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网打尽◎
荣安公主之名,五人皆有耳闻。
各类版本的传言,他们都听过几遍,然公主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依旧模糊不清。
直到真见到水榭中那道身影时,方觉一切传言皆为虚妄。
荣安公主shsx合该如此。
他们只看了一眼,便低垂眉目,于水榭外屈膝跪地,恭敬行礼。
“方外之人,不必行此大礼。”谢明灼右手轻抬,示意五人起身。
冯采玉侍立一旁,适时道:“五位道长,请入榭落座。”
水榭四面透风,岸边柳絮随风潜入,落在桌案之上,谢明灼随意拂去,意态慵懒。
五人于她对面坐下,中间为德高望重的神真道长,如此一来,他便处在荣安公主的正前方。
四目相对。
谢明灼轻笑:“方士出尘脱俗,卓尔不群,敢问道号?于何处修行?”
“公主谬赞,贫道神真,于龙鸣山凌霄观修行。”神真不卑不亢回答。
“原来你便是神真道长,”谢明灼目含笑意,“道长方才的答卷,我观阅之后受益匪浅。”
神真拱手:“能入公主之眼,贫道荣幸之至。”
他内心是轻蔑的。
这答卷本可以换一种“讨好”的方式去写,可不知为何,下笔时莫名写出心中真实所想。
许是憋了太久,终于寻到一个发泄的机会,反正阅卷的也只是一个公主,岂能懂得这些庶务?
如今见到真容,果然是锦玉堆中长大,只见富贵之态,却无威仪之姿。
想必京城分坛覆灭之事,也只是因为韦三郎等人过于愚蠢所致,虽有传言分析是公主提前洞悉阴谋,布局围剿,可他更相信这样的传言,只是皇室故意散布,用来遮掩公主上当受骗的丑事。
都说文以载道,字如其人。
从神真答卷shsx便可看出,此人是个极度自傲自负之人,阴谋的成功,已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这样的人,不堪为对手。
谢明灼看穿他的虚假面具,笑道:“我近日经常头疼欲裂,眠浅易梦,看了大夫也无济,不知诸位方士可有法子缓解一二?”
“许是公主日理万机,忧思过甚所致,”玄诚道长率先开口,“贫道擅制香,有种安眠香或可一试。”
“哦?”谢明灼生出几分兴致。
其余道士见状,也纷纷推荐起自己的本领。
有说擅长诵经助眠的,也有说可在卧室贴符助眠,还有一个更离谱,说公主金尊玉贵,本该居于龙气旺盛之地,乍然入蜀,玉体一时不能适应所致。
“诸位方士说得都有道理,”谢明灼望向神真,“神真道长可有妙法?”
神真:“妙法谈不上,不过贫道倒是同意乘风道长所言。”
乘风道长就是谈及“龙气”那位。
“那该如何?”
“公主离蜀回京,此愁可解。”
谢明灼忍不住笑出声,轻击双掌,“不愧是得道方士,诸位所言精彩极了。”
“公主过奖,贫道愧不敢当。”
“尔等如此出色,不如随我一同回京,入京郊太虚观,可愿意?”
太虚观乃京城第一观,观中道士皆道法高深,皇帝陛下多次入观听经论道,亲口赞其观主乃天下第一真人。
从此,太虚观香火鼎盛。
没有哪个道士shsx不想入观修行,公主所言,是真心要提携他们。
有三人颇为意动,正要开口应下,却听神真道:“承蒙公主看重,只是贫道自知道法浅薄,入太虚观恐怕会砸了招牌,且蜀地道法不算昌运,贫道想留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几番交流,谢明灼便摸清了五人性情。
她收敛笑意,举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放在手上把玩。
“如此,倒是可惜了。”
那三个意动之人失落闭嘴。
“不过诸位若能解我忧愁,我自当重赏。”谢明灼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最终看向神真,“我想问上一卦,还请诸位如实回答。”
这话有点奇怪,但五人都没多想。
谢明灼摩挲茶盏,不紧不慢道:“尔等居宫观而受百姓香火,想来消息灵通,知晓诸多秘密,若有关于阿芙蓉的线索,不得隐瞒。”
几人心头俱是一跳。
阿芙蓉?!
“观尔等之神色,应是知道了?”谢明灼笑道,“若说不知道,那可就有辱得道真人的盛名了。”shsx
“……”
“答卷未合格者,皆已入暗室受审,若他们都能提供线索,尔等却不能,本公主是不是应该怀疑你们也参与阿芙蓉案,罪孽滔天?”
“……”
水榭内外,春风都停了脚步。
都司衙门。
刘兆逾左手盘弄核桃,右手铺开一张舆图,他用笔点了朱砂,悬腕描画。
“大人!”手下急匆匆赶来。
“什么事?”
“蜀王带着数千府兵,在府城外搜找良田。”
“他要干什么?”
“说是要为他的新苗寻找最合适的土地。”
刘兆逾知晓蜀王的爱好,一个被宠坏了的王爷,也不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天天与黄土作伴,怕是上辈子出身泥腿子,改不了贱性子,这辈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
“那就让他找。”
手下为难:“可是蜀王找得仔细……”
刘兆逾登时起身,带翻了宽椅,扔掉朱砂笔,大步往外走。
“点人跟上。”
一出衙署,便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帽,仿佛已等候多时。
“孔中丞?”刘兆逾惊讶,“你不是在公主行宅中治病休养?”
那日群官拜见公主,孔乾一在门外晕倒,叫高铨派人抬进去治病。
公主怜惜他年迈体弱,特意允准他休养几日再乘车回家。
孔乾一缠绵病榻多年,数次乞骸骨都被皇帝驳回,只能继续病殃殃地窝在巡抚衙门里,没有精力督抚军务,这才叫刘兆逾渐渐窃取权柄。
“刘都台,请回吧。”孔乾一示意身后,巡抚衙门的差役牢牢围住都司衙门。
都司衙门的兵丁俱上前一步,右手放上刀柄,激战一触即发。
“蜀王殿下已带兵包围凌霄观,神真如今也困在公主行宅,你负隅顽抗又有何用?”孔乾一冷哼一声,“刘兆逾,你私吞盐利,私豢兵马,与邪.教妖人沆瀣一气,甚至利用阿芙蓉控制人心,简直丧心病狂,罪不容诛!”
刘兆逾后退一步,呼吸都仿佛黏住,咬牙切齿道:“你是装的?!”
“五年前,你邀我同游凌霄观,欲使龌龊手段,用阿芙蓉误我入歧途,害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从我手中夺取权柄。”
孔乾一恨极,“我兢兢业业多年,为的就是一朝登明堂,入阁拜相,你断我仕途,害我性命,还妄图问鼎天下,真是可笑至极!”
刘兆逾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变成这样,难道他度过的不是一天,而是一年?
见他如此情状,孔乾一哈哈大笑。
“刘姓小儿,你不过是世袭武职,才做到都台的位子,就当真以为自己才能卓绝到能御极天下?还有那个狗屁的神真,只会耍一些鬼蜮伎俩,自诩诸葛之智,我呸!”
憋屈多年,孔乾一一朝发泄出来,别提有多痛快。
他已顾不得文人的风度,继续嘲讽喝骂:“就你们这等货色,连公主一个指甲盖都不如,以为弄几个替罪羊就能糊弄公主?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刘兆逾面如土色。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难逃罪责了。
在谢明灼看来,刘兆逾的这点心思无异于过家家,她都懒得亲自出面处置。
倒是阿芙蓉更值得在意,她对此物是零容忍。
入蜀前,她的计划是查清白总催案、整饬盐政,如今总催案祸首已现,盐政也有得力干将项敬惠督理,她的全部精力便都放在阿芙蓉上。
她看过孔乾一的履历,相当漂亮,若能在四川做出政绩,很有可能回京入阁。
只可惜五年前,孔乾一突发恶疾,自此消沉。
多次乞骸骨却被驳回的原因,谢明灼也从谢长锋的回忆里获悉。
五年前的皇帝沉迷炼丹,不理政务,奏疏的批复多交予内阁,驳回是昌蔚的意见,他呈报皇帝后,皇帝直接同意。
老师此举必有深意。
她遣人查探,然巡抚衙门铁桶一块,耳目众多,直到孔乾一前来拜见,暗探才得以寻机传递消息。
孔乾一相当配合,在宅门前演了一场戏。
入府见她之后,便和盘托出。
五年前他不慎中招,为了不彻底成为刘、蒋等人的傀儡,便将计就计,一面假装上瘾求药,一面发狠戒掉药瘾。
他本就是意志坚定之人,兼只中招一次,很快寻回理智。
孔乾一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一省巡抚的高位上,其心智岂是靠祖宗荫庇的刘兆逾能比的?
阿芙蓉的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派心腹暗中跟踪阿芙蓉的线索,心腹一路查到江西浮梁,却意外发现日月教的痕迹,因日月教教规森严,他不慎暴露身份,叫日月戟伤了,幸好得一位徐姓大夫善心搭救。
醒后为免牵连徐大夫,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离开。
他交待时,徐青琅就在旁边,不由惊讶挑眉。
原来当年她爹救的是孔大人的心腹!
谢明灼闻言也很意外,确实很巧,但巧得恰到好处,暗中潜伏的无名勇士,不该草率牺牲。
数年下来,孔乾一掌握了不少证据,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可以瞒过耳目联系心腹,却无法顺利呈送奏本,经他手的每一封公文,都在刘兆逾的监控之下。
让心腹往京城送密信更不现实。
他查到蜀地盐务牵涉诸多高官,京城六部里也有靠山,至于是谁他不清楚,故不敢冒这个风险。
公主入蜀的消息传来,他便知道绝佳的机会来了。
别人或许认为公主盛名有虚,他不认为。
他研究过公主入朝后的行事,连“养病”的三个月,也跟梁王案、浮梁日月教案中的“孟大人”联系到一起。
这样的公主,值得他冒险呈禀。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
公主比他想象中还要深谋远虑,且从未将刘兆逾、神真等人放在眼里。
行宅水榭。
乘风道长遽然起身,拂尘袭向谢明灼面门,杀气四溢。
谢明灼手腕翻转,掌中茶盏迅如流星,精准击中其额,力道之大,致茶盏碎如齑粉,后者只觉前额受巨锤重击,脑浆一荡,彻底昏死过去。
在她反击之时,另一支拂尘缠向脖颈。
“当我是死的?!”
姜晴一刀劈断,提脚踹翻神真,弯腰利落卸其下颌,冷哼道:“想挟公主做人质,怕不是在做梦。”
其余三个道士目瞪口呆,怎么眨眼间就成这场面了?!
怪不得公主敢亲自入蜀,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谢明灼看向三人:“想起来了吗?”
三人:“……”
是不是想起来,就能从轻定罪啊?
数十位道士,来时路上还想着能搭上贵人,谁能想到公主是要把他们当犯人审。
当时为了争夺名额费尽心机,而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路无光。
被绑的神真虽知自己必死无疑,却没露出一丝胆怯,眼中甚至还显露一丝得意。
“神真道长,”谢明灼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是觉得,就算我问出线索,也已来不及了?”
神真面色微变,难道不是?
来之前他已安排妥当,若入公主行宅后,天黑前还未出来,一切人等皆离开成都,掩埋痕迹。
这只是他行事前习惯留一手,没想过会用上。
“公主,”高铨大步行来,“蜀王遣人来报,府兵已包围数十间宫观庙宇,等您下令。”
神真:“……”
没关系,还有刘兆逾,他手上有兵,肯定能顺利翻盘。
“孔巡抚也已带人守住都司衙门,刘兆逾插翅难逃。”
至于蒋有信等人,恐怕已经吓得腿软,跑不出衙署半步。
神真的希望彻底破灭。
剩下的琐事,谢明灼全都交由手下去处理,她只需坐等汇报。
三日后,阿芙蓉案彻底告破。
龙鸣山凌霄观中,不仅藏有大量阿芙蓉制成品,还在观中密室里发现了诸多金银珠宝。
刘兆逾、蒋有信等人的家中,同样搜罗出无数钱财珍宝。
实证在眼前,他们嘴巴闭得再严也无济于事,只能坦白交待。
这一交待,京城相关之人便都浮出水面,其中就有方绩这位吏部左侍郎。
不过据刘兆逾说,方绩不知阿芙蓉之事,他只负责拿钱,帮助挑选合适的盐官或辅官,务必保证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人。
谢明灼亲手拟一份启本,着人加急送往京城。
几日后,吴山青在皇帝的吩咐下,当朝阅读这份启本,震惊朝野内外。
有人不禁嘀咕:“公主真是查哪儿,哪儿倒台一大片。”
公主之前“养病”三个月,三个月后河南、湖广和江西都有官员落马,有心人早就发现端倪。shsx
否则“三议”是凭空出现的吗?
河南、湖广和江西已经承受过一次,现在压力给到四川,其余行省的官员是不是开始瑟瑟发抖了?
其余行省的官员是否忐忑尚不知晓,贵州的官员却已陷入焦头烂额之中。
就在启程回京的前一天,谢明灼收到贵州传来的消息。
银矿数千名役夫罢工暴动,为首者是一位名叫“孟泛”的年轻人。
收到消息时,谢明灼正在跟蜀王深聊农作物的改良,说得对方连连点头,一脸敬服。
姜晴来禀时,他脸上写满“被打断”的委屈。
“荣安姑姑,明日就去京城了,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省得麻烦。”
谢蓬年长好几岁,这声“姑姑”却叫得极为顺口。
“当然可以。”谢明灼干脆应下,笑道,“不过入京前,你的府兵还得再借我用用。”
第102章
◎银匪公道◎
简州盐课司。
严泰端来一碗药,置于桌案一角,拿过薄毯,盖上项敬惠肩背,眼中盈满心疼。
“先喝药,公务再理不迟。”
项敬惠听话撂笔,捧起药碗,凑到嘴边不由皱起眉头:“徐大夫医术是高明,就是这药忒苦。”
说完捏着鼻子一口闷下。
一颗蜜饯递来,她连忙咬下,没嚼几口,就急匆匆执笔伏案。
严泰弯起唇角,之前的阿惠再疼都不会抱怨,现在也能嫌弃药汤苦了。
“你先休息,”项敬惠头也不抬说,“公主给我布置了三个任务,我得尽快完成。”
其一,解决盐引截买问题;其二,提高盐产效率;其三,改善灶户生活。
若是别的盐官,看到二和三,定然觉得自相矛盾,提高盐产只能通过压榨灶户的方式,那又如何让灶户过上好日子呢?
但项敬惠心里明白,二者并非相悖。
公主说,简州盐场是个“试点”,她若能想出办法解决这三个问题,便可推行至全省,甚至是全国盐场。
稍稍一想,便觉心潮澎湃。
一年来,她走遍蜀地盐场,了解无数灶户的苦难和心中所求。
他们所需无非是饱食暖衣,有一座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病了可以请大夫,就是如此简单。
可如此简单的愿景,能够真正实现的却少之又少。
项敬惠心中酸涩,不管再难,她都要以此为目标,彻底改变盐场,对得起千千万万的灶户,也不负公主所望。
她一直伏案到深夜,揉揉酸痛的脖颈,行至窗边,月上中天,银辉从墨色天穹倾泻而下,温柔而静谧。
公主应已离蜀了吧?
万望布帆无恙,好景长存。
谢明灼确实已经驶离四川,但她并未回京,而是率领五百亲卫、千余湖广卫所兵丁、蜀王府数千府兵,直奔贵州贵阳府。
朝廷在贵州设局开办银课,历来有之。
本朝原在贵州多处设金、银、铜课,后碍于开采技术不足,入不敷出,且盗采猖獗,遂只保留几处稳定收益的矿场,其余矿场全部封禁。
然政令能够封山,却封不了人心。
私下开采的事件屡见不鲜,银匪层出不穷,窝留盘踞,官府无力镇压,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银矿役夫暴动”事件,震惊朝野的原因在于,这些役夫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官方银场,而是来自大大小小的银山矿场。
怎么回事?朝廷不是封禁了吗?这么多役夫到底从哪里来?
官方银场的役夫都还没暴乱,这些盗采银场的役夫却反抗起义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贵州地方官贪污腐败,瞒着朝廷私自开矿,牟取银利。
也有人说是贵州土司不服管教,有不臣之心,私下采银壮大兵卒,伺机反叛朝廷。
众人莫衷一是,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首辅昌蔚出面,只问了一句:“黔地官府、土司皆无能为力,求援于朝廷,谁人可去?”
“区区数千役夫,缘何不能围剿?”有官员诘问。
昌蔚:“贵州多深岩穷谷,最易藏奸,官兵围剿寸进不得。”
“土客邑民深谙山林之势,连一群役夫都寻不着?”
“没错,那些土兵不是可以山林作战?”
