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家成了亡国皇室》 2、第002章 碧青色的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只灰褐色的麻雀停驻在窗台,灵活探入半开的窗户,黑豆般的眼睛小心窥视屋内。 皇宫中只有皇子所用青瓦覆盖,青属木,主生,寓意年幼的皇子皇孙能够茁壮成长。 一条手臂从床帐内伸出,御医小心翼翼把着,忐忑的神情渐渐变得松快。 “殿下的高热已经退了,微臣再开副调理的方子,培元固本即可。” 语气是对齐王的,话的内容却是说给一旁内侍听的,毕竟齐王痴傻,哪能听得懂? 内侍激动道:“张御医真是妙手回春。” 齐王意外落水,引发高热,若是有什么不测,他们有再多脑袋都不够谢罪的,幸好殿下无事。 不过照顾齐王的宫女内侍是免不了一顿罚的。 送走御医,吴翼小心揭开一角床帐,乍然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他缓了缓气,忙挂上帐子,哄小孩似的:“殿下有没有不舒服的?有的话要跟奴婢说哦,奴婢再去叫张御医。” 谢明烜:“……渴。” “奴婢去倒水。” 吴翼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盏温水,将人扶起来,伸手过去,打算亲自喂,却被谢明烜拦住。 “殿下?” “我自己来。” 吴翼愣愣松开青瓷茶盏,眼睁睁看着自家殿下端着茶盏一点一点饮完,竟没有漏下一滴水! 他不禁目瞪口呆。 谢明烜是做研究的,常年待在实验室,直肠子,不喜欢搞那些弯弯绕绕。 他虽不怎么上网冲浪,但对“穿越”这个词并不陌生。 原身痴傻,记忆很少,都呈碎片化,他已经消化完毕,对当前处境也有了明确的认知。 他不是傻子,也装不了傻子。 与其之后露出马脚,不如借高烧这件事摘掉傻子的标签。 至于会不会被人当成妖魔鬼怪烧死,他并不在乎,反正已经死了一次,再死一次也无妨。 就是不知道爸妈、老二和勺勺怎么样了。 幸运的是,他主持研究的项目,在他死前已经圆满成功,不会因为他的死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乾清宫外,谢明灼和谢明烁等不及太监通禀,径直踏入明间。 帝王的起居宫殿极尽世间之华丽,两人却都无心欣赏。 白胖的中年太监急急赶上来想要阻拦,却被谢明烁一把拍开。 谢明灼伸手触上西次间的门,正要推开,却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婆,你变年轻好多哦,真好看。” “你也是,脑袋上的伤还疼不疼?” “有点疼。” “该,谁叫你想不开去炼丹。” “又不是我要炼的。” “行行行,不是你,可我记得你以前炸过试管。” “没有炸,是试管质量不过关。” “好吧,不提以前了,就说现在,现在怎么办?” “既然我俩都穿……” 谢明灼敲响门板,打断两人对话。皇宫里能存活下去的都是人精,更何况身后那位皇帝最为倚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屋内声音顿歇,几息后,传出女子沉稳的声音:“不是说全都退出殿外,不要打扰吗?” 谢明烁无奈开口:“母后,是我和荣安。” 脚步声陡然响起,门立刻被打开。 四双眼睛互相对视,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眨眼间。 门内的女子毫不犹豫抱住谢明灼,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勺勺,明烁,你们都在,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和丈夫刚会面相认,正准备去见三个孩子。 身着明黄龙纹常服的男人也不甘示弱,拍拍谢明烁的肩,眼眶红红道:“好,好。” 还有比“一家人在异世团聚”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吗? 谢明烁避开内侍,悄声问:“不用对暗号吗?” “臭小子,你屁股一撅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们可是我们一手带大的,我们能认不出自己孩子?” 谢明烁讪讪笑了。 “大哥还在皇子所。”谢明灼见他们太过激动,不由提醒一句。 穿成皇后的孟绮果断挥手:“走,一起去皇子所。” 傻子记忆残缺,谢明烜无法从记忆中获悉这具身体的亲属关系,自然也无法主动确认其余亲人是否存在。 他窝在床上,正思考“亲人一起穿来”的可能性,卧室的门就被推开,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 “你们先退下。” 谢明烜在宫侍退下的脚步声中翻身而起,鞋都忘了穿,赤脚走了几步,与来人迎面撞上。 他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划过,唇角忍不住扬起,眼眶似有泪光闪烁。 可是下一瞬,谢明烁不耐烦的话让他笑意顿失—— “父皇,母后,皇兄就是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有御医在,高热死不了人,儿臣想早点回府。” 怎么回事?面前这些并不是他的亲人? 谢明烜眉头紧蹙,死死盯着谢明烁的眼睛,隐约看见一丝促狭的笑意,简直不要太熟悉。 他冷笑一声,捏紧拳头:“谢明烁,你想死?” “咦?你没烧傻啊?”谢明烁海豹鼓掌,“那太好了,我可不想欺负一个傻子。” “行了。”孟绮一巴掌拍过去,“你少说两句。” 谢明烁嬉皮笑脸:“遵命,母后。” “既然一家人聚齐了,就坐下来商量商量。”谢长锋沉声道,“就以‘穿越’为主题,进行一场家庭会议。” 无人反对。 五人围桌而坐,谢长锋给每人倒了一盏茶水,才慢吞吞开口:“谁先来?” 谢明灼当仁不让:“我先。” “好,我们都先听勺勺说。”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穿越,而是穿书,简而言之,就是穿成别人小说里的角色。”她用食指划了一圈,“咱们五个,是小说开局的炮灰,三个月后,城破人亡。” 其余四人:“……” 谢明烁从事传媒行业,接受度比较高,率先开口提问:“什么小说?作者是谁?主角是谁?我们能不能改变结局?还有,一模一样的家庭关系,同样的姓名、样貌和大同小异的性情,这真的只是巧合?” “问到点子上了。”谢明灼细致解说,“老家隔壁的王叔,曾托我为他儿子介绍工作,小王入职我的公司后,认为我提供的职位匹配不上他的能力,遂生怨怒,上班摸鱼写小说泄愤。” “然后就把我们写死了?”谢明烁气笑了,“这人心眼是有多小!还有呢?” “泄愤之作,自然是发泄完了,小说也就结束了。” “什么意思?” “他花费十章的笔墨,将我们塑造成昏君、妖后、傻子、纨绔和恶女,在第十章的结尾,被正义的起义军攻破京师,乱箭射死,小说停笔。” 谢明烜很较真:“我为什么是傻子?” “大概是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小孩’。” “出于嫉妒?” “没错。” “我为什么是纨绔?”谢明烁也很郁闷。 谢明灼呷了一口茶,淡定道:“或许是因为,你经常接触灯红酒绿的圈子。” “那你帮他找工作,他还把你写成恶女公主,岂不是白眼狼?”孟绮觉得自己是妖后无所谓,重要的女儿的名声。 谢明灼捏着茶盏,没回答。 “这我知道。”谢明烁兴冲冲举手,“铁柱在公司就是个大魔头,外号是所有职员全票通过的。” 谢明灼放下杯子,斜睨着他笑:“谢明烁,你皮又痒了?” “以前你练过武,我打不过你,”谢明烁扬了扬眉,贱兮兮道,“可我记得荣安公主没练过,你现在细胳膊细腿的,打不过我哦。” 谢明灼两手扶着瓷盏边缘,轻轻一掰,瓷盏裂成两瓣。 “你确定?” 四人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啊呀,我亲爱的妹妹,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回吧!”谢明烁反应过来,连忙告饶,还不忘提问,“你不会是获得了‘天生神力’的金手指吧?” 谢明灼点头。 刚穿来时她就感觉到了,在这危机四伏的异世界,武力值高总归是一种保障。 加上前世练武的经验,只要多加锻炼,她应该很快就能成为高手。 毕竟一力降十会。 “为什么我没有?”谢明烁不甘心。 谢明烜认真分析:“如果将穿越看做一场游戏,或许出生时每个人点的天赋都不一样,只是现在还没发现。” 谢长锋煞有介事:“有道理。” “你发现天赋了?”孟绮与他多年夫妻,瞬间会意。 谢长锋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你们还记得过来时皇子所各个侍从和景致的细节吗?” 四人摇首,来时匆忙,谁会在意这个? “我记得。”他骄傲昂首,“我跟你们一样也没特别在意,但就是记住了。” 孟绮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赋点与自身技能相关,你是画画的,对事物细节的迅速掌控,是作画必不可少的。勺勺虽是开公司的,但她武术功底更加显著,加的是力量。” “什么画画的?那是美术研究者。”谢长锋忙给自己镀个高级的职业名称,“老婆你呢?” “暂时不清楚。”孟绮摇首。 谢明烜:“我也不清楚。” 两人都是搞实验研究的,目前还没有能够触发天赋的场景。 四人纷纷看向谢明烁。 “你是记者,该不会进化成顺风耳吧?”谢老爹打趣。 孟绮期待:“千里眼也不错。” 谢明烜挖苦:“当细作不错。” “别说,我还真感觉有什么不一样。”谢明烁眉飞色舞,“我听到皇子所外两个太监在说小话。” “什么小话?”谢明灼五感本身较为敏锐,却什么也没听到。 谢明烁眉心渐渐蹙起,神色微凝:“他们说,京城市井里传出谣言,天家遭此灾祸,是因皇室无德,上天发怒了。” 学过历史的都知道,很多朝代在灭亡之前,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流言,而起义军就是借助这种流言,打出正义的旗号,推翻王朝统治。 谢长锋忧心忡忡:“难道三个月后,咱们真要亡国身死?”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他舍不得。 3、第003章 原书中确实描写了亡国前的预兆。 公主撞猪,晋王醉酒,齐王高烧,皇后晕厥,皇帝炸炉,这些都有提及。 小王为了“虐”他们,已然顾不上巧合是否太多太密。 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谢明灼没有安慰他们,反而加了把火:“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小说里写道,今年气候反常,等到四月十五,陕西、山西、河南北部突降大雪,大雪冻坏小麦,农民面临颗粒无收的绝境,无望之下愤而起义。” “啊?”孟绮惊讶,“农民因为活不下去,所以才起义攻破京城?可是三个月时间,也太快了。” 谢明灼摇头:“不是三个月。” “那是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河南大旱,已经流民遍野,四月的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绮皱眉:“朝廷不是赈灾了?” “封建王朝的赈灾,懂的都懂。”谢明烁讽笑,“地方官吏中饱私囊的事屡见不鲜。” “等等,四月十五是勺勺的农历生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孟绮突然想到。 谢明灼颔首:“书中大写特写荣安公主生日宴的穷奢极欲,与饥寒交迫的流民形成强烈的对比。” “今天是三月廿一,还好,还有时间。”谢长锋长舒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位子的压力,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系于一身,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至少他不能。 他想要的,只有一家人平平安安。 孟绮沉声道:“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错,”谢明灼表示同意,“据我所知,京师拥有不下二十万的兵力,一群手无寸铁的饥民,不可能轻易攻陷京城。” 谢明烁:“不管这里头藏着什么秘密,咱们要做的,就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三个月的寿命太短了,我还想在这里开启事业第二春呢。” “流言,雪灾。”谢明烜简要总结。 谢长锋不禁道:“现在咱们都醒了,流言应该会不攻自破。” “没这么简单,”谢明烁摆摆手,“只要事实发生过,流言就不会熄灭,除非出现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而且这个消息还恰好可以无形反驳前一个流言,这才完美。” 孟绮:“你是搞传媒的,你说怎么办?” “先让我想想。”谢明烁双手抱住脑袋,闭上眼睛。 “你们说,我禅位怎么样?”谢长锋忽道,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想当皇帝的人肯定不少,就让别人当好了。” 谢明灼挑眉:“我们公司人事变动后,新上任的都会将前任的嫡系边缘化,不管谁当皇帝,我们都没好下场。” “如果经过努力后,还是要亡国,咱们提前逃命怎么样?”孟绮提议,“背负骂名就背负吧,一家人活着就行。” “封建时代,黑户,没田没房产,长得都还行,结局就不用说了吧。”谢明灼摇头,“我就算再力大无穷,也没法保全你们所有人。” 孟绮:“……” “实在想不出办法,痛快过完三个月也不是不行。”谢明烜佛系得很,“我们已经死了,多活一天都是赚。” 谢明烁抬头就怼:“你想躺平自己躺去,别带上我。” “那你说怎么办?” “我……”谢明烁语塞片刻,无力道,“其实我有个想法,但实际执行起来,还是挺难的。” 谢明灼目露鼓励:“说说看。” “你说的雪灾保真不?” “小说内容保真,实际情况不保真。”谢明灼没说死,谁也不能保证穿越大神会不会跟他们开个玩笑。 “不管什么办法,灾民是必须要救济安抚的,但去年已经赈过一次,国库的钱粮肯定不够,底下的官员也不一定就按命令执行,其中涉及的问题太多了,到时候钱粮给了,灾民没填饱肚子,还是选择起义,国库空虚,养不活京城二十万兵力,恶性循环。” 谢明烁说着说着,自己先气馁了:“真要不行,还是摆烂吧。”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谢明灼安抚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赈灾也不一定要从国库掏钱粮。” “三个省的雪灾,国库都没钱,还能指望谁来?”谢明烁还是有些悲观。 谢明灼:“富商豪绅。” “他们会这么无私?” 谢明灼笑道:“只要能拿出来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会甘愿交易,只是可能会违背祖制礼法,文人士子又要闹了。” “不用担心这个,搞舆论我是专业的。”谢明烁一下子打起精神,“只要有钱有粮,一切都好办。” 他压低声音:“我的想法是……” 计划得到几人一致认可。 “好了,今天的家庭会议到此结束,事不宜迟,开始行动。”谢明烁起身。 谢长锋却道:“等等,皇帝沉迷炼丹,一直对朝政不怎么热衷,而且就算我有了皇帝的记忆,那也只是记忆而已。” 他的意思几人都理解。 拥有记忆,只是获得了相关常识和人脸识别,并不能将原身的技能挪为己用。 谢长锋自认为无法胜任皇帝这个职位,他还有些担心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看穿。 谢明烁哈哈一笑:“你现在可是皇帝,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就算没穿衣服,臣子也只会夸你的龙袍真威风。” “……”谢长锋大怒,“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明灼轻咳一声:“提醒你们一句,私下里想怎么叫怎么叫,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要注意敬称。” 四人无有不应。 金乌西坠,晚霞如绚丽的织锦铺陈在天际,天穹下的皇宫愈显宏伟壮丽。 皇子所外,内侍宫女们安静等候。 门终于从内打开。 司礼监掌印吴山青立即上前,弯下腰身等待主子吩咐。 却听皇爷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父皇,这位便是吴掌印吧?” 吴山青遽然抬首,恍惚间对上青年湛然有神的眼睛,不禁脱口而出:“齐王殿下认得老奴?” 不对,齐王殿下什么时候认过人?! * 宋游天擦黑才回到家。 他的父亲是京城大兴县知县,去年十一月才上任,一家四口都住在公廨内宅。 门房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后睁开眼,见到他,顿时醒了大半,同手同脚迎上来,满脸不可置信。 “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宋游:“……” “不是,小人的意思是,公子怎么会回来?”门房语无伦次,“也不对,公子不是在公主府,怎么就回来了?” 宋游:“……” “小人嘴笨,公子原谅小人。”门房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然后扯着嗓子喊,“公子回来啦!公子回来啦!” 于是,整个县衙都知道,被公主掳走的宋探花竟自己走回来了! 县衙小吏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 宋游只觉得前十八年都没这么丢脸过。 宋知县请了自己在朝中的好友、同门、师长等人到家中商议,打算联名上书,继续向皇帝施压。 突然听人禀报说儿子回来了,不由惊愣当场。 啥?儿子回来了? 可他们的奏疏才写一半啊! 宋游顶着旁人几欲灼烧自己的目光,硬着头皮踏入正堂,向父亲等诸位长辈告了礼。 “游哥儿,你怎的回来了?”宋知县仔细打量他,见他衣衫整洁,不似受过虐待,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干巴巴道,“回来就好,你受苦了。” 宋游:“……” 想到方才临近正堂,他们激情澎湃打算大干一场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 大概是因为中断了他们难得的可以向强权说不的伟大宏愿,所以他们显得不那么惊喜。 宋游自嘲一笑,平白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游哥儿?” 宋游告退:“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乾清宫里,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吴山青侍立在旁,余光望向优雅享用晚膳、与亲人谈笑风生的齐王殿下,震惊与困惑不断在心中翻涌。 不是说齐王落水高热吗?高热还能将傻子变成正常人? 为齐王诊治的似乎是张御医,莫非他们先前都小瞧了张御医? “吴山青。”谢长锋根据计划吩咐道,“去把叫钦天监监正叫过来。” 钦天监负责观察天象,制定历法,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天文台,监正就是天文台台长。 他们每日都要观测气象,进行记录,汇总后上报,若遇异常天象,也要及时上表。 朝廷举行重要庆典,或做出重大决策前,都会叫钦天监测算吉凶。 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内容囊括天文科学与星象玄学。 时人很吃玄学这一套。 钦天监监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须发皆白,身材清瘦,穿着五品青袍官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 他来时,晚膳结束,盘碟都已撤下,谢长锋在明间正襟危坐,其余四人也都大大方方坐于左右。 监正恭敬跪地:“微臣楚钧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千岁,晋王千岁,公主千岁。” “不必多礼,起来吧。”谢长锋习惯性客套一句,“晚膳可用了?” 楚钧在朝中一直都是工具人,别人结党营私都不带他玩的,更别提得到皇帝垂青。 此时皇帝私下召见,又关切晚膳用否,直叫他激动含泪。 他方才请安,特意说出自己的大名,就是担心皇帝连他姓什么都忘了。 “臣已用了,谢陛下关心。”他起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谢长锋震惊了,他没说什么啊,怎么就哭了呢? 他默了默,又问:“楚卿,朕叫你来,是想问你,近日天象可有异常?” 楚钧脑子高速运转。 今日天家尽皆昏迷,市井谣言四起,陛下叫他来肯定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他当即朗声道:“回禀陛下,臣近日观测天象,发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又兼河清云庆,实乃祥瑞之兆啊!” 五人:“……” 要不是有小说剧情指引,他们恐怕都要信了。 当然,楚钧的回答正是他们想要的。 “好!好!好!”谢长锋连声道好,抚掌大悦,“楚卿不愧是监正,确实精通天文星象,朕要赏你。” 楚钧忙跪地:“臣惶恐,此乃臣分内之事,臣愧对陛下赏赐。” “朕说赏你就赏你,就赐你黄金百两吧。” “微臣叩谢隆恩。” 谢长锋起身离开座位,亲自将他扶起,极为倚重道:“朕今日遇到一事,却不知该喜该忧,爱卿可愿为朕解惑?” “能为陛下解惑,臣万分荣幸。”楚钧不禁热泪盈眶。 “明烜,你过来。”谢长锋招招手。 谢明烜配合走近,在其身侧往后站定。 “楚卿,你看齐王如何?”谢长锋面带微笑。 楚钧依言仰首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后退两步,胡子都在颤抖:“璞玉浑金,齐王殿下这是洗去了昔日尘埃,历经世间百态,已然脱胎换骨了啊!此乃天降祥瑞,大喜啊!” 众人:“……” 谢长锋绷住脸皮,继续道:“你说得没错,今日朕昏迷之后,恍惚中竟似见到了道仙,道仙言朕与道法有缘,因肩负人间重任,遂助朕积攒功德,不仅为齐王开了智,还给了朕一些预警。” “原来陛下、娘娘和三位殿下突然昏迷,是因道仙入梦,齐王殿下高热,也是因道仙点化开智,臣给陛下道喜了。” 楚钧非常上道,顺着皇帝的意给皇室昏迷一事定了性。 至于齐王殿下到底是怎么清醒的,谁又会去追根究底? 比起其它原因,显然是“道仙开智”更能让百姓接受并信服。 见皇帝面色愈发和煦,楚钧再接再厉:“不知陛下说的道仙预警,又是什么?” “唉,朕正是为此事忧心。”谢长锋说出他最为关键的一句台词,“道仙说,四月中,天降大雪。” 楚钧目瞪口呆。 陛下,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4、第004章 谢长锋召见楚钧,并未避着宫人。 听到他的话,包括吴山青在内的宫人全都不敢置信。 四月都已入夏了,怎会天降大雪? 楚钧正在跟自己平生所学作斗争。 拍马屁他信手拈来,可涉及民生,他不敢妄言。 还是吴掌印更机敏,附和道:“怪不得皇爷方才食欲不振,原是为百姓忧心,不过有道仙提前示警,想必能最大程度减少灾祸,挽救更多百姓。” 方才吃得很香的谢长锋:“……” 楚钧回过神,忙道:“既有预警,便可破灾,陛下小心龙体,不可忧思过甚。” “大伴和楚卿言之有理。”谢长锋叹道,“离四月十五,不远了。” “皇爷莫要多思,待明日朝会再议不迟。”吴山青转移注意,“对了,威宁侯及其次子还在金水桥南跪着,皇爷要如何处置?” 谢长锋愣了一下:“他们跪着作甚?” 原身有罚过他们吗?没有吧? “是来请罪的。”吴山青小心解释,“白天冲撞荣安公主的猪群,是其次子养在田庄的。” 五人:“……” 事关女儿,谢长锋也不好说不处置,但他确实不清楚怎么处置合适,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静道:“去叫他们过来。另,皇子所一应侍从看顾齐王殿下不周,致齐王落水,全部罚俸半年,杖责十下。” 吴山青略感惊讶,见皇帝没有不悦,甚至还连连点头,遂恭敬道:“老奴遵命。” 等待威宁侯父子的间隙,谢明灼挥退楚钧和一应宫人。 乾清宫灯火煌煌,照亮几人心事重重的脸,烛芯噼啪几声,也无人在意。 谢明灼挑起话题:“书中写,起义军攻打京城时,威宁侯一家拼死守城,全都为国捐躯,女眷也不例外。” “忠臣啊。”谢长锋感叹。 “嗯,用悍不畏死的忠臣与贪生怕死的炮灰五人组形成强烈的对比。” 四人情不自禁抹了把脸,虽然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但还是感到一丝丝羞愧。 “小王是有多恨咱们?”谢明烁简直无法理解,“咱有刨过他家祖坟吗?” 谢明灼继续道:“不仅如此,撞猪事件后,公主羞愤之下,重惩威宁侯次子,在午门外杖责百下,令其半身不遂。城破之日,叛军冲入威宁侯府,他不堪受辱,拖着残躯,与几个叛军同归于尽。” 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书上的文字冷冰冰,一旦具化在鲜活之人的身上,就变得格外惊心刺目。 谢明灼缓声问:“你们说,此人该不该罚?” “勺勺,这件事你是苦主,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评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都支持。”孟绮第一个表态。 谢长锋随之附和:“没错,一切以你意愿为准,我们相信你。” “我不擅长这些。”谢明烜也道,“都听勺勺的。” 谢明烁皱眉分析:“想要保全皇室颜面,就不得不罚,但客观来讲,猪群冲撞只是一个意外,陆二最多算是有点小过失。这里面的度确实不好把握。” 若皇室轻轻放过,那以后谁都能来一下“意外”冲撞公主或其他宗室。 既要体现皇室威严,又不能真把人打残,还得叫被罚的人牢记教训且心服口服,这个问题着实难办。 谢明灼气定神闲:“等人来了再说。” 片刻后,吴山青领着威宁侯父子入内。 威宁侯年近五十,生得并不过分高大魁梧,整个人精悍有力,即便在外跪了小半日,也不见丝毫疲态。 其次子未及弱冠,比他高了半个头,穿一身圆领窄袖戎服,比起相貌粗犷的父亲,眉目更加英挺俊朗。 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罪臣陆平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千岁,晋王千岁,公主千岁。” 陆二也口呼“罪民”请安。 这是谢明灼的主场,谢长锋四人都不作声。 皇帝不出声,威宁侯父子愈发忐忑,叩在地面的脑袋根本不敢抬起。 室内沉寂无言,气氛凝重,一旁侍立的吴山青也不由额角冒汗。 谢明灼不咸不淡开口:“威宁侯何罪之有?” 顾不得问话的是谁,威宁侯恭敬回答:“小儿顽劣,实乃罪臣教子无方,这才不慎冲撞了公主万金之躯,臣罪该万死。” 认罪态度良好,也很护崽,谢明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陆二,你又何罪之有?” 陆二额头枕在坚硬的地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现在的头脑极为清醒,他睁大眼睛盯着地板的缝隙,声音闷在臂弯里。 “罪民未能及时发现猪圈缺口,致使猪群跑至官道,冲撞了公主,此事都是罪民一人之过。” 谢明灼消化了原主的记忆,被猪群冲撞的画面浮出脑海,惊慌恐惧的情绪都已不见,反而是猪群肥硕的身影愈发清晰。 这猪养得都能跟后世的猪媲美了。 在启朝,猪肉是贱肉,常见于寻常百姓的餐桌上,达官贵人很少食用。 今晚的御膳里,也都是以羊肉、鱼虾为主,不见半点猪肉。 精心饲养过的猪肉,其美味是其它肉无法替代的,且猪肉的营养价值同样不低。 谢明灼不由问:“你在田庄养了多少头猪?” 威宁侯父子:??? 不是要降罪吗?怎么还问起猪来了? 陆二老实回答:“成年猪八十二头,小猪仔十七头。” “你养的猪均重多少?” “约二百斤。” 启朝一斤十六两,换算成后世的计量,均重在三百二十斤,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水平了。 “寻常人家能养出多重的猪?” 陆二愣愣道:“罪民、罪民并不清楚。” “殿下,老奴倒是有些经验。”吴山青接了话头,“老奴儿时家中也养过猪,过年宰猪称重,也就一百四十多斤,村里养得最好的不过一百六十斤。” “哦?这么说陆二的猪养得确实不错?” “是这个理儿。” 谢明灼再次看向陆二:“你出身勋贵,为何要在田庄养猪?” “罪民喜欢养猪。” 俯跪的威宁侯脸皮一抽,恨不得跳起来把这臭小子狂揍一顿。 养猪养猪,成日就知道养猪!现在养出事儿来了吧! 谢明灼斟酌片刻,道:“你虽非故意,但也有失察之过,出去后领十板子;田庄的猪尽数罚没充公;你有如此高超的养猪技艺,不能埋没,待伤养好,就去官办养猪场当个猪倌。你可服气?” 众人:“……” 十板子是小事,当猪倌是大事啊! 威宁侯次子在田庄养猪本也不是丢脸的事,人人都有癖好,正常。 可要真成了“猪倌”,那会被全京城的勋贵子弟耻笑的。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深刻。 陆二倒是能屈能伸:“罪民叩谢殿下宽恕。” “至于威宁侯,养猪本也不是什么顽劣之事,算不得教子无方,都起来吧。” 威宁侯父子叩谢起身。 来之前他们还担心,以公主的脾性,说不定会狠狠惩罚他们,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未料竟是小惩大诫,也算意外之喜。 猪倌就猪倌吧,没什么大不了。 吴山青适时提醒:“殿下,朝廷的养猪场已经废弃多年,以往的养猪场直属于顺天府,如今养猪场重设,是否还由顺天府监管?” 官办养猪场的目标群体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京城寻常百姓。 京城人口上百万,每日对肉类的需求量极为庞大,虽有私人养猪场,但根本无法满足日常所需。 官办养猪场既是为了缓解肉类供应压力,也是为了给官府创收。 而且一头猪一年能产几千斤的猪粪,这些猪粪都能为养猪场带来颇为可观的收益。 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猪场的收益年年缩水,官府入不敷出,只好废弃猪场。 谢明灼沉思片刻,道:“并入上林苑监。” 上林苑监虽是中央官署,但实际上职责是管理皇家园林,下属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冠上“皇家”二字,自然是为皇家服务。 养猪场的猪肉是面向京城百姓的,听起来似乎不合规制,可在场之人无一反对。 “陆二,养猪场虽并入上林苑监,但养猪场的一切事宜都只向我汇报,给你三日时间,制定出一份详细的养猪场经营计划。” “罪民遵命。”陆二大着胆子道,“敢问殿下,罚没的田庄猪群,是充入新设的养猪场,还是另有安排?” 谢明灼温和道:“你有想法,但说无妨。” 威宁侯很想用眼神敲打儿子,行事不要这么莽撞,只要听话就行了,可惜皇帝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根本没法使眼色。 “罪民以为,未成长的优良猪仔、成年种猪和繁育能力高的母猪可以迁入新猪场。”陆二回得相当实诚。 谢明灼答应了:“田庄的猪群先不动,三日内,由你亲自挑选猪群迁入官办养猪场。” “多谢殿下!”这四个字说得真心实意。 “领了十板子就回家去吧。” “微臣告退。” “草民告退。” 已近亥时,谢长锋的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过得着实惊心动魄,不仅生理上辛苦,精神上也累得够呛。 “皇爷可要就寝?”吴山青放低声音。 谢长锋用眼神询问孟绮和谢明灼,家里大事上都是她们俩做主,尤其是谢明灼,成了“谢董”之后,信服力愈发显著。 一般找她商议的事情,最后都能办得漂漂亮亮的。 平日在家,他想睡就睡,可在这里,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跑去休息。 谢明灼既心疼他又觉得好笑,起身道:“父皇明早还要参加朝会,您和母后早些休息。” “好好好。”谢长锋眼睛都要闭上了,还不忘交待,“天黑,路不好走,老二和荣安留下,跟老大一起宿在皇子所,明早一道去朝会。” 吴山青眉心微动,余光掠过荣安公主,齐王和晋王是皇子,参加朝会合情合理,公主素来是不被允许的。 皇爷难道是困迷糊,说错话了? 从乾清宫到皇子所不算远,三人没有乘坐步辇,并肩走在幽深的宫道里。 随侍的宫人被打发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 谢明烁提着灯笼道:“比我跑一天新闻还累。” “确实,我宁愿连续做一个月实验。”谢明烜难得赞同他。 哥俩灯笼撞了下,以示击掌。 “铁柱,你在想什么?” 谢明灼幽幽道:“我在想,你再叫我‘铁柱’,我该揍你哪边脸。”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谢明烁缩了一下肩膀,“这宫道怪阴森的,我害怕。” 谢明灼提起灯笼照亮宫墙,墙体历经百年风雨侵蚀,已现层层斑驳,上面似乎有细钗或指甲划过的痕迹,很淡很浅,却无端叫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权力最为集中之地,却又是掌权者的牢笼。可在这个时代,没有权力就意味着没有反抗的筹码。 囚笼里的鸟雀,刀俎上的鱼肉,孰优孰劣? “大哥,二哥,”她轻声问,“如果破了亡国危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谢明烁不假思索:“当然是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传媒大亨!” “继续安安稳稳做我的实验,要是能点亮科技树就更好不过了。”这是谢明烜的理想生活。 谢明灼弯起唇角:“一定可以的。” “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谢明灼仰望星子密布的夜空,“我想请一个文夫子和武师傅,充实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哥俩对视一眼。 “勺勺,哥以后的项目资金全靠你了。” “铁柱,哥以后的报纸能不能风靡全国也靠你了。” 谢明灼一拳砸过去:“说了别再叫‘铁柱’!” 5、第005章 辛酉年三月廿二,春寒料峭。 朝臣午夜起身,穿过清冷寂静的街巷,于寅初准时抵达午门外等候。 至卯时初,宫门开启,群臣列队而入,至奉天门参与朝会。 对于朝臣而言,这是稀松平常的例行公事,他们大部分人只需要注意仪表谈吐,以免被风宪官揪住小辫子弹劾几句。 可对昨天才穿来的谢长锋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面试,面试官还是全国最为顶尖的政治精英。 为了稳住心神,他选择跟家人抱团取暖。 丹陛下有老大和老二,御座旁另设凤座,是皇后的位置——书中写皇后干政弄权,不顾群臣反对,偏要在朝会设座。 很符合人设,也恰好方便孟绮行事。 谢长锋本想让谢明灼也立于朝堂上,但谢明灼拒绝了。 她有自知之明,眼下她连奏章都看不懂,更遑论参政议政。 在有足够的底气前,她不会去挑战朝臣的底线。 在朝臣眼中,皇子再不学无术,都有资格站在大殿之上,公主再学识渊博,都不能涉足朝会。 不过,公主不能上朝,内侍可以。 她穿了一身低调的内侍服,寻了个视野不错的角落,站在这里,可以观察到大部分朝臣的言行。 文武朝官,左右分列。 锦衣卫指挥使率大汉将军,于丹陛左右肃然而立。 入朝时,皇帝还没来,群臣只看到前头站着两人,背对他们,皆着亲王常服。 除皇爷一脉和宗人府那几个宗室,京城已经没有其他亲王郡王。 宗人府掌管的是皇家事务,一般不参与朝政,不会出现在朝会上。 这二人其中定有一位是晋王,另一位总不能是齐王吧? 众所周知,齐王是个傻子。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范文心,在同僚的怂恿催促下,不得不上前寒暄。 当然,他自己也很好奇。 “微臣拜见晋王殿下,殿下近来可好?”他的语气恭敬却不拘谨,盖因他和晋王有几分师生情谊。 谢明烁闻言回头,一群大臣齐刷刷看过来,皆目光灼灼。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我好得很,范学士别来无恙?” “老臣无恙,多谢晋王殿下关心。”他捋着胡须,呵呵笑着,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谢明烜。 谢明烁看见了,但憋着不说。 朝臣们好奇得抓心挠肝,恨不得立刻揪着晋王的衣领问个清楚。 在场之人眼神交流,竟无一人见过那位亲王。 没等他们猜个明白,帝后驾临,朝会开始。 朝会的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新鲜的重大国政、悬而未决的国事、弹劾弹劾以及弹劾。 其余问题,一般由皇帝召几个重臣开小会商议。 三月中旬殿试刚结束,朝廷新增一批新鲜人才,天下也安定太平,除了天气反常了点,没什么新鲜事奏表。 悬而未决的事情有是有,但都不太重要,写在奏本中便可。 于是几个善拍马屁的官员,开始口吐锦绣文章,极尽华丽之辞藻,高赞如今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谢长锋:“……” 三个月后叛军就打过来了,还太平盛世,下去吧你! 他大手一挥,不耐烦道:“这些空洞乏味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朝臣噤声,左右瞅瞅。 赞美的话不能说,那就只剩下弹劾。 弹劾谁呢? 昨日已经写好了弹劾公主的奏疏,未料公主意外放了宋探花,这口气只能先憋回去。 一人忽地出列,四十来岁,胸前绣着獬豸补子,举起笏板道:“启禀圣上,臣有本奏。” 谢长锋来了点精神:“说。” “臣要弹劾河南都指挥使宗震!” 朝堂嗡然一瞬,又平息下去,等待他的下文。 朝臣余光纷纷探向威宁侯陆平。 陆平身负侯爵,同时担任正一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看似位高,实则权低。 本朝初期,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实权在握,但后来权力被兵部分割,如今只是一个虚职,五军都督府也成了武将勋贵集团的“养老”之地。 而河南都司,就在中军都督府的辖区。当然,如今的都督府已管不到河南都司,河南都指挥使不管做了什么荒唐事,也跟都督府无关。 可谁叫宗震是陆平的妹夫呢! 陆平心头一跳,昨天刚跟陛下、公主请了罪,今日怎又出了幺蛾子? 宗震这老小子到底干了什么! 谢长锋问出众人心声:“哦?宗震干了什么?” “回陛下,宗都指挥使罔顾兵部指令,私自招募兵马,在各处卫所兴风作浪,骚扰河南各地城镇,致使民怨沸腾,百姓永无宁日!” 众人一听,不由都惊了。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造反哪! 谢长锋对“造反”相当敏感,难道叛军这时候已经成势了? 不对,叛军的主力是农民,而这个御史却说宗震的兵搅得百姓不得安宁。 有些矛盾。 没等他想明白,又有一人跳出来,愤慨道:“宗震这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还想打着镇压流民的旗号满足他划地为王的勃勃野心?!” “廖侍郎慎言。”陆平出列,冷静道,“此事前因后果尚且不明,恳请圣上下令彻查。” 弹劾的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蒋奎,附和的是兵部左侍郎廖海。 廖海立刻驳斥:“威宁侯这是不相信蒋御史?” “空口无凭,何以定罪?” “谁说下官没有证据?”蒋奎一掏袍袖,双手捧举奏本,“陛下,去岁河南大旱,流民暴动,宗震便以镇压流民为由,增募各地卫所营兵,难道河南卫所的兵力还不足以镇压区区流民?” 陆平:“蒋御史别忘了,去年北狄叩边,固原镇兵力不足,兵部从河南抽调了部分兵力,当时宗震向兵部请示过,兵部也批复同意。” “可镇压流民后,兵部就令其裁减兵力,宗震却依旧以镇压流民为借口,多次抗令不从,威宁侯,你还要护着自己的妹夫吗?” “如果确有流民,为何不能募兵镇压?” “陛下仁慈,当时下令开仓放粮,如今哪还有流民?” 谢长锋:“……” 他用眼神跟孟绮交流:老婆,我头好疼啊。 孟绮也很无奈:同样头疼中。 二人目光不禁投向阶下,与两兄弟对上。 对啊,还有一个大招没放呢! 谢长锋轻咳一声,止住蒋奎的喋喋不休,问:“齐王,你以为如何?” 大殿霎那间针落可闻。 齐王?什么齐王?齐什么王? 齐王不是待在皇子所里无忧无虑地吃喝玩乐吗? 谢明烜只好出列,在众臣震惊迷茫的目光中,一针见血道:“回父皇,儿臣认为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前去调查事实真相。” 众臣:“……” 齐王不仅会说话,还会出言讽刺了?! 连蒋奎和廖海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谢长锋欣赏完众人的神情,端肃道:“此事朝后再议,还有没有要奏事的?” “皇上,齐王恢复神智,实乃我大启之幸。”礼部尚书范文心出列,“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 谢长锋龙心大悦:“可不是什么神医。” “那是?” “此事不可张扬。”谢长锋故意吊他们胃口,“行了,既然无人奏事,就先退朝。” 他越是藏着掖着,这些人的好奇心就越旺盛,等到他们使用各种手段挖出“事情真相”时,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昨夜他召见钦天监监正的事肯定瞒不住,这些人发现端倪,定会找楚钧问个清楚。 相信不出一天时间,他们就都能知晓“道仙入梦”、“道仙开智”、“道仙预警”的事迹。 奉天殿内,一家五口挥退所有人,再次开启家庭会议。 “勺勺,书中有没有提宗震的事啊?”谢长锋急忙问。 谢明灼颔首:“提过。朝会弹劾后,皇帝下令召宗震回京接受调查,宗震不得不从,却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 “他没理由造反啊,”孟绮道,“河南距京师不远,就算他攻占京师,名不正言不顺,只要是姓谢的藩王,都能号令勤王。” 这么点地盘,都不够藩王们分的。 谢明烁直言:“叫锦衣卫去查啊。” “锦衣卫要去,新的监察御史也要派遣,一个在暗,一个在明。”谢明灼说,“不仅要查河南都司,还要查兵部。” 现在不能偏听偏信,必须要拿到确切的证据。 锦衣卫作为皇帝直属特务机构,可信度相对而言要高一些,当然,这也并非绝对。 “离雪灾只有二十三天,咱们真的来得及?”谢长锋垂头丧气,“时间太紧了。” 谢明灼笑着安抚:“不必太紧张。陕西、山西去年无灾,收成还算可以,家有余粮,撑几个月不成问题,但三个月后面临繁重的夏税,问题肯定会爆发。最关键的是河南,河南去年无收,百姓本就没有存粮,一场雪会彻底断绝他们的希望。” “没错,当务之急是安抚河南百姓。”谢明烁正色道,“我跟过几次救灾报道,对救灾有点心得,不如写出来,大家再根据具体国情改进一下?” “太好了。不过,河南目前局势复杂,救灾工作不好做。” 宗震私募兵力的事情不查清楚,救灾工作无法顺利开展。稍有不慎,好不容易弄来的粮食,会进入叛军的口袋。 “勺勺,我知道你有主意。”孟绮望向谢明灼,“你尽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我信不过别人,”谢明灼故意吓唬他们,“我想亲自走一趟河南。” “不行!”四人异口同声。 谢明灼:“……” 果然,说好的都听我的呢? 6、第006章 半日后,“道仙入梦”一事传遍衙署,并向坊市迅速蔓延。 齐王殿下突然开智,成了最具说服力的证据。 “皇室无德,天降灾厄”的谣言不攻自破。 有不屑鬼神之说者,也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天降大雪”,到底令一些忧心国事的官员提心吊胆。 皇帝刚用完午膳,便有大臣求见。 “皇爷,昌阁老、户部袁尚书、兵部廖侍郎和都察院蒋御史在殿外等候召见。”吴山青隔着一扇门禀报。 谢长锋欲哭无泪,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美术研究者啊,并不想跟这些大臣们玩心眼子。 “勺勺?”他满眼苦涩,望向谢明灼,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真想立刻禅位。 朝会时,谢明灼已对三品以上的官员有了初步的印象。 “叫昌蔚、袁观德进来。” 吴山青已经习惯荣安公主发号施令,只迟疑一息,未见皇爷开口,便领命而去。 谢明灼没让老爹在朝会上亲口解释“道仙入梦”,一是为了不让皇帝跌份儿,二是为了给自己腾出半天的整理时间。 朝臣们忙着打听秘密,谢明灼则和家人商议救灾计划,总不能面见这些精英时毫无头绪、脑袋空空。 商议计划的同时,还秘密调遣锦衣卫,一支前往河南暗查宗震,一支调查兵部官员。 昌蔚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留着半长的山羊胡,看起来并不显眼。 但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现任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还有太子少师的荣衔加身,是大权在握的内阁首辅。 见到一家五口都在,他也不露讶色,恭恭敬敬行了礼。身后的袁观德修炼不到家,愣了几息,才跪地叩首。 “起来吧,赐座。”谢长锋吩咐完,就不打算再开口,将场面全都交给女儿。 谢明灼知道两人心中存疑,但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直奔主题。 “袁尚书,国库如今的存粮,能否支撑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灾民的救济?” 袁观德微微瞪大眼睛:“公主的意思是,雪灾会降临在这三地?” 他说完望向谢长锋求证,毕竟“道仙入梦”的话是皇帝说的,皇帝最有发言权。 谢长锋:“荣安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微臣方才失态,陛下恕罪。”袁观德面泛苦涩,“不瞒陛下,国库近几年越发空虚,去年赈灾河南,已经不堪重负,倘若道仙预警是真,国库将无力支撑三地灾情。” “年前不是刚征了秋税?”谢明灼问。 “征是征了,但……” “不要吞吞吐吐。” “河南去年大旱,籽粒无收,国库还得拨粮救济;陕西、山西两地边镇多,卫所缺粮,时不时从官府抽调;湖广、江西、南直隶的税粮比前年少了近一半,其他地方也大多如此,国库是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赈灾了。” 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谢明灼单刀直入:“依你看,如今天下的钱粮,大多掌握在谁的手中?” 袁观德袖中的胖手瑟缩了一下,惭愧道:“微臣不知。” 几乎每个朝代到了末期,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土地兼并。 士族名下的田产不需要向朝廷缴税,地方上甚至出现过一个家族掌控半个县城土地的荒诞事迹。 地方收不上来税,国库自然就没钱。 宗室勋贵、豪强富绅的土地不断扩张,他们已经富得流油,国库却空空荡荡,无法支撑国家的财政运转。 袁观德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敢说,甚至他也有可能是其中一员。 “公主是想借富商之粮?”昌蔚忽然望向谢明灼,眼角皱纹密布,双目却湛然有光。 谢明灼微讶,她只是问了一句,此人就能察觉出她的用意,不愧是宦海浮沉多年的首辅,确实敏锐练达。 被人猜到用意,她并不觉得冒犯,相反,手底下能用的人才越多越好,这能省她不少事。 “昌阁老认为此举可行?” “无奸不商,殿下想要从他们钱袋里掏钱,只怕不易。” 谢明灼:“倘若依照贡献高低,特许他们数量不等的科举名额呢?” 本朝商户不得参加科举,一旦成了商户,不仅自己,就连子子孙孙都与仕途无缘,赚再多钱也得拿出大半讨好官老爷,一辈子仰人鼻息。 在这条通天路堵死的时候,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抓住机会就能攀登天梯,他们会做何选择? 当然是拼命抓住,且还要争着抢着。 “不可!”袁观德腾地站起,“商户不得参加科举,此乃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更改。” “袁尚书,莫要激动。”昌蔚笑呵呵压了压手,待人重新坐下,才继续道,“公主此举并非不可,只是会引起文人士子的不满。” 士族牢牢把控着科举带来的利益,怎会轻易接纳满身铜臭的商人半路插队分一杯羹? 商人本就有了泼天富贵,却还来与他们争夺权力,岂有此理! 谢明灼漫不经心道:“若我是受灾三地的祖宗,我宁愿破了这祖宗之法,也要救下千千万万的子孙血脉。如果有人不满,就叫他们的祖宗与三地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先打一架,打完了告诉我结果。” 两人:“……” “倘若二位以及天下士子,认为千万条人命比不上区区几个科举名额,就放心大胆地抗议弹劾,我会叫人印在小报上,发往受灾之地日夜宣读。” 两人:“……” 此举颇有些无赖,但对于要脸的士族来说,还真不一定能承受住三地灾民的唾沫星子。 谢明烁忍不住笑出声:“荣安,二哥也想出份力。” “你想做什么?” “做小报啊,我可喜欢做小报了。” “行,小报就交给你,还要找精通三地口音的人才过去宣读。” “哈哈哈哈,得令!” 兄妹俩一唱一和,袁观德在一旁如坐针毡。 昌蔚倒是沉得住气,竟笑道:“殿下此话虽促狭,却一针见血。不知多少钱粮换一个名额?” 这是同意了。 其实几个科举名额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文官集团嘛,听到什么不抗议几句生怕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启朝这么大,偷摸转换户籍的不在少数,这次只不过是朝廷为了大义,亲自开个微不足道的口子罢了。 “这就看需要多少钱粮了。” “三省灾民,所需数目不小。”袁观德小心翼翼道,“且雪灾之后,今年都将没有收成,若这一年都需要救济,富商捐粮也不过杯水车薪。” 谢明灼笑道:“不一定需要救济整年。” “还请公主赐教。” 谢明灼取出写好的计划书,递给昌蔚,袁观德扭着身子一起看。 不过几行字入目,昌蔚就不禁点头:“确有可行之处,只是时间太匆忙了些。” “能救多少是多少。” “公主所言甚是,”昌蔚抚须感叹,“若事成,三地百姓不会骤然陷入绝境,赈灾压力也能缓解,只是……” “昌阁老但说无妨。” “只是此举于农户而言过于荒诞,阻力不小。更何况,河南本就情势不明。” 说实在的,朝中少有人相信这个预警,都认为是皇帝炼丹炼得疯魔,出现了幻觉。 但齐王又确实开了智,让人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昌蔚仔细观察过皇帝等人的神色,发现并无任何疯癫玩笑之意,且连计划都做得如此周全,不像是在玩闹。 加上近日气候确实有异,他也免不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是说到底,“道仙预警”一事子虚乌有,农户会不会听从政令还很难说,就算听从了,最后却没有下雪,农户会不会对朝廷的荒诞行径彻底绝望? 若有人借此煽动百姓,恐生变故。 谢明灼:“这件事只能赌,若不赌,变故只会加剧。” “公主言之有理。”昌蔚为官多年,几乎每一步都是在博弈,他对赌并不陌生,但这种豪赌,他还真没经历过。 他不知公主的底气从何而来,但能瞧得出,皇帝对公主殿下的信重之深。 “陕西、山西有重兵镇守,不会生出太大动荡,但河南不得不谨慎。” 谢明灼颔首,首辅不愧是首辅,洞察力着实敏锐,三个月后攻陷京城的起义军就是源自河南。 “朝廷会派遣新任监察御史,专司稽查宗震和落实赈灾计划。” “公主可有中意的人选?” “暂时没有。”谢明灼瞥向父母兄长,她倒是有几分想去,但被四票否决了。 四人避开眼神,不是不同意,而是河南太乱了,他们是真的不放心啊。 谢明烁狠了狠心,他是记者,经常在外跑新闻,说起来还是他最合适,便道:“不如我……” “不可!”谢明灼立刻打断,不等他反应就问昌蔚,“你执掌吏部,可有发现合适的人选?” 昌蔚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威宁侯长子,陆敛。” 此话一出,瞬间打开谢明灼的思路。 她才穿来不到一天,原身虽有关于京城勋贵的记忆,但也只知道哪家有几口人,对勋贵子孙是否在朝中任职、当的什么官并不完全清楚。 陆敛这人她正好有点印象,只是记忆太过浅淡,她一时没能想到。 上一届春闱,陆敛考中二甲进士,选入庶吉士,后任翰林院检讨,秩从七品。 监察御史的职级是正七品,从检讨升迁为监察御史,没有丝毫不妥。 陆家与宗家是姻亲,陆敛得叫宗震一声姑父,派其他人过去,宗震或许不留情面,但对陆家人总归有几分面子情,不会太过抗拒。 陆敛出身武将世家,虽参加科举,进入文官集团,但本身有不错的武学功底,在局势复杂的河南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陆家在叛军攻破京城时以身殉国,可见与叛军绝无勾连,足见其赤胆忠心,可以信任。 且陆敛前往河南,他的父母兄弟都留在京城,就算他生出异心,也会投鼠忌器。 总而言之,陆敛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不宜迟,皇帝当即下达政令,政令盖上玺印,从皇宫八百里加急,迅速发往河南、山西、陕西承宣布政使司。 还在殿外等候召见的廖海、蒋奎,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 吴山青趁着间隙提醒了一句,谢明灼一句“不见”就打发了他们。 翰林院,宋游正清点书籍,同僚结伴而入,见到他客气打了声招呼,眼中隐隐带着揶揄和审视。 今早应卯时,他就已经接受到各种异样的目光。 被公主掳入府中,将成为他一辈子都洗刷不了的污点。就算他再自证清白,也没人会相信他。 宋游压下心中苦闷,低头翻阅书册,忽听门外传来低呼:“来圣旨了!来圣旨了!” 同僚愣了一下,小声咬耳朵:“怎么突然来了圣旨?莫非是圣上要赐婚?!” 霎那间,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宋游。 宋游:“……” 怎么可能? 昨日离开公主府时,他明显感觉到公主看他的眼神非常冷淡,像是在看一个毫无关联的路人。 “陆敛陆检讨可在?”行人司官员手捧圣旨,“出来接旨。” 原来不是赐婚啊。 众人松了口气,还有点淡淡的失落。 等听清圣旨内容,失落烟消云散,转而生出极大的谈兴。 这种级别的调任,一般只需要吏部签发调令文书便可,但皇帝亲自下旨,其中缘由免不得要仔细琢磨一番。 消息传遍各大衙署,众官员议论纷纷,流入市井后,却没掀起多少浪花。 老百姓可不在乎这个,他们更在乎官府新鲜出炉的布告。 什么?商户也能考科举了?! 7、第007章 城南崇北坊,一只麻雀停落墙头,转动小脑袋观察宅院。突然一声惊问响起,小麻雀浑身一抖,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说真的?”屋内的女子遽然起身,“布告上说只要捐献粮食三万石,就能获得一个科举名额?!” 女管事回道:“没错东家,若是一时筹不到足够的粮食,捐献一万两银子也可以。” 时下一石粮食均价在三百钱左右,三万石折合银子九千两。 看上去直接捐粮食比较划算,但粮食交易过程中价格会浮动,还要准备运输的粮队,跟交一万两的差距并不大。 女子惊愕之后,又缓缓坐下,问:“官府可说为何要筹粮?” “布告上没有明说,但粮食捐献后会运往河南、山西、陕西三地。” “山西……”女子惊讶,“山西发生什么事了?” 管事摇首:“没听说,咱们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问:“你说我该不该捐?” “能得到科举名额,应该有不少商户都愿意舍财争取,”管事迟疑道,“不过对东家而言,意义不大。” 女子哂笑:“是啊,就算拿到名额,我的灵娘也考不了科举。” “东家若有亲近的子侄,或许能同宗族交易。”管事安慰道。 “有道理,”女子下定决心,“反正我赚再多钱,也没法全部守住,不如换取一些筹码。英娘,该去何处捐献?” 英娘详细解释:“若有三省原籍的商户,可在原籍布政使司报名捐献,限时十日,钱粮必须到位。若非原籍或在外地赶不及,可于当地藩司或相关府衙报名捐献。” 京城的商人无疑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再就是河南、山西,南边的湖广、江西估计都赶不上趟。 女子不禁笑道:“那我还算幸运的。” “是,不过京城豪商云集,布告说先到先得,累积到五十万石便不再募捐,每个商户最多捐献九万石。” 女子惊讶:“还能捐九万石?” “嗯,东家,要不要现在就去顺天府衙?” “立刻备车。” 五十万石不算小数目,但能不能保障受灾百姓的温饱还很难说。 根据户部统计,河南约有四十六万农户。以归德府治所商丘、开封府治所开封、河南府治所洛阳为中线,将河南分为南北两部分。 因只有北部降雪,遂削减一半,剩余二十三万户。 这二十三万户中,还有不少地主、土绅,他们的田地占据近一半,仓库堆积如山,暂时不在赈灾之列,除去他们,便余自耕农户十三万。 依照此法计算,山西二十二万户,陕西十二万户,三省共计四十七万户。 朝廷颁布的政令中,有一条叫做“刈麦计划”。 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种植冬小麦,冬小麦一般会在芒种时节前后收割,也就是四月廿九。 成熟期前半个月到一个月,是小麦的灌浆期,灌浆期包括乳熟期和面团期,前者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后者需要三天。 灌浆期结束,小麦的籽粒才算完整结出,再经过半个月的成熟期,籽粒变得饱满,农民便可收割小麦获得粮食。 而在灌浆期,小麦的茎叶最为关键,它们要在光合作用下凝成淀粉,从而结出籽粒。 一场大雪降下,这个过程会被无情打断。 就算有些长得快的小麦已经结束灌浆期,大雪也会冻坏茎叶和新生的籽粒,到时候别说收获粮食了,连青储饲料都做不成。 以四月廿九为收割日,三省的小麦灌浆期大约在四月初到四月中。 河南偏南,小麦的成熟期来得更快,或许在四月十五之前,籽粒已经生成。 幸运的话,山西、陕西也会有一部分小麦提前结束灌浆期。 这时候的籽粒虽不饱满,但至少也是籽粒,收割之后还是可以将就吃的。 朝廷的“刈麦计划”,就是要三地农户在四月十五之前,收割尚未完全成熟的小麦。 提前收割,与“毁青”无异,农户肯定不愿意,他们会拼了老命,也要保护即将成熟的粮食。 这是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小麦,再等半个月就能收获,谁能忍心提前收割? 所以谢明灼设立了奖励机制。 第一,三省提前刈麦的农户,今年赋税全免。 第二,募捐来的钱粮不以赈灾为名发放,而是用来激励农户自发参与“刈麦计划”。 政令称,一户提前刈麦一亩,则奖励五十斤粮食或等价银子,两亩则奖励一百斤,依此类推。 只要农户依照政令安排,即便最后只收割半亩,也不至于彻底绝望。 半亩粮食不够吃,还有奖励的二十五斤粮食,再不济,朝廷还能继续赈灾。 来得及的话,既能抢收大部分小麦,又能拿到以“奖励”为名的救济粮,只要有一口吃的,百姓就有希望,百姓有希望,世道就不会乱。 第三,倘若提前收割的小麦没有结出籽粒,朝廷会以青储饲料的价格进行收购。 单是九边重镇的战马、牛羊,就能消化完这些饲料,更何况全国还有无数的养殖场。 京城重建的养猪场也正好需要饲料呢。 若是预警有误,最后没有下雪,有了这些补偿,农户也不会愤怒绝望到起义。 反正每年赋税那么重,交完税自家也剩不了多少粮食,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农户沦为佃户。 全年免税,拿到奖励粮,幸运的话再收获到已成熟的小麦,那今年可比往年活得轻松。 若当真降下大雪,农民也能有所保障,不至于流离失所。 朝廷只是下达一个政令,没有太大的损失。 商户用钱财换取科举名额,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会欣喜若狂。 这是谢明灼五人,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减少损害的法子。 而政令能否完美执行,也是一场考验。 朝廷特意下达指示,这次的“刈麦计划”将成为三地官员本年度的考评标准,并勒令三地监察御史严格监督。 就算八百里加急,政令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抵达三地,政令未传开,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依旧是“商户捐粮得科举”。 身在京城的商户们热情高涨,不过半日,布告还没传出京城,就把五十万石钱粮包圆了。 谢明灼在晚膳后拿到捐献名单,名单上标明每个商户的户籍、姓名、年龄、捐款数额及意向救济地。 名单共十三人,有两人并列第一,都捐了九万石粮食。 首位是一名来自山西的豪商,姓吕名霏,二十九岁,也是唯一一位女性。 排在第二的叫周邃,来自南直隶苏州府,二十五岁,同样很年轻。 其余大多是京城人士,零星几个来自外省。 只要他们能在有效期内,将钱粮送达目的地,就算完成任务,朝廷会特许他们获得相应的科举名额。 山西、河南离得近,京城多数商人选择送往山西太原和河南开封。 吕霏原籍山西,自然选择山西。 唯有陕西籍的商人和苏州府周邃前往西安府,好在陕西农户最少,赈灾压力相对较轻。 因离得远,朝廷宽限他们可以延期三日。 “勺勺,一户一亩就得四十七万石,五十万够吗?”谢长锋不禁问。 谢明灼笑道:“此次是为救急,等真的发生雪灾,五十万可以暂时稳住局面。届时从各地调取粮食救济既合情合理,又不会仓促。” 毕竟“道仙示警”站不住脚,用这个理由提前调粮,各地官府肯定要问个清楚,来回折腾没完没了。 “也对。”谢长锋顿了下,又问,“按理说,甘肃更偏西北,怎没有雪灾?” 谢明烁绕着玉佩玩,掀了掀眼皮道:“这是小说的套路。” “怎么说?” “三省下雪,唯独甘肃不下,不是更显天象异常吗?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发生了,岂不更加证实了‘皇帝不仁,天降灾祸’的流言?” 谢长锋:“……” 这皇帝当得真憋屈! 孟绮倒了一盏茶递来,温柔道:“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勺勺,快到你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 “不用大办,就叫上家里人一起吃顿饭吧。” “在公主府还是在宫里?” “宫里,你们出宫不方便。” 孟绮笑着点头:“按照惯例,月底就得发帖子了,只请还在京城的几个宗室,还有孟家的人。” “母后,这件事就劳您操心了。”谢明灼扒住她的袖子,靠上她的肩膀。 “不操心,我正愁着没事干,闲得都快发霉了。”孟绮揉揉她的脑袋,“倒是你,一天下来就没歇过。” “嗯嗯,所以需要母后爱的抱抱。” “行行行,抱多久都行,要不今晚留下来跟我睡。” 谢长锋:“咳。” “我亲爱的父皇,您嗓子怎么了?”谢明烁在一旁挤眉弄眼,“可是近日天气寒冷受了凉?要不要儿臣去请御医?” “滚犊子!”谢长锋面色发红,抄起红木托盘起身拍过去。 谢明烁灵活闪动,跑到谢明烜身后,拿他挡住老父亲的疼爱。 “唉。”谢明烜无奈叹了一声,眼尾却堆满笑意。 笑闹之后,殿外已然星月相拥。 谢明灼靠着母上大人,意态慵懒道:“我想请个文夫子和武师傅,你们有什么建议?” “有没有要求?”谢明烁道,“学识渊博是基础,朝堂上一抓一大把,幽默风趣?严肃正经?要不颜值高超也行,赏心悦目。” 谢明灼剜他一眼:“只要能真心教我,都可。” “真心?”谢明烁冷哼,“父皇下令,谁敢不真心?” 谢明烜:“不好说。初学者是很难察觉老师有没有用心教的。” 因为什么都不懂,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觉得昌蔚就不错,今日见了,不是很迂腐,性情也温和。”孟绮道,“就是事务繁忙,恐怕没时间。” 谢长锋点头:“我也觉得他不错,明天问问他。” “武师傅呢?” “要不明天我也问问威宁侯?” 谢明烁不禁笑了:“养猪找他儿子,监察御史找他儿子,武师傅还得问他,这是逮着他一家薅啊。” 四人:“……”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不厚道哦。 谢明烜原身是个傻子,对这些毫不知情,不发表任何意见。 当然,他正在努力学习中。 “算了,招式我自己先练着。”谢明灼懒散起身,“箭术和马术等找到合适的师傅可以再练。” 谢明烁:“我记得宫里有演武场,养了不少武师傅,我也想学,要不咱俩结伴去。” “行啊。” 谢明灼当晚就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 上午读书,下午练武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翻阅奏本。 奏本有时可以反映官员的性格特征和行事风格。 譬如,顺天府知府开头总会写一句“圣躬安”,然后花大量笔墨描绘京城多么繁华富庶,百姓生活多么丰富多彩,赞美陛下多么励精图治,祝愿大启朝千秋万代。 这说明他每天确实闲着没事干,只能写文章虚度光阴,顺便找找存在感。 又比如,山东巡盐御史经常在奏本里写这个月盐场又出了多少盐,渔民每日乘风破浪满载而归,海鲜真好吃,送些珍贵鱼虾请陛下品尝。 孝敬是孝敬,就是谢明灼担心他会痛风。 福建总督满篇都是海寇,把他们形容得青面獠牙、贪婪无度,还发誓要把他们狠狠削一顿,打得他们爹妈都不认,最后提一句能不能增加水师粮饷。 这些无关痛痒的奏本,经过通政司后直接呈上御案,不需要票拟批红,只是供皇帝闲来翻阅打发时间。 真正讨论国情的题本,由内阁和司礼监牢牢把控,谢明灼借着谢长锋的手看过几篇,深感惭愧,穿越过来,自己竟成了一个文盲。 有些题本引经据典,文辞深奥,加之她对启朝各地风土人情和行政运转不太了解,看得云里雾里。 学习,必须要学习! 10、第010章 正如姜师傅所言,姜晴的马术确实出类拔萃。 谢明灼心中满意,温和道:“起身吧。” “多谢殿下!”姜晴高兴蹦起来,早忘了老爹交待的沉稳持重,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肤色为麦,浓眉,单眼皮,梳着简单利落的发髻,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最值得称道的是她的身形,高挑挺拔,穿着修身的戎服,宽肩窄腰,手臂劲瘦修长,竟过胯一大截。 谢明灼前世身高一米七五,穿越后身体还未成年,但也有一米七二,在这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地方,已经远超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了。 宫中侍女大多低她一个头。 难得碰到一个姑娘与她身高相仿,又精通骑射,不免多出几分期待。 “先教我射箭。” “是!” 谢明灼站在靶前,摆正姿势,张弓搭箭。 这把弓的拉力有一钧,也就是三十斤,是弓弩中比较轻巧的一种。 军中精锐的弓箭手,至少能开一石弓,一石为四钧,一些超群轶类的大力士,或能拉动两石或三石的弓。 谢明灼穿越时点了力量天赋,拉开一钧弓相当轻松,等箭术熟练后,可以继续尝试两钧、三钧,慢慢累加拉力。 “身体要端正,臂膀要完全打开。”姜晴站在她身侧,换了一副面容,神情专注认真。 她托住谢明灼前臂,微微上提,另一只手轻碰谢明灼腰侧,严肃道:“不仅臂膀用力,腰腹也要绷紧,瞄准靶心,不要迟疑,放!” 咻—— 箭矢遽发,射中草靶,离靶心只有半寸之差。 “殿下很有天赋,再练几日一定能成为神箭手!”姜晴瞬间卸下“老师面具”,不吝赞叹。 谢明灼失笑:“不必恭维。” “不是恭维,民女是真心的!”姜晴瞪大眼睛,“民女当年才练箭的时候,也是花了一天才能射到靶心。” 谢明灼笑而不语,再次抬起手臂。 方才那一箭射出,她确实隐隐触摸到射箭的精髓,这次张弓,她已不复之前的迷茫,反而能做到心中有数。 咻、咻、咻…… 十箭之后,箭尖直透靶心。 她放下弓,耳边响起姜晴兴奋的喝彩声。 “殿下,您也太厉害了!” 人都喜欢听漂亮话,谢明灼也不例外。加上刚学会射箭,心中愉悦,眉眼也不禁染上几分笑意。 姜晴见了,不由喃喃:“殿下,您真好看。” 谢明灼一愣,旋即回道:“你也好看。” “多谢殿下宽慰。”姜晴挠头笑笑,她知道自己长得粗糙。 殿下真善良,还愿意鼓励她。 “不必妄自菲薄,”谢明灼道,“你很与众不同。” 美丑没有唯一的标准,姜晴五官周正,虽肤色略黑,身材也过于高大,不符合传统对女子的审美,但在她眼里,这样健康强壮的体魄才是值得追求的。 感受到她并非敷衍,姜晴眼眶微微发热。 “殿下,您要不要学习马术?” “好。” 姜晴手指放到嘴边,吹了声口哨,一匹棕红色的马就哒哒跑过来。 “你养的马?” “回殿下,是民女养的马。”姜晴抚摸马的脑袋,与有荣焉道,“小飞很乖很听话的,民女担心用其它马教殿下会难以驾驭,就带着小飞过来了。殿下试试?” 谢明灼颔首,在姜晴的帮助下踩蹬上马,收紧腰腹,而后根据教学手握缰绳,双腿用力,身体随着小飞的行走而晃动。 小飞的确很温顺,在姜晴的牵引下,载着谢明灼绕场三周,没有出现一点意外。 有了专业又负责的武师傅,谢明灼进步飞快,等下课时,她已经熟练掌握慢行、快跑和飞奔。 离开演武场时,姜晴依依不舍行礼送别,目送她离开后,还在原地站了良久。 姜师傅凑近,痛心疾首问:“晴娘,你怎么能跟公主那般说话?” “哪般说话?” “太随意了些,”姜师傅苦口婆心,“就算公主平易近人,你也不能失了礼数。” 姜晴纳闷道:“我很敬重殿下的。”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心神,以防祸从口出。” “可是爹,”姜晴转身认真道,“方才小飞闹着玩用后脚碰我时,公主毫不犹豫上前,她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 姜师傅:“……” “我觉得公主与外头传言的不一样,至少她没有把我当成路边随意可踩的蚂蚁。”她说着不禁眉飞色舞,“公主还夸我与众不同。” “……” 姜晴高兴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落寞。 “爹,等公主学会骑射,我是不是又得回家待着了?” “你要嫁人也行。”姜师傅没好气道。 姜晴果断摇头:“我才不嫁人,我想一直跟着公主。你说我要不要毛遂自荐,也教教公主舞刀弄枪?” 姜师傅:“……我的傻姑娘,你是指望公主自己拿刀杀敌吗?” “也对哦。”姜晴垂下头颅。 河南开封府巡抚衙门,陆敛端起酒杯,敬向最后一个坚持没倒的人。 “樊大人,陆某初来乍到,以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陆某先干为敬。” 樊诚武将出身,现任河南提刑按察使,素日以海量闻名于开封府各衙署,今日被拉过来,也是为了在酒桌上喝倒陆敛,给新来的监察御史一个下马威。 未料陆敛看着文秀,酒量竟是个无底洞,还反客为主,将郭端三人都喝得倒地不起,只剩下他一个独苗苗。 可他也已经到极限了。 他颤颤巍巍抬起酒杯:“陆、陆御史真乃豪杰也,我、我就再、再敬你一杯,最后一杯,可不、不能再喝了,内、内子还在家中等候。” 陆敛微笑:“好说好说,不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樊大人如此英武不凡,想必手底下有不少良才俊杰,之后陆某若要借樊大人手下的兵用一用,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情分上,通融一二。” 提刑按察使司掌管一省刑名和司法,衙署里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捕快衙役,都是缉拿盗贼要犯的好手。 樊诚迟疑:“这……” “陆某奉命前来调查宗都指挥使,却孤身一人,心中不免惶然,只是想向樊大人借兵壮个胆。” 原来是担心对上宗震啊。 樊诚心中不屑,方才酒桌上升起的忌惮一扫而空。他就说嘛,一个面白脸嫩的生瓜蛋子,在他们的地盘上是兴不了风作不了浪的。 至于酒量,此乃天生,不忍也得忍。 他呵呵一笑:“陆御史尽管放心。” 酒桌上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陆御史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陆敛举着空杯与他相碰,笑道:“这最后一杯,樊大人若是饮不下,便不饮了吧。” 饮不下?笑话! 樊诚立刻一饮而尽,翻转杯子得意瞧他,未等陆敛回应,他便双眼一闭,歪倒在地。 陆敛收起笑意,面无表情跨过横躺在地的郭端,携满身酒气离开巡抚衙门,直奔布政使司。 河南的局势比他想的还要复杂,郭端设这场接风宴,无非是想叫他吃个闷亏。 还有那个马秀才,缘何能参与这场接风宴?宗都指挥使到底为何带兵前往汝宁府? 到布政使司衙署时,已是申时一刻。 陆敛报上名号,门吏不敢拦他,引他入了大门,穿过仪门旁的东便门,过衙署大堂,至二堂门前。 二堂是布政使平日处理公务之地,左右分别设经历司、照磨所等办事机构。 经历司和照磨所相当于后世政府办公室,前者执掌收发文移之事,后者执掌管理文书卷宗。 对外上传下达的文书,要由经历司盖印;对内衙署六房文书的检校、磨勘由照磨所负责。 杨克检坐在二堂次间,一遍又一遍翻看内阁发来的政令。来自京城的政令,写的都是大政方针,不会具体到每个细节。 文书中只交待了“刈麦计划”,但刈麦计划具体如何实施,还需仔细斟酌。 比如确定自耕农农户数量、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劝说安抚农户、商户捐献的钱粮何时到位等等等等。 杨克检重重咳了几声,提笔在纸上书写,旁边已经堆了一沓草稿。 “大人,陆御史到访。” 杨克检笔尖一滞,于纸面洇出大块墨迹,不由轻叹一声,搁笔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陆御史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他轻咳一声,忍住嗓子的不适,伸手道,“陆御史请入内一叙。” 陆敛:“杨大人,请。” 入了正厅,待仆从上了茶,陆敛开门见山。 “敢问杨大人,政令为何迟迟没有下发各府州县?” 杨克检以拳抵唇,闷咳几声,才道:“本官前日已拟好公文,命经历司誊抄盖印,发往各府州县。” “可陆某一路前来,并未在任何府衙、县衙看到相关布告。” 杨克检掀眼瞧他:“本官已做了该做的,倒是陆御史,刚结束接风宴,怎不去官廨洗洗风尘?” 陆敛听懂他话中机锋。 时间紧迫,他懒得跟这些人虚与委蛇,杨克检或许有难处,但他未能下达朝廷政令是事实。 “既如此,杨大人重拟一份文书。” 杨克检一怔:“陆御史此话当真?” “当真。” 乾清宫晚膳后,锦衣卫再次呈上情报。 谢明灼说:“向河南捐献钱粮的共五个商户,其中四个京城商户,一个山东商户。他们均已筹齐粮食,打算明日运往河南开封。” “太好了。”孟绮高兴道,“这么一来,时间肯定来得及,农户也不会饿肚子了。” 其余三人也面露喜意,却见谢明灼面色严肃。 谢长锋忙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四个京城商户,雇佣的是大通车马行运输粮食,只有那个山东商户,用的是自己的运输队。”谢明灼望向他们,“大通车马行的当家就是马咏飞。” “那个跟左参政密谋的人?”谢明烁眯起眼,“他的车马行都开到京城了?看来背景不简单啊。” 这年头,外地的商户能在京城占据一席之地,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光在户籍地有靠山还不够,得能在京城疏通关系。 谢明烜问:“雇佣大通,有什么不对?” “河南至今未落实政令,可见有人不愿意朝廷去赈灾,马咏飞又与左参政韩敬益暧昧不明,我怀疑这批粮食无法顺利抵达开封。” 孟绮:“还有一个没用大通。” “河南那么乱,出几个山匪也不足为奇是不是?” 谢长锋倒吸一口气:“本以为筹到粮食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障碍,咱们要不要派军队去保护粮食?” “暂时不用。”谢明灼道,“我已命锦衣卫盯紧粮队,倘若粮食当真被劫,我们也能顺藤摸瓜,说不定能钓出什么大鱼。” 被动挨打不是她的风格,她更喜欢主动出击。 进攻,才是最有效的防守。 11、第011章 【申时三刻,杨克检重拟文书,陆敛亲自陪同,命经历司誊抄盖印。 经历司经历以“粮队未至,官府无信,或致民众哗变”为由,拒不文移。 陆敛手捧圣旨,宣读圣谕,勒令经历司下达文书,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经历司众官吏当即跪呼万岁,誊抄按印,着铺兵紧急送往诸府。】 文华殿教学结束,谢明灼就收到来自河南的情报,看完之后,不由一哂。 一个小小的经历,竟敢忤逆布政使的命令,不知哪来的底气。 “殿下,陆二公子求见。”冯采玉进屋禀报。 昨日才交过计划书,怎么今日又来了? “叫他进来。” 须臾,陆放恭敬入内,穿着便于行事的戎服,见到谢明灼便拜倒在地。 “卑职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谢明灼抬手叫他起身:“什么事?” “回禀殿下,卑职今日前往东郊养猪场旧址,规划如何重修养猪场,未料养猪场竟已叫人占了。” 官办养猪场的位置极佳,周边不仅水草丰茂,且临近几座榨油厂,榨油厂挤轧后产生的饼粕,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猪饲料。 陆放之前走访过,那儿只剩下废弃的猪舍和半人高的荒草,他便定下这处旧址。 谢明灼诧异:“养猪场就算废弃,也属朝廷管辖,谁占了去?” “今日卑职过去,见到有人在推倒猪舍,上前询问,才知这块地上个月就被章皋看中。” “章皋?” 陆放垂首:“他是敬国公世子。” 官府废弃之地,私人买下修院子并非不可,只是此事过于赶巧。 谢明灼问:“可有他购置此地的地契?若是有,便重新选址。” “卑职让他们出具地契,他们不肯,卑职便又去顺天府衙门询问,被吏房的书办赶了出来。” “……” 他猛地跪地,愧疚不已:“卑职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话音里藏着几分哽咽。 陆二出身勋贵,父母兄长宠爱,一心扑在养猪爱好上,又得“朝廷看重”,本来一腔热血,打算将养猪事业发扬光大,却在一开始就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泼冷水的还是与他家有仇的敬国公世子,觉得委屈能够理解。 不过谢明灼也看不得他因为这点小事萎靡不振。 “还想不想继续养猪?” “想!”陆放抬起头,眼眶泛红,“殿下,卑职想继续养猪。” 谢明灼淡淡道:“养猪场被无理占据,你认为该如何?” “拿不出地契,地便不是他的。”陆放思路逐渐清晰,“卑职可以以上林苑监的名义赶走他们。” “但你已经打草惊蛇,若是对方趁机去补办了文书,你又该如何?” “……” 陆放绞尽脑汁,慢吞吞道:“养猪场原先只是由顺天府衙代管,那块地并不属于顺天府衙门,若要将养猪场旧址卖给私人,应该要向户部请示。” “这不就通了。”谢明灼提点他,“你先去一趟上林苑监找监正写一份公文,再去户部,以上林苑监的名义将旧址的地契办下来。” 陆放双目瞬亮:“卑职遵命!” 本来上林苑监掌管皇家园林,想划哪块地就划哪块地,无需向户部申请地契,毕竟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地盘。何况这地儿本就是官办养猪场,就算废弃了,只要尚未变更,就还是养猪场。 可谢明灼不想用皇权压人,也懒得亲自出面跟人扯皮,便打算用“程序正义”让对方识趣而退。 待陆放起身,她随手抛了一颗苹果过去,说:“快午时了,路上充饥。” 苹果之前叫频婆果,后一位大儒在游记中用了“苹果”一词,便广泛传播。 陆放利落接过,小心捧在手里,“谢殿下赏!” 他出了宫,忽觉饥肠辘辘,捧着苹果放到嘴边,却又顿了一下,揉揉肚子,将苹果往怀里一揣,快步前往上林苑监。 于谢明灼而言,此事不过一个小插曲,只要敬国公世子脑子没问题,养猪场很快就能建起来。 她更在意的是河南情势和京城防御能力。 河南情势要等情报,京营的兵力到底如何,她暂时还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去检验。 总不能直接把兵部尚书叫来问一问,那只会得到虚伪不实的表面文章。 下午,谢明灼照例来演武场练习骑射。 一箭射中靶心。 “可以啊,才两天不见,就变成神射手了。”谢明烁脚步懒散地溜达过来,“我这个当哥哥的,总有一天会被你卷死。” 谢明灼目光沉静:“自己不卷,等着被别人屠杀?” “要这么说,我现在可是家里第二卷的,”谢明烁在箭靶前立定,张弓搭箭,“老爹成日里找人下棋、品鉴古画,母后倒是想搞研究,但没那个条件,只能被迫接手宫务,谢明烜那小子总算有了点上进心,找了个翰林侍读念书。” “大哥念书,你不念,你说你比他卷?” 谢明烁得意一笑:“我比你俩幸运啊,‘晋王’还是读了几本书的,起点比你们高,现在又练骑射、搞事业,不比他厉害?”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箭矢咻然飞出,直直射中靶心。 “忘了说,‘晋王’也学过骑射,嘿嘿。” 谢明灼:“……” 她伸手去够箭筒,连发三箭,箭箭穿透靶心,箭矢射中草靶后,尾羽还在嗡然颤动。 “啪啪啪。”谢明烁由衷鼓掌,满脸赞叹道,“铁柱啊,你这样,哥压力很大的。” 谢明灼睨他:“是谁说要摆烂来着?” “谢明烜,肯定是谢明烜!” “哦,我会告诉大哥的。” “告诉就告诉,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你俩要是打起来,第二天宫外就传出齐王晋王不和、大打出手的流言。” 谢明烁摆摆手,一脸不在意:“只要我跟他再表演一次兄弟和睦,这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大多数民众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而那些公之于众的信息,又有多少不是经过艺术加工的? 谢明灼笑笑,掸了掸身上被风吹来的草屑,“天更冷了。” 天愈冷,大雪愈近。 “陆御史拿着圣旨,应该没人再敢阻挠。”谢明烁仰望天穹,“希望这个危机能早点过去。” “经历司的人是不敢了,但不代表县级官吏不敢。”谢明灼换了一把两钧的弓,试着拉了拉,很轻松,“陆御史总不能跑遍所有的县城,那些人也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 箭矢命中靶心,在大力作用下几欲穿透整个草靶,侍箭的宫人拔都拔不下来,最后还是姜晴伸手拽了出来。 “你这武师傅找得真不错。”谢明烁赞了一句,回应方才的分析,“你说得对,自古皇权不下县,凭陆御史一己之力,的确办不到。” 那些官吏总能找到脱罪的借口,比如铺兵半路意外身亡,公文未能送达;比如商户捐献的钱粮没能及时到位,计划无法顺利落实;又或者是那些愚昧的农户根本不听官府的劝告。 他转念一想,问:“那你还叫他去监督‘刈麦计划’?不如直接叫他查宗震好了。” 小陆一个人就要管两件难办的事,实在是太辛苦了。 “只是借他的手先施施压。”谢明灼放下柘木弓,漫不经心道,“倘若真有人阻拦政令传达,你认为该如何?” 谢明烁抓了一下头发:“编歌谣传唱?” 可是河南那么大,光北部就有好几个府,府下设县,从县到镇、村,等歌谣编出来,传到农民耳中,雪早就下了。 基层工作人员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没有奔波在县、村之间的基层吏役,这样繁琐的任务根本无法开展。 要是老百姓都能看懂报纸就好了。 “看来,你的传媒有时候也无用武之地。”谢明灼揶揄。 谢明烁苦恼:“不是没有用武之地,是民众识字率太低,交通也不发达。” 而识字率的提高和交通的便捷,绝非一日之功。 谢明灼结束训练,翻身上马:“我先回去了。” “哎,等等,你还没说你的办法。如果这次政令无法下达,你打算怎么办?” “会下达的。” 临近晚膳,四人围坐桌前。 孟绮问:“明烜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道。”谢明烁托着下巴没精打采,时不时瞅一眼谢明灼,欲言又止。 谢长锋:“你老是看勺勺做什么?” “有问题就问。”谢明灼靠上椅背,姿态慵懒。 谢明烁:“下午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笃定政令会下达?难道你给了陆御史什么秘密武器?” “没有。” “那是为什么?” 谢明灼放下茶盏,耐心解释:“政令停滞,是因为有人不愿看到朝廷顺利赈灾,唯恐天下不乱,对不对?” “对。”三人齐齐点头。 “可提前刈麦这种荒谬的政令,本就会引起农户的抗议和不满,是不是?” “是。” “既如此,对方只需下达政令,不也能煽动百姓?” “对啊!”孟绮茅塞顿开,“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谢明灼笃定:“因为他在等。” “等什么?” “等确定商户捐献的钱粮,再也无法抵达开封,到不了农户手中。” 只有彻底堵死农户的活路,农户才会选择揭竿而起,河南才会陷入暴乱。 谢明烁猛然起身:“我明白了!” 等到钱粮被“山匪”劫掠,提前刈麦的政令就会顺利下达。 说不定这个政令还会削削减减,比如“全年免税”、“收购青储饲料”这种利民政策,是不会传到农户耳中的。 届时再煽动民众,一煽一个准。 “那么问题来了,”谢明烁又道,“若钱粮当真被劫,朝廷该如何?如果真有人歪曲政令,朝廷又该怎么办?” “锦衣卫虽不至于无孔不入,却也非庸碌之辈,钱粮不会真丢。”谢明灼取出一份密报,“而且我收到汝宁府传来的情报,宗震确实在汝宁府平乱。” 谢长锋惊讶:“平什么乱?” “山匪之乱。” “山匪?”孟绮疑惑,“什么样的山匪能让都指挥使亲自出马?” “兵部也这么想。” 所以才有朝堂弹劾宗震一事。 孟绮喃喃:“我怎么觉得这件事越发不简单了?” “锦衣卫暗查兵部,兵部确实多次发文至河南都司,命宗震裁减军队,但公文是否真正抵达河南,尚且存疑。宗震‘拒不从命’的报告是否真的出自他手,也存在疑点。” “嘶。”谢长锋不由后仰,“这里面有大事情。” “所以,我打算用商户的钱粮,试一次宗震的态度。”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平乱已到尾声,我会让人不着痕迹给宗震递送‘赈灾钱粮被劫’的消息,端看他如何选择。” 若他心向朝廷,加上手里有兵,将钱粮“找”回来易如反掌;若他存有异心,他们也能及时应对。 谢明烁惊了,当即竖起大拇指:“妹啊,你这个‘商户运粮’的计划,一举多得啊!” 赈灾,稳定局面; 钓鱼,顺藤摸瓜; 试探,摸清局势。 “若地方歪曲政令,何解?” 谢明灼:“阳奉阴违者,以抗旨罪论处。陆御史知道该怎么做。” “要是我以后的报纸,能以最快的速度传达政令就好了。”谢明烁畅想未来。 谢明烜迈步而入,习惯性嘲讽:“做什么白日梦。” “你——”谢明烁一把揪向他衣领,却又及时收手,“你怀里揣了什么?!” 12、第012章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衣襟。 灰色纹路,圆溜溜的大眼睛,腮边几根长长的胡须颤颤巍巍,两只可爱的三角耳警觉竖起。 “狸花猫!”孟绮倏然起身上前,“好可爱!” 小狸花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回缩了缩,爪子却还扒拉着谢明烜的衣襟。 “天哪,这也太可爱了。”孟绮化身猫奴,试图伸手去抱,“你从哪弄来的?” 谢长锋吃味道:“不就一只小猫。” “在兵仗局附近捡到的,”谢明烜抱出猫,小心放到孟绮怀中,小猫无助叫唤,但没跑,“听宫人说,它才出生两个月。” 孟绮怜爱抚摸:“猫妈妈呢?” 小猫熟悉了她的气息,感受到她没有恶意,便乖乖待在她怀中,肉垫在她胳臂上踩了几下,侧脸贴向她胸襟,仰起脑袋观察其余几人。 “猫妈妈是一个老太监养的,老太监两个月前死了,猫妈妈没人喂食,生了四个崽,只活了这一个。它坚持了一个多月,也跟着老太监去了。” 孟绮更心疼了:“小猫怎么活下来的?” “不清楚。” 谢明烁佩服:“生命力够顽强的,是只好猫,咱们养着吧。” 谢长锋坐在桌旁不感兴趣道:“猫有什么好养……” “喵呜。”小猫撒娇。 “好吧好吧,”谢长锋很没骨气地投降,“那就养着吧。家猫总得起个名儿,叫什么呢?” 孟绮抱着猫坐回餐桌旁,笑道:“今天正好是立夏,就叫它立夏。” “野猫身上脏,快吃饭了,你先把它放下,等给它洗了澡,你再抱。”谢长锋嘀嘀咕咕,“你们都得小心点,别被抓伤,现在可没什么疫苗能打。” 谢明烜较真道:“我给它洗过了,很干净。” 要不然也不会揣怀里。 “怪不得回来迟了。”孟绮将立夏放到腿上,顺着毛抚摸,立夏咕噜咕噜,小脑袋扭动着直蹭她手心。 宫人摆上晚膳,齐齐退出殿外。 谢明灼这才开口:“你去兵仗局了?” 兵仗局是内府管辖的机构,专门为皇帝和锦衣卫制造军器,设掌印太监一名。 正儿八经为军队制造军器的是工部和地方卫所。 但不管归谁管辖,军器的制造技术和品种是一脉相承的,最多皇帝用品的材料更坚实,工艺更精巧一些。 “是我让他去的。”孟绮舍不得小猫,单手吃饭,“你之前不是分析过京城兵力吗?三十二万人,再怎么废,也不会在短短三天内栽在起义军手中。眼下兵力无法检阅,武器却可以。” 谢明灼笑着给她布菜:“还是母后睿智。” “你肯定也能想到,只是太忙了,又要念书又要练武,还得远程遥控河南局势。我受不住闲,就想法子给自己找点事干。” 她以前心系事业,如今天天闷在宫里,真怕自己会憋死,正巧她和老大都曾因为兴趣,对火.药、火器有所研究,就顺着京城兵力这件事想到武器。 兵力不足,也与武器有关嘛。 谢明灼点点头,问谢明烜:“兵仗局如何?” “人员怠惰,玩忽职守,武器产量低不说,还有不少都生了锈,破破烂烂的,尤其是火铳,根本不能用。” 兵仗局每三年造一次军器,皆由工部备料,可内府每年还是会拨款,用于保养军器和发放俸禄,这笔款项往往还不少。 皇帝直属的机构都是如此,更何况工部和地方卫所。 人员废弛,武器陈旧,就算没有起义军,京城的大门也早晚会被北方的铁骑踏破。 谢长锋听得心情沉重,放下筷子道:“问题层出不穷,咱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能成功渡劫不?” “喵呜。”小猫叫唤一声。 孟绮不禁笑起来:“立夏说能呢。” 谢长锋:“……” 老婆已经被小猫咪蛊得神志不清了。 “你们对火器有所涉猎,不如试试能否改良一下火器,我记得没错的话,现今的火铳叫火绳枪,出弹效率低,比不上燧发枪。” “我们正有此意。”谢明烜颔首,随后眉眼微弯,“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什么好消息?” “今日去了一趟兵仗局,看到那些火器时,我的思维似乎更加活跃,能很快领会它们的制造原理。” 谢明烁惊讶:“学神光环?这外挂也太大了吧!” “没那么夸张,”谢明烜斟酌道,“有点像游戏里的阶段性解锁,我必须吃透前面的知识,才能解锁后面的技术。” “那你现在会造枪吗?” “不会,要学。” “仅限于枪械知识?” “不确定。” “要不你去各大窑厂或手工机械厂逛逛?说不定玻璃烧制技术和纺织技术就能得到改良呢?穿越小说都喜欢写这些。” “……” 谢明灼吃饱停箸:“虽俗套,但有理。” “当然有理!”谢明烁兴奋道,“哦,对了,还有蒸汽机,这玩意可是工业化的开端。” 谢明烜历史再不及格,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从蒸汽动力重新开始学习物理。 现在说这些还太遥远,当务之急是解决亡国危机,等他们三个月后存活下来,再慢慢琢磨不迟。 谢明灼:“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大众喜闻乐见,并经过检验后具备可行性。我认为这是个发展方向。” 孟绮连猫都不撸了:“我的金手指说不定也差不多,我也想参加研究。” “工业都离不开物理和化学,你们可以合作立项。”谢明灼鼓励道,“要不你们先写份项目计划书,咱们再一起商量。” “好,就这么说定了。” 谢长锋:“……” 大家都找到奋斗的目标,显得他很废啊。 可他除了画画,没点其他技能,总不能抢了宫廷画师的工作吧。 唉,真愁人。 翌日上午,谢明灼照例在文华殿学习。 昌蔚从容走进,依旧手捧青花小圆罐,坐下后置于讲桌一角。 谢明灼好奇过里面装了什么,但涉及师长隐私,她没有问,也没让人去查。 只是偶尔从宫人闲聊里听出,这个小圆罐已经陪伴昌首辅多年了。 除了上朝和面圣,他是走哪带哪。 “请公主继续翻开《礼记》。昨日讲到‘礼运’这一章,礼义者,乃人之大端,礼之于人也,犹酒之有糵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今日我们便讲一讲礼之于国。公主认为,何为‘天下大顺’?” “天子仁德,臣工守序,百姓安居乐业,无水旱昆虫之灾,无凶饥妖孽之疾。” “不错。”昌蔚点点头,“然何以为顺?” 谢明灼答道:“老师既然提及‘礼之于国’,自然是与‘礼’有关。” “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农人种植庄稼,都要遵循四时之规律,方能收获粮食,厨子烹饪,也要依照调味之秩序,才能做出美食。治国好比种地和烹饪,也得遵从某种规矩,方可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 谢明灼深以为然:“老师所言极是,只是学生心中尚有疑惑。” “公主请讲。” “种地的确要遵循四时之规律,然南地与北地各有不同。长城以北,小麦春种秋收;长城以南,小麦秋冬播种,入夏收获;若再往南,百姓多种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昌蔚欣慰一笑:“未料殿下竟颇通农务。” “只是浅薄之言,”谢明灼自谦后继续道,“南北农事所循规律不同,五湖四海的美食也各有特色,可见所谓的规律和秩序并不止一种。” 昌蔚缓缓收敛笑意,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却有种沉甸甸的重量。 “殿下因何疑惑?” “治国之礼法,是否也可顺势而变,如农事一般‘因地制宜’?” “礼废则不顺,不顺则国危。” “老师,历史上的变革数不胜数,无一不是为了强国。可见只要能强国,祖宗之法也未必不能变动。” 昌蔚捋须眯眼:“结局如何?” “秦王扫六合。” 昌蔚摇摇头:“更多的是人头滚落,王朝衰败的下场。”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谢明灼不再辩驳,“老师,您请继续授课。” 书读到这里,她只是顺便试探一下老昌的态度,并不真的要跟他辩个对错。 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只要牢牢掌控军权,什么法变不了? 昌蔚沉默片刻,才拿起桌上的书。 听学结束,谢明灼起身送师长,姿态尊敬。 昌蔚捧着他的小圆罐,正要提脚跨过门槛,却又放了回来,转身看她,手指在圆罐上摩挲。 “老师有事,尽管吩咐学生。” “吩咐不敢,眼下我站在门内,便以殿下的老师自居,腆着脸想与殿下说几句话。” 谢明灼客气道:“老师言重了,您是我的老师,老师教学生,天经地义。” “我只教了殿下几日,但殿下的天赋已毋庸置疑。若殿下有意,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一人之力终究渺小,万不可学蚍蜉撼树,到最后伤了自己。” 昌蔚已经看穿了她的野心,但并不赞同。这番话说得委婉,却也算推心置腹了。 他本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冷眼旁观谢明灼自取灭亡,可还是冒着风险提点。 若谢明灼记恨于心,不管她能不能实现抱负,以她如今受宠的公主身份,也能叫他吃几次闷亏。 谢明灼展颜一笑,诚心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定当谨记。” 昌蔚面上不显,心中对她的观感倒是提升一大截。 自己的好意能被对方心领,自然比被对方恼恨要令人欣慰得多。 他面色稍霁,悠然迈出文华殿,官服背后的仙鹤立足云端,飘逸出尘。 然殿外寒意袭人,没走几步,仙鹤冷不丁打了个颤。 昌蔚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 谢明灼不由弯唇,吩咐冯采玉:“把那件藏青披风给老师送去。” 披风是她从二哥那儿薅来的,亲王的待遇比公主高得多,披风也比她的宽大精细,御寒效果更佳。 冯采玉领命,抱着披风追上昌蔚。 尊者赐,不敢辞。 昌蔚小心放下圆罐,双手恭敬接过:“老臣叩谢公主殿下赐衣。” “天气异常,这几日越发寒冷,殿下让奴婢提醒阁老,当心防寒保暖。” “是,老臣记下了。” 他抖开披风,翻转着罩住身体,在胸前系紧,瞬间感觉到回暖。 厚实是厚实,就是太长了些,都拖地半尺了。 河南汝宁府汝阳县外,宗震拔营返程。 “奇了怪了,都快入夏,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一个身着戎服的军官缩了缩脖子。 另一人作算命状:“我掐指一算,恐怕天有异象。” “什么异象?” “那就是——咦?那不是都台大人?好像出了什么事,难道那群山匪又死灰复燃?” “别说了,快集合。” 宗都指挥使最厌恶不服军令者,其手段之强硬,至今仍令手下官兵心有余悸。 想想去年,河南总兵官死在乱民手中,各地卫所群龙无首,朝廷无人补缺,只能暂时命都指挥使领兵镇压。 启朝初期,都指挥使的确是军政大权在握,可如今的都指挥使只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若非之前的总兵官太废,宗震也没资格领兵剿匪。 在他接手后,各地卫所一改怠惰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强力镇压流民作乱,稳定河南局势。 他也因此成为河南军政实际上的总兵官。 眼下汝宁府匪患已除,他收兵返回开封,未料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外疑似有山匪出没,他们抢掠的还是朝廷派商户运来的救济粮。 这帮匪贼竟敢劫走救济粮,实在是胆大包天。 干死他丫的! 14、第014章 日落西山,瑰丽的霞光铺满朱墙金瓦。 百名宫廷侍卫护送公主车驾,并押解章皋及其家丁,穿过东城坊市,至午门外。 冯采玉提前在宫门处侍立,迎接公主下车。 这个时辰再去威宁侯府已经来不及。 谢明灼便吩咐她:“你亲自将药送去侯府。” “奴婢遵命。” 章皋及章府数十家丁,在威势赫赫的皇宫禁卫面前,早已胆裂魂飞,两股战战,皆俯跪于青石板上,大气不敢出。 至于谢霁,他虽为皇族,但心知自己与章皋同行,定然会受到牵连,遂自行跪在一旁,等待皇帝发落。 消息如流星般传入安王府和敬国公府。 在两家家主赶向皇宫时,谢明灼和家人用了晚膳,顺便翻阅了杨云开呈禀的情报。 不过半日,陆二受伤的始末、章世子和安王世子的关系、敬国公府及安王府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事迹皆罗列清楚。 谢明烁听得直笑:“没搞错吧?章皋跟陆二说他雇佣匠人,是在为你修建养猪场?他之前不还想跟你抢这块地?” “嗯,陆二有户部出具的文书,合法合规,章皋没了后招,只能改变策略恶心陆二。” “他图什么?” “找乐子,报仇。” 谢明烜不紧不慢道:“他做事不考虑后果?” “正是考虑了才出此下策。”孟绮分析对方心理,“勺勺让陆二养猪其实是看重他的技术,但在其他勋贵眼中,这是折辱和惩罚,一个被公主厌恶的人,怎么不能欺负?” 谢长锋:“老婆说得对。” “啧啧,章家真是有钱,章老头一个寿宴就花了十万两,旁人送的礼估计几十上百万了吧。”谢明烁“仇富”的神经被挑动。 谢明灼阅完情报,指尖在纸页上摩挲。 “勺勺,想到什么了?”四人知晓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今日我去养猪场,观其匠人,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寻常?” “只是直觉,具体还待查证。”谢明灼起身道,“估计敬国公和安王片刻就到,爹,你先晾一晾他们,等我查清再说。” 谢长锋欣然点头:“没问题,都听你的。” “我打算提拔姜晴为我的亲卫,爹你下道口谕,让她可以随我出入外朝内廷。” 一般亲王府会设护卫指挥使司,算在编制内,拿皇家发放的俸禄。公主府也有同样的武职机构,只是比不上亲王,最多算作勋贵家的护院。 谢明灼的公主府有护卫,但大多是被挑剩下的,武功皆比不上姜晴,也不如姜晴令行禁止,还因男女有别,不方便近身护卫。 今日姜晴出手毫不犹豫,即便射向的是权势滔天的敬国公世子,也没有半分迟疑。单凭这一点,她就可以胜任护卫指挥使。 只是一下子抬举到指挥使不现实,一步一步晋升更加妥当。 谢长锋无有不应。 出了乾清宫,姜晴还在宫外侍立。公主没吩咐,她不会擅自离开。 谢明灼将她带到文华殿,问:“回来路上,我数次见你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民女不知该不该说。” “恕你无罪。” “是。”姜晴不再迟疑,“之前在养猪场,民女发觉那些修建猪舍的不似寻常匠人,倒像是行伍出身。” 谢明灼微讶:“你也瞧出来了。” “殿下洞若观火,是民女庸人自扰了。”姜晴不好意思道。 “你是因为涉及行伍,担心言语有失,落个窥探军情的罪名。”谢明灼挑出她的小心思,目含笑意,“我已向父皇禀明,以后你是我的亲卫,凡事不必犹疑,皆可向我汇报。” “是——”姜晴开口后才反应过来,眼睛蓦地瞪圆,“殿下方才说‘亲卫’?” 谢明灼颔首笑问:“你可愿意?” “愿意!民女,不,卑职愿誓死效忠殿下!”姜晴当即跪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 姜晴爬起来,激动得面颊通红,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最后索性不压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瞧着格外喜庆。 谢明灼就欣赏这样有干劲的员工。 “你认出他们出身行伍,可知晓他们为何成了匠人?” 启朝户籍是固定的,军户就是军户,没有特殊情况,转不了业,成不了匠人。 姜晴刚拿到皇家编制,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 “卑职曾听说过,有人占用京军中的军士当役使仆从,甚至还有战马、军器等。营房里还传出一个说法,称其为‘役占’。” 谢明灼懂了,这是“公器私用”。 “你从何处听闻?” “卑职家住在东直门附近,东直门外是五军营右哨军的南营房。” 姜晴所言,骤然打开谢明灼思路。 京城快速沦陷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切入点。 幸亏今日留了一个心眼,让侍卫看守养猪场,将那些匠人留下。 “明日一早,你再随我去一趟南下关。” “是。” 不多时,冯采玉从威宁侯府返回宫中,向谢明灼回禀陆二伤情。 陆二学过武艺,被围殴时知道如何保护要害,虽流了血,但只是看着吓人,没有性命之忧,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日。 “他情绪如何?” “奴婢去探望时,他躺在榻上,捧着一颗苹果端详,奴婢询问了几句,他并无多少怨愤之色,还因办事不力自责。” 谢明灼:“既然他喜欢苹果,明日你再送一些去威宁侯府,捡品质上等的,待得空,我再去看他。” 员工工伤,当领导的总是要慰问一下的。 “奴婢遵命。” “你回来时可见到安王和敬国公了?” 冯采玉点点头:“奴婢见到了,他二人皆跪在午门外,请求面圣。” 像这种皇亲勋贵,不可能任由他们跪在午门外求情,事情总要解决,见是一定会见的。 但何时见,见了之后怎么处理,尚需斟酌。 倘若京城轻易沦陷的关键在于“役占”,作为总理京营戎政的最高统摄,敬国公难辞其咎。 观章皋的行事作风,可见敬国公府家风不正,敬国公想必也并非什么忠厚老实之辈。 章家祖上随开国皇帝征战多年,启朝建立后,章家世袭公爵,享尽荣华富贵。 只可惜富贵迷人眼,也消磨人的心志,到了近几代,章家已经彻底抛弃了祖上的勇武和血性,未见一个出类拔萃的将才,反而养了一群不务正业、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如今的敬国公能统领京营戎政,并非其才能出众,盖因祖上荫庇以及与皇室的裙带关系。 敬国公的姐姐是先帝的皇后,虽未诞下皇嗣,但帝后鹣鲽情深,先帝对小舅子也多有照拂,设戎政府,命其为京营戎政总督,统帅京军三大营。 谢明灼这具身体的祖母,本只是宫中一位女官,一次意外,有了先帝的骨肉。 从此之后,帝后有了裂痕,“谢长锋”这个皇子,也成了章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打压这个唯一的皇子,章家只能借皇后之手,不断给皇帝送美人,期望有人能诞下皇子,寄养在皇后名下。 遗憾的是,不管送多少人,最后生下的都是公主,直到先帝宾天,也只有“谢长锋”一个皇子。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锋”登基。 先皇后乃“谢长锋”嫡母,被尊为皇太后,但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 至于生母,早在他十岁时就已去世。 章家心中有怨,虽面上不表,但私底下对皇帝并不尊敬,后代也少有交集往来。 就算是宫宴,敬国公也常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参加。 “谢长锋”不曾经历过夺嫡大战,这个皇位来得太过容易,故性情散漫怠惰,登基之后不理政务,常与道士丹炉为伴。 加上不敢违背父训,对敬国公这种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章家气焰越发嚣张。 敬国公此人实在没什么才能,文不成武不就,总督京营戎政本就惹人嘲讽,又听说有人觉得他不如威宁侯,故对威宁侯生怨。 威宁侯祖上同样是开国勋臣,但建国后只封了个伯爵,到陆平父亲那一代,门庭已然没落。 谁料陆平异军突起,扛起陆家门楣,甚至将爵位硬生生提了一等。 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瞧得清楚,就连敬国公自己也心知肚明。 章皋受到父辈影响,对陆家自然也嗤之以鼻,且他总被人用来和陆敛比较,心中更是不忿,经常暗地里搞些鬼蜮伎俩,给陆家人添堵。 如此种种,都可以佐证敬国公府毫无忠诚敬畏之心。 “役占”之事,就算不是敬国公牵头,也定然是他默许的。 谢明灼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就凭章皋放肆猖狂的性子,她就可以断定,敬国公府犯下的罪名绝非这一件。 对待开国勋贵,倘若不能一举压下,他们势必会疯狂反扑。 在这风雨飘摇的亡国关头,她必须要一慎再慎,拿出充足的证据,将他们连根拔起。 锦衣卫情报能力出色,但还不够。 就算她甩出一连串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章家也能在朝堂上挤两滴泪求求情,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不定敬国公心一横,鼓动军营闹事,再跟起义军里应外合,京师提前沦陷。 总之,不能让他们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返回乾清宫,与家人共商大计,计划的主要执行人为谢明烁。 无论什么时候,舆论和民意都是制敌的一大利器。 谢明烁接到任务,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事交给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暗中行动,别打草惊蛇。”谢明灼叮嘱,“届时我们也不要直接出面。” 有些事,领导不能直言,得等有眼色的下属主动分忧。 谢长锋:“谁有这个胆子?” “若真能挖出章家黑料,应该很多人都想参一本。”谢明烁耸耸肩,“章家近些年作威作福,可没少得罪人。” “枪打出头鸟,”孟绮不太乐观,“谁也不想做那个直面章家火力的靶子,一旦章家这次压不下去,出头鸟就完了。” 谢明灼颔首:“先找出他们的罪证再说,至于后续发展,端看谁有那个魄力愿意赌上自己的仕途和性命,争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好,就照勺勺说的做。”谢长锋又问,“他们还跪在外面,现在怎么办?” “那就都喊进来见一见。” 夜幕笼罩整座皇城,今夜无月,午门外的御道漆黑昏暗,唯有两列落地宫灯照亮方寸之地。 寒风乍起,章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却又迅速捂住口鼻,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 双膝已跪得麻木,他却不敢挪动半点,唯恐再添上一层大不敬的罪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不可名状的惊惧,前路如昏暗的甬道,看不到丝毫光亮。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没有认出荣安公主,后悔没有封住自己的嘴,后悔非要为了羞辱陆二没有及时放弃那块地。 一盏宫灯忽地照亮眼前。 内侍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安王殿下,敬国公,二位世子,圣上召见。” 章皋心脏猛地一跳,甚至生出几分痛意,他不禁扭头看向身旁。 灯笼柔黄的光打在敬国公脸上,他低着头,内侍瞧不清他的神情,章皋却看得真切。 面上略有不安,但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惧怕,如同一汪平静深沉的潭水。 知父莫若子,章皋一下子找到支撑,原本的惊惧瞬间转化为底气。 他爹还有心思在这演戏,说明胸有成竹。 而且谢霁当时也在场,安王想要保住儿子,肯定也得粉饰太平。 这些思绪一旦浮现,章皋的心跳便慢慢平稳下来,吓软的腿重新注入力量。 他跟在谢霁身后,穿过掖门,踏上森严威凛的宫道,在乾清宫前驻足。 内侍入内通禀,须臾,引四人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章皋低着头,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见,他与谢霁并肩而行,跟在老爹后头,跪下叩首时,只能看到前头老爹撅起的屁股。 地板有些凉,跪得人浑身发寒。 敬国公顶在前面请罪:“罪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深夜叨扰陛下,罪臣惭愧至极。只是孽子今日与荣安公主殿下有些误会,罪臣惶恐,在此给公主殿下赔罪了。” 一个“大不敬”直接变成“误会”,敬国公这张嘴倒是会颠倒黑白。 谢长锋听得不悦,直接道:“众目睽睽之下,朕的女儿遭此辱骂,你一个轻飘飘的赔罪,朕就原谅你,那朕的脸面往哪搁?” “陛下明鉴,臣之孽子年轻气盛,虽口出狂言,但他初衷也是为了公主殿下啊。” 谢长锋眉心狠狠一跳,声音压得更沉:“怎么说?” “他知道公主殿下要办养猪场,就招募了工匠为殿下修葺猪舍,只是恰好遇到公主殿下狩猎,以为殿下亲卫意图扰乱猪场,气愤之下,这才出言不逊。孽子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养猪场。” 谢长锋:“谢霁,你也认同敬国公所言?” 谢霁艰涩抬首,余光瞄到父王垂下的眼睑,心中有了数。 “臣只知道章世子修葺猪舍,的确是为了孝敬公主殿下。只是公主亲卫的箭射来后,臣吓了一跳,又被护卫团团围住,没有看清当时情形。” “陛下,孽子素来体弱,被殿下亲卫的箭吓破了胆,惊乱之下,未能看清殿下面容,请陛下恕罪。”安王适时开口。 谢长锋:“……” 这是在指责荣安故意射箭恐吓吗? 他说不过这两人,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鉴貌辨色,安王和安王世子神情尚算镇定,毕竟辱骂公主的不是他们,他们最多落个识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斥责。 有趣的是,敬国公虽面上惶恐,说话也小心翼翼,但却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场,似乎认定了皇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重罚敬国公府。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知者无罪嘛。 他依仗的无非是手中的权势。 谢明灼目光掠过章皋暗喜的眉眼,落在谢霁身上。 “堂叔,你我同根同源,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谢霁被她一声“堂叔”惊了一跳,旋即恭敬回道:“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二人之前想要养猪场那块地,准备做什么?” “不瞒公主,我素来心无大志,喜欢斗鸡走狗,想建个斗兽场消磨时间,叫公主见笑了。” “陆二前去时,可向你二人出示了户部盖印的地契?” “……确有出示。” “你二人为何殴打于他?” 谢霁未及回答,章皋就急不可耐道:“回禀殿下,是陆二那厮太过嚣张,还辱骂我与安王世子,我已经向他说明我是为殿下修建猪舍,他却非要赶我们走,这不是耽误殿下养猪大计吗?我气得骂他,他就朝我动手,家丁为了护我,才与他发生冲突。” “方才不是说修建斗兽场,怎么又是为我修建猪舍?” “之前是之前,得知公主要用这块地,我们心中愧疚难安,就想为殿下您做点事情。” 谢明灼笑了下,似乎因恭维愉悦了些,漫不经心道:“我看那些工匠皆体魄强健,是干活的好手,从哪儿寻来的?” “都是些寻常工匠,从南城坊市里招的,干苦力活的都长那样。”章皋见气氛没有那么凝重,胆子更大了些。 “他们每日工钱多少?” “约莫、约莫……二百个铜板。” 其余人:“……” 谢明灼暗自挑眉,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把人试出来了。 一天二百钱,一个月就是六贯钱,这应该是敬国公府地位较高的仆从能得的月钱。 章皋根本就不知道工匠日薪几何,应该是按照他身边长随的月钱估算的。 她并未点出,继续问:“我见有人朝他们挥鞭,是为何?” 章皋不屑道:“别看他们长得壮,能干活,其实一个个都偷奸耍滑,不紧紧他们的皮,他们就只知道偷懒旷工。” “原来如此。”谢明灼恍然大悟,转向谢霁,“他说的是否属实?” 谢霁略微迟疑:“……属实。” “我明白了。”谢明灼看向谢长锋,“父皇,看来一切都只是误会。” 谢长锋冷哼:“他辱骂你是事实,不可轻饶。” “看在他们真心为我修建猪舍的份上,就打三十板子,再闭门思过三个月,长长记性罢。” 谢长锋拧紧眉头,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 这是同意了。 三十板子的惩罚不算重,闭门思过就更别提了。 结果虽出乎意料,但四人到底松了口气,就连章皋都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心甘情愿受三十大板。 谢明灼用眼神示意谢长锋。 谢长锋会意,道:“夜已深,你们回府不便,今晚就留宿宫中吧。” 留宿皇宫对臣子而言是一种殊荣,四人就算心中存疑,也不能拒绝。 吴山青领他们去安排住处,殿内又只剩下谢家五口。 “勺勺,瞧出什么来了?”孟绮低声问。 谢明灼遽然起身:“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一趟南下关。” 孟绮四人坐直身体,面露不解。 “敬国公太镇定了,”谢明灼蹙眉,“我觉得不对劲。” 谢明烁闻言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 15、第015章 亥时正,云消雾散,清冷的月光笼罩京城内外。 谢明灼骑马穿过城门,谢明烁和姜晴随行左右,前方是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领兵开路,身后也跟着数十位锦衣卫缇骑。 马蹄声惊动关厢两侧,有好事者推开窗户,借着月光看到锦衣卫袍服和腰间绣春刀,脑子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关上了窗。 锦衣卫深夜出行,吓死人了! 行过屋宅聚集处,道路两旁草木逐渐茂盛,几处工坊掩映其中,月光下投射出鬼魅幽暗的影子。栖息的鸟雀惊起,拍打着翅膀飞离巢穴。 至二里外,谢明烁忽然勒马,闭目侧耳细听。 官道深夜寂静,听觉被无限放大,风拂树叶的沙沙声,雏鸟稚嫩的唧唧声,还有…… “荣安,前面有人。” “五感增强”的金手指,在静寂的环境中格外实用。 谢明灼吩咐锦衣卫原地待命,问:“多少?” “至少三十个。”谢明烁攥紧缰绳,“在往养猪场方向靠近。” 这个时辰,数十人在官道上行进,本就不同寻常,敏锐如谢明烁,直觉对方的目标就是养猪场。 谢明灼果断下令:“全员急速行进。” 南下关养猪场,十名宫廷侍卫被留下看守工匠,并依照公主的吩咐,从北上关请了一位大夫。 病情最严重的当属高热昏迷的汉子,在谢明灼等人离开之后,他被工友抬进废弃的猪舍,不断用沾了凉水的布巾盖着额头,才在脑子烧坏前等来了大夫。 大夫摸了脉,灌了药,高热有所缓解。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力排队处理鞭伤。 四十几个汉子饿着肚子上了药,在宫廷侍卫的安排下进入猪舍休息。 猪舍大多用木头建成,只围了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四面透风,茅草屋顶破了几个窟窿,仰躺在泥面上,能看到夜空中的繁星。 宫廷侍卫在猪舍外值守,工匠们窝挤在一处,头脸相对,偶尔说几句悄悄话。 一人侧躺在角落,面朝栅栏,背对其余工匠,拔了几根碧油油的草叶,默不作声十指翻飞,片刻后,一只憨态可掬的草编小老虎蹲在掌心。 “嘿。”身后工匠用胳臂肘捣捣,压低声音道,“大江哥,今儿个咱真见到公主了?” 魏大江没理他。 “大江哥,说句话呀。” 魏大江不堪其扰,“嗯”了一声。 “嘿嘿,你看到公主长啥样了不?” “没。” “俺也没。”那人啧了啧嘴,“俺都不敢抬头,也不知道公主到底长啥样。” 魏大江:“……” “听那些侍卫讲,是公主叫他们给咱找大夫的,公主可真是个善人。” 魏大江:“……” “咋的又不说话了?” 那人再次捣他背后,恰好碰到鞭伤,疼得他火气直冒,忍不住口不择言:“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咱落得今日这下场,还不是……” 身后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兮兮道:“别说了,不要命了?” 魏大江身体蓦然一僵,忽地用力去掰他手。 “可别再说些杀头的话了。”那人不愿松手,心有余悸道,“想想嫂子和大侄子,还在老家等着你呢。” 魏大江继续掰他手,比方才更加用力。 “大江哥,听俺一句劝——”声音在魏大江猛然一个翻身压制下戛然而止。 魏大江神色沉凝,朝他竖起食指,等对方会意安静下来,重新俯卧于地,耳朵贴紧地面。 须臾,他抬起头,打出一个手势。 月华如练,照得猪舍亮堂堂的,几个还没闭眼的工匠,均看到他给出的信号。 他们陡然坐起,牵动背后的伤势也不顾,全都聚到魏大江身旁。 “魏哥,你耳朵向来灵,俺信你。”有人用手指指猪舍外的宫廷侍卫,“可他们不一定。” 也有人道:“就算魏哥听到有人靠近,不见得就是敌人,说不定只是附近的村民,或者是夜行的商队。” 魏大江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但他直觉向来不错,心头的那股不安,随着脚步声的逼近越发明显。 动静惊醒其余工匠,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有的人跟魏大江不熟,不知他耳力非凡,听罢之后嗤笑一声,继续回去睡觉,有人对魏大江的能力极为信服,闻言心生惴惴。 “要不咱跟他们说一声,警惕点不是坏事。”有人提议。 “谁去?” 众人沉默。 谁敢主动找那些宫廷侍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找死也是找抽。 魏大江心中愈发焦躁,他的直觉救过他多次,不能坐以待毙。 他骤然起身走出猪舍。 “站住!”值守的侍卫低喝一声,“干什么?!” 魏大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攥紧拳头,一步一步走近侍卫,在对方即将拔刀时才驻足。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侍卫紧握刀柄,厉声责问:“你想干什么?” “禀校尉,小人方才卧地休息,隐约听见远处有人接近,心中不安,恐有变故……” “远处是何处?”侍卫打断他。 魏大江咬牙道:“一里外。” 一里是他在猪舍估算的,离开猪舍,又被不信任的侍卫质问,耽误了时间,那群人说不定已经接近猪舍了。 提前防范总比毫无准备妥当,他知道侍卫不会相信,但他不得不说。 他和工友们手无寸铁,只有这些侍卫手上有刀。 侍卫乜他一眼,轻蔑之意显而易见:“我看你是故意在这混淆视听,想趁机逃跑吧?滚回去!” “可……” “耳聋了?”侍卫缓缓抽刀,“还不滚——” 一支箭咻然刺破夜空,射向疾言厉色的侍卫,侍卫并未察觉,右手依然握住刀柄,抽出的半截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电光石火间,魏大江来不及开口,如一头迅捷的猎豹,将侍卫扑倒在地。 侍卫未及反应,便听十步外同僚一声痛呼,脑子瞬间清明,这才发现一支箭擦着自己的头顶,插在几寸之外。 救他一命的魏大江滚地而起,大力扯着他找了一块拆卸下的木板当掩体,避开另一支箭。 侍卫惊慌之下,忙问:“是谁射的箭?” 魏大江已顾不得他,猪舍里传来几声惨叫,工匠们混乱之下,竟失了智地往栅栏外逃跑,逃跑途中又伤了几个。 箭如雨下,每过几息,就能听到一人惊呼叫喊,而这样的叫喊,更为隐藏在暗处的杀手提供了确切的位置,让他们收割更多性命。 养猪场除了几座废弃的猪舍,周围俱是灌木树林,他们避无可避。 魏大江心急如焚,揪着侍卫的衣领问:“弓箭在哪?!” 宫廷侍卫中也有弓箭手,谢明灼留下的十名侍卫中,恰好有一位弓箭手,但局面混乱,一时竟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侍卫反应过来,连忙吹了一声口哨。 可惜哨声响起之后,那位弓箭手并未响应,或许早在敌人突袭时就倒在了暗箭之下。 “我想起来了,”侍卫指指猪舍后面,“他说他肚子不舒服去后头如厕了。” 魏大江深吸一口气,将木板交给他,冒着呼啸而来的箭矢,听声辨位,灵活避开要命的箭支,秘密潜往猪舍后面。 果然,一名侍卫倒在地上,一支箭穿胸而过,临死前,他的左手还提着裤子,右手伸向如厕时放在一边的长弓。 魏大江无暇为他惋惜,躲过远处飞来的竹箭,拾起弓箭,沿着箭矢划过的方向,反向射了回去,一道痛叫隐约传来。 射中了! 他屏住呼吸,紧紧贴上身后的树干,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一双锐目死死盯向幽暗的树林。 树林茂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住月光,里面黑魆魆一片,肉眼难以分辨那些人藏在何处。 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根本不给养猪场的工匠半点活路。 三十个杀手隐藏在树林里,肆意围剿着猪舍,如索命的恶鬼,不断收割性命。 他们这些“工匠”,已然成了刀俎上的鱼肉,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只能任凭他们屠戮。 魏大江手握长弓,牙齿几欲咬出血。 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们?! 猪舍内外的惨叫此起彼伏,鲜血的腥味逐渐弥漫,天上的银月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熊熊怒火在魏大江心中翻腾。 