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叔让死了。
陈京观那时只能听到这句话。
那个盼着自己回家吃饭的小老头死了。
明明陈京观离开崇州前,温叔让还盼着他中秋的时候能回家,到时候要为他做莲蓉月饼和火腿月饼。
明明温叔让还特意去学了芝麻馅汤圆的做法,就等着元宵节的时候做给陈京观吃。
明明温叔让已经逃出那场大火了,可那火焰还是吞没了他。
“起兵,去崇州。”
陈京观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可他面前的人没有动,就连刚才还打着颤的平芜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打下崇州下一步就是阙州!”
陈京观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语调中还是充满抑不住的愤怒,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想要杀人。
“未必,”陆栖野伸手重重按在陈京观肩膀上,“崇州原本就有贺福愿的守军,东亭拿下崇州后是否调动兵马等你自投罗网,他们打下崇州究竟是引蛇出洞还是抛砖引玉,这些你都不清楚。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你如此贸然起兵,就是送死。”
陆栖野的话把陈京观的神志拉了回来,可那是他最后的亲人,温叔让至死都没听到陈京观说一句外祖父。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陈京观深吸一口气,“集合所有兵力,我们也去暗处。”
平芜与席英对视了一眼,席英朝他缓缓点头,平芜倾身告退朝遥州城外董辉的营地走去。
“你此时出兵崇州,是想要去杀谁?”
“贺福愿。”
席英的问题刚出口,陈京观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他此时有些恍惚,眼神发直地盯着前方。
“然后呢?拔出萝卜带出泥,下一个人是谁?”
陈京观沉默了,他心里有明确的名字,但是他说不出口。
霜栽,晏离鸿,他们势必脱不了干系。他不明白,霜栽和晏离鸿见过温叔让的,还亲切地叫他爷爷。
而江阮,陈京观看得出泯川楼画舫走水是城门易帜的幌子。作为泯川楼的东家,江阮对这一切一清二楚,而江阮不是个会替别人背黑锅的,这一切势必得了他的授意。
当时晏离鸿说军令在姚康手里时,陈京观还庆幸过,现在他只觉得可悲。
江阮与他终究是不一样,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任何人。
陈京观想要尽可能把江阮摘在外面,等一个能当面问清楚的机会,但是江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京观对这三个人心软过,此时,温叔让的血溅在他的刀上。
“你直接进来吧。”
陈京观突然开口,还没等席英反应,木门便被推开,她朝后退了一步,苏清晓站在门口。
“你都知道。”
陈京观说的不是问句。
“是。”
苏清晓没有动。
“然后你等着他们杀死温叔让,杀死我最后一个亲人。”
陈京观冷笑道,“起初我以为我同你们只是政见不合,我现在知道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苏清晓没有解释,他双手扶在门框上,席英侧目看他时,苏清晓低下了头。
“苏清晓,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啊,”陈京观声音哽咽,嘴唇微微颤动,他用舌头顶住上颚,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还有两年就能退了,他碍不了你们的事。你们这样做,只会让我放弃心里所有的侥幸和顾忌。”
“那天晏离鸿来,你也知道对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嘲讽我天真,嘲讽我蠢,嘲讽我看不出你们全是江阮对我的缓兵之计。苏清晓,我认下这一切是因为我忘不掉过去,你们,就是我的过去啊。”
陈京观抿着嘴,“我直到那时都以为是我对晏离鸿的不信任导致他选择了江阮,我是真可笑。”
说罢,陈京观轻笑着,随着漫无边际的自嘲从他心底破土,那笑声慢慢变成大笑,眼泪顺着他勾起的嘴角流下来,最后变成一股盐水浇灌黑暗处萌发的幼芽。
“那你如今还留在这里是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陈京观话锋一转,疾步走上前与苏清晓面对面,他逼迫苏清晓抬头,他试图从这双眼睛里找到一点无所谓。
好让他毫不犹豫地拔刀。
“我不是江阮的人。”
苏清晓的话为陈京观的预演按下暂停键,陈京观冷笑道,“怎么,临阵倒戈?就这你还看不起苏叔呢?他好歹只是明哲保身,没到你这两面三刀的程度吧。”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苏清晓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陈京观却不禁眉眼颤动。
“‘父不慈而子奔他乡’,还记得这句话吗?我们当初上学堂的时候先生讲过。陈京观,你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父不慈而子奔他乡,父为子之表率,如果父亲不慈爱,子女可另择良木,去往他乡。
学到这一句的时陈京观问过先生,父亲要如何做才算不慈爱。他记得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望了望他。
“你还记得你们三司会审蒋铎时他说过什么吗?”