“依我看,这些盗采银场的役夫暴乱,其因在于当地土司,让他们自己解决。”
一群人叽叽喳喳,谢长锋听得头疼,侍立一旁的吴山青察言观色,说了句“肃静”,压下众臣喧哗。
“陛下,”昌蔚提请,“臣以为,不论是盗采银矿,还是役夫举义,皆应彻查清楚。黔地路遥,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若敕书荣安公主,由蜀入黔,率兵救急。”
此话正合谢长锋心意,虽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但多份政绩,日后勺勺御极就更有说服力。
“就依昌卿所言。”
敕书到手时,谢明灼已抵达蜀贵交界,有这份敕书,她便再无顾忌,长驱直入,进驻贵阳府。
贵阳府上下官员全都恭迎公主车驾。
蜀地官员落马之事,早已传至贵州,而今见到公主殿下,不管平日是否立身持正,众官皆心有惴惴。
“公主殿下,行宅已安排妥当,还请移驾。”
“不必了。”姜晴代为回答,“先去藩司。”
公主车驾身后,是乌泱泱一片兵马,蜿蜒如长蛇,装备精良,气势凛冽。
无人敢有异议。
宋千慕作为府衙知府,缀在一众司级官员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公主入藩司,为的是商议镇压动乱一事,他一个知府,本没资格凑进去,可他又是水东宋氏的土司首领,不能不参加。
谢明灼留数千兵卒驻守贵阳府外,携数百亲卫入城,至布政使司,掀帘下车。
她穿着金红戎服,头上和身上并无多余首饰,不是众人心中想象那般金簪玉钗,绮罗珠履,却丝毫不减公主威仪。
宋千慕偷偷觑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
阿奇确实没夸张,这等不怒自威的气势,比他之前描述的还要叫人心惊。
莫非是川蜀之行后,公主威风愈长?
他跟在众官身后,进入藩司衙门二堂,公主已坐到主位桌案后,说了句“赐座”,便有衙役从各个理事房搬来座椅,他也得了一把,坐在最末,余光还能瞧见庭院槐树枝丫上的新芽。
“宋知府。”
宋千慕一个激灵,忙起身弯腰:“微臣在。”
“银矿役夫动乱始末,你来解释。”
“是。”宋千慕收敛心神,“三月初二,石阡府银场局发来求援,数千役夫不知从何而来,直直冲入银场局,既不杀人,也不索财,只让他们发文贵阳府藩司,要向朝廷求个公道。”
“宋知府,”一人忽然打断他,穿着绯红官袍,是藩司的左布政使,“一群银匪,哪里来的公道要求取?不过是要索求更多钱财罢了。”
谢明灼低头理了理袖子。
冯采玉当即喝道:“公主问话宋知府,你插什么嘴?”
“……”
左布政使只好起身告罪。
“无妨,”谢明灼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如常道,“卢藩台唾弃银匪之心,并非不能理解。宋知府,你继续说。”
宋千慕愈发恭敬:“三月初四,藩司、都司和臬司一shsx致决定剿匪,命卫指挥使率领千余卫所兵丁,并召集思州田氏千余土兵,星夜疾驰石阡银场局,意图剿灭役夫,却在动身前吃坏了肚子,虚脱三日。”
实在太过巧合,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很明显是人为所致。
“为何吃坏了肚子?”谢明灼问。
宋千慕:“尚未查到缘由。”
“秦都台有话要说?”
秦都台当即起身道:“回公主,微臣怀疑有人做了银匪的内应,故意在兵行前下药害人,就是为了给银匪争取逃跑的时间。”
“逃跑?”
“耽搁三日后,那群无法无天的银匪全都钻到山林里,和咱们玩起了游击,人没找到,咱们倒是受了不少暗箭。”
谢明灼:“死伤如何?”
“公主放心,只受了些轻伤,并无牺牲。”
谢明灼唇角微弯,底下官员都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到她冷静凛冽的声音。
“对方要求个公道,尔等为何无视?”
“公主,贼寇之言,岂能轻信?”秦都台激动道,“那都是一群盗采银矿的恶徒,直接剿了便是,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
“既如此,秦都台可继续鼓锐而前,驰突匪窝,缘何求援于朝廷?”
他顿时哑然。
“怎么都不说话?”
还是宋知府站出解释:“五日前,思州田氏首领,领土兵进攻匪窝,不慎误入陷阱,叫贼首绑了,之后播州杨氏首领驰援,也再无音信。”
这两位深谙山林之势的,均已深陷贼窝,秦都台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没脸向朝廷求援,就使出了拖字诀。
就算贼匪杀了两个土司首领,也跟他们没关系。
“微臣不忍见两位首领受难,”宋千慕继续说,“便以水东宋氏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支援。”
若以知府名义,必定会被司级官员截断。
谢明灼轻击掌心,笑着道:“不愧是我大启的英才良shsx将,本公主叹服。”
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众官脸色爆红,赧然不敢抬首,噤若寒蝉。
“役夫要求公道,尔等为何视若无睹,偏要率兵镇压?有如此血性,何不请奏朝廷扬旌塞北,进取草原狄部,还我大启边境安宁?”
众臣齐齐跪地,请求公主息怒。
“若是因愚蠢,尔等不堪为官,若是有其它缘由,尔等便是欺瞒圣上,罪无可恕。诸位大人,你们是哪一种?”
堂中一片死寂。
众人脑中冷不丁想起那句“公主走哪黜哪”的传言。
谢明灼确实有些动怒,但早有心理准备,怒意很快平息,起身离开案桌。
“明日随我前往石阡府。”
直到送离公主车驾,众官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返回衙署。
宋千慕正要回他的知府衙门,却被卢藩台叫住。
“宋知府,你这一求援,可是害苦我们了。”
“田首领和杨首领接连被困,秦都台进退不得,我心中惴惴,不得已求援朝廷,是我年轻不经事,万望见谅。”
宋千慕说得真情实意,有理有据,仿佛当真忧心田、杨二人的安危。
虚伪!
卢藩台心中暗骂,却又不能自恃上官身份不给面子,虽然知府品秩低,可人家是水东宋氏的首领,手底下还有不少土兵呢,振臂一呼,宋氏土司的邑民能冲出来把他们吃了。
“呵呵,宋知府确实还得再历练历练。”
宋千慕嘴上称是,心里翻着白眼,有种当着公主的面说这话。
怂包憨货!
石阡府某处秘密山谷。
役夫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守卫聚精会神,伙夫起灶做饭,其余主力先锋围聚山洞,为接下来做打算。
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山里当“贼匪”吧?
“孟头儿,自打咱们抓了田辙和杨攀,那边就没有动静了,从银场局借来的粮食也快吃完了,现在咋办?”
坐在中心的青年摊开一张羊皮舆图,穿着无袖麻色短打,肌理分明的手臂格外修长劲瘦。
他嘴里咬着树皮做的笔帽,右手捏着炭笔在舆图上点画之后,胸有成竹道:“大家不必担心,咱们一没杀人,二没劫财,借来的口粮本也是咱们应得的,不管到哪儿都占理。”
“孟头儿,这天下哪还有讲理的地方?”
“当然有,”林泛套上笔帽,安抚一众役夫,“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就在这几天呢。”
结果才过了两天,派出去的探子跑回来,惊惶不安道:“孟头儿,银场局那边来了好多人!”
“大概多少?”
“数不清,就是好多好多,一眼望不到头。”
林泛面不改色道:“不用慌,我去前头瞧瞧。”
此处距银场局不过三十里,中间二十里都是山地,唯有银场局附近地势略微平坦。
他本打算出山靠近打探,未料尚未来得及出去,一个山外放哨的役夫匆忙跑回来。
“孟头儿,对面来人了!”
林泛当即攀至势高之处,眺目远望,一里之外似有一个人影,孤零零地走在山道上,身上穿着的竟是绯红官袍!
他利落行至哨点附近,隐藏身形,等待来人缓缓靠近。
一里外,卢崧脚步如灌铅,分明是三月下旬的凉爽天气,他却汗流浃背。
公主决定要与银匪谈判,点名派他过来交涉,谁知道那群役夫是什么德性,田辙和杨攀落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虐打。
要是他们不讲道理,也把自己抓了,他堂堂布政使的面子往哪搁?
越是靠近贼匪活动地带,他就越举步维艰。
真是后悔!
早知道会将公主引来,他说什么都要先假装答应役夫的要求,安抚之后另做打算。
眼下做什么都晚了。
“站住!”一声喝令从隐秘的山坡上传来。
卢崧心惊肉跳,不知不觉,他竟已靠近贼窝,定睛一瞧,那繁密的树叶间似有箭镞反射寒光。
山上的粮食、武器都是打劫银场局而来!
不管他们有什么苦衷,抢劫朝廷的银场局,就如同闯入官廨,必会以重罪论处。
思及他们的下场,卢崧心生快意,陡然生出一些勇气,高举双臂挥舞,扬声道:“我乃左布政使卢崧,要与你们首领谈判!”
山林寂静,无有响应。
“你们不是说要求个公道?”卢崧继续喊话,“现在朝廷愿意给你们一个公道,叫你们首领出来。”
“孟头儿,咋办?”役夫问。
林泛略一思索,说:“那就将人请上山。”
也不知他们请了谁来救援。
未及卢崧反应,一群大汉突然冲出来,捂嘴蒙眼捆绑,飞快抬人就跑。
卢崧:!!!
摇晃颠簸间,他胃里翻搅,差点吐出隔夜饭。
直至一个黑魆魆的山洞,屁股摔落在地,他才缓过劲来,干呕几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山洞伸手不见五指,身下是凹凸冷硬的岩石,硌得人浑身发疼,呼吸间尽是阴暗潮湿的苔藓腥味。
这些人把他扔下就走了,到底是想干什么?!
忽然有人用脚踹了踹他,问:“谁派你来的?”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卢崧气血上涌,破口大骂:“我可是朝廷命官,从二品大员,尔等安敢如此欺辱于我?!”
“再不说,割了你的舌头。”那人凑近耳边,阴恻恻道。
卢崧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已为鱼肉,忙道:“你敢伤我,公主定会率兵踏平匪窝!”
“公主……”那人沉滞良久,方道,“可是荣安公主殿下?”
第103章
◎深夜相会◎
日暮西山。
数千兵丁在银场局外扎营,伙夫支起锅灶,营帐内外忙碌一片。
卢崧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依旧穿着绯红官袍,戴着乌纱帽,可是那身官袍已脏污不堪,皱得像松树皮,乌纱帽也歪歪斜斜,完全遮不住凌乱的头发。
若风宪官在此,定要参他一个仪容不整。
一路凄凄惨惨行至银场局大堂,啪一声跪伏在谢明灼面前,哭道:“公主,老臣、老臣幸不辱命,那匪首答应谈判,只是需要一些纸笔,要派人送过去。”
谢明灼毫不客气:“那就有劳你再走一趟。”
“那匪首残暴,老臣死里逃生,旧疾也犯了,老臣纵然有心为公主分忧,也、也无力……”话未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众人:“……”
“来人,抬卢藩台下去休息,”谢明灼眼神都没动一下,直接吩咐,“秦都台,你去送。”
秦都台:“……”
娘的,卢崧这厮绝对是在装晕!
“公主,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去?”他小心询问。
谢明灼冷睨:“这里的天不一直都是黑的,何时亮过?”
一把尖刀直直插.入秦都台心脏,公主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微臣遵令。”
秦都台连夜送去文房四宝,他是武将出身,身体强健得多,回来时虽有些憔悴,也远不及卢崧狼狈。
“公主,匪首写了一封信。”拿到信时他还惊异,为何一个役夫会写字。
可他不敢私自拆信,只能压下心中好奇。
信装在一个草编的信封里,信封边侧还点缀蓝蓝紫紫的小野花,只是揣怀里久了,花瓣都破损蔫烂,不复鲜艳。
姜晴忍不住白一眼秦都台,真是个粗人!
其余人见状,恍然以为是在递送情书,这个匪首怕不是来搞笑的吧。
冯采玉接过“信封”,递到公主案桌上。
看来林公子已经知道公主来了,特意花费心思讨公主欢心呢。
“信封”里只一页薄薄的纸,折成四层,谢明灼展开,信中只有四个字。
戏之,可否?
信纸最后还盖了一个戳,正是她送的那枚袖珍印章,印章底部是他的姓氏拼音,此印除了林泛会用,别无他人,防伪功能独一无二。
看到信中四字,她已洞然于心。
召集役夫动乱反抗,并非林泛的真实意图,他只是想借此引发朝廷关注贵州银矿盗采私采之事,从而挖掘出潜藏在银矿背后的利益团体。
大半年过去,不知他到底查到多少线索。
卢崧等人又知道多少当年的案子?
的确是该上演一出戏,吓唬吓唬这群枭狡奸馋,若是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当年隐情,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会叫他们道出银矿盗采的真相,还役夫一个公道。
“传令下去,明日于金阳谷谈判。”
金阳谷位于银场局和匪窝中间,谷道较为开阔,风景也怡人。
她写下一封信,依旧叫秦都台送过去。
秦都台不敢不从,出门时悔恨不已。
要是当初就选择谈判,又怎会引来公主?此时此刻,他是真心体会到四川一众官员的心路历程。
信送到匪窝,又带回一只花草信封,编织技术比上一个更加成熟,配色也愈发丰富。
信中只两字:遵命。
一夜之间,秦都台来回四趟,纵然是骑马奔驰,也累得他够呛,整个人萎靡不振。
翌日一早,霞光万丈。
谢明灼坐镇银场局,令高铨率数百兵丁,携卢崧、秦都台等几位司级官员,前往金阳谷谈判安抚。
双方划线而立。
卢崧打量面前对峙的几人,根据声音分辨,发现昨日山洞虐他的匪首并不在其中,心中不由唾骂。
鬼鬼祟祟,果然不是好东西!
林泛的确没来。
他现在不适合露面,日后要留在公主身边,至少不能叫人抓到把柄攻讦。
派来谈判的都是脾气暴不好说话的,但凡卢崧等人哪句话戳了肺管子,这群役夫绝对不会忍气吞声。
反正做都做了,再做更多又怎么样?
就像孟头儿说的,必须要争取更多利益,否则这场抗议就白干了。
卢崧等人高高在上,哪里会在意一群泥腿子的诉求?双方都冒出火气,说话越来越赶,甚至充斥着大量的辱骂词汇。
文官骂人素来讲究阴阳,同僚听得懂,可一群役夫根本听不懂,无异于对牛弹琴,骂的是别人,气的却是自己。
可那些役夫的骂言多通俗易懂,所有人都能听清,直将卢崧等人骂得狗血淋头还没法还嘴。
骂不过怎么办?打!
双方瞬间陷入火并,卢崧、秦都台昨日精疲力尽,其余文官皆四体不勤,如何干得过这群役夫?
高铨“没来得及”反应,那群役夫就掳掠卢崧等人,直接跑回匪窝,并撂下狠话,若是下次谈判不能叫他们满意,就一天杀一个!
一场谈判以“数名官员深陷匪窝”告终。
高铨“自责不已”,带兵回到银场局,见到谢明灼后,跪地乞求恕罪。
“啊?要不要带上我的府兵去救人?”蜀王谢蓬不由说道,“尽快解决了早点去京城。”
他方才就在跟谢明灼谈论农学,再次大受震撼,对京城的天工院更加向往,已经迫不及待。
“不必。”谢明灼转向高铨,“此事不怪你,是卢崧等人无能,你再领五百兵丁,围住匪窝,伺机救人。”
高铨心领神会,伺机救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公主应该有别的计划。
那几人也是自找,盗采银矿的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公主动怒,借此整治他们再正常不过。
如此三日,高铨带人在匪窝外喊话,匪窝却无一丝动静。
直到第四日,又一封独特的信封递到他手中。
他立刻返回银场局,呈到谢明灼面前。
“高铨,再点一千兵马,攻山救人。”谢明shsx灼果断下令。
“……”
不知内情,颇觉莫名其妙。
他莫名其妙地攻山,又莫名其妙地拿下山头,再莫名其妙地救出卢崧等人,最后轻而易举“招抚”了那群役夫。
似乎哪里不对?但管他呢。
“公主,役夫已尽数安置妥当,只是匪首孟泛不知踪迹。”
谢明灼:“问清役夫动乱缘由,彻查盗银祸首,其余之事不必再管。”
“是。”
明月如镜,立在势高之处,越能感觉到天穹之高阔,银辉似水,罩子一般,笼住层层耸立的山林。
谢明灼换一身深色便衣,携姜晴悄悄离开银场局。
金阳谷旁有座低矮的山坡,与其余大山比起来,犹如小巫见大巫。
尚未走近,一阵阵霸道香味络绎传来,火舌炙烤表皮的脆焦味,叫人忍不住食指大shsx动。
姜晴吸了吸鼻子,“虽然晚上吃得多,可我觉得又饿了。”
林公子的手艺似乎更精进了。
也不知烤的是什么。
谢明灼也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这些天条件有限,饭菜的味道只能说可以下咽,难得能打打牙祭,还等什么呢?