去他娘的朝廷! 去他娘的军户! 去他娘的番上! 去他娘的役占! 老子今夜就算是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箭袋中只有二十支箭,他不是神射手,但射箭技术在军中也算中上。 他利用树干当掩体,小心隐藏身形,顶着无边的箭雨,凭借出色的听力,时不时射出一支冷箭。 箭无虚发做不到,三支里面有一支中伤对方便已赚了。 倘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再给他一些箭支,他说不定能射伤更多敌人。 如此便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魏大江不禁掐了一把大腿,暗骂自己脑子有病,竟还期待所谓的救兵。 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些莫名出现的杀手也在无情收割他们的性命,救兵从何而来? 方才射杀对方时,他神经绷得太紧,牙齿咬破了颊肉都没发现,如今嘴里全都是血沫。 血腥味让他清醒几分。 手里只剩下八支箭,若再给他一些时间,若再给他一些时间…… 可惜,他已听见围拢而来的脚步声。 暗处的敌人并非傻子,此地连续射出十二支箭,中伤数人,定然藏着弓箭手。 魏大江已无处可逃。 他藏在半人粗的树干后,竭力压制住低喘,咧开嘴无声发笑。 连死都死不明白,他这辈子简直活成了笑话。 不知道他死之后,朝廷能不能看在他无辜枉死的份上,给他的妻儿一些抚恤,保证娘儿俩可以渡过难关。 他心中是不信的,可临死之际,还是愿意祈求上苍,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呢? 脚步声已在数尺之外。 魏大江闭上眼。 他捕捉到远处传来箭矢裂空之声,从他身后的方向直奔而来。 这位弓箭手箭术高超,射箭的手也很稳,如果他没有天生敏锐的听力,应该会死在他的箭下。 他微微侧了侧身体,试图闪避这支箭,却突然听到箭矢入肉之声。 伤的不是他! 随着这支箭的射出,越来越多的弓弦拉满,朝着暗处的杀手发出嗡嗡的震颤。 惨叫声从树林传出,不绝于耳。 一行人脚步稳健,呈包围之势,将整片养猪场围得密不透风。 火光乍起。 魏大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是救兵! 他下意识起身,一把刀突然斜地里挥出,架上他的脖颈,寒凉刺骨。 来人声音寒凉:“什么人?” 魏大江认得这刀的样式,是锦衣卫独有的绣春刀。 他心中一凛,咽了咽唾沫,回道:“小人魏大江,是来修建猪舍的匠人。” 他打着赤膊,头发脏乱不堪,与暗处已被逮捕的杀手全然不同,应该就是此处的工匠。 只是数尺之外还躺着宫廷弓箭手的尸体,不能完全相信。 绣春刀依旧架着他的脖子,来人勒令道:“去前院。” 魏大江自觉迈出脚步。 他从没哪一刻觉得锦衣卫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但方才,的确是锦衣卫救了他的命。 锦衣卫缇骑举着火把,将猪舍照得亮如白昼。 杨云开命人绑了杀手,于周边密林地毯式搜索,见再无一丝危险,才亲自去请谢明灼。 锦衣卫围捕杀手时,谢明灼就牵马停在官道旁,姜晴护卫左右。 谢明烁跟随锦衣卫入树林,利用绝佳的听力,辅助锦衣卫找到杀手的藏身之处。 也是因为他的加入,锦衣卫才能以惊人的速度解决暗处的敌人,且没有漏网之鱼。 “禀公主,猪舍死伤十数人,情状惨烈,恐会污了您的眼。”杨云开恭敬劝道。 随后而来的谢明烁也道:“荣安,要不你先等一会儿再去?” 他当过记者,见识过不少血腥场面,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 谢明灼神色坚定:“不用。” 她并不害怕见到血腥,她亲身经历过比这还要血腥惨烈的场景,甚至亲手杀过人。 一次去国外出差,当地发生武装冲突,叛军深夜闯入她居住的酒店,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 所幸她自小习武,趁闯入房间的叛军不注意,夺了他的枪,为自保不得不送他上了西天。 酒店内外的惨状无法用言语形容。 回国后,她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也进行了心理干预,才渐渐回归正常生活。 这件事过后,再见到血腥的场面,她虽有物伤其类的闷窒感,却也能面色如常地接受。 她没有告诉父母哥哥,除了她和心理医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养猪场再血腥残酷,她也不会露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016章 烈烈燃烧的火把照亮养猪场,也抚平了幸存者的心绪。 锦衣卫清点了伤亡人员,宫廷侍卫死三人,伤五人;工匠死五人,伤十二人;杀手死八人,活捉二十二人。 尸体整齐摆放在猪舍前的草地上,地上血迹未干,腥味随风而动。 幸存的工匠皆蹲在猪舍内,由锦衣卫看管。 谢明灼从容踏入,暖橘色火光在她脸上跃动,俊丽的眉目从暗处显露,她梳着利落的高髻,着交领窄袖暗金色曳撒,裙袍掀动间,一众工匠不由屏息。 一人被押着俯跪于地,蓬头垢面,赤着上身,背脊鞭痕遍布,涂抹的伤药因方才御敌已蹭掉大半,伤处也有些开裂,渗出血丝。 谢明灼看了杨云开一眼。 后者解释:“卑职在围捕杀手时,发现其躲在树后,手握弓箭,还未来得及询问。” 从鞭伤就能看出,此人与杀手无关,只是一个无辜的工匠。 但晋王和公主在此,杨云开不敢擅自做主。 谢明灼缓声问:“你叫什么?” “小人魏大江。” “做什么的?” 明知他是“工匠”,却还有此一问,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魏大江迟疑几息,郑重回道:“小人乃河南汝宁卫旗军,受命入京操练。” “你是军士?!”谢明烁假装尚不知情,惊讶道,“那你怎么在这儿建猪舍?” 魏大江:“小人、小人……” “不用害怕,”谢明灼语气随和,“我与晋王在此,诸位今夜不管有什么想说的,皆可畅所欲言。” 晋王?! 公主率锦衣卫救了他们性命,他们本就感恩戴德,再加一个晋王,他们何德何能? 公主和晋王真能为他们做主吗? 触及众人仿佛有千言万语的眼神,谢明烁的职业本能蓦然动了。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这是一名记者的专业素养——走到魏大江面前,说:“你先起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前几日心血来潮,命宫中匠人制作了炭笔,笔芯用硬纸包裹,辅以面糊粘连,不仅便于携带,还能应用于速记。 谢明灼将“工匠”放心交给他,转身走出猪舍,问杨云开:“可请了大夫?” “回公主,卑职已经遣人去了。” “这些杀手能否瞧出来自何处?” 杨云开摇首:“他们皆着寻常黑衣,所用弓箭也很常见,单凭外表瞧不出。” 谢明灼拂去衣袍上的草屑,“早就听闻诏狱的审讯手段不同凡响,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我今夜倒是想见识一番。” “诏狱脏污血腥,殿下金尊玉贵,恐血煞之气冲撞了您。” 谢明灼:“无妨。” 她留下一部分锦衣卫保护谢明烁,自己带着杨云开回城,还有两名仅剩的完好无损的宫廷侍卫随行。 其中一名侍卫在临走前,突然跪倒在地,惭愧请罪:“卑职粗心大意,没能及时探知杀手偷袭,致工匠死伤惨重,求殿下降罪!” 杀手来得悄无声息,又是远程攻击,没能预警不是他们的错。 谢明灼抬抬手:“不必自责,起来吧。” “殿下宽仁,卑职不敢欺瞒。”侍卫咬牙涩然道,“魏大江在杀手偷袭之前,就已告知卑职有人逼近,是卑职刚愎自用,没能及时御敌,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他此举,既是表明自己忠心皇室,也是为了报答魏大江的救命之恩。 倘若魏大江能借此机会入了权贵的眼,解了当前困境,他也算是还了人情。 谢明灼着实有些惊讶。 若侍卫的话为真,那魏大江岂不是有着与二哥几乎等同的耳力? 看来世上的确存在天赋异禀之人,他们一家五口的金手指也不算太过突兀了。 耳力不凡的人才,要是用得好,有时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只可惜有人滥用职权,人才都被埋没了。 谢明灼心下有了计较,便道:“你的确有过,但念在你忠心耿耿兼知恩图报的份上,从轻处罚,回去后领二十军杖,罚俸三月。” “卑职叩谢公主恩典。” “其余罹难者,依照惯例抚恤其亲属,此事交由你负责。” 侍卫感激涕零:“卑职遵命。” * 诏狱的确名副其实,天还未亮,二十二名杀手在锦衣卫残酷的刑讯下,已有大半人招供。 口供直指敬国公府。 这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想要杀人灭口的人,除了总督京营戎政的敬国公,别无其他。 只有章家才担心“役占”一事传到皇帝耳中,这些“工匠”的存在无疑是一颗炸弹,他们要先将这颗炸弹悄悄处理,来个死无对证。 猜测需要证据证明,锦衣卫的审讯口供是其一,二哥的“采访笔录”是其二。 两者分开进行,不存在相互串供的问题,倘若前后两者的笔录存在必然关联,便可确定敬国公以权谋私、擅役京军的罪行。 魏大江是入京操备的河南班军一员,班军也在京军之列,如他这般被奴役的军士,不知还有多少。 军士都被权贵私占役使,平日无暇操练,等起义军叩响京城大门时,自然两股战战,流涕不敢上前。 起义军劈开京城大门,就如撞开豆腐一般轻易,京城沦陷是必然。 外有天降大雪、官逼民反,内有勋戚堕废营务、浮荡成风,这个国亡得不冤。 大雪还有半个月降临,“刈麦计划”等到半个月之后才能见到成效,当务之急是解决京军营务问题,敬国公作为三营大将,必须要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但章家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如何才能一击即中,连根拔起? 光靠一个“以权谋私”绝对做不到。 章家能做出“私役军士”这种事,不大可能在其他地方表现出仁慈和善良。 她需要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但收集证据需要人力和时间,人力她有,时间却不等人。 敬国公今夜宿在宫中,暂时收不到消息,等天一亮,下了朝,杀手失败被俘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届时打草惊蛇,不利于锦衣卫挖掘更多阴私。 可救下工匠、逮捕杀手不能不做。 除非敬国公“遭遇不测”,已抽不出手来给自己擦屁股。 那就……先下手为强! “杨云开。” “卑职在!” 谢明灼盯着他的眼睛:“杀手关在诏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但凡死一个,你提头来见。” “卑职定恪尽职守,若有违,自戕谢罪。” “你即刻入宫面圣,请父皇务必拖延朝会,等我回宫。” 杨云开有些迟疑,皇帝毕竟是皇帝,若不同意公主的请求,他这个传话人岂非两头得罪? “你只需将话带到即可。” “卑职遵命。” “另,也请母后设法将安王父子暂留宫中。” 杨云开领了命,又恭敬问:“河南传来新的消息,殿下可要查看?” “你先入宫呈给父皇。” “是。” 谢明灼交代完,携姜晴离开北镇抚司,再次前往南下关。 刚至猪舍前,就看到谢明烁捧着一沓笔录,站在溪流旁长吁短叹。 “怎么了?”她走近,抽出一张纸,低头去瞧,不过几行字就沉了面色,“这些事都是真的?” 谢明烁揉揉一夜未合的眼睛,哑着嗓子道:“客观来讲,一方之言不可信,但这么多人一起控诉,总不能是提前对好了词。就算有夸大的成分,章家也绝对不可能清白无辜。” “侵占民田民宅,掳掠良家女子,残杀长工仆役……以及擅役京军,这些事情都要尽快查清楚。”谢明灼交还笔录,“二哥,咱们必须杀章家一个措手不及。” 谢明烁红着眼睛:“你说,我做。” “我想让他们在今日朝会上,擂响登闻鼓,将‘役占’一事直接捅出来。”谢明灼嘱咐道,“这件事由你去劝说这些军士,但你我明面上不要牵头。” “登闻鼓?”谢明烁眼睛一亮,“是个好法子,可你我为何不能牵头?” 谢明灼望向潺潺溪流:“章家在京城扎根多年,必有党羽,且私占军士这种事,也不可能只有他一家这么做,你我要是现在就明牌,岂非让那些想‘据理力争’的人不敢发言?” “明白了,你想钓鱼。”谢明烁点点头,“我现在就去劝他们。” 对被压榨多年、求救无门的军士而言,奏响登闻鼓无疑是一条通天捷径。 他们不是没想过,但谁也没有那个胆量走到午门前。恐怕还没接近,就会入了勋贵的耳,以大不敬之名治他们的罪。 可如今有晋王和公主当靠山,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来!” “我来!” 一众汉子争相抢夺这个机会,不是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而是为了将风险担在自己身上。 奏响登闻鼓不代表一定能得偿所愿,若是皇帝不愿为他们这些小民降罪于敬国公,他们将会遭到毁天灭地的报复。 谢明烁点了一人:“魏大江,你来。” 昨夜魏大江在敌袭时敏锐而勇武,表现很是亮眼,陈述冤情时也比其他人冷静,是击鼓鸣冤的不二人选。 东方既白,谢明灼不再耽搁,同谢明烁秘密回宫,魏大江等人由锦衣卫缇骑护送入城,直奔午门。 皇城戒备森严,不可能允许几十人乌泱泱地闯入,在锦衣卫的运作下,魏大江只身一人,带着满身伤痕,来到登闻鼓前。 登闻鼓制度在前朝就已设立,本朝沿用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身怀重大冤情,都可以击鼓鸣冤,就连死刑犯,都能由其亲属代为告御状。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登闻鼓基本只能算是一个摆设。 登闻鼓由锦衣卫和六科给事中轮流值守,若有击鼓之人,便登记鼓状。 鼓响之后,钦定的监察御史会出巡盘问,再决定是否上达天听。 试问,若无门路,守鼓人谁会愿意为了一个“蝼蚁”去得罪朝中大员? 怕是鼓还没响,告御状的脊骨先被敲断。 当然,事无绝对。 前朝和本朝也有几个成功的例子流传下来,还被编为话本和杂剧,在民间广泛传唱。 这几个例子里,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存在一个刚直不阿的角色,要么是嫉恶如仇的守鼓人,要么是铁面无私的监察御史。 而如今,魏大江走的这条路,是公主和晋王亲自铺就的。 他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狠狠挥出去。 咚——是为这些年暗无天日的劳役! 咚——是为这些年被逼逃亡的同袍! 咚——是为这些年含恨九泉的苦主! 鼓声可传五里,每一道鼓声都穿过厚重宫墙,清晰抵达奉天门,震响整个朝会。 谢长锋已从杨云开口中得知女儿意图,目光掠过群臣,适时开口:“什么声音?” 侍立一旁的吴山青回答:“这鼓声似是从午门外传来。” “午门?”有大臣嘀咕,“莫非是登闻鼓响了?” 群臣哗然,频频扭头望向午门方向。 风宪官们尤甚,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伸到午门外头,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告御状,告的又是谁的御状。 原本枯燥无聊的朝会,突然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谢长锋吩咐值守的宫人:“去。” 宫人领命退下,不到片刻就带回来一人,正是负责登闻鼓的监察御史。 此人四十来岁,须发半白,见到皇帝激动下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兴奋”二字。 “微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吧。”谢长锋稍稍坐直了身体,“外面何事喧哗?” 监察御史陡然飙出高音:“回陛下,午门外有一人自称是河南汝宁卫入京操练的旗军,要状告敬国公章啸甫!” 众人大惊,齐齐望向章啸甫。 天哪,今天这个朝会上得太值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017章 谢明灼换上公主常服,光明正大踏上奉天门广场。 在场官员已被告御状一事俘获全部心神,就算看见公主入朝,心中生出几分抗拒和不满,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挑事儿。 公主入朝符合礼制吗?不符合。 但重要吗?不重要! 他们急着要看状告敬国公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明灼也是笃定这些人的心理,才选择趁此机会入朝。 有一就有二,一旦错过最佳抗辩时机,公主参与朝会也就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 皇子入朝,依照嫡庶长幼次序列位于左,此时朝会上并无皇子参与,谢明灼直接站在丹陛左侧,身后便是内阁首辅昌蔚。 即便听到有人告御状,昌蔚也面不改色,却在见到谢明灼位列自己身前时,眼角有一瞬间的抽搐。 谢明灼微微一笑:“学生见过老师。” 昌蔚:“……” 他就没见过这般胆大的学生! 平时就爱把“礼法”挂在嘴边的老古板们,此时也权当没看见,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着午门方向,跟市井围观热闹的看客没什么两样。 他无奈回了一礼。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直觉,今日的登闻鼓一定与眼前这位公主殿下脱不了干系。 昨日威宁侯次子被章世子指使家丁围攻受伤,荣安公主亲自前往南下关,坑了章世子一回,此事已在京城勋贵中传遍。 今日朝会便有人状告敬国公,事情太过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但也仅限于怀疑。 毕竟擂鼓者是一名旗军,与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谢长锋给了群臣反应的时间,见无人提起公主入朝一事,趁人不注意,悄悄给女儿竖了一个大拇指。 后者目光瞥向监察御史,示意谢长锋该说正事儿了。 谢长锋清了清嗓子,故作诧异:“哦?状告敬国公?且把他带上来,与敬国公当朝对峙。” 众人一瞧,呦,敬国公脸都黑了。 一般而言,有人状告公侯勋戚,只要守鼓人和监察御史心里有数,就不会将这件事上告皇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在朝为官者,谁私下里没干过搬不上台面的事? 只可惜,今日巡守的监察御史,是个自诩怀才不遇的执拗人,为了能入皇帝的青眼,为了能够名扬天下,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最荒唐的一次,他为了能查出官员的阴私,不惜涂脂抹粉,扮成青楼里的娇娥,甚至还因出众的才情,引得不少文人士子争相追捧。 后事情暴露,那些争缠头的男人无不呕吐三日,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去青楼楚馆。 如此不择手段之人,一听到有人要状告敬国公,自然如闻了腥的苍蝇,只想着在朝堂上出次风头,哪顾得上之后被人报复的可能? 对此,谢明烁私下给出评价——是个干记者的好苗子。 谢明灼深以为然。 监察御史难得面圣一次,得了令,屁颠屁颠地跑回午门外,将魏大江带入朝堂。 魏大江一踏上奉天门广场,就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影随形。 周围全都是朝中重臣,最上头还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不由心中生怯,根本不敢抬头。 他牢记晋王的叮嘱,在御阶下站定,而后噗通一声跪地,恭敬叩首:“草民魏大江,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俯跪,赤.裸的背脊展露无遗,新旧交叠的鞭痕刺入众人眼帘。 大多数人心生同情,也有少数人面色不愉。 “陛下,此人衣衫不整出入朝堂,实属不循规矩的无赖泼皮,当以冲撞天子、嬉闹朝堂的罪名严加惩处!” 最先开口的是大理寺左少卿,表面上与敬国公不相问闻,但这种时候混淆视听,该查。 谢明灼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随后也有几人出班附和,皆为五府六部的官员,同样与敬国公府素无交集。 如果都是敬国公的走狗,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当然,事件的主角章啸甫还是相当沉着的,他已然收敛了神色,没再看魏大江一眼,仿佛朝堂议论的事与他无关。 谢长锋嫌吵,皱了一下眉。 吴山青立刻制止:“肃静。” 群臣噤声。 “魏大江,你说你要状告敬国公,可有诉状?”谢长锋问道。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从高高的御座传下,颇有几分神圣庄严之感,仿若一颗定心丸,让魏大江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回圣上,草民与一众同袍深夜遭遇暗杀,侥幸逃过一劫,草民等人走投无路,思及陛下恩泽四海,遂斗胆敲响登闻鼓,求陛下能为草民等人做主,草民来得匆忙,未来得及写诉状。” 谢长锋:“那你便口述因何状告敬国公。”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魏大江依旧俯首跪地,声音却褪去了忐忑颤抖,变得高亢激昂,“草民要状告敬国公私占军士、拖欠粮饷、巧立名目、暴敛钱财、豢养杀手、草菅人命!” 朝堂瞬间针落可闻。 若只凭其中一条,根本无法将敬国公告倒,但这么多条罪状叠加,敬国公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理寺左少卿率先开口:“魏大江,你状告的这些事都需要证据,若你拿不出证据,那就是诬告,诬告当朝重臣,当以你诬告对方的罪名同罪论处,且从重处罚,你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草民有证据!” “请你拿出证据来,若有一条伪造,你应该知道后果。” 魏大江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腰,看向淡定而立的敬国公。 “草民本是河南汝宁卫的一名旗军,奉命入京操练,此事可照册查明。 “朝廷规定,各地班军分春秋两班轮番入京,但四年前自从草民入京,便再也没有回过原属卫所,盖因有人暗中收取折班银。 “交了银子的军士可以免于入京,卫所不得不重复抽调,草民交不起折班银,只能年复一年留在京城。此为证据一。” 地方卫所的军户皆有户籍册记载,每年抽调的班军也都会登记在册,这种事一查便知,至于“折班银”是否真的存在,还需深入探查。 “胡扯!”有人冷哼一声,“我可从未听过什么‘折班银’!” 魏大江不理他,继续开口。 “保家卫国是我等军士的使命,倘若只是入京操练,草民心中也不会生怨。 “可草民入京四年,不仅没接受过几次操练,还要被迫受人驱使工役,草民同袍皆苦不堪言,他们均可作证。 “就是此时此刻,也有不少同袍正在京城各个高门大户中从事抬轿、驾车、喂马、洒扫等劳役。此为证据二。” 有人偷瞄敬国公脸色,见其依旧老神在在,不由心中佩服。 “还有没有?” “赴京操演的班军,每人每月各支口粮米四斗,草民从未见过这四斗米,每日只靠主家施舍的吃食苟活,此事草民没有证据,恳请皇上下旨查明。” 大理寺左少卿:“区区四斗米,谁会贪你的口粮?!” 立刻有人驳斥:“一人四斗米,十人呢?百人呢?千人呢?左少卿可知每年入京操练的班军有多少人?” 左少卿:“……” “这位大人说得没错,”魏大江昂起头颅,“没拿过四斗米的,不止草民一人。” “你说的豢养杀手、草菅人命可有证据?”都察院的官员迫不及待询问。 魏大江红了眼眶,哽咽道:“昨夜有三十个黑衣杀手围攻养猪场,要致我们于死地,草民侥幸躲过一劫,担心日后还会遭到灭口,这才敲响登闻鼓,求得圣上庇佑。” “杀手?”左少卿居高临下道,“可有证据?” “同袍的遗体和身上的伤,都可以证明。” 魏大江按照晋王教的话术,故意说得不明不白。 左少卿当即就嗤笑一声:“说不定是你们这些无赖同室操戈,又怕事情败露,故意伪装成杀手暗杀,我倒是想问问你,杀手杀尔等这些无用的军士,是吃饱了撑的?” “这位大人为何一直污蔑草民?”魏大江反问一句。 左少卿:“因为你的话漏洞百出!” “哪里有漏洞?”魏大江愤愤盯着他,“草民的军籍照册可查,草民也的确受章府驱使劳役,草民所言皆有依据。” “牙尖嘴利!我看你就是不堪操练的逃兵,为了巴结高门大户,赚取更多钱财,才以军户之身做工匠之事,陛下,本朝规定军籍不得从事其他工役,此人该以重罪论处!” 魏大江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恶官果然长了一张颠倒乾坤的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幸,他还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陛下,草民有人证。” 谢长锋忍住了想看女儿的眼神,顺势问:“是何人?” “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 朝堂霎那间嗡然一片,就连一直稳如泰山的敬国公都不由微微变色。 谁也没想到,此事会与锦衣卫扯上关系。 谢长锋清楚高潮即将到来,坐直身体道:“宣杨云开。” 今日杨云开不在朝会当值,不当值的时候他一般在北镇抚司办公,但眼下他就候在午门外,听到圣上传召,便面容冷肃地踏入朝会。 “微臣叩见皇上。” “起身吧。”谢长锋沉声问道,“你可认得身旁这人?” 杨云开扫一眼魏大江,回道:“臣认得,他叫魏大江。” “缘何认得?” “昨夜微臣出城办差,途径朝阳门外南下关,碰到一群黑衣人手持弓箭围攻养猪场,微臣认为事有蹊跷,遂领人捉了黑衣杀手,在清点伤患、询问缘由时认得的。” 敬国公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那些黑衣杀手如今在何处?”谢长锋继续问,“可招供了?” “回陛下,他们如今被关在诏狱,此为二十二位杀手的口供。”杨云开从怀中取出供词,双手捧到头顶。 吴山青下阶接过,呈至御案。 谢长锋翻开几页,突然“嘭”一声拍响御案,厉目瞪向敬国公。 后者冷汗滴落,膝盖发软,缓缓跪地道:“陛下,臣冤枉。” “你是说杨云开在冤枉你?” “不,是那些杀手故意往臣身上泼脏水,定是有人诬陷于臣!求陛下明鉴!” 杨云开垂眸:“陛下,微臣在清点伤亡时发现,其中有三名宫廷侍卫身亡,五名宫廷侍卫受伤,唯有两名幸运逃脱,他们同为人证。” “宫廷侍卫?”谢长锋故作不解。 谢明灼仿佛才想到,痛惜开口:“父皇,昨日您派遣侍卫接儿臣回宫,儿臣觉得被鞭打的工匠可怜,遂留下十人请大夫照顾他们,未料他们也遭此劫难。” 当时留下他们时,她也没想到敬国公会杀人灭口,等想到时,已经有些迟了。 逝者已矣,抚恤金在生命面前微不足道,但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受伤人员会得到妥善治疗,若伤到筋骨不能继续守卫宫廷,皇室会发放足够的安抚金,并给他们安排力所能及的职务。 众臣目光全都探向敬国公。 宫廷侍卫可是皇帝亲军,皇帝亲军死了,皇帝怎么可能不震怒? 倘若全都死在养猪场来个死无对证,事情未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可背就背在杀手暗杀时正好撞见锦衣卫夜巡。 杀手入了诏狱,大多数的口供皆指向敬国公,敬国公这次恐怕难逃罪责。 “胆大包天!岂有此理!”谢长锋听到这里,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寒入骨髓的残酷。 如果昨夜勺勺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及时带着锦衣卫赶到,几十条无辜的生命岂不是葬送得不明不白? 如果勺勺思虑不够周全,没带上足够的锦衣卫,而是单枪匹马赶过去,岂不是也会遭遇不测? 他越想越后怕,藏在御案下的手都在发抖,脸上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 直面帝王怒火的群臣,纷纷跪倒在地,口呼“圣上息怒”。 谢长锋一掌拍向御案,高声呵斥:“皇城脚下,竟有人胆敢驱使杀手草菅人命,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章啸甫,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章啸甫磕头:“臣冤枉,恳请陛下查明真相,还臣一个清白。” 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装无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谢长锋收敛怒意,扫视全场,沉声问:“尔等以为该如何?” 有人劝道:“陛下,敬国公总督三大营,事务繁忙,难免有疏漏之处,臣等也不能听信小小旗军一面之词。” “杀手口供有矛盾之处,尚需斟酌。” “许是底下军官欺瞒上官,因私废公,与敬国公无关。” 不乏有人看懂皇帝脸色,恰好也不与敬国公一党为伍,顺势道:“陛下,前有魏大江言之凿凿,后有锦衣卫呈上口供,想必私役军士、豢养杀手确有其事,眼下都指向敬国公,敬国公总得给京军和陛下亲军一个交代。” 谢长锋根据谢明灼眼神提示,问向昌蔚:“昌卿,你说该如何?” 昌蔚暗自苦笑,皇帝和公主这是在逼他表明立场。 章府嚣张多年,圣上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脑中的权衡利弊不过转瞬,他当即答道:“回陛下,臣以为,私役军士之事一查便知,但豢养杀手草菅人命一事还需细查。” “昌卿言之有理。”谢长锋直接下令,“敬国公,你总督京营戎政,入京班军也由你指挥操练,私役军士、私吞粮饷之事就算不是出自你手,你也难辞其咎。朕暂停你总督之职,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先押入天牢候审,你可有异议?” 章啸甫羞愤俯身,艰涩道:“臣……领旨谢恩。” 皇帝这招可真狠,直接打入天牢,断绝他与外界的联系,让他没有办法命人收拾残局。 该死的,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锦衣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20 第18章 ◎查实罪证◎ 朝会以魏大江状告敬国公一案收尾,不过半日,此件惊天大案传遍坊市。 敬国公府上下呼天抢地,乱作一团。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事情真相,着都察院协理,并调遣羽林卫严密包围敬国公府。 朝会之后,谢明灼暂时搁置今日学习计划,先翻阅锦衣卫呈禀的河南情报。 “官府已经下达‘刈麦计划’,可农户拒不同意。”孟绮忧心忡忡道,“勺勺,如果继续推行计划,会不会起到反作用,比如有人利用朝廷的‘荒诞’政令,煽动百姓起义?” 谢长锋也点头:“没错,我看情报里还提及,有耿直的地方官员带头违抗政令,并写了奏疏送往京城,只是奏疏比情报传得慢,还没到。” 谢明灼放下情报,说:“宗震已经带着军队返回开封,救济粮也都在他手里,端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启朝建朝初期,朝廷就定下了“寓兵于农、以兵养兵”的政策。 卫所的存在依托于军屯制度的落实,临边险要者,守城多于屯田;内而夷僻者,屯田多于守城。 河南诸卫所算不得边关险要之地,基本一分二分守城,八分九分屯田,卫所驻扎地渐渐形成一座座军镇。 军镇也是要参与“刈麦计划”的,而“刈麦计划”是否执行需要最高指挥官下达命令。 一旦军镇开始落实计划,其周边的村落会受其影响,百姓的抵触情绪也会消解一二。 “那我们现在只能等消息?”谢长锋问。 谢明灼摇首:“京城沦陷,起义军最多算个外力,其关键在于军防问题。倘若魏大江所言为真,京军大多精壮都被官宦役占,营中只剩下老弱病残,守不住城门是理所当然。当务之急,是整饬京城军务。” “怎么整饬?”谢长锋愁眉苦脸,“把役占的军士重新召回营中训练?只有三个月时间,够吗?” “最起码不会三日就沦陷,起义军曾经也只是拿锄头锄地的农民。”谢明灼安抚道,“往好处想,如果‘刈麦计划’成功,咱们就不会面临亡国危机了。” 谢长锋舒了口气:“也对。” “敬国公一案就交给二哥、锦衣卫和都察院,我先去一趟威宁侯府。”谢明灼起身。 孟绮关切道:“勺勺,你一夜没睡,要不要先去休息?” “不用,我不困。”谢明灼没说假话,她的精力确实出奇地充沛。 威宁侯府,陆二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听小厮谈及今日朝会魏大江告御状一事。 “你说公主也上了朝会?”他猛地坐起,因牵动伤处不由龇牙咧嘴。 “少爷当心。”小厮立刻伸手扶住,慢慢托着他的背重新躺下,又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陆二忙问:“可有人抗议不满?” “倒是没听说,许是告御状的事情太叫人震惊了,那些官员无暇顾及这件事。” “说得也对。”陆二双目发亮,“还有呢还有呢?” “敬国公被关进大牢,羽林卫围了敬国公府,就没了啊。” 陆二:“我是说公主。” “公主?朝会结束,她应该就回皇子所了吧。”小厮不明所以道,“至于其它的,我也不清楚。” 陆二莫名有些失望,挥挥手:“再去给我洗个苹果。” “少爷,您今早起来都吃三个了。”小厮小心劝道,“积食伤胃。” “公主赏赐的,难道要等放坏了?”陆二乜他,“还不快去。” 小厮不敢违逆,只转身时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放个十天半月都不会坏。” 他出了房门,碰上另一个小厮满头大汗跑来,气都没喘匀:“快……快……” “快什么你倒是说啊。” “快禀报……少爷,荣……荣安公主驾……驾临!” 小厮懵了一瞬,慌忙跑回房间,对床上疑惑发呆的陆二手舞足蹈:“少爷!公主殿下来了!” “什么?!”陆二差点鲤鱼打挺,抽搐着嘴角忍痛坐起,“快扶我去院外!” 他有伤在身,走到大门外实在办不到,只能在自己院前迎接,他们都认定公主来访定是为了探望他,昨日公主的贴身侍女看望时已经有所暗示。 正要踏出房门,陆二又忽然停了脚步,问身边小厮:“我形貌可有不妥?” 小厮:“少爷清俊端正,并无不妥。” “当真?” “当真。” “去拿镜子。” “……” 小厮取来铜镜,放在陆二面前,陆二扭头观察镜面,确实没发现什么疏漏,这才迈步出门。 他在院子前站定,一直向来客方向引颈,只是左等右等,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公主当真来了?” “当真。”报信的小厮慌忙点头,“小人来报的时候,侯爷和夫人已经迎接公主殿下入了正堂。” 陆二:“……” 正堂内,谢明灼端坐主位,姜晴在她身后侍立。 威宁侯陆平及其夫人柳缨,陪坐于下首,吩咐仆从奉上茶点。 谢明灼浅酌一口茶,目光落向两人。 之前在宫中见过威宁侯,没什么新鲜的,倒是柳缨叫她眼前一亮。 柳缨生得细眉杏目,身形清瘦,与魁梧健壮的威宁侯颇为相衬,但观其坐姿和神态,竟隐隐有几分侠者之风。 书中写京城沦陷时,威宁侯府的女眷也奋勇杀敌,想必说的就是这位夫人。 “常听母后提及柳夫人,说你生在陕西,年轻时曾独自对抗过狼群,实乃人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柳缨怔了怔,旋即笑开,一下子冲淡了先前伪装的端庄贤淑,爽朗道:“公主谬赞了,那都是年少无畏。其实当时臣妇被狼抓伤了,但怕丢了面子,回家不敢告诉爹娘,等炎症发作高烧,爹娘才发现端倪,给我请了大夫。” “令尊令堂见到你高烧,恐怕也歇了斥责你的心思吧?”谢明灼笑着打趣。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柳缨一拍大腿,“我那时候还庆幸自己发了高烧,免得又是一顿竹笋炒肉。” “咳咳。”威宁侯清了清嗓子。 柳缨当没听见,继续侃侃而谈:“公主有所不知,我打小就皮实,高烧后两天就活蹦乱跳了,俩孩子也都随我,别看二郎血淋淋地抬回来,其实都是皮外伤,过两三天就好了,您不必担心。” “到底是为我办差受了委屈。”谢明灼面色温和道,“不去看一眼我也不放心。” “公主宽仁,是那兔崽子办事不力,公主不仅不责罚他,还赏赐了那么多药材和吃食,老臣心中实在惭愧。”陆平说得情真意切。 谢明灼摆摆手:“陆侯此言差矣。我只是让他去养猪,不是让他打赢架,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 “公主言重了。”陆平连忙回道,“能为殿下办差是他的福分。” 谢明灼收敛笑意,正色道:“不仅是我,父皇也私下与我说陆二郎受了委屈,只是今日朝会一事想必陆侯也有所耳闻。父皇正忧心难安,我作为女儿,想为他排忧解难却无从下手。” 话说得如此明显,陆平都不能装听不懂,且他本就对此有些想法,公主这一暗示恰好给了他直抒胸臆的机会。 “老臣斗胆一问,陛下忧心的可是京防之事?” “正是。”谢明灼诚心请教,“我听父皇说,陆侯当年带领一支训练不过两个月的新兵,重击犯边的北狄骑兵,后来这支新兵成了叫北狄各个部落闻风丧胆的神兵。陆侯骁勇善战,于操练军士之事上也颇有见地,依你看,眼下的京营可还有救?” 陆平红了眼眶:“圣上厚爱,老臣铭感五内。老臣明日便上一条陈shsx,将操练心得悉数列于其中,请圣上过目。” 谢明灼由衷道:“有陆侯这般英才良将,是我大启之福。” “大启如今盛世太平,盖因陛下励精图治、抚绥万方,老臣可担不起殿下的夸赞。” 谢明灼:“……” 当臣子真是不容易,还得学会睁眼说瞎话。 威宁侯口中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此时应该正在乾清宫品茶作画,顺便陪老婆撸猫。 “陆侯过谦了。”谢明灼又笑着问,“不知陆二郎住在何处?” 柳缨利落起身:“公主请随我来。” 威宁侯府修得不算豪华,但亭台水榭一样不缺,穿过曲折游廊,一路池水假山接连入眼,与庄严恢弘的皇宫相比,侯府更加精巧,点滴细处皆透着生活的气息,是座温馨的宅院。 “公主,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柳缨恭敬携引,越过一座二人高的鹿形石雕,一方小院映入眼帘。 柳缨本来是扭着头介绍,待转身过后,面色忽地一僵。 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靠在门口的摇椅上睡着了! 身边两个小厮慌忙跪地行礼,还不忘小声呼唤等睡着的少爷。 “犬子无状,公主见笑了。”威宁侯一直缀在后头,眼下只能站到前面请罪,正欲张口呵斥,却被谢明灼拦住。 “身上受了伤,夜里难免疼得难以入睡,他既已睡着,就不必叫醒,让他好好休息。” 柳缨心疼儿子,听了这话心中极为熨帖,但礼数就是礼数。 “公主体恤二郎,臣妇心领了,只是二郎醒来后,定会埋怨我没有叫醒他。” 等谢明灼应下,她行至摇椅前,伸手拍了拍陆二的肩膀。 陆放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身上的伤,直直坐起,嘴里嘟囔着:“公主来了吗?公主来了吗?” 众人:“……” 威宁侯简直没眼看,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回房间。 谢明灼被他逗乐,脸上便浮现几分笑意,走到陆放面前,接了他的话茬:“嗯,公主来了。” 她今日没穿公主常服,只一身天青色对襟窄袖褙子,外罩云白比甲,发上也无多少珠翠,瞧着极素净,稍显凌厉的眉眼也似染上了温柔。 陆放呆了几息,待回过神,才撑着摇椅扶手,就要跪地行礼。 “你有伤在身,礼就免了。”谢明灼示意姜晴送上一只木匣,“养伤无聊,我叫人在宫中藏书馆寻了一些书,大多是关于养殖家畜的技艺,也有几本杂书打发时间,你将就着看。” 陆放惊喜接过:“卑职谢殿下赏!我一定认真研读,争取养出更加肥硕的猪!” 威宁侯夫妇不由扶额。 就连其余低头的仆从,都忍不住咧开嘴角。 谢明灼也笑着鼓励:“我相信你。” 谢绝威宁侯夫妇的晚膳邀请,谢明灼带着姜晴离开侯府。 宫中暂无大事处理,她便携姜晴在坊市间闲逛。 穿越后就从公主府搬到皇宫居住,除去昨天去了南下关,她还没有真正游览过这座城池。 “殿下想去哪?”姜晴驾着马车问。 马车虽是皇家出品,但外表很低调,特意造来给宫中贵人微服出游,车轮辚辚滚过青石板路,混在街市中并不显眼。 谢明灼掀开窗帘,一手支着脑袋,目光茫然地掠过街边林立的商铺,忽然定睛。 “停车。” 姜晴吁停马车,往右抬头,见是一豪华铺面,上书“凤麟苑”三个鎏金大字。 她听说过凤麟苑,店名取自“凤毛麟角”,据说东家财力雄厚,店里的货物都是从各地运过来的珍稀宝物,价格高得吓死人。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敢靠近,不过现在她可以借公主的光,进去长长见识。 凤麟苑的门子很是讲礼,客气接过姜晴手中的缰绳,笑着招呼下车的谢明灼:“这位娘子里面请。” 谢明灼微一颔首,踏入凤麟苑。 店内博古架整齐陈列,架子是用品质上乘的松木所制,店中似有淡淡的松香浮动。 各式各样的珍宝摆放在松木架上,有名贵的瓷器和金银首饰,也有巧夺天工的玉雕,还有从域外交易来的稀奇玩意儿。 谢明灼看中的是一套透明琉璃茶具。 启朝如今只能烧制出有色琉璃,尚未出现玻璃器具。 在现代社会,玻璃制品充斥着生活、生产等方方面面,没人会特意去思考玻璃带来的便捷。 到了古代,谢明灼才深感玻璃的重要性。 她每日在文华殿读书,门窗皆用绢布蒙上,殿内光线极为昏暗,看久了眼睛发疼发胀。 本打算解决亡国危机后,就派人去外域寻找有无玻璃制品,学习玻璃制造工艺。 谁知心血来潮的一次逛街,就叫她碰见了。 店内伙计见她盯着玻璃茶具,热情介绍:“娘子好眼光,这套茶具透明澄净,茶水入盏之后可以清楚看到茶叶的浮沉和清澈的碧波,用来吃茶再合适不过。” “店里有多少套?”谢明灼爽快问道。 伙计目光不由发亮,语气中隐含几分遗憾:“小店只剩这一套了。” 要是多来几套,说不定这位贵客能全部买下,掌柜的知道后肯定会夸奖他,还有可能给他涨工钱。 在凤麟苑待了这么久,他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前这位娘子看上去虽朴素,但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神情自信坦然,出身定然不俗。 他又恰好对纺织工艺有所涉猎,小娘子穿的衣裳绝非出自寻常工坊。 谢明灼也面露可惜:“我想多入手几套,可否告诉我这种茶具从何而来?” “这……”伙计为难道,“小人只是个伙计,也不知道东家从哪儿进的货。贵客,要不要小人给您包起来?” 谢明灼颔首,示意姜晴付钱。 一套玻璃茶具,竟高达一百两银。 伙计手脚麻利,将玻璃茶具置入精美的木匣中,空隙处塞满棉包,笑容满面地递给姜晴。 谢明灼适时问:“贵店掌柜应当知道货源吧,可否引荐?” “掌柜的正好出去办事了,现在不在店内。贵客要是有空,可以先在小店里逛逛,等掌柜的回来。” 谢明灼正欲应下,门外声音先至,满带笑意:“谁等我回来呀?” 一位身形丰腴的女子踏入店内,约三十出头,穿着沉香色窄袖褙子,耳下缀着琥珀色玛瑙,一双眼睛弯如月牙,见人三分笑意,瞧上去极为可亲可近。 “掌柜的,这位贵客瞧中了八仙过海水色琉璃茶具,不过她想多入手几套,想问问茶具的来源。”伙计连忙上前表明。 女子目光落向谢明灼,隐晦地怔了下,面上笑意不变。 “我姓李,名九月。”李九月伸手作请,“贵客不妨上楼一叙?” 谢明灼颔首:“李掌柜客气了。” 凤麟苑共三层,一楼与二楼皆陈列货物,只是二楼的货物更加珍稀宝贵。 三楼为待客室,专门供店铺的贵客品鉴宝物,室内装饰奢华,甚至连一只小小的摆件都价值千金。 凤麟苑果然家底雄厚,不知背后东家到底是何人。 三人入了内室,李九月转身关紧屋门,未及谢明灼反应,突然俯跪于地,恭敬道:“民妇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明灼挑眉:“你认得我?” “京中皇亲勋贵,民妇不敢不认得。”李九月垂着眼睫,“开店做生意,不能因无知得罪了人。” “起来吧。”谢明灼转身坐下,“你本可以装作不认得。” “民妇不敢欺瞒。”李九月起身,恭敬沏了茶水,双手端到谢明灼面前,“公主请用茶。” 凤麟苑能在京城屹立不倒,其背后之人非富即贵,李九月面对皇帝宠爱的公主不卑不亢,可见也并非寻常的掌柜。 谢明灼端详盏中茶水,笑道:“这是福建产的贡茶,凤麟苑果然不同凡响。” 贡茶,顾名思义,是进贡给皇帝的茶叶,除皇室及受赏的勋贵,其余人别说品尝,连见都见不到。 李九月答道:“去年春节,福建巡抚进献武夷岩茶,皇上赏赐了一罐给东家,东家很是珍惜,非贵客不用此茶招待。” 每年春节,百官进贡的礼物都能塞满乾清宫,皇帝也会挑拣一些合适的送给亲戚、勋贵或有功之臣。 不过这是谢明灼穿越前的事,她并不清楚皇帝到底送了谁武夷岩茶。 李九月察言观色,知晓她不记得,便继续提醒:“东家一直感念皇上对她这位小姑的照顾,便千叮咛万嘱咐民妇,倘若公主和两位王爷驾临,一定不能怠慢。” 皇帝最小的姑姑,也就是先帝年纪最小的妹妹。先帝还在世时,她就是嘉善长公主,而今已成了嘉善大长公主。 谢明灼见到都得喊一声姑祖母。 她对这位姑祖母没什么深刻印象,只知道这位嘉善大长公主如今才四十出头,驸马死得早,膝下无儿无女,常年深居简出。 “凤麟苑原来是姑祖母的手笔,姑祖母眼光独到,店里的物件个顶个的稀罕。”谢明灼发自内心地赞美。 众所周知,启朝皇室的成员大多靠食俸、禄田等维持奢靡生活,随着皇室不断开枝散叶,越来越多不事生产的人依靠全国之力供养。 不管百姓沉重的负担如何加剧,这些出身勋贵的人从来不会怜惜供养他们的人,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强抢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 像嘉善大长公主这样,自己开店经营赚钱的人是少之又少。 李九月眉眼弯起:“东家也常跟民妇说公主殿下是个脱了俗的稀罕人。” “姑祖母过奖了,等得了闲,我定去府上拜访。”谢明灼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进店时看中了那套茶具,你既然说不会隐瞒,那就告诉我茶具从何而来。” 李九月答得干脆:“回殿下,这是东家从一西域商队手中买下的,花了六十两银子,再多的民妇也不清楚了。殿下若想知晓,可以等见到东家时,亲自问一问东家。” “嗯。”谢明灼起身,“我先回宫,李掌柜,代我向姑祖母问个安。” “公主请留步。”李九月取出一只匣子,“店里的伙计有眼不识泰山,您与东家是一家人,殿下喜爱,送给殿下便是,怎能要殿下的银子?” 谢明灼婉拒:“开门做生意,就得钱货两讫,在这里,你是卖家,我也只是买家。” “东家若是知晓……” “我会亲自与姑祖母解释。” 李九月不敢硬塞,只得应下,一路恭送着谢明灼离开凤麟苑。 等马车拐过街角,她转身回店,见到伙计眼巴巴瞅着她,郑重交待:“记住,这位是贵客中的贵客,以后见到了要多长点心。” “好嘞,小的记下了。”伙计挠挠头,好奇问,“掌柜的以前见到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也不会这般,这位娘子难道比国公府的还要尊贵?” 李九月乜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天色将晚,姜晴驾驶马车返回皇宫,谢明灼照例赶到乾清宫用膳。 她前脚刚入殿,二哥后脚就跟进来,急急忙忙倒了一盏茶,狠狠灌了一口,袖子一抹嘴,瘫坐在桌旁,直喊“好饿好饿”。 孟绮忙令宫人摆膳。 待吃饱喝足,谢明烁才缓过力气,捧着肚子倚在软榻上,捏嗓子做戏:“哎呀,今天接收太多负能量了,需要大家爱的抱抱。” 谢明烜率先赏他一记拳头。 孟绮抱着软乎乖巧的立夏,懒洋洋道:“多大人了。” “叫勺勺给你涨工资。”谢长锋捧着一幅画细细观赏。 谢明烁不满:“我的食禄是国库出的,您金口一张,不就涨上去了。” “别提了,国库都赤字了。”孟绮无奈道,“咱们还欠着不少宗室的俸禄没发呢。” “啊?怎么会这样?” “宗室越生越多,又不事生产,哪来的钱给他们?”孟绮捏着立夏的肉垫,“我查过了,目前为止宗室大约有两万八千多人,按照每年人均四百石算,总计超过一千万石,这些还都只是明面上的,谁能负担得起?” 谢明烁怔了几息,长叹一口气,说:“这些制度只会加剧对老百姓的剥削,我今天查访了不少被役占的京军和其亲属,日子是真的难过,给我我也想起义。” 谢明灼:“展开说说。” “先不提魏大江这类入京的班军,我也看不到他们在老家到底过得怎么样,就拿京籍的军卒举例。 “有一位年逾五十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也断了,这样的搁现代早就退伍了,还能拿一笔转业费。 “可他不能,他在军营里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月粮,一个硬馒头吃一天,瘦得皮包骨。有时候还得倒贴钱购置过冬的衣裳。像他这样的只多不少。” 生活在富足的现代社会,他们已经很少见到如此残酷的底层生活。 “这类军士,那些高门大户瞧不上,被役占都排不上号,而那些被役占的精壮军卒,就是权贵眼中的一次性消耗品,用完就丢,不管死活。” 谢明灼问:“章啸甫其余罪证呢?” “我听到不少关于章家欺男霸女、闹出人命的传言,可还没来得及证实,明天再深入查访。” “明天……”谢明灼蹙眉思忖片刻,“章家豢养杀手总不会放在城中宅子里,就算羽林卫围了章府,我们又怎能确定章家没有后路,秘密指令外面的杀手杀人灭口?” 谢明烁猛地坐起,着急忙慌往外跑:“你说得对,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 还没走出殿外,门外就传来吴山青的声音:“皇爷,杨指挥使有要事禀报。” 谢长锋看向女儿,待谢明灼点头,他才开口:“叫他进来。” 杨云开奉命调查敬国公一案,谢明烁也想知道锦衣卫的进度,心中虽焦急,却还是留下来听一听,或许知道更多线索,有利于他继续查证。 “不必多礼了,你这个时辰面圣,是敬国公一案有了进展?”谢明灼拦下那些繁文缛节。 杨云开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好在反应快,见皇帝面无不悦,便答道: “微臣从杀手口中挖出不少阴私,顺着他们的口供去查找人证,却发现有些人证早在几年前便已身故,有些刚去世不久,还有人就在今日突然遭遇意外身亡。” “混账!”谢长锋狠狠拍向桌面,“简直无法无天!” 谢明烁深吸一口气:“还是迟了。” “皇爷息怒。”杨云开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谢长锋胸膛不断起伏,作为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人,他实在无法想象有些人怎么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孟绮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杨云开语气沉重道:“一个人证都没留下?” “微臣不敢大意,赶在杀手灭口之前保下了一对夫妇的性命,并设伏活捉了一个。” “那对夫妇呢?” “微臣已妥善安置,着人严密看护。” 谢明烁已经等不及了:“在哪?带我去!” 北镇抚司后街有一条高坡胡同,因为临近锦衣卫衙署,里面居住的大多是锦衣卫小旗和底层力士,锦衣卫凶名在外,此地无人敢近。 戌时三刻,几盏灯笼照亮黑魆魆的巷道。 谢明烁在锦衣卫的带领下,快步进入一方小院,小院角落暗处皆有锦衣卫监守。 见到夫妇的第一面,他就脑补出无数受尽欺辱、饱经风霜的画面。 杨云开说他们年不过四十,可眼前这两人,竟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苍老。 妇人搀扶着丈夫,站在屋子里呆滞而麻木,男人被打断了一条腿,因没钱耽误了治疗,左腿在裤管里扭曲着,只能单腿站立。 谢明烁平复好一会儿,才掏出纸笔,郑重道:“二位有任何冤情,都可以说出来。” 妇人这才有所反应,讷讷问:“你是谁?你能给我们做主吗?” 杨云开:“大——” 谢明烁用眼神制止,温和坚定道:“只要冤情属实,我就能为你们伸冤。” 妇人眼中写着不信,却还是开了口,语气平静地说出她曾无数次向官府陈诉的冤情。 他们是京城郊外一座镇上的居民,年少相识,成亲后育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取名蕙娘。 蕙娘长到十五岁,美貌远近闻名,媒人都快踏破他们家门槛。 两人千挑万选,选中一位门当户对、人品正直的小郎君作为女儿的夫婿。 这对未婚夫妻相看后也情投意合,双方都满意极了,只等婚期至,成就一段良缘。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小两口一次相携入城游逛,撞上敬国公府一旁支纨绔,那纨绔见色起意,就要强抢蕙娘。 郎君为保护未婚妻,被敬国公府的家丁乱棍打死,蕙娘悲痛欲绝,泣血之后竟触地而亡。 等兵马司的人赶到,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 那纨绔以敬国公府的权势压人,无人敢将他捉拿归案。 双方父母告到县衙,县衙以无权审理为由拒收诉状,他们又告到顺天府衙,顺天府以不在管辖范围为由拒绝受理。 他们求告无门,无法为儿女讨一个公道,又因为这个举动,被人暗中报复,家财散尽,身体也每况愈下。 男方父母横死在一个冰天雪地里,蕙娘的爹也在一次上工时被人害得断了一条腿。 表面上都是意外,但他们能感受到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将他们如困兽般无力挣扎的模样当做乐子。 可他们并没有认输。 谢明烁低着头,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沉重。 两个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权贵一个临时起意的色心,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崩地裂般的灾难。 但就是这样的灾难,也没有压垮他们的脊梁。 在权贵编织的牢笼里,两人甚至秘密联系上曾受过欺辱的苦主,他们像一群蚂蚁般聚在一起,试图咬溃敬国公府这座千里之堤。 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们竟真的查出不少有关章家的罪行。 但她在描述过程中,故意模糊了罪行对应的苦主身份。 妇人眼神幽幽:“我要见了官再说。” 谢明烁抬头:“你们曾去官府递过诉状,并没有成功,为什么还想见官?” “不一样了。”男人冷不丁开口,流露出隐秘而疯狂的兴奋,“章老贼下大狱了。” “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们清楚一个道理,墙倒众人推。”妇人冷嗤,“你们带我们到这儿,问了这么多,不就是在找可以彻底推倒章家的罪证。” 谢明烁干脆点头:“你们要见什么官?” “我们也要告御状!”男人忽地激动喊道。 谢明烁拒绝得干净利落:“不行。” 一次破例已经够了,告御状这种事一旦成为常态,正常的早朝流程被打乱不说,皇帝的无上权威也会随之削弱。 他不是一定要维护皇帝权威,但至少目前并不适合开这个口子。 “那我们要见锦衣卫,都察院的大官也行!”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敬国公一案,都察院协理,此事已传遍shsx京城。 夫妇二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 谢明烁看向杨云开,后者掏出北镇抚司的符牌,再指指自己身上的曳撒,面色冷肃:“现在你们见到了,凡是有关章家的罪行,均要据实供述。” 夫妇二人惊愣片刻,蓦地滚下热泪。 烛火燃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熄灭。 谢明烁眼眶通红,收起珍贵的笔录,推开院门,交待杨云开shsx:“后续事宜由你来办。” “卑职遵命。” 有了这对夫妇提供的线索,锦衣卫查案的速度愈发干净利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一条线调查,就能带出一串又一串的支线。 章氏一族在敬国公这个名号的荫庇下,无视朝廷法纪,作恶多端,干出不少丧心病狂的龌龊之事。 除此之外,锦衣卫还挖到与敬国公府有私下往来的官员的阴私,逐一如实记录在案,于朝会结束后送呈御案。 同罪证一起呈上御案的,还有威宁侯陆平献上的条陈。 两本厚度不相上下。 谢明灼刚从朝会下来,还穿着繁复的公主常服,直接坐到御案旁。 方才朝会上有官员对“公主入朝”提出抗议,均被谢长锋敷衍过去。 正值敬国公一案调查期间,一众官员或心怀惴惴,或落井下石,或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多余的心力在这件事上触皇帝霉头,只能压下不表。 等再上几次朝会,他们就能习惯了。 谢明灼翻阅完锦衣卫呈送的口供,不禁低叹一声。 谢长锋在御座上捧画欣赏,闻声立马放下画卷,靠过来问:“咋啦?” “你看看。” 他接过奏本,刚开始还算淡定,越往后看面色越是发青,手也抖个不停。 “岂有此理!” 谢明灼又翻开陆平的条陈,平静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一并审理吧。” 三法司是指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遇重大案件才会启动三司会审的程序。 若是特大案件,则由三法司会同各部尚书、通政使进行“圆审”。 皇帝亲自交办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谢长锋正在气头上,当即叫来吴山青,写了封手谕,送往三法司和北镇抚司。 会审时间定在四月初四,各部高级官员也会参与旁听。 人证、物证皆由三法司和锦衣卫准备妥当。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众臣心中无不浮现出一句话:敬国公府真的要亡了! 树倒猢狲散。 昔日门庭若市的敬国公府,如今已成一座冰冷的牢笼。 没人能轻易接受一朝从云端跌入深渊的落差,章皋也不例外。 他不想坐牢,不想充军,更不想死。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会爆发出超越自身的潜力。 章皋平时上锈的脑袋高速运转,还真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一丝生机。 他叫来满心彷徨的小厮,问:“想不想活?” “想、想。”小厮颤声回道。 敬国公府倘若满门抄斩,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免不了死刑或是流放充军。 他还这么年轻! “想就给小爷过来!”章皋招手叫他附耳,低语几句,见他一脸茫然无措,提腿踹他,“听懂了吗?” 小厮嗫嚅:“懂、懂了,可、可门外羽林卫……” “他们守的不过是几道门而已,小爷自有法子。”章皋冷冷盯他一眼,“想保你一家性命,就听小爷的话,别耍什么心眼子,明白?” “明白。” “那就滚过来!” 羽林卫奉皇帝之命,包围整座国公府,但并非真正绕国公府一圈,而是将重心放在几道大门、偏门和角门上,其余院墙外,则是定时轮班巡逻。 章皋素来纨绔,敬国公为了教训他,经常给他制定不可外出放浪的家规,着家丁严密看守监视。 为了反抗家规,他与家丁斗智斗勇,反而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鲜为人知的出逃路线。 戌时一刻,夜色笼罩京城。 一颗脑袋从墙角小心冒出,见左右无人,迅速穿过“狗洞”,又将松动的砖石重新垒砌回去,恢复原状,才转身离开敬国公府。 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狗洞”旁就出现一位便服锦衣卫,锦衣卫瞥了眼墙角,悄无声息跟上去。 消息很快送到宫中。 敬国公府的小厮从“狗洞”离开后,秘密去往安王府,见到安王世子谢霁,同谢霁说了几句话,之后留在安王府。 具体说了什么,锦衣卫无法探听清楚。但谢霁安置了章皋的小厮后,又去书房找了安王商谈。 父子二人密谋半晌,至子时三刻,谢霁再次找到小厮,与他交待几句,着人将其送回敬国公府。 谢明烁放下情报,说:“果然不出咱们所料,章府不可能不找外援,可我有一点不明白,章皋跟谢霁交往甚密,大难临头找他帮忙无可厚非,但他凭什么认为谢霁能救他?” 谢霁只是安王世子,安王也只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中没有实权。 谢明灼一边翻着奏本,一边回道:“要么是章皋急昏了头,要么是安王确实有这个手段。” “安王……”谢明烁拍拍脑袋,“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不急,一步一步来。”谢明灼抬眼,“衙门伸冤的事情安排好了?” 谢明烁拍拍胸脯:“当然!” 敬国公府,章皋得到小厮的回复,长长松了口气,原本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 “他真这么说?” 小厮还处在办成大事的兴奋中,连连点头:“没错,安王世子还叫小的转告您,这几日只需安静等待便是。” “行,那我就等着了。”三十杖后屁股还疼着,章皋往软榻上一趴,“去厨房给我弄点吃的,饿死小爷了。” “要不说安王世子待您亲厚呢。”小厮从怀中掏出油纸袋,“世子知晓羽林卫在外头,厨房每日只能做他们送的食材,府上没法采买您爱吃的肉油饼,特意叫小的带了两张回来,给您解解馋。” “肉油饼?”章皋接过来瞅瞅,又扔回去,挥挥手,“饼都凉了,你去厨房弄点热乎的给我吃。” 他本也不爱吃肉油饼,是谢霁爱吃他才假装同好,现在谢霁不在面前,没必要继续装样子。 小厮迟疑:“那这饼……” “赏你了。” “谢爷赏!”小厮高兴地将饼一揣,往厨房跑去。 交代厨子后,他找了个角落,闻着怀里的肉香,吞了吞口水。 肉油饼只有两个,他可以先吃一个,另一个留到饿了再吃。 肉香在口腔中蔓延,他越吃越快,等反应过来时,第二只饼已经咬了一半。 怎么就没忍住呢?! 