是在医院。
那时太仓促太突然,他匆匆忙忙,她也懵懵懂懂。
苏玉回忆起来,交汇的细节已经不甚清晰了。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苏玉问他。
谢琢答:“算是。”
少顷,到楼梯处,人才少一点,他的语气柔下来,说:“那天谢谢你。”
没等苏玉接任何客气话,谢琢紧接着说下去:“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条件。”
微弱的楼道灯光下,只剩他们两个人,低而冷的嗓音在她耳畔回旋。
这表达感谢的方式还挺粗暴的。
苏玉看着男生挺拔的身姿,又对上他稍稍敞亮、正视着她的眼睛,她陡生的念头居然是,既然想感谢,那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她为自己的念头而诧异。
特别的荒唐。
这必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苏玉很快又敛了眸,“不用了,换成谁都会帮这个忙的。”
“确定吗?”他问。
苏玉坚决地摇头。
谢琢跟人交涉是很张弛有度的,他至多问两遍,她不愿意,他就不勉强了。
然后接着走。
谢琢太耀眼了,许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是凭借他的主观意志就能够驱逐的。
因为他们之间过于安静,所以后面的议论声就被放大了些。
他几乎不跟女生一起走,之前的江萌和乔雨灵就被误会过,苏玉,也免不了被误会。
一道大失所望的声音在说:“看到脸了,也太普通了吧!我还以为他喜欢漂亮的呢,没想到谢琢这么好追啊?早知道我先上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谢琢追的她啊,你有本事让他追你啊。”
“要是我男神眼光这么差,我真的会一头撞死。”
“别这么说,万一人家心灵美呢。”
“你要笑死谁。”
……
苏玉攥紧手指。
她习惯了别人认为她普通,相貌平平,成绩平平,丢在人海里不会被找到的存在。
都无所谓。
但是在谢琢面前,这么直白的揭露仍会让她不受控地灼热。
加上说三道四的行为让人实在羞愤过度,她忍不了。
苏玉在想要怎么反击。
最直接的,拳头砸过去?也行,然后她文静淑女的声誉毁于一旦。
小不忍则乱大谋,算了。
她想着算了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谢琢回过头的瞬间,两个女孩就沉默了。
林荫道彻底安静了下来。
苏玉没去看他们的表情,她立在原地,猜测谢琢大概会澄清一下吧。
告诉她们,他和苏玉根本不是男女朋友。
就像澄清他和那个叫乔雨灵的学姐一样——
说句误会大了。
然而,谢琢只是站在那儿,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那两个女生,他眉宇间露出隐隐锋芒:“过来,我看看你多漂亮。”
“……”
虽然他脸上写满了淡漠,但谢琢没有真的表现过待人苛责、尖锐的一面。
本质上,他的包容性是很强的。
不过,苏玉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爽。
不是澄清。
反而是变相的维护。
两个女孩当然没过来,杵在那儿好一会儿,挺尴尬的。
谢琢看她们不过来,自然就迈步往两个人跟前走。
哇啊,怎么动真格的!
两个女生真有点害怕了,赶紧互相挤着,加快脚步,随即要往旁边绕开走。
谢琢挑眉:“躲什么?”
“……”
有人颤着嗓子喊了声:“没事,开玩笑的~”
俩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片刻,静下来后,谢琢到她身边,看向她说:“苏玉,你很漂亮。”
苏玉心口止了一拍,旋即她反应过来,这不过是顺其自然的安慰。
“谢谢。”
谢琢低眸的角度,正好看到她被晚风撩起的额前发,还有打颤的睫毛,分别的时候,他又对苏玉称谢:“算命的说,我爷爷能活到98岁,你就是他命里的一环。”
苏玉有所触动地抬眸,对上他淡色的笑眼。
这一刻,是融洽舒心的,她知道,他的感激也是发自肺腑。
长江流域的秋季总是短暂,在真正称之为秋的干爽柔和里,他们共同经历着极短的晴天,极快零落的桂香。
人跟人的交集,将会浅薄到无从保全,就像这难以完全铺陈、就被匆匆掠过的季节。
眼下,陷入“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人是苏玉。
谢琢让苏玉感到刻骨的悲伤。
那一天,是高考倒计时240天。
她如往常坐到苏临的车上时,爸爸沉默得有些异样,等车子开出去一阵,苏临才开口问道:“那男生谁啊。”
“同学。”
“一个班的?”