未及绕过低坡,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右手举着木棍,串着两只野鸡。
鸡皮烤得油汁四溢,也不知放了什么佐料,能香掉鼻子。
“公主!”林泛压低声音,目光落向谢明灼根本不愿挪开。
姜晴眨眨眼,“我去放风。”
“等等,”林泛叫住她,“姜千户,这是给你的。”
姜晴毫不客气接过,转身走远一些。她是亲卫,不可能离得太远,只要公主和林公子说悄悄话,她听不见就可以了。
野鸡烤得焦香酥脆,真好吃。
山坡背面,火堆尚未熄灭,临时搭建的烤架上,还剩两根木棍,分别串着野鸡和野兔,肉质已经烤得恰到好处。
林泛稍稍架高鸡兔,避免火舌继续舔.舐,撕下两只鸡腿和四只兔腿,不知从哪变出干净的竹筒和竹筷,仔细剥落腿肉,递到谢明灼面前。
此时温度也恰好,不烫嘴也没变得冷油。
“尝尝?”
谢明灼抬眼与他对视,数月未见,青年沧桑了些,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没来得及修理,唯独一双星目依旧温和澄明,似有星光跃动。
霜白月光洒落,侧脸镀上一层柔色,光影泾渭分明,五官更显优越。
“有点累。”她说。
林泛愣住,几息后才结巴问:“那、那我喂、喂你?”
“好啊。”
找男朋友干什么?自然是为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光线昏暗,林泛的面色看不清晰,但眼睫低垂翕动,执筷的手夹起肉条又掉下去。
越慌越急,越急越慌。
谢明灼耐心等着,直到第三次,野兔腿肉终于成功递到她唇边。
她轻轻咬下,温热带点焦脆,味道很不错。
“晚上吃了?”
林泛不敢骗她,“吃了块饼垫肚子。”
一想到要见面,他就恨不得时间飞逝,哪还顾得上吃晚饭,直接钻到林子里捕猎,成功抓住三只鸡一只兔。
谢明灼接过竹筒,拨了一些肉到另一只竹筒里。
“你也吃。”
这么多她也吃不完。
林泛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小心捧起竹筒,低头慢慢吃起来。
他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只想看着公主吃,若是能一直说说话,就更完美了。
可这是公主亲手夹给他的哎,怎能忍住不吃呢?
几只腿下去,肚子彻底饱了。
谢明灼双肘往后撑地,慵懒倚上草坡,仰望万里星空。
“吓唬他们几日,问出什么了?”
林泛转身坐shsx正,背对月光,似乎因光线黯淡,胆子变大了些,望向她毫不避讳。
“断案有回避之说,公主就不怕我为了给家人报仇,胡乱罗织罪名,诬陷忠良?”
谢明灼轻笑:“若我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赢得臣民的拥护,坐上那个位置?”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袒露野心。
虽已猜到,可听她亲口说出,林泛依旧感到热血沸腾,也为她成竹在胸的自信深深着迷。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不会效仿历朝君王,三宫六院,美色成群?”他按捺不住,喃喃问出口。
谢明灼被他逗笑,招招手,“你近前些。”
她笑得太过耀眼,皎洁月色、璀璨星光都不及她的容色分毫。
林泛受蛊惑般,弯腰低首靠近。
修长的手抚上他的侧脸,轻轻摩挲片刻,似乎嫌他下颌青茬扎手,又覆住他后颈,虚虚搭着,没用力。
“林泛,我的人生注定不会为情爱停留,我所追求的是富国安民,海晏河清。即便没有你,也不会有旁人。明白了?”
人的精力就这么多,她更倾向于将精力投入到事业中,谈恋爱这种事体验过就足够了。
启国这等风气下,也很难再找出如林泛这类可心之人。
林泛眼里的惊喜化作细碎的星光,他捉下后颈的手,重新贴向自己脸颊,歪头蹭了几下。
“公主,我好高兴。”
谢明灼忍不住捏捏他的颊肉,光滑柔软,皮肤是真不错。
“现在可以说说套出什么线索了?”
“好。”
不知是不是不小心,松开她手时,林泛的唇角擦过她的指腹。
谢明灼面不改色收回手,也就这点胆子了。
“公主,十年前那场土司叛乱是假的,当时的左参议,也就是如今的江西巡抚,死里逃生也是假的。”
十年过去,林泛想起含冤而死的亲人,心中依旧闷痛不止。
“shsx起因是我爹暗中发现,藩司左参议,与当年播州杨氏的首领勾结,私自昧下贵州多处银矿,打算上疏朝廷,不慎走漏风声,这才……”
他不愿展露脆弱,遂背过身去。
谢明灼给他调整心绪的空间,脑中自动展开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网。
如今的江西巡抚,与卢崧似乎是同乡。
那卢崧“继承”他在贵州的人脉,重新与土司共谋银利,也就说得过去了。
当年那场叛乱,不过是为了遮掩罪行,顺便联合起来泼林应节脏水罢了。
当然,事情真相还得继续彻查。
谢明灼坐起身,郑重承诺:“若事实真如你所说,我定会为令尊正名,还你林家清白。”
“我相信公主。”林泛重新回身,眼眶微红,目不转睛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月落参横,寂野无声。
“好。”谢明灼点头,站起身来。
她揪起裙摆,抖落草屑,身形转向来时方向,正要踏出一步,手腕骤然落入掌中。
温热,略有薄茧。
“怎么?不是要——”
身体陡然陷入笼罩,青年来之前应是洗过澡,换过干净的衣裳,清新的草木香萦绕鼻端。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揽住肩背,力道很轻,却又透出些许强势,并不令人反感。
她的脸埋进对方颈侧,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快而急促,仿佛耳边也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就抱一抱,可好?”
气息就在耳畔,却迟迟不敢落下。
谢明灼手臂轻抬,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这点小请求,那就满足一下吧。
第104章
◎罪魁祸首◎
银场局。
高铨挑出役夫代表,以及一些被役夫裹挟的矿场矿头,询问后,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还真没冤枉卢崧等人。
据役夫们供述,这些朝廷严令禁止的银矿场,实际上已成了土司杨氏的后花园。
为免东窗事发,杨氏还同思州田氏勾结,贿赂司级官员,俨然将贵州银矿视为自己的私财。
这些役夫大多是从外地哄骗而来,也有一部分是本地的孤儿。
他们求救无门,只能日夜困在矿场辛苦劳作。
询问完,东方已现鱼肚白。
左右无人,他伸了个懒腰,得亏平日不忘炼体,要不然折腾这些天,人都要没了。
嘶,如此想来,公主当真是身强体健啊。
一道身影冷不丁出现在面前,容貌英丽,身形颀长,仿佛刚从外归来,衣摆还沾着晨露。
“微臣见过公主。”
“嗯。”谢明灼唇角含笑,“高巡抚,你认为蜀地如何?”
高铨琢磨公主话意,斟酌答道:“巴山蜀水,沃野平川,自然是人杰地灵之地。”
“若调你入蜀督抚盐务,绝迹阿芙蓉,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田赋之政令,你可愿?”
高铨毫不犹豫:“微臣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若天下之官,皆如高公这般,何愁国运不兴?”
这个帽子戴得不可谓不高。
高铨冷汗都要下来了,忙道:“公主过誉,微臣愧不敢当。”
“此三件事,你若能如期如望完成,朝堂上下你当不得,便无人能当得。”谢明灼语重心长,“高巡抚,愿你不餍人望,拿出最为亮眼的成绩,日后跻身部阁,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高铨心头遽然一跳,为官者哪个不想入主内阁?
未料公主对他竟有如此高的期望。
他眼眶微湿,郑重回道:“臣定不负重托。”
接下来,他对公主的吩咐更加尽职尽责,杨氏首领、田氏首领、卢崧和秦都台等人,被救出之后一直单独关押。
公主交代,一定要撬开他们的口,彻查十年前土司叛乱之本因。
流官换了一批,案子不好查,土官却是家族世袭。
十年前杨氏首领为“反抗”林应节暴虐之行径,不得已才率兵攻入贵阳府藩司。
当时刚经历改土归流,朝廷的政策以招抚为主,见他如此委屈,担心罚重了会再次引起贵州各方土司不满,若全都奋起抗议,朝廷也吃不消。
故定林应节为祸首后,杨氏首领只被罢免土司首领和土官之职,并未被问罪,如今在部落里颐养天年。
时任土官的杨首领,是他的侄子。
杀人者逍遥法外,受害者却在死后都要遭人唾骂。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历经匪窝的精神虐待,这几人根本扛不住高铨的高压审讯,全都吐露得干干净净。
供词呈到谢明灼手上,她翻了几页,忽地冷笑一声。
除去私自盗采银矿,被发现后残害朝廷命官,杨氏土司勾结田氏、卢崧等人,干过的恶事简直罄竹难书。
她当即拟了一份奏稿,派人加急送往京城。
若不能诛首恶,她便不回京。
公主的奏疏无人敢拦,第一时间呈上皇帝御案。
四月初五,吴山青在朝会上宣读两份奏疏,一份关于蜀地之腐败痈患,一份是关于黔地之横暴恶行。
朝堂嗡然作响。
谢长锋依照女儿的吩咐,狠拍桌案。
“蜀地官员上下勾连,据盐利为己有,招权纳贿,甚至同邪.教沆瀣一气,竟用阿芙蓉这等毒物蛊惑朝廷命官,道观之田地也成为毒物根植之土壤,何其讽刺?!
“黔地土司横行无忌,窃银矿以饱私囊,甚至蒙骗于朕,以致忠良含冤惨死,公理何在?!”
“陛下息怒。”众臣齐齐跪地。
谢长锋痛心疾首:“我大启的官员,缘何如此汲汲营营,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连国家的利益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连用了三个贬义词,可见皇帝之愤怒。
众人噤若寒蝉。
“方绩,刘兆逾等人供认你收取巨额盐利,徇私包庇,暗箱操作,肆意操控吏选,可有此事?”
方绩拜倒在地:“微臣不知他们为何攀咬,请圣上明鉴。”
他没有大声喊冤,语气隐约有几分委屈。
只有供词,没有明确证据,自然无法定罪。
谢长锋缓和了语气:“方卿素来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朕自然愿意相信你,只是窃国之利不能容忍,你牵涉其中,便先停职居家,听候调查。”
“微臣遵旨,谢吾皇隆恩。”
“十年前播州叛乱,残杀官署之案,重新调查取证,此次若再有误,尔等与杨氏土司同罪论处。”
涉及官员,一般都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协力审查。
一时间,三个部门的官员皆捏了一把汗。
“十年前经办此案的是哪几个?”谢长锋沉声质问。
这谁能记得?
可若不立刻回答出来,皇帝恐怕会更生气。
忽有一人出班,是户部右侍郎卫桢。
去年年底,他受命负责制定矿税新规,年初便已发布施行,三个月过去,颇有成效。
“回圣上,十年前审结此案的,乃原刑部尚书寇正、原大理寺卿娄关、原都察院左都御史付辉,三人皆已乞骸骨,归乡养老。”
众官震惊,十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这般清楚?!
身为上司的户部尚书袁观德,对下属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卫侍郎为人不够圆滑,但做事向来认真严谨,若没记错,他和林应节是同年进士。
或许二人当初结下深厚情谊,以致于林应节含冤而亡后,卫侍郎一直耿耿于怀。
“传朕旨意,着三人返京问询。另,江西巡抚史赞曾任贵州左参议,控诉林应节之暴行,亦召其回京。”
“皇上圣明。”
谢长锋撇了撇嘴,他才不圣明,圣明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勺勺才对。
今日都四月初五了,再过十天就是勺勺生日,也不知勺勺能不能及时回京。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邪.教利用道观遮掩蛊惑百姓,并钻律法之漏洞,借宫观之田无需缴税之便,变粮为毒,此乃田税赋法之大弊。道仙本意是庇佑芸芸众生,朕厚待于信道之徒,却受背击,朕心愧耻,若挞于市。”
袁观德当即道:“此事乃邪.教余孽过于猖獗,与陛下无关,陛下莫要自责,伤及龙体。”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
“错就是错,”谢长锋心灰意冷道,“朕决定取缔宫观私田之制。”
“陛下三思啊!”
天下道观道士何其多,圣上突然颁布此旨,那些方士如何能接受,届时煽动百姓抗议不满,引发动乱,得不偿失啊。
众臣极力劝阻,就算要改制,也得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
他们劝不住,只好一个个抛媚眼,求助于吴山青。
吴山青:“……”
真是可怜,叫公主和皇爷玩弄于股掌,还毫无所知。
他说出自己排练好的戏文:“皇爷,此事牵涉甚广,公主亲自查办,知晓更多内情,不如等公主回京,再行商议?”
众官狠狠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谢长锋也听劝,便意兴阑珊道:“那就等荣安回来再议。”
勺勺,你快回来吧,老爹快顶不住了,昨晚可是背了大半夜的台词呢。
贵阳府。
谢明灼坐在藩司大堂,底下两列官员,左列为朝廷流官,右列为贵州土官。
如何惩处卢崧等人,自有朝廷律法决断,然杨首领和田首领如何处置,本地土司有话要说。
土司虽已归顺朝廷,但因其地域、历史等因素,土司在部落里拥有极大的自治权,朝廷要处置土司首领,也得跟土司部落的长老们商量着来。
改土归流是一场极为漫长的任务,谢明灼已见识过各族紧密团结的盛世之景,面对此番境况,不仅不觉头疼,反而更加充满干劲。
首先是田氏哭惨:“公主殿下,石阡府以前是咱田氏的地盘,不管多少银矿,都是咱们的私产,如今归顺朝廷,依照律法矿藏确实归朝廷所有,可朝廷吃肉,也不能不让咱们喝汤吧?”
“是极是极,黔地山多地少,这么多族民等着张口吃饭,外头粮价又贵,没钱买粮岂不饿死?”
谢明灼脑子清醒,没陷入他们的逻辑陷阱。
“依诸位耆老所言,只要人将饿死,偷盗抢劫皆可无罪赦免?”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矿放着不采,岂非暴殄天物?若朝廷放开禁令,该缴的矿税,咱一分不差。”
谢明灼哼笑:“朝廷设禁,是因采矿艰难,役夫多而致农夫少,人都进山采矿,谁来种地?更何况,这些役夫反抗,也是因为尔等缺粮少衣所致,尔等怜惜本族之人,却将横刀对准外地役夫?”
说到底,这些役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启子民。
尚未完全归顺的土族少民,几乎只知土司首领,不识皇帝陛下。
耆老还是那句话:“朝廷顺化咱们,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咱们饿死?”
“那我倒是想问问,土司攫取的银利,分了多少给部落土民?”谢明灼厉声道,“尔等土司养不活族民,是尔等庸碌无能,贪婪无度,莫要拿朝廷禁矿做借口。”
威势尽出,震得众人一句也不敢反驳。
“宋知府。”谢明灼缓和语气,看向宋千慕,“先前翻阅旧时政令,其中有一条针对各地土司山民,因地制宜发展农业,齐心协力建桥修路,是何人提议?”
宋千慕:“乃当时藩台林应节所提,石阡府金阳谷道原本乱石嶙峋,坑洼不堪,是林大人亲自带人勘测地形,制策定略,历时三年才修筑而成,他枉死前,路才修了一半。”
道路通行之后,山民便可采摘山货运送出山,便是开采银矿也顺利许多。
“林藩台苦心孤诣,为的就是给尔等谋求福祉,可你们做了什么?竟协同罪魁祸首踩着他的心血,剥削无辜役夫的血汗,赚着丧尽天良的钱财,而今还有脸来让朝廷对杨氏和田氏网开一面?!”
shsx “……”
谢明灼起身:“谁要再为杨氏和田氏求情,朝廷数十万大军不会惯着你们,要么遵守朝廷政令,要么躲进大山,一辈子同虫蚁鸟兽作伴。”
教化少民,一直是流官的基本职责。然碌碌无为,才是多数流官的真实写照。
林应节这样的才是少数。
因为稀少,才更显珍贵。
一想到如此人才,不仅被一群利欲熏心的刽子手残杀,还往他身上泼了延续十年的脏水,她就满心遗憾痛惜。
不除首恶,难消心头之恨。
一众耆老有如鹌鹑,完全没了方才的底气,若公主当真发怒,叫来十万大军镇压,就算他们能躲进深山里,可是家当带不走啊。
宋千慕适时道:“十年前,微臣族叔隐瞒家父,私自上疏朝廷冤枉林藩台,家父知悉之后大恸吐血,不久撒手人寰,微臣恨极,当着全族人的面,诛杀叛徒。诸位耆老无视朝廷法纪,包庇首恶,恕我不敢苟同。”
众位耆老皆面露羞惭,再无反驳的力气。
谢明灼下了最后通牒:“后天日落之前,残害林应节等官员及眷属的首恶若未交出,播州杨氏便只能成为历史。”
杨氏耆老们互相对视,苦涩一笑,最终点头称是。田氏耆老们也不敢再为首领求情,纷纷叹息告退。
第三日,杨氏前首领杨旦,被一群青壮族民强押过来,跪倒在谢明灼面前。
“我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带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就这么对我?!”