小厮心痛不已,但还是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安王府的厨子手艺真好,比外头做的还要好吃一百倍! 油纸袋里侧还沾着点肉味,他舍不得扔,重新藏进衣襟,嗦了嗦手指上的油,呲溜钻回厨房。 厨子只敷衍做了一碗面。 “怎么就这点东西?”小厮皱眉不悦,“你再多做几道菜。” 厨子一扔汗巾,搭在肩膀上,面无表情道:“没空。” “你——”小厮气得用手指他,却被对方打偏,听到对方低声轻蔑,“某人还当自己是国公府少爷呢。” 小厮怒火中烧,却也无力改变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只好忍气吞声,伸手去端食盘。 走过去的时候,没忍住,故意撞了一下厨子肩膀。 厨子一把揪住他衣领,正要给他一拳,却见其面色骤白,口吐鲜血,吓得直接松手扔到地上。 “死人了!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送100红包~ 第19章 ◎百人举状(一更)◎ 辰时初,天光大亮。 谢明灼于文华殿做早课,窗户半开,凉风毫不客气地钻进来,寒意刺骨。 “殿下,皇爷让您去一趟乾清宫。”冯采玉捧着火红色的披风进来,“吴公公在外头等着呢。” 谢明灼起身:“吴山青亲自来了?” “吴公公说事情耽搁不得。”冯采玉替她系上披风,跟在她身后。 殿外吴山青抱着拂尘,恭恭敬敬行了礼,语速比寻常略快:“殿下请。” “发生什么事了?”谢明灼阔步而行。 吴山青低叹一声:“羽林卫的一个千户来禀,说昨夜章府死了个人,是章皋的贴身小厮,章皋似是受了刺激,非说要面圣。” “怎么死的?” “初步断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谢明灼脚步加快:“什么东西?” “应是肉油饼。” “哪来的?” “不知。” “二哥呢?” “晋王殿下天还没亮就出了宫。” 今日四月初三,衙门每逢三、六、九放告,放告日就是受理百姓诉讼的日子,谢明烁一大早出宫应该是为了受害者联名状告章府之事。 谢明灼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对章府小厮的死因有所猜测,至乾清宫时,羽林卫千户还候在殿内。 “荣安来了。”谢长锋招招手,“坐朕身边。” 谢明灼落座,问:“母后和大哥呢?” “去了兵仗局。” 两人本身就对做研究感兴趣,如今一心扑在改良武器装备上,一有时间就往兵仗局跑,兵仗局也一改往日颓废之风,俨然成了两人的私人实验室。 谢明灼了然点头,目光落向羽林卫千户。 羽林卫乃上直亲军,选拔标准为军官之最,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 她只看一眼,便知对方下盘极稳,拳脚功夫不俗,堪为千户。 “章皋为何要面圣?” “回公主,卑职询问多次他也不开口,只说要面圣,卑职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示圣上。” “肉油饼的来源可查清楚了?” “卑职无能,尚未查清。” 章府小厮昨夜秘密前往安王府,此事只有锦衣卫知晓,羽林卫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情有可原。 倘若肉油饼当真出自安王府,那么安王府的用意无非是想灭口。 一个小厮还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杀的其实是章皋,只不过肉油饼意外被小厮吃了。 章皋必定也清楚,所以才着急想要面圣,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生机。 如此倒推的话,章皋手中肯定握有安王府的把柄。他让小厮去安王府,也是想利用这个把柄威胁对方救出自己。 可安王府走这一步棋着实有风险,章皋吃不吃肉油饼的概率对半分,他们就不怕章皋绝望愤怒之下面圣吗? 谢明灼思量片刻,道:“等入夜,带他来面圣,务必要保证其安全。” 这里人多眼杂,她未详细交代。 羽林卫千户恭敬退下。 “父皇,儿臣还有课业没做,先行告退。” 谢明灼离开乾清宫,回到文华殿,不久后叫来姜晴秘密叮嘱。 姜晴领命后悄无声息离开。 shsx 与此同时,京城大兴县县衙外,近百人高举诉状堵在门口,声势浩大,引来不少好事者围观。 知县宋礼怎么也想不到,章家的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到衙役禀报,他急忙穿戴好官服官帽,匆匆赶往二堂。 县丞、主簿和典史皆于此等候。 平日受理百姓诉讼,完全不必惊动整个县衙的主官、佐贰官和首领官,一些斗殴、偷盗、抢劫之类的案件,典史出面足矣。 可今日近百名百姓联名状告章氏族人,县衙不得不慎重。 大多章氏族人未入仕途,同为白身,县衙尚能受理,可有些族人的品秩非小小县衙能够管辖。 “到底怎么回事?”宋礼满头冷汗,“圣上不是已经下令明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审吗?怎么这些人告到这儿来了?” 县丞几人一致摇头,他们也还懵着呢。 典史谨慎道:“此案涉及章家,毕竟是国公府,不如报请顺天府移送审理?” 至于顺天府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宋礼拳击掌心:“快叫人去!” 距县衙最近的一座茶楼,高大气派,宾客云集。 谢明烁于二楼雅间临窗而坐,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县衙的大门。 一群衙役紧紧守住大门,唯恐愤怒激动的苦主踏破县衙门槛,冲到公堂之上。 “禀王爷,宋知县已派人前往顺天府衙。”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及时汇报消息。 谢明烁颔首:“演员都安排妥当了?” 杨云开:“……妥当了。” 他今日着实大开眼界,晋王殿下竟然动用府里的优伶,混在苦主和人群中,给他们限定戏文,叫他们按照编排演戏,并用一个奇怪却妥帖的词语称呼他们——演员。 县衙大门外,衙役们手持杀威棒,拼尽全力阻挡人潮。 苦主中突然有人竭力呐喊:“知县老爷为什么不还不升堂?是不是怕了姓章的?你们当官的只会官官相护,不给咱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啊!” 此话引起众多苦主的共鸣,他们纷纷质问谴责,恨不得立刻冲到公堂揪着宋礼的衣领问个清楚。 另一个“演员”见其如此卖力,唯恐被他抢了风头,顿时扑到杀威棒上,哭得肝肠寸断:“我可怜的孩子,你死得好惨啊!姓章的畜生不是人,他害死了我的儿子,求知县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他喊得格外凄凉,声音又高又亮,传到茶楼里,连知晓内情的谢明烁都忍不住点头赞赏。 “不愧是唱戏的。” 气氛就此被带动起来,围观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的遭遇,心生同情和愤慨。 围观百姓中也有演员,他们也想在晋王殿下面前露脸,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 一人眼疾手快,一把薅住试图从人群中挤出去的衙役,厉声喝问:“鬼鬼祟祟的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报信!” 众人也不过脑子,直接被他的话带偏,群起而攻之。 “肯定是去章家报信!” “苍天哪,又要拿国公府的权势压人了!” “知县老爷,别当缩头乌龟了,快升堂吧!” 除了几个演员,也没人真敢阻拦衙役,但有演员在也就够了。 其余苦主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伸冤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除了谢明烁见过的夫妻,其余人并不知晓这件事的背后是晋王和锦衣卫在操控,可他们明白一件事,趁人病,要人命。 国公已经下狱,皇帝勒令锦衣卫、都察院彻查章啸甫,昨夜同为苦主的夫妻俩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问他们愿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当然愿意! 而且是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皇帝面前,叫他看清章家的真面目,让章家再无翻身之地! 在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有阻拦他们伸冤的障碍,都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个被逮住的衙役已经被凌迟成百上千次了。 群情激愤下,县衙很快顶不住压力。 县丞提议:“不如先审章家白身族人的案子,安抚苦主后再寻机上报?” 章家枝繁叶茂,未入仕途的族人不知凡几,但即便为白身,也因姓章而自觉高人一等,酿下恶果后毫无愧疚之心,反而以势压人。 宋礼只得点头:“也好。” 县衙每月三六九日为放告日,但案子一般不可能当天受理当天审判。 比如初三受理的诉状,等到十三或廿三才会进行审判。 且一般案件不会大张旗鼓地升堂,顶多由典史或是三班班头出面判定、调解。 今日特事特办,衙门一股脑儿接了百来份诉状,由书吏快速分门别类,从中挑选出符合大兴县县衙管辖范围的案子,呈送到宋礼手上。 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消息,涌向大兴县县衙看热闹,将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北城兵马司都不得不抽调人手,前来维持秩序。 第一位上堂的苦主自称黄二乙,本是大兴县一名土财主,家有良田百亩,商铺数十间,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谁料天降横祸,某章姓族人以势压人,夺其田宅铺面,以至于现在穷困潦倒,家中老父生病没钱医治,几年前撒手人寰,老母哭瞎了双眼,卧床不起。 五十多岁的老汉在公堂上涕泪横流,说到动情处数次哽咽无声,听得围观百姓俱红了眼眶。 “太可怜了。” “姓章的实在可恶!” 谢明烁站在人群外,问身边几个识字的优伶:“都记下了?” 优伶们点头。 王爷说让他们学着做一名记者,他们不知“记者”为何物,但听令就对了。 可记录案件,不是书吏做的事吗? 宋礼暗叹一声,肃目问:“你要状告之人,姓甚名谁?现居何处?” “回大人,他叫章标,住明照坊报房胡同。” 宋礼吩咐衙役:“去传人。” 传人需要时间,第一位苦主暂时退下歇息,宋礼宣第二位苦主上堂。 这人同样是被强占了田宅,案件情节不同,但结局大差不差。 宋礼也是个人精,他选出来的案子都与财产相关,不涉及人命。 单强占田宅的案子就有几十件,他连审半个月都审不完,足够拖延时间。 百人联名状告章氏族人,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劲爆,在各坊市间飞速流窜,不过半日,传遍整座京城,官署也不例外。 翰林院午食后,宋游被同僚叫住。 “宋编修,今早你离府时,可见到县衙外百人举状的场景?” 因荣安公主强掳事件,宋游如今在翰林院独来独往,除公务上必要的交流,少与人相交。 事情传遍翰林院,也无人知会他,他并不知情。 “何为‘百人举状’?” “你竟不知?”同僚惊讶道,“上百个苦主在大兴县县衙门口鸣冤,联名状告章氏,令尊已经堂审半天了。” 宋游:“……” 章啸甫入狱后,他爹还在家里提醒他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未料事情先找上他爹,也不知他爹眼下是何感受。 倘若章家当真做了这么多孽,国公府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同僚继续道:“消息已经传到顺天府,但顺天府到现在都没吭声,全靠令尊一个人扛着呢。” 宋游不咸不淡道:“国有国法,县衙办不了的案子,总会往上移送。” “你是不了解shsx现在的状况,县衙周边的街道、茶馆、店铺塞满了人,全都在看热闹,令尊被架在火上烤,不能办也得办了。” 他说得没错,为了不落人口舌,宋知县从早上坐到晚上,一口饭都没吃,只中途喝了几口水,如了一回厕。 望着衙门外的人山人海,他苦中作乐地想,希望朝廷能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年终考评时给他一个优等。 苦主们都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在,不管被告如何狡辩,案情都清晰明了,毫无争议。 宋礼已经被推着走到这一步,不能罔顾国法和民意,只得依律当堂判决章标等人。 因不涉及人命,情节严重的最多判个流放,情节较轻的吃几年牢饭赎罪。 看似稀松平常,可这些人都姓章啊! 他们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一朝罪名加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人依旧沉浸在章家昔日的辉煌中,在公堂上叫嚣着“岂敢”。 几顿杀威棒砸下去,立马老实了。 围观百姓轰然叫好。 夜幕降临,县衙大门终于关上,百姓恋恋不舍散去。 宋礼回到内宅,一屁股瘫在宽椅上,累得直喘气。 一双小手端着茶盏递过来,两只总角在眼前摇晃,小姑娘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稚嫩开口:“爹爹,喝茶。” 老父亲疲惫的一颗心瞬间抖擞,笑眯眯接过:“我的心肝宝贝呦,真贴心,不像某个兔崽子,成天臭着一张脸……” 话音未落,某个兔崽子踏入家门,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前往书房。 “你站住!”宋知县审了一天章家人,嗓子都喊劈叉了。 想摆父亲的谱没摆上,反倒闹了笑话。 宋莹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宋礼:“……” 算了,闺女开心就好。 宋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回来不知道招呼一声?” 宋游面无表情行礼:“父亲大人安。” “急着干什么去?”宋礼呷一口温茶,降了些心气,“你在翰林院当值,乃天子近侍,平日里说话做事要注意分寸,改一改你这个臭脾气……” 宋游打断他:“知道了,儿子先去书房了。” “你给老子回来!”宋礼气得直拍扶手,“一个清闲的编修能有什么要紧事?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莹娘,你先自己去玩。” 宋莹应声出了屋子,临走时还调皮地朝宋游眨了下眼,宋游朝她笑了一下,才收敛神色坐到宋礼下首。 “过来点儿。”宋礼招招手。 宋游不情不愿挪了挪。 “我问你,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说没有?”宋礼瞪圆眼珠子,“你是存心气老子?” 宋游无声叹了一下,说:“您有什么吩咐请直言,我真的有要紧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 “……”shsx宋游起身就走。 宋礼急了,直接问:“圣上对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他今日审讯章家族人时不留情面,唯恐章家再次得势后自己引火烧身。 宋游诧异:“我只是个编修。” “宫里面就没传出点什么?” “没有。” “唉,我这心里面不上不下的,慌得很。”宋礼忍不住嘀咕,“要是你还在公主府就好了。” 宋游:“……” 他深吸一口气,说:“不管圣上是什么心思,您只要依照国法办案,即便圣上轻轻放下,也不会祸及己身。” 敬国公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出手打压一个兢兢业业的知县,甚至还得在朝堂上夸奖几句,以表自己广博的胸襟。 宋礼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官场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明褒暗贬的例子屡见不鲜。 敬国公就算不出手,也多的是人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上头稍稍卡一下评级,他就晋升无望。 “游哥儿,我不甘心哪。” 宋游负手而立,垂眸看他:“还有一条路。” “你快说。” 宋游微微倾身,紧盯着对方的神情,道:“我赌圣上想连根拔起,但现在火烧得还不够,他不能主动说,也不能主动做,怕寒了功勋的心。你可以做添柴人,这把火烧得越大,你就越有可能赢得圣上的注目。” “你……”宋知县蓦地反应过来,震惊道,“你说的要紧事,不会就是这个吧?不行!咱不能当出头鸟!” 宋游缓缓摇头:“不出头,就永无出头之日。” 他虽为新科探花,但一无深厚的家族背景,二无绝对碾压旁人的才能,还因被公主强抢入府一事受人耻笑,官途可以说是一眼看到头。 若不另辟蹊径,他一辈子都将碌碌无为。 他爹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想要往上爬,除了上下打点,还有一个捷径就是入了皇帝的眼。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家破人亡;赢了,青云直上。 宋游寒窗苦读至今,一点也不想当个常鳞凡介,这个机会实属难得,他必须要赌一把。 反正在世人眼中,他已经被贴上了“公主入幕之宾”的头衔,在翰林院里,也无人愿意与他深交,倒不如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地当一个不与他人结党营私的孤臣。 国公府大厦将倾,不管是班军敲响登闻鼓,还是百人联名状告,这背后一定都有推手。 而这推手,就算不是皇帝,也与皇室脱不了干系。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宋知县被他坚决的眼神震得五内俱焚,急忙扯住他的衣袖,艰涩开口:“你当真要这么做?” “是。” “假如、假如……” “没有假如。” 宋知县哀叹一声,无奈松了手。 翰林院编修不是科道官,没有弹劾权,但不能弹劾不代表不能发表言论。 只要一篇痛陈章氏的文章,只要一封怒斥章家的奏疏,他就能彻底站在敬国公府的对立面。 当然,也有机会夺得圣心。 能想到这一点的朝臣不在少数,但敢于冒这番风险的屈指可数。 敬国公府,章皋还没从小厮之死中缓过神,就被羽林卫秘密带到一间屋子,穿上沉重的甲衣,戴上盔帽,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他的头脑难得清明,问:“你们是要带我去面圣?” 羽林卫千户没回他,只道:“跟紧我别出声,警告你,莫要搞什么小把戏,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知道了。”在小命面前,章皋还是相当乖顺的,小厮的死吓破了他的胆,他不敢有半点质疑。 夜色弥漫,一众羽林卫押着一位身穿华服的青年,从偏门悄悄而出,将人押入马车后,散开在马车周围护卫。 入夜后宵禁,街上冷清寂寥,只听见车轮辚辚和马蹄哒哒之声。 队伍刚驶出澄清坊,转道向东安门时,一支利箭倏然刺破夜空,直直没入车壁窗帘,势要一箭封喉! 只听一声惨叫,羽林卫大乱,有急忙上车查探的,有慌不择路追赶杀手的,也有惶惶不安跑去宫里报信的。 章皋四体不勤,被几个羽林卫拖着拽着,假装赶去宫里报信,顺顺利利进了宫。 刚踏入宫墙,他就被左右羽林卫押向乾清宫。 经历了亲爹入狱、小厮惨死这些事后,章皋自觉收敛了往日的嚣张。 越靠近乾清宫,他的双腿越发沉重。 他不知道这条路走得到底对不对,可不走这条路,他就只能等死。 穿过幽长的天街,越过威严的乾清门,等跪在乾清宫前等候召见时,章皋才彻底明白,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章皋,进来吧。” 太监尖细的声音刺入耳膜,他冷不丁打了一个颤,继而弯腰低头,随太监踏入明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上次有亲爹和安王挡在面前,他还心存侥幸,认为亲爹和安王能摆平任何事。 他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草民章皋,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谢长锋晚饭后被拖来加班,还没来得及消食,胃撑得慌,坐在椅子上得保持脊背挺直,太难为人了。 “你有何事要见朕?” “回陛下,草民想求个恩典。”章皋壮着胆子道,“求陛下给草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长锋瞄一眼身旁,谢明灼沉稳端坐,点了点头。 他便开口:“说来听听。” 章皋跪伏于地,手握成拳,声音闷在地板里,仿佛在这一刻下定了某个决心。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0章 ◎查账人选(二更)◎ “我要揭发安王,身为宗人令,他中饱私囊,私吞其余宗室俸禄,还与朝中官员勾结,巧立名目,卖官鬻爵!” 乾清宫针落可闻。 吴山青噗通一声跪地,身躯微微颤抖,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安王乃皇帝叔叔,就算他当真做了这些事,皇帝也可能会看在同为宗室的份上,最多罢免他的宗人令一职,再叫他闭门思过。 他照样可以过养尊处优的快活日子。 章皋就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全然不顾皇室的颜面,若是皇爷下不来台,火气还不是往他们奴仆身上撒。 皇爷本人谢长锋却是呆了,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望向谢明灼。 后者不咸不淡道:“章皋,你可知诬告亲王是何罪名?” “没有诬告!去年谢霁生辰宴,我不小心听到的,千真万确!”章皋怕她不信,急忙抬头说,“今晚刺杀我的人就是证据!” “哦?” 濒临死路,章皋的头脑极度清明:“我派小厮偷偷去安王府的事想必圣上和公主已经知晓,我本想走一走安王府的门路,可小厮被毒死,我又遭遇暗杀,这还不能证明安王心虚?” 羽林卫叫他穿盔带甲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否则羽林卫不会如此慎重。 谢明灼斜靠椅背,单手支颐,说:“单凭这个,安王就狗急跳墙暗杀你?他没有这么蠢。” “可这都是事实啊!”章皋急赤白脸,“他们真的想杀人灭口!肉油饼是给我吃的,谢霁喜欢吃肉油饼,我当初附和他,谎称自己也喜欢,他信以为真,所以想用肉油饼毒死我!” 谢明灼陷入沉思,殿内鸦雀无声,只听见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章皋死死握拳,牙关紧咬,剧烈的心跳声涌入耳膜,一下又一下,仿若沉重的鼓槌,敲得他几欲肝胆俱裂。 如果皇帝和公主不信,诬告亲王的罪名足以叫他死上一百遍。 他不禁张大嘴巴呼吸,惶恐等着最后的审判。 头顶终于传来清越的声音:“你让小厮去威胁谢霁,如何说的,一字不错地复述出来。” 章皋连忙回答:“我让小厮转告谢霁,如果不想安王府的秘密传出去,就保我一条命。” “就这?” “就这。” 谢明灼蓦地一笑:“我明白了。” 安王或许是真的心虚,但他心虚的绝非所谓的卖官鬻爵和贪墨宗室俸禄。 章皋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却恰好真正威胁到了安王。 他不知道章皋到底知道多少秘密,所以才迫不及待杀人灭口。 如此急不可耐,说明他藏起来的秘密,足以叫他万劫不复。 而能让一个亲王万劫不复的,无非只有一个——谋反。 “荣安,你明白什么了?”谢长锋依旧茫然。 目前只是推测,谢明灼没有证据,且尚有外人在此,她没有明说,只道:“宗人府掌管皇族事务,宗室的俸禄也从宗人府过手,如果安王当真贪墨,对其他宗室不公,还有卖官一事……不论如何,都必须要查清楚。” 谢长锋点头:“你说得对。” “那就即刻召安王入宫。” “啊?”谢长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马上吩咐吴山青,“速去叫安王进宫。” 谢明灼接了一句:“章皋今夜面圣之事,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 吴山青哪敢嚼皇室的舌根? 他连声发誓,得了允许匆忙退下,迈出殿门,才惶然擦拭额角的冷汗。 等待安王进宫的期间,白日被派出去的姜晴正好回宫复命。 谢长锋有些困乏,先去内殿小憩。 “跟上了?”谢明灼问。 姜晴颔首:“殿下神机妙算,卑职白天在章府到宫城的必经之路上,找到了最佳射击点,等羽林卫悄悄向外透露章皋要面圣的事情后,卑职藏身附近,入夜后果真等到了杀手。杀手射完一箭后撤离,卑职一路跟踪,发现他潜入了安王府。” 竟真的是安王府。 如果真是安王要谋反,他凭什么? 掌管宗人府说得好听,其实不得参与朝政,并无多少实权。 他靠什么收拢朝中势力?又如何豢养兵马? 单靠钱财收买的官员,如易碎的泡沫,一戳就破;他被“困”在京城,又怎么训练和掌控军队? “殿下,杨指挥使求见。”冯采玉在外禀报。 谢明灼立刻收敛心神,“进来。” 杨云开携一身寒气进了屋子,半跪于地行完礼,呈上两封情报。 一封关于河南都指挥使宗震,言他护送粮食回到开封后,立刻遵行朝廷政令,先在卫所屯地实施刈麦计划,等军户得到切实的奖励粮后,一些还在观望的农户不免心动。 当率先尝试的农户果真得了奖励粮,以及免除今年农税后,消息涟漪般向外扩散。 大多数人是愿意听从朝廷政令的。 反正每年交完税后粮食也剩不了多少,早点割完,能拿奖励粮不说,已经成熟的麦子全都可以自己留下,没有成熟的当做青储饲料卖掉,也能拿到一笔钱。 何乐而不为? 也有一部分固执的百姓,在宗震的强势威压下,不得不参与刈麦计划。 总而言之,刈麦计划还算顺利。 她觉得宗震这人很有趣,在其他人口中,他是个不畏强权、坚持自我的人,可在这封密报里,他却表现得极其顺从—— 并非是说顺从不好,而是面对兵部“有理有据”的裁兵指令他不遵守,对朝廷提前刈麦的“荒唐”政令却严格执行,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意思。 她问:“河南眼下气候如何?” 锦衣卫的情报相当全面,杨云开答得毫不犹豫:“据传气候不同寻常,寒意一日高过一日,但每日晴朗无云,大多数人并未放在心上。” “嗯。”谢明灼心下明了。 擅长领兵作战的人,对天时地利足够敏锐和警觉,或许宗震是从越发寒冷的天气里窥出一丝不妙,这才能理解并遵从朝廷政令。 她翻开第二封,神情蓦地一凝。 锦衣卫跟踪故意被放跑的抢粮“山匪”,一路南下,出了河南境,但在踏上湖广地界后,竟然跟丢了。 * “跟丢了?”宗震大口嗦着碗里的烩面,含糊不清道。 他派出的是军中最擅长追踪的斥候,跟踪一个不入流的“山匪”也能折戟? 斥候当即请罪:“属下疏忽大意,甘愿受罚!” 宗震咕噜咕噜喝完面汤,手背一抹嘴,说:“在哪儿跟丢的?” “应山附近。” “怎么跟丢的?”他生得高大挺拔,站起身来压迫感十足。 斥候愈发谨慎:“一个迎亲的队伍突然拦住属下的去路,等属下过去,人已不见了。” “去领二十军棍。” “是!” “都台大人,”门房疾步而来,“监察御史说要见您,已经在正厅候着了。” 宗震哈哈一笑:“前几日忙着收麦子,一直没工夫,今儿可算是能见到了。” 他阔步走到正厅,见到背对着他的青年,脸上满是喜意。 “敛哥儿,你来这么多天,怎么没到家里见你姑母?就算我不在家……” 陆敛转过身,作揖打断他:“下官见过都台大人。” “你这……”宗震浓眉蹙起。 陆敛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都台大人找回被劫粮食,又严格执行刈麦计划,如今已见成效,乃大功一件,下官定会如实上表朝廷。” “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陆御史言重了。”宗震也随之改了态度,“请坐。来人,看茶。” 陆敛:“不必了,下官说几句话就走。” “你说。”宗震大马金刀坐下。 陆敛神情严肃:“据下官所知,宗都台半年内共剿匪三十余次,按理说河南境内应该再无匪患之忧,可为何这山匪屡剿不止呢?” “你什么意思?”宗震语气生硬,“陆御史是暗指本官以匪养兵?” “下官不敢。”陆敛拱拱手,不卑不亢道,“去年旱灾,河南流民遍野,匪贼祸乱,宗都台带兵镇压事出有因,但在乱象解决之后,兵部多次发文要求你裁撤兵力,你为何不从?” 宗震一掌拍在桌子上,愤而起身:“陆敛!” “宗都台为何不答?” “老子要答什么?!”宗震吼声震天,“老子在题本中写得清清楚楚,南边匪患横行,根本就不能裁兵!” “剿了三十余次,匪患依旧丛生?” 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宗震瞪着他,半晌没做声。 “宗都台还有什么话可说?”陆敛半点没有退让。 宗震回过神,蓦地嗤笑:“你一个书生,懂什么shsx剿匪?” 不等陆敛回话,他又道:“本官今日乏了,陆御史请回吧。来人,送客!” 立刻有手下进屋,半强迫半威胁请陆敛离开都台府。 屋里只剩下宗震一人。 他坐回椅子,端起茶盏,片刻后低笑一声:“这臭小子。” * 安王跪在乾清宫地上,地砖的寒意透过膝盖渗入全身,他冷不丁打了个颤。 他的正前方是皇帝端坐,荣安公主靠坐其身侧,低头翻着一本册子。 皇帝没叫他起来,他只能继续跪着。 可他并不知道,谢长锋睡着了被叫醒,正浑浑噩噩,只是坐在这里充场面,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明灼翻了几页后放下,抬起头,惊讶道:“安王怎么还跪着?快起身。” 安王:“……” 你一个公主说这话有什么用,得皇帝开口啊! “父皇。” “啊?哦,安王起来吧,赐座。”谢长锋努力睁开眼睛,平时这个时辰他都跟周公手谈好几局了。 安王这才起身坐到一旁。 章皋已经被羽林卫押下去,殿内只有三人,连吴山青都被打发出去了。 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宗人府素来由安王掌管,安王可知,我大启共有多少位宗室子弟?” 安王答:“年初统计,两万八千三百七十五。” 这个数字当然不是精确的,有些宗室离得远,宗人府消息滞后,未对近期出生和死亡的宗室进行统计。 “每年国库支给他们的俸禄共计多少?” “约有千万石。” “都如数给了?” “那是自然,有些来不及发的,一般会在来年补发。” “可我看账本上不是这么说的。”谢明灼扬了扬手中的账册,这是她刚才派锦衣卫去宗人府取来的。 安王不由直起身:“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安王笑了笑:“你没学过庶务,许是看错了。” 谢明灼不是专业审计,当然看不懂,只是拿来诈一诈他罢了。 安王神情笃定,非常自信,想必她手中的账本是真的没有问题,或者说,寻常人轻易找不出漏洞。 “有人写信跟父皇告状,说你克扣宗室俸禄,他们穷得都要喝西北风了。”谢明灼随意放下账册,“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安王当即跪地,大声喊冤:“圣上明鉴!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谢长锋一个激灵,魂都差点被他喊飞,没好气道:“可他们哭到朕这里也是事实,朕总不能当看不见,要朕把他们的告状信拿给你过目吗?” 宗室哭穷确有其事,只是之前他们都没工夫管,如今安王的事赶上了,正好拿来作筏。 安王委屈道:“陛下折煞臣了,臣自是不敢质疑陛下,只是臣兢兢业业,管理宗室事务多年,没想到竟落得个这般遭人诟病的下场。” “要不朕把那些写信的叫来跟你对峙?” 安王:“……臣怎敢劳驾陛下费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叫朕怎么办?”谢长锋冷哼一声,“依朕看,这份差事你既然做得不痛快,那就不要做了。” 安王愣了下,忙道:“臣甘愿为陛下分忧,臣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万望陛下息怒。” “安王,父皇深夜叫你秘密进宫,就是为了不叫事情传扬出去。”谢明灼提点他,“只是这件事也不能一直搁置,总得给其他宗室一个答复。” “公主说得是。”安王顺着台阶下,“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谢明灼摆出一副没甚兴趣的模样,懒懒散散道:“证明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安王:“……” 他依旧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问道:“如何证明?” 其余宗室都在外地,叫他们回京根本不现实;在朝中找人查账也不妥,有损皇室颜面。 总不能叫齐王、晋王他们查吧?两个草包懂个屁! “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谢明灼看向谢长锋,“父皇,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体察民情(三更)◎ 先帝共有三个兄弟、四个姊妹,都是同父异母,其中年纪最小的是嘉善大长公主。 她的生母是个才人,品级不高,身为公主的她也不算受宠,及笄后与一名小官之子成婚,婚后不久驸马意外去世,她没有再婚,常年深居简出。 若非谢明灼恰巧去了一趟凤麟苑,李掌柜不敢对她隐瞒,她也不知道这家闻名京城的珍玩店,背后真正的东家是嘉善大长公主。 自那之后,她特意做了一番调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一些东西,不仅凤麟苑是嘉善大长公主的私产,京城有名的酒楼、茶庄、布坊等商铺的背后都有她的身影。 能够掌握如此多的产业,想必嘉善大长公主手底下能人不少,又或者她本身就精通生意经。 查个宗人府的账,应该不成问题。 正好她也能借此事,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李九月明明可以装作不认识她,也可以不向她透露背后的主人,却还是将她请到雅间,自报家门。 她总觉得,李九月向她表明身份的举动实在有些刻意,而这刻意的背后说不定隐藏了什么不可明说的秘密。 亥时三刻,嘉善公主府。 书房的灯依旧亮着,谢夔靠坐在黄花梨禅椅上,低头注视掌中木匣,微微蹙眉。 匣子敞开,红色绸布兜着几枚铜钱和几块银锭,看起来只是她收纳零钱的匣子,无甚特别。 李九月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揉肩颈。 “那日见到荣安的经过,再与我说一遍。”谢夔低缓开口。 “是。”李九月一字不落地说了经过,末了又道,“听说这几日荣安公主还参与了朝会,圣上很是器重。” 谢夔颔首:“既如此,我合该试一试。” “明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审章啸甫,圣上和公主许是无暇顾及其它,不若后日入宫?” “嗯。” 然而翌日一早,宫里就来了人,说圣上召见嘉善大长公主。 谢夔令仆妇取了银子递过去,问:“不知圣上因何事召见我?” 行人司官员笑嘻嘻拒了银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大长公主,请。” 谢夔只好换上公主常服,随车驾入了宫。临行前,又返回书房取了木匣,命贴身仆妇妥善保管。 这么多年来,除皇家宴会,她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上一次入宫,还是在去年万寿节。 车驾一路引她至乾清宫。 这是皇帝的起居之所,皇帝在这里召见她,想必无关朝政国事,也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一路提着的心缓缓放下,但等她踏入明间,看到坐在上首的皇帝、左下的荣安公主以及右下垂首的安王,心又不免提到嗓子眼。 气氛不对劲。 她是皇帝姑母,无需跪拜,只躬了躬身:“臣请陛下安。” “姑母不必多礼,坐。”谢长锋语气随意,“早膳可用了?” “多谢陛下关心,用过了。”谢夔依旧恭谨道,“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吩咐?” 谢长锋摆摆手:“并非吩咐,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姑母帮忙。荣安,你来说。” 谢明灼言简意赅:“有宗室写信给父皇告状,说安王故意克扣俸禄,导致他们日子艰难,父皇不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也想还安王一个清白,想来想去,请姑祖母出手最为合适。” “这……”谢夔讶然,不由看了一眼安王,“陛下是要臣查宗人府的账本?” “没错。” 谢夔:“……” 刚进宫就收到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 她略显迟疑:“臣并不精通此道。” “是啊陛下,”安王忙附和,“嘉善妹妹素来足不出户,沉默寡言,哪里擅长这些庶务?” 谢夔瞅他一眼,端起茶盏,垂眸浅酌。 安王这辩解的神情,跟铺子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掌柜简直没什么两样。 就算她没查账,也能断定账目有问题。 谢明灼不禁笑道:“安王莫急,只是给那些宗室一个交代而已,自家人查账,总比让户部精通算账的官员来查叫他们信服。” 安王:“……” 也对,嘉善什么都不懂,查到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想必陛下也只是烦了那些哭穷的宗室,拿查账来堵住他们的嘴罢了。 这件事应该就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昨夜刺中章皋的箭有没有要了他的命。 耽误了一夜,他得赶紧回去处理干净。 他便假装委屈地松了口:“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那是自然。”谢长锋大手一挥,“对了,辰时初,章啸甫的案子在奉天门审理,安王也一道观审吧。” 安王的心蓦地一沉。 昨夜被留宿宫中,今日又被要求观审,他估计要到晚上才能知道章皋到底死没死。 谢长锋又交代:“烦请姑母去一趟宗人府,朕已经叫人整理了账本。” 谢夔只能答应:“臣领旨。” 还是先将账目查清,再谈其它事吧。 辰时初,三法司、锦衣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等一众官员,皆静立奉天门阶下,等候皇帝驾临。 今日皇帝亲自监审,谁也不敢敷衍了事,三法司官员们皆面无表情,唯恐泄露丝毫情绪,叫人抓住把柄,观审人员同样收敛,不管是忐忑不安还是幸灾乐祸,全都埋在心里。 不多时,皇帝入座,皇后、齐shsx王、晋王、荣安公主俱入席观审,安王竟也在其列。 众官齐齐跪地,高呼万岁。 谢长锋说了句“平身”,直入主题:“今日案子由戴嘉贤主审,戴卿,开始吧。” 戴嘉贤是刑部尚书,掌管全国刑狱之事,由他主审自然无人置喙。 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员协理审判,锦衣卫负责充当皇帝耳目和承接皇帝意志,在外搜集隐秘证据,在内维持朝堂秩序。 “臣遵旨。”戴嘉贤恭敬行了礼,转身朝向杨云开,“杨指挥使,请带章啸甫和魏大江。” 锦衣卫也负责提管被告、监管原告。 片刻,锦衣卫力士押着章啸甫踏上奉天门,魏大江也在力士的示意下跪到地上。 几天过去,两人仿佛都换了一个人。 之前嚣张傲慢的敬国公,眼下蓬头垢面、形容凄惨,魏大江外伤渐愈,不说精神抖擞,至少心绪稳定平和。 戴嘉贤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章啸甫,魏大江状告你私占军士、拖欠粮饷、巧立名目、暴敛钱财、豢养杀手、草菅人命,这些罪名,你认是不认?” “老臣冤枉,求陛下明鉴!”章啸甫以头磕地,几下便撞出青紫。 到底曾是煊赫一时的国公爷,如今落得这般地步,不少官员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谢长锋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一想到三个月后的亡国或许就有章啸甫的推波助澜,便硬下心肠,冷冷开口:“朕只看证据。” 他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戴嘉贤脸上。 后者忙道:“陛下,臣请呈上证据。” “准。” “证据一,各地入京班军的名册记录,班军入卫一般分为春秋两班,轮流当值,然名册中存在多名军官连续两次、三次甚至四次入京的情况,与魏大江所言吻合。 “证据二,入京班军和部分青壮京军的证言,皆言明曾经或正在被高门大户驱使工役。 “证据三,京城高门以各种名目,私下贿赂章啸甫,无偿或低偿驱使军官为奴为仆,此为贿赂明细。 “证据四,养猪场刺杀案杀手的口供,承认为章府豢养,听从章啸甫吩咐,杀人灭口。 “证据五……” 戴嘉贤一口气列出十几条证据,均是这几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同查到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章啸甫根本辩无可辩。 章啸甫大喊:“陛下,这是有人要陷害老臣,致老臣于死地啊!老臣一心为朝廷,却要为奸佞所害,老臣心寒哪!” “谁要害shsx你?”谢长锋问。 章啸甫哭道:“老臣不知,老臣素日忙于军务,勤加操练,实在不知这些事,许是一些人不堪操练之苦,私自接受雇佣,赚些零花钱,至于班军连续入京,此事老臣确实不知,许是有人贪那几个折班银,欺上瞒下,做出这等蠢事啊!” 晋王谢明烁不顾形象,当场翻了个白眼。 “父皇,儿臣昨日出宫,竟碰上一件稀奇事儿。” 谢长锋故作不悦:“眼下在审案子,什么稀奇事稍后再说。” “可这事儿跟章家有关。”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晋王说的一定就是百人举状之事。 谢长锋:“说来听听。” “儿臣亲眼看到,一百多位苦主将县衙挤得水泄不通,全都为了状告章氏族人,这件事全京城都知道了,可不是儿臣故意杜撰要害章shsx家!” “竟有这等事?”谢长锋皱眉,“案子现下如何了?” 谢明烁摊手:“儿臣只听了个大概,具体情况不清楚。” 谢长锋转向杨云开。 “微臣已着人抄录一百零六份诉状,请陛下过目。”杨云开立刻叫人捧上手臂长的匣子。 众人: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准备就是充分。 吴山青下阶接过匣子,取出百来份状纸,小心呈至御案。 谢长锋扫了几眼,突然砰一声怒拍御案,将状shsx纸扔给吴山青,“念!” 众人吓了一跳,俱跪地高呼“陛下息怒”。 吴山青定了定神,当场念起诉状。 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但状纸上的字字句句,仿佛一行行血泪,清晰明了地浮现在众人面前。 魏大江最有共鸣,外表强硬的汉子竟哭得泣不成声。 一众官员即便心中无感,面上也得表现出愤怒和同情。当然,不乏真正体恤百姓的好官,他们愠怒的神情做不得假。 “好一个敬国公!好一个章氏!”谢长锋怒不可遏,直接起身,“朕竟不知道你章啸甫何时成了这天下的王法!” 章啸甫身形委顿在地,惶恐道:“老臣不敢。” “百姓求告无门,你还说不敢?”谢长锋指着他,“你犯的这些罪,朕治你个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章啸甫老泪纵横:“陛下明鉴啊!” “请陛下三思啊!”也有官员求情。 斩章啸甫一颗脑袋完全没问题,但满门抄斩实在有些过,撇开政治立场,在场所有官员和章啸甫一样都是臣子,谁也不想自己以后若是犯了错,也被满门抄斩。 谢明灼环视众人片刻,劝道:“父皇,章家毕竟是忠烈之后,为我大启立过汗马功劳。章啸甫犯了罪,理应交由律法处置,只是章家也有未曾犯错的族人,虽享受了尊荣,但罪不至死。” “公主所言极是!”不少人出言附和。 谢长锋瞪着她:“你听听方才的状纸,章家还有无辜之人?” “父皇息怒,”谢明灼缓声道,“至少低龄孩童尚无能力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没错没错。” 首辅昌蔚从一开始就眼观鼻鼻观心,此时不由抬眼瞧向谢明灼,眼底掠过几分了然。 这确实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任谁都想侍奉一个怀有仁心的君主。 “昌蔚,”谢长锋忽地看向他,“你说该如何处置章家?” 人证物证俱在,章啸甫拒不认罪也没用,眼下是要商讨该如何判决。 昌蔚慢条斯理道:“陛下,章氏族人的案子尚未审结,不如等全部审结,再一同判决。” 给皇帝一个缓冲的时间,要不然气头上真判个满门抄斩就收不回去了。 众臣都随之进言。 谢长锋稍稍冷静下来,颔首道:“便依爱卿所言。” 回到乾清宫,将宫仆都打发出去,谢长锋整个人瘫上胡床,喃喃道:“好累,演戏好累。” 他只想在家作作画、写写字、下下棋,根本没那个心力跟大臣们互相拉扯。 孟绮替他按揉太阳穴,笑着道:“等危机度过,你就半退休,叫勺勺监国。” “对呀!”谢长锋兴奋拍着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还能监国?!” 直接禅位不大可能,但皇帝不想管事,命公主监国还不成吗? 谢明灼摇头:“那可能还得父皇挑一阵子大梁了。” “怎么了?”谢长锋陡然坐起。 “身居皇宫,太闭目塞听了。”谢明灼很清醒,“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见得凡事都会呈报。” 孟绮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死心?” “什么没死心?”谢明烁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谢明烜蹙眉:“你觉得在皇宫耳目被蒙蔽,难道是想离开京城体察民情?” 谢明灼颔首:“我对大启还是知之甚少,没有下过基层,很难真正理解百姓所需所想。” “你说得有道理,可现在不是以前,这个世道太危险。”谢明烁劝道,“而且你还有我,我可以出去跑新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谢明灼笑道:“这不一样。” 权力太容易蛊惑人心,以前公司里一个总监的位置都有人不择手段去抢,更何况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宝座? 她怕自己将来迷失在权力的旋涡里。 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才不会轻易被权力裹挟。 “你既然做出决定,我也不拦你,但这件事还得等形势稳定了再说。”孟绮转移话题,“对了,今日只提了章家的罪,那些贿赂国公府的官员,还有各个卫所收取折班银的军官,就都不管了?” 谢明灼解释道:“这些牵连甚广,动辄引发地震,等章家事了,再慢慢以各种由头贬调。” 之前为敬国公辩驳的官员,她都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孟绮点点头:“这样也好。” 日上中天,五人肚子叫得此起彼伏,正要叫人摆膳,吴山青在门外禀报。 “皇爷,大长公主求见。”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2章 ◎抢夺龙椅(四更)◎ 谢夔是来回禀宗人府账目问题的,未料在皇帝一家的邀请下,一同用起了御膳。 就算参加万寿节,她也没离皇帝这么近过,一时间有些别扭。 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皇帝一家的其乐融融,既叫她惊讶,又叫她生出几分歆羡。 用膳时不谈公事,她只能将要说的话吞回去,待午膳后再说不迟。 一只狸奴不知从哪跑来,宫人也没拦着,任由它跳到皇后怀里,仰着小脸喵喵叫了两声。 “哎呦,我的小宝贝,是不是饿了?”孟绮正好吃得差不多,便抱起立夏坐到一旁的宽椅上。 立刻有宫人捧来猫食。 孟绮直接拿在手上,凑到立夏嘴边,另一只手不断从脑袋抚摸到尾巴尖,脸上满是慈祥的笑意。 谢夔:? 她怎么记得皇后以前只喜欢揽权,对猫猫狗狗根本不感兴趣的?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孟绮抬起头笑着说:“他叫立夏,是不是很可爱?” 谢夔木然点头:“确实可爱。” “要不要来摸摸?” 谢夔本欲拒绝,但她更不愿继续与皇帝坐一桌,便起身行至立夏面前,迟疑伸出手。 她没养过狸奴,单纯不想付出心力,而且狸奴会掉毛,打理不便,所以都没碰过。 等会儿摸完了还得净手,好麻烦啊。 可已经答应了皇后,总不能临阵退缩。 算了,就摸一下。 她心里叹着气,手却果断地伸过去,一下子触碰到立夏柔软的毛发,尚未来得及反应,手就已经不由自主顺着背脊滑到尾骨。 立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顿时睁大眼睛,停了手不知所措。 孟绮忍俊不禁:“他这是喜欢你呢。” “真的?”谢夔腰弯得更低,手再次挪到脑袋,顺溜地滑到尾巴尖,又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 孟绮瞧她生出兴趣,笑道:“不如你也养一只。” “还是算了。”谢夔摇摇头,“我不及皇后细心周到。” 这是实话,她有自知之明,摸一摸别人家的狸奴还成,自己养不来。 立夏年纪还小,胃口不大,趁她们说话的期间已经吃饱,挣扎着就要跳下去。 孟绮由着他性子,反正他脖子上挂着皇帝亲自命人打造的铜牌,宫里没人敢招惹他。 宫人适时端水进来,给两人净了手。 谢明灼四人也用完了膳,俱围坐过来,谢长锋在家人面前从来不摆什么一家之主的架子,随意坐到孟绮旁边,还一副倚靠依赖的模样,看得谢夔频频怀疑自己的眼睛。 原来帝后情深不是虚言。 她之前还跟别人一样,以为皇帝没有后宫,是因为皇后过于强势。 “姑祖母,”谢明灼的声音叫她回神,“你在宗人府查到什么了?” 虽然觉得这个场景过于随意,谢夔还是认真回答:“我看了账簿,没有问题。” 她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帝后没端架子,她索性也没称“臣”。 谢长锋当然不会在意称谓问题,只是有些惊讶:“没有问题?” 难道安王没贪墨? “确实没有问题,不过账面过于完美,”谢夔顿了顿,“我推测,还有一本暗账。” 谢长锋缓了口气,这才说得过去,安王那厮看着就不像正经人。 “暗账难寻。”谢明灼托着下巴说。 其余几人都有些失望。 找不到暗账就治不了安王的罪,治不了安王的罪,就没有由头撸了他的职,撸不了职就得继续忍受他的贪墨。 谢夔只负责查账,对暗账的所在帮不上忙,遂没有发表建议。 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陛下,娘娘,我还有一事禀报。”她本来是想走荣安公主这条路子,未料会得圣上召见,这下不必舍近求远,直接说完了事。 谢长锋坐直身体:“姑母但说无妨。” “陛下还请稍待,东西暂由仆妇保管,我叫人取来。” 片刻后,木匣送到。 谢夔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里面只有几枚铜板shsx和几块银锭。 她先取出一块银锭,开门见山道:“陛下,这是我收到的假银锭,用铅浇灌,裹上一层银皮,市面上称之为‘四面墙’。” 未等几人反应,她再次取出一块,说:“这叫‘铁胎银’,里面灌的是铁。” 至于伪造的铜币,她没有多说,因为自古至今,私铸、盗铸铜板的现象屡禁不止,甚至还有官方带头造假。 但铜板的造假,只能通过减轻一点铜的重量或是掺入一点杂质进行,这种□□在市场上依旧能够得到流通,其危害性远比不上假银锭。 谢明烁的职业嗅觉倏然打开,忙问:“姑祖母,这些假银锭你从哪得来的?” “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我手下有一些产业和商队,常与外地商行做生意,这些假银锭多是从湖广一带收上来的,也有一些来自河南南部州府。” 谢明灼道:“私铸假银锭的事屡见不鲜,官府禁也禁不过来,姑祖母特意点出这件事,想必其中另有蹊跷?” “没错。”谢夔暗自惊讶于她的敏锐,“假银锭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遂吩咐管事密切注意假银锭的来源,之后报于官府,只是……” “只是什么?”谢明烁忍不住身体前倾。 谢夔垂眸:“只是未等探出来源,负责此事的商队便都罹难,只有一人侥幸逃脱,拼死上报当地铺面管事,也去了。” 谢长锋愤怒捶桌:“这些恶匪!” “唉,真是可惜。”孟绮拍拍她的手,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谢明灼等谢夔缓了神,才继续问:“那位义士死得蹊跷?” 私铸假银锭的团伙本就是些亡命之徒,杀几个人很正常,所以蹊跷的点肯定不在杀人。 谢夔颔首:“他的拳脚功夫很是不俗,对付十来个人不在话下,可对方手里偏偏握有火铳,他是中弹而死。” “火铳!”谢明烁惊得站起,“当真是火铳?!” 不怪他这么激动,在现代社会,一般人都弄不到热武器,更何况是在启朝。 拥有火铳的人已然不是寻常的土匪恶霸了。 “千真万确。”谢夔握紧拳头,“管事意识到不妙,连夜离开安陆县,后那间铺面果然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说得平淡,但几人都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稍有不慎,铺面的管事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假银锭和火铳的事重新回到冰面之下。 “安陆县?”谢明烜问,“这是哪里?” 谢明灼在文华殿待了一段时间,不单学了经史子集,也充分认识了大启的舆图,重点记下了各地州府及其治所。 “安陆县是湖广德安府的治所,北边就是应山,应山再往北,便是河南汝宁府。” 谢明烜:“应山听着有些耳熟。” “今早用膳时与你们说过,”谢明灼提醒,“应山附近,跟丢了。” “山匪”跟丢的消息是昨夜杨云开呈送的。 谢长锋恍然:“难道造假的恶徒就在德安府附近?” “不一定是匪徒。”谢明灼说。 孟绮想起什么,不禁心头一跳:“没记错的话,梁王的封地就在安陆。” “没错。”谢明灼感觉自己快触碰到那条线了,“能用得起火铳,绝非一般势力。” 这摆明了是要造反! 谢夔或许还没什么感觉,但穿越过来的五个人,已知三个月后京城沦陷,再联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可能不多想。 亡国绝非突发,其背后一定有推手。 除去天灾,一切诡异的事情必然有迹可循。 敬国公怠于军务,惰于操练,私役军士,但京军再如何废弛,起义军三日就攻破京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安王贪墨宗室俸禄,却仅仅因为章皋一个无心的“秘密”暗下杀手,除非造反,否则根本没有必要。 宗震勤于剿匪,屡剿屡胜,但匪患依旧丛生,尤其以南部州府居多。 还有假银锭、火铳杀人…… 谢明灼豁然起身:“吴山青!” “老奴在。” “速去传杨云开。”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明烁问:“荣安,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只是一点头绪,还需要理一理。”谢明灼转向谢夔,“姑祖母,今日有劳你查账,我叫人先送你回府。假银锭之事,父皇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叫几位义士白白牺牲。” 谢夔从善如流,离开乾清宫。 不多时,杨云开赶到。 谢明灼免了他的礼,直接道:“章皋现在何处?” “在诏狱里。” 昨晚的“替身”是一个锦衣卫假扮的,替身进入马车后,藏身于马车底部的夹层里,待冷箭射入车厢,他便“惨叫”一声,骗过杀手。 站在安王的角度,皇帝就算同意章皋面圣,也不会太过在意他到底要说什么,即便他死了,皇帝最多可惜几句,不会多给眼神,要查出凶手,也查不到他头上。 所以昨晚他入宫时有恃无恐,见到谢长锋对“章皋遇刺”一事一点表示也没有,也并无怀疑。 对皇帝而言,章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本就无关大局。 谢明灼想让章皋金蝉脱壳,骗过安王,那章皋面圣后势必不能回到章府,放在诏狱的确比其他地方安全。 “稍后你去散布章皋不治身亡的消息,”谢明灼交代,“至于章皋,秘密转移到天牢,跟他爹做个邻居。” 杨云开领命退下。 * 审完章啸甫后,安王就回到府中。 他叫来谢霁,问:“可有章皋的消息?” 谢霁面露不忍:“听说大夫还在医治。” “你做什么这种表情?”安王冷冷瞪向他,“觉得我心狠?” “儿子不敢。” “哼,在你将肉油饼交给小厮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杀死他的凶手了。”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安王缓和了脸色,“他是你朋友,为你今后的大业牺牲是值得的。” 谢霁面露不解:“父王,即便、即便业成,咱们也依旧只是……” “你懂什么?”安王眯起眼,指了指皇宫方向,“近水楼台先得月,等龙椅一空,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谢霁摇摇头:“咱们手里无兵。” “谁说没有?” “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霁恍然大悟:“您是说京军?可敬……章啸甫即将斩首,新的京营总督若是不听咱们的……” “届时我乃京城唯一的谢氏宗室,谁敢不听?谁会不听?”安王哼笑,“没人比我更名正言顺。” 谢霁的心一下子定了,不由笑起来:“还是父王智计深远。” “只可惜章啸甫那老东西入了狱,要是换一个营操厉害的,到时计划有疏漏就不妙了。”安王眯起眼,“不知皇帝会提拔谁。” 谢霁的思路却还停留在之前:“父王,章啸甫不会供出咱们?” 安王摇头:“他现在的罪名,最多死他一个,若涉及谋反,那就是夷九族,他拎得清。” “也对。” 父子二人在书房畅聊未来半晌,门外有人禀报,说是章皋不治身亡。 谢霁先是一惊,心里划过淡淡的伤感,随后生出几分松快。 杀章皋是无奈之举,章皋此人不比他爹,他爹可以顾全大局不供出谋反同伙,他不一定。 所以为了消除这个隐患,他必须死。 与此同时,章皋在锦衣卫的秘密押送下,进入天牢,跟他亲爹比邻而居。 章啸甫大惊:“你怎么进来了?” 他只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有一天东窗事发能将他摘出来,掉脑袋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告诉章皋,也从不允许他闹出人命。 今日审判之后,他就知道自己会死,但章皋不会,他这儿子最多判个流放充军。 他已经打点好了,就算流放也不会吃苦,会有人在合适的时机将章皋带走,他们章家的香火不会断。 可现在章家族人的案子还没审完,他儿子怎么就进了天牢?! 章皋见到亲爹,自然两眼泪汪汪。 他扒拉着木头柱子,委屈道:“爹,我差点就没命了!” 不等对方询问,他就将这两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说给章啸甫听,完了后一抹眼泪,吹出一个鼻涕泡:“爹,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谢霁也太狠心了,他是真想毒死我!他根本没把我当做朋友!” 章啸甫如遭雷击,这一瞬间无数思绪野草般在他脑子里疯长,最后定格在“章皋被押入天牢”这一举动上。 这显然是个多此一举的行为,可它真切地发生了。 联系章皋所言,便可得出一个令人悚然的结论。 皇帝知道了! 或者说,皇帝已经有所猜测。 这是在用章皋提醒他,给他一次坦白一切的机会。 可那是谋反啊! 不管他说还是不说,章家都会万劫不复。 不,不对。 章啸甫死命揪着脑袋,章家除了他,无人知道谋反的事情,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章皋什么都不知道,手上也没有人命,他不一定会死,他还有机会活! 再退一步,倘若章家真的被夷九族,那他也一定要拉几个垫背的。 安王父子心狠手辣,还想杀他儿子,他可不想放着他们继续逍遥自在! 思路终于通顺了,全都通顺了。 章啸甫根本没心思理会章皋,嘭一声撞在木柱上,笑声如可怖恶鬼。 “杨云开,我有话要说。”他知道肯定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他们父子。 章皋:……他爹疯了? “我、要、面、圣。”章啸甫一字一顿,眼睛死死盯着牢房幽暗的拐角。 章皋:…… 爹啊,您怎么也用这招?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3章 ◎不入虎穴(五更)◎ 谢长锋不得不哀叹,在女儿理政前,他是别想安静度日了。 一幅画才作了一小半,就听说章啸甫要见他。 他立刻放下笔,去找谢明灼。 谢明灼想过章啸甫会面圣,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为免天牢中有耳目,在转移章皋时,关押章啸甫的牢房周围特意清空了一片,父子见面的事,除了杨云开,再无其他人。 只是章啸甫目标太大,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比章皋那日天时地利人和,没法秘密带入皇宫面圣。 谢明灼思虑片刻,道:“既然不能秘密,那就光明正大去见他。” “啊?”谢长锋震惊。 谢明灼说:“有个问题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 “是什么?” “公爵已经到顶,就算章啸甫谋反成功,他也只能是国公,最多增加点俸禄,既如此,为何谋反?” 谢长锋想了想:“因为讨厌我?” 