苏玉觉得他语气奇怪:“我又不是第一次跟男生一起走,你紧张什么。”
“没见过这么帅的嘛。”苏临笑笑,“不会是男朋友吧?”
她漫不经心地回应:“你也说了呀,没见过这么帅的,我配得上这么帅的吗?”
苏玉脱口而出这话时,自己都吃了一惊。
面对爸爸的质疑,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慌张。
即便她偶尔也担心父母怀疑她搞对象,但苏玉从来不怕她会跟谢琢扯上关系。
因为他们看起来就没有丝毫的关系,怎么可能会传绯闻呢?
苏玉很讨厌这种妄自菲薄的心情,但潜意识还是替她做出了回答。
她难以轻易地抹掉性格里拖着自尊的症结。
就像难以轻易地忘记刚才的闲言碎语。
她尽量不往心里去,而不可否认,那诚然是伤人的-
第二天在食堂。
苏玉先找了位置坐下,赵苑婷紧随其后。
“发誓,我发誓!”
江萌最后一个过来,气势汹汹地把餐盘往桌上一放,随后举起三根手指头,还气到晃了几下,言辞振振:“从今天开始,我要假装不认识谢琢。跟他断绝关系到高考结束!”
赵苑婷问她:“气什么,咋了。”
“我真是受不了了,已经第四、五、六、七个……”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新来的学妹来加我。我说干嘛,都什么年代了还写情书,老土!谢琢那种骚货怎么可能喜欢看情书?他就喜欢把他摁墙上亲的!”
赵苑婷:“那不行,万一亲个嘴被他告了怎么办?”
江萌:“好歹一个原告一个被告,坐法庭上也是对上眼了,一个个搞什么暗恋啊,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赵苑婷笑得不行。
苏玉事不关己地吃饭。
赵苑婷忍不住问下去:“到底有多骚,能让你发出如此感慨?”
江萌漂亮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个证据,她往桌前一靠,讳莫如深地说:“你敢想象吗,他是声控。”
“声控?”赵苑婷果然很吃惊。
“就是对说话声音好听的女孩子没有抵抗力。”
苏玉继续事不关己地吃饭,但稍稍走神,竖起耳朵偷偷听她们讲话。
没想到下一秒,重点就被转移到自己身上。
江萌说:“就比如苏玉这种,嗲嗲的,软软的,还带点小鼻音,啊~撒个娇给我酥没了。”
她笑着捂心口,演示了一下什么叫酥没了。
苏玉眨眨眼,还好她从来不撒娇。
她本来不打算参与八卦,不过提到她,出于礼貌还是得发表点什么吧,于是,讷讷地应了句:“我不知道诶。”
江萌说:“你现在知道了。”
“我讲话不嗲吧。”
两人异口同声:“你超级嗲!”
苏玉埋下脸想,怪不得他老是学她讲话呢。
“可能我说话轻轻的,以前老师总是说蚊子叫一样。”
江萌笑着看苏玉,等苏玉抬头跟她对上,她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下课后,江萌找到苏玉的座位,悄悄地问了她昨晚和谢琢一起走的事情。
苏玉没说得太具体,就说讨论一点事情而已。
江萌伏在她课桌上,悠闲姿态,一条腿翘起来晃啊晃,压低声音问:“你喜欢谢琢吗?我给你俩撮合撮合?”
苏玉理应炸着毛拒绝的。
可那时,她竟然怎么也发不出一个“不”字。
她钝钝地看着她,听见江萌说:“他这么绝一张脸,你就是不喜欢,那亲上去也不亏的好吧?”
苏玉表现得太明显了。
她并不反感这件事。
因为上一回,江萌也打趣过她和宋子悬,苏玉完全不是这般羞怯难当的状态。
江萌敲定主意:“啧,我明天去问问他。”
这句话折磨了苏玉一段时间。
她有时候学着习,脑子里就闪现江萌的声音:我明天问问他。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苏玉没有敢打听,只要她不主动打听,就一定是江萌忘了问。
而不会等来一个坏的结果。
她想,宁愿被吊着,也不要被盖棺定论地拒绝。
就这么恍惚了一阵,苏玉没去问江萌,江萌也没有给她捎来答案。
难道、真的被拒绝了吗?
苏玉又揣摩,谢琢会说什么呢?
批评江萌,少给我乱点鸳鸯谱。
还是云淡风轻地回绝掉,苏玉不行,不喜欢这样的。
想着想着,苏玉在某一个时刻猛然觉醒,她觉得自己疯了。
居然在对此抱有期待?