他声嘶力竭,喊得一众年轻族民心尖酸涩。确实,杨老于朝廷是罪犯,于他们而言却是带领他们致富的好首领。
宋千慕碰巧前来,对付这种人,怎能让公主亲自动口?
“你盗采银矿,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多少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多少用于族民,大家心知肚明。倘若林大人尚在,他的计划也没有中断,焉知大家的日子不比现在好过?”
一群青壮没有主见,谁说得有理便听谁的,顿时没了怨念。
杨旦:“……”
“宋家小子!”他恶狠狠瞪过去,“你别以为舔着朝廷,朝廷就能嘉奖你,再自称‘微臣’,皇帝老儿也不会真正接纳你,你就等着朝廷过河拆桥的那一天吧!”
宋千慕利落反击:“倘若朝廷真能让我宋氏族民过上安稳日子,这官我不当又如何?”
“……”
不管宋千慕是否真心,这番话觉悟是相当高。
谢明灼不想再听杨旦狂吠,吩咐左右:“关入囚车,明日押解入京。”
经过蜀黔两地,囚车数量极为可观,都是一些养尊处优的司级、府级高官。
再不回京,这些人身体还不知能不能熬到审判。
四月十五也快到了。
去年生日,亡国的阴云尚盘旋于头顶,她心中并无欢悦。
今年心境已然不同。
她亟待回京,与家人共享天伦。
第105章
◎公主回京◎
得知要回京,最高兴的当属蜀王谢蓬。
先前公主借他府兵威慑贵州土司,乃权宜之计,不算违制,可藩王入京,最多只能带五百亲卫,其余人得遣回封地。
他正要寻公主提请此事,未料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人。
“采玉姑娘,公主去哪儿了?”
冯采玉正收拾行囊,抬首客气道:“蜀王找公主有什么事?”
“问她还要不要我那些府兵,不要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这种事冯采玉无法做主,只好说:“公主方才出去了,午时应该就会回来。”
“行,那我等她。”
贵阳府城郊。
林泛立在三座无名孤坟前,坟茔常年有人除草清理,干净整洁,墓碑前还残留些许纸灰,应是清明节时扫墓所留。
“宋兄,多谢。”他转过身,朝身侧宋千慕深深一躬。
宋千慕忙托起他,说:“林渭当年救过阿奇的命,我如何能看他和伯父伯母惨死后连座墓室也无?只是当年林伯父含冤,恕我不能刻字立碑。”
林渭是林泛的兄长,擅长岐黄之术,曾在宋千奇染疾时救过他,林泛的皮毛医术也是耳濡目染所得。
“不论如何,你对我林家恩重如山。”
林泛心知宋千慕此举冒着多大的风险,若非他是土司首领,在贵阳府根基深厚,早就叫人揭发丢了官,甚至落得个牢狱之灾,连这三座无字坟也保不住。
“眼下林家冤屈已经洗刷,我已吩咐工匠刻字换碑,下午便能立上。”宋千慕转移话题,“你今后有何打算?”
墓已十年,不可能轻易迁动,更何况他祖籍山东,从贵州迁到山东,路途遥远,恐生变故。
倘若他无牵无挂,自当留在贵阳,随意寻个营生,常来看望父母和兄长。
只是……
林泛眺望贵阳府城方向,眼中情意涌动。
“大人!”忽有仆从来报,“大人,寨子里有人闹到府衙,请您前去主持公道呢!”
宋千慕只好拱手告辞。
四月入夏,贵阳的气候依旧如春日般凉爽,林间的风悠悠荡荡,拂过坟茔两侧的松柏,发出窸窣之声,仿佛亲人在耳边细语呢喃。
林泛渐渐红了眼眶,泪珠滚落。
方才宋千慕在旁,他早已习惯不在外人面前表露脆弱,眼下无人,便哭个痛快。
良久,他擦掉眼泪,整理心绪,忽然耳朵微动,转身去瞧,不由怔愣,又慌忙扭过头,不叫来人看到他的狼狈。
“公主,你怎么来了?”
谢明灼手捧三束花,分别放置墓碑之前。
“我要拐走他们的儿子、弟弟,总得过来招呼一声。”
林泛:“……”
听上去有点怪,但莫名窝心。
谢明灼只是来见一见,不想打扰林泛与亲人的相处,放了花就打算离开,却被捉住手。
“一起回去?”
“你不再与他们说说话?”
林泛眼眶稍显红肿,穿一身缟素,笑起来颇有几分脆弱破碎之感。
“该说的十年来都已说完,这些日子你好像清减了些,是不是吃不惯饭菜?我回去做完午膳,待下午再来立碑。”
也是,快到中午了,要吃饭的。
谢明灼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临近贵阳城时才松开。
林家案子真相大白,祸首也已入囚车,林泛不必再隐藏身份,随谢明灼入住行宅后,如高铨、谢蓬等不认识他的人,便都知晓他是林家唯一的幸存者。
徐青琅见到他,惊讶之余,又有得遇旧识的兴奋。
吃饭时她不由问:“林班头,你本名叫‘林系舟’,那以后是叫哪个名字啊?”
其余人皆竖起耳朵,她们也想知道哇。
林泛本来注意力都在谢明灼身上,见她胃口不错,心里面仿佛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几欲溢出来。
闻言下意识道:“以后就叫‘林泛’,‘系舟’为表字。”
众人颔首,这样也不错。
翌日一早,队伍启程回京。
为免土司不服反扑,直到离开贵州地界,蜀王的府兵才被遣回,只留下五百亲卫。
一路紧赶慢赶,数日后抵达河南林水驿。
途径湖广时,高铨已携兵马止步,如今公主车驾,只有来时所带的数百亲卫,以及蜀王的五百亲卫。
夜幕尚未降临,千余侍卫便围在驿站外,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每隔一个时辰轮班值守。
亲卫们自带行军粮食,唯有水需要从驿站补给。
驿站的厨夫只需做馆内贵客的饭菜,鉴于公主无比尊贵的身份,今日得拿出十二分的手艺。
他站在料理台旁,指挥其余厨丁记得保持双手干净,不能有半点脏污,菜丝也要切得长短一致,粗细均匀。
最后望向烧火的丫头:“要注意火候,懂吗?”
原先烧火的家伙这两天生了病,就请求他让自己的远方侄女顶了这份差事,以免丢了酬劳。
看在他可怜的份上,厨夫答应了。
好在这丫头灶烧得不错,也乖巧听话,人也拾掇得利落,不会丢厨房的脸。
丫头怯怯点头,嗫嚅道:“我记下了。”
一通忙活之后,厨夫亲自装盘,比他以前做过的所有菜色都要精致完美,不由心中自得,自己也是给公主殿下做过饭菜的人了。
他将保温的食盒交给前来传膳的驿卒。
这群驿卒各个都换了新衣裳,皆洗得干干净净,可他还是殷切叮嘱:“千万要小心,别歪了盘子,弄得汤汁溢出来,那就不好看了。”
驿卒连声答应。
伺候公主殿下,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他们不得谨慎再谨慎?
虽然只能送到上房门口,交给守门的侍卫,根本见不到公主,可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经历足够他们回去吹一辈子。
饭菜送到上房,冯采玉等人负责摆膳。
徐青琅说:“我先来尝尝味儿。”
尝味是假,试菜是真。
这一路都是她辨别饭菜有无异常,即便每次都安全无虞,她也从不放松警惕。
姜晴顺手给她盛碗汤,“闻闻就行,别入嘴。”
她是大夫,鼻子也灵,虽然这么说难免不妥,但让她“试菜”最合适不过。
传言公主不喜重口,菜色以清淡为主。这也是谢明灼故意放出去的风声,清淡的菜色不会被气味重的香料遮掩,更容易分辨药味。
徐青琅接过汤碗,凑近嗅了嗅,“味道有点奇怪。”
几人当即变了脸色。
“我试试。”林泛拿过汤碗,仔细嗅闻,目色微凝,“确实有异味。”
他办案数年,也遇到过一些迷药害人的案子,对迷药并不陌生,但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迷药。
“有意思。”徐青琅抬眼,“公主,我只能嗅出异常,却无法肯定是水质问题,还是真下了药。”
谢明灼神色淡定道:“阿晴,暗中传令,守卫莫要饮用驿馆的水,今夜囚车或有异动。”
“有人要劫囚?”徐青琅挑高眉头,“我只在戏文里看过,没想到能亲身经历一回。”
冯采玉:“囚车里除了蜀地和黔地的官员,唯有神真妖道和杨旦身份比较特别,杨氏土司应该不会从贵州跟到河南劫囚,那就只剩下日月教余孽了。”
“公主,咱们是不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姜晴问,“那些看囚夫不顶用,要不要安排人暗中值守?”
谢明灼摇首:“要让劫囚成功。”
“公主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孟繁惊问,“可神真妖道擅制阿芙蓉,若真放了他,岂非放虎归山?”
川、贵之行后,孟繁胆子越发壮大,也越来越有主见,想法不会闷在心里。
谢明灼丝毫不会因她反驳而气恼,笑回:“并非钓大鱼,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劫囚必须成功,但神真与劫囚的同伙也必须死。”
其余人:???
唯有冯采玉明白过来,去年在江西,公主故意放走李瓶儿和楼鲲,楼鲲想要当内应戴罪立功,为楼家谋得一线生机。
公主或许早就获悉消息,为了保护“内应”,故意放水,让对方以为计划成功,之后再取他们的性命。
此事孟伴读和林公子都不知晓,阿晴脑子直,青琅当初也不懂楼鲲的用意,所以都尚未弄清公主的意图。
好在几人听话。
“都听公主的,”徐青琅毫不犹豫,“只是这药有些特殊,我想拿走研究一下。”
谢明灼笑:“都拿去。”
厨房外,厨夫带一群厨丁,蹲在门外的空地上,一直等到驿卒拿回食盒。
他揭开一瞧,菜倒是动了不少,只是都没吃完,里头的肉都浪费了。
是公主胃口小,不是他做的菜不好吃。
“剩下的你们都分了吧。”他挥挥手,百无聊赖地往石墩子上一座,“对了,吃完别忘了烧热水,那丫头呢?”
“李小丫啊?她说肚子不舒服,去茅厕了。”
夜色弥漫,浮云遮月。
轮值守卫一声叫喊,惊醒驿馆内外。
驿丞了解情况后,简直要疯掉,竟有人半夜劫囚,还在层层守卫中成功了!
有人在井水和水缸里下了迷药,守卫半夜昏睡,这才悄无声息劫走囚犯。
倘若不是为了劫囚,而是为了刺杀公主,那他九族还能存在吗?
到底是谁干的?!
一番问询后,才知少了一个烧火丫头,那丫头偷了把柴刀,劈开囚车围木,不仅救走了神真,还带走了刘兆逾。
厨夫吓得屁滚尿流,脑袋都磕出血了。
驿丞和其余驿卒同样如此。
虽然药不是他们下的,可人是他们招的,就算公主砍了他们脑袋,也是他们应得的。
谢明灼当然不会随意砍人脑袋,但驿馆管理疏漏问题确实存在,就算她提前获悉情报,也不能免了他们的过错。
罚是一定要罚的。
她派出一队骑兵连夜去搜捕,也诏令当地衙署全力缉拿劫囚之人。
直到翌日下午,官府来禀,在距离驿馆五十里的山间小径上,发现了三具尸体,两男一女,应是受到土匪劫掠残杀。
在宗都台的努力下,如今豫南匪患大大减少,但总有几座山头冒出匪徒,只能说这三人命里该绝。
无人知道,公主车驾抵达京城之后,就有三个人被秘密押入诏狱,连暗处的日月教,也只当是这三人实在太倒霉了。
四月十二,公主归京。
再过两天就是公主的生辰宴,遥想去岁,三地大雪漫天,公主只简单办了一场,后又合计贺礼价值,捐出同等银两给灾区。
今年恐怕会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孟绮抱着立夏,“两天后咱勺勺就十八岁了。”
谢长锋煞有介事:“没错,十八岁就是成人了,勺勺,我肩上的重担就得交给你了。”
“……”谢明灼捏起鲜红的樱桃,“老爹,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谢明烁凑近她,悄悄说:“你还没回京,他老人家诏书都写好了。”
“什么老人家?我正值壮年!”谢长锋捡起樱桃梗砸他额头。
谢明烜一针见血:“你天天躺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在领退休金了。”
“咳。”谢长锋面露惭色,“这不是隐退后才有时间开启新事业嘛。”
谢明灼笑道:“行啊,给你这个机会。”
“嘿,那就这么说定了!”谢长锋摩拳擦掌,恨不得生日马上就到。
孟绮扯她衣袖,鬼鬼祟祟问:“那林家小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来见我们?”
“还没成年,不能早恋。”谢明灼老神在在。
“滑头!”孟绮敲她脑壳,“咋的,你是要耍人玩,不仅名分不给,人也不让见?”
谢明灼捂住脑袋,无奈解释:“这几天还有些事要收尾,等十五之后再说。”
“你说的啊,可别又放鸽子。”
翌日,谢明灼在文华殿听学。
离她入蜀时,老师又瘦了一些,不若从前清癯,唯一双眼睛依旧沉稳深重。
“今日讲学就到这里。”昌蔚并未像以前那般告退,反而依旧坐在桌案后。
“老师?”
昌蔚:“圣上那日召臣独入乾清宫议事,言公主业峻鸿绩,堪当大任,已得皇后、齐王和晋王支持,属意公主监理国政。”
监国公主,可比荣安公主的头衔尊贵得多。
这是在明晃晃地放权。
“老师话中有话。”谢明灼气定神闲。
“此事从无先例,一旦诏书宣读,朝野内外血雨腥风,公主可做好准备了?”
谢明灼单手支颐,摩挲洁白光滑的纸页,说:“老师放心,既然选择这条路,我便已做足准备。”
血雨腥风?
川、贵两地她又不是白跑一趟,哪个案子不牵连甚广,那些人也要有机会在她面前狂吠。
第106章
◎公主监国◎
壬戌年四月十五,荣安公主十八岁生辰。
帝后极为重视,令公侯勋贵、京官四品以上者,携家眷入宫贺礼。
除此之外,蜀王谢蓬也列席在侧。
藩王无故不得入京,众官听闻公主回京时还带了蜀王,皆惊讶不已。
怎奈蜀王入京后,根本不与人交游,一头扎进天工院,再也没有出来过,实乃怪人也。
生辰宴设在中午,因逢五朝会,如今朝会已改至下午,生辰宴结束,官员正好齐至奉天门入朝。
谢明灼川、贵之行后,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中不少官员对她必生怨愤,但这些人的演技个顶个的纯熟,与宴时喜气洋洋,瞧不出半点不满。
宴席上祝词连绵,酒水不止,然下午便是朝会,众官也不敢多饮。
倒是一些年轻贵女和郎君,时不时壮着胆子来敬谢明灼,谢明灼笑容和煦,皆来者不拒。
早闻荣安公主在朝堂威严万千,私下倒是和颜悦色,不端公主架子,说话也颇为动听,基本每个年轻人敬酒后,都带着满心羞赧和欢悦离开。
呜呜呜呜公主殿下夸他们了!