章家女没诞下皇子,一直是章家的隐痛。 “讨厌皇帝,也没必要赔上九族身家性命,这完全是个赔本买卖。” 谢长锋挠了挠头:“他手握京军,说不定想趁机当皇帝。” “就算我们死了,谢氏宗室号召天下,灭他还是很容易的,况且京军被他私役,不一定会听他指挥。” “那是为什么?” 谢明灼指尖敲了敲桌面,说:“他有致命的把柄握在安王或者某位宗室手中,不得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一个致命的把柄,除了谋反,还能是什么?”谢长锋苦恼摇头,“我是真想不出来。” “还有一个可能。”孟绮从外走进,手里端着几份糕点茶饮。 谢明灼对上她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一只白玉糕递到嘴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咬了一口,就听母亲大人说:“成天动脑子,小心长白头发,吃点东西补一补。” “好吃。”谢明灼眉眼弯弯,“多亏母后提醒,要不然我确实是要多几根白头发。” 谢长锋急不可耐:“提醒什么了?” “我之前在熟悉宫务时发现,你母亲当年是在御花园意外失足,落水而亡。” “没错,”谢长锋下意识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可能不是意外?” 谢明灼又拿起一个糕点,说:“如果皇祖母的意外其实是章家所为,而又恰好被某个宗室知晓,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涉嫌暗害皇帝的亲生母亲,与谋逆的罪名也差不了多少。 “我要见章啸甫!”谢长锋认为这是个绝佳的理由。 皇帝一直对生母之死存疑,在章啸甫临死前审一审合情合理。 “还是我去吧。”谢明灼说,“外头有人要谋反,保险起见,你还是待在宫里。” 孟绮却道:“叫老大或老二去,天牢里阴冷不干净。” “大哥去容易被反向套话,二哥出宫忙他的报纸去了,找他回来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谢明灼安抚道,“我就去问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孟绮捏捏她的脸,没好气道:“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怎么会?”谢明灼抱住她,蹭蹭她的颈窝,“这个家没有您就是一盘散沙。” 孟绮心中熨帖,笑了笑,旋即又板起脸,“快去快回。” 少有人会关注一个公主的行踪,但谢明灼参与几次朝会后,存在感大幅上涨。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一架马车,几个侍卫,简简单单地去了刑部大牢,前脚刚踏进去,后脚消息就传入各家。 章皋已经不在,章啸甫周围依旧空着,他所在的牢房像一座孤岛。 之前锦衣卫过来,刑部大牢提前清场,没有耳目存在,眼下牢中分散着几个狱卒,见到谢明灼都恭恭敬敬跪下行礼,不敢抬头乱瞟。 谢明灼行至大牢深处,于章啸甫的牢房前驻足。 “章啸甫。”她的声音沉稳平和。 原本背对着她,躺在草席上的章啸甫翻过身,见不是皇帝亲临,倒也不失望,缓缓跪下。 “罪臣参见公主。” 谢明灼静静俯视他片刻,问:“三十年前,御花园,失足落水,与你章家可有关?” 章啸甫心中一惊,倏然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他的预设里,皇帝不会亲临,来的可能是皇子,可能是公主,也可能是锦衣卫。 可他没有料到,来人会问出这个问题! 谢明灼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打了暗中偷听者一个措手不及。 “想好了再回答。”她说完给身边姜晴使了个眼色。 姜晴颔首,指挥其余侍卫分散着走远,逼得偷听者不得不暂离此处。 该听的都听到了,余下不该听到的就别听了。 章啸甫看得清清楚楚,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明白谢明灼的用意。 她在迷惑暗处的耳目。 他之前说要面圣,也抱着侥幸心理。 如果他是皇帝,在猜到有人要谋反,但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势必不愿意放弃自己这个唯一的线索。 这样一来,皇帝不会轻易杀他,但同样也不敢轻易见他,见他就意味着打草惊蛇。 一句话,让自己厌恶的人陷入苦恼和焦灼,足够叫他愉快好一阵子。 可现在,荣安公主同样只凭一句话,就将局面翻转。 等消息传出去,那些蠢货只会以为皇帝对生母早逝的事情耿耿于怀,从而让公主来问清楚。 就算有所疑虑,也不会轻举妄动。 章啸甫彻底失去了斗争的心思。 他沙哑着嗓子说:“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留你一具全尸。” 谢明灼根本不在乎章啸甫怎么死,就算知道他存在谋反的心思,也没有愤怒的实感。 她只想与家人一起继续活着。 但于章啸甫而言,全尸比斩首要令人安慰得多。 留全尸意味着饮鸩或悬梁自尽,不会被押到脏臭的刑场,被那些贱民围观自己如何尸首分离。 能够留住最后的体面,也算值了。 他喉咙里滚出古怪的笑声:“我阿姐心软得很,不愿沾染血腥,没了她,章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那就是有其他人参与。” “这是第二个问题。” 谢明灼笑了一下:“这次你想要什么?” “公主殿下爽快,”章啸甫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若你是个皇子,哪还有什么齐王、晋王?” 他的挑拨很拙劣,对其他人或许管用,但对谢明灼无用。 她的确有野心,但她的野心建立在保障家人平安健康的基础上,而不是争权夺利。 她没回答,一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之人方才只是放了一个屁。 章啸甫败下阵来。 这个荣安公主,要么是真的对权力不感兴趣,要么是真的深藏不露。 可若是对权力不感兴趣,又怎会涉足朝会? 章啸甫便只当她城府极深,遂不再绕弯子,道:“留我儿章皋一条性命,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做过一些错事,也罪不至死。” “可以。”谢明灼相当果断。 章啸甫:“……” 是不是应该再加一些筹码? 他有些不甘心,本想再讨价还价,但触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不得不放弃这个天真的想法。 “杀一个才人没什么用,他们真正想杀的其实是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谢明灼点头:“可惜杀这个唯一的皇子太难了,你们只好从长计议,先害死才人,如此一来,皇子没了母亲,自然而然交由皇后抚养,等皇子到了章家人手中,怎么死的还不是由你们说了算。” 章啸甫忍不住再次赞叹:“以前老夫实在眼拙,竟将珍珠当鱼目。” “如果皇子真的死了,先帝没有继承人,势必会从宗室里挑选,”谢明灼分析,“其中梁王与先帝最为亲近,母家舅舅当年又是河南都指挥使,手底下有些兵马,上位不难。” 章啸甫不由鼓掌:“精彩。” “只是这个计划一旦成功,真正获利的只有梁王,你们章家能得到什么呢?” 章啸甫骄矜道:“殿下如此聪颖,何不再想一想?” “唔……”谢明灼没想太久,弯起眉眼道,“先帝子嗣艰难,但章皇后不一定,章家是想借种生子。在诞下‘龙种’前,章家会保护皇子的性命,一旦事成,章家会成为最终赢家。” 他和梁王相互之间,都是与虎谋皮。 章啸甫已然面带敬意:“丝毫不差。” “我问完了。”谢明灼目光沉静,“章啸甫,你还有什么遗言?” 章啸甫讶然:“你不问我梁王的兵马藏在哪里?” “他会告诉你?” 章啸甫自嘲一笑:“那安王呢?” “他很重要?” 章啸甫一愣,不禁哈哈大笑,笑完抹泪说道:“确实不重要。” 安王存在的作用就是平衡。 他贪墨宗室俸禄的事情,被梁王知晓,用来威胁他拖他下水。 梁王与章啸甫互相不信任,尤其梁王远在封地,无法实时监测到章啸甫,便由安王就近监督。 只是才人死了,先帝却没将皇子交给皇后抚养,而是留在自己身边亲自养成,使得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多年过去,梁王应该豢养了不少兵马,又有安王和章啸甫在内接应,便动了谋反的念头。 所谓的起义军,不过是个噱头而已。 等起义军攻破城门,杀掉皇帝等人,梁王一定会如天神降临,率领兵马以“勤王”的名义入主京城。 这哪是亡国? 亡的分明只有谢明灼一家五口以及京城无辜枉死的百姓。 谢明灼不再多看章啸甫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章啸甫膝行几步,整张脸挤在柱子缝隙处,“倘若我再告诉你一条线索,你能不能善待我儿?” 谢明灼轻描淡写:“说说看。” “大通车马行!”他咽了口唾沫,“你去查,一定能查出线索!” 大通车马行早就在谢明灼的怀疑名单上,河南的锦衣卫从未间断对大通的秘密调查。 她毫无波澜的神情已然回答了章啸甫。 章啸甫苦笑着颓然倒地。 * 安王府书房。 安王捧着茶盏恍然道:“她竟然问了这个问题,看来我的皇帝侄儿已经困扰三十年了,哈哈。” “听探子说,荣安没待多久,出去的时候面带怒色,但绝非是听到真相的怒意,而是被人捉弄的不耐烦。”谢霁笑着分析,“看来她并没有得到答案。” “章啸甫自然不会说,只要他不说,皇帝就舍不得杀他。”安王嗤笑,“怪不得上午他发火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故意装给咱们看的。” 谢霁:“父王果然洞若观火。” “你还年轻,多学学总不会错。” “儿子记下了。” * 回到皇宫,谢明灼先去见了父母说明真相,又回到皇子所,开始整理现有的线索。 梁王要造反,必须豢养足够的兵马,于是通过铸造假银锭等手段满足日常开支。 找到兵马和私铸□□的据点,就等于找到他谋反的证据。 原文中,四月大雪,天生异象,民心不稳,再加上京城内有章啸甫和安王做内应,梁王的计划圆满成功。 但现在,刈麦计划已然实行,章啸甫又倒台,章府抄家后所得钱财全部充公,即便大雪真的降下,朝廷也有能力帮助百姓度过这次危机,世道不会大乱。 梁王还会如原文那般造反吗? 谢明灼在纸上画了一个叉。 时机不合适,梁王蛰伏这么多年,可见不是性急之人,不会轻举妄动。 但他的存在,就如同一枚埋在地底的炸弹,必须尽快拆除。 证据,还是要有证据。 让锦衣卫去德安府调查? 不行。 之前在应山附近跟丢山匪,可见梁王对安陆县周围地界的掌控之强。 谁又能保证安陆县的锦衣卫,没有被梁王的探子渗透?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4章 ◎报纸天书(六更)◎ 四月初九,京城下了一场雨。 章家族人的案子终于全部审结,到了最终判决的时候。 这几日,奏疏如雪花般飞往御案,大多是表达对如何处置章啸甫及其族人的见解。 谢长锋懒得看,全都扔给谢明灼。 浏览完所有奏疏,她挑出几本写得最出色的,递给一旁闲散作画的皇帝。 “怎么了?” “这几人可用。” 谢长锋头也不抬,笔势一转,说:“那就用。” “你还是看看。”谢明灼笑着催促。 “好吧。”谢长锋停了笔,接过来开始翻阅,嘴里还在念叨,“你看中了谁就重用谁好了,我实在不耐烦看这些……嗯?这是?” 谢明灼点点头。 “官员都不知章啸甫谋反一事,对章家比较宽容,又或许是他们也曾役占过京军,有些心虚,如果章家能被轻判,他们心里也会好受些。” 谢长锋扬了扬奏疏:“那这几本是?” “这几本都是根据大启律例,给出公平公正的判决建议,只是在措辞上有些区别。” “我瞧瞧。” 谢长锋很快翻完,抽出其中一本,面露异色:“这个写得确实不错,就是写这个的人吧……” 谢明灼淡定道:“他有志于此,总得给个机会不是?” “可他,”谢长锋深吸一口气,“他不是被‘荣安公主’掳去公主府的新科探花吗?” 翰林院作为皇帝的“顾问机构”,其官员的奏本呈上御案不需要经过太多复杂的流程,轻易就能叫皇帝看见。 “敬国公案”影响太大,京中官员纷纷上书,新科探花的这本夹在其中根本不引人注目。 但他的措辞比大多数官员不知贴心多少倍。 他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先痛陈章啸甫的诸多罪行,再借用“百人举状”表达对章氏族人鱼肉百姓的愤慨。 其后用词隐晦,表示自己深刻理解皇帝的愤怒和为难,称颂皇帝一片仁心,不忍大力惩治功勋之后,可又因拳拳爱民之心不得不做出判决,其中的焦灼与痛苦,他一个做臣子的实在心疼。 最后根据大启律例,陈述自己对如何处置章家的见解,表示最公正的判决才是对章家功勋和天下百姓最恰当的答复。 瞧瞧,多贴心哪! 大多数官员能看出来皇帝要惩办章啸甫,但看不出来皇帝的顾虑和仁慈。 就他一个人看出来了,还为此感念皇帝为国为民如此操劳。 任谁看了都浑身舒坦通畅。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理解”自己“苦衷”的人生出好感。 皇帝也不例外。 谢长锋就算没纠结过章家如何判决,看了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很不容易的仁慈皇帝。 主要是探花郎的笔力实在不俗,全文真情实感,丝毫感觉不出夸张和尴尬。 谢明灼说:“除了宋编修的这本,其余几本见解都比较客观,能看出心性不错,也未沾染役占之事。” “你真要提拔探花郎?”谢长锋鬼鬼祟祟问。 谢明灼失笑:“那件事已经翻篇,但对他的仕途确实有影响,他敢写出这篇文章,说明做好了借这个机会往上爬的打算。一个没有背景的探花,有真才实学,还有这样的魄力,不如给他一个机会,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更何况,皇帝需要这种不涉及党争的纯臣。 “那该怎么提拔?”谢长锋也只是揶揄一下,反正听勺勺的肯定没错。 谢明灼侧身凑近耳语。 于是四月初七这天,谢长锋一共做了两件事。 一是在朝会上,任命威宁侯陆平为京军总督,即日到任; 二是在朝会后,召见翰林院编修宋游入文华殿讲经,宋编修口才极佳,听得龙心大悦,当场擢其为正六品翰林院侍讲,日后专门负责经筵。 足足升了一个品秩,惊掉众人下巴。 殿试后他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一职,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就受到皇帝器重,成了翰林侍讲。 凭什么呀?! 他不是因为忤逆不从得罪了公主吗?不说前途黯淡,总不能升这么快吧? 不管众人如何议论,宋游本人倒是长舒一口气,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他散衙回到家中,就看到自家老父复杂诡异的眼神。 老父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还真叫你猜中了。” 宋游拂开他的手,正色道:“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宋知县:“……” 宋游又问:“案子都审完了?” 百人举状事件发酵后,为了“一事不烦二主”,皇帝特意授命大兴县县衙审理全部案件,有品秩在身的章氏族人不用移送更高一级的府衙受审。 皇帝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无人敢不遵从。 故宋知县忙得脚不沾地,跟儿子说几句话还是拼命挤出来的时间。 他没好气地瞪了宋游一眼,急匆匆赶往二堂,同县丞、典史等人一同整理案卷。 一直到四月初九,案子全部审结。 依照律法,犯案的章氏族人,死刑的死刑,流放的流放,收监的收监,无一例外。 百姓轰然叫好。 至于章啸甫的直系亲属,以及没有犯案的旁系族人,因受章啸甫牵连,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流放至崖州。 章皋对外已宣称死亡,被锦衣卫改名换姓,以抢劫的罪名,发配到甘州甘肃镇充军。 甘肃镇乃九边重镇之一,气候极为恶劣,常受北方游牧民族的滋扰,普通百姓的日子已非常艰难,更遑论被流放过去充军的罪犯。 章皋昔日看不起入京的班军,肆意鞭打凌虐,而今自己成了阶下囚,与亲人相隔数千里,独自面临西北苦寒之地的煎熬,也不知能苟活多少时日。 敬国公章啸甫,依律理应被判斩刑,然皇帝念其先祖开国之功,留其体面,赐鸩酒一杯。 这就是爵位带来的好处。 此举也激励了众多武将,只要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爵,就能荫庇子孙后代。 国公府被抄了个底朝天。 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仿若一座庞大的金山。 这座金山化作一个个数字,誊印在财产清单上,呈送至御案。 除去数十间屋宇器库、八百顷土地,还有上百家店铺,其中包括六十间当铺、十五间古玩店,以及玉器店、绸缎店若干。 家中金银器具、古玩字画更是数不胜数。 单一个银号库银,就有五百万两之巨,叫谢长锋这个皇帝都瞠目结舌。 五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去年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千万两! 这五百万两还没算上其他财产,若是全部加上,说不定真能称得上“富可敌国”。 本来赤贫的国库,忽然间充盈了不少。 谢长锋连声感慨:“这些大户真是富得流油啊。” 要是多来几次,何愁国库无钱? 手里有钱了,用起来也不心疼。 谢明灼先让谢长锋发了一道敕令,着京营总督陆平召回所有被役占的军士,统计拖欠的粮饷,再从国库中拨款补偿。 这些被拖欠的粮饷,对于国公府的财富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另,连续入京的班军,允准其下班归乡,并适当给予补偿。 魏大江不仅拿到了拖欠的粮饷,还获得十两银子的补偿,又因为其敲响登闻鼓的壮举,皇帝另外赐其黄金百两。 就算他没有得到皇帝亲口提拔,可有了这一遭,等归乡回卫后必定会受到器重栽培,从此平步青云。 其余在役占中枉死或伤残的军士,抚慰金和退役金自然也少不了。 等一切安置妥当,也才花了金山一角。 谢明烁带着衣摆的雨水跑进来,往膳桌旁一坐,兴高采烈道:“我的第一版报纸已经付梓,等明天一早,就在京城试发行!” “真的啊?太好了!”谢长锋最为高兴,“看了几十年报纸,这些天没看还真有些不习惯,都报道了什么呀?” 谢明烁卖了个关子:“明天就知道了。” “日报吗?”谢明烜问。 谢明烁舀了一勺豆腐羹:“当然不是,现在印刷业没那么发达,跑新闻也不方便,日报做不来,打算十天一印。” 孟绮点点头:“旬报确实更合适。你印了多少份?一份报纸多少钱?” “这世道文盲率太高,我特意做了调查,京城上过私塾、认得字的人百分之一都不到——这在全国估计都是最高的了。”谢明烁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谢明烜计算:“京城总人口约百万,百分之一就是一万,一万人中或许一半只是认得常用字,比如店铺的掌柜、账房等,真正有钱有闲看报纸的也只有富贵人家,但报纸毕竟新奇,市场难说,你印了有一千份吗?” “一千份哪够?”谢明烁摇摇头,“这种惊天大新闻,全国不知多少人想看,京城试发行两千份,如果卖得好,还能销往全国。” 谢长锋浓眉一耷拉:“你说的惊天大新闻,不会就是‘敬国公案’吧?” 他亲自参与的案子,没什么新鲜可看的。 “它确实是最大版面,但又不是唯一新闻。”谢明烁嘿嘿笑道,“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翌日一早,南熏坊一家名为“京城报社”的店面静悄悄地开了。 周边的街坊邻居看到新店开业,特来询问。 启朝人对“结社”并不陌生,读书人的学社、生意人的商会以及一些小众的蹴鞠社、围棋社等等,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 但“报社”还是头一次听说。 报社的管事本是晋王府的一个优伶,他是竞争上岗的,非常珍惜这个体面的活计,决心要将晋王的事业发扬光大。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裰,相貌周正,身板挺拔,声音更是清亮有力。 “诸位郎君、娘子,鄙人罗报,乃报社掌柜,今日小店开业,万望诸位捧场,在下感激不尽。” 他本名罗三郎,得知自己即将成为报社管事,遂改名为罗报,以表自己要为报社鞠躬尽瘁一辈子的决心。 晋王殿下大手一挥,准了。 人群中有人问:“罗掌柜,你这报社卖的什么啊?” 罗报神秘一笑:“卖的是新闻。” “新闻是什么?” 不仅南熏坊的街坊在问,全京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问。 谢明烁从京城慈幼院雇佣了五十个报童,叫他们一大早就在大街小巷叫卖报纸。 一份报纸卖十文,只要他们卖掉十份,就能分到一文钱。 两千份报纸,一人四十份,卖完能得四文钱,一文钱能买两个馒头,四文钱就是八个馒头,八个馒头能吃三天! 慈幼院是官办福利院,但不用想就知道里面日子并不好过,孩子们从没有尝过吃饱的滋味,更多的是他们承担繁重的劳务,却得不到应得的报酬。 这其中有相关责任人玩忽职守、中饱私囊的原因,也有官府无力救济的缘故。 可想而知,得到这份工作的孩子们有多开心。 只是在大街小巷跑一跑喊一喊,就能挣到三天的饭钱,这也太幸福了。 不过半日,“京城报社”和《京城旬报》就街知巷闻。 其中某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刚想探查报社的背景,就被“神秘力量”警告了。 也有无赖抢报纸不给钱,很快就被兵马司的人拖走惩办。 如此一来,众人便都知晓,“京城报社”是个硬茬子,轻易动不得。 谢长锋结束朝会,急匆匆赶往乾清宫,捧起早就送来的报纸。 打眼一瞧,正中间的版面全被“敬国公案”占据,上面竟然还附了两张简笔画! 一张是魏大江敲响登闻鼓的场景,一张是敬国公府牌匾坠落的场景。 清晰生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当时画面,如此也方便印刷。 报道内容言辞客观公正,但看到结尾,却又叫人心潮澎湃,随着贪官权佞的落马,受害者的冤屈得到伸张,读者的心也跟着一起震颤共鸣。 这世道就应该恶人下地狱! 再看其余版面,百人举状事迹、受害者的采访等等全都如实登在报上。 谢明烁甚至叫人画了一幅画,画面讲述的是魏大江等人离京前在城门口向皇宫方向虔诚跪拜,报道内容相当感人肺腑。 皇帝的公正仁爱、百姓的尊敬感激,全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相信但凡心理正常的读者,都会深受触动,从而加深对皇帝对朝廷的好感。 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敬国公的“名人效应”实在强大,不到一日,两千份报纸卖得干干净净。 好在谢明烁早有预测,加印了几千份。 京城客商云集,他们对京城的风向相当敏锐,返程的时候随手带上几十份报纸,去往全国各地,假以时日,定能叫《京城旬报》名扬天下。 报纸的背面花样更多。 黄华坊、思诚坊坊墙倒塌,官府已召集工匠全力修补。 这是民生板块。 崇北坊状元酒楼酒菜一绝,物美价廉,来往旅客路过不要错过。 这是广告位。 北居贤坊某某家孩子走丢,如有寻回者,重金酬谢。 这是寻人启事。 此外还有招租的铺面、见义勇为的事迹、某某蹴鞠赛的举办等等新闻。 当然,最吸引读书人的当属一篇话本。 话本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书名为《天书之科举青云路》。 这名字足够直白,直白到读书人一看到名字就迫不及待浏览全文。 谢长锋没看过网络小说,不太懂其中套路,看完之后就要见谢明烁。 可惜谢明烁忙于事业,根本不在宫内。 他只好去请教老婆,却得知老婆和老大泡在兵仗局废寝忘食。 他卷着报纸想了想,还是遵从本心,去文华殿找女儿。 谢明灼正在读一本关于湖广的杂记,见到谢长锋来也不意外。 后者挥退宫人,指着报纸上的话本问:“这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 “人的脑子里怎么能出现天书呢?” 谢明灼:“孙猴子都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 “可这不是作弊吗?”谢长锋不解,“这个书生脑子里出现天书,天书里面不仅囊括科举所需一切书籍,还包括当世大儒集注,对其他考生是不是不太公平?” 谢明灼挑眉:“农家子科举的起点是镇子里的私塾,高门子弟的起点是当世大儒,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话是这么说,但舆论不能这么引导,要不然这些读书人都去走捷径。” “话本是话本,”谢明灼认真解答,“而且这个话本二哥找我和大哥聊过,不仅仅是跟科举有关。” “后面还有什么?” “既然是天书,那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随着主角的成就,天书会一步步解锁,格物学、造化学、医学常识、自然常识等等,都会通过话本起到推广的作用。” 随着时间推移,话本会越来越深入人心,到时候这些知识便会潜移默化进入读书人甚至是寻常百姓的脑子里——寻常百姓会通过听书的途径了解话本。 或许会引发争议,但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嘛。 老百姓都不乏钻研精神,集体的力量是强大的,光靠五个穿越者推动科学进步,根本不可能。 谢长锋恍然大悟,不禁竖起大拇指:“这个点子相当妙啊。” 不过话本才发第一回,主角伍川岳刚刚家道中落,从纨绔子弟成了破落户,心灰意冷之际得到了天书这个“神器”。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但仅仅只是第一回,就引发不少争论。 原因很简单,文笔太白,简直拉低了读书人的档次,遭到不少读书人的反感和诋毁。 这种话本都能上报传阅,那我也行啊! 于是乎,不少书生都带着自己写的话本,冲到南熏坊京城报社,找罗报登载刊印。 罗报:“……”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5章 ◎天降大雪(七更)◎ 这几日,报纸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谢明灼倒是难得闲下来。 她翻阅了不少有关湖广、河南的杂记和县志,等天放晴了,叫上冯采玉和姜晴,乘车前往嘉善公主府。 解决了京城营防的弊病,她才腾出空来询问玻璃茶具的来路。 见到谢夔,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姑祖母铺子里的玻璃茶具可还有货源?” “玻璃?”谢夔愣了一下,“你是说水色琉璃?” 玻璃是谢明灼的习惯用语,这个词的来源她并不清楚,也许是本土词汇,也许是音译过来的,但不论如何,它只是一个名称,无伤大雅。 以后水色琉璃就叫“玻璃”。 “姑祖母若是认识交易玻璃的商队,可否引荐?” 谢夔本来只是觉得水色琉璃稀罕,谈不上多喜欢,她更青睐色彩丰富的玉石和玛瑙。 见谢明灼如此感兴趣,便也生出几分兴味。 “引荐自然没问题,”她笑得狡黠,“可你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吧?” 谢明灼颔首:“瞒不过姑祖母,我想要烧制的技术。” 谢夔有些惊讶,但也有几分意料之中,自从荣安公主参与朝会后,她做什么旁人都只会觉得果然如此。 她思忖几息,缓缓道:“你乃大启公主,何须亲自去见?你若信得过我,这件事不妨由我来办。” 谢明灼面露惊喜:“姑祖母帮了我大忙了!” “小事而已。”谢夔轻笑,“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住着,虽说喜爱安静,偶尔到底有些孤单,你若不嫌弃我年纪大啰嗦,有空就来看看我。” 她不爱出门,但亲近的人来串门她还是非常欢迎的。 见荣安不过数面,她却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到共鸣。 一种试图挣脱束缚的共鸣。 她喜欢荣安,也愿意与她多亲近。 谢明灼认真道:“姑shsx祖母风华正茂,又锐意进取,不断开拓商路,是我辈楷模,我本就想腆着脸多来请教,只怕姑祖母嫌我烦。”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 在现代社会,四十出头正是攀登事业高峰的年纪,嘉善大长公主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岁,还能再奋斗几十年。 谢夔听到漂亮话心里高兴,捉起她的手拍了拍:“以shsx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谢明灼颇有几分难为情,上门拜访尽是找人帮忙。 谢夔却很高兴,有时候太清闲了会无聊,难得找点事做,顺便能帮上小辈的忙,这种感觉还不赖。 “你说。” “姑祖母的产业遍布各地,商队也都走南闯北,我想多了解一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不知姑祖母能不能借几个懂行的人才教教我?” 谢夔眉尖一蹙,注视她片刻,低声问:“你该不会是想自己出去闯荡吧?”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她曾经也向往外面的世界,生出同样的想法,但最远也就去过真定府,还在北直隶的管辖内,算不得出远门。 谢明灼笑道:“只是有备无患。” 不是不相信对方,只是她还没制定好计划,梁王谋反的事也不便明说。 谢夔却极敏锐,压着嗓音道:“我当然可以找最擅长的人教你,可你要真是打算出去,身边最好还是跟着人。不说世道乱否,各地的俚语你听都听不懂。” “姑祖母说得对。”谢明灼诚恳点头,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若你是为假银锭的事,”谢夔几欲用气声说话,以免隔墙有耳,“九月倒是最适合的,她本就是湖广安陆县人,对安陆并不陌生。” 拿着火铳造假银锭,谢夔其实不用想就知道这事儿跟梁王脱不了干系。 安陆县是梁王的地盘,他怎么可能容忍有恶徒拿着火铳造假银? 她能想到,皇帝也一定能想到。 荣安公主出行的意图就能推测出来。 就算锦衣卫过去查到梁王谋反的证据,也无权将梁王就地正法,如此一来夜长梦多。 但同为宗室且为皇帝血脉的荣安公主可以。 当然,一般人会认为皇子过去更合适。 谢夔不这么觉得,荣安有这份能力,而且梁王生性多疑,两位王爷与皇帝生得有几分像,容易暴露身份。 更何况,湖广一行若能圆满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今后荣安也能更得圣宠。 风险高,收益也高。 同做生意一样,安于现状永远赚不了大钱。 荣安既然有此决心,她这个做姑祖母的,当然要全力支持。 “您是说李掌柜?”谢明灼眉眼弯弯,“姑祖母身边能人辈出,又帮我大忙了。” 谢夔也笑:“你若有空,这些时日就来我府上,我叫人跟你多讲一些安陆的风俗,再教你几句常用的俚语,各地的也都拣一些关键的讲一讲。” “我想让采玉和姜晴也都学一学。” “放心,都给你安排妥当。” 有了谢夔的承诺,谢明灼每天上午学完课业,就带着冯采玉和姜晴去往嘉善公主府。 令人惊喜的是,冯采玉学得极快,尤其在地方俚语上,不过两日,就在李九月的教导下,将安陆的俚语学了个七七八八,开口非常自然流畅。 不像初学者,倒像是外出多年未归家乡,从而生疏了的本地人。 李九月连连称赞,恨不得倾囊相授,其余地方的“老师”同样如此。 谢明灼有过学外语的经历,适应得比姜晴要好,但远比不上冯采玉的进度。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 原书中这一天,陕西、山西、河南北部天降大雪,庄稼毁于一旦,国库无钱救灾,世道大乱。 同样在这一天,荣安公主十七岁生辰,于公主府大肆宴饮宾客,席上金盘玉盏价值连城,单单一道菜品,就要花费几十上百两银子。 雪灾带来寒冷与饥饿,也引发了动乱与灾祸。 生辰宴展现出来的穷奢极欲,也预示着京城谢氏最后的狂欢。 穿越之后,五人齐心协力,已经改变了既定的命运轨道,即便国库丰盈了不少,也不打算大肆操办。 孟绮只简简单单,给在京的谢氏宗shsx室和皇后母家发了请柬。 如今在京的宗室子只有安王一家,宗室女倒是不少,但除嘉善大长公主,其余跟谢长锋这一脉隔得远,便没下帖子。 皇后母家人口更简单,只其兄长一家。 兄长叫孟纶,任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娶妻张氏,育有一女一子。 生辰宴摆在乾清宫膳厅,入席者有安王、安王世子、嘉善大长公主,以及孟家四口。 御膳房从昨晚开始就吊起了高汤,一直忙到今日巳时七刻,烹制出二十道精美菜品,等份装盘,依照顺序一一摆上桌面。 谢明灼一大早起来,在孟绮和宫人的帮助下,换上华美繁复的公主常服,头面、佩饰都力求完美无缺。 她自己觉得麻烦,不愿意穿得这么隆重,奈何拗不过母上大人。 大概每一个母亲都存着给“亲生手办”换装打扮的心思吧。 皇室审美并非全然的金光闪闪,她的头饰算不得繁重,看似简单低调的簪钗,实则是全国最为顶尖的簪娘和金匠,用最灵巧的手一点一点雕琢而成的。 合身的襟裙,也出自技艺最为高超的织工和绣娘之手,朱红为底,金线描边,裙面彩凤腾云展翅,贵气逼人。 谢明灼高挑挺拔,穿戴之后不仅不会压不住,反而更添几分威仪。 家宴没那么多规矩,等她携同孟绮入厅时,谢长锋父子三人已经入席等待,谢夔等人也都早早抵达。 上首乃帝后坐席,齐王、晋王居左,本应按照长幼排序,谢明灼坐在左末,可今日她是寿星,左首的位置便留给她。 在她对面,则是安王、安王世子、嘉善大长公主、孟家四口。 “皇后,荣安,快坐下。”谢长锋笑着招招手,又说,“荣安啊,你的生辰礼我已经送到你房里了。” 这话一出,安王等人动了。 安王领着儿子率先起身,手里捧着一只朱漆雕花锦盒,笑呵呵道:“这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心意,荣安可莫要嫌弃。” “多谢安王。”谢明灼示意冯采玉收下。 谢夔随后也送上贺礼,同样是一方锦盒,比安王的小一半,也轻了许多。 “希望你日后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谢明灼亲手接过,郑重道:“多谢姑祖母。” 待谢夔回座,孟纶适时起身,他身着靛色直裰,相貌端正,眉宇间透着几分文士的清正之气。 “公主殿下……” “舅舅见外了,”谢明灼笑着打断他,“这是家宴,不必讲那些礼数,叫我名字就行。” 这个名字不是指她的闺名,而是她的封号。 孟家虽是皇后母家,但平日往shsx来不多,又鉴于身份尊卑,小辈之间交集更少。 谢明灼记忆中,见过孟纶四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表姐和表弟更是丁点印象也无。 “今日你生辰,舅舅祝你如松之茂,似鹤之长,岁岁平安,福寿绵延。”孟纶谈吐自有一番文雅之气,兼情意真挚,听得人心里极为舒坦。 张婉春也拘谨笑道:“愿殿下福禄寿喜全,岁岁皆如意。繁娘,简哥儿,快来见过殿下。” 年轻姑娘原本站在父母身后,这才露出一张芙蓉面,生得端雅清丽,气质文静,只瞧了谢明灼一眼,就低下头去,一丝不苟行了礼。 “繁娘不才,只懂些女红。”孟繁双手捧匣,“愿殿下永保慈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身边十岁左右的小郎君也递来贺礼,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直直瞧着谢明灼,很是自来熟道:“表姐殿下,我没什么钱,买不起贵重的礼物,就自己做了个玩意儿,你可不要嫌弃呀。” 孟纶皱眉正要轻斥,就听谢明灼笑道:“繁娘和简哥儿有心了,谢谢你们的礼物。也多谢舅舅和舅母。” “殿下客气了。”孟纶摆摆手,领着家人回到座位。 家宴除了饮酒吃菜,还免不了闲聊。 安王自恃辈分,问道:“荣安到了该招驸马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郎君?” 前不久荣安公主才掳掠探花郎,他这话说得很不合时宜,但确实没毛病。 寻常人家的姑娘十五岁就出阁,谢明灼都十七了,再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 孟绮不咸不淡道:“世子年纪也不小了,可定了人家?” 安王:“霁哥儿才十九,尚未及冠,不着急,倒是齐王,今年已二十了吧,先前未得道仙点化,而今神智清明,是时候娶个正妃了。” 谢明烜:“……” 催婚催到古代来了? 他素来寡言,但一语惊人:“何时娶妻自有道仙安排,不劳安王费心。” 安王:“……” 要不要脸啊?还道仙安排,杜撰的谎话还当真了! 他故作不在意地笑笑,又看向孟纶,说:“孟祭酒,令嫒多大了?” 孟纶拱了拱手:“回安王殿下,犬女十八。” “都十八啦。”安王作惊讶状,“还没许配人家?” 孟纶淡淡道:“三年前定了亲,可惜两家缘浅。” “哦?同谁家定的亲?怎的就缘浅了?”安王刨根问底。 谢明灼嫌他聒噪:“安王如此关心,莫不是打算到时候送份重礼?” 孟家是皇后的母家,孟家儿女的婚事多少人盯着,安王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缘由? 三年前孟繁定了亲,定亲对象是光禄寺卿家的嫡长子。 这位未婚夫曾在国子监读过书,学习很是勤勉,天分也不错,年纪轻轻就考取了秀才,孟祭酒对他相当欣赏。 定亲后,未婚夫决定先考中举人,再办婚礼,孟家自然没有意见。 只可惜,他倒霉抽中了靠近茅厕又漏风的号房,三场九天下来,人都脱了一层皮,回到家就卧床不起。 等到乡试放榜,得知榜上无名,他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此一命呜呼。 光禄寺卿家如何悲痛暂且不论,孟家作为准亲家,也不能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虽两家婚约作废,可孟祭酒在这三年没有再为女儿说亲。 安王说这些,是故意落孟家面子。 毕竟十八岁还没嫁出去,不是件光彩的事,且已经有过一次婚约,对方因病去世,不少人家心里难免打鼓。 三年不出阁,说得好听是情深义重,说得不好听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安王毕竟是亲王,孟纶不好回驳过去,皇帝也不能偏帮说安王的不是,寿星谢明灼出马最合适。 张婉春缓和了面色,朝谢明灼露出感激的笑意。 生辰宴在打机锋中结束。 安王告退时,冷不丁问了一句:“陛下之前曾言道仙指点,四月中天降大雪,不知这大雪,何时降下?” 谢长锋愣了一下,不耐烦道:“你自己去问道仙。” “……” 河南开封府。 都司衙门练武场,宗震同属下练完刀法,一屁股坐到石阶上,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 往返开封和京城的客商不少,《京城旬报》发行没几天,这张报纸就传到他手中。 “大人,这报纸您都看几十遍了,怎么还看?”亲卫笑着揶揄。 宗震抖了抖报纸,乜他一眼,没答。 “大人,”亲卫又压低声音,“先前说四月中下大雪,今儿个就是四月十五,咱等大半天了,也没见到一片雪花瓣儿,不过这天倒是阴沉好几天了。” 宗震:“急什么?” “卑职不急,可那些提前收了麦子的农户,心里面怕是不踏实。” 宗震老神在在:“事已成定局,就算不下雪……” 他蓦地顿住,仰起头,伸出左手。 一片洁白如絮的雪花,飘飘然落入他的掌心。 周围静默几息,发出震天惊呼。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下子爆更这么多,存稿也吃不消了,下一章在周日晚上11点更新,么么哒! 送100红包~ 第26章 ◎雪灾之后◎ 四月飞雪,亘古未有的奇诡之事,就这般悄然降临。 一夜之间,陕西、山西、河南北部全都被白雪覆盖,初夏的花草还没来得及展现它们最鲜艳的色彩,就被大雪无情中断,河流冰冻,积雪封路,田地失去生机,屋宅岌岌可危,在天灾面前,一切都显得格外渺小。 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谢明灼正在练靶。 不是弓箭,而是手铳。 这把手铳不同寻常,是母后和大哥精心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两人之前泡在兵仗局废寝忘食,就是为了研究燧发枪。 目前的火铳装弹、射击的步骤颇为繁琐,且个头笨重,携带不便。 两人在此基础上,带着兵仗局精通火铳制造的专业人士,从理论结果进行反推,这才打造出大启第一支燧发枪。 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流程,且更加小巧轻便,在外行走时可以当做秘密武器。 谢明灼知道他们是在担心自己。 除了燧发枪,她还收到其他特别的礼物。 老爹送了她两幅人物画,说是根据他的记忆画出来的,一张是梁王,一张是梁王世子。 谢长锋的画功自不必说,只要真人和记忆中差别不大,但凡见到,就一定能认出来。 不过皇帝见梁王已经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梁王才四十多岁,如今都六十多了。 梁王世子也已过而立,跟十几年前相比,恐怕变化不小。 二哥的礼物说是过几天送上,谢明灼大概猜到跟报纸有关,但不知具体是什么。 孟家人送的礼物都比较实在。 舅舅送的是一本古籍,舅母送的是一套适合年轻姑娘的首饰,表姐孟繁则亲自绣了一幅松鹤图,表弟孟简自己做了个木头机关鸟。 姐弟俩一个绣工了得,一个机关术非凡,都是技术人才。 安王送的也是一套头面,头面相当贵重,任谁也不能说他的礼物不好,只是这套头面更适合年长的女性。 比起安王,嘉善大长公主的礼物,简直送到了谢明灼的心坎上。 前几日才答应留意玻璃制造技术,昨日就当做生辰礼物送到她手上。 有了敬国公的“赞助”,再加上技术支持,玻璃工厂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谢明灼心里安排着计划,手上的枪却一点也没歪,粒粒子弹击中靶心。 得益于敏锐的五感,以及每日勤加练习,她的射击水平稳步提升。 在金手指“神力”的加持下,她现在已经能拉开三石的弓,同时瞄准移动靶心。 这件事少有人知,连平日里跟她一起练习的姜晴,都不知道她的真实水平。 “殿下,陆二公子求见。”冯采玉前来禀报。 谢明灼放下手铳。 半个多月前,她让陆二去办养猪场,这才引发后续的事情。 这半个多月忙于预防雪灾、调查敬国公之事,养猪场已经快被她抛到脑后了。 得亏陆二兢兢业业。 她收了手铳,前往文华殿。 陆二得了她的允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但谢明灼与他约定只在文华殿议事。 灿金色的阳光拂过宫墙,笼罩院中的香樟,洒下斑驳的碎影。 陆放低着脑袋,默默观察树根周围,几只蚂蚁艰难地搬动食物,排成一队前往蚂蚁窝。 一只蚂蚁中途掉队,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的路线,它焦急地颤动触角,却怎么也翻越不了这片陡坡。 陆放蹲下来,拾起一片树叶,用叶尖轻轻拨动,帮助它成功越过陡坡。 不一会儿,蚂蚁追上队伍,他不由笑起来。 “等很久了?”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陆放蓦然回神,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裳,下意识道:“没等很久。” 而后才想起来行礼:“卑职……” “免了。”谢明灼从他身边走过,“进来。” 两人进了文华殿次间,坐下,待冯采玉奉了茶后,谢明灼才开口。 “说吧。” 陆放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伸手递出,由冯采玉转接,再放到谢明灼面前的桌案上。 “公主,养猪场已经修缮完毕,目前养殖猪仔两千,母猪八百,种猪六百。待之后养猪场管理人员充足、饲料完备,会继续扩大养殖。” 谢明灼翻看了他的工作报告,满意颔首:“做得不错。” 短短半个月,养猪场就步入正轨,效率很高。 陆放腼腆地挠挠后脑勺:“我也就会这个。” “专精一道也是大家。”谢明灼不吝赞赏,“你办事认真,合该奖励,记得你喜欢吃苹果,那就再送你一些。” “公主,能不能换一个?”陆放鼓起勇气问。 谢明灼点头:“你说。” “我……”他握紧拳头,目光低垂,“我想引进一些其它猪种,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肉质更鲜、更适合养殖的猪种。” 谢明灼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现代养殖的确少不了杂□□种,杂交在农业、林业和畜牧业的发展中相当常见。 可这是启朝。 一个土生土长的启朝人,能想出杂交育种实在叫人惊喜。 陆放以为她觉得自己荒诞,抿唇道:“我就是看到果树能嫁接,说不定猪也能,听说岭南有一种白猪,肉质细嫩,早熟易肥,育种也高,我想试着养几头,暂时不配种。” “可以养,也可以配种。”谢明灼笑着鼓励,“以后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写在工作报告里。” 陆放连忙抬头,满脸欣喜:“真的?!” “当然。”谢明灼顿了顿,提醒道,“养殖过程中若有什么心得和成果,你也可以记录下来,待时机成熟,可编纂成书,造福天下百姓。” 陆放眼睛瞬亮,心里勃然燃起一簇火苗,随着他的设想,越烧越旺。 他从未想过还可以著书立作,公主竟然这般信任他! 虽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但他还是干劲十足道:“卑职定不负公主所托。” “嗯,这也算不得奖励,”谢明灼说,“苹果照旧送你。” * 雪灾的消息传入京城,皇帝紧急召见内阁大臣,于武英殿议事。 之前官员对“四月降雪”的预警还将信将疑,如今倒是彻底服了。 得亏刈麦计划的提前实行,三地百姓才免于陷入绝望和动乱。 据传,三地近八成的小麦均已收割,剩余的两成,要么是因为来不及,要么是农户拼命反抗所致。 其中完全成熟的小麦占据三成。 别小看这三成,往年农户交了粮税和各种杂税后,留给自己的也不过三成,说不定还没有三成。 配合朝廷政令的农户自然庆幸欢喜,而那些试图抵抗政令、拖延时间的农户,在天降大雪的时候,全都傻了眼。 当然,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站在农户的立场上,朝廷能理解他们的情绪。 这场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雪后赈灾。 商户捐赠的救济粮仅支撑一时之需,朝廷必须估算出受灾程度,再依此拨款救济。 三地灾报雪花般飞入中央官署。 大雪接连下了五天五夜,雪堆得有半人高,道路受阻,车马暂时无法通行,只能等待雪化。 河南以商丘、开封和洛阳为分界线,分界线以北,大雪漫天,分界线附近只落了一天小雪,再往南,晴空万里。 怀庆府一处村庄。 村民们被困在厚重的积雪里,鸡棚、茅厕都被积雪压塌,连主屋的房梁都岌岌可危。 村长号召青壮铲出几条道,道路通向村里的祠堂。 祠堂是村里走出去的富户捐资修建的,砖瓦结构,比土墙茅草房结实得多。 瓦片上的积雪已被清理,院内和院墙附近也都铲除干净。 为免积雪压塌屋顶致村民受伤,村长决定大家伙儿先住在祠堂,再集中力量,一家一家解决危房问题。 祠堂宽阔,足够全村老少挤上一挤。 屋子里燃着火盆,大家伙儿围在火盆旁,全都看向抽着旱烟的村长。 “村长,你倒是讲两句呀。” 村长吞云吐雾,烟袋在长凳腿上磕了磕,哑着嗓子道:“有啥子好说的?雪都已经下喽,俺们要做的,就是等雪停,修修屋子。” “这倒是哦,”一村民庆幸道,“亏得前几天把麦子割喽,要不然哭都不晓得怎么哭。” “嘿,是哪个讲过官府昏了头的?”另一人笑着打趣,“还有人讲要把官差打出去嘞。” 众人咳嗽shsx的咳嗽,揉鼻子的揉鼻子。 村长扫视大家心虚的表情,朗声道:“行喽,都少讲两句,既然心里都有数,以后可别再讲朝廷的不是。” “晓得了晓得了。” “村长爷爷,”有孩子凑近长凳,声音清脆,“世上真有道仙么?” “约莫是真的。”雪都下在眼前了,之前不信的,现在也信了。 有人跪下拜了拜:“得亏有道仙预警,真是老天保佑啊。” 也有人朝着京城方向三跪九叩,敬重之心溢于言表。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先前皇帝和朝廷遭了多少骂名,现在就收获了多少感激。 就算有人没有服从政令,拿不到救济粮,也能通过乡亲们的接济度过难关。 启朝农户每年要交两次粮税,八月交夏粮,秋税在每年秋收后征收,余下的粮食吃到第二年四月就已经告罄。 若是麦子全都冻死在雪地里,所有农户都得挨饿受冻,哪还能安安心心坐在祠堂里烤火?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道仙预警’?”一个年轻姑娘从祠堂外走进,穿着厚实的袄裙,袄裙不合身,明显是借的。 村民全都看过去。 五天前大雪初降时,一支商队前来借宿。 商队共十架车,每架车都造得宽敞,车上垒着好些个大箱子,全都用桐布蒙着,绳索套着,只从凸出的形状猜测是方正的箱子。 每架车由三人护卫,皆是身材魁梧的壮汉,一共三十人。 三十个练家子入村,自然引来村民的警惕。 但令人稀奇的是,商队的管事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她自称“姚三娘”,是镖局的镖师,受人雇佣,从卫辉府而来,要将货物运往湖广。 商队的车子上还刻着“大通”的字样。 大通车马行在河南境内无人不知。 见她亲切和善,又掏出借宿的银两,足足三十两,村民们便都放下戒心。 村子收拾出几户没人住的老房子,供他们居住,这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大雪封路,消息闭塞,商队跟村民的交流只有每天送饭菜的时候。 村民冒雪送饭,冻得直哆嗦,哪还有闲情跟他们侃大山,送了就走,没有多余的交流。 今日开了道,老房子又不能继续住人,商队的人这才赶来祠堂。 “三娘来啦。”有妇人笑着招呼,“快坐过来烤火。” 姚三娘从善如流,坐过去,看到她正在纳鞋底,真心赞道:“丽娘,你手真巧。” 丽娘开怀道:“纳个鞋底而已,又不是绣花,那些绣得跟真的一样,才叫厉害。” “你是说这种?”姚三娘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白色为底,左上绣着一株幽兰,右下则是两个小字。 丽娘不认得字,却认得这是上好的丝绸,她不敢用自己满是粗茧的手指去碰,只凑近了瞧,赞叹道:“绣得可真好。” “喜欢吗?” “这哪个会不喜欢?” 姚三娘利落塞入她手中,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爽朗解释:“这几日承蒙你照顾,饭菜很好吃,袄子也是借了你的,这帕子我没用过,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哎呦,这可使不得!”丽娘连连拒绝,身体直往后倾,却不敢用手去拉扯丝帕。 姚三娘:“使得!你要不收,就不当我是朋友。” 丽娘:“……” 本也不敢高攀呀。 她不由看向乡亲,用目光询问。 “三娘诚心送你,你就收下吧。”村长慢吞吞吐着烟,“等路通了,你多给他们备些干粮。” 丽娘只好收下丝帕,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愧,红着脸说:“太贵重了,这几天俺多做点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那可太好啦。”姚三娘眉开眼笑,这才继续问一开始的问题,“我来的时候听到什么‘道仙预警’,是跟这场雪有关吗?” 丽娘小心折好丝帕,贴身放进怀中,惊讶道:“你不晓得呀?” “前段时日收山货,一直在山里头奔波,没听说,你跟我讲讲。” 大伙儿闻言,顿时来劲了。 你一句我一句,从道仙预警到大雪降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其中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都没忘。 姚三娘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他们尽了兴,才再次开口。 “那还真是多亏了道仙。” 众人附和:“是哩是哩。” “俺听说有村子都是犟种,怎么都不收麦子,不晓得现在咋样了哦。” “肯定愁死了。” 丽娘想到那十车货物,忧心问:“三娘,大雪封路,你们要是没及时送过去,会不会挨骂?” “不会。”姚三娘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轻声道,“下雪是意外,雇主不会苛责。” 丽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叫兄弟们铲雪修屋。”姚三娘潇洒起身。 村长立刻阻拦:“哎呀,你们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 “在外跑惯了,成天闷在屋子里反而不舒坦,早点修了屋顶,你们也好早点搬回去。” 众人接连赞道:“三娘真是个敞亮人。” 又等了几天,雪化了,路通了,村民的屋顶也修一新。 官道上依稀可见官府的赈灾车队。 姚三娘同热情的村民们告别,带领商队南行。 商队物资不缺,原本打算加快脚程,快速抵达湖广,但离开村子shsx后,姚三娘改了主意。 “先去附近的县城打听消息。” 抵达县城后,商队派出两人去茶馆、客栈等人流密集地打探消息。 没过多久,二人返回商队,带来两张报纸。 “三娘子,茶馆的伙计说,这是从京城传来的报纸,目前只能买到第二期,第一期已经没了,我们出高价,才从一个书铺掌柜手里拿到第一期。” 姚三娘疑惑:“报纸?第一期?” 消息闭塞太久,没想到外头还真出了新鲜事儿。 她坐在茶摊边,翻开报纸,打眼就瞧到“京城旬报”四个大字。 看到“敬国公案”还惊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粗略翻完第一期,没看到“道仙预警”相关,她才翻出第二张。 同第一份一样,中间的版面被一条报道牢牢占据。 报道的内容就是三地雪灾。 报道以“采访稿”的形式发出,被采访人一共三人。 钦天监监正楚钧、山西豪商吕霏,还有一个是河南彰德府的农户。 楚钧大谈特谈“皇帝陛下受命于天”、“皇帝陛下是真命天子”;吕霏郑重感谢朝廷政令,并表示再捐三千两;农户说话最朴实,谢谢皇帝陛下,谢谢朝廷,谢谢捐粮捐钱的善心人。 而就在雪灾版面的左边,特意留出一块版面,专门报道了灾后捐款的详情。 排在第一的,就是荣安公主。 报纸上说,荣安公主得知大雪降临之后,估算出生辰宴收到的所有礼物的价值,捐出了同等价值的钱粮。 此事一出,京中高门大户纷纷响应。 与此同时,皇帝敕令各地州府,紧急运送钱粮至受灾三地。 大雪压垮了无数屋宇建筑,修建房屋、救治压伤冻伤的百姓,需要极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但因朝廷提前部署了救灾计划,三地损失并不惨重,一切都井井有条。 姚三娘轻声道:“为何会报道荣安公主?巧合吗?” 手下想也不想道:“许是因为荣安公主牵了头。” 姚三娘摇摇头:“牵头捐款固然值得上报,可涉及皇室……这报纸的来头恐怕不简单,可知其东家是谁?” “问了,不知。”手下压低声音,“要不要查?” 姚三娘叠好报纸,往袖子里一揣,起身道:“等到了湖广,想必报纸也已经传过去了,用不着我去费那个心思。” * “你说的生辰礼物就是这个?” 谢明灼无奈扶额,羞耻,太羞耻了。 “这是正面宣传,等你光辉的形象深入人心,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谢明烁扬了扬报纸,“咱们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总不能藏着掖着。” 谢明灼明白他的好意,但不妨碍她看到报道就得尴尬捂眼睛。 她得庆幸大启没有照相机,报纸还印不了照片,让她不至于“社死”。 “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姑祖母。” 谢明烁拽住她的袖子,“我看小冯和小姜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你要走了?” “嗯,就在这两天。” 【作者有话说】 以后每天晚上九点更新。 送100红包~ 第27章 ◎破庙相遇(一更)◎ 出京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梁王谋反一事,也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大启。 谢家四人都理解谢明灼的选择,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既然劝不了,那就尽可能地保证安全。 五人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必须让杨云开跟着。”谢长锋面色严肃,“全国各地都有锦衣卫派出衙署,有他在,遇事还能找到帮手。” 孟绮:“我同意,老杨武功也不错。” “老杨是锦衣卫指挥使,须值守朝堂,他若骤然离京,恐令人生疑。”谢明灼不想因为细节打草惊蛇。 “这还不简单?”谢长锋早就想好对策,“明日朝会,我找个由头定他个御前失仪的罪,假装打他板子,让他回去养伤加闭门思过。” 谢明灼无奈:“就算板子是假的,皇帝叱责也是真的,堂堂锦衣卫缇帅,不要面子的?” “他都同意了。”谢长锋瞅她一眼,心虚道。 谢明灼:“……” 皇帝发话,谁敢不从? 当上司的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已经说过,她便不再插手,况且,老杨的本事还是值得肯定的。 “我和母后新造了几支燧发枪,都带上。”谢明烜趁机说。 谢明烁凑热闹:“不如我也一起去。” “你的报社不要了?”谢明灼戳其软肋。 “在湖广也能跑新闻嘛,”谢明烁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放心。” 谢明灼失笑:“行了,真要遇到事,还得我保护你。都不用担心,全都已经安排妥当。” “唉,我这心里头乱得很。”孟绮握紧她的手,“咱不去了成不?不如就派锦衣卫过去调查取证,再定他的罪。” 谢明灼:“他若狗急跳墙,直接发动战争,局面只会更乱。” 她更希望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叫梁王的造反计划胎死腹中。 即便做不到,也要尽量减少伤亡。 “皇爷,杨指挥使求见。”吴山青在殿外禀报。 会议停下,五人调整了坐姿,由谢长锋回应。 杨云开躬身入殿,半跪于地,双手举呈一份密封的奏本。 “陛下,河南密奏。” 密奏乃监察御史陆敛亲笔所写,奏本中先客观叙述宗震违抗兵部指令、拒不裁兵一事。 兵部指令是真,宗震抗令也是真。 但宗震曾多次向兵部提请,河南匪患猖獗,希望能延缓裁兵,兵部不允,宗震依旧我行我素。 陆敛实地查证,河南各州府,尤其是南部汝宁府,确实存在多处匪患,宗震并未危言耸听,但其有违兵部指令是事实。 另,在查证过程中,他发现左参政与大通车马行的当家马咏飞过从甚密。 这件事五人早已通过锦衣卫知晓,但翻到下一页,他们皆面露异色。 一份密奏,笔者却是两人。 第一份是陆敛的工作报告,第二份却是宗震的请罪书。 请罪书言简意赅,一共写了三件事。 开头直接请罪,表示自己违抗兵部指令,确实有罪,请皇帝陛下责罚; 而后说自己之前就上过五次题本,但陛下日理万机,一直没空批复,请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切勿过于操劳; 最后写自己在剿匪过程中,曾缴获火铳六支,审讯山匪后得知是劫掠商队所得,涉及火铳,他不敢怠慢,希望能肃清山匪,找回遗失火器。 认错态度积极。 上过五次题本但未被批复,其中定有猫腻。 山匪劫掠商队得到火铳,说明有人私造军器,事态严峻,不得不查。 所以他这次才把题本藏在监察御史的密奏中。 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他倒是真敢做! 谢明烁乐了:“他就不怕父皇怀疑他跟陆御史沆瀣一气?” “宗震和陆敛应该已经怀疑大通车马行了。”谢明灼分析,“他们想通过山匪,顺藤摸瓜,查清大通车马行的底细。” 孟绮点头:“希望能顺利。” 然而就在第二天,来自河南巡抚的弹劾奏疏,被呈上御案。 巡抚郭端严词弹劾宗震,言其不敬御史,不尊圣上,甚至在御史告诫之时,公然挑衅对方。 最最重要的是,陆御史在见过宗震后,没多久就下落不明了! 他没明说是宗震暗下黑手,但字里行间都表明他的怀疑。 陆御史的失踪,一定与宗震逃不了干系。 谢长锋不解:“他是不是把宗震想得太蠢了点?” “他是故意的。”谢明灼说。 “什么意思?” “他担心宗震和陆敛联手,陆敛失踪,实则是伪装身份,秘密调查取证。他弹劾宗震暗害陆敛,是想逼陆敛现身。” 谢长锋:“……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 “在证据出来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谢明灼没把话说死,“就像咱们也无法确定,宗震和陆敛的密奏能不能全然相信。” “这样也太辛苦了。”谢长锋言语间颇有几分心疼。 谢明灼目光落向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梢落脚,歪着脑袋梳理羽毛。 麻雀固然自在翱翔,温饱足矣,可捕猎者一箭就能取其性命,射术不佳的,也可以借助稻谷引诱,将其笼入网中。 它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 盘旋在头顶上的死局尚未完全解除,谢明灼不能不多想,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但她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影响到身边人。 “建玻璃厂的事情,我已经交给姑祖母。”谢明灼转移话题,“她经验丰富,由她负责最合适不过。” 谢长锋自然没有异议。 “郭端的奏疏就给他批复‘找人’,其余先不管。他要是再次上奏严查宗震,你依旧让他先找到人和证据,互相扯皮就行。” “好。”