真是疯了,还不如努努力考清北呢。
天气渐冷的日子,苏玉没再出去跑步了。
她每天学习到凌晨一两点,预留给自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
睡前撕日历的时候,苏玉赫然看到这一天的一个小标记:【徐一尘生日】
她已经忘记这是什么时候记上去的文字。
苏玉会在日历上写诸多小事,记录同学的生日只不过顺手而已。
哪怕不送礼物,既然她知道了旁人的生日,就有必要对他说句生日快乐。
给徐一尘发过消息之后,他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第二天早上,苏玉才看到对话框显示:【谢谢呀,昨天睡着了。】
苏玉拿着手机,想再说点什么。
祝福之类的,都行。
但思前想后,她放下了手机。
苏玉在家学习大半天,等她伸个懒腰走出了书房,陈澜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
她吃饭的时候,陈澜就在旁边无微不至地帮衬着,围裙都没摘下。
苏玉尝了尝面汤,忽然抬眼看着陈澜,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咋了,太淡了?”陈澜要端过碗,“我再给你加点盐。”
苏玉摇头,把碗捧回来。
“不淡,我喊喊你。”
苏玉低眸,看着碗里亮晶晶、香喷喷的汤汁,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以前我过生日,你都给我下面的。”
陈澜说:“过生日是,人家都说长寿面嘛,肯定要吃面的。”
苏玉点点头。
她给徐一尘发了消息,问他在不在家。
他回在,又问她怎么了。
她埋头喝汤,想起不久前,他们促膝长谈的夜晚。
又想起更早一些时候,器材室里聊梦想,她问徐一尘,我们算朋友吗,徐一尘笑得粲然,双眸被小麦色的皮肤衬得更明亮了:当然了。
苏玉决定做一些什么。
“妈妈。”苏玉又软软地喊了陈澜一声。
“啥事,你说呀。”
“没事,”她顿了顿,“你能给我装一点面吗?用送饭的保温桶。”
陈澜问她做什么,苏玉给她讲了前因后果,陈澜兀自哀叹,然后按苏玉的意思盛好了面,又加满了汤,蛮温柔地拍拍她说:“去吧,小心别洒了。”
苏玉拎着汤出门的时候,又想就这样去会不会太寒碜了?
于是她透支了零用钱,买了一束花,又买了一个漂亮的六寸蛋糕。
从蛋糕店里出来,苏玉手捧着花,拎着蛋糕和一碗面,迎着午后的太阳跑了很远的路。
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苏玉觉得她此刻的脚步很轻盈。
苏玉不知道今天徐家有没有人,或许会有亲戚来陪他庆生?
那样的话就更好了。
宁愿她多余出现,也不要见他孤单。
苏玉想,哪怕他只有一丁点落单的可能,她也要为这点可能而奔跑,为他送去一份生日的惊喜。
旁边的蝴蝶跟着她,一路地往前飞,翩跹而灵动,好像在闪光。
跑步对她来说不累,但苏玉手里东西有些多,尤其是这蛋糕,一不小心就东倒西歪了。
于是到他家的楼下,苏玉第一时间检查了一下蛋糕的形状。
还好,还很完整。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整了整怀里的花瓣和几片陪衬的叶子,然后去一楼敲门。
苏玉用手扣了扣门板,大概四五下,她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她一手托起了鲜花,一手提起透明的蛋糕盒。
做好准备。
在门被打开的瞬间。
她高举手里的东西:“噔噔~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
意识到不对劲,苏玉的笑容和歌声都停了。
“谢琢……?”
门内的谢琢也略感疑惑地看向她茫然的杏眼,随后,他浅浅地扫过苏玉手里的东西,大概几秒,少年眉心的困惑褪去,偏眸看了眼跟上来的徐一尘。
后面传来响亮的一声:“谁啊。”
徐一尘的脑袋从谢琢的身后一探,他踮着脚,才将下巴搭到谢琢的肩上,看向门口的人。
两个男生同时看着她。
一个淡然,一个又惊又喜。
苏玉被盯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
还好徐一尘真的在家,没有让她跑空。
“生日快乐。”她轻轻地开口,又说一声。
徐一尘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苏玉,你怎么来了啊!?”
谢琢把门敞开,想让她进来,苏玉见他在,就有点难为情了。
手指绞了绞蛋糕盒的长带子,她嘴角扬起,端出一点点笑容,露出两颗干干净净的兔牙。
“我怕你没有面吃。”【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