“勺勺,你等会还要开朝会,别喝太多。”大哥谢明烜凑近劝道,“再有人敬酒,我来喝。”
没等谢明灼回应,谢明烁就挤进来,“去去去,就你那酒量,别喝了之后做实验都手抖,我来。”
谢明灼:“……”
两人如此盛情,她却之不恭。
这点酒水根本影响不了她的思维,但喝多总归伤身,还会一身酒臭。
一番觥筹交错后,生日宴结束。
官员眷属依次出宫,朝官整齐前往奉天门。
其实今日本可以休朝,但谢长锋坚持,还特意吩咐光禄寺和御膳监,酒水要以水为主,免得朝会上有人失仪。
负责膳食的官员不禁腹诽:若担心失仪,宴会可以留到夜幕降临,如此朝官下朝后,正好可以参加宴会,不知圣上为何要办午宴。
他们并不知道,谢长锋是担心朝会上这些官员会做出疯狂举动,坏了宝贝女儿的生日宴氛围。
今日朝会必定波涛汹涌,众官心知肚明。
谢明灼已经不需要自己出面,自有都察院官员出班弹劾。
白总催灭门案牵扯出四川盐政的疏漏,大批官员沾染私盐之利,已被押解入京。
每一位官员的背后,都有一棵根基深厚的大树,想要连根拔起不太现实。
撕下几块树皮,砍断几根枝丫还是可以的。
方绩首当其冲。
他身为吏部左侍郎,可以左右多数官员的任免调迁,四川的私盐网也会“投桃报李”,为他输送巨利。
据调查,他家中的库房底下还挖了一间暗室,里面成堆的金银珠宝价值连城,更别提他祖籍宗族名下的无数良田。
证据确凿,喊冤声再大也无济于事。
其余牵涉其中的官员,皆为吸噬国利的蚂蟥,一个个肥得能养活边军至少五年。
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谢明灼不复生辰宴上的温和可亲,一个个决断毫不犹豫定下,便是有人想要说几句情,看到她手中厚厚一沓证据,也不敢多言半句。
“有过之人严惩,有功之人也得重赏。”谢明灼缓和了语气,“此次我入蜀调查灭门案,有幸遇见一位良才,一年时间,她足迹遍布蜀地盐场,身体力行,汲取经验,琢磨出提高盐产数倍的方法。”
“数倍?!”不少人都不愿相信。
“我亲眼所见。”谢明灼转身朝丹陛,“父皇,此乃四川巡盐御史项敬泽之奏本,她在其中详细提请四川盐场改制,若新制能成,不仅盐业大兴,边境之粮草,盐商之规范,皆可成也。百姓食盐不再拮据,灶户之苦亦可减轻。”
吴山青接过奏本宣读。
众官也不是傻子,谁都能听出来新制实行后,朝廷对盐业的把控更加牢固,倘若今后新制得以在全国推广,对朝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但——
留给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就不多了。
公主这是下定决心要断了盐利这条路。
利益集团妄图劝阻,可公主刚刚才以贪墨之罪,严惩数十官员,他们已经伤筋动骨,又岂敢以卵击石?
谢长锋抚掌:“大善。荣安,新制施行需要人去坐镇,项御史年纪轻,职位低,兼盐务繁杂,恐无力督抚全省,你看该如何?”
“擢项敬泽为四川盐课司提举,湖广巡抚高铨调为四川巡抚,督掌新政施行。”
有人抗议:“一个七品御史,如何能一下子提拔为从五品?”
越级升官,谁见了不眼红?
况且盐课司提举的位置,就算即将迎来盐场改制,可牟利之处大大减少,那也是个肥差啊。
谢明灼只回一句:“我说了,有功之人必重赏。”
除了赏赐,还有重用和赏识。
众人被她厉目一扫,只能接受。
“此乃第一件事,”谢明灼继续说,“第二件诸位也已知悉,日月教假扮道家方士,据道观之便,种植毒物,残害百姓,蛊惑朝廷命官,邪.教固然可恶,道观亦有缺可钻,为免重蹈覆辙,我决定收回天下宫观之私田,归入户部,由户部负责清丈征赋。”
“此事万万不可啊!”果然有人立刻跳出来劝道,“骤然让他们失去立身之本,恐引发动荡。”
有一个日月教在暗处已经叫人不寒而栗,倘若那些宫观又煽动信众作乱,朝廷难免捉襟见肘。
其余人也纷纷相劝。
即便知道公主不会听进去——
“诸位说得有理,既如此,宫观依旧可以拥有土地,但不能不向朝廷缴纳田赋,且要摊丁入亩,以免再出现诡寄之乱象。”
“不可,全国宫观数不胜数,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况且此事也只发生在蜀地,其余地方之宫观恐怕心生不服。”
谢明灼再退一步:“那就只在蜀地施行。”
众臣便都没话说了,再反驳下去,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别想保住。
先说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决定,所有人反对,再退一步,大多数人便都可以接受了。
她的真正目的,只是想温水煮青蛙。
借日月教种植毒物之事,将蜀地宫观之田纳入国家征税体系,再然后便是全国,等时机成熟,士族豪绅、权贵勋戚的私田,同样不能放过。
至于如何全面推行,她心中已有计较。
“袁观德,此事交由户部四川清吏司负责,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袁观德暗叹一声:“老臣遵命。”
“这第三件事,想必诸位也都有所耳闻,此番贵州之行,本公主无意发现一桩陈年旧案,如今祸首已归案,供认不讳,含冤之人也该得到昭雪了。”
此案确实已无异议,只是当年的左参议、如今的江西巡抚史赞尚未应诏回京,案子不算完全审结。
但关系不大。
有祸首杨旦的供词、水东宋氏的证言,再加上贵州土司盗采银矿的实例,案子已经清晰明了。
翻不翻案的,对他们并无影响,恐怕只有远在江西的史巡抚要吐出一口老血了。
谢长锋亲自写了一封圣旨,昭告天下。
圣旨中盛赞林应节为国尽忠,高风亮节,堪为百官之楷模,并追授其为从一品光禄大夫。
他本身是从二品左布政使,追授从一品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可惜只能是散官,他身无军功,不能封爵,否则还能荫及后代,间接补偿林泛。
但规矩是人定的,皇帝有特权。
圣旨还言,林家二子林泛,蒙冤受难,幼时颠沛流离,尝尽艰辛,依旧秉持正义之心,于湖广安陆县县衙履职期间,刚正忠直,扫恶除邪,护佑百姓,堪为吏役之榜样,今特命为刑部九品捕快,赐公服双套。
捕快差役是没有品级的,此为圣上亲赐特例,除皇帝,无人能够罢免其职,这个含金量恐怕比刑部七八品的官员还要高。
多少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连个从九品的官都捞不着,凭什么一个小小的衙差也能有九品!
谢长锋一点也不觉得林泛配不上,相反,他还觉得品阶低了,若非谢明灼阻拦,这个捕快的含金量只会翻一番。
不管是梁王案还是贵州银矿案,林泛的功劳都不小,只是不曾入仕,无法依照正常规定给他升官。
已经委屈林应节十年了,总不能继续委屈他儿子吧?更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准女婿。
谢长锋便跟家里人商议,要给他一个金饭碗。
若换做旁人,捧着金饭碗恐怕会德不配位,惹人耻笑,但一家人都认为,林泛不会。
凭他的能力,去了刑部只会如鱼得水,加上“特权”在身,不受上官之钳制,查案时阻碍会无限变小。
谢明灼回京前也问过林泛,他想留在京城,打算应岑悝先前之邀,入刑部协理查案,缉捕盗贼要犯。
与其让他承岑悝的情,不如承自己的情。
这道圣旨最合适不过。
朝会进行到这,基本可以结束了。
朝臣正等着吴掌印的“退朝”,未料皇帝陛下又取出一封圣旨,叫吴掌印宣读。
他们只好跪地聆听。
圣旨开篇一大堆辞藻忽略不计,到中篇时话锋陡转。
大意是:道仙再次入梦,朕受道仙指引,此后需潜心修炼,为天下苍生祈福,只是朝廷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朕受道仙点拨,荣安公主素来勤勉仁德,挥斥八极,材优干济,有拔犀擢象之能,遂令荣安公主监理国事,以延先祀。
去年道仙示警,天降大雪,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皇帝又用道仙为借口,众官竟无从反驳。
道仙拯救了万千民众,天下百姓已对道仙深信不疑,只要道仙说的,必定要遵循。
倘若他们反对道仙让公主监国,那日后但凡国家出了什么天灾,是不是要怪罪于他们?
这个罪名可背不起啊。
可是一步退,步步退。
公主入朝参政他们未能阻止,若监国也不能劝阻,以后等到公主登基,怕是已经迟了。
众官犹疑不定,圣旨读完,朝堂一时无人应声。
谢明灼早就料到此番场景,就算其中有人愿意追随于她,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没人跳出来反驳,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在权衡利弊。
她抬首与谢长锋对视一眼,后者深沉而威严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诸卿若无异议,退朝。”
吴山青:“退——朝——”
一些官员因涉案已经被罢黜官职,朝中党派犹如一盘散沙,此时无人领头,以后便再无机会。
众人彻底死心。
朝会结束,天色已暮。
瑰丽晚霞如世间最绚烂的颜料,将整座皇宫染成橘金色。
谢明灼负手眺望。
天高地阔,任凭逍遥。
第107章
◎野蔓疯长◎
最后一缕霞光消散,墨蓝的夜空繁星点缀。
公主府沉寂一年,陡然热闹起来,闲散已久的仆从纷纷打起精神。
徐青琅随公主入京后,一直住在公主府,整日闷头研究驿馆发现的新型迷药。
日月教害得郎家那么惨,还用阿芙蓉这种毒物残害百姓,如今又出了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迷药,她必须要弄清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研究出此药的成分。
她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递到宫里,忽闻院外动静,出去询问才知道公主今晚要宿在公主府!
这下好了,省得叫人跑腿。
徐青琅一路前往主院,在门口被姜晴拦下。
“姜shsx姐姐,迷药研究出来了,我想见公主。”
姜晴半步不让,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好。”徐青琅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转身。
主院内灯火通明。
谢明灼换上一身宽松的袍服,坐在膳桌旁,面前一碗长寿面,面丝细滑,汤底熬了一天,呈金黄色,白茎翠叶漂浮其中,如黄金托着白玉翡翠。
桌上还有其余佳肴,都是她爱吃的。
据说某人在厨房忙了小半天,白天都没顾得上吃饭,她下朝本就迟,出皇宫进公主府又耗费不少时间,等到现在,早就饿了吧。
“坐近些,一起吃。”谢明灼朝坐在对面的林泛招招手。
林泛顺从起身,有些同手同脚,衣摆不小心带偏了凳子,凳脚摩擦地板,声音略刺耳。
他今日的衣着与往日很不一样。
一身月白色交领直裰,襟边竹叶生长,往肩膀、衣袖、腰封处不断蔓延,竹枝细长写意,叶片shsx墨青,如水墨挥就一般。
宽肩劲腰,长臂舒展,一张脸洗去凡尘后愈加清新俊逸,雅人深致。
屋中烛火煌煌,佳肴美酒,朝堂上无形的硝烟渐渐远去,与人斗虽其乐无穷,但偶尔歇下脚步,欣赏近在咫尺的风景,亦能愉悦身心。
“听府中人说,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谢明灼亲自舀一碗热羹递过去。
林泛与她并膝而坐,手脚已不知如何摆放,闻言愣愣道:“忘了。”
“忘了?”谢明灼筷尖挑起长寿面,“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林泛没说话,星目却一瞬不瞬,凝视她的侧脸,刚下朝,她面对朝臣时的威仪尚未完全消散,烛火却又在她眉眼镀上一层柔光,威柔交织,矛盾却又叫人心折。
长寿面是连续不断的一根,惟愿她能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谢明灼吃得很小心,没有咬断一次,全部吃完后,腹中饥饿暂解。
见林泛一直没开口,不由侧首,遽然撞进一shsx汪深潭中,星光揉碎,映照其间,温柔而静谧。
谢明灼目光微顿,旋即错开,面不改色道:“先吃饭。”
“哦。”林泛乖乖低头舀羹。
没吃几口,他又噌然站起,“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差点忘了。”
“先——”没等谢明灼说完,人已消失在门口,脚步慌乱匆忙。
她低头琢磨须臾,不由轻笑出声。
趁人不在,先吃饱饭。
林泛今日是受邀前来公主府,只能算作客人,府中仆人给他准备了客院,就在主院旁边。
他快步去房间取出礼匣,踏出屋门时脚步一滞,返回至起居室,坐到镜子前,伸手梳上额际的碎发,照了照,又不满意,重新落下。
太板正会无趣,随意些便好。
等回到主院,谢明灼已吃完一碗饭,桌上的菜也都动了几筷子。
“这是什么?”她放下碗筷。
林泛双手捧匣,诚恳道:“这是我回忆父亲昔年记录,整理出来的手札,里面都是他在贵州任职时的心得,希望能对朝廷有所帮助。”
监国公主,值得全天下最华贵的礼物,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锦衣华服,她都足以相配。
林泛哪怕花掉自己所有的身家,也不及公主鞋履上的一颗珍珠。
公主已然坐拥天下,唯一能打动她的,只有利国利民之策。
这份礼物送得极为走心。
谢明灼双手接过礼匣,小心打开,里面陈放一本书册,册中字迹尤为熟悉,俊逸中暗藏狷狂。
“兄长喜爱钻研医术,不打算入仕,父亲便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意志,记录心得时经常唤我在身旁,教我如何治理一方,护佑百姓。”
“那时你还小,能记下这许多?”谢明灼翻阅书册,心中既感动于林应节这样的好官,也震撼于林泛的记忆。
林泛:“我本也马虎记忆,后来家中遭难,我怀念亲人,当时的记忆竟越发清晰。”
多年来反复回忆,不记得都难。
“林公高见。”谢明灼越往后翻,对林应节的佩服便越深,她抬起头,认真问,“你可还想继承令尊之遗志?”
倘若林家没有遭劫,以林泛的聪慧,想必早已跻身士族,而非困在安陆十年。
但现在也不迟,只要林泛有心,她愿意成全。
林泛心头一悸,忙屈膝半蹲,双手攀搭至双膝,仰着头道:“我没想过入仕,当衙差很好。”
他的眼神诚挚干净,没有半分犹疑和不甘。
被她凝视片刻后,又生出些许情意,丝丝缠缠,有细碎星光闪烁。
谢明灼没动。
烛芯烧得噼啪一声。
林泛起身,双掌压住宽椅扶手,握得太紧,指节处泛白,手背青筋鼓起,压低腰身。
鼻尖微触,气息交织。
谢明灼稍稍仰首。
仿若一个允准的讯息,霎那间点燃林泛内心深处野蛮生长的藤蔓,每一条茎枝,每一枚叶片,都在疯狂舞动。
他低首亲去,吻得又凶又急,如凌乱的茎叶,毫无章法,衣衫不知用了何种熏香,沾染草木清香,温和却又肆意蓬勃。
桌上盘盏推去一旁,谢明灼忽觉悬空,被抱起坐在桌沿,垂眸去瞧,青年眼中情意汹涌,不再遮掩。
她单手贴住他脖颈,感受掌下脉搏剧烈叫嚣,在他乞求的目光中,主动低下头。
礼匣孤零零落在椅面,半开半合。
良久,谢明灼唤来仆役收拾残羹。
“明日随我入宫,父皇母后和两位兄长想见见你。”
林泛心绪未平,低哑开口:“兄长……之前那位孟记者是晋王殿下?”
“猜对了。”谢明灼捏捏他的手,打趣道,“可惜没有奖励。”
林泛笑意难掩:“你带我进宫,便是最大的奖励。”
当夜,谢明灼宿在主院,林泛住在客院。
前者一息入梦,后者却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辰时,公主车驾驶入皇宫。
与此同时,关于四川宫观清丈田亩的政令,从京城加急送往蜀地。
蜀地黔地多位官员落马,吏部一大早就忙得脚不沾地,查阅各地官员考评,找出适合接任的人选。
谢明灼也很忙,文华殿还有大把的奏本等着她批阅,但见家长这件事,总是要落实的。
乾清宫。
孟绮逮着谢长锋手臂,难得有些紧张,还不忘叮嘱:“你们三个,一会儿可别不给好脸色,就当家里多了个客人,都热情点。”
他们身份在这,没必要来“下马威”那一套,况且勺勺本就强势,他们若再强势,情侣也能变怨侣。
勺勺已经够辛苦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感情上的事,能一直和和美美再好不过。
谢长锋委屈:“你说就说,别掐我呀。”
“你——”
吴山青小跑进来,眉眼满是喜色:“皇爷,娘娘,两位殿下,公主携林公子来了,已经到门口。”
四人当即正襟危坐。
谢明烁去年见过林泛,好奇心比他们少得多,主要是想看乐子。
须臾,两道人影相携而来。
一人金红曳撒,一人秋波蓝袍,踏过廊檐下碎金般的阳光,齐齐进入殿内。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谢明烁暗道:“红蓝配”果然是经典!
“臣林泛,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晋王金安。”
“快起来,”孟绮一点架子也没有,起身亲自扶起他,见他相貌后愈发满意,“好孩子,你受苦了。”
林泛一路过来,掌心冷汗直冒,直到现在心还提在嗓子眼没沉下去。
触及皇后温柔慈爱的目光,心里面蓦然涌出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心缓缓下落。
“咳。”谢长锋也温和神色,“林家小子,别站着了,过来坐。”
林泛望向谢明灼。
“一家人,没这么多规矩。”谢明灼携他坐下,正式介绍,“二哥你先前已见过,这是大哥。”
谢明烜略一颔首:“不必拘谨。”
“你别管他,他就这样,是个闷葫芦,”谢明烁热情招呼他,“以后常去晋王府找我玩。”
林泛:“……”
“中午留在宫里用膳,你喜欢吃什么?”孟绮把话题揽过来,“有没有忌口的?”
林泛乖乖回答:“臣……我都可以。”
他捉住暗中掐他的那只手,方才的忐忑已悉数消散,圣上、皇后和两位王爷,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得多。
分明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与他话家常时却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谢长锋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林家小子,会不会下棋?”