谢长锋一口应下,又问,“威宁侯那边该如何?” “失踪”的陆御史毕竟是他儿子,谢长锋推己及人,若是他听到谢明灼下落不明的消息,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 谢明灼撑着下巴想了想,说:“他是武将,早就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门风如此,他应该能稳住心态。不过可以送一些东西安抚,他家老二喜欢吃苹果,到时候找个由头送一筐苹果过去。” “苹”和“平”同音,也算是一种暗示。 谢长锋点点头:“也好。” 两人又陆续商讨一些朝政,天色渐晚,谢明灼回到皇子所。 明日离京,之后的一段日子风餐露宿,比不得家里。 她狠狠搓了一把澡,换上柔软干净的寝衣,走向卧房。 隔着浴房的门,听到冯采玉和姜晴蹲坐在门槛,小声练习各地俚语。 一个耐心教导,一个认真学习,都在为外出做准备。 谢明灼缓缓推开门,如练的月光斜斜落到她身上,蚕丝织就的衣裳反射出细微的光华。 她低头瞄了一眼,说:“阿玉,在外行走,衣物以便捷为主,任何贵重的衣裳、首饰、器具,都不要出现。” “奴婢晓得了。”冯采玉习惯性蹦出一句俚语,带着湖广地带的口音。 谢明灼一愣,随后忍俊不禁。 冯采玉和姜晴也不由笑开。 生辰宴后,谢明灼不再参与朝会,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近三日,文华殿也不去了。 昌蔚关心问了一句,得知是因为身体抱恙,需要静养,无法继续课业,便不再多问。 四月廿五,两架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混在如织的客商中,悄无声息地驶离京城。 * 姚三娘等人因下雪耽搁五天,又等雪化路通延误几日,一路以最快脚程赶往湖广。 货重压车,即便他们赶得再快,七天后也只抵达汝宁府信阳州。 再往南,过平靖关,就是湖广地界。 “这天忒阴沉,要下雨啦?”一个镖师仰头灌下一口水,“三娘子,看样子是赶不到城里了。” 话音刚落,天空一声闷雷,大雨倾注而下。 “前头有座破庙,先进去避一避。”姚三娘扬声说道。 这条路他们走过很多遍,连路边的石头都眼熟。 雨势愈急,狂风刮得桐油布呼呼作响。 三十位镖师卯足力气,用绳索将桐油布重新固定,催赶马匹快速前进。 终于在路面泥泞之前,赶到破庙门口。 他们不是第一个来的,破庙外已经停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青布马车没什么特别,另一辆稍显富贵。 姚三娘刚踏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怒喝:“滚开!” 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几分调笑与戏谑。 “你我一同在风雨中相聚破庙,说明缘分不浅,这位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姚三娘挑起一边眉毛,用帕子擦干鬓边的雨水,这才带领三十个镖师迈进破庙。 以破败的佛龛为界,左边六人,四女二男,以一位年长的娘子为首,她闻声看过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两个车夫打扮的男人,隐隐阻挡在她身前,警惕盯着右边三人。 右边三个男人,一人为主,二人为仆。 “呦,又来了一位小娘——”声音在三十位壮汉走进之后戛然而止。 姚三娘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唇角含笑:“相逢即是有缘,我这人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抽人,这位有缘的朋友,可否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那人:“……” 三十个练家子,惹不起,实在惹不起。 他干笑两声,厚着脸皮道:“我开玩笑呢,小娘子莫怪,淋了雨容易着凉,不如先坐过来烤烤火?” “留着自己用吧。”姚三娘直接在佛龛前坐下,示意手下生火。 三十个大汉进来,瞬间将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佛龛前的大片空地,都成了他们的地盘,先前进来的两拨人都往角落缩了缩。 外头风雨交加,庙内火堆燃起噼啪声。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眼见今夜只能在破庙留宿,姚三娘便又吩咐手下取来吊锅熬煮肉汤。 镖师的行当干久了,风餐露宿是常事,生活必备品向来不缺。 不一会儿,肉汤的香味弥漫整座破庙。 “咕咕咕。”角落传来五脏庙的抱怨声。 先前出言调戏的男人,按捺不住开口:“这位娘子,能不能匀几碗肉汤给我们,你放心,不会白吃的!” “碗筷不够。”姚三娘用勺子搅拌汤汁,垂着眼睫淡淡道。 男人不敢跟她硬碰硬,便又缩了回去。 “咳咳。”左边角落有人闷咳。 “东家淋了雨,快坐火堆近些。”一个年轻的小丫头连忙让了让。 东家:“我没事,你烤你的,小心风寒。” “我身体好着呢,”年轻姑娘小声道,“倒是您,本就有咳疾,可千万别加重了。” “行了行了,你还年轻,不知事,冻坏了身体日后有你后悔的。”她说着又咳了几声。 姚三娘盛起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呼呼两下后,喝了一口。 汤里只加了盐和去腥的姜,味道一般,但在这破庙里已经是美味佳肴。 姜也能祛除寒气,以免身体受寒抱恙。 她又接连喝了几口,才放下碗,看向角落里的六人,笑着说:“听你们的口音,是北直隶的人?” 年长一些的东家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本是德安府安陆县人,只是后来嫁到了真定府,只能算半个真定府人。” “安陆的?”姚三娘目光有些惊喜,“我也是安陆人,既是老乡,不如坐过来一起喝口肉汤?” 东家惊讶:“姑娘也是安陆的?倒是没听出口音。” “哈哈哈,”姚三娘朗声笑道,“咱们常年在外行走,都学了一口官话,习惯了。快过来呀。” 东家似有意动,却又有些踌躇。 “哎呀,是我不好。”姚三娘英丽的脸庞映着火光,“我姓姚,旁人都叫我‘三娘’,做的是镖师的行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做的什么营生?” 东家便也笑了:“我姓李,人称‘九娘’,只开了家杂货铺,做点小买卖。” 互通姓名后,双方关系拉近不少。 姚三娘再次邀请:“九娘从真定府远道而来,车上应该带着家伙什儿吧,不如去拿几只碗,坐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多谢三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九娘吩咐一个车夫去外头取碗,领着其余四人靠近佛龛。 三十个镖师捧着碗沉默散开,腾出宽敞的空地,供三娘子待客。 姚三娘笑眯眯地瞧向几人,旋即惊讶发现:“这位娘子生得可真高,模样也极俊。莫不是九娘的……” “不是不是。”李九娘摆摆手,“她是我夫家的远房侄女,跟在我身边做事。” 车夫取来六副碗筷。 姚三娘热情招呼:“都快坐下,汤里放了姜,正好驱驱寒。” 见车夫已经舀了一碗递给李九娘,她便顺手接了一只碗,盛了热汤,起身弯腰,递给年轻高挑的远房侄女。 远房侄女低声道了谢,双手捧住,却遇到了阻力。 姚三娘含笑望她:“你叫什么呀?” 女子抬起眼,火光跃上她的眼睑,倒映在她沉静的瞳仁里。 “孟卓,家中行二,旁人称我‘二娘’。”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28章 ◎围炉夜谈(二更)◎ 孟卓是谢明灼的化名。 取用母姓,她的年纪在孟家也的确排行第二,叫“孟二娘”没毛病。 李九娘就是李九月,据说她本名就叫李九娘,这样虚中有实,才不会叫有心人起疑。 同行的还有冯采玉和姜晴,她们扮做随行的丫鬟。 车夫两人,一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另一人则是嘉善公主府的护院,与李九月相熟,随行商队多次。 他们穿着短打,在外行走数日,胡茬遮了半张脸,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毫不起眼。 正因如此,右边角落的男人才敢出言调戏。 就在指挥使考虑怎么处理三人的时候,姚三娘来了。 她带着三十个精壮的镖师,一下子就摁灭了男人嚣张的气焰。 倘若谢明灼六人当真只是寻常百姓,恐怕已经对姚三娘感激涕零了。 即便谢明灼有能力对付,也会对姚三娘心生好感——如果她没有认出对方的话。 从姚三娘踏进破庙,容貌显露人前之时,谢明灼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她的眉眼,与老爹画中的梁王极为相似。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能真正确定。 可她自称姚三娘。 梁王府中有八个小妾,其中有一姚氏,诞下一女,二十三岁,在姊妹中排行第三。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自己化用母姓,推己及人,姚三娘很有可能就是姚氏之女。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人设也是自己捏的。 谢明灼对外的人设是腼腆内敛,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此刻,在姚三娘强势的询问下,她才不得不开口。 “原来是孟妹妹。”姚三娘松了手,重新坐回去,“二娘是第一次出远门?” 谢明灼喝了一口汤,轻轻点头。 “多大了?” “十九。”她长得高,外表也不稚嫩,谎报两岁不打紧。 “比我小四岁呢。” 谢明灼眉眼低垂,二十三岁,年纪也对上了。 姚三娘已经吃饱,放下碗,盘腿坐着,右手肘撑住膝盖,托起脑袋,不着痕迹地打量几人。 许是常年用这个身份行走,姚三娘对她们的警惕并不高。 又或者是有恃无恐,认为不可能有人在茫茫人海中,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姚三娘,与亲王府上的千金对上号。 她也确实没必要如此谨慎。 倘若不是谢长锋的画技有异于时下的作画方式,能够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谢明灼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依照时下人物画的写意笔法,就是梁王本人站在面前都认不出。 李九月接过话茬:“三娘一个姑娘家,怎会选择镖师的行当?” “也是没办法。”姚三娘苦笑一声,“我若不自己寻条出路,便要被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 “怎会如此?”李九月眼中流出几分怜惜,“你相貌出色,能力也不俗,应该能挑到更合适的郎君才对呀。” 姚三娘自嘲:“父亲想把生意做大,我若嫁过去,会添几分助力。” 适当的卖惨能削弱对方的警惕,拉近彼此的距离。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明显对她更生几分亲近。 谢明灼也适时露出几分不忍。 “也是个苦命人。”李九月面色惋惜,“你如今做了镖师,令尊能同意?” 姚三娘笑笑:“他想打通商路,我跑商多了,也能积攒一些人脉和渠道。你方才说‘也’,难道九娘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倒也说不上来。”李九月半真半假道,“我九岁那年被爹娘卖了,辗转到了真定府,给人当了丫鬟。” “后来呢?” “后来嫁了一个货郎,慢慢经营起一家杂货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那眼下怎会……” 李九月眉间染上哀愁:“不久前我夫君病逝,我年轻时伤了身子,膝下无儿无女,没能保住铺子,索性卷了包袱回老家。” “欺人太甚!”姚三娘竖眉,“铺子是你和你丈夫一起经营的,他们凭什么说抢走就抢走?” 她指的是李九月夫家的族人。 就算李九月没有明说,这种吃绝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怪不得方才李九娘叮嘱年轻丫头仔细身体,千万不要受寒。 在这世道,没有子嗣的女子活得更加艰难。 李九月摇头叹息:“我不过是个外人。” “那二娘呢?” “二娘也是个可怜人。” 夜幕降临,破庙外风雨交加,破庙内围火闲谈,不失为一次难得的经历。 姚三娘谈兴上涌,立刻接了话:“怎么说?” “二娘先前定过一门亲事,本来都准备成亲了,谁料未婚夫出了意外,对方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迁怒到二娘身上,说她‘克夫’,还到处宣扬,想要二娘给他家儿子守一辈子寡。” “太不讲道理了!”右边角落响起一道声音,“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嫁人可惜了。” 众人:“……” 李九月没有理会,继续道:“二娘家里实在没办法,就送到我这里来,想着换个地方,断了这孽缘。” “确实坎坷。”姚三娘望向谢明灼,唏嘘道,“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谢明灼却道:“三娘比我艰难,也比我坚强。” 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李九月也笑道:“三娘年纪轻轻就能走南闯北,的确叫人钦佩。” 姚三娘似是被夸得羞赧,立马转移话题:“还没请教这四位怎么称呼?” “阿玉。” “阿晴。” “杨大。” “罗七。” 姚三娘一一点头打了招呼,没再多问。 夜渐深,众人烘干了衣服后越发困顿,便都决定席地休息。 姚三娘的镖师们轮流守夜,杨大和罗七分别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破庙环境脏乱,好在不漏雨,虽偶尔有觅食的老鼠钻来钻去,众人睡得都还算安稳。 后半夜雨声渐停,廊檐的积水坠落进水洼,叮咚作响。 谢明灼在外不敢沉睡,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旁人起夜的窸窣声、廊下的水滴声、远处的蛙鸣声,全都汇聚到耳边,让她彻底清醒。 她没有睁眼,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平躺。 李九月睡在她旁边,腿挨着她的腿,忽然猛地一个抽动,似乎是在梦中踩空了,一下子惊醒。 谢明灼还是没睁眼,感知到对方挪开了腿,不一会儿轻轻起身,借着火堆的光,往破庙后门走去。 后门外有个茅厕,虽年久失修,门板破破烂烂的,但也能将就应个急。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打破寂静。 未等谢明灼起身,守夜的罗七瞬间跑过去,快得像是一直都在关注后门。 罗七身手不错,谢明灼稍稍定心。 其余人也被惊醒,便都一起去后门瞧个究竟。 后门台阶下,罗七反剪一人压到地上,褐黄的泥水抹了那人满头,只能从衣着看出,是那个一开始出言调戏的男人。 李九月站在不远处,眉宇间满是羞愧和懊恼。 “实在抱歉,打扰到大家了。” 男人的随从惊呼上前:“快放开我家少爷!” 奈何他们都撼动不了罗七的臂力。 这种情况下,只能谢明灼先出面。 她走到李九月身边,轻声问:“婶娘,怎么回事?” “没什么,误会,都是误会。”李九月方才惊魂未定,现在才回过神来,忙道,“罗七,放开他。” 罗七顿了顿,随即松开手,退开一步。 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起来,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水,哭丧着脸委屈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就出来如个厕,招谁惹谁了我?!” 他又怒瞪罗七:“你弄伤了我胳臂,还搞得我一身泥,小爷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罗七闷声道:“大半夜鬼鬼祟祟,谁知道你想干什么。” “如厕也叫鬼鬼祟祟?”男人怒极,“刚见面的时候,我确实说了几句糊涂话,可总不能什么帽子都往小爷头上扣!” 随从:“就是就是,咱们少爷什么美人没见过,哪瞧得上年纪一大把的老女人?” “九娘,你来说。”姚三娘乜了他们一眼,问李九月。 李九月迟疑道:“我出来如厕,刚完事儿,就看到面前窜出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她歉意笑笑:“这位公子,是我家里人太担心,这才错把你当成……实在抱歉,弄伤了你,还弄脏了你的衣裳,诊金和衣裳的钱,双倍赔你可行?” “小爷像是缺钱的人?” 李九月:“那你想如何?” 男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冯采玉脸上,手指过去。 “把你丫鬟赔给我,我这身衣裳,可比一个丫头值钱。” 众人:??? 姚三娘手心发痒,正要甩出马鞭,一人站出来挡在冯采玉面前。 “不行!” 她眉头一松,眼中浮现几分欣赏。 男人的脸在随从的擦拭下已经干净。 他上下打量站出来的谢明灼,撇撇嘴道:“怎么,你想替她?虽然你长得更招人稀罕,但太高了,我不喜欢。” 没等众人反应,他又评价李九月:“年纪大的也不行。” 至于肤色如麦的姜晴,他看都没看。 杨大和罗七一同上前,挡住男人视线,怒目瞪之。 “瞪什么瞪?再瞪把眼珠子挖出来!”随从狗仗人势。 姚三娘“啧”了一声,嗤笑道:“瞧你说的这话,我敢断定你出来如厕是假,趁机做坏事是真,眼见被撞破,还想讹诈九娘。真当姑奶奶这鞭子是吃素的?!” 她扬起马鞭,就往男人身上抽去。 “你敢!”随从竭力护主,“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哦?是谁?” 随从一脸骄傲道:“之前听你们说都是安陆县人,我家老爷就是安陆县县尊大人!” 县尊大人是时下百姓对知县的尊称。 姚三娘身后的镖师笑出声。 有人道:“县尊大人不是只有一个千金吗?” “新任!新任!”随从连忙解释,“我家老爷半个月前刚上任!” 半个月前,姚三娘还被困在大雪里,没有及时收到消息。 谢明灼身居皇宫,本不会在意一个知县的调任,但因为目的地是德安府安陆县,所以将德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调查了个遍,知晓安陆县知县调任一事。 可她没见过新任知县,更不清楚知县的儿子长什么模样。 这人也一直没有道出姓名。 姚三娘歪了歪头:“新任知县叫什么?” “怎敢直呼县尊大人名讳?”随从哼道,“我家老爷姓樊,等你们到了安陆就晓得了。” 不过是些商户,见到县尊大人都得下跪。等到了安陆,有他们好果子吃。 谢明灼暗自失笑,她没记错的话,这位樊知县的调查报告中有条评语——为人谨慎,安分守己。shsx 怎么就教出个混不吝的儿子。 “那就到安陆再说。”姚三娘最后不耐烦道,“现在立刻回去,天亮之前,谁要再吵,我让他一辈子都到不了安陆。” 【作者有话说】 评论和营养液快快砸我碗里!么么么么么! 第29章 ◎抵达安陆(一更)◎ 有姚三娘的三十精壮震慑,樊少爷敢怒不敢言。 他狠狠瞪了一眼谢明灼六人,气冲冲回到破庙里,倒头躺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再次邀请六人用餐,对樊少爷视而不见。 樊少爷青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随从,驾车离开破庙。 李九月眉眼隐现忧色。 “九娘是担心到了安陆,他会找你们麻烦?”姚三娘笑问。 李九月叹了口气:“本想回老家安稳度日,谁料半路招惹了这么个麻烦。” “我在安陆县还有点人脉,”姚三娘大大方方递来一块铁铸的符牌,“等到了安陆,他若找你们麻烦,你便拿着这个去找大通车马行的管事,他与衙门的何县丞有几分交情。” 县丞虽不及知县官大,可毕竟在安陆县经营多年,知县新上任,还得依仗这些佐贰官。 若县丞出面说个情,想必知县公子也能给个面子。 符牌正面刻着“大通”二字,背面则是一个“甲”字。 李九月感激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贵重的不是一枚铁牌,而是天大的人情。 于商户而言,能搭上衙门里的官,可不就是多了一条通天的门路。 姚三娘直接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绝道:“叫你收你就收,别推推拉拉的,要不是我这些货车走得慢,怕耽误你们行程,铁定要护你们同行。” “多谢。”李九月目光动容,“三娘,你真是个热心肠。” 姚三娘笑道:“举手之劳。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安心收下。” 李九月不再拒绝,小心接过铁牌。 吃完早食,双方互相道别。 姚三娘临行前叮嘱:“你们到了安陆后得先安家吧?若要租房,就去找平安牙行的纪牙郎,左脸有个痦子的那个,我跟他是熟识,你们报我的名字就行。” 李九月笑容满面:“那太好了。” “置办家具的话,去老郑木匠铺,他家用料实在,价钱也不算高。” “好。” “还有……”姚三娘顿了顿,随即笑道,“算了,先说这么多,再说下去,我就成牙婆了。” 李九月躬了躬身,郑重道:“三娘恩情,我等铭记于心。” 双方就此分别。 姚三娘目送她们远去,这才吩咐镖师启程。 “三娘子为什么待她们如此……”手下镖师想了想,也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就借用了李九月的原话,“如此热心肠?” 姚三娘神色淡淡:“合眼缘而已。” 手下:“……” 另一边,李九月也若有所思。 “二娘,你觉得那位姚三娘如何?” 谢明灼手里拿着书,闭眼默背功课,闻言只道:“是个热心肠。” “确实心善,但我总觉得,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李九月跑商经验丰富,习惯多想,“她说怕耽误我们行程只是托词,应该只是不愿与我们同行。” “嗯。”谢明灼猜到姚三娘的身份,也理解姚三娘不愿与人同行的心思。 那箱子里装的东西恐怕不是寻常之物。 姚三娘的身份,她暂时不打算告诉李九月几人。 一是目前说了没有意义,二是不明身份的情况下相处更加自然。 姚三娘行事看似霸道,实则细腻敏锐,九娘、阿玉和阿晴但凡有一丝不自在,都会被她捕捉到。 得先在安陆县站稳脚跟再说。 两日后,六人顺利抵达安陆县。 他们先在客栈落脚,挑选的客栈不算高档,往来商旅较多,鱼龙混杂。 趁着天色未暗,李九月带着罗七去平安牙行找纪牙郎。 谢明灼四人则去购置生活用具,顺便熟悉城中布局。 安陆县城临水而建,流经县城的是府河的主干,府河古称涢水,故城中主街名为“涢水大街”。 申时一刻,涢水大街热闹非常。 四人沿着街道闲逛,遇到合适的店铺,就进去买几样物件,零嘴、绣布、针线等一些小玩意儿,装在竹篮里也不压手。 “车夫”杨大负责拎篮子。 他依旧不修边幅,头发胡须杂乱无章,与寻常的粗糙汉子无异。 街道上的人潮越聚越多,都往一个方向流动。 冯采玉请教茶摊老板,用的是安陆话:“前面有什么热闹?” “姑娘本地人?面生得很哪。”茶摊老板上下打量几眼,回道,“新街有家酒楼开业,请了舞狮队,都去凑热闹了。” “谢了。”她取出两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权当喝了一碗茶。 老板喜笑颜开:“小娘子要想去瞧热闹,得尽早过去,迟了赶不上趟。” 冯采玉点点头,回到谢明灼身边。 “那就去瞧瞧。”谢明灼只在视频里看过舞狮表演,还真没现场观摩过。 时代变迁,原先的老街已经无法满足百姓的生活所需,官府特意在老街边上开辟了一条新街。 两条街相差不过几百步远。 拐过弯,隔着越发密集的人群,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高台,金红相间的狮子毛格外醒目。 鼓声激越,铜镲高亢,伴随节奏十足的乐声,狮子再次攀登高凳。 杨云开用巧劲开路,引着谢明灼三人深入看客内围,直面灵活翻腾的狮子。 新酒楼门前的空地上,摆着梅花桩、几条长凳、几张方桌。 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高长的桩木上跑跳,看得人提心吊胆。 大的威武雄壮,叫太狮,小的憨态可掬,叫少狮。两只狮头扬起的时候,还不忘朝观众歪头眨眼,惹得观众笑声连连。 又是一声锣鼓敲响,太狮前方的引狮郎,一个漂亮的纵身翻过狮背,手中的引狮绣球高高抛向空中,在他双脚稳稳落在梅花桩的同时,绣球也回到掌中。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引狮郎是舞狮中的关键,不仅需要表现出令人叹服的英雄气概,还要掌握高超的武术技巧,除此之外,还得与狮子培养出足够的默契,让狮子信服。 这位引狮郎的身法确实不凡,不管是前空翻过狮子、后空翻上高桌,还是云里翻下梅花桩,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众人看得既惊险刺激,又赞叹拜服。 连姜晴和杨云开都点头认可。 谢明灼也跟着人群一起鼓掌,怪不得舞狮能成为国际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锣鼓声渐渐从激昂走向舒缓,昭示着舞狮表演即将谢幕。 引狮郎手执绣球,从高桌翻腾而下,落入梅花桩,连续几个后空翻,最后平稳站上条凳,扬起笑意。 掌声连绵不休,众人齐声大喊:“再来一次!” 引狮郎跳下条凳,双手抱拳,顺着东南西北不断躬身道谢。 转到正北方向,他先是抱拳躬身,直腰抬眼时,恰与谢明灼对上。 如初春第一缕柳絮悄然坠落湖面,漾起细细密密的涟漪。周围的喧闹好似倏然间变得遥远,其余看客也都化为模糊的虚影,被排斥在目光之外。 他没有像方才那样与看客互动,只怔了一下,旋即移开眼,转身与舞狮队的郎君们汇合,互相拍肩大笑,分享演出圆满成功的喜悦。 舞狮结束,谢明灼四人跟随人潮散开,继续逛了新街,于天黑之前回到客栈。 叫小二送了饭菜,六人聚在屋中,边吃边互通消息。 李九月道:“纪牙郎碰巧回村子里了,说是明日中午就回,我明日再去找他。” “好。”谢明灼颔首,“老郑木匠铺确实不错。” 一路奔波劳顿,用了晚膳后,六人各自回房休息。 三间上房连在一起,谢明灼同姜晴住中间,李九月和冯采玉靠里,杨云开和罗七靠近楼梯。 客栈隔音很差,夜里总能听见呼噜声、争吵声,还有旅客在外走动的嘈杂之声。 还是得尽快找到房子。 翌日午后,李九月带着罗七去了牙行,找到纪牙郎,与他提了姚三娘的名号,纪牙郎当即表示姚三娘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一定介绍最合适的宅子。 整个下午,他们跑了十几条巷子,看了七处宅子,李九shsx月记下每间的优劣,回到客栈与谢明灼商议。 谢明灼听罢,果断道:“过偏和过闹的不要,巷道脏乱的不要,人丁复杂的不要。” “那就只剩下三家。” 一家离涢水大街较近,日后在街上开个杂货铺,往返方便,一进院子,六间卧房; 一家离大街较远,也是一进六间,只是宅子老旧,背阳而建,虫蚁滋生。 最后一家比较特殊,靠近县学,文风较盛,来往的多是读书人及其家眷,租金较高,而且宅子的主人对租户也有要求,得见了人再谈。 宅子同样是一进六间,同样是老宅,但向阳而建,屋子不久前才修一新,院子打理得干净整洁。 离县学近,治安也有保障。 众人皆属意第三家。 最后由谢明灼敲定:“明日九娘再辛苦跑一趟,跟宅子主人去衙门定契。” 民间租赁房屋,要去官府备案,一契三份,分别由户主、租客和衙门保管,日后若有纠纷,便可作为凭证。 他们是外地来的商户,本就需要向官府申请居住许可,届时一同办理。 李九月笑着应下。 翌日一早,纪牙郎前来告知,宅子主人定在午后面谈。 上午得了空,李九月便跟纪牙郎提出想租一处铺面,等看完铺子,正好去见户主。 能多做一笔生意,纪牙郎欣然同意,便引着她和罗七去看铺子。 谢明灼四人则拿着商议好的清单,去老郑木匠铺定做家具。 临近午时,四人返回客栈。 刚到门口,一人泥鳅似的窜出来,差点撞到谢明灼,她脚步不着痕迹地错开。 杨云开和姜晴立刻上前一步,挡住“泥鳅”去路,“泥鳅”急不可耐,嘴里叫嚣着“滚远点”。 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揪住他的后衣领。 是一位青衣皂靴的衙差。 “又撞到人了?”衙差手劲极大,反剪“泥鳅”双臂,制住他后叩他脑袋,没好气道,“还不快赔个不是!” “轻点轻点,”泥鳅皱着一张苦瓜脸,“林爷明鉴啊,小的只是差一点,没撞到人。” 衙差又戳了几下他的脑袋,将人交给后赶来的同僚,这才正眼瞧向门外之人。 双方皆是一愣。 谢明灼侧身让道,先开口:“确实没撞到。” “哦,那就好。”衙差回过神,歉意一笑,转身招呼同僚,“带回去。” 待人走远,四人回到房间,姜晴才疑惑道:“昨日那个引狮郎,与方才的衙差长得可真像。” “是同一人。”杨云开笃定道。 锦衣卫指挥使的眼力值得信服。 “一个衙差,怎么会去舞狮?”姜晴摇头呢喃,但事不关己,她只疑惑片刻,就抛去脑后了。 去往县衙的路上,两个衙差押着小偷,跟在打头的青年身后。 “头儿,方才在客栈,有人差点滚下楼,你救他时是不是扭到了胳臂?”衙差小八说着气得踢了一脚小偷,“瞧你干的好事!” 小偷受疼,苦兮兮道:“公差抓人,小的只晓得跑,哪还顾得上旁人?” “你说说你,都偷多少次了,监牢没逛够是吧?”衙差任大力拍拍他的脑袋。 小八:“头儿怎么不说话?” “不晓得,是不是疼得开不了口?” “头儿也不是怕疼的人啊。” 小偷哼笑一声:“我看是被小娘子迷了心。” “什么小娘子?” “就客栈门口,我差点撞到的那个,长得可灵醒了。” 小八:“真的?我咋没看到?” “咱都被头儿挡住了。”任大力遗憾叹气。 二人对视一眼,又瞟向前面的背影。 他们林头儿长得高,往大街上一站,那叫一个鹤立鸡群。 就是有点不太好,办差的时候经常挡他们视线,这次更是倒霉,小娘子都没能见着。 小八好奇凑近,“头儿,你真看上客栈门口的小娘子了?” “说什么胡话。”林头儿一掌拍过去,“走快点。” 小八退后一步,跟任大力挤眉弄眼。 回到县衙,三人带小偷去审问,一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伸手拦住去路。 “张典吏有事儿?”小八问。 张典吏看向林头儿:“林班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张兄客气了。”林班头摆摆手,“尽管吩咐。” 张典吏松了口气,笑着道:“那我就不跟泛哥儿见外了。昨日纪牙郎找上我,说有人要租我家在状元巷的老宅,看着是个体面人,我便想着去见一见。” 林泛点头,等着他下文。 “原先约了午后,可司吏突然派了公务,我实在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带他们来衙门定契,要是不行就拒了,省得多跑一趟户房。” 林泛爽快道:“小事一桩,我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30章 ◎六六杂货(二更)◎ 县衙后宅院子里,两个长随装扮的人,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分别抱着一只脚互相斗鸡。 一人体力不支,率先落败shsx,转身看向廊下。 廊下一人倚靠摇椅,百无聊赖道:“行了,都散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长随上前,腆着脸笑道:“少爷要不要去玉春楼寻个乐?” “都去过了,一个漂亮的都没有,还不如破庙——”樊少爷倏地坐起,“小爷怎么忘了?!” 他连忙招手,叫长随附耳过来,吩咐道:“你去户房打听打听,近两日有没有从真定府来,要租房买铺的女客。” 长随得令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少爷,小的打听清楚了,就在一刻钟前,有个娘子去了户房,说要租房,还要在这儿常住,就是从真定府来的。” 樊少爷来了兴致:“租的哪儿?” “就在状元巷。”长随怂恿道,“少爷明儿个要不要去瞧瞧?” “不,不急。”樊少爷摇了摇扇子,故作深沉道,“再等等,这几天你先去盯着。” “得嘞。” * 顺利租到宅子,谢明灼六人第二天便离开客栈,搬进了状元巷。 谢明灼和李九月住在主屋,东西厢房分别留给冯采玉四人。 待家当全都放置妥当,李九月同冯采玉去做饭,姜晴、罗七打扫院子。 主屋内,杨云开呈报消息。 “殿下,新任知县樊必清有一独子,名叫樊昭,年十九,三日前抵达县衙。” “嗯。” “昨日客栈捉贼的衙役,名叫林泛,年二十,乃县衙快班班头。” 谢明灼惊讶:“这么年轻的班头?” “他救过上上任知县的命,此事安陆县尽人皆知。”杨云开顿了顿,没等到回应,便继续道,“十岁时他饿晕在野外,碰巧一个杂耍班子路过,班主好心收留了他。” “所以他才会去舞狮。”谢明灼想明白其中关窍,却又问,“你看他的功夫,像是杂耍出身吗?” 杨云开面色微肃:“不全然是。” “十岁时因何落难?” “据说是家乡受灾,侥幸逃了出来,再多的便查不到,是卑职无能。” “无碍,只是一个衙役。”谢明灼没再关注,说到关键人物,“姚三娘……” “咚咚。”有人敲响院门。 她止了话头。 罗七提着扫帚去开门。 门外的是个大娘,素钗布裙,慈眉善目,笑意恰到好处,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我姓金,住你们隔壁,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是我刚腌制好的白花菜,开胃生津的,你们尝尝鲜。” 罗七耷拉着脑袋,瞅着对方伸过来的陶碗。 那陶碗大而深,能装不少。 “愣着干啥呀?”金大娘见他如此木讷,无奈道,“快去厨房拿碗过来。” 罗七“哦”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姜晴,转身去往厨房。 姜晴会意,笑着上前,请金大娘进院子。 “不了不了,”金大娘连忙摆手,“灶上还烧着菜呢,我得快点回去瞅瞅。” 同时心道:这姑娘长得也太壮实了。 姜晴也不擅长跟长辈打交道,正尴尬笑着,李九月及时过来解救了她。 “您就是金大娘吧?哎呀这也太客气了,白花菜可是咱安陆县一绝,我真是好福气,一来就能尝到鲜。” 李九月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边说边塞过去,“您的心意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这是我刚做的点心,您也拿回去尝个新鲜,看看合不合口味。” 金大娘还没反应过来,碗里的腌菜已经没了,碗回到手上,同时还多了一只食盒。 她一时愣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九月发出大招:“不如来家里一起吃个便饭?” “啊,不用客气,灶膛还烧着火,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金大娘转身就走,还不忘客套,“有空来家里坐坐啊。” 没等回应,就呲溜进了院子。 李九月倚着门扉,同附近好奇伸出脑袋瞧热闹的住户,一一打了招呼,丝毫不怯场。 直把人全都看进院子里,她才掸掸衣摆,关门回屋。 姜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目光发亮道:“九娘,你可真厉害。” “这有什么,比起那些土匪恶徒,她们多好打交道呀。多说点漂亮话,谁都挑不出错。” 姜晴:“……”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开不了口啊。 隔壁金大娘回到家里,将食盒放到桌上。 “娘,哪来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书房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金大娘:“我给新来的邻居送腌菜,这是她们的回礼,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说话间,男人已经打开了食盒,不由惊呼一声。 “咋了?”金大娘连忙凑近。 “这、这是京八件哪!”男人面露愧色,“这些可比腌菜贵重得多,娘,你快还回去。” 食盒里整齐摆放着八块糕点,各个形状精致,口味也全然不同。 据说这是宫里传出来的点心,流传到民间已有几十年,常用来招待贵客。 他曾有幸在府台大人寿宴上见过,只尝了一小块,口感酥松绵软,甜香怡人。 金大娘却道:“别人送的礼,岂有送回去的道理?你要过意不去,我今后多帮衬着便是。我去拿盘子腾出来,等会儿食盒还回去。” “这样也好。”男人松了口气。 “对了,听说新来的县尊上午去了县学,你见到了?什么样啊?” 男人摇摇头:“我就跟在教谕和训导身后,说不上话。” “没叫你说话,我是问他长什么样,好不好相处。” “哦,没敢细看,听他谈吐倒是温和。” “那就好。”金大娘利落腾空食盒,“就怕来个阎王爷,叫咱们遭殃。” 男人:“这话可千万别往外说。” “晓得晓得。”金大娘拎着食盒,再次来到隔壁,敲响院门。 这次开门的是李九月。 “小娘子,你送的京八件也太贵重了。”金大娘提起食盒,怼到她面前,豪气横生道,“今后有事就来找我金大娘,这地儿我都熟得很!” 李九月接过食盒,喜笑颜开:“那就谢谢大娘了。我姓李,大娘唤我‘九娘’便可。” “晓得了,你先忙,我回去了。” 金大娘唯恐她再叫自己留下用饭,忙不迭转身,没走几步,却又“咦”了声。 她探头往巷子外头瞧,不禁面露喜色:“三娘子回来啦!”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周围街坊听见,一瞬间,巷子里就挤满了人,全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李九月瞧得稀奇,忙问:“金大娘,你们要去哪儿?” “去隔壁鲤鱼巷,三娘子回来了,我托她带了东西。” “哪位三娘子?” “叫姚三娘,”金大娘急急回了一句,“先不和你讲了,明天介绍你认识。” 李九月:??? 是她在破庙认识的姚三娘吗? 眼下人多,她不好过去打扰,回屋同谢明灼提了这事,不由笑道:“若真是姚三娘,那可真是缘分不浅。” 谢明灼也笑:“那就有劳九娘得闲去认个门。” “没问题。” “先用饭,等用了饭,咱们合计开铺子的事。” 开铺子的事,在离京前就已做好计划。 每月都有商队从真定府出发,带上京城最时兴的货物,送到安陆县。 商队的来路、她们同商队的合作,皆有迹可循,就算有心人探查,也绝对查不出问题。 等用完膳,一切收拾完毕,六人齐聚堂屋。 谢明灼坐在桌旁,随意伸手道:“都坐下说话。” 五人一时愣住,要真坐下去,可就坏了规矩啊。 “在外头没那么多礼数,你们都得习惯,在旁人面前漏了馅,要比坏了规矩严重得多,还有今后也要习惯改口,有外人在,叫我‘二娘子’。” “卑职遵令。”杨云开率先坐下。 其余四人便都一一坐到桌旁。 谢明灼暗自点头,这才有点开会的样子。 “九娘,你先说说铺面选址的事。” 李九月立刻进入状态:“昨日上午,纪牙郎介绍了三处铺面。” 她详细阐述了三间铺面的优劣,五人投票表决,最终由谢明灼敲定第二间。 位于涢水大街西南,离状元巷一刻钟的脚程,周围是酒楼、面馆、糕点铺,客流不错,铺面租金也在她们“可承受”范围内。 “诸位对开业有无建议?” 冯采玉:“要去买些鞭炮。” “开业酬宾三日。”这是店家惯用的吸引客流的手段。 谢明灼问:“如何酬宾?” “第一天七折,第二天八折,第三天九折。”李九月以为她不懂经营之道,解释道,“客人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才会更愿意花钱。” “还有吗?” 李九月摇摇头。 “咱们要不要也雇个舞狮队?”姜晴迟疑开口,“那日酒楼开业,去了好多人。” “舞狮的确不错。”谢明灼先鼓励了一句,才继续道,“但酒楼和杂货铺不同,杂货铺只是小本生意,请舞狮队不合适。” 姜晴听明白了:“殿下英明。” 李九月问:“殿下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谢明灼从房中取出几张纸,是她这几日在客栈写的,“你先看看可有合适的。” 她不会傲慢地觉得自己一定比古人智慧。 在大启,李九月是个经验丰富的商人,她作为一个新人,尚未完全适应启朝的经商之道。 她只是列出一些现代社会常见的广告手段,供李九月参考,如果能直接适用,自然再好不过。 李九月越看越激动,时不时抬头瞧一眼谢明灼,眸中异彩连连。 待她看完,谢明灼问:“可有合适的?” “殿下的点子实在奇妙有趣,”李九月既震惊又佩服,“这些手段既能用在开业,也能用在日常经营中,只是……” “但说无妨。” “对杂货铺而言,这三条更为合适。”她翻动纸张,点了点纸面。 谢明灼颔首:“杂货铺的经营,全权交由你负责。” “多谢殿下信任。”李九月干劲十足,转身就要出门去找纪牙郎,没走几步,又道,“殿下给铺子赐个名shsx吧。” 谢明灼是起名废,想也不想道:“你来起。” “嗯……”李九月沉吟片刻,道,“咱们六个人,不如就叫‘六六杂货铺’,取‘六六大顺’之意,希望咱们六个人都顺顺利利的。” 众人没有异议。 开店还得向官府报备,得官府许可,再加上定制货柜、装修等事情,离正式开业还有一段时间。 这些事情主要由李九月和罗七张罗,姜晴、冯采玉和杨云开时不时帮个忙。 谢明灼立住她的人设,成日躲在宅子里。 等带来的书全都看完,她便带着姜晴和冯采玉,去涢水大街的书坊淘书。 可惜书坊里大多是科举教材,杂书不算多,仅有的那些内容比较陈旧,无甚新意。 谢明灼问掌柜:“可有新书?”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新书?” “有趣的杂记、话本之类的。” 掌柜摇摇头:“书都在这里了。” 谢明灼点点头,转身离开。 “客官留步。”掌柜忽地想起什么,“若说新鲜点的,不知客官可听说过报纸?” 谢明灼回身:“你这儿有?” “有啊,是客商从京城带回来的,这两天时不时有人来买,有的一买十几份,眼下只剩三份了,你要不要买回去瞧个新鲜?” “拿出来看看。” 掌柜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三份报纸,两张一期,一张二期。 按时间,第三期应该已经发行了,但还没传到安陆。 谢明灼问:“三份一起多少钱?” “承惠一百二十文。” 一份报纸在京城卖价十文钱,到了安陆变成四十文。 诚然车马费会增加成本,但据她所知,那些客商都是顺手携带的,报纸量轻,不占地方,这个溢价委实有些离谱。 她露出迟疑的神色。 掌柜劝道:“你不是想看新鲜的话本吗?这上头就有话本,可精彩了,保证你看了还想看!” “你觉得好看?” “当然!” 门外忽然进来一书生,面色焦急:“王掌柜,第三期报纸什么时候到,你给个准信啊!” “旬报旬报,十天才出一期。”王掌柜一脸无shsx奈,“什么时候到也得京城那边说了算。” 书生哀叹:“伍川岳得猴年马月才能考上状元啊?!” 谢明灼:“……” 二哥的大纲里有伍川岳考中状元吗?下次见面问问吧。 “客官,报纸还要不要?” 谢明灼点头接过,就当给二哥贡献几个销量。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么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酒楼吃瓜◎ 鲤鱼巷,姚三娘又送走一批来拿货的街坊,关上院门。 手下不禁问:“三娘子,您每次顺手带的东西都不值几个钱,何必费这心思?” “都说是顺手,怎么就费心思了?” 手下:“……” 姚三娘坐到桌旁,摊开报纸,说:“请我带货的大多是读书人的家眷,安陆到底偏远,书坊里来来回回就那几本书,稍微有点上进心的读书人,都不会放过读新书的机会。” “三娘子真为那些书生着想。” 姚三娘失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可有人找过纪牙郎?” “找过,”手下知道她问的是破庙遇到的人,继续答道,“她们住在状元巷,租的是县衙张典吏家的老宅。” “嗯。” “三娘子要去拜访?” 姚三娘摇摇头:“先回一趟家。” “是。” 梁王的封地在安陆,王府自然也建在安陆。 王府坐落于安陆县城东郊,占地四十顷,府宅周围三里皆为平地,站在哨塔上,附近但凡有一点动静都能一览无余。 姚三娘乘车而来,府外岗哨查验之后,才予以通行。 她端坐车中,冷眼看着守卫仔细搜查车厢内外,唇角泛起几丝嘲讽。 她的父王连亲生女儿都不信任。 王府正门常年关闭,只有梁王本人和世子出行时才会打开。 马车通行之后,姚三娘从侧门进入。 她先去看望了生母,而后前去梁王书房。 书房重地守卫森严,等守卫通禀允准,她才抬脚踏入。 屋内陈列简约,只一方书桌、一座书架、几把宽椅。 书架的左侧有一博古架,博古架上也只是一些寻常物件,远远称不上贵重。 梁王站在书案后执笔作画,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目光,语气平稳道:“回来了。” “请父王安。” “嗯,坐。”梁王落下最后一笔,往后退几步,细细观察片刻,笑着招手道,“来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姚三娘屁股刚沾上椅子,就不得不起身走近。 她低头瞅了几眼,诚恳道:“父王恕罪,女儿不懂画,只觉得这画中山水仿佛活了一般。” “你啊你。”梁王无奈摇头,“一个姑娘家,不说要精通琴棋书画,至少也得会鉴赏几句,走南闯北,到底不是姑娘家该干的事。” 姚三娘垂了眼,委屈道:“父王是怪罪女儿办事不力?”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自小就要强,没有办不好的事。”梁王叹了一口气,坐下道,“可你都二十三了,再耽误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 姚三娘:“我不嫁人。” “嫁人有什么不好?总比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要快活。你要不想嫁人也行,父王给你招个合适的赘婿,你还住在府里,每天都能陪着你娘,这样不好吗?” 姚三娘果断摇头。 “你若愿意,为父再向皇上请封你为郡主,让你风风光光成婚如何?” 在启朝,亲王的嫡女生来就是郡主,侧妃所出女儿为郡君,只有妾生女没有品级。 当然也有特例,只要亲王愿意请封,皇帝也愿意给这个面子,妾生女成为郡主也不是不可能。 在梁王看来,请封郡主已是他赋予这个女儿的最高殊荣。 谁料姚三娘还是拒绝。 他不由蹙起眉头:“你——” “父王,是不是三娘回来了?”书房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来人是梁王世子谢霂,他可以不用通报,直接出入梁王书房。 梁王缓和了面色:“进来吧。” 谢霂穿着一身青织金妆花孔雀缎衣,头戴玉冠,步履优雅从容,手里还拿着一柄竹扇。 他的相貌与梁王有三分相像,但要论相像,梁王的子女中以姚三娘为最。 她的眉眼与梁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正因为这一点,梁王才对她有几分耐心。 否则她就算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凭一个妾生女的身份,得到梁王的重用。 “儿子请父王安。”谢霂行了一礼,笑看姚三娘,“三娘一路劳顿,瞧着清减了许多,我已叫厨房炖了鸡汤,稍后送去你房里。” 姚三娘也笑道:“多谢世子。” “还跟我见外?”谢霂举扇点她,无奈道,“都说多少遍了,叫我大哥。” 姚三娘当他在放屁。 要不是幼时见过这厮的表里不一,她还真会被他这副温良的外表给骗了。 她只淡淡道:“礼数不可废。” “三娘还是这么冷淡。”谢霂摇了摇扇子,“不过你这样的性情,嫁人后倒吃不了亏。” 姚三娘在袖中握紧双拳。 “这安陆县还是太小,没有出色的郎君能配得上咱们三娘,实在可惜。” 梁王也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我的女儿,怎能嫁给那些凡夫俗子?要往远了找。” 姚三娘咬紧牙关,方才还画饼说招赘住在王府,现在又想把她嫁到外地,她的父王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感受。 宠物尚且能得到一丝怜爱,可她呢? “我说了,我不嫁。” 梁王不说话了,只用失望的目光看向她。 “三娘,你说过要为父王分忧,如今已忘了?”谢霂也用一种寒心的表情问她。 姚三娘咬紧牙关:“我一直都在为父王分忧。” “可运货的事,谁都能做。”谢霂语重心长道,“唯有这件事,只有你能胜任。父王如此信任你,你真的忍心让父王失望?” 姚三娘再也无法忍耐,红着眼眶道:“那个人已经五十三岁了,他比我大整整三十岁!” “你若嫌他老,嫁他儿子也行。” “他儿子已经娶妻。”姚三娘声音几欲哽咽。 谢霂毫不在意道:“一个正妻之位而已,你若想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姚三娘怒极反笑,竭力压下脾气,哑着嗓子道,“父王,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等等。”梁王终于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你既然累了,这段时间就别再走镖,走镖的事交给你大哥去办,你在家好生养养,都晒黑了。” 姚三娘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她闭了闭眼,闷声道:“府里没有街上热闹,我想出去住。” “依你。” 姚三娘大步离开书房,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她几乎就要压抑不住满腔的不甘与愤怒,需要尽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发泄出来。 王府里的一棵树、一株花,都仿佛催命的恶鬼,叫嚣着要吞掉她身上所有的血肉。 简直恶心透了。 她一路急行至侧门,刚踏出门槛,就与一人撞上,两人皆退后几步。 “这不是咱家的三娘子吗?”那人一双眼睛斜斜看过来,带着几分讥讽,“步履匆匆要去哪儿?” “滚开!”姚三娘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你说什么?”那人目光陡沉,“再说一遍。” 姚三娘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跟我一样只能走侧门,却还成日端着王府公子的架子,谢雩,你真是可怜。” “你——”谢雩深吸一口气,旋即呵呵笑道,“原来是在世子那里受了气,来找我撒火。谢霓,我再可怜,也远不及你即将远嫁老鳏夫的悲哀。” 谢霓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出不去下不来,她狠狠捶了一下胸口,才猛地咳出来,咳得撕心裂肺。 “啧啧,真是可怜啊。”谢雩留下一句话,背着手迈进侧门。 一颗已经被舍弃的棋子,不值得浪费口舌。 * 铺面定了契,也得了官府的许可,剩下的便是装修。 监工有罗七,李九月终于得了空,打算去鲤鱼巷拜访姚三娘,郑重道谢。 两条巷子离得近,走过去不过盏茶时间。 但上门拜访,总得与主人家寒暄几句,一来一回估计半个时辰。 谁料李九月两刻钟就回来了。 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怜惜,轻叹道:“三娘病了,我不好打扰她休息,没说几句就回来了。” “什么病?”谢明灼有些惊讶,姚三娘看起来身强体健,不像会轻易生病的样子。 李九月摇头:“不清楚,她躺在床上,脸色不太好,说话提不起劲。” 姚三娘刚回来的那几天,附近街坊听闻消息,都跑过去拿东西,说明那时候她还没病。 怎会突然病倒? “老杨。” 谢明灼将杨云开叫到屋子里,问:“昨日你跟着姚三娘,她去了梁王府,回来后就再没出门?” 搜集情报需要杨云开,所以她告诉了杨云开姚三娘的真实身份。 一个车夫不会跟姚三娘有过多交集,且杨云开本就擅长伪装,不用担心露馅。 “没有。”杨云开笃定。 这个病来得太突然,谢明灼直觉其中必有蹊跷。只是梁王府周围难以隐匿行迹,锦衣卫也无法渗透,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调查。 “我明日亲自去探望。” 翌日,谢明灼跟随李九月,带了一些鸡蛋和红糖来到鲤鱼巷。 姚三娘住的是两进的宅子,卧房在后院主屋。 二人跟随门房进了主屋院子,姚三娘就半靠在廊下的矮榻上,腿伸出去晒太阳,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凉下。 若不论苍白的脸色,倒有几分闲适自在。 榻边置了两只圆凳,应是得知她们来了,特意叫人搬过来的。 “我身体不适,实在懒得动,九娘、二娘不要怪我无礼。”姚三娘强行打起精神,自嘲笑道。 “三娘千万别这么说,”李九月面露愧色,“本不该再来打扰你休养,可昨日回去后,二娘听说你病了,便想来看看你。” 姚三娘看向谢明灼,笑了笑:“有劳二娘惦记。” “那日破庙维护之恩,二娘牢记于心。”谢明灼坐上圆凳,与矮榻贴得近,能清晰看到姚三娘眼下的青黑。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是恩高义厚。”谢明灼语气轻却郑重,“我第一次出门,遇到那样的事,委实吓了一跳,一时无措,都忘了向你道谢。” 姚三娘一时无话。 她做了那么多,亲生父亲却毫不犹豫将她推入火坑;路上随手护着的人,却能记着这一点恩情。 “听金大娘说,才知道你住在这里。前几日你家中人多,我和婶娘不便打扰。昨日本想一同过来,可那事儿来了,腹痛难忍,三娘莫要怪我。” “怎会?”姚三娘笑道,“那日在庙里,我还当你孤僻寡言,今日倒是有了新的认识。” 谢明灼理直气壮道:“话多话少分对谁。” “哈哈哈哈哈,”姚三娘不由笑出声,“二娘,你说话莫名风趣。” 谢明灼惊讶:“从来都是说我无趣,没人说我风趣,三娘,我看你是养病养得太无聊了。” “是啊,太无聊了。” “看不看话本?” “话本无非是些才子佳人,我看个开头就知道结尾,没甚意思。” 谢明灼挑眉:“我猜你不爱看那些,不过我前两日在书坊淘到新本子,你要不要看看?” “哦?”姚三娘提起兴致。 谢明灼从袖中取出报纸,展开指向《天书之科举青云路》,介绍道:“这个天书我第一次见,觉得很有意思。” 报纸姚三娘早就看过,但不想泼谢明灼冷水,便没说,接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 “确实不落窠臼,怎么只有两份?” 谢明灼解释:“书坊掌柜说要再等等。” “嗯。”姚三娘放下报纸,“等下一期到了,再一起看。” “好啊。”谢明灼一口应下,旋即又迟疑,“三娘下一趟走镖是什么时候?等报纸到了,你会不会去了外地?” 姚三娘笑意收敛,目光落向院子上的一方晴空,淡淡道:“身体抱恙,最近一段时日不会再奔波。” “身体要紧,等身体养好了再走镖不迟。”谢明灼安慰道。 “二娘,其实我很羡慕伍川岳。” “你也想有天书?” “噗嗤。”姚三娘被她的天真逗笑,“天书有什么用?我羡慕的是,他即便落魄了,即便受尽欺辱,也能凭借科举直步青云。” 谢明灼直视她的眼睛:“你是羡慕他男子的身份?” “二娘懂我。”姚三娘仿佛找到知音,“他多幸运啊,就算没有天书,他也有许多条退路。” 谢明灼闻弦歌而知雅意:“你爹又逼你嫁人了?” 姚三娘没回,但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拓宽商路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何非要嫁人?”谢明灼问。 “因为代价最小。” “可你却要赔上一辈子。” 姚三娘苦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明灼没答,但脸上写满欲言又止。 “你说吧。” “还是有选择的。”谢明灼举了个现成的例子,“你可知山西豪商吕霏?就是报纸上说雪灾前捐粮九万石,雪灾后再捐三千两的女豪商。” 姚三娘瞬间明白:“你是想说,让我学她一样招赘?” “没错。” “我和她不一样,她是独生女,我家中还有兄弟,招赘也轮不到我继承家业。” “你想继承家业?” “不,我从不妄想,”姚三娘轻声道,“我只是希望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受旁人干涉。” 谢明灼已然明白姚三娘因何病倒,也洞悉了梁王府客观存在的矛盾。 姚三娘现在这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应是对梁王的失望所致,但这种失望还不足以让她奋起反抗。 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梁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姚三娘给她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思路。 比起外力干预,内部分化或许更为合适。 只是时机未到,姚三娘与梁王、梁王世子的矛盾还不足以让她割舍亲情。 谢明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挑了些趣事与她分享。 她的故事经过无数网民的检验,兼具风趣和哲思,听得姚三娘笑声不断,又时而陷入深思。 “二娘,与你说话,受益良多。” 谢明灼笑了笑:“你不觉得无趣便好。” “那日在破庙初见,我便觉你不俗,”姚三娘眼中欣赏更甚,“今日又听你谈吐,可见读过不少书。” 谢明灼:“都是些打发时间的闲书。” “你当那些读书人不看闲书?”姚三娘哼了一声,“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不都是读书人写出来的。” 谢明灼颇为赞同:“你说得对。” 日上中天,姚三娘起身道:“与你聊了半天,只觉得病气全消。二娘,九娘,今儿我高兴,就做一回东,请你们去君再来酒楼吃大餐。千万别拒绝,我会不高兴的哦。” 君再来酒楼位于涢水大街中心,是安陆县的老字号,价钱虽贵,但菜品和就餐环境有口皆碑。 从酒店二楼,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府河,府河上商船云集,偶或有河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姚三娘大气,直接包下二楼视野最佳的雅间,打开窗户,风打着卷儿旋进来,吹散了茶盏上空热腾腾的雾气。 “果然应该出来散散心,闷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姚三娘喟叹道,“我现在畅快多了。” 谢明灼煞有介事:“确实,伤春悲秋不适合义薄云天的姚女侠。” “哈哈哈哈哈,”姚三娘乐不可支,“二娘,说你无趣的人定然都是聋子。” 谢明灼暗自惭愧,姚三娘冤枉他们了。 究其原因,是她作为公司领导、荣安公主,不能随意跟别人开玩笑罢了。 现在她只是孟二娘,孟二娘说什么话都不奇怪。 隔壁雅间有两人进入,传来说话声。 雅间的窗户全都敞开,中间只有一层木板隔断,声音很容易互相串门。 姚三娘忽地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朝她眨眨眼,指了指隔壁。 谢明灼莞尔。 果然,是人就拒绝不了吃瓜。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么么,爱你们! 第32章 ◎以退为进◎ “今天这顿饭,必须我请!” 张志德揪着林泛的袖子,带他到二楼雅间,坐下后继续道:“不说你之前帮我去状元巷租房的事,就前天,我冲撞了县尊家的少爷,多亏你帮我解了围。” “张兄太客气了。”林泛笑着举杯,“下午还要巡街,我就以茶代酒,敬张兄这番心意。” 张志德放声大笑,与他碰了杯。 “对了,我听说樊少爷经常使唤你们三班衙差,把你们当成私役。”他捏着杯子迟疑道,“你前日又替我解围,会不会得罪了他,日后……” 林泛没答,只道:“张兄,隔墙有耳。” “行行行,我不说这个。”张志德替他斟满茶杯,叹了一口气,“泛哥儿,沈推官多次想要举荐你去府衙当差,你干什么不去?” 推官是府衙的官职,德安府的治所在安陆,故府衙也设在安陆。 林泛笑笑:“县衙挺不错的。” “人往高处走,府衙的薪酬更高,地位也比县衙的衙役高,以后能娶到更好的堂客。” “我没想过娶妻。”林泛望向窗外的河景,“我孑然一身,身份低微,何必叫别人家的姑娘跟我一起受苦?” “你身份低微?”张志德斜着眼觑他,“在安陆,谁不知你林爷的大shsx名?那些打行、访行的泼皮无赖,哪个不是对你服服帖帖?” 林泛笑而不语。 张志德观其神情,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听说,癞头最近似乎搭上了东郊的门路,愈发嚣张,几次跟衙门对着干。” 东郊特指梁王府。 “嗯。” “你不着急?” “人搭上的是这个,”林泛指了指天,又指向自己,“我不过一个衙役,着什么急。” 张志德愁眉苦脸:“可没你压着,癞头那些混账东西,又要唯恐天下不乱了。” 小二送上饭菜,打断他们闲聊。 待小二离开,关上门,张志德才继续说:“泛哥儿,你真不打算管管?” “管也得有个由头。” “这么说,你有法子了?”张志德目光顿亮,“能不能叫我也听听?” 林泛执起茶盏,笑道:“没人不想当老大,癞头的手下服不服他还另说。” “我明白了。”张志德嘿嘿笑了两声,“你是想暗中扶持另一个人,让他们两个内斗,等两败俱伤之后,你再去收拾残局,谁还敢不听你的?” 林泛:“听不听我的无所谓,只要不生乱就行。” “知道你林大班头心系百姓,来,兄弟敬你。” 隔壁的对话清晰传过来,姚三娘若有所思。 谢明灼低头吃菜,心中倒是赞同那位林班头的想法。看来能当上班头,也不全然是因为救命之恩。 隔壁又拉起家常。 “泛哥儿,我今天能不能去你那儿歇一晚?” “怎么?” “跟你嫂子吵架了。”张志德喝了一口闷酒,“我也没干啥啊,她就对我鼻子不是眼睛不是,我一时没忍住,就说了她。” 林泛劝道:“嫂子向来通情达理,许是有什么误会,误会要早些解开才好。” “我问了她也不说!” “你如何问的?” “我就问她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她说没有。” 林泛想了想,道:“或许有些事,不便宣之于口。” “她不开口,我上哪儿猜去?” 林泛望着他,笑道:“家中无非就是那些事,张兄在公务上素来细心谨慎,若是留心思量,许是能发现蹊跷。” “家中?”张志德不解,“家里就一个老娘和一个堂客,还能有……你是说,她是因为我娘?” “问一问便知。” 张志德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她之前是与我说过一件事。” “哦?” “哎呀,我都没脸跟你讲这些家务事。”