苏清晓见陈京观不答,自顾自地说:“你不用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肯定你一定还记那句话,‘我没有让人放火’。他说的是真的。”
陈京观脑海里回溯起那画面,他当时只觉得是蒋铎狡辩,是他为了给自己脱罪而编的借口,毕竟当时的人都死,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是陈京观忽略了一个人,苏门三客,还留下了苏晋。
“你是说,火是苏晋放的?”
苏清晓点头,“很可笑对吧,可事实如此。当时萧霖让蒋铎全权负责孟知参污蔑上官一案,所有人都认为蒋铎会以权谋私,但实际上他没有。蒋铎下令将孟府所有人带走,他的目的只是找你。”
“他为何如此?”
苏清晓顿了一下,眼神中生出陈京观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人不要太相信自己。蒋铎,未必是你心里的蒋铎,苏晋亦是如此。你觉得你父亲所做的一切,苏晋都不知情吗?他们关系那么好,苏晋就没有阻拦过?他明知道陈频走的是必死的路,但是他一言不发,因为那原本是苏扬为他选的路。”
听到这里,陈京观的脑袋好像被人揉碎了重新安在了他的脖颈上。
苏清晓没有回答陈京观的问题,他隐藏了这一切的来源和他了解到的蒋铎,却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苏晋的遮羞布。
按照苏晋曾说与陈京观的话,陈频起初的确是替他去的西芥,而陈频是从西芥回来后认了命,布下了这盘棋。
可萧霖为什么突然让苏晋去西芥?
南魏朝中虽说武将稀缺,可兵部和礼部每年拿着俸禄,出使和谈判应当是他们的活。
如果只凭陈频和苏晋在北梁攻打东亭一事上惹了崇宁,陈频因此被废相,也算是得到了惩戒,毕竟换上去的蒋铎是崇宁的人,她已经在实际上掌握了南魏朝堂。
那么是谁一定要让陈频死?
陈京观过去只想到这一步,此刻苏清晓的话为他续上了下文。
那个应当被世人铭记的,原该是苏晋。
陈频,是苏晋的替死鬼。替他赔了命,也替他享了名。
“可苏扬为何要如此?”
“在苏扬眼中,所有人都是他的功绩。苏晋没有陈频的本事,生前为苏扬换不来好名声,可他如果按照苏扬为他选的路,死在替南魏谈判的路上,他们苏家就会名留青史。”
他们,苏家。
苏清晓言语间已经完全将自己和父辈切割开,陈京观瞧着眼前的人突然有些唏嘘。
天下人都称赞苏家盛名,可唯独苏清晓这个苏家独子知道那扇门里的腌臢事。
陈京观顿了一下,继续问道,“苏扬甚至没有想过给苏晋留一条后路,他就这么简单的将儿子的命舍了出去,去换个满门忠烈的牌匾?”
苏清晓点头,“想必苏晋说你说起过苏扬,事到如今我与他唯一的共识,怕就是对这位苏大学士,满心鄙夷。”
苏清晓叹了一口气,“索性弟子不必不如师,比起苏扬,你父亲棋高一筹,他硬是把简单的死局走出了一线生机。”
陈频没有轻易死在西芥,他甚至为南魏换来了苟延残喘的机会,只不过他越是如此,那些忌惮他的人就越害怕,就越要弄死他。
“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陈京观顿了一下,“我理解苏叔叔。就那样被人安排着走向死亡,谁都不会甘心。”
苏清晓没有当即回答,因为他心里冒出一句话:那陈京观,你甘心吗?
可最终这句话苏清晓没有问出口,他继续道:“你还记得你评价我的两面三刀吗?苏晋就是我的榜样。”
苏清晓在陈京观的注视下与他擦肩而过,走进了屋里,“陈频死后,孟知参失去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知己,于是他选择替陈频说出陈频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然后被蒋铎灭口。这一切让人唏嘘,却也合理。只是陈频的罪名会让你陈家满门抄斩,而孟知参的罪名他一个人担就可以了,可孟家还是家破人亡。”
苏清晓背对着陈京观,他的声音颤了颤,“我与郁妍定过娃娃亲,你还记得吗?”
陈京观眉头一皱。
当时三家看孩子年纪相仿,非要想着凑个亲家。孟知参本来中意陈京观,可孟郁妍喜欢苏清晓。孟知参是严父,但是他也疼爱他抱在怀里长大的小姑娘,他就应下了这门亲。
后来,三家独活下了苏家。
“当时听闻是蒋铎负责孟叔叔一案,我已料想不好,我求父亲保下孟家妻女,即使被贬回老家做个教书先生,也比在这朝堂趋炎附势要好。父亲应下了我,可后来,他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孟家。蒋铎其实是赶鸭子上架才作出孟家流放的决定,火都放了,谁人还信他蒋铎没有杀人的心肠。”
说到这,苏清晓轻笑道,“我父亲是三个人中资质最平庸的,可偏偏这一招,他走的无懈可击。他算好了蒋铎会替他担下了杀人的罪名,他反倒隐匿了声音,被萧霖指作大学生,以此安享晚年。”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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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晓转身,有些诧异,“你还不懂?”