“学艺不精,只略通皮毛。”
“来,陪我下盘棋。”谢长锋自己是个臭棋篓子,自然不会嫌弃别人的棋艺。
只可惜,别人的“略懂”一般只是自谦之辞。
好在林泛是个心思灵活的,会不着痕迹让棋,哄得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心中对他更加满意。
翁婿二人你来我往,其余人自然不会干看着。
谢明灼招呼一声,去了文华殿处理她的政务,孟绮和谢明烜一同前往天工院,至于谢明烁,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将至午时,四人回乾清宫。
棋已经没在下,谢长锋正拉着林泛作画,二人聊得旁人都插不上话。
“叫你当刑部捕快,既是看中你的办案能力,也是为了方便推广画术。”谢长锋侃侃而谈,“我之前叫人在刑部找人学画,没一个有天赋的,还在可惜,这下好了,有你继承我的衣钵,何愁罪犯不落网?”
刑部衙役卖的多是力气,通文识字的极少,就算认得字,也只是一些常用字。
能习得画术的就更没人了。
书办文吏的文化水平更高一些,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绘画的天赋。
宫廷画师倒是各个画技精湛,可惜他们只搞艺术,与实务沾不上边,更别提缉凶捉贼。
难得遇到一个合适的好苗子,谢长锋怎么可能不兴奋?
林泛同样惊喜:“若全国衙司皆能通过目击者描述画出案犯形貌特征,何愁案子不破?陛下,您之画技真是出神入化。”
二人就大力培养画师、提高基层衙役素质等事,开启了漫长的谈论,简直是越谈越投机,浑然忘我。
谢明灼四人入殿,他们都没听到动静。
“小林虽然有点恋爱脑,事业心也不差啊。”谢明烁凑近妹妹耳边打趣。
谢明灼:“……”
见过家长后,两人关系正式确定。
本朝规定驸马不得涉政,也不能入朝为官,谢明灼本也没有成婚的打算,如此两全其美。
她将想法告知林泛,林泛虽失落于没有名分,但只要公主不会不要他,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入职刑部,渐渐上手案子,人也越来越忙,有些重大案件,他需要亲自离京调查取证。
两人聚少离多,然情意不变。
几日后,江西急报,原本该回京接受调查的巡抚史赞竟拒不奉诏,携一家老小投靠了日月教。
于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回京是死罪,投靠日月教好歹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众人理解他的选择,可这样一来,他的九族就危险了啊。
谢明灼当即敕令江西臬司和都司,全力缉捕史赞及其亲眷。
与此同时,《京城旬报》刊载一则言论。
言论来自蜀地宫观的方士,这位方士向朝廷叫屈:凭什么只纳道观的田地,对寺庙的田地视而不见?!
此事“传到”谢明灼耳中,她便敕令新任巡抚高铨,对道观和寺庙的田地一视同仁。
命令一出,全国寺庙的僧侣火冒三丈,你自己闯的祸,凭什么要拉我们下水?
当即也写了一篇文章,痛斥蜀地道观之恶劣行径。
其余道观道士闻言,自家人哪能受委屈,同样骂回去。
报纸乐此不疲地登载骂战,读者们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时机成熟,《京城旬报》改为《京城日报》,销量不减反增,并风靡全国。
随着两方不断怒骂揭短,不少道观和寺庙的腌臜事全都被披露出来。
事情再次“传到”谢明灼耳中。
她召见阁臣商议,最终决定田赋新制在shsx全国道观和寺庙中推行实施,正本清源,杜绝类似恶事再次发生。
不知内情的只觉大快人心。
知晓内情的,只能在心中为蒙在鼓里的道佛两家默哀。
公主这是又玩了一手阳谋啊。
第108章
◎气象万千◎
苍穹蔚蓝如海,金黄渐染层林,一架马车行驶在城中街道,报童撒着脚丫跑过去,挥舞报纸高声叫卖。
尚未跑远,被马车内的人叫住。
“这位娘子,你要买几份?”
入秋后气候愈凉,报童身上只一套单薄麻衣,补丁遍布,裤腿短了一截,脚腕瘦骨嶙峋,像两根棍子插进一双黑布鞋,右边鞋子破了个洞。
吕霏心里不是滋味,索性道:“你兜里的报纸,我全要了。”
“多谢娘子!”报童惊喜万分,“娘子真是人美心善!”
吕霏忍俊不禁,这孩子漂亮话从哪儿学的。
她付了报纸钱之后,又掏出一串铜板,说:“去买些吃的,再换身厚点的衣裳。”
报童呲牙一笑,“谢娘子赏。我有两套新衣裳,报社发的,每个人都有。”
“那你怎么不穿?”
“衣裳太好,我怕穿坏了。”报童挠挠头,“等天再凉些,我就穿。”
吕霏颔首:“忙去吧。”
报童深深鞠一躬,一溜烟跑远了。
马车重新启动,驶向崇南坊宅院。
吕霏摊开报纸,目光触及正面头版,倏地一凝,忙吩咐车夫:“快,快调头去天工院!”
天工院坐落在城北,乃研究格物造化所在,因皇后和齐王坐镇,素日里守卫森严,寻常人等不能靠近。
今日却例外。
天工院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以商人居多。
吕霏庆幸自己来得快,占据了最佳视角。
天工院门前清理出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摆放一座高大物件,红绸遮盖,不知形貌。
吕霏双手交握,难道红绸之下就是报纸上所言的蒸汽机?!
自去年伍川岳入天书幻境,得见蒸汽机后,朝廷便专门设立天工院,用来研究此物。
近一年毫无消息,众人已经淡忘。
然今日报纸之内容,瞬间点燃民众热情,盖因天工院终于研制出第一台蒸汽机,并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试验!
众所周知,天书幻境中,蒸汽机可以应用于纺织和采矿行业,能至少提高五倍效率。
举一反三,纺织和矿业可用,其他行业就不能用了吗?
当然可以!
也有人唱衰:“纺织和采矿我信,但能拉动车船我想象不出来,那个时先生也太天马行空。”
吕霏耳边充斥着议论。
她不在乎什么车啊船啊的,只要能应用在矿山就足够了。
不多时,天工院大门开启。
十数人踏步而出,为首之人是位女子,身姿挺拔,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一套靛蓝制式衣裳,版式奇怪,但又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她身后跟随两个年轻男子,左后样貌英俊,气质出众,但面无表情,右后容貌平平,肤色略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他们都身着相同款式衣裳,乌泱泱站在一块,带给围观百姓不小震撼。
时隔近一年,蒸汽机终于研制成功,经过多次试验,可以顺利驱动纺织机,并进行矿井抽水作业。
已知原理,再通过结果倒推制造过程,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材料的缺乏。
一台可以长久作业的蒸汽机,对钢铁质量和产量的要求不低,启朝原先的钢铁质量和产量,还不足以支撑蒸汽机的迅速发展。
为此,孟绮和谢明烜做出多番努力,召集全国钢铁厂的技术人才,通力合作,不断精进钢铁工艺,这才出现第一台蒸汽机的诞生。
今日要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展示蒸汽机的实用性。
吕霏被身后之人挤推,趔趄向前,差点撞上严防死守的差役,本以为会遭受训斥,却听差役高声警示:“后面的都不要挤,挤出事故要吃牢饭的!”
时人对官府差役还是相当畏惧的,闻言不敢再推挤,秩序安定不少。
吕霏:不愧是京城,差役比其余地方温和得多。
她在原地站定,半踮着脚,引颈望向那群靛蓝。
为首女子穿着朴素,气度之高雅实乃她生平仅见,她也是天工院里的研究人员?
真厉害!
天工院的院长是皇后,但谁也不会认为皇后会亲自做这等“苦力”。
孟绮望向数丈之外的人群,朗声笑道:“诸位今日是因报纸而来,咱们废话不多说,这就为诸位展示。”
“好!”众人鼓掌喝彩。
就冲这利落劲儿,他们也得吆喝两声。
孟绮示意身后,谢明烜携蜀王谢蓬一起,分站两侧,揪住红绸,同时揭开,露出蒸汽机的真面目。
嚯,真是个大家伙呀!
全身大多用精钢打造,锅炉、汽缸、管道及曲柄连杆等部位,线条流畅自然,一股机械金属的冷冽美感扑面而来。
以如今的工艺水平,只能做成这种模样。
但就是这番模样,连醉心农学的谢蓬都止不住赞叹。
围观百姓鸦雀无声,全都沉浸在巨型机器带来的震撼中。
天工院研究员,抬出一架纺织机,该纺织机经过改良,可以配合蒸汽机运作。
吕霏掌心都冒出了汗液。
她不懂机械,对纺织也一知半解,但心里面就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期待,堆积在嗓子眼,亟待冲破阻碍,激动叫喊出来。
这台蒸汽机燃煤,煤石燃烧加热炉中之水,产生高压蒸汽,蒸汽进入汽缸,推动活塞做往复运动,此动能通过曲柄连杆结构,转换为曲轴旋转运动,从而驱动纺织机作业。
围观民众不懂其中原理,但耳朵能听到,眼睛能看到。
当曲柄连杆“自发”转动时,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吕霏憋在嗓子眼的兴奋,随着高声呼叫冲破矜持,跟着曲柄连杆一起转化,带动声带震动不休。
纺织机真的动了!天书幻境里的场景,竟然成了现实!
天工院内外如沸水翻腾。
抽水也不是难事,模拟矿井抽水,天工院早有准备。只要蒸汽机能发动,作业就没有问题。
天工院首次展示圆满完成。
孟绮伸手压下众人呼声,笑道:“我知道诸位会有许多问题想问,等明日报纸发行,大家自会知晓,今日展示到此结束,都散了吧。”
失落声此起彼伏。
直到shsx天工院大门再次关闭,众人才失魂落魄散开。
吕霏心脏依旧噗通跳个不停,登上马车也未能停息,她反复重现方才画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此器吕家矿山必须置办!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大家都等着明天的报纸。
今夜注定无眠。
天工院只负责研发,不负责生产,他们承担不起全国的需求体量。
早在六月,谢明灼知悉蒸汽机即将研制成功,便开始筹备此事。
除民用工厂外,还要秘密建立军用工厂。
翌日一早,京城报纸售卖一空,印刷厂不得不拼命加印。
但直到黄昏,消息才传到崇南坊一条胡同,名曰“巧手胡同”。
顾名思义,此处聚居多为手艺人,木匠、铁匠、泥瓦匠等等,大多居住在此。
米大广是巧手胡同有名的铁匠,打铁手艺备受街坊推崇,收了好几个徒弟,按理说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可他父母卧病在床,每天药钱都是大头,膝下还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已经能跟着他打铁,最小的才四岁。
刚成亲的时候,他家里吃穿不愁,靠着铁匠铺每年都有结余,妻子只需要操持家务,不用出门做工。
可如今,妻子不仅要照顾老小,还得接一些浆洗、缝补的辛苦活,勉强维持生计。
铁匠铺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米大广每天都愁得吃不下饭,晚上睡着了都得惊醒扇自己一巴掌,他可真没用啊!
“阿爹!阿爹!”
米大广正准备关铺子回家,家里老二像只猪仔似的横冲直撞,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跟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着什么急,这就回家。”米大广没苛责他浪费钱买不中用的报纸。
二郎像他娘,脑袋瓜子聪明,小时候上过学堂,读了几年书,夫子都说他有出息,可惜后来家里添丁进口,没钱供他继续读书。
米大广一直愧疚在心,自然不会怪他买报纸。
“阿爹,报纸上说,天工院准备下设一司,要招募京城内外手艺精湛的铁匠通力合作,只要参与进去,不愁没钱赚!”
米大广愣住,用他不太灵活的脑子思考片刻,问:“啥意思?”
米二郎:“……”
“二郎,爹只听清能赚钱,前头的没认真听,你再跟爹说道说道。”米大广目光落向报纸,眼里俱是渴望。
米二郎将报纸一揣,“算了,先回家,跟阿娘一起商议。”
米家住在一座一进宅子里,十几口人住在一起,按理说肯定会杂乱拥挤,但孟颖娘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不出一点脏乱。
“颖娘,我回来了。”米大广一进院子就喊,并示意二郎聊报纸上的事。
孟颖娘挎一小篮,篮中放针线,迈出正堂时手上动作也没停,“喊啥,赶紧去厨房烧火,今儿三郎掌勺。”
“呦,那有口福了。”
米三郎在一家酒楼后厨做活,主厨见他机灵,便收他当学徒,每个月赚的酬劳,大多孝敬了师父,帮衬不了家里。
夫妻俩看得开,等三郎以后学成,自然不缺进项,现在苦一点没关系,总不能耽误前途,而且他是自己赚钱自己学艺,他们没理由拦着。
米大广自觉去厨房烧火。
家里就这么大,在厨房也不耽误聊天。
米二郎搬一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说:“阿娘,老爹有重要的事要跟咱们商量。”
“啥事儿?”孟颖娘倚靠门扉,继续纳她的鞋底,头也没抬。
“是这样,天工院研制出蒸汽机,那机器可厉害了,能自动纺织自动抽水,现在京城各大布商、矿商都抢着要买呢。”
孟颖娘不愧是家中智囊,当即会意:“这么多人想买,天工院也造不出来吧?是不是要招铁匠?大广,你想去?”
“阿娘,不止是招铁匠这么简单。”
“哦?”
米二郎说:“天工院设一机械司,由司中管事出面,与商人签订契约,再将订单分包给铁匠合作社,铁匠合作社从官府购置原料锻造,由机械司统一收购,再卖给商人。”
“合作社是啥意思?”米三郎挥舞锅铲,忙中有序问道。
未等米二郎解释,孟颖娘就猜道:“机械司招募铁匠嫌太零散,肯定是想将铁匠召集在一块儿,成立合作社,再推举社长出面,沟通机械司和匠户,我说得对不对?”
“娘,你是这个!”米二郎竖起大拇指。
米大广也咧开嘴:“颖娘,你真聪明!”
“那是,也不看看我姓什么,”孟颖娘骄傲道,“说不定几百年前,我跟皇后娘娘是一家呢。”
大家噗嗤笑出来。
孟颖娘哼了一声:“米大广,你是不是想当这个社长?”
这条胡同里,甚至在附近几条胡同里,米大广的手艺都是首屈一指的,他要想振臂一呼,肯定有人愿意加入。
但米大广不是个擅长拿主意的,只好眼巴巴瞅着妻子。
孟颖娘问:“报纸上有说,社长有啥好处不?”
“没说,”米二郎摇摇头,“我估摸着报纸上也说不清,应该要等合作社成立后,跟机械司定契才知道。”
米大广:“颖娘,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他习惯了每日到铺子里打铁,虽然眼馋那些订单,可真到迈出这一步,他又有些迟疑。
官府牵头,就一定有保障吗?
这年头,官府带头欺压百姓的还少了?
家里头这么多人要养,要是出了事,他就是死都死不安宁。
“做是可以做,”孟颖娘也有些踌躇,“但采购大批铁料要钱,咱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
天工院的人恐怕没想到这茬。
米二郎嘿嘿一笑:“阿娘,报纸说了,要是没钱购置原料,可先向机械司贷款,没有利息,等机器造出来就能抵销。再具体的,得到机械司问清楚。”
“谁都能去问?”
“报纸也没限制谁。”
孟颖娘拍板决定:“我明天抽空去问一问。”
她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件事得赶早,要不然拖到后面,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
城中心思活泛的不止米大广一家。
机械司离天工院不远,独立一个办事处,因只负责定契,人员精简。
当初定下这个计划时,谢明灼在管事选择上还犹豫过,一个不入流的职位,调任工部的官员肯定会引起不满。
从外头聘请,既要擅长做生意,也要人品过关,值得朝廷的信任。
斟酌之后,选定了李九月。
她是姑祖母生意上的“大总管”,平常只需要做决策,不用参与具体事务。
机械司刚起步,事情杂乱无章,正需要一个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坐镇,凭李九月的资历,堪为主心骨。
同样,她也值得信任。
等以后机械司扩张,她若愿意,可以继续留下来,全心全意给朝廷“打工”,若是不愿意,到那时她也已经带出不少人才,机械司照样可以运转。
李九月受宠若惊,毫不犹豫接下聘任书。
报纸公告后,她就带了几个新人,值守机械司,等待工匠、商人前来问询。
连续数日,店面络绎不绝。
报纸公告后第三日清早,一女子打扮爽利,携一高壮男人走进办事处。
“李管事,我家要报名合作社。”
李九月礼貌颔首:“请登记个人信息表、合作社申请表。”
信息表和申请表是新鲜玩意儿,晋王前不久印出来的,她觉得非常好用。
米大广脑子一懵,不自在道:“我、我不认字儿。”
“早知道带二郎一起来了。”孟颖娘嘀咕。
李九月和善笑道:“我问你答,我叫人帮忙填写,你看可行?”