张志德本不愿说,但又实在找不到人倾诉,“她之前跟我说,我娘每晚都要她伺候洗脚,她说怪折腾人的。” “你是如何回的?” 张志德理直气壮道:“孝顺长辈不是应该的吗?泛哥儿你给我评评理,我这话有错吗?反正自打那天起,她就动不动给我脸色看。” 林泛哑口无言,叹笑摇摇头。 “你这是何意?” “张兄,”林泛放下茶盏,正色道,“想不想与嫂子重归于好?” “当然!” “你今晚回家,亲自为她洗一回脚。” “洗脚倒不是不行,”张志德挠挠头,“可这样她就能对我笑脸相迎了?” 林泛:“只能暂时有效,长久不行。” “那怎么办?” “以后嫂子伺候大娘一次,你就伺候嫂子两次,如此坚持三个月,便可见效。” 张志德半信半疑:“我试试看。” 不久,两人用完饭菜,结账离开。 李九月适时开口:“二娘,方才那位张典吏,就是租给咱们宅子的户主。” “原来是他。” “张典吏人还不错,”姚三娘回过神,“就是迂腐了些。” 谢明灼点点头:“三娘方才出神,在想什么?” “在想林班头的话。” “什么话?” “让癞头和他的手下内斗,再收拾残局,树立威望,我觉得很有道理,二娘以为呢?” “确实有道理。” 姚三娘遥望窗外府河,轻声道:“可我尚有一惑未解。” “是什么?” “倘若癞头手下有甲乙丙三人,他最信重甲,甲轻易不shsx会谋权;乙一直想取代甲的位置,奈何癞头并不看重他;丙的势力最为弱小,甚至癞头已经想将他打发到外地,让他去给外地的打行当仆役。此局何解?” 问的是打压癞头的事,说的却是自己的难处。 谢明灼听出来了,那个丙就是姚三娘自己。 她沉思片刻,道:“如果我是林班头,应该会先扶持乙,让其与甲争斗,分化内部,癞头倘若偏袒,自然会引起手下不满,矛盾加剧,如此恶性循环。” 姚三娘垂眸:“丙就只能被打发出去?” 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我是丙,我会先以退为进,暂时留下来再图谋其它。” 姚三娘顿时抬眸:“如何以退为进?” “兢兢业业为打行奉献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离开可以,但应得的补偿不能少。” “具体说说。” 谢明灼笑道:“不管我去外地是不是当仆役,我都要摆出排场,不能丢了安陆打行的脸面。 “马匹要最优良的,车子要最豪华的,还得是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去外地需要住宅,得先准备一处像样的房产。 “一路的车马费,去到当地的打点费,还有水土不服导致生病的医药费等等,都给我安排妥当,但凡少一点,我都不去。” 姚三娘一扫先前萎靡,兴奋道:“对啊,光是买一匹好马,造一架马车都得费上个把月,如果癞头他们不答应,定会寒了底下人的心。” 她可以假装答应出嫁,但要求准备最华丽的嫁衣、最排场的嫁妆、最富贵的宅子,嫁衣要由最心灵手巧的绣娘绣制,单一件嫁衣,就得耗费数月。 在这时候,父王、世子、谢雩定会对她放松警惕,她便能暗中搅浑这潭水,让他们斗去!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妙极,一把捉住谢明灼的手,兴高采烈道:“二娘,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谢明灼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能帮到你,我很开心。”谢明灼只是想到梁王被女儿比作癞头,觉得好笑罢了。 姚三娘真情流露:“二娘,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真好!” 她的眼里,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期望。 谢明灼一怔,心头倏然泛出几缕惋惜和酸涩,抛去立场问题,姚三娘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 又过几日,六六杂货铺正式开业。 热闹的鞭炮声吸引百姓注意,人群蜂拥而至。 冯采玉拎着铜锣,站在杂货铺门前,大大方方敲响三下,朗声道:“各位街坊邻居,六六杂货铺今日正式开业,欢迎大家光临小店。 “今日全场七折,不仅如此,东边货架所有物件一律三文钱!一律三文钱!” 围观百姓皆惊呼一声,竟然不分种类,全部三文钱,真没见过这样的买卖! 有人问:“西边货架呢?” “西边货架的物件,最高价值五两,最低价值五十文,只要飞镖射中对应靶位,就能直接带走价值五两的物件!” “五两啊!”众人再次惊呼,同时被挑起极高的兴致。 冯采玉继续陈述规则:“飞镖一次五文钱!一次五文钱!” “这个大圆盘是什么?”有人指着立在货架旁的木质圆盘,上面糊了白纸,画了区域,每个区域都写着字。 冯采玉微微一笑:“全场交易满一百文,就有一次转动幸运转盘的机会,最高可赢取二十文,最低可赢取两文。” 当然,上面少不了“谢谢惠顾”。 有对飞镖不感兴趣的,直奔东边货架,每个物件都是三文钱,他们得挑出最划算的。 也有对飞镖技术自信的,撸起袖子,付了五文钱,站在柜台外,对柜台内墙挂着的靶子发起攻击。 围观者聚精会神,大气也不敢出。 那人摆出潇洒的姿势,右手一挥,飞镖祭出,啪一声,撞到墙上,坠落于地。 众人齐声喝倒彩。 那人面红耳赤,不甘心,再次付了五文钱,飞镖又一次落空。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让开,小爷也要试试。” “最后一次!” 他再次付了钱,深吸一口气,手指捏着飞镖。这次瞄准的时间比前两次都长,长到众人都已经不耐烦,他才终于扔出。 “咚。” 飞镖射中六环,众人愣了一下,回神后全都看向冯采玉。 冯采玉喊道:“东家,飞镖射中六环,获奖一贯钱!” “来了。”李九月从仓库出来,笑意盈盈道,“哪位客官射中了?” “我,是我!”那人高高举起手。 李九月赞道:“客官相貌堂堂,不愧是神射手。要银子还是铜板?” 启朝一两银子可换一千文,一千文就是一贯钱。 那人忙道:“银子!我要银子!” “稍等。”李九月从柜台抽屉取出碎银,称了一两,递过去,“银子是你的了,客官请收好。” 那人喜出望外:“真是我的了?!十五文换了一两银子,太值了!” 围观众人羡慕得眼睛通红。 “我来!” “我也来!” “还有我!” 姜晴和罗七维持秩序:“都别挤,一个一个排队,大家都有份儿!” 拿到一两银子的男人,钻出疯狂的人群,跑离杂货铺,来到街对面的巷子。 巷子里已经有人等着他,递给他十文钱,说:“辛苦,那一两银子自己留着。” 那人喜笑颜开:“谢谢老板,以后再有这事儿还找我啊!” 然后接了钱撒腿就跑,生怕对方反悔。 杨云开目送他离开,正欲返回状元巷,杂货铺的方向忽然传来闹事声。 他悄悄行至巷子口。 杂货铺门口,一群青衣皂靴的衙役忽然出现,他们霸道驱散客人,闯入店内。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衙役问。 三十来岁的模样,脸上留着短须,长得粗莽魁梧。 李九月站出来,不卑不亢道:“我是。” “一个妇道人家。”衙役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打量,“叫什么名?” “李九娘。” “你胆子倒是大,”他捏起柜台上的飞镖,“私造武器,可知是何罪名?” 李九月蹙眉:“此事我已向县衙报备,户房也已允准,况且,这只是投射的工具,并非武器。” “是吗?”衙役冷哼,“都带去衙门问话。” 罗七作势上前,却被李九月眼神逼退。 衙役嘲讽:“呦,还有情郎护着哪,真是感人。” “你别胡说八道,污蔑东家清誉!”罗七骤然发声反驳,却被其余衙役反剪双手。 “都带走!”衙役大手一挥,李九月几人全都被押向县衙。 杨云开赶回状元巷,迅速汇报此事。 “应是樊昭所为。”谢明灼冷静道,“你同我去一趟鲤鱼巷。” 二人至鲤鱼巷,碰巧姚三娘今日不在家。 姚三娘继续“病”了几日,觉得时机成熟,今日回到梁王府。 梁王手捧鱼食,靠坐水榭栏杆,温和道:“听说你这几日生了病,现下如何了?” “已经痊愈。”姚三娘站在他身后,神色恭敬。 梁王低笑一声,放下鱼食,转身看她:“瞧你这模样,病了一场,倒是想通了?” “父王也没给我别的选择。” “你怨我?” “不,”姚三娘半真半假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梁王用湿帕子擦拭指腹,慢条斯理道:“我待你还不够好?” “父王养育之恩,女儿万不敢忘。” “三娘,人生没有完美,很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我同你一样,有许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我理解你的不甘心,因为我也不甘心。” 姚三娘面露动容:“父王说得是。” “你是我女儿,我们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但不是当下。想要自由,得先付出代价。你明白吗?” “明白。”姚三娘似是心悦诚服,“只有父王达成心愿,女儿才能得您庇佑,获得真正的自由。” “不错,你能想通这一点很好。”梁王不禁露出笑容,“父王是不会害你的。” 姚三娘低头:“可是父王,嫁给一个老头子,女儿真觉得委屈。” “你想要什么,只要父王能办到,都答应你。” 姚三娘目露期待:“您之前提过,只要我愿意,您就请封我为郡主。” 请封郡主,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多月。 梁王毫不犹豫:“我今晚就写请封书,明天让人送去京城,希望皇帝侄儿能给我这个叔叔面子。” “我还要一件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可以。” “郡主出嫁规格的嫁妆。” “只要请封成功,父王一定为你办妥。” “我还要在那边建一座郡主府。” “……行。” 姚三娘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道:“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我娘的位分……” “三娘。”梁王笑意收敛,“侧妃员额乃定数,且已上了宗室玉牒,不可胡闹。” 姚三娘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表现出得寸进尺。 突然想通又好说话,肯定会引人怀疑。 她不甘心地垂下脑袋。 “好了,爹跟你保证,就算你娘位分卑,她在府中的待遇也不比侧妃低。” 姚三娘这才点头答应。 “父王,”世子谢霂大步走来,“方才有人拿着大通的符牌,找管事求助。” “哦?” “符牌是……”谢霂看向姚三娘,“是三娘的。” 梁王目光倏然凌厉,看向姚三娘,问:“怎么回事?” “一定是九娘她们受欺负了。”姚三娘转身就要走。 “站住。”梁王目色沉沉,“说清楚。” 姚三娘长话短说,将破庙护人一事告知。 “三娘,你太乱来了,符牌怎能随意借给旁人?”谢霂温声责备,“而且既然你已回来,怎不收回?” 姚三娘撇撇嘴:“我回来就被告知以后不能走镖,要回那牌子有什么用?” “……” “行了。”梁王面色缓和,“既是你朋友,你便去帮个忙。符牌拿回后交给你大哥。” 姚三娘闷声点头,转身离开。 “父王,可要查那六人?”等姚三娘走远,谢霂低声问。 梁王颔首:“你去办。” 姚三娘的符牌很管用,谢明灼拿着它找到大通车马行的管事,管事验明真伪后,立刻带她去衙门找何县丞。 何县丞听闻来意,当即道:“来人,去请户房师爷和林班头。” 先到的是林班头。 他穿着青衣皂靴,大步迈进屋子,看到谢明灼时,眼中惊讶一闪而逝,又不着痕迹挪开目光,掠过大通管事,这才躬身抱拳。 “县丞请shsx吩咐。” 何县丞坐在书案后,肃着脸道:“我问你,巳时初,你是否遣人去六六杂货铺抓了人回来?” 林泛道:“巳时初,我在新街巡逻,不在衙中。” “你速去三班衙探明情况。” “是。”林泛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他便揪着一人回来,身后还跟着脚步蹒跚的户房师爷。 他手一推,那人踉跄上前,脸上明显有几块青肿,眼中还写满不忿。 “黄丁受樊公子指使,在户房文书已经许可的情况下,故意在六六杂货铺开业当天闹事抓人,此事刘师爷可以作证。” 刘师爷点了点头。 何县丞面上波澜不惊,只道:“黄丁,林泛所言可是事实?” 黄丁哼了一声,却没反驳。 县丞虽不及知县品秩高,但樊知县初来乍到,县衙的事务还得仰仗县丞等一干官吏,何县丞在衙门积威多年,说话比知县还管用。 “放了她们,自己去刑房领罚。” 黄丁闷头出去,在门口“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狠狠瞪了一眼林泛。 林泛似无所觉,侧首问向谢明灼:“不知姑娘是李九娘什么人?” “她是我婶娘。”谢明灼答。 林泛客气伸手:“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送100红包~ 第33章 ◎推波助澜◎ 樊昭使坏,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他的手段会如此简单粗暴。但这种简单粗暴,对毫无背景的商户而言,不啻于致命打击。 开业当天被公差抓进衙门,以后谁还敢进铺子买东西? 林泛领着她,径直前往三班衙接人。 “黄丁是壮班班头,不归我管。”他在路上解释道,“稍后我去涢水大街巡逻,顺便向街坊澄清。” 谢明灼面露感激:“多谢林班头。” “不必客气,你们本就是无妄之灾。” 说话间,已至三班衙。 谢明灼来得及时,李九月四人没受什么罪,只头发凌乱了些。 六人为表感谢,诚邀大通管事、林班头用餐,大通管事表示事务繁忙,婉拒了,林班头亦然。 至于何县丞,小小的杂货铺还没那么大面子叫人赏脸。 开业被中断,六人索性关了店门,回到状元巷休整。 刚回没多久,姚三娘就找上门了。 “你们没事吧?” “没事。”李九月庆幸道,“幸好有三娘所赠符牌,否则还不知道要在衙门遭多少罪。” 姚三娘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对了,符牌管事拿去了。” “我知道了。”姚三娘只点点头,“你们受了惊吓,就先歇上几日,不着急开业,若是有困难,直接去鲤鱼巷找我。” 她说着,递上一只钱袋。 “使不得使不得。”李九月连忙推拒,“三娘你快拿回去,我们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姚三娘见她不似强撑,便收回手,笑道:“那行,有难处千万别见外。” “三娘,你几次三番救我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 “都是朋友,应该的。”姚三娘看向谢明灼,“只要二娘不嫌我无趣,常来串门就行。” 谢明灼自然应下。 待姚三娘离开,六人关上门,回到屋子开会。 开业中断不是坏事,至少她们跟大通车马行打了交道,还见到了县衙里的掌权者。 基层官吏,不光对本地的一切事务烂熟于心,对本地的一丁点风吹草动也最为敏感。 县丞管钱粮税政,掌握全县范围的户籍。他与大通车马行的管事交好,即便其中没有龌龊勾连,他也必定对大通有所了解。 快班衙役负责巡逻缉捕,全县的土地几乎被他们踩遍了,哪里多种了一棵树估计都能认出来。 梁王的兵马藏得再隐秘,也不可能一丝痕迹都不露。 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谢明灼开口道:“明天杂货铺继续开张。” “殿下,樊昭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李九月道,“他毕竟是知县之子,何县丞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落他面子。” 谢明灼没放在心上:“樊知县若知趣,不会让他继续闹;若不知趣,放任樊昭滥用权柄,这个知县自然也做不长久。” “殿下说得是。” 县衙后宅。 樊昭坐在树荫下,饮着凉茶,撩开眼皮看了一眼林泛。 “林班头,知道本公子为什么叫你来吗?” 林泛站在烈日下,客气笑道:“请樊公子明示。shsx” “别跟本公子装糊涂,”樊昭拍了拍扶手,冷冷道,“谁允许你私自殴打同衙?” 林泛问道:“你是说黄丁?” “怎么,你还打过其他人?” “樊公子误会了。”林泛正色道,“我打他,只是因为他该打。” “你——”樊昭气得起身指他。 林泛无视他的无礼,继续不卑不亢道:“樊公子,黄丁公然污蔑县尊大人,林某一时义愤,这才忍不住出手打断。” “什么污蔑?”樊昭愣住。 “他说有县尊大人在,何县丞早晚下马,如我这般的衙役也尽数被辞退归家。” “……” “县尊大人为人宽厚,断不会做出这等过河拆桥之事,黄丁此言,不仅中伤县尊大人的名誉,还企图离间衙门官吏,从中攫取私利,如此拨弄是非之人,何县丞只是罚他刑房领鞭已是宽宏大量。” 樊昭和家仆都听呆了。 原本不过是想给林泛一个教训,谁料他竟搬出大义,这叫人怎么接下去? 林泛拱了拱手:“樊公子,林某尚有公务在身,若无其他事,林某便告辞了。” “你等等!”樊昭骤然回过神,叫住他,“林泛是吧,本公子警告你,以后本公子要做的事,你别多管……” “你给我住口!”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骤然传来,身着青色官袍的人大步走进院子,狠狠瞪了一眼樊昭。 “爹……” “林班头,犬子顽劣,望见谅。”樊必清没理不孝子,转首看向林泛,“你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耽误你了。” 林泛躬身抱拳:“县尊大人言重了,卑职先告退。” 他利落离开后宅,听到身后知县怒斥儿子的声音,也没露出多余的神情。 至拐角,衙役小八窜出来,笑嘻嘻道:“咋样,县尊大人来得及时吧?” 林泛笑道:“多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小八好奇问,“樊大人是不是骂了樊公子?” “不清楚。”林泛环顾四周无人,低声吩咐,“小八,你去找人打听打听,樊公子与六六杂货铺有什么恩怨。” “好嘞,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东郊梁王府,一份情报呈入书房。 梁王翻阅之后,递给一旁的谢霂,轻笑:“三娘倒是心善。” 谢霂快速浏览完毕,也附和道:“三娘难得交了朋友,只是这朋友上不了台面。” 区区商户,竟劳动亲王女儿出面,也不怕折寿。 “随她,她高兴就好。”梁王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六六杂货铺没有异常,便不值得他在意。 谢霂恭敬告退,回到自己院子。 思忖片刻,他招来心腹,嘱咐道:“去把消息悄悄透露给谢雩,他向来看不惯三娘高兴。” 夜幕降临,衙门散了值。 林泛回到家中,刚做好三个菜,衙役小八就推门而入。 “好香啊,头儿,你这手艺不比君再来的厨子差啊。”他习惯性坐到桌旁,却被筷子敲了手背。 “去洗手。” “晓得了晓得了。”小八哼哼去井边,“整个衙门就你最讲究。” 林泛盛了两碗饭,兀自坐下开吃。 等小八净过手,划拉半碗抵住饿后,他才问:“打听到什么了?” “这樊昭真不是个东西。”小八嘴里包着饭,含糊道,“你知道为什么他比他爹晚到半个月吗?” “为何?” “他爹上任的时候,他正泡在温柔乡里,死活舍不得新认识的花姐儿。” 林泛“嗯”了一声,说:“与六六杂货铺的恩怨是?” “来的路上,破庙避雨遇上的,他出言调戏了李九娘一行,叫姚三娘撞见,教训了一顿。” 林泛了然。 “也幸好有姚三娘帮忙,孟二娘才能请动大通管事出面。”小八迅速扒完饭,又去盛满一碗,“不过今天这么一闹,杂货铺能不能开下去难说。” 林泛笑了笑,他下午巡街,帮杂货铺澄清,顺便听到上午杂货铺的盛况,觉得杂货铺的经营方式挺有意思,感兴趣的人不少,应该能继续开下去。 但樊昭确实是个麻烦。 “我爹娘给我张罗亲事了,”小八托着腮憧憬道,“等休了假,我就去相看。” “恭喜。”林泛细嚼慢咽,“既然要成亲,夜巡的事情就暂时交给别人,养精蓄锐,莫叫亲家看低了。” 小八惊喜道:“谢头儿!” “我记得你巡的是大街西南的几条巷子。” “头儿你记性真好,”小八嘿嘿笑道,“鲤鱼巷、状元巷、梧桐巷都是我和大力管的。” 林泛颔首:“从今晚开始,我替你去。” “啊?”小八惊了,“头儿你真要亲自去啊?” “我孤家寡人,比你们拖家带口的方便。就这么说定了,你吃完早些回去休息。” 小八感动道:“头儿……” “行了,快吃,吃完赶紧回去,我还得去巡夜。” “是!” 状元巷。 幽暗的巷道里,杨云开如一缕黑烟,身姿轻盈地越过院墙,回到屋中。 “殿下,收到两份情报。” “不必多礼,说。” 杨云开起身道:“卑职对安陆县外的官道、小路等进行了排查,在城西一条路上,发现极深的车辙印,通往三十里外的碧山。沿途有巡检司的人,卑职不敢贸然前往探查。” 巡检司归当地州县管辖,一般设在关津要道,负责稽查往来行人,缉捕盗贼。 但在梁王的地盘上,谁知道巡检司听命于谁。 杨云开小心谨慎是对的。 “车辙印深,说明有大宗货物压车,而大宗货物来往深山,要么是木材商,要么是另有蹊跷。”谢明灼习惯先列出所有可能,再一一排除。 木材同样压车,来往山林也很正常。 杨云开适时开口:“第二份情报来自河南陆御史的密奏。” 密奏先传入京城,再通过锦衣卫送到谢明灼手上。 能被陆敛写进密奏的,绝非小事。 “说了什么?” “他与宗都指挥使争执之后下落不明,是为了隐匿身份暗中调查河南左参政,再根据线索追踪大通车马行,发现了一座私人铁矿。” 启朝以前是铁矿官营,后因种种原因,官营冶铁所衰败,官府允许民营矿业的存在。 许多人乘风而起,赚得盆满钵满,成为远近闻名的大矿商。 私人铁矿…… 火铳、铁胎银的私造,都与铁矿脱不了干系。 谢明灼沉思几息,问:“那座铁矿矿主是何人?” “名叫汪鑫,原是个市井混混,机缘之下得了一座铁矿。” “年纪如何?” “五十三岁。” 谢明灼心头一跳,对上了。 姚三娘半真半假说过,她爹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如此有助于她爹开拓商路。 恐怕开拓的不是商路,而是通往帝位的血路。 只要打仗,就一定会流血牺牲。 谢明灼阻止不了外敌入侵,但她希望能在解决内斗的问题上兵不血刃。 “矿山在何处?” “怀庆府河内县以北,靠近山西。” 这么远都能叫梁王招揽到,梁王手段不俗啊。不过思及梁王的舅舅曾任河南都指挥使,便不足为奇了。 一个都指挥使,在暗中扶持一个毫无背景的混混成为铁矿的矿主,实在是轻而易举。 如今梁王的舅舅已过世,汪鑫虽继续与梁王合作,但人的野心是会膨胀的。 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工具人,而是要与梁王扯上关系。 如果梁王将女儿嫁给他,等梁王登基,他就飞黄腾达,成为驸马都尉。 将利益最大化,是商人的拿手好戏。 原文中,梁王将在六月下旬操纵兵马,伪装成起义军,攻陷京城。 当时是有“皇室无德”的舆论基础,起义军才师出有名,如今雪灾圆满解决,皇帝在民间声望大涨,梁王短时间内应该会按兵不动。 但六月下旬能够出兵,足以证明梁王的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时机成熟,随时都能发动。 解决梁王,已经迫在眉睫。 即便梁王等得起,汪鑫也等不起,汪鑫等不起,姚三娘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她必须主动出击,而这出击要足以挑动梁王府内部的矛盾。 那日在君再来酒楼,张志德提及癞头攀上了东郊的关系。 梁王手握兵马,世子受其重视,两人定然都看不上行帮那些泼皮无赖。 众所周知,梁王只有两个儿子,世子谢霂和次子谢雩。 谢雩乃侧妃所出,是谢霂最大的威胁。只要谢霂死了,他就能成为世子,或者……日后的太子。 与癞头同流合污的,只能是稍微弱势的谢雩。 谢明灼心念一转,吩咐道:“你找人给打行的癞头一个教训,并送他一句话,‘别找废物当主子’,做得隐秘些。” 杨云开瞬间会意,应声退下。 当晚,癞头在赌坊里尽了兴,带着小弟回家,还没进门,一只黑布袋兜头套下,又被塞了嘴,随后拳头冰雹般落下。 他的小弟也没逃过。 神思恍惚之际,他似乎听到有人语气不屑,骂了一句:“真是蠢透了,居然找个废物当主子。” 说的还是官话! 在安陆县,除了要科举的读书人,几乎没人说官话,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东郊梁王府。 那些人是从京城来的,说惯了官话,也自诩对着他们泥腿子说官话高人一等。 他们是梁王府的人! * 县城里没有秘密。 至少行帮老大被打这件事,是瞒不过衙门吏役和街坊百姓的。 林泛到衙门没多久,张志德就抽空溜出来找他,神秘兮兮道:“泛哥儿,你知不知道癞头昨夜被人揍了?” “被人揍了?”林泛诧异,“谁干的?” “不知道,他被人套了头,看不见,只听到对方说的是官话。”张志德用胳臂肘捣了捣他,“你悄悄跟哥说,是不是你干的,哥不告诉别人。” 林泛无奈摇头:“真不是。” 癞头攀上了东郊的关系,最近有些猖狂,他的确有警告对方的打算,可还没腾出空来。 而且涉及东郊,他也会做得不留痕迹。 幕后之人直接揍癞头一顿,要么是不知癞头已经跟东郊搭上关系,要么是即便知道也有所依仗,想要故意闹大。 前者可以排除,因为癞头不止一次在外嘚瑟。 “那会是哪位勇士干的?”张志德摸摸下巴。 林泛:“你可知癞头搭上了东郊哪位?”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能瞧得上癞头。”张志德竖起两根手指,代表梁王府二公子。 “安陆还有谁敢明目张胆教训他的人?” “也不算明目张胆吧。”张志德说,“不是套了头,没看到动手的人嘛。” 林泛笑问:“安陆有谁习惯说官话?” “你是说——”张志德瞪大眼睛,吞下话音,然后竖起一根食指,特指梁王府世子。 他根本没想过读书人,一是读书人没那个能力去揍打行的老大,二是本地读书人虽会说官话,但日常还是以俚语居多。 林泛不置可否,只道:“我去巡街了。” 他带着几个手下,沿涢水大街巡逻,行至六六杂货铺的时候驻足看了几眼。 杂货铺重新开张,新奇的经营方式再次引来不少客流,铺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生意这么好啊。”小八探头瞅了一眼,“不知道里头卖的什么,咋这么多人?” 任大力瓮声瓮气道:“我堂客昨天来看了,说大多是从京城来的新奇玩意儿,还能碰运气赢得五两银子!” “啥?!”小八瞪大眼睛,“五两银子?怎么个碰运气法?” 大力环望了一下,手指道:“喏,就那个飞镖,射中靶心得五两。” “我想起来了,昨天黄丁那厮就因为飞镖,抓了杂货铺的人。”小八一脸期待,“头儿准头极好,要不要去试试?多来几下,够你娶个堂客了。” 林泛一把薅住他的后颈,皮笑肉不笑:“你是巡逻还是逛街?” “巡逻!巡逻!头儿轻点,疼疼疼!” 林泛松开他:“走了。” 巡完街,林泛让两人先回衙门。 他穿过几条小巷,逐渐远离闹市,前往县城最鱼龙混杂之地——黑灯巷。 刚行至巷口,一只手从身后袭来,他反应极快,一把扭住对方手臂,转身看去。 “沈推官?”林泛立刻放了手,望着一身布衣的府衙推官,面露讶然,“你不是去了应山县?案子查清了?” 沈石握拳,轻击其肩膀,说:“你这身手,不来府衙可惜了。案子没查清,没办法,先回安陆。” “十几个人的命案,一点线索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沈石蹙起眉头,他的左眉三分之一处被一条竖疤贯穿,看起来有些凶相,“我刚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线索,就收到府台大人的命令,让我即刻回到安陆。” 林泛闻言沉默,并未评价。 “不过我在案发地,找到了这个。”他取出一颗弹丸,颇有几分自得道,“藏得可隐蔽了,想必是作案之人清理现场不够仔细,叫我给找着了。” 沈石的办案能力有目共睹,尤其是在案发现场的痕检上,往往能注意到常人容易忽视的细节。 林泛挑眉:“受害者是中弹而亡?” “那倒不是,都是被刀砍死的,身上没有弹丸击穿或擦伤的痕迹。我估计是火铳不小心走了火。” “火铳可不是一般武器。” “没错。”沈石握紧弹丸,闷声道,“我本想顺着火铳这条线索往下查,却在关键时候被府台大人召回。” “嗯。” 沈石吐出一口浊气:“你可还记得不久前,新街隆兴布庄的失火案?” “记得,”林泛颔首,“我亲自带人扑的火。” “那个案子是你我一起查的,铺子烧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人员伤亡,可铺子掌柜下落不明,伙计也一问三不知,便当成意外走水结的案。” “的确如此。” 沈石却摇头:“可我当初却在废墟里发现几个铁疙瘩,状似银锭。咱们办案多年,什么没见过?‘铁胎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嗯。” “我想着走水案结不了,私造假银锭的案子总能办了吧?”沈石面露苦恼,“可我上报给府台大人,却被驳回。” 林泛拍拍他的肩,笑道:“可你来这儿了。” “还是你懂我。府台大人不让查,我就自己查。” 黑灯巷人丁极为复杂,但同时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林泛对这儿熟门熟路,沈石倒是第一次亲自来。 “林老弟,你来这儿也是查案?”沈石一提到案子就精神抖擞,“什么案子啊?” 林泛摇头:“只是找人打听点事。” “哦。”沈石没多问,随口道,“等案子都结了,咱俩一起出去放个风?” 林泛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道:“行啊,不如一起去爬碧山。” “碧山?”沈石惊讶,“你忘啦?碧山可是东郊那位修建陵寝的地方,除了工匠和运石车,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还真忘了。”林泛垂下眼睫,“那太可惜了,来安陆十年,一直都没有机会欣赏碧山风光。” “不仅仅是你,许多大你十几二十岁的人,都没去过碧山呢。”沈石安慰道。 林泛接受这份安慰,另转了话题。 * “碧山?这可使不得!” “为什么?”谢明灼坐在院中,帮金大娘穿针,不解问,“我第一次来安陆,县城已经逛遍了,想去城外转转,听说西郊有处碧山,去爬爬山也好。” 金大娘连忙摆手,凑近她,低声道:“这事儿不是秘密,但也从没人主动开口,你刚来安陆不晓得也不稀奇。” “可婶娘本就是安陆人。” “她走的那年才九岁,不晓得也不奇怪。” “到底是什么呀?”谢明灼满脸好奇。 金大娘环顾周围,偷偷摸摸道:“只是传言,东郊那位看中了碧山的风水,要在碧山造墓室。不过他从没真正承认过,大家伙儿也都是猜的。” 猜的? 谢明灼倒不这么认为,这种言论定然是梁王府有意放出来引导百姓的。 明令禁止百姓出入碧山,百姓或许会生出逆反心理。但“建造陵寝”这种虚虚实实的猜测,反而会让百姓敬而远之。 时人对丧葬之事还是相当敬畏的,尤其是亲王的陵墓,没人敢去惊扰。 如此一来,前往碧山的道路上,经常出现深深的车辙印,便也显得稀松平常。 建造陵寝需要石头和木材,亲王的陵寝自然尽可能豪华,寻常的石头和木材看不上,只能从外地购买运送。 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 连跑遍全县的公门衙差都不敢轻易涉足,难怪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杨云开没打听到,也是因为少有人将“亲王死后住在哪儿”挂在嘴边。 这事儿只有安陆县的“老江湖”才能知晓。 “原来是这样。”谢明灼庆幸道,“得亏大娘提醒我,要不然我莽撞去了,怕是会落个冲撞皇亲的罪名。” 金大娘接过针线,用顶针摁下针头,瞪她一眼:“跟我客气什么?那日你送给大郎的砚台,他用得可顺手了,说是上等的什么歙、歙砚,这么贵重的物件,你说送就送,我说什么了?” 谢明灼喜欢她这份爽快,不由笑起来:“晓得了,以后再不讲这些话。” “这才对嘛!” 两人又拉了会儿家常,从巷头说到巷尾,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到金大娘口中,都变得有趣了。 讲完了新鲜事,金大娘又把主意打到谢明灼身上。 “我听三娘手底下人说,你以后就跟着九娘经营铺子,在这边嫁人,不回去了?” 这是破庙里对外的说辞,谢明灼“嗯”了声。 “那你咋不去看铺子?” “婶娘说,等铺子经营稳定了,再叫我去。” 金大娘想到昨天衙役抓人的事,也不免后怕地点点头:“她想得周到。” 她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一下又一下往谢明灼脸上瞟。 谢明灼失笑:“大娘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金大娘放下针线,咳了咳嗓子,“你是要在这边找个夫家对吧?” 谢明灼:“……” 明白了,这是要给她介绍对象。 人设是自己捏的,现下也不好否认。 她低头没说话,在金大娘眼中就是女儿家害羞。 “嗐,别怕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出来不丢人。”金大娘揶揄笑道,“你这品貌在整个安陆县也是一等一的灵醒,不愁嫁不出去,个头高也不打紧,孩子以后也高。” 谢明灼:“……” “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相看相看?” “太麻烦大娘了。”谢明灼很想拒绝。 金大娘摆手:“麻烦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 谢明灼只好搬出大招:“这些事还得婶娘做主。” “那就等她回来,我跟她讲。” 待李九月回到住处,金大娘果真前来商议。 “九娘,二娘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早些安了家?” 李九月:??? 公主的婚姻大事是圣上和皇后做主,她就是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插手。 她不由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羞涩”低头。 李九月明白了,这是要婉拒,遂笑道:“金娘子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刚回安陆,铺子还没稳定,暂时不适合给二娘找人家。” “我晓得你的苦心。”金大娘感念她对侄女的爱护,“你是怕还没站稳脚跟,以后二娘叫人欺负了。” “是的呀。”李九月拍拍胸口,“昨天那事可把我吓了一跳。” 金大娘神秘兮兮道:“二娘若是能嫁个好郎君,你还怕铺子开得不稳当?” “若真有好郎君,早就被抢先定了亲,哪能轮得到咱们?” “找一找,总是有的。”金大娘劝道,“遇到合适的,不想成亲也可以早早定下来嘛,现在觉得日子不稳定不想找,以后想找也找不着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李九月觉得自己再反对就真的不识好歹了,也违背当初在破庙说的那些话。 可涉及公主,她不敢妄自决定。 所幸谢明灼开了口:“有大娘和婶娘替我把关,我自然放心。” 李九月便笑道:“那就劳烦金娘子费心了。” “包在我身上。” * 出了黑灯巷,沈石邀请林泛一同用餐,林泛欣然答应。 二人没去豪华酒楼,只在路边小馆点了两碗米粉和两份腌菜肉丝面。 沈石约莫是饿极了,先干了一碗米粉,才慢吞吞吃着另一碗面,说道:“癞头他们不都听你的,你还要去黑灯巷打听消息?” “今时不同往日。”林泛挑出碗中的芫荽。 沈石笑他:“你不吃方才怎么不招呼老板一声?” “想事情,忘了。” “忘了?”沈石仔细瞅他,敏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泛垂眸:“县尊大人调出历年悬案,叫我带人查访。” “哦?什么悬案?”沈石只对案子感兴趣。 “妇女丢失案。”林泛轻叹,“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两年衙门多次收到此类案件,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沈石了然:“樊必清此人惯爱明哲保身,在安陆想做出政绩,只能在县学、凶案上下功夫,妇女走失案的确是个不错的开始,若能抓到拐子,也算善事一桩,只可惜……”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不忿,“只可惜他不清楚,此案线索指向东郊,就是府台大人,也不能去东郊拿人。” 林泛“嗯”了一声,埋头吃面。 “你没提醒他,还要继续查?” 林泛一本正经道:“县尊大人有令,不敢不从。” “装什么,”沈石笑他,“我还不知道你,你根本就是自己想查吧,现在得了由头,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衙役都是听命于县衙官员办差,没有知县、县丞等人的吩咐,他们是不能私自接触案子的。 林泛没作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可是东郊,信不信你把线索交到樊必清手上,他能立马将案卷重新锁回架阁库。” 林泛抬起头:“若有冤不能伸,公门与行帮何异?” 沈石一愣,旋即笑开:“好小子。” * “你说什么?”癞头脸上贴着膏药,本就凶恶的面容愈发丑陋,“你说他打听了什么?” “就问了一些关于樊公子的事。” “没其他的了?” “没了。” 癞头想不通,樊昭的喜好有什么好打听的?难道林大班头要去讨好那个樊少爷? 怎么可能?! “他打听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竹竿似的男人站出来,他右手缺了根小拇指,是齐根切断的。 “听说那个林泛得罪了樊少爷,樊少爷扬言要他在县衙待不下去,你说他打听樊少爷以前的事,是不是要挖坑?” “嘶,说得对啊。”癞头恍然大悟,嗤笑一声,“想不到咱们林大班头也会来阴的。” 瘦子说:“老大,要不要咱们卖樊公子一个人情?” “人情?”癞头冷哼,“一个知县公子而已,老子现在是东郊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老子卖人情?” 瘦子谄媚笑道:“老大说得对,您成了王府公子的人,以后就是县太爷见了,都得跟您行礼。” “哈哈哈哈哈,”癞头也觉得合该如此,得意洋洋问道,“你晓不晓得,我为啥子要跟二公子,而不是世子?” 瘦子:“小的不知。”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因为世子看不上你了。 “哼,都当老子傻?”癞头想到昨晚的遭遇,心里就憋着一股子闷气,担心叫小弟小看了,趁这个机会解释道,“世子虽然得梁王看中,可他有个非常致命的弱点,你晓得不?” 瘦子压低声音:“没儿子?” “答对了。”癞头心情愉悦,“没儿子的世子,你说这位子能坐得稳?” “坐不稳。”瘦子一脸佩服,“老大英明,跟着二公子自然更有前途。” 癞头满意点头:“就是这样。” “可是老大,您好歹也是二公子的人,昨晚却叫人下了黑手,咱能不能找二公子讨个公道啊?” 癞头冷不丁被他戳了肺管子,脸色都变了。他要真有找梁王府公子讨公道的本事,能叫林泛那个黄毛小子压了好几年? “废什么话,滚吧你。” 瘦子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出了打行,拉扯袖子盖住右手,混进人群中毫不起眼。 绕了几条街巷后,才走进一处宅子。 “林哥。”他关上门,谨慎道,“后面没人跟着。” 林泛站在院中晾晒衣物,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辛苦了,灶上放了乌梅汁,你盛一碗解解渴。” “好嘞。” 瘦子钻进厨房,端了一碗乌梅汁出来,站到林泛身后,灌了几大口,才缓过劲。 “林哥,你为什么让我骗癞头,说你在打听樊昭的事?” 林泛抖开衣裳,搭在绳子上,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如今沦落到要出阴招?” 樊知县到任之前,林泛深受知县和县丞等人的器重,又收服了县城的泼皮无赖,风头无两。 而现在,他得罪了知县之子,知县必定对他心怀不满,会扶持其他班头,癞头又攀上东郊,不再对他俯首帖耳。 黑白两道都吃不开,可见林大班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没错。”瘦子迟疑道,“你这是故意示弱,想让癞头放松警惕?” 林泛没答,将空盆重新放回盆架上,又用干爽的布巾擦了手。 “林哥,你真正叫我打听的事,还需要几天时间。”瘦子有些震惊,又有些好奇道,“不过,您打听多子妇人做什么?” 听上去真叫人瘆得慌。 林泛温和道:“我不能告诉你。” “晓得了,我不问了。” “嗯,回去小心些。” * 状元巷,夜色深重,杨云开再次翻越院墙,带回情报。 癞头被打,谢雩却没任何动静,这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 谢雩还没必要为了一个癞头,跟世子正面交锋。 但癞头被打,只是一个开胃菜。 世子一直无子,梁王多年来都没动过改立世子的心思,无非是为了平衡。 世子无子,便不会筹谋篡权,也不会在业成之后背刺,还能压制次子的成长。 梁王已经六十多岁了,世子正值壮年,又参与操练兵马之事,倘若有了儿子,很容易生出取代父亲完成大业的野心。 可没了儿子,就算他篡夺大权,最终也只能为谢雩做了嫁衣。 站在梁王的角度,世子最好在他入主京城之后再生儿子。 而于世子而言,早一天拥有继承人,便能早一天定下心。 这是梁王与世子间隐秘的矛盾。 世子与次子之间的矛盾清晰明了,后者觊觎世子之位,因世子无子,野心和自信便无限放大。 一个没有继承人的世子,如何能做得稳当?只要一些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叫他无法冷静。 谢明灼低声吩咐:“你叫人去市井散播‘世子纵欲过度,疑似不举’的言论,若是可以,最好借打行那帮人的口。” 一个极度想生儿子的男人,势必要在床事上下功夫,说他一句纵欲不为过。 杨云开幸亏低着头,没叫公主见到他“裂开”的表情。 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总叫人浑身不自在,但思及公主还干过“强抢探花郎”的事,便又释然。 翌日,“世子不举”的消息传遍县城,消息还是从癞头那里传来的。 张志德正在饮茶,闻言“噗”了一口,差点喷到对面的林泛,连忙偏过身shsx。 “泛哥儿,癞头shsx真有这狗胆?” 林泛失笑:“或许吧。” 东郊二公子的反击来得够快,被说废物后,就直接戳对方肺管子。 伤害不大,侮辱极深。 世子绝对忍不了这口气。 梁王府,谢霂一把扫清桌面,咬牙切齿道:“谢雩,你真是好得很!” 得知消息的谢雩,亲自赶往县城,在一处私宅紧急唤来癞头,劈头盖脸一顿骂。 癞头满脸委屈:“二公子明鉴,真不是小的叫人传的。” “不管是不是,谢霂都不会善罢甘休。”谢雩握紧拳头,目光阴沉晦暗。 既然如此,那就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说】 万字大肥章! 第34章 ◎并非良配◎ 安陆县飘起了濛濛细雨。 客商带回第三期《京城旬报》,报纸一抢而空。 谢明灼带着新报纸去鲤鱼巷做客,姚三娘神采奕奕,端出各式各样的茶点招待。 “也不知这报社的东家是谁,”姚三娘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什么事都敢往报纸上写。” 新一期报纸的主版报道了一个贪腐案,贪腐案的主角是大理寺左少卿,之前在敬国公案中力挺敬国公,被谢明灼记在小本本上。 谢明灼面不改色道:“说不定是朝廷督办的。” “有道理。”姚三娘翻到另一面,扫了一眼,惊奇道,“玻璃又是什么?” 谢明灼离开京城之前,将建造玻璃厂的事情托付给嘉善大长公主,算算日子,玻璃厂确实可以投入生产了。 最先一批先供给皇家,再用皇家打个广告。 上行下效,皇帝用了都说好,玻璃自然而然会进入各级衙署,最后流传民间。 市场需求会反过来促进技术的革新,技术革新,生产效率提高,价格也会随之下降,从而加快玻璃的普及。 谢明灼笑道:“或许过段时间,客商就能带回玻璃。” “京城的稀罕玩意儿真多,我也想去京城看看。”姚三娘放下报纸,感叹一声。 “你就没走过去京城的镖?” 姚三娘摇摇头,叠好报纸,另转了话题:“二娘,近日街上乱得很,你若出门逛街,要小心些。” “我晓得的。” 谢明灼不仅知道街上乱,还知道为什么乱。 自“世子不举”的流言传到市井之后,世子和谢雩之间的斗争就拉开了帷幕。 梁王妃和侧妃在城里都有自己的陪嫁铺子,这些铺子每年都能为她们赚取大笔的银钱。 今日你砸我一家铺子,明日我再反击,借衙门的势去你家的铺子突击整顿。 来来回回十天,铺子毁了几家,人倒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看来只要有梁王压着,世子和谢雩掀不起真正的风浪。 但几次交锋下来,到底积攒了不少怨气。 谢明灼正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推一把。 “二娘,”姚三娘忽地开口,“你可听说过春秋公孙楚与其从兄公孙黑争美一事?” 故事记载于《左传》,谢明灼在文华殿读过,但身为商户女的孟二娘,读过《左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便问:“这是什么故事?” “两人都看中一位美人,公孙楚已纳聘,公孙黑却要强抢,楚便执戈逐之。”姚三娘双手下意识紧握成拳,“后以‘同室操戈’比喻兄弟相残或内部纷争。” 谢明灼赞道:“三娘博览群书。” “你认为,公孙楚为了一个美人,对从兄以戈击之,应shsx不应该?” 谢明灼想了想,道:“公孙黑不义在先,公孙楚所为无可厚非。” “是啊,不义在先。”姚三娘喃喃低语。 谢明灼便知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令她迟疑的应该并非所谓的兄妹情谊,而是对打破现状之后未知结果的恐惧。 姚三娘的筹码远不及世子,退路又比不上谢雩,谢明灼理解她的心情,却并不赞同。 举棋不定,只会让她陷得更深,甚至败得更加惨烈。 两人又闲聊片刻,谢明灼辞别归家。 细雨绵绵,谢明灼撑着油纸伞,独自穿行在幽长的深巷里。 地面湿滑,时有水渍溅上裙摆,她一手拎起裙摆,越过积水的洼地,走得小心谨慎。 绕过拐角时,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她继续迈着规律的步子,一路行至状元巷的住处,直到进入院子关上门,身后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姜晴接过油纸伞,冯采玉取来热水给她擦拭,李九月替她捧出干净的衣裙。 “今日这么早打烊?”谢明灼问。 李九月眉眼残留几分郁气,说:“最近城中多家店铺被砸,谁晓得今日就轮到咱家杂货铺了。” “被砸了?”谢明灼愣住。 李九月不知内情,以为那些铺子都是打行的混混砸的,没觉得哪里不对。 可她很清楚,砸铺子的虽然看起来都是泼皮无赖,可本质上是世子养的打手和谢雩收服的行帮,他们针对的只有对方的产业,不会牵连其它。 姜晴走进卧房,附和道:“砸得可狠了,我和罗大哥都没拦住,李掌柜不愿叫我们暴露功夫,就任由他们砸了个干净。” “都是些什么人?” “不认得。”李九月摇摇头。 谢明灼换上衣裳,坐到桌旁道:“可报官了?” “报了,但那伙人砸了就溜,衙差也没抓到人。” 谢明灼敛眸思索。 按理说梁王府的人是不会在意一间杂货铺的,排除掉梁王府,那就只剩下有过过节的樊昭。 这是衙役找茬行不通,转而雇佣混混闹事? “若不抓到人,那些人以后恐怕还会变本加厉。”李九月也想到樊昭这厮,断定是他捣的鬼,“这个樊昭真是阴魂不散。” 谢明灼本不在意樊昭,但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实在扰人安宁。 叫人暗中揍他一顿也不现实,他跟癞头不一样,癞头被揍了只能忍气吞声,知县公子被人揍了,知县就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都得把安陆县城翻个底朝天。 如此兴师动众,惹眼。 李九月也明白这个理,她们在安陆要尽可能低调行事。 “总不能再麻烦三娘一次吧?” “不能。”谢明灼断言,“何县丞的路子这次行不通,砸铺子的是行帮之人,与樊昭有何干系?一切不过是咱们的猜测。” 李九月:“可铺子一直不开张,也不像话。” “先歇业三日,不打紧。” 院门被人敲响,金大娘的声音传来:“九娘,二娘,在不在家?” 罗七打开门,挤出热情的笑容:“shsx金大娘请进。” “行啦,笑不出来就不用笑。”金大娘熟门熟路进到堂屋。 冯采玉端上茶点待客。 谢明灼几人从卧房出来,一一坐下。 “听说你家铺子被砸了,”金大娘关切道,“你们都没受罪吧?” 李九月叹道:“没受罪,就是铺子损失不小。” “前有衙差,后有打行,你们过得不容易。”金大娘是真心为她们着想,“在这世道,两个女儿家就是容易受欺负,那天我说的话,你们想得怎么样了?” 她说的是相亲的事。 谢明灼感念她的好意,但还是想婉拒。 “我瞧得出你们不想依赖旁人,”金大娘语重心长道,“可事情摆在眼前,总不能不解决。再说了,靠三娘是靠,靠夫家也是靠。” 姚三娘帮她们去见何县丞,这事儿街坊都晓得。 谢明灼和李九月被堵得哑口无言。 金大娘两次三番都是为她们着想,若是再拒绝,怕是要惹人怀疑。 “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们。”金大娘瞧出两人的松动,继续劝说,“我给二娘介绍的,保管不是歪瓜裂枣,都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好郎君呢。” “都?” “是呀。”金大娘笑眯眯道,“货比三家,找郎君也是一样呀。” 谢明灼暗自叹气,只好客气道:“烦请大娘细说。” “好好好。” 金大娘一共找了五个候选人。 前四个分别是东城的酒楼少东家、西城的员外庶子、南城的秀才、北城的绣庄管事。 “这四家经常跟衙门打交道,在衙门也能说得上话,二娘若能嫁过去,你这婶娘的铺子一定开得稳稳当当。” 谢明灼明白,说亲都只说优点。 这四个要真这么好,早就娶上媳妇了。 恰好杨云开办事回来,听了这话假装不通人情道:“东家,我听说东城那位爱好吃食,身形一个顶别人三个;西城那位家里规矩大,二娘去了怕是不自在;南城秀才成过一次亲,堂客几年前病逝;北城那位有些跛脚。” 他之前听闻金大娘要给公主说亲,便私下调查了金大娘要介绍的郎君。 谢明灼一听,便知金大娘确实是好心。 这年头能吃成一个胖子,足见家中不愁吃喝,的确是个好人家;家规森严表面上看并非坏事。 秀才虽是二婚,可毕竟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用跪拜;至于跛脚的管事,在经济实力面前,跛脚这种不妨碍日常生活的算不得致命缺点。 杨云开说这些,不是故意落金大娘面子,只是想借此打消金大娘的念头。 “哪有样样拔尖的郎君?”金大娘心中略感不快,只闷声回了一句。 谢明灼当即笑道:“大娘,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介绍的这几位郎君,都是家大业大的,别人想找都没这个门路。若不是shsx尤叔在县学做夫子,哪里能认得这么多出众的郎君?” 尤叔是金大娘的儿子,在县学做夫子也是一等一的体面。 金大娘心里的不满顷刻散了,重展笑颜道:“二娘这样善解人意的,合该找个好人家。若是这四个都不喜欢,我这还有第五个,只是……” “怎么了?” 金大娘无奈:“第五个郎君相貌人品都出众,虽说无父无母,可他自己有本事,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年岁与二娘也相当,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成亲。” “既然不愿意,那就不强求。”李九月当即道,“我还想多留二娘一段时间,教会她看管铺子,再说亲也不急。” 金大娘瞪她:“都十九了还不急?第五个我是真觉着不错,与二娘也相配。” “不是说他不愿意?” “我还没问过,说不定年岁长了,他改主意了。”金大娘不容拒绝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几人:“……” 等送走金大娘,关了院门,谢明灼召集五人围桌开会。 “我被人跟踪了。” 五人愣在原地。 杨云开率先回神:“卑职立刻去周围查探。” “不必。”谢明灼分析道,“跟踪的人脚步虚浮,不像个练家子,倒像是混迹市井的无赖。正巧杂货铺被砸,我怀疑是樊昭找人跟踪。” 李九月忧心:“他为何要跟踪你?” “许是想找机会教训我一顿。”谢明灼猜测,“又或者,是来附近踩点,伺机恐吓咱们。” 道上的招数无非就是那几样。 骚扰、威胁、恐吓等等,光是一个骚扰,就足以对受害者进行精神折磨。 罗七忙道:“我今晚守夜。” 申时末,县衙散值。 林泛刚出衙门,就听张志德在身后喊道:“林班头,等等我。” 他驻足转身,问:“张兄?” “走得忒快,赶着去接亲啊?” “……” “走走走,我请你下馆子。”张志德推他肩膀,“上次你跟我说那法子挺有用的,你嫂子近来都对我笑脸相迎,我娘也体恤她操持家务辛苦,不叫她伺候洗脚了。” 林泛笑道:“有用就好,但也不必下馆子。” “除了这个,还有事儿同你讲。” “路上也可以说。” 张志德坚持:“要么去我家,要么下馆子。” “劳张兄破费了。” “别跟我客气。” 两人来到面馆,叫了两碗馄饨和两碗肉丝面。 “泛哥儿,我家老宅租出去了,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林泛笑道,“那天还是我带人去衙门定契的。” 张志德点点头:“你既然带她来,说明她的人品信得过,没错吧?” “嗯。”林泛疑惑,“张兄,你今日说话有些绕弯子。” “行,那我就开门见山。”张志德正色道,“老宅隔壁家的金大娘你也认得,她惯来热心肠,正给李掌柜家的侄女说亲,就找到我这儿,问问你的意思。” 林泛筷子一顿,低头拨弄碗里的肉丝,道:“孟二娘?” “对呀,你见过的,那日黄丁生事,她找到何县丞,你也在。” 林泛没吭声。 “嘶,看你这样子,真有那么点意思?”张志德惊讶道,“搁以前,你想都不想就拒绝的。” 林泛抬起眼,却道:“不必给我说亲。” “为啥呀?”张志德不能理解,“我虽没见过孟二娘,可听金大娘讲,她长得灵醒,性情又温柔,虽腼腆了些,但姑娘家腼腆些很正常,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兄误会了,我没有不满意。”林泛歉意道,“只是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张志德乜他:“你当真不愿意?你可知除了你,金大娘还说了谁?” “金大娘为人赤诚,说的定然都是好人家的儿郎。”林泛说完埋头吃面,似是并不在意。 张志德好歹与他相交数年,瞧出点端倪,便压低声音道:“一个是城东酒楼的胖子少东家;一个是城西员外庶子,你晓得的,进了门就如同坐牢。” 林泛不由捏紧了筷子。 “还有城南的穷秀才,城北的跛脚管事。”张志德觑着他的面色,“虽然都衣食无忧,但到底不尽如人意。” “张兄,我无父无母,也并非良配。” “也?”张志德捕捉重点,“这么说,你觉得那四个都不是良配喽?” “……” “孟二娘的父母也不在身边,况且你自己能干,一样不愁穿衣吃饭。” 林泛挺直腰身,将筷子并排,整齐横放在碗沿上,郑重道:“可我一个衙役,素日里都同恶徒打交道,树敌颇多,倘若……会连累了人。” “就算没有你,杂货铺也三天两头有人闹事。就在上午,李九娘报案,有地痞流氓砸了铺子,你也知道的。” “嗯,当时我不在衙中,回来才听说,可惜叫那些混账跑了。” 张志德一拍大腿:“所以嘛,以后要是有林大班头护着,谁还敢去杂货铺闹事?” 他脑袋伸出老远,差点抵到林泛的面碗,“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林泛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点头:“我再想想。” “嘿,我就说你小子肯定有意思。”张志德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三天,三天后给我明确的答复!” 林泛应下,也忍不住笑起来。 吃完饭,两人各自归家。 瘦子来的时候,林泛正练习拳脚功夫。 他穿着无袖短打,手臂肌理分明,线条精悍流畅。 瘦子羡慕了一瞬,忙道:“林哥,城西有个生了五个儿子的妇人,五天前回娘家,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家夫郎亲自去找,却被告知堂客根本没回娘家。” 林泛拿起布巾擦了擦汗,问:“没报官?” “没。”瘦子说,“那妇人是负气离家的,家人都以为她在躲着夫郎,故意不回家,还在托亲朋好友找人。” 林泛来到井边,直接脱了上衣,打了一桶井水,用葫芦瓢舀着往身上浇。 “你可有那妇人踪迹?” “到西郊巡检司就断了。”瘦子眼瞅着他冲了一把澡,不由问,“林哥,您等会儿不还要巡逻,咋洗这么早?” 林泛:“热。” “热吗?”瘦子抬头望天,他怎么觉得晚上还挺凉快的。 “这事儿你就别跟了。”林泛换上一套干净的衙差公服,“癞头今日可有指使人去六六杂货铺闹事?” 瘦子摇头:“没,最近两边闹得凶,癞头也不好过。” 一些手段不能往王府公子身上招呼,就全招呼到打行这群人身上了,连他也吃了几次暗亏。 林泛颔首:“你小心些,我去巡夜了。” “好嘞。”瘦子呲溜出了院子,很快跑没影。 林泛锁上门,穿过街巷,同任大力在涢水大街汇合后,一道前往梧桐巷。 一条巷子巡逻一刻钟,两刻钟后,两人来到状元巷口。 这里住的大多是读书人及其家眷,寻常宵小不敢在这里滋事,巡逻起来比较轻松。 任大力塌着肩膀,提着灯笼往墙上照,看到一条蜈蚣,正准备拨弄下来踩死,忽然被一条手臂拦住。 他茫然抬头,就见头儿贴唇竖起食指。 明白了,这是有情况。 头儿耳聪目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身手在衙门里也是一等一的,他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跃跃欲试。 为免灯笼的亮光惊动对方,任大力掀开灯笼罩,一口气吹灭。 周围瞬间陷入黑暗。 林泛示意任大力留在原地,自己则于漆黑的夜色中穿梭巷道,不断接近远处的异动。 夜深人静,巷子里本不该有人。 他走过半条巷子,抵达一处民宅前,这座民宅他很熟悉,这些时日每晚都要从这经过数次。 甚至张志德出租前清扫屋宅,他还过来帮了忙。 而现在,有两个黑影在宅子前徘徊,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林泛悄无声息靠近,先伸脚踹翻一人,再迅速擒住另一人,拽下这人腰带,反剪其双臂紧紧捆住,往前一扔,砸倒企图翻身逃跑的同伙。 “大侠饶命啊!”两人狼狈滚地,异口同声喊道。 林泛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左右街坊的灯全都亮起来,院门陆续响起吱呀惨叫。 “咋回事?” “是不是进贼了?” 林泛转身看去,张志德宅子的院门前,被几十只死老鼠围得水泄不通,情状极其可怖。 【作者有话说】 注:堂客是湖广一带对妻子的称谓。 明朝时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简称湖广省)的地域范围大致相当于现今湖北省和湖南省。 第35章 ◎以牙还牙◎ 今晚守夜的是罗七。 他早就听到院外的动静,及时禀报给谢明灼。 六人全都聚在堂屋里,准备在那二人生事的时候抓个现行,报送官府。 未料被巡夜的衙差抢了先。 周围街坊都出了院子查看,六人自然不能当没听见。 李九月是明面上的主人,率先打开院门,正要踏出一步,就听金大娘惊呼:“九娘当心!” 她的脚当即一缩。 众人举着灯笼,照得巷道极为亮堂,院门前血腥可怖的死老鼠赫然映入眼帘。 李九月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二娘先别过来!” 她又示意罗七和杨云开,站在门前挡住谢明灼视线。 谢明灼:“……” 她也没立娇弱人设啊。 门外有人叮嘱:“大力,尽快处理了。” 声音听着倒是有几分耳熟。 两个贼子自然不是用手捧来的死老鼠,他们扔完死老鼠,麻袋一卷,打算带回去继续用,现下就系在一人腰上。 大力狠狠扯下麻袋,找街坊借了两把火钳,同林泛一起,迅速夹起死老鼠装进袋子里。 扔老鼠的贼人被捆了手脚,又有众多街坊看管,根本没机会逃跑。 “呀,是林班头啊。”金大娘这才注意到林泛的脸,惊讶道,“今晚咋是你来巡夜?” 林泛没答,大力就抢先道:“头儿以后都来这儿巡夜。” “那太好了,有林班头在,大家伙儿也住得安心。”金大娘诚心夸赞,眼珠子又是一转,朝着李九月身后道,“二娘,门口的死老鼠都拣干净了,你快出来,跟你婶娘一起向林班头道个谢。” “不必了,都是分内之事。”林泛客气回了一句,拽起两个瘫倒在地的贼人,“我先带他们回衙门,此事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众人纷纷表示相信林班头,shsx目送他们消失在巷口,便各自回家睡觉。 金大娘磨蹭着没走,逮住李九月的胳臂,神秘兮兮道:“九娘,你觉得方才那位林班头怎么样?” 李九月下意识道:“挺好的。” 那日也是这位林班头带她去衙门户房定的契。 “长得不错吧?” “确实俊朗。” “年纪轻轻,就是衙门的班头。” “了不得。” “他才二十,只比二娘大一岁。” 李九月这下明白了,合着第五个候选人就是这位林班头啊。 倘若孟二娘当真只是孟二娘,林班头倒确实是良配,可关键是,孟二娘乃陛下信重宠爱的公主,两人身份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金大娘见她迟疑,不由皱眉道:“这你都不满意?” 李九月回神道:“您不是说他自己不愿成亲?咱们又何必上赶着?” “人都是会变的。”金大娘拍拍她的胳臂,意味深长道,“林班头以前可从没来过这儿巡夜。” “为什么?” “咱这几条巷子安全,出的事少,他过来是大材小用,他去的都是那种泼皮多的地方,不过自打今年过了年,他就没巡过夜。” 李九月好奇:“怎么了?” “听说是锻炼手下,以后好有人接班。” “他还这么年轻,就想着这事儿了?” 金大娘猜测:“府衙的推官一直想举荐他去府衙当差,没准是他打算另谋高就呢。” “有道理。”李九月连忙打住话茬,“大娘,夜深了,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等金大娘离开,李九月关上院门返回堂屋。 姜晴正愤愤不平:“殿下,樊昭三番五次滋事,咱得给他一个教训。” “没错。”冯采玉也面带愠色。 杨云开:“卑职之前打听了,樊昭近日常在凝香馆过夜。” “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九月冷哼,“咱往他床上扔死老鼠。” “这个好!”姜晴第一个同意。 谢明灼心中满意,她们不甘心被动挨打,积极筹谋怎么反击是好事。 她对李九月的提议表示肯定:“这个法子确实不错,但幕后主使是樊昭只是我们的猜测。” “那两个扔鼠贼被带去衙门了,”李九月说,“不如等衙门查清楚了,再行此事。” 