见陈京观没说话,苏清晓叹了一口气,“陈频是替苏晋死的,他们的一切部署都有痕迹。而孟知参之所以会死谏,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如今两个人都死了,你们家的宅子也没了,这世上还能证明这一切的证据,都在孟府。苏晋心里清楚,把一切都烧干净,他就干净了。”
“你如何知道的这一切?”
陈京观盯着苏清晓,他在一步步引诱苏清晓透露更多的信息,有些事情他到了此刻已经心知肚明,可通过苏清晓的嘴说出来,陈京观能分析他的态度。
“因为愧吧。”
苏清晓说完后陷入沉默,陈京观没有打断他的思索,半晌后听到他继续说,“孟府被查抄之前郁妍找过我,她求我救救他们。纵使没有那遥遥无期的亲事,作为你们的大哥,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可正因为我的提醒,让苏晋联想到了他的后果,最后给孟府带去了无妄之灾。”
苏清晓眼神闪烁,“我第一次在江阮处见到她的时候,我真想递给她一把刀,让她直接杀了我。”他顿了一下,“可是她就像没认出我一样,她受了江阮的命令,从我身边目不斜视地离开。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一日,是苏清晓与江阮约好下棋的日子,他寻到了那家酒楼,上去推开门的一瞬却看到了霜栽。他后来也反应过来了,这一切都是江阮的安排。可他能看到霜栽还好好的活着,这就足够了。
话说到这,陈京观瞧见席英朝他使眼色,陈京观了然地点头。
“那日我在益州见到你,不是巧合吧。”
苏清晓点头,“对。在江阮带你来我这之前,他来找我要了满堂红。我问他要这个做什么,他只说是验真假。现在想来,验的就是你的真假。”
苏清晓顿了一下继续说,“结果一个月后你就找到了我,你给了我药方,我就看出那是我制的毒。”
苏清晓轻笑一声,“我没想到江阮竟然会把这毒药用到霜栽身上。也是为此,我与他的关系变得不远不近。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很可怕,他知道任何人的软肋,而我的心又冲动地拉住了我,它告诉我江阮会实现我想要的。”
所以苏清晓与江阮的关系像极了陈京观与江阮,江阮给霜栽下毒,江阮出卖恪多,为的都是提一提他手里的鱼线,告诉他们他手里握着一切。
江阮的做派,倒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底线。
一切说开了,陈京观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苏清晓。他漠视了温叔让的死,却也替陈京观解过围。他说他不是江阮的人,那么他又是何时知道崇州攻城计划的?
“你不是他的人,那你对他要做的知道多少?”
苏清晓摇头,“如果你是问我崇州计划,我是在那晚晏离鸿来找你的时候知道的,当时晏离鸿拖住了你,霜栽告诉了我这一切。如果你是问我江阮究竟要做什么,我不知道。”
苏清晓说完顿了片刻继续说,“你要觉得我瞒了你,是,我承认。”
“理由呢?”陈京观盯着苏清晓。
苏清晓沉默,许久后也不见他要解释。
“你就是赌我不会杀了你,是吗?”
陈京观朝苏清晓走近几步,苏清晓转身,两个人隔着咫尺距离。
“你会吗?”
苏清晓神色淡然,陈京观相信他见到霜栽时也是这幅面容。
陈京观不再说话,平芜的调令已经发出去,算时间董辉的兵应该已经到达遥州界,陈京观朝陆栖野微微点头,陆栖野明了地侧身离开。
“席英,敢不敢和我回一趟崇州?”
陈京观的话是对席英说的,可说话时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苏清晓。
“走。”
席英利落回答,转身离开房间去楼下召集先锋队。
“你回去,是为什么?”
“探察军报。”
“再无其他?”
陈京观轻笑一声,苏清晓比他个头矮些,他如今微微低头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他躺在别人的刀剑下。”
陈京观侧身要离开,突然止住步子,“我什么都告诉你,如果你想告诉江阮,请自便。”
苏清晓想要辩解,却发觉自己张嘴时说不出一句话。
“你等等,”苏清晓叫住了陈京观,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令牌,“你如果只是想回去看看,想替他收尸,拿这个牌子进城,不会有人拦你的。”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令牌,顺着那红绳看到那双惨白的手,苏清晓的手好像有些发颤,他行医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陈京观没有回答他,就当苏清晓以为他拒绝了自己时,他手里一空。
“苏清晓,这条命我可以不算在你身上,但是我劝你离江阮远些。”
这一刻,陈京观认定了江阮。他做事向来遵从因果,可江阮手上背了人命,陈京观不想再去寻因了,他只想问江阮把温叔让的命讨回来。
你曾说过我们因缘和合,可最后,殊途难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