“行行行。”孟颖娘连忙点头,“李管事真是个好人。”
李九月笑而不语。
米大广是第一个过来申请成立合作社的,而且规模不小,合作匠户多达六十家,这些匠户聚集在一处,方便管理,还能集中生产力,相当于一个小型工厂。
“你是社长,今后你负责向官府采购原料,从机械司接下订单,合作社的一切事务都交由你管理,若你无暇承担,也可任用旁人。”
米大广眼睛一亮:“我媳妇儿行不?!”
他觉得他媳妇比他聪明。
李九月:“以后需要签订契约,最好认字,你成为社长后,也必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学会常用字。”
“啊?”米大广挠头,“要交束脩不?”
“不用,免费培训。”
“那就好那就好。”他憨憨一笑,又不好意思问,“我媳妇儿能学不?”
“合作社匠人及其家眷,都可以参与培训,他们是自愿,但你这个社长是强制。”
孟颖娘惊讶:“我也能学认字了?”
“是。”
“会不会耽误干活啊?”他们白天要赚钱养家的。
李九月:“每日戌时初开始,天都暗了,不会耽误。”
“那太好了。”孟颖娘漂亮话一箩筐,“谢谢李管事,谢谢大家,机械司真为咱们匠户着想,我现在是放一百二十个心啦!”
机械司众人便都笑起来,做事能得到良性反馈,真叫人高兴。
蒸汽机推广计划逐渐步上正轨。
天工院、机械司、匠户合作社、商人形成紧密而庞大的利益链条,研发、生产、销售和应用,在这条链圈上稳步流转,带来极为强大的影响力。
销售机器的大额资金,反哺天工院,促进其余学科的发展。
匠户负责锻造机器零件,获得源源不断的生产订单,薪酬只会越来越多。
商人利用蒸汽机提高效率,短时间内赚取更加丰厚的利润。
随着矿税、商税的改制,税款也向国库滚滚而来。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加上谢明灼多次雷霆手段致地方官员落马,地方也不敢顶风作案。
到年关统计时,户部官员个个喜出望外。
税收竟比去年翻了三番!
第109章
◎五年计划◎
漫天飞雪,无声覆盖皇城,朱墙银顶,如红梅映雪,美不胜收。
雪瓣噗噗敲打窗户,玻璃窗隔绝西风,屋内地龙蒸出热气,窗户雾气弥漫。
“敢问公主,何为五年计划?”
内阁大臣受召聚在文华殿,进行除夕前最后一次会议。
问话的shsx是户部尚书袁观德,今年国库丰盈,他走路都带风,之前每每拨款都抠抠搜搜,其他部司背地里都骂他“铁公鸡”,现在好了,谁不捧着他哄着他?
哦,公主除外。
明眼人都清楚,今年税收增长,功劳可不在户部,最值得称道的当属公主。
袁观德敢在旁人面前嘚瑟,到公主面前却是半点得意都不敢露。
谢明灼拾起一本簿册,交由冯采玉,传给众位阁臣传阅。
“五年内,农、工、商、军、吏等各业都要达到既定目标,诸位身为六部堂官,当钻尖仰高,协心戮力,共创我大启盛世。”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但翻开册子一瞧,傻愣住。
公主的野心是真大啊!
农业方面,要改进农具,培育良种,研制肥料,五年后平均亩产提高一倍。
工商业方面,要借机械之能,建设成功第一座重工业工厂,大力发展轻工业,开放边境贸易,增设近海港口。
军队建设更是重中之重,提升兵丁整体素质,研制精良武器,提高兵丁待遇。
吏治整顿已经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关键是要反腐倡廉,荡涤官吏队伍腐败之风,倡导行政廉洁高效。
以上都只是概括,具体事宜,每一个部门还都需要细细划分斟酌。
或许会有人为了政绩,使用一些极端手段,但偌大一个国家,阴暗之面在所难免,只要大体方向不出问题,整体欣欣向荣,便是成功。
这并非好高骛远。
五年计划只是开始,它是为以后的发展打下基础,就算只能完成一半,于国而言也是赚的。
但要做到这些,除了科学技术的进步,还需要国家政策的配合。
一想到提出政策后的阻力,谢明灼也不免有些头疼。
散会后,她前往乾清宫。
未及乾清门,便见一人于风雪中伫立,伞顶已覆厚重银云,靛蓝鹤氅垂至雪地,长身鹤立。
见到她,眼睛瞬间一亮,忙上前迎接,说:“御膳房做了腊八粥,皇爷和娘娘打算派人去叫你,又担心误了国事。”
“你怎么站在这?”谢明灼手中之伞交给姜晴,与他共撑一把。
林泛笑笑:“屋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谢明灼没有拆穿他,问了一些他外出公干时的见闻,林泛兴致勃勃与她说起途中趣事,民间百姓生活场景也不吝与她分享。
“上次去苏州府,新式纺织工坊使用蒸汽机,一日所出抵过以前五日,规模浩大,令人心惊。”
谢明灼弯起眉眼,蒸汽机广泛应用是历史的必然,她并不担心会挤占纺织工人的生存空间,相反,纺织工人只会大大增加。
现今的机械之力只能用于力量型作业,无法进行精细化作业,织出的布越多,需要的织工、绣娘和裁缝就越多。
矿井作业更是关键,原先矿井抽水需要人力完成,劳苦又危险,机械加入后,给矿场注入全新的生机。
据说山西豪商吕霏,一口气订了上百座,如今已有十来座投入生产,日产量远超之前。
物以稀为贵,当煤石等原料不再难以获取,价格自然会下降,老百姓可以选择的就会更多。
“我还听说,天工院近日推出一款新型煤球,唤作‘蜂窝煤’,不仅造价低,还耐烧,京城已有不少百姓采购,都说好用。”
林泛与有荣焉,这些利民之物的背后,是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身影。
他何其有幸成为其中一份子。
转眼到了除夕夜。
家家户户桃符换新,爆竹声不绝于耳。
米大广拎着一大块猪肉,溜达回家中,喜笑颜开道:“颖娘,你快来瞧瞧!”
“买肉了?这么大块得多少钱。”孟颖娘肉痛,却也没怪他,一年就这一次,打打牙祭也好。
米大广嘿嘿:“可不是我买的,是机械司奖励我的!这肉还是从官办养猪场运来的,据说是新品种的猪,肉质可嫩了,油水还多。”
“奖励你的?”孟颖娘一脸惊喜,“干啥要奖励你?”
“今年各个合作社评选中,咱们拿了第一名,我作为社长,就得了这块肉,不过这肉也有娘子的一半,要不是你辅佐我,我哪能得第一?”
孟颖娘好笑道:“还辅佐,学了三个月的字,说话都文绉绉了。”
“那也比不上娘子,要是娘子去参加科举,定能得个状元。”
“就贫吧你。”孟颖娘白他一眼,转身去厨房,“过来烧火。”
“来了。”
今年的年夜饭格外丰盛,米家人吃得头都不抬,他们有多久没过过这般松快的年了?
“颖娘,你是咱家最大的功臣,”米大广夹了最肥的一块肉,放进她碗里,“要不是你决意参与合作社,咱家日子哪能这么好呢?”
孟颖娘思及从前拮据困顿,眼中泪花闪动:“大家都有功劳,都吃。”
米二郎抬起头:“天工院、机械司跟合作社都是公主提出建立的呢,之前公主不还巡蜀了嘛,我听蜀地的客商说,现在那些灶户日子也比之前好得多。”
“公主真是仁德。”米大广又文绉绉来了一句,并挺起胸膛,很是得意。
他以后不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了。
“我还听说,年前高丽送来一大堆年礼,还把李四王子赎回去了。”
孟颖娘惊讶:“李四王子在牢里住这么久?这都一年多了吧?”
“是呀,今年万寿节时,高丽使团就打算带走他,可公主说他们不够诚心,这不是年前又送来不少金银,公主终于松了口。”
米三郎也道:“酒楼里的贵人说,那李四王子吃了一年多的牢饭,竟长胖了五十斤!使团带他走时他还不愿意,直言牢饭都比自家王宫御膳好吃。”
众人差点笑喷,忙捂住嘴巴,以免肉渣飞出。
好不容易吃上一回肉,可不能浪费。
米家其乐融融,京城之外的山西豪商吕家,却迎来不速之客。
吕霏是家中独女,父母还在世时给她招赘,怀孕时发现丈夫与丫鬟偷情,果断将他赶出家门。
后来父母意外去世,她一个人养大女儿,撑起吕家家业,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吕父有三个兄弟,发达之后,他没忘关照亲戚,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死之后,族中长辈便以她和女儿皆是女子为由,意图吞没她家家财。
吕霏使了一些手段,断尾求全,才守住大半家业,多年过去,家财比她父亲在世时翻了几番,那些人愈加眼红,可她已非昔日吕家女,而是吕家真正的当家人,想从她手中分一杯羹,没那么容易。
多次交锋后,谁也没占到便宜。
吕霏既要在生意场劳心劳力,又要打起精神与他们斗智斗勇,早已心疲力竭。
今日除夕,这群蚂蟥丝毫不顾情面,带着一众族老登门。
吕霏正考校女儿功课,听仆从禀告,怒火中烧,交待女儿认真读书,转身就走,却被一只小手握住指尖。
“阿娘,我也去。”
吕灵今年九岁,素来聪慧伶俐,阿娘与族中纷争之事,她都看在眼里。
她已经长大了,也想帮帮阿娘,就算帮不上,也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
吕霏本不想叫这些腌臜事污染女儿,可转念一想,家业以后都是要交给女儿的,叫她早早接触这些龌龊并非坏事。
“好,阿娘带你去。”
至正堂,族老们已坐在主位,其余叔伯毫不客气分坐两侧,她这个主人竟连一个座位也无。
久经商场,她面不改色,捏捏女儿的手,说:“灵娘,这些都是你的长辈,平日里见不到一面,今日除夕登门,许是为了特意送压岁钱,去,看看你太叔公、叔爷们都包了多少。”
吕灵听话,直扑主位老头膝前,弯起眉眼脆声道:“太叔公,压岁钱。”
她一双小手伸来,老头闹了个大红脸,左摸摸右掏掏,根本没找到钱袋,只好撸下心爱的翡翠扳指,放到吕灵手中,闭目挥袖:“送你了。”
吕灵喜滋滋道了声谢,又如法炮制,转了一圈,手上多出不少钱袋和贵重饰品。
众人皆一脸菜色。
此时家仆已搬来新椅子,放在族老下首,直接压住其余叔伯。
太叔公是族中长辈,德高望重,她可以给这个面子,但其余人想压她一头,没门儿。
“吕丫头,这些年……”
“叔公,”吕霏打断他,“我年纪也不小了,叫我名字吧。”
太叔公:“……”
“丫头,怎么跟叔公说话呢?”大伯先声夺人,“你常年在外抛头露面,越发不知规矩了,也不知老二怎么教的。”
吕霏冷笑:“叔公还未发话,你一个晚辈就不顾场合呛声,想必也是在外抛头露面,学了些陋习。”
“你——”
“你若是来吵架的,好走不送。”吕霏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太叔公,您带这么多人来家里,不管打算做什么,还请看在我爹为族里筑路架桥,建学堂,宗祠的情分上,莫要在除夕打扰我们娘俩。”
吕老太公双手交握在拐杖头上,浑浊眼睛深沉威严:“霏娘,我来找你,是为族中大计,说完就走。”
“您老请讲。”
“你手上还剩一个科举名额,反正灵娘考不了科举,留着无用,不如交给族中,等以后哪家小子成了器,也能帮衬你们娘俩不是?”
吕氏在当地是大族,各行各业都有人脉,吕霏这一脉是商户,商户考不了科举,好不容易因赈灾得了三个,两个已经给了族里,最后一个她迟迟不愿出手。
不是拿乔,只是一种直觉。
“帮衬?”吕霏毫不留情,“我接手家业后,没一个帮衬,想抢钱的倒是一大把,连‘帮衬’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叔公,别跟这丫头废话了,”三叔敲了敲烟袋,“她没儿子,按理说家业就得回归族里,由族老主持分配,她花九万石粮食换的名额,也应该给族里。”
“没错,还有那些矿山,听说现在上了机器,一天抵得上以前五天,她一个女人哪管得过来?不如叫族里的小子们去巡巡山,紧紧那些惫懒货的皮,别以为有了机器就能不出力。”四叔也附和。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抢占她手上所有的钱财和资源,他们的丑恶嘴脸越来越遮不住了。
吕灵睁着大眼睛,无辜问道:“如果族里的叔叔哥哥们真有能力,为什么不自己去做生意,非要抢娘亲的东西?”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大伯恼羞成怒,厉声呵斥,“吕霏,你怎么教孩子的?”
吕灵眼睛一眨,一头钻进娘亲怀里,张嘴就哭,嚎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上气不接下气。
吕霏心里揪疼,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和气,紧紧抱着女儿,面沉如水:“叔公,恕我今日不能待客,都请回吧!”
大过年的,几个长辈欺负孤儿寡母,传出去也不好听,为免落人口舌,他们只好匆匆离开。
等院门关紧,吕灵才抬起头,笑嘻嘻问:“阿娘,我演得像不像?”
“鬼机灵!”吕霏轻弹她脑门,面上带笑,心却止不住地往下坠。
今日用哭招打发了,明日呢?后日呢?这些人欲壑难填,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
开年没几天,矿山管事就急匆匆跑来,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
“东家,不好了,好几个矿场都被人闯入,他们说是您的同族,以后矿场都交给他们管。”
又有铺面的管事前来禀报:“东家,有自称是您同族的人,挡在铺子门口凶神恶煞的,客人都不敢进门了。”
“东家……”
吕霏名下产业无一幸免。
她气极反笑,花高价聘请城中最有名的状师,告到官府,却被shsx人抢先状告,理由是她私占宗族产业,诉求官府让她归还。
吕霏:“……”
简直无耻至极!
她是府城远近闻名的豪商,因为上过第一期报纸,在当地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每年缴纳的税款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同当地官府多有交情。
本以为官司必赢无疑,谁料输得一败涂地。
她名下大部分产业,都被判给宗族,只余下几间入不敷出的铺面,美其名曰给娘儿俩傍身之用。
为什么?凭什么!
吕霏气得眼前发黑,想找人问个清楚,但以往收她孝敬的那些人,一个个避而不见。
曾经接济过的书吏冒险告诉她,那些产业是不可能拿回来了,叫她不要再钻牛角尖,小心丢了性命。
吕霏得他提点,迅速冷静下来,卷起包袱,带上女儿,趁那些人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连夜离开山西,直奔京城。
她一个商户,撬动不了官府,就算在京城有几个人脉,也没法给她翻案。
只剩下一个机会。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张报纸,这是年前刚出的一期,《天书之科举青云路》已经连载到伍川岳考上了秀才。
天书奖励他,再次带他魂入幻境。
幻境中,他看到一个新奇的地方,那个地方女子和男子同上学堂,同入官场,不管哪行哪业,都有女子的身影。
最关键的是,女子和男子拥有同等的继承权,甚至可以独立门户,一个人就是一份户口簿。
京城报社背后,必定有皇室的支持,这个观点已经为大多数人所默认。
这样的文章都能登载在报纸上,是否能够说明其中深意?
吕霏素来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上元佳节,京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谢明灼难得有空,伪装身份携林泛同游,叫二哥直呼“虐狗”。
“何为‘虐狗’?”林泛不明所以。
谢明灼:“别管他,他写话本疯魔了。”
自从旬报改为日报后,谢明烁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其余新闻手下记者可以跑,可《天书》这个话本其他人实在写不来,只能他亲自操刀。
元宵节他还在报社废寝忘食。
报社门口放了一座信箱,专供百姓投稿。每天都有很多人投稿到报社,审稿之事他已经交给底下人负责,付梓之前才会过目。
今夜元宵灯会,报社附近冷冷清清。
他伏案书写,忽听门外传来动静,来人特意放轻脚步,可他拥有“五感增强”的金手指,毫无意外捕捉到。
大半夜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歹人?
他倏然起身至院墙后,爬上梯子探头,一个衣着低调的女人悄悄投完信封,转身就走。
为什么要大半夜投稿?难道是因为女子身份不便,不愿叫人看轻?
但敢来投稿就说明有勇气。
谢明烁爬下院墙,开门,取出钥匙打开信箱。黄昏前报社干事清理过,入夜后无人来投,信箱里便只一个信封。
他拾出信件,回屋子拆开,若真写得好,铁定给她登载。
结果翻开之后,才看两页便怒极反笑。
亥时正,谢明灼在林泛相送下回宫,刚到皇子所,二哥着急忙慌赶来,捉住她衣袖,愤愤道:“铁柱,你看看这个!”
谢明灼展开,看了两页面不改色,待阅完之后,甚至笑了一下。
“铁柱,你气疯了?”谢明烁忧心忡忡。
“有什么好气的?”谢明灼摇首笑道,“这封信来得恰到好处,我还得感谢那些人递出把柄呢。”
谢明烁也回过味来,不由竖起大拇指。
怎么总有人不怕死,非要往他妹手上撞呢?
第110章
◎修改律法◎
崇南坊宅院。
吕霏哄睡女儿后,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离元宵节已过去五天,报纸每日发行,却半点没有提及的痕迹。
她安慰自己,审稿需要时间,印刷也需要时间,再等等。
况且报社也不可能听信自己一面之词,倘若真决定报道此案,也一定会派人查清楚。
鉴于对朝廷反腐倡廉决心的信任,她不认为报社对这个案子不感兴趣,从报社一贯的风格来看,也不可能因为涉及女子而不屑一顾。
不论如何,总要赌上一赌。
至于是否会暴露身份,引来潜在的杀身之祸,她并非没有想过。
然分析报社过往的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文华殿。
谢明灼听完杨云开呈禀,确定信中所说为真。二哥说那日投稿的是位女子,想必就是吕霏本人。
她对吕霏并不陌生,一个用九万石粮食强势进入她眼帘的山西豪商,她不可能忘记。
不仅不会忘记,她还着人调查过对方的底细。
总而言之,吕霏是个擅长经营、手段不俗又能秉持良心的商人,这样的人败给宗族的强权和官员的贪婪,实在不应该。
二哥的报社已经开遍大江南北,山西的分社也养了一批记者,用他们的口吻报道此事再合适不过。
翌日,《京城日报》最新一期发行。
吕霏昨晚睡得迟,起来晚了,带女儿出门散心,正好撞见对门的周邃。
他拱拱手:“吕老板受委屈了。”
其余街坊也都上前安慰,还有人给她塞蔬菜鸡蛋,唯恐她穷得吃不起饭了。
吕霏心中感动,婉拒之后忙奔胡同口报童处,买了一份报纸。
看完之后,不由喜极而泣。
报纸上,一位山西记者揭露了这场官府和宗族勾结,霸占吕家家业的大案,言辞犀利,痛心疾首,引发诸多热议。
文华殿,谢明灼召来大臣。
“今日报纸都看了?”
看报纸已成了文人士子每日的消遣,各个衙署都从报社订了报纸,上衙第一件事就是坐下喝茶看报。
众臣便知公主是为何事。
户部尚书袁观德已经学乖,当即先回答:“回禀公主,老臣今早看了报纸后,简直是激愤填膺,此案必须彻查清楚,给吕霏一个交代。”
“滕世通,你以为如何?”谢明灼抬眼看他。
方绩落马之后,吏部左侍郎一职由另一人顶上,不论是经验还是资历皆不及滕世通,而昌首辅因“年老体弱”时常请休病假,滕世通便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吏部主官。
他尚未入阁,但离入阁也不远了。
滕世通素来擅长揣摩上意,不管这个“上”是什么人,他都会打起全部精神,力求让对方满意。
公主监国理政,他不会像其他“老古板”那般心志消沉,反而因为公主勤政务实,他做起事来更有干劲。
当官图谋名利者不在少数,但很多shsx人的初心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然如此,何必在意皇位上坐的是谁?
在意这件事的,不过是因为“党派之争”没了用武之地罢了。
滕世通想得通透,答道:“回禀公主,微臣以为,交代要给,此案根源也要拔除。”
“哦?”谢明灼微微前倾,“说说看。”
“根源在于律法公道与宗法偏私之间的矛盾,到底是律法高于宗法,还是宗法凌驾于律法之上?”他说得一针见血,其余大臣面色微变。
时人对宗族看得极重,无族之人如无根之浮萍,受人欺负时得不到宗族庇护。
但同时,也有一些人困宥于宗族的束缚,宗法大旗一旦压下,少有人能承受得住,而这些人中,大多为女性。
在场官员皆是宗族中的领头羊,他们受人尊敬追捧,根本无法共情那些受到宗法压迫的底层。
律法理应是公平的,在面对特权与非特权阶级时,存在偏颇难以避免,但在同一阶层时,不分性别才叫公平。
但启朝相关律法,显然受到宗法制的影响,单从继承权来看,女性的权益远低于男性。
山西官员的确是依律判案,但明显也是钻了空子。
启朝律例中的户令规定:凡户绝财产,若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儿子,应先看看能否从同族过继男性继承家业,没有可以过继的,才能传给女儿。
除却财产,爵位、武职也都与女儿无关。
吕霏是独生女,按理说其父应从同族挑选过继之人,但他选择招赘。
招赘之后,吕霏依旧算不得宗族认可的继承人,可吕父态度强硬,吕霏又是个有本事的,父女二人能予以宗族利益,宗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见吕霏一个女人,能扩张产业数十倍,自然会有人觉得“我上我也行”甚至“我上我更行”,遂打起吕家产业的主意。
吕父已去世,吕霏一个连族谱都没上的女人,哪里斗得过强势霸道的宗族?
官府这么断案的确是依律,但法理之外尚存人情,吕霏辛苦经营多年,连科举名额都贡献给宗族,到头来却只得了几间即将倒闭的店铺,但凡有点同理心的都会觉得此事不公。
官府在审判其他涉及权贵的案子时,怎么就不知道“铁面无私”呢?
礼部尚书范文心慢悠悠道:“滕侍郎此言差矣,本朝以礼法治国,礼法礼法,可不就礼在法前。”
“范尚书说得是。”滕世通也不跟他辩,继续道,“只是单论此事,吕娘子的遭遇值得警醒。”
谢明灼不动声色:“眼下热议不断,诸位以为该如何解决?”
“臣以为,山西知县依律断案,并无问题。”范文心瞧向刑部尚书戴嘉贤,“戴大人通晓律例,有无高见?”
戴嘉贤:“范大人抬举了,论礼法,您才是精通之人,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刑律上有‘存留养亲’之惯例,对待死刑犯尚能顺乎常情,对一位曾捐九万石粮食救济灾民、对宗族贡献无数的女子,却如此不留情面、赶尽杀绝,岂非不仁不义?”
“戴大人言重,倘若吕父当年过继宗族之子,许家业更为宏大。”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没有实证的空泛之言,恕我不敢苟同。”
范文心:“自古以来皆如此,戴大人何必愤慨?”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戴嘉贤脾气比较爆,冷声道,“远古先祖茹毛饮血,发现火种后才有了今日之盛世,历朝历代之变革不在少数,范大人通晓礼法,焉能不知礼法也在不断变化?”
“顺应时代变迁,方可变化,就算戴大人和滕侍郎想在律法上做文章,也改变不了‘男子立业,女子守宅’的现状。”
戴嘉贤:“……”
确实,如吕霏这等能够“立业”的女子少之又少,只为她一人更改律法,难免不值当。
见他偃旗息鼓,范文心等古板派皆面露得意。
谢明灼面不改色,望向户部右侍郎卫桢,“卫侍郎,你来说。”
“是。”卫桢恭敬领命。
自接了矿税改制的重担后,他的身上便被贴了“公主党”的标签,比起圆滑的滕世通,他更不为“皇帝党”、“亲王党”所喜。
但那又如何?
矿税改制的成功,给国库带来丰厚的财政收入,而这一举措,也一定能够载入史册。
不管拥护公主的结局如何,他都不在乎。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簿册,说:“微臣此前统计南直隶苏州府、杭州府男女平均薪酬,皆已登记在册,诸位大人烦请一观。”
“你直接念。”此统计簿册是谢明灼特意交代的,苏州府和杭州府纺织业发达,女性纺织工人占比极高。
除却一些特殊工种,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同样也能做,如此一来,平均薪酬的数据就格外惊人。
卫桢翻开册子,朗声道:“苏州府男子平均月入三钱八分五厘,女子平均月入四钱七分三厘,杭州府男子平均月入三钱六分四厘,女子平均月入四钱五分五厘。”
众臣:“……”
数据可以作假,但经不住查,卫桢也不可能蠢到随意糊弄同僚,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范尚书听清楚了?”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倘若如范尚书所言,苏州府和杭州府是否应该女子立业,男子守宅?”
范文心梗着脖子:“这不过是极少数。”
“当真是极少数?”
“公主所言何意?”
“范尚书,贵府管家月银几何?”
“约莫六贯钱。”范文心如实作答。
谢明灼:“管家只是操持一些家务事,月钱便有六贯,看来范尚书也心知肚明,操持家务本就是一种劳作,而他的酬劳是他的劳作所得,对否?”
“……对。”
“依此类推,女子操持家务,是否也应该得到正视?”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范文心惊得瞪大眼珠子,“女子嫁人后操持家务不是应该的?”
谢明灼颔首笑道:“故男子娶妻后立业养家也是应该的,那又何必生出如此多的优越感?”
“……”
范文心哑口无言。
有人小声提醒:“商讨的是吕氏之事,是否偏题了?”
“没有偏题。”谢明灼收敛笑意,正色道,“在座诸位入仕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还是青史留名?”
众臣:自然是都想要。
他们不敢明说,只假惺惺道:“匡扶社稷,尽忠职守。”
“好,如今就有一个匡扶社稷的机会,尔等可愿尽忠职守?”
范文心面色微变:“敢问公主,可是要更改律法?”
“是。”谢明灼坚定道,“更改律法乃大势所趋,顺应国情方为正道,给你们一天时间,回去仔细想想,是百年之后叫后代子孙钉在耻辱柱上,还是留名青史,受万万人崇敬追捧。”
“……”
滕世通、戴嘉贤、卫桢等人自然支持公主,其余人则不然。
以范文心为首的官员,告退之后立刻去了乾清宫,非要面圣。
谢长锋被烦得没办法,只好召见他们,皱眉训斥:“朕之前说得很清楚,朕要闭关修道,一切朝政都去找荣安,别来烦朕。”
“陛下,公主无视祖宗礼法,要修改律法,让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继承权,这岂非颠倒阴阳、混淆常理?!”
谢长锋:“……”
真想叫人拖出去斩了!
“这点小事也来找朕絮叨?道仙都跟朕说了,朝政交给荣安没有问题,你们现在却跑到朕面前说荣安做错了,是不是朕砍了你们脑袋才能清醒一点?”
“陛下……”
几人目瞪口呆,圣上怎么会是这个反应?难不成圣上真有传位公主的打算?
他们面圣,不单单是为了公主修改律法一事,更重要的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皇帝反对,说明公主只能“监国”,不可能继承大统,若皇帝不反对,那就说明皇帝是真的修道修昏了头,竟要颠覆祖宗之法。
几人当即跪在地上含泪哭诉,到最后连高.祖皇帝都搬出来了,谢长锋却依然不为所动。
他一句话挑破几人私心:“更改律法,根本无法影响尔等分毫,尔等如此情态,不过是为了打擂台罢了,眼下打输了就来找朕拉偏架?朕忙得很,没工夫理会这些,都滚回去吧。”
几人:“……”
劝说无果,他们只好灰溜溜告退。
晚膳时,五人齐聚乾清宫。
“勺勺,今天那一出我都听说了,那几个老家伙没讨得了好,会不会私下联系其余宗室,给咱们施压?”孟绮问道。
谢明灼安之若素:“私下联系更好,宗室每年白吃白喝几千万石粮食,这些粮食干什么不好?”
“照我看,他们就算没这个心思,铁柱估计都要撺掇他们生乱,正愁没借口薅大户呢。”谢明烁撞了一下她的胳臂肘,“哥说得对不对?”
谢明灼笑而不语。
不到最后一刻,这些人没那个胆子,皇帝和两位亲王健在,只要皇帝没下诏公主继位,谁会冒风险作乱?
想要一举根除蠹虫,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
翌日,范文心等人似乎已经接受现实,同意更改律法,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的继承权。
当然,谢明灼的步子没有跨得太大,此继承权仅包括民间动产和不动产的继承,爵位、武职继承不在其列。
同时,允许女子独立门户。
更改继承权之外,谢明灼还提出废除“休妻”制度,并移风易俗,禁止宗族私刑,如沉塘、火刑等,取缔“贞节牌坊”。
范文心等人又坐不住。
“禁止宗族私刑可以理解,但废除休妻制度和取缔贞节牌坊恕老臣有不同看法。”
谢明灼不动声色:“请讲。”
“休妻制度传承千百年,岂能说废就废?若取缔贞洁牌坊,天下岂不是大乱?”
说到底,还是要争夺话语权,以及保证子嗣是亲生的。
谢明灼认同点头:“说得有道理,既然这两项制度如此优异,总不能顾此失彼,有失偏颇,不如增设‘女子可以休夫’的条款,也给那些丧妻之后终生不再娶的男子送些‘贞洁牌坊’,这样才公平嘛。”
“……”
“怎么都不说话了?”谢明灼故作不解,“这么好的事为何不争不抢呢?”
“这、这怎可相提并论?”
谢明灼:“缘何不可?”
“公主,自古以来守卫疆土、匡扶社稷的都是男子,男子受优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谢明灼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说错了两点,不知是你读史时刻意忽略了女子,还是你读的史书并非正版,自古以来当真是只有男没有女?
“若要追根溯源,那自古以来你口中这些男子,都由女子所生,伟大的更应该是女子才是,怎么到你口中,女子却只沦为了附庸?你如此看低女子,我倒是怀疑你是否孝敬令堂了。”
不孝之人是要被天下耻笑的,若真得了个“不孝”的罪名,丢了乌纱帽是轻,说不定还会获罪入刑。
说话的官员慌忙澄清,连道自己极为孝敬母亲。
“既如此,朝廷颁布政令,有利于令堂,你为何还要竭力阻止?”
官员:“……”
“让你们提一些利民富民政策,一个个如锯了嘴的葫芦,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在如何为自己争取权力上倒是滔滔不绝,这么能说,就由礼部牵头,你们几个一起修改律法,依照方才所言尽快起草颁布,二月初我要看到成果。”
范文心眉头一耷,其余反对之人更是难掩挫败。
公主实在是杀人诛心。
可惜齐王和晋王丝毫不接受他们的眼神,对皇位毫无兴趣,要不然他们怎会如此被动?
壬戌年二月初,朝廷修改新律,布告天下。
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继承权;
夫妻双方互相享有继承权,废除‘寡妇必须过继宗嗣才能继承丈夫财产’这一条例;
废除休妻制度,从今以后,夫妻双方只能协商或向官府提告解除婚约;
取缔贞节牌坊,鼓励民间寡妇再嫁;
允许女子独立门户;
严禁宗族滥用私刑,若违律法,严惩不贷。
政令一经颁布,举国哗然,跳得最高的当属那些既得利益者,纷纷写文章骂朝廷,他们不敢明面上骂公主,只敢在文章中隐喻,连“牝鸡司晨”这个词都出现了。
谢明烁作为全国第一传媒大亨,哪能让这些人玷污小妹,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歌颂震古烁今的杰出女性。
史书中少,不代表没有,深挖真能挖出一堆。
报纸上双方轮番骂战,那叫一个激烈,大多数人对新政策没有什么实感,只是看个热闹。
只有少数极端酸腐,受不了“地位降低”的落差感,见天儿地写文章骂来骂去。
范文心直接告病归家,闭门不出。
每日都有一份报纸被送进书房,他骂骂咧咧,然后提笔挥就。
一位年轻姑娘端着茶点走进,见到纸上言论,忍俊不禁。
“阿爷,他们若知晓报纸上支持派领头人是您,恐怕要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了。”
范文心的笔名叫“梧桐老人”,随意取的,为的就是旁人联想不到他身上。
梧桐老人如今风头正盛,作为支持派的一员,他文辞犀利严谨,博古通今,常将反对派堵得哑口无言,一跃成为“时空先生”、“孟硕记者”后最为热门的作者。
可他在朝堂上,却是保守派的代表。
“鸢娘,我只你一个孙女,自当要为你打算。”
范文心年轻时丧妻,中年丧儿丧媳,只留下襁褓里的范鸢,亲自教养长大,一直为她的未来发愁。
取名“鸢”,是希望她能够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在这世上自在逍遥。
他不忍心叫她嫁人受苦,担心自己某一天双腿一蹬,她连个靠山都没有,故一直留她在闺中,到如今已二十岁。
孙女年岁越长,他叹的气就越多。
他家阿鸢自幼饱读诗书,才华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却困于女子之身,无法借此安身立命。
范文心心里苦若黄连,一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天天养生,力求活得更久一点。
然公主参政之后,叫他看到了机会。
当堂反对公主,只不过是公主与他唱的一出戏,就是为了能将反对派笼络到一起,及时关注他们的动向。
范鸢眼中关切溢出:“阿爷,我知你是为我搏个前程,亲自写这些,也是为了消灭对方的气焰,但也莫要动怒,伤及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可这些人说的话实在叫人生气,我家阿鸢哪里比不上那些酸臭书生?要是我家阿鸢也能考科举,哪还有他们叫嚣的份?!”
反对派说的是天下女子皆不及男子,他直接带入自家孙女了。
范鸢噗嗤一笑,“那我就不打扰阿爷了,您请继续。”
她回到房间,从抽屉取出写到一半的稿子,继续铺纸研墨。
不知道报社会不会登载她的文稿。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到尾声了,谢谢大家的陪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