谢明灼颔首:“可。” 亥时正,县衙刑房。 扔鼠贼经不住拷问,不得不吐露实情,说是奉老大之命,来恐吓李九娘六人。 “老大?”林泛问,“你们老大是谁?” “猛虎帮帮主王大壮。” 林泛:“……” 安陆县是兴起了什么新帮派吗?他怎么没听说过? 扔鼠贼深觉受到侮辱,不服气道:“咱们帮主不是凡人,他能一只手举起大缸,神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嗤。”任大力忍不住嘲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封神功盖世了?在林头儿面前都不够看的。” “不可能!”扔鼠贼叫嚣,“咱帮主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什么林班头!” “你——” 林泛拦住发飙的任大力,笑了笑说:“如此豪杰,我倒真想见识一番,不知贵帮驻地在何处?” “就在城南麻雀巷!”扔鼠贼一脸骄傲道,“你们去了也回不来!” 另一个扔鼠贼的表情竟然跟他一模一样。 任大力不由道:“头儿,这猛虎帮‘摄魂’有一手啊。” 看看这两人,都失去理智了。 林泛起身:“走,去会会猛虎帮。” 子时正,刑房再次开张。 两个扔鼠贼震惊看向被绑的高壮汉子,异口同声道:“老大,你怎么也来了?!” 王大壮:“……” 经审讯,王大壮全都招了。 他自称以前学过一些幻术,便用幻术蒙骗他人,自诩神功盖世,吸引无所事事的混混为他做事,就此成立了猛虎帮。 那日他在酒楼打牙祭,听到隔壁的知县公子醉酒辱骂六六杂货铺和衙门何县丞、林班头,遂动了心思,寻到一个机会,故意在樊昭面前演示幻术。 樊昭果然中计,主动前来招揽。 打砸铺子、恐吓李九娘等人,也是樊昭在背后指使的。 值班书吏记下供词,又叫几人画了押,兀自离开。 “头儿,这几个怎么处理?”大力问。 林泛:“先关进牢里。” “是。” 他押着几人去了监牢,回到刑房,见他家班头正站在门口仰望夜空。 “头儿,你还会观星哪?” 林泛:“要不要帮你算算何时涨薪酬?” “要要要!” “可是今夜无星哪,算不出来。”林泛无辜摊手,“改天吧。” 任大力露出失望的神色,踢了踢扔在刑房门口的麻袋,问:“这些腌臜咋处置?” 林泛随口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这些交给我。” 任大力自然一百二十个放心。 辰时初,樊昭打着哈欠走出凝香馆。 马车停在凝香馆后门外的巷子里,车夫不知因何耽误还没来。 樊昭便打算先钻进车厢,睡个回笼觉。 他眯着眼掀开帘布,半睡半醒往车厢的软垫上一趴—— “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尖利的叫声响彻凝香馆后巷。 街坊闻声赶来,凝香馆也冲出几个护院,目光全都聚集在唯一一架马车上。 樊昭披头散发爬出帘布,下车时一个趔趄,滚到马车底下,马许是受了惊,往前冲了几步,车轮直接从他腿上轧过去。 只听一道凄厉的惨叫,樊公子彻底昏死过去。 凝香馆的护院当即回禀馆主。 知县公子在凝香馆门前出了事,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馆主立刻派出两拨人,一拨去请城里医术最高的大夫,另一拨去县衙报案。 樊昭明显是受到惊吓所致,而成因就在车厢里。 他们不敢擅自查看,只能等衙门来人。 衙门人还没来,大夫倒是先至。 大夫查看一番,沉声道:“这位郎君右小腿骨折,手臂轻微擦伤。烦请提供一副担架,将人抬去医馆。” 骨折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一辈子都得瘸着。 众人听从大夫吩咐,小心抬起樊昭躺上担架,去了医馆。 衙役这才姗姗来迟,为首的是黄丁。 因夜宿凝香馆的名头不好听,故报案之人并未提及受害者是樊昭。 樊昭为免惹人注意,乘坐的也并非樊家马车,而是从车马行租了一辆。 黄丁询问了凝香馆和周围街坊的目击者,众人都说只看到郎君从车厢尖叫而出,滚落而下,被受惊的马拉着车轧了。 黄丁拧紧眉头,这不就是意外吗? 这种小事也值得报案,闲得没事干啊? “头儿,要不要查看车厢?”手下问。 黄丁挥挥手,立刻有手下掀开帘布,定睛望去,顿时吓得倒退一步。 隐隐有腐烂的臭味飘散而出。 黄丁心头一凛,以为是命案,连忙上前格开帘布。 车厢内到处都是灰色脏污的毛发,坐垫、脚踏全都被死老鼠覆盖,恶心得人简直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黄丁猛地放下帘子,远离马车。 “有没有人看到是谁扔的死老鼠?” 众人皆摇头。 “马车主人定是得罪了人,只是寻常的吓唬,没出人命,不归衙门管。” 黄丁一句话定性,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带着手下离开巷子,根本不在乎身后街坊复杂难言的眼神。 他优哉游哉地回到衙门,手下伺候大爷似的端茶递水。 可惜茶盏还没入手,就听樊公子召唤。 樊昭半途就醒了,得知腿断之后,当即决定带着大夫回县衙后宅医治。 看到死老鼠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就闪过六六杂货铺的几张面孔。 待冷静下来,他又推翻了之前的猜测。 六六杂货铺没这么大的胆子。 那会是谁? 断腿这么大的事瞒不过亲爹,樊知县听闻消息后特意过问缘由。 樊昭支支吾吾不想说,被骂了一顿才老实,道出事情经过,又遭到亲爹一阵痛斥。 若不是看在他腿折了的份上,估计樊知县早就揍得他屁股开花了。 樊昭委屈道:“爹,是那个姓王的非要凑上来,说要帮我教训她们的,又不是我要扔死老鼠的。” 樊知县冷哼一声,回到二堂,正欲差人去查,便听刑房文书禀报,说昨夜抓到几个扔鼠贼,要关上半个月,请知县过目批复。 批复是顺便,主要是想知道知县的态度。 毕竟画押的供词里,提及知县公子才是罪魁祸首。 “扔鼠贼?”樊知县立刻接过案卷,扫了几眼后,吩咐左右,“去叫林泛……不,先叫任大力来见我。” 任大力一脸茫然地进了二堂,见了礼,瓮声瓮气道:“县尊大人请吩咐。” “昨夜你去状元巷巡的街?”樊知县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情。 任大力实诚道:“是我和林头儿。” “听说抓到几只扔鼠贼。” 任大力:“没错。” “死鼠何在?” “案子审完,头儿说交给他处理,应该是扔了吧。”任大力不明白死老鼠有什么好问的。 樊知县颔首:“你下去吧,叫林泛来见我。” 片刻后,林泛至二堂,礼节挑不出丝毫毛病。 樊知县注视他片刻,才开口:“妇人走失案查得如何了?” “回大人,尚未找到确切线索。” “本官到任第一天,便听说你林大班头屡破奇案,连府衙的沈推官都对你倍加推崇,这个案子可不要让本官失望。” 林泛不卑不亢道:“卑职定竭尽全力。” “昨夜的死鼠,你是如何处理的?”樊知县冷不丁问。 林泛毫不迟疑:“扔了。” “扔去哪儿了?” “看到合适的地方就扔了,没太在意,许是在猫儿巷附近。” 樊知县沉默片刻,道:“你下去吧。” “卑职告退。”林泛躬身离开二堂。 樊知县目送他远去,狠狠捶了一下书案,犹不解气,抄起案面的实木镇纸,砸到二堂的大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卷宗上樊昭的名字被抹去,只定了王大壮几人的罪,收监半个月。 但县城就这么大,樊昭清早躺在担架上游街,有人认出他,稍稍一打听,就知晓他的马车里被人扔了死老鼠,吓得滚下车,叫马车压断了腿。 金大娘不到中午就上门,讲得眉飞色舞,说到最后,还不忘评价一句:“那个黄丁呦,平日里办案就敷衍了事,事关知县公子也不上心,回去就叫知县公子狠狠骂了一通。” “可知扔老鼠的是谁?” “你说昨晚那两个贼啊,”金大娘哼了一声,“林班头托人知会街坊了,是城南猛虎帮的人,他们说是受樊公子指使,但衙门当他们随口攀咬,没信。” 这种事只可意会,非要讨个明确的说法是不可能的。 李九月心有余悸道:“这些混账无赖活该下大狱!” 两人愤而讨伐,说得口干舌燥,金大娘才辞别归家。 李九月回到堂屋,灌了一盏茶,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真是大快人心。” “到底谁扔进马车的?”姜晴实在有些好奇,这人干了她一直想干的事。 李九月却问谢明灼:“殿下以为呢?” “没有证据,不可妄言。”谢明灼结束这个话题,又道,“樊昭断了腿,应会消停一段时间。” 李九月会意:“我明天就开张。” “不必,说歇业三天就三天。” “啊?”李九月苦恼,“那我岂不是要闲得发霉?” 谢明灼失笑:“明日一起去城外逛逛。” 县城东郊是梁王府,西郊碧山是梁王秘密修建的陵寝,能尽情游玩的地方只有北郊和南郊。 她们入安陆县走的就是北门,北郊的风景已然见过,遂决定前往南郊。 谢明灼亲自去鲤鱼巷邀请姚三娘,后者欣然答应。 时值五月下旬,仲夏之季,安陆的燥热节节攀升。 冯采玉和姜晴备了凉茶,还带了降暑的药丸,野餐的布垫、器具等一应俱全。 三驾马车穿过县城南门,一路前往南郊河畔。 官道两旁,随处可见农田与村庄。 几人寻了一处树荫,于河畔铺开麻布,席地而坐,摆上茶点、水果等各种吃食。 姚三娘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垫于脑后,闭上眼睛道:“芳原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围。虽非春日,意趣同样非凡。”[注1] 谢明灼半倚矮几,手里摇着蒲扇,替她赶去几只调皮的蚊虫,笑赞:“三娘好诗情。” “既然结伴出游,不如咱们也效仿文人士子,玩一玩飞花令。”姚三娘提议。 谢明灼愣住,旋即无奈:“三娘明知我不通诗文。” “哈哈哈哈,逗你呢。”姚三娘直接抢过她手中的蒲扇,毫不客气道,“吟诗多无趣,有这时间,不如听你讲故事。二娘,你快讲讲新故事。” 谢明灼又取了新的蒲扇,慢条斯理道:“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国度,国王与王后非常相爱,他们生下一位公主,她拥有蓝宝石般的眼睛和彩虹般的头发。” “蓝眼睛的异国人我见过,”姚三娘睁大眼睛,“可世上真有彩虹头发吗?” 李九月几人脸上同样写着疑惑。 “只是故事而已,就如后羿射日一般,难道真有人能射下太阳?”谢明灼反问。 姚三娘恍然:“倒也没错,你继续说。” “如此奇异的发色引起全国轰动,百姓都认为这是被神明宠爱的孩子,国王也非常高兴,给公主取名为‘玛丽’。 “玛丽在万千宠爱中渐渐长大,可就在她十六岁生辰这天,魔鬼降临人间,肆意屠戮百姓,残忍无情,直到他见到玛丽公主。” 姚三娘兴致勃勃道:“难道魔鬼对公主一见钟情,决定放过人间?” “不。”谢明灼用平淡的语调继续道,“他看出公主的眼睛是神明在大战后遗留在人间的神核,她的头发也是神明残留的神力所化。” 李九月惊呼:“他要杀了公主?!” “不。”谢明灼再次否定,“公主为万千百姓所喜爱,这些爱意足以保护公主,他无法轻易杀死玛丽。” 姜晴松了口气:“那就好。” “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告诉所有人,是公主的诞生解开了他的封印,是公主带给人间无尽的灾难。” “应该没人会信吧?”冯采玉揪心问道。 谢明灼颔首:“一开始,国王王后和百姓,都不相信魔鬼的言论,可随着人间的苦难不断加深,终于有被折磨得快死的人忍不住刺杀了公主,公主没有受伤,但刺杀公主的人,却奇迹般地痊愈了。” “二娘,”姚三娘忽然打断她,“这个故事太沉重了,不如换一个?” 听到这里,就能预知结局。 没人能抵挡得住魔鬼的诱惑,公主最终会死在曾经爱她的人的手里。 谢明灼却道:“公主识破了魔鬼的诡计,她没有等死,而是拼尽全力学习魔法,最终找到魔鬼的弱点,再次封印了魔鬼。” “就没了?” “没了。” 姚三娘腾地坐起:“最精彩的部分你就一带而过?还有为什么不是杀死,而是封印?” “因为我也不懂魔法。”谢明灼一本正经道,“而且魔鬼是杀不死的。” 姚三娘:“……” 这跟吃席吃得尽兴,突然端上一盘蜡有什么区别?! “噗。” 河畔近水的斜坡下,忽地传来声音。 姚三娘、李九月和冯采玉瞬间坐直身体,目光警惕看过去。 谢明灼几个会武的耳聪目明,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斜坡底下藏了个人。 不仅斜坡下有人,就连几步远的大树上,也躺着一人。 一只手攀上河岸,脑袋也随之露出来。 那人满脸歉意,憨憨道:“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 【作者有话说】 [注1]引用自宋代程颢《郊行即事》 第36章 ◎借腹生子◎ 夏季河塘莲叶丛生,荷叶下到处可见新鲜的菱角。 任大力今日跟着头儿去南郊村子查访,回来时路过河畔,见到小片菱角挨挤在岸边,不由动了心思。 这片河岸陡得很,容易打滑落水,菱角还未被人采摘,倒是便宜了任大力。 他水性极好,根本不惧陡坡,得了头儿允准后,就溜下去摘菱角。 谁知还没摘完,河畔来了七个人,占据了树荫下的宝地。 既然头儿没出声,他便也当没听见,继续摘着他的菱角,只是那小娘子说的故事也太奇怪了,他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下藏不住了,只得上岸。 任大力一只手攀着河岸,一只手兜着荷叶,荷叶里全是青绿鲜嫩的菱角。 见七人没回应,他便朝着不远处的树冠喊道:“头儿,快来拉我一把。” 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 林泛利落跃下树干,先是对七人抱了抱拳:“林某路过此地,在树上休息,不小心打扰了诸位的雅兴,万分抱歉。” 在七人到的时候没来得及现身,之后再跳下来打断故事就显得更不合时宜了。 “是林班头呀。”姚三娘笑着打招呼,“是我们打扰你休息了才是。” “三娘子言重了。”林泛行至河边,将任大力拉上岸。 李九月适时道:“昨夜多亏了两位差爷,要不然大早上打开门,看到一堆死老鼠,能吓死个人。” “李掌柜客气了。” 姚三娘也听说了这事儿,不由笑道:“想必两位差事办完了,不如一同坐下来赏景闲谈,也叫九娘有机会感谢二位。” “是哩是哩,”李九月热情招呼,“林班头,你们快来坐下,这个天热得,喝点凉茶解解暑。” 任大力确实又热又渴,不由看向头儿。 盛情难却,林泛不好拒绝,下意识往李九月身旁看去。 谢明灼执扇斜坐,眼中也带着笑意,见他看向自己,轻轻颔首致意。 林泛便也点点头,挪开目光,回复李九月:“多谢李掌柜,打扰了。” 二人在席布外坐下,两盏凉茶递到面前。 他们坐在下首,同李九月、姚三娘离得远,招呼是她们打的,递茶的却是杨云开和罗七。 林泛双手接过道:“有劳杨兄。” “客气啥?”杨云开憨声憨气道,“林班头帮了咱几次忙。” 林泛笑笑,大口饮下凉茶,原先的燥热瞬间被驱散。 “吃菱角。”任大力早就咕噜完了,将荷叶放在席布上,“刚摘的正新鲜,又嫩又脆,都吃呀。” 罗七和杨云开率先拿了菱角,在衣摆上擦擦,一口咬开,露出里头嫩白的脆肉,嚼起来咔嚓作响。 谢明灼几人更讲究些,先用清水洗净了,才放入嘴里咬开。 果然脆嫩爽口,独特的清香在口中蔓延。 “林班头烈日炎炎往城外跑,是出了什么案子?”姚三娘随口闲聊。 林泛:“妇人走失案,前来调查。”shsx “是哦,”任大力善意提醒,“你们可要当心,千万别一个人出门,最好找几个伴。” 谢明灼察觉出,姚三娘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走失的?”她轻声慢语道,“我们知道了也好有些防范。” 案子的细节本身是不便对外宣扬的,可她说的话也有道理。 林泛隐瞒了受害者身份,只挑了能说的告知。 “这些妇人都是在城外走失,多是独行,也有作伴而行,但只是两三个一起。孟姑娘还是尽量不要出城,城外不安宁。” “多谢提醒。”谢明灼颔首,“不知有没有找到她们的踪迹?” 林泛摇摇头:“林某惭愧。” “跟头儿可没啥关系,”任大力却道,“要不是西郊……” “大力,”林泛随口打断他,“菱角没了,你要不要再去摘点?” 任大力低头一瞧:“这么快?那我再去摘点儿!” 他没多想,起身冲向河畔。 谢明灼垂眸浅饮凉茶。 方才任大力提到西郊,是查案过程在西郊受到了阻力? 林泛故意打断,是有所隐瞒,还是单纯因为不能提及亲王陵寝? 他在县衙任职多年,对安陆县,或者说对梁王府到底了解几分? 她故作不解:“若只一例,林班头断不会如此郑重提醒,可若是多例,为何我们在县城从未听到风声?” 这话问到点子上,林泛也不由愣住。 他避开谢明灼的目光,回道:“衙门担心引起百姓恐慌,遂压下风声。” “原来如此。”谢明灼又侧首,“三娘,你认识的人多,可曾听说过?” 姚三娘恍然回神,也避开她的眼神,答道:“没听过。” “被拐走的女子少不了侮辱虐待,实在是可怜。”李九月叹了一声,她九岁被卖,不知遭受过多少打骂。 姚三娘迟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们被人好生照顾,过得比原来还要富贵,那还算得上可怜吗?” “三娘,拐子是没有心的。”李九月当即反驳,“他们不可能善待‘货物’。”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李九月看着她,认真说道,“就算一开始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只是为了卖上更好的价钱。” “可……” “三娘你忘了?”谢明灼提醒她,“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她何苦出来走镖,而不是遵从父亲的意思,嫁给一个“富商”? 姚三娘哑口无言。 她愣愣望向平静无波的河面,一时间心绪纷乱,好似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被人狠狠击碎,剥开温和的表象,露出残忍的本质,叫她无地自容。 谢明灼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几乎瞬间就联想到梁王世子身上。 世子没有儿子,他想儿子想得快疯了,但他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会认为是女人不行。 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儿子? 自然是生过多个儿子的妇人最为直观。 谢明灼忽觉几分反胃,懒得再装温柔腼腆的人设,眉眼隐约染上几分凌厉,看向林泛。 “林班头,走失妇人有无共同特征?” 林泛也察觉到姚三娘难看的脸色,暗自记下这个异常,闻言转首答道:“若说共同特征,成过亲,生过孩子算不算?” “生的多是儿子?” 林泛惊讶:“孟姑娘怎会知晓?” 其余人也都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冷道:“我在杂书中看过,很多地方都有‘典妻’的风气,无子的男人和多子的男人通过交易妻子的shsx方式攫取利益。一个借腹生子,一个换得钱财粮食。” 在这世道,生育能力既可以被交易,也可以被掠夺、被剥削。 “我也听说过。”李九月抿唇,眼神倏地冷下来,“这些东西连畜生都不如。” 林泛了然:“孟姑娘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了这些妇人的生子能力,掳掠她们借腹生子?” “谁要借腹生子啊?”任大力又兜着菱角爬上岸,大喇喇道,“要说谁最想生儿子,肯定非梁王世子莫属啊。” 众人:“……” 瞎说什么大实话! 林泛扶额苦笑。 李九月帮忙打圆场:“刚才风太大,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也没听见。”罗七立刻附和。 众人掩唇偷笑。 林泛抱拳感激:“大力心直口快,多谢各位了。” 这话要是传到世子耳中,任大力别说前shsx途,连命都可能不保。 众人无不答应。 谢明灼举起凉茶:“望林班头能早日查明此案,解救走失妇人。” “借孟姑娘吉言,林某自当竭力。”林泛也举起杯盏,郑重允诺。 姚三娘一直低头沉思,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谢明灼知道她为何纠结。 作为亲王女儿,姚三娘纵然过得再不如意,也绝对代入不了寻常女子的立场。 梁王要造反,她努力运货,力求得到梁王的器重,她不可能也做不到检举揭发。 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反正皇宫里的那几位烂透了,还不如她爹来当皇帝。 世子要做的事,她同样无法阻止,为求心安,她不得不欺骗自己,能成为亲王世子的女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华服锦衣,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不比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舒坦? 可今日之言,完全戳穿了这份假象。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姚三娘为人固然豪爽大气,也路见不平勇于救人,可她依然有着特权阶级的优越感和局限性。 “三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方才讲的故事?” 姚三娘抬头:“玛丽公主?” “嗯。”谢明灼目光平静温和,“所有人都想让她死,可她没有去杀那些人,也没有躺平等死。” 任大力插嘴:“躺平?这个词儿用挺好。” 林泛用菱角堵住他的嘴。 “只有自己掌握力量,才能拥有更多选择。依赖旁人的施舍,就如同精美的瓷器,固然受人怜爱,但稍有不慎,一碰就碎。” 姚三娘深深凝望她,忽道:“二娘,那你又为何惧怕那些风言风语,来到这里躲避?” “因为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谢明灼从容答道,“我没有玛丽公主的勇气。” 姚三娘喃喃:“那我就有吗?”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嗷!”任大力猛地跳起来,反手去够背脊,急道,“头儿快帮帮我!有虫子掉进来了!” 他用力抖着衣裳,恨不得瞬间脱得干干净净,可惜在场有几位小娘子,他做不来这事儿。 林泛伸手一掏,捏出一只毛毛虫,扔到地上。 “许是从树上掉的,要不要换个地方?” 任大力一脚碾死虫子,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痒,忙道:“对对对,快换个地方。” “二娘,九娘,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去了。”姚三娘说道。 李九月愣了下,旋即道:“方才林班头还叮嘱咱们不能独行,不如一起回去吧?” “好。”谢明灼点头。 众人都没意见。 “头儿,那我们也回城吧。”任大力说。 林泛:“嗯。” 两人出入县城办差,靠的是脚力,没车也没马。 李九月笑着邀请:“林班头,任差爷,不嫌弃的话,不如坐我们的车?” “这……” “我还想借两位差爷的光,防止有宵小作乱呢。”李九月伸手作请,“两位差爷赏个面子?” 林泛一想也是,便道:“多谢李掌柜,叫我名字便是,‘班头’生分了。” “我也是,叫我大力就行了。”任大力率先坐到罗七旁边。 罗七身后车厢坐的是冯采玉和姜晴,李九月因“相亲”之故,本打算叫林泛乘坐这辆车,谁料被任大力占了。 她不好再让人换位置,也不能做主叫林泛去坐姚三娘的车,便只能接受这个现状。 反正公主殿下坐在车厢里,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林泛从善如流,坐在杨云开身边。 马车启动,缓缓驶向县城。 进了城,姚三娘与她们分道扬镳,她们送佛送到西,一直行至县衙门前。 林泛利落跳下马车,忽而转身看向车厢帘布,问:“孟姑娘,魔法是什么?” “类似于话本里的神通。”谢明灼的声音穿透帘布,削弱了伪装出来的温柔,清冷如山巅之雪。 林泛笑道:“多谢解惑。” “客气。” “头儿。”任大力站上台阶,喊了一声。 林泛:“李掌柜,孟姑娘,林某告辞。” 他大步跨上台阶,行至门槛时,不禁回首看向重新启动的马车。 谢明灼嫌闷,撩开侧壁的窗帘,正巧触及他的目光。 两人均是一愣,旋即微笑颔首。 窗帘落下,再次隔绝了shsx视线。 “头儿,看什么呢?” 林泛迈过门槛:“没什么。” 回到住处,谢明灼叫来杨云开。 “林泛查的案子,可能与梁王世子有关。” 杨云开:“殿下有何打算?” 谢明灼思忖片刻,道:“倘若真与谢霂有关,县衙没有这个能力继续往下查,任大力想说的应该是在西郊遇到了阻碍。” “难道线索在西郊?”杨云开立刻会意,“是巡检司的人?” 谢明灼笑了笑:“既然林泛想查清这个案子,咱们就帮他一把。届时你暗中引开巡检司的看守,让衙差顺利通过。” “明白。”杨云开应下,后迟疑问,“殿下,若是林泛等人查案时遭人灭口,要不要……” 谢明灼垂眸:“他若能自行脱险,自然不必锦衣卫出手,若不能,当救。” “是!” “但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谢明灼郑重叮嘱。 杨云开面露感动:“卑职记下了。” 又过两日,林泛从街上抓了个小贼回来,丢进牢房后打算散值回家。 “泛哥儿,”张志德幽幽叫住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泛笑道:“没忘,记着呢。” “你到底咋想的?”张志德挤眉弄眼,“我听说那日是李家的马车送你回来的,私下见过了?” 林泛无奈:“还有大力。”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答复。” 第37章 ◎适我愿兮◎ 县衙里人多眼杂,不便谈论私事,两人约定散衙后在林家会合,再行详谈。 张志德连忙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托人到家里知会一声,便去了林泛家做客。 适逢林泛做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二人随意坐下。 张志德捧碗吃了几口,说:“这会儿该说了吧,你到底咋想的?” “不瞒张兄,我之前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林泛伸手阻断他欲劝说的话,面上带着些许自嘲,“我也从不相信诗文中所言‘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只是于旷野蔓草中见了一面而已,何故就能‘与子偕臧’?” 张志德眉梢一挑:“那如今呢?” 林泛放下碗筷,端坐正色道:“不怕张兄笑话,那日她是旁观客,我为引狮郎,一见她,我便觉、便觉……” “便觉天都蓝了,云都白了,心花都怒放了,对不对?”张志德揶揄笑道。 林泛也笑:“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你干啥还拖拖拉拉的?直接将人娶回来便是!”张志德恨铁不成钢。 “不论如何,得先问过她的意愿。”林泛道,“我能察觉出,她并没有成亲的打算,我不想唐突冒犯。” 张志德倒是不赞同:“姑娘家都是矜持的嘛,她就算看上你了也不会表现出来,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不如直接请媒婆上门询问,你要不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先谢过张兄。” 林泛道了谢后,并未应和他的提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 “这是什么?”张志德接过。 林泛郑重道:“今夜我要出城办事,若明日准时应卯,此信你便还给我,若明日我未能应卯,烦请将此信交予府衙沈推官。” “你这……”张志德倏地反应过来,捏紧信封道,“你要干什么去?要送你自己去送。” 天色已暗,林泛起身点了灯,端到桌角,烛光照亮他半张脸。 “张兄,若我能回,便去请媒婆求亲,若我不能回,事情便就此作罢。” 张志德注视他半晌,见其没有丝毫动摇,遂长叹一声,妥帖收好信件,点点头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我希望明天能原封不动还给你。” “借你吉言。”林泛拎起茶壶,倒满两盏水,“今夜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敬张兄一杯。” 张志德端起茶杯,为难道:“泛哥儿,这事儿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好。”张志德猛地起身,撞了一下他的茶盏,仰首一干而尽,“泛哥儿,衙门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林泛亦抬手贴住杯盏,一饮而尽。 县衙后宅。 樊昭腿疼得睡不着,思及来安陆后的所有不顺,心头火气愈燃愈烈,不由捶床大喊:“来人!” 仆从很快推门而入:“少爷,小的在。” “小爷我疼得厉害!” “小的去找大夫。” “找个屁的大夫!”樊昭抄起瓷枕砸向仆从,瓷枕落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仆从抖如筛糠,跪倒在地。 “娘的,一个个的都跟小爷作对!”樊昭越想越气,“狗屁的安陆,连个商户都敢骑到小爷头上,还有那个姓林的,区区贱役,竟敢害我至此!” 仆从:“少爷息怒,等老爷坐稳了,您想怎么报仇都行,千万别气伤了身体,倒叫那些贱民偷着乐。” “这口气小爷吞不下去!” “少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仆役眼珠子滴溜转了几次,跪爬到床边,小声道,“但小的有一法子,保管那姓林的姓李的不敢再与您叫板。” 樊昭喘着粗气,乜着他:“哦?” “小的听说,安陆最大的行帮义天帮,帮主老大叫癞头。” “这个我知道,说什么废话。”樊昭一脸不耐烦。 仆从壮着胆子继续道:“这癞头原先听的是林泛的话,可最近另寻了靠山,姓林的已经管不住他了。” “当真?”樊昭来了兴致,姓林的平日里威风八面,他爹都不敢正面翻脸,“谁能压住他的气焰?” 仆从指指东面:“东郊住着的那几位。” 东郊住着谁不言而喻。 樊昭恍然大悟,惊讶问:“东郊的主还能瞧得上打行?” “瞧不瞧得上,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仆从劝道,“少爷,您可是县尊之子,那些泼皮无赖哪能跟您比?要是您能与东郊的公子结识,还怕一个区区贱役?” “谁说本公子怕他了?”樊昭怒目,“我那是担心我爹难做。” 仆从自己掌嘴:“小的说错话,公子是顾全大局,才不跟姓林的一般计较。” 樊昭冷哼:“你虽说错话,但有一句说得有道理,只要结识东郊的主,本少爷还需要看姓林的脸色?” “少爷英明。” “你可知,癞头攀上的是哪位公子?” 仆从竖起两根手指头。 “想也是他,”樊昭自信满满道,“本少爷乃知县之子,要结识,也得是世子。” 仆从自然拍他马屁:“那是自然,世子可是咱安陆除王爷之外最尊贵的人。不过世子深居简出,他的行踪很难打听。” “这有什么?”樊昭不屑道,“但凡去凝香馆、玉春楼这些地方,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仆从一脸钦佩:“小的明白了。” “等本少爷认识了世子,看你姓林的还敢不敢作威作福。”一想到今后仇人被踩在脚下,他的心里就涌起阵阵快意。 作威作福的林班头趁夜出了城。 他里面穿着青色公服,外面罩着黑衣,在前往西郊的小径上快速前进,周围半人高的野草将之淹没。 经过多方查探,妇人走失案的源头最终指向西郊。 可西郊路上设有巡检司,也有看守陵寝的人轮班巡逻,在白天潜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往西郊碧山,这条路鲜为人知,只有他曾经为了活命爬过。 暗处,杨云开本打算引开巡检司的吏兵,见状停下脚步。 他倒是想跟上去查探,可此路非“路”,全都是杂草灌木,容易迷路不说,夜间行走也会引起对方警觉。 林泛毫不犹豫选择这条“路”,想必心中有数,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他既不能帮忙,也无法跟踪,只能选择悄悄回城禀报。 谢明灼闻言也不意外。 林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防颇深,说话行事滴水不漏,断不会在探查亲王世子的事上放松警惕,没有后招才是稀奇。 但,梁王慎之又慎的西郊禁地,真有那么容易闯? 梁王能隐藏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亲王的名号。 “老杨。” “卑职在。” “你沿着踪迹远远跟着,必要时候及时接应。” “是。”杨云开应声后却又迟疑,“若卑职身份暴露,该如何?” 谢明灼笑道:“你我只是奉主家之命,前来查探隆兴布庄走水一案罢了。” 隆兴布庄就是姑祖母发现假银锭和火铳的源头。 有了这个托词,她们伪装来此便也合情合理,对方就算心中存疑,也不会猜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来安陆将近一个月,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林泛身为县衙班头,心思敏锐,行事缜密,不可能对西郊一无所知。 敢冒着危险深夜暗访西郊,至少能说明他是个一心办案、不畏权势的人。 他作为这个突破口正合适。 这样的人,若能收为己用,她们在安陆的行事将更加方便。 杨云开会意:“卑职明白了。” 身在异乡,即便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也不能肆意惊动此地锦衣卫,他必须确保此地锦衣卫没有被梁王渗透,才能以上官的名义暗中指挥。 但这需要时间。 此时此刻,他亲自出马最为合适。 夜色愈发深重,云层遮住月光,山林漆黑而缄默。 林泛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一棵形状奇特的大树。 十年过去,依旧枝繁叶茂。 大树上方,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山壁上零星生长几棵树,它们从石头缝里拼命钻出,展开蓬勃的枝叶,坚韧的根茎紧紧攀附岩石,努力存活。 深林幽暗,他看不清前路,为免引人注意,也不能燃起火把。 林泛伸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得益于十年来的杂耍训练,他身法灵活,善用巧劲。 峭壁也并非平整一块,凸起的岩石、攀援的粗藤以及扎根岩壁的树木,都可以助力他爬上山顶。 等杨云开循迹至崖下时,林泛已经快到山顶。 他攀住一棵树,尽可能放轻呼吸,耳朵贴上崖壁,听山顶上的动静。 “啪!” 山顶哨岗,一人毫不留情拍向自己的脸,指头一夹,捏死一只飞虫,不耐烦地扔远。 另一人从睡梦中惊醒,忙问:“咋了咋了?” “没咋,有虫子。” “哦,吓俺一跳,还以为有人上来了呢。” “嗤!”拍虫子的人摇摇头,“咱都守多少年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还能有人?” “是哦,”睡觉的守卫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嘀咕,“跟坐牢没两样。” 山顶的哨岗视野最广,能看到三面山坡及山外来客,身后的峭壁常人难以攀登,不在观测范围。 十几年如一日,没人靠近“亲王陵寝”,看守的人慢慢就懈怠了。 这座山属于碧山东部峰群,离核心峰群还有一段距离,因形似一只葫芦瓢,便被取名为“葫芦峰”。 它只是作为拦截外人的一道屏障,矗立在县城与“亲王陵寝”之间。 它的存在尤为关键,除亲王本人及“工匠”外,只有世子能够涉足。 此处足够隐秘,林泛猜测,世子很有可能将妇人藏在这里。 藏在王府或外头的庄子里,凭借世子身份的确可以阻止衙门查探,却避免不了他的兄弟从中作梗。 一个想儿子想疯了的世子,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怀孕的妇人放在敌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更深处的碧山中,或许隐藏着更大的秘密,同样不能藏人。 世子的选择只有葫芦峰。 林泛静静附在山壁上,直到守卫打起呼噜,陷入深眠,他才猛然发力,轻盈跃上山顶平地,攀至哨岗,从怀中掏出迷香,凑近二人鼻下。 一呼一吸,两人彻底陷入昏睡。 夜色笼罩整座山峰,没有一丝光亮。 已是子夜时分,他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座山。 从山顶往下,延伸出一条小径,是守卫常年上下山踩踏出来的路,与旁边的草地泾渭分明。 纵然天黑,林泛也能分辨得出。 他沿着小路,谨慎迈出脚步,shsx以防触发山上可能存在的陷阱。 这座山不仅山顶,山腰、山麓皆有人把守,这些守卫平日就歇息在山上的屋子里。 为避陷阱,林泛耗费一个多时辰,才有惊无险穿过小径。 云雾散去,借着皎洁的月色,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隐藏在山林里的木屋。 数十间木屋连成一排,其中有几间亮着灯,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林泛寻了个视野最佳,却又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平缓呼吸,静静隐没在灌木草丛中,观察木屋动静。 月落参横,是时候返回了。可难得潜入这里,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想再等等,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掌握更多证据。 再等等。 他下定决心,继续潜伏在静谧山林间。 朝霞烂漫,霞光从天际倾泻而下,落入山林,木屋接连传出动静。 但也到了守卫换班时间。 不能再等了。 林泛果断转身,打算返回山顶。 就在这时,木屋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十几间屋子齐齐打开。 魁梧粗壮的男人闯入屋中,驱赶出十几个妇人。 她们在连廊上排成一列,有身怀六甲的,也有看不出怀孕的,皆在男人们的训斥下,开始绕着连廊走动。 离得远,林泛看不清她们的长相,无法与案卷里的描述对上,但山林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本就不同寻常。 从这些男人的语气和举止来看,这些妇人绝非他们的堂客。 她们应该就是世子掳掠而来的妇人。 林泛不再久留,转身返回山顶。 观察木屋耽误了时间,他加快脚步,要在哨岗换班之前离开。 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应该是前往哨岗轮班的守卫。 林泛放轻脚步,于山林中穿梭。 “什么人?!”轮班守卫中,忽有一人厉声喝问。 好巧不巧,今早轮班的守卫里,此人耳力不俗,能听到极细微的异常动静。 林泛迅速隐入灌木,屏住呼吸。 “老大,没人啊。” 老大:“我方才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从前面传来的。” “咱去瞧瞧。” 两人沿着山路,地毯式搜索两侧草地,并未发现异常。 老大的目光在地上仔细流连,倏地一顿,忙前进几步蹲下,查看草地上新鲜的踏痕。 这绝非昨夜换班时留下的。 他眯起眼睛,握住腰间佩刀,一点一点抽出,并沿着草叶的折痕逐渐靠近灌木。 林泛方才急于躲避,来不及遮掩地上痕迹。 两人越来越近,气势也越来越凶戾。 他摸了摸喉结,又揉揉僵硬的脸颊,学着昨夜崖边哨岗守卫的声音和语调,捂着肚子痛呼道: “哎呦老大,是我啊,我拉肚子哩,痛死了。” 杂耍班子啥都教,他也什么都学,口技就是其中之一。 虽学不了十成像,但七八分也能唬人。 两个守卫顿住。 “是虎子啊,你咋私自跑下来了?”守卫跟在老大身后,犹疑问道。 “俺见到一只兔子,想吃兔肉来着,就追着兔子跑下来,跑到一半,咋想到突然拉肚子,叫兔子跑了……哎呦哎呦,又痛了……” 老大将刀插回刀鞘,状似放松下来,随口道:“那你继续,我先上去——” 宽刀骤然抽出,狠狠劈向灌木丛,下手毫不留情。 林泛为了避开脖颈要害,左肩划出一道刀痕,皮开肉绽。 电光石火间,他绕开刀锋,游蛇般灵活迫近老大身侧,肘击其太阳穴,因肩膀受痛,只用了七成力。 后者脑袋遭受重击,眼前发黑,手臂瞬间无力,宽刀脱手入地,林泛一脚踢飞,同时伸手扭断另一守卫的脖颈。 在老大回神之前,他出手如电,同样拧断其脖颈。 两人无声倒地,一声都没叫出来。 返回无需规避陷阱,林泛的速度比来时快得多。在迷香效果消失之前,他必须及时赶回山顶。 他本没打算杀人,只想悄无声息回到县城,眼下却不得不杀死山顶守卫,以免二人醒来发现没有换班及时上报消息。 林泛随意扯了布条包扎伤口止血,至山顶,两个守卫依旧shsx昏睡。 他伸出手,断了二人生机。 方才那一刀砍得太狠,几可见骨,肩膀周围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 他强忍疼痛,开始向下攀爬。 山顶的轮班不知多长时间,但不论多长,只要该下山的人没有下山,定会引起注意。 时间不多了。 他得尽快赶回县城,在消息传出之前,拿到知县亲签的信牌,搜查“窝藏走失妇人”的据点。 想必樊知县为了功绩,不会为难于他。 左臂陡然脱力,他整个人从石壁滑下,尖锐的岩石和藤蔓划破衣裳,刺入皮肉,直到踩上一棵树,才勉强停下。 离崖底不过十丈了。 林泛咬紧牙关,再次攀附崖壁往下。 直到双脚踩到地面,他倏然力竭,倒靠在坚硬的岩壁上。 气力将尽,如何返回县城? 他仰头望向近在眼前的大树,若没有这棵树,当年的他已经死了。 林泛注视那棵树片刻,拼尽全力站起身,正要迈步往前,瞳孔骤然一缩,反应过来前,手已袭向对面。 此地竟有旁人?! 他失血过多,又来回攀爬,早已力竭,若在平时定能擒住对方,可眼下,却被对方轻松制住。 林泛眼前阵阵发黑,心也止不住地往下坠。 他的行迹暴露了?何时暴露的?山上被囚禁的妇人会不会被杀人灭口?来人到底是谁? “林班头,”来人抬起脸,“你受伤了。” 他蒙着下半张脸,林泛却从他的眉目,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杨大?!”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还有不到十万字结束,林泛是男主。 么么哒~ 第38章 ◎搜山救人◎ 姚三娘回到鲤鱼巷住了两天,两天都夜不能寐。 每每想到那日河畔所言,她的心里就无法平静,恐慌、愧疚、自责以及问清真相的念头,不断在心中翻涌。 她该去问清楚的。 第三日一早,她正准备回一趟东郊,车马行商队的手下悄悄送来消息。 离开商队前,她秘密嘱托信得过的手下,一旦矿场有异动,就速来知会。 她救过这人的命,这人对她忠心耿耿,刚听到消息,便偷偷来到鲤鱼巷。 “三娘子,这趟镖不顺。” 姚三娘关紧院门,问:“如何不顺?” “矿场的人见不是您带的队,不愿再跟咱们合作。”手下气愤道,“这次带回来的货还没有往常的一半多。” 姚三娘心中明白,这是汪鑫在向父王施压。 父王得知消息后,会如何选择? 他已经答应自己那些条件,应当不会食言罢。 姚三娘心里没底,还想着走失妇人的事,遂打发了手下,离开鲤鱼巷。 离开前,她特意在门板上方夹了一朵栀子花。 进入东郊王府后,经仆役通禀,她踏进梁王书房。 书房中,梁王和世子俱在,见到她时,神情与往日无异,似是还不知道矿场异动之事。 “三娘回来啦。”梁王笑着招手,“快来坐下,为父叫人绘制了不同式样的婚服和马车,你挑挑看,喜欢哪个咱们就用哪个。” 谢霂也笑道:“父王对其他姊妹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三娘你可要好好挑选,别辜负了父王一番心意。” 图册就放在书案一角,姚三娘拾起,坐下翻看。 不论婚服还是车驾,皆华贵精美,非比寻常,称得上亲王嫁女的最高规格。 姚三娘兴致缺缺,但假装惊喜,说道:“多谢父王,每一个都合心意,我实在挑不出来,我想拿回去跟娘亲商量一下。” “随你。”梁王一副疼爱女儿的模样,“你成亲前就不要出去住了,留在家里多陪陪你娘,等以后嫁到外地,难得回来。” 姚三娘没应,只道:“父王,女儿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 “你说。” 姚三娘瞥了一眼谢霂,道:“女儿从小到大,逛遍了整个安陆,却从未去过碧山,我想在走之前,去看看碧山的风景。” “你以前从没想过去碧山,怎么突然就想去了?”梁王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嫁人前就好好待在家里休养,不要再往外跑了。” “父——” 门外传来通禀,打断她的话。 “禀王爷,碧山急报。” 梁王神色一顿,目光微厉:“进来。” 来人疾步而入,跪地惶恐道:“王爷,碧山传来消息,有人擅自闯入葫芦峰,杀死四个守卫。” “人抓住了?” “没、没抓住。” “几个人?” “不、不清楚。” 谢霂一脚踹过去,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见父王,一群废物!” 碧山葫芦峰是他的地盘,他的地盘出了事,还被捅到父王面前,实在是丢脸。 但那上面只有一些女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人敢拿他问罪。 谢霂有恃无恐,却担心叫父王失望,遂将矛头转向姚三娘:“三娘,你方才突然说要去碧山,不跟父王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姚三娘茫然,“我都没去过。” “听说你两天前携友郊游,半途遇上了县衙的衙差,是不是?” “世子如此关心我,三娘惶恐。” 谢霂质疑道:“樊必清为了功绩,叫快班去查陈年旧案,林泛那小子确实有几分能耐,竟然查到了西郊,原本我叫人拦了,但你见过他之后,西郊就叫人闯了,还说与你无关?” “三娘,你当真与衙门差役有交情?”梁王目色微冷。 姚三娘之前还只是猜测,眼下便已确定无疑。 她迎着梁王审视的目光,反问:“父王,妇人走失案,与世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谢霓,果然是你!”谢霂冷笑道,“你是不是不甘心放弃商队,故意害我?” “碧山有人闯入与我无关。”姚三娘没看他,只望着梁王,“父王,那些妇人是无辜的。” “不过是些女人而已。”梁王毫不在意道,“三娘,你逾越了。” 姚三娘却摇头继续道:“您从前告诉我,当今圣上沉迷炼丹不理朝政,朝廷奸臣当道致使民不聊生,齐王痴愚,晋王放浪,都成不了明君。所以我们要入主京城,改天换地。” “这是事实。”梁王道。 “即便是事实,但一个罔顾国法、肆意伤及无辜的人,就能成为明君圣主吗?”姚三娘问得尖锐,直接戳穿两人阴暗的私心。 造反就是造反,扯上正义的旗帜,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姚三娘以前不shsx是不清楚,她只是不敢承认,一旦承认,她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颗弃子,她的努力在父王眼里本就不值一提,又有何惧? “三娘,你变了。”谢霂沉声道,“你听信了外人的鬼话,竟敢质疑父王。” 姚三娘失望至极:“女儿不敢质疑,只是为那些无辜妇人感到痛心。” “三娘,你错了。”谢霂却摇着扇子,意味深长道,“那些妇人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 姚三娘一怔:“你什么意思?” * 杨云开接应林泛后,无暇解释太多,一路带着他离开碧山葫芦峰,上了藏在路边草地的马车。 “车里有水和伤药,还有干净的衣物,你自行清理上药,我们得尽快赶回县城。” “有劳杨兄。” 林泛也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对杨云开六人身份的怀疑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隐在角落。 他脱下染血的衣物,用清水洗净伤口,再敷上伤药,用干净的布巾包住,换上新衣裳。 帘外杨云开再次道:“左侧暗屉里留有干粮,你吃点补充体力。” “多谢。”林泛也不客气,抽开暗屉就开始填饱肚子。 待气力渐渐恢复,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他才开口问:“不知杨兄如何称呼?” 杨云开道:“我的确姓杨,林班头可知不久前隆兴布庄走水一事?” “你们来此,是为隆兴布庄一案?”林泛一点即通。 “官府将之定为意外,主家却认为另有蹊跷,特命我等前来查访。”杨云开半真半假道,“林班头若知其中详情,可否告知我等?” 林泛将信将疑,却笑道:“今日杨兄救我一命,我自当尽力。但我尚有公务在身,待得空,定亲自上门拜谢。” “林班头多次帮助我等,不必客气。” “身为衙差,理应护卫街坊。”林泛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反而问道,“不知杨兄在崖底,所为何事?” 杨云开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也不在乎,只道:“林班头见了血,可见已经惊动西郊山头,不知可有章程?” “劳烦杨兄送我去清水巷。” 清水巷就在县衙边上,马车停在巷子里后,林泛面色已然恢复大半。 刀伤虽深,却未危及筋骨,且已止了血,他的步履依旧和平日一样稳健。 “杨兄,再会。” 杨云开朝他抱了抱拳,驾驶马车返回状元巷。 县衙吏房,张志德无心公务,时不时摸一下怀中的信件。 应卯已经过了一刻钟,衙门中还没见到林泛身影,他压下担心,准备借口去一趟府衙。 刚起身,门口出现一人,对他笑道:“张典吏,烦请借一步说话。” 张志德眼睛一亮,心口大石倏然落下,大步走到门外,习惯性握拳击向他肩膀。 林泛不着痕迹避开,引他至偏僻处,道:“劳张兄久等,信件可还在?” “在的在的,你还不来,我就要去府衙了。”张志德取出信件交还给他。 林泛用火折子烧了信,道:“我还有事向县尊大人禀报,先行一步。” “等等,你既然回来了,那事儿呢?”张志德朝他挤眉弄眼。 林泛:“……” 孟姑娘并非寻常商户,这件事应该本就是乌龙。 他道:“烦请替我婉拒金大娘。” 对方不便开口,就由他了结此事吧。 “啊?”张志德脑袋都大了,“你咋又改主意了?!” 林泛压下心中涌起的失落,前往二堂求见樊知县。 “何事?”樊知县低头批阅公文,并未抬头看他。 林泛开门见山:“禀大人,妇人走失案已查到线索,还请大人立刻下令签发火票,逮捕劫掠囚禁妇人的嫌犯。” “哦?”樊必清抬头问道,“什么线索?囚禁妇人的窝点在何处?” 林泛眼也不眨道:“在西城外一处隐秘山林。” “知道了。”樊必清吩咐,“这几日你办案辛苦了,本官特准你回去休息,逮捕之事便交由黄丁负责。” 林泛故作焦急:“可贼人窝点,只有卑职知晓。” “你将窝点详实告知黄丁,他与你一样熟悉安陆,你不必担心。” 林泛垂眸:“卑职……领命。” 他退出二堂,前往三班衙寻到黄丁。 黄丁已收到消息,带领手下衙差整装待发,见到林泛过来,不由嗤笑一声。 努力干活哪有与上官攀交情重要?这到手的功劳不就飞到他手里了吗? “林大班头,烦请告诉我等窝点在哪里,好叫兄弟们替你绑了犯人回来。” 身后衙役哄然大笑。 林泛盯着他,说出具体位置。 黄丁骤然失色,惊问:“你没说错?” 都是当差多年的衙役,西郊不能随意涉足,他们从入衙第一天起就铭记于心。 林泛摇头。 “你故意害我?”黄丁眉头倒竖,“我现在就去禀报县尊大人。” 林泛伸手一拦:“县尊大人英明睿智,岂需你去提醒?” “你什么意思?” “近日两虎相斗之事想必你也清楚,咱们只需听令就是。” 世子和二公子斗得不可开交,这事儿全城的街坊百姓都知道,公门之人不可能没听说。 黄丁狐疑道:“你是说这次的逮捕别有用意?” “我只是听命于县尊大人,”林泛面露不虞,“你若是怕了,不妨去禀明县尊大人,叫我带人……” “不必!”黄丁啐了一口,咬牙道,“我这就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冷不丁回头看向林泛,见其面上依旧不满,眼中也隐现不甘,心中稍定。 能叫林泛露出这种表情的,定然是份好差事。 县尊大人果然看中自己。 他再次确认:“林泛,嫌犯窝点当真在西郊碧山葫芦峰?” 林泛上前:“你若不信,我带你去。” “你站住!”黄丁伸手阻拦,试探道,“可那儿素来由世子掌管,怎会出现窝点?” 林泛靠近他,低声问:“世子沾染这些,谁会得利?” 黄丁信了五成:“那咱们更应该压下来啊。” “你只需去将人救出,世子自有其用意。” 黄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争权夺利不就是嫁祸来嫁祸去的嘛,世子也可以借机反将一军。 他当即信心满满,拿着火票赶往西郊。走之前又瞥了一眼林泛,啧,脸色更白了。 功劳被抢,心里头恐怕要气炸了吧。 林泛目送他们走远,兀自离开县衙。 他没有回家休息,而是行至府衙,求见沈推官。 沈石亲自将他请入内堂,快人快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妇人走失案已寻到线索,眼下樊知县已令人去西郊碧山葫芦峰搜查逮捕。” “什么?”沈石惊得站起,“西郊?樊必清胆子这么大?!” 林泛诚实道:“我隐瞒了部分案情。” 他将昨夜所见悉数告知沈石,除了杨大搭救他的事情。 又将方才如何忽悠樊必清和黄丁,详细说与对方。 沈石听得大惊失色:“林泛,你可知单凭欺瞒上官,樊必清就能罢了你的职,甚至将你押入监牢?就算他不发威,王府也不会饶了你。” “我知道。”林泛掀起唇角,“沈推官,我有一事相求。” 沈石没好气道:“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求我?”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京城有一位挚友于刑部任职,或许能有机会面圣。” “咋的?你还想告御状?”沈石斜睨他,“而且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没机会面圣。” 林泛失笑:“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 “隔墙无耳,你但说无妨。” “十岁时我流落至安陆,此事无人不知。”林泛正色道,“可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未曾与旁人提及。” 沈石不由正襟危坐:“沈某洗耳恭听。” “那时我饿极,于山中寻觅野果,意外见到几人巡山,他们未着军服,却都手持火铳,用猎物试靶。” 沈石心头遽然一震,压低声音问:“你说的山,是碧山?” “没错。” 启朝军队配备火铳,仅限于拱卫京师及御边的卫所。 其余地方的卫所军官,鲜少能够配备火铳。 碧山是什么地方?是梁王的地盘。 当今圣上会允许一个藩王配备火铳吗?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 若林泛所言为真,那梁王无疑是有不臣之心。 沈石震惊之后,极为无奈道:“这种要命的事,你一藏就藏了十年,真是够能耐的。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不确定,以及……”林泛低垂眉眼,没说出未尽之言。 其实谁当皇帝,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在县衙当差之后,他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案子,很多案子的背后都有东郊的影子,以致于无法审结,成了大堆的悬案。 他才渐渐明白,谁当皇帝还是存在区别的。 不论当今圣上是不是位合格的皇帝,至少梁王不是,梁王世子更不是。 他不忍看到更多受害者,这才不惜冒着危险前去查探。 如今已面临死局,他能相信的只有沈石,也只有沈石有机会将这个消息传递到京城。 “行了,”沈石拍他肩膀,“你十岁之前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苦衷,我都可以不问,但你这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我是真看不惯。” 林泛在想事情,没来得及避开,疼得轻吸一口气。 “你受伤了?”沈石皱眉,“这么说已经打草惊蛇了?” “嗯。” 沈石立刻起身:“黄丁那些人压不住,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等等。”林泛叫住他,“沈兄,你要想清楚,一旦入局,就出不去了。” 沈石摆摆手:“我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就是一死。咱哥俩到黄泉之下,说不定还能在阎罗殿讨个差事,专审那些恶鬼。” “好。”林泛笑起来,“我与你同行。” 状元巷。 杨云开回到住处,向谢明灼复命。 “殿下,林泛并未完全相信卑职的话。” 谢明灼伏案练字,闻言笑道:“不信才符合他的身份。” “樊必清派遣黄丁带人前往西郊,林泛则去府衙见了沈石。” 沈石此人,谢明灼印象比较深刻。 在翻阅安陆上下官员的情报时,沈石的个人能力和行事风格尤为突出。 “有沈石在,恐怕谢霂也讨不了好。” 但就算认定劫掠妇人乃世子所为,以他皇族的身份,也能逃脱国法。 对谢霂而言,这些罪名不痛不痒,可对林泛和沈石而言,他们是在以卵击石。 谢明灼暗叹一声,停了笔。 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浓黑的印记,沿着纸张的纹路渐渐弥漫。 “老杨,还有何事?” 杨云开取出一封信,道:“河南传来密报。” 许久都没有河南的消息,这封密报倒是来得巧。 谢明灼展开细观。 信出自陆敛之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潜入汪家矿场,成了一个小小的管事。 据他所言,矿上近日流传一个消息,矿主要娶新妇了,新房都已经着手布置。听说新娘子来头大得很,矿主最近都喜气洋洋。 但奇怪的是,他交给大通车马行的货物却数量骤减,以致于双方起了争执,闹得矿上都有所耳闻。 矿主近期要娶亲? 谢明灼并未听姚三娘提及过。 要么新娘子并非姚三娘,要么姚三娘本人也不知情。 “三娘可在家?”她问。 杨云开答:“门上插了一枝花。” 这是姚三娘跟谢明灼的约定,若她外出,会在门上留花示意。 几枝代表几天,以免谢明灼白跑几趟。 “她回了东郊?” “是。” 谢明灼手搭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老杨,安陆县的锦衣卫暂时不便动用,应山县呢?” 杨云开:“殿下的意思是?” “你以上官的名义,指挥应山县锦衣卫协助缉捕要犯,于安陆到应山的路上设卡,不论什么队伍,都要仔细搜查。若有异动,立刻缉拿。” 杨云开不是很明白,但不妨碍他听令。 “尤其注意送亲队伍。” 谢明灼有种直觉。 汪鑫扣减货物数量,为的就是逼迫梁王嫁女。 如果她是梁王,在碧山的第一道防线被官府盯上后,她一定会不顾姚三娘的意愿,先安抚住汪鑫,以免旁生枝节。 从安陆往北,必定经过应山县。 姚三娘不愿嫁人,也以退为进拖延了时间,梁王想要打破约定,使的定是非常手段。 迷晕、捆绑都有可能。 送亲队伍虽引人注意,但却是最不容易被细查的队伍。 当然,送葬队伍也令人敬而远之,只是本地人送葬到外地,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引人怀疑。 就算她猜的都是错的,调动应山县的锦衣卫也无伤大雅,无甚损失。 东郊梁王府。 姚三娘看望了娘亲,准备回县城,却在踏出院子的那一刻,叫人拦下。 拦她的是两个王府护院,生得孔武有力,拳脚功夫不俗。 “这是做什么?”她冷声问道。 护院:“王爷有令,三娘子出嫁在即,便留在府中休养,不必外出。” “离出嫁还有几个月,为何不能外出?” 护院不再回答,只是沉默拦路。 姚三娘心里骤然一沉,寒意爬上背脊。 梁王书房。 “父王,不仅县衙去了人,府衙的沈石也带人去了。”谢霂摇着扇子悠闲道,“沈石这块硬骨头,怕是不好啃。” 梁王:“本以为樊必清是个安分守己的,未料胆子倒是大。着人去问问汤嵩,他怎么管的人。” 汤嵩乃德安府知府,也是沈石的顶头上司。 “儿子知道了。”谢霂优哉游哉转身,走了几步又反身问,“父王,西郊多年从未有过异动,三娘也从未过问西郊之事,今日倒是突然。” 梁王哼笑:“心野了,管不住了。” “嫁了人,自然会安居后宅,相夫教子。”谢霂收起扇面,“汪鑫此人虽贪得无厌,但眼下不能不用。” 梁王果断道:“葫芦峰事发有些蹊跷,先安抚住汪鑫,至于葫芦峰那些人,该舍的舍,你不要过多参与。” “父王英明。”谢霂又问,“那三娘呢?” 梁王狠狠心:“叫人给她梳妆打扮,明日就送去河南,她若不从,便用些手段,但莫要伤了她。” “是。” “着人告诉她,她说的那些条件,我会慢慢补偿于她。” 外头忽有人来报:“王爷,三娘子要见您。” “本王有要事在身,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梁王回了一句,又吩咐道,“叫厨房炖只鸡给她补补。” 仆人领命退下。 得知梁王不见她之后,姚三娘就止不住地泛冷。 她在卧房枯坐良久,也没能找到逃离王府的办法。 她就不该对他们有所期望! “三娘子,王爷嘱咐厨房炖了鸡汤给您补身体。”一个婆子端着鸡汤进来。 她生得膀大腰圆,力气极大,姚三娘想要伺机逃出根本不可能。 她没动。 婆子端起碗,凑到她嘴边:“三娘子喝呀。” 姚三娘深觉屈辱,一个粗使婆子也敢逼迫她喝汤?! 父王真是谨慎小心啊,是不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还在这汤里放了一些让她听话顺从的东西? 她怒火中烧,一把掀了汤碗。 “滚!” 婆子没有滚,只是看了一眼门外。 十来个粗壮的婆子齐齐走进卧房,死死按住姚三娘。 “三shsx娘子,对不住了。” 西郊。 还没到葫芦峰,黄丁等人就被巡检司的人拦下。 黄丁一心想立功,指挥手下跟巡检司的人混战在一起。 不过是群守道的杂碎,安敢跟衙门叫板?!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沈石领着府衙的官差,大喇喇地走过去,等巡检司的人回过神,一行人早已走远。 调虎离山,简直奸诈! 巡检司的人心头火起,对黄丁一众下手更不留情。 沈石等人过了巡检司,直奔碧山葫芦峰。 葫芦峰山麓守卫更甚,前进的官差直接被拦下。 “此乃亲王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沈石骑在马上,拱了拱手:“我乃德安府衙署推官,来此缉捕要犯,烦请诸位行个方便。” “此地并无要犯闯入,沈推官请另行他处。” “不可,”沈石人都到这儿了,不可能放弃,“人命关天,今日我必拿要犯!” 守卫握住腰间刀柄:“还请沈推官莫要为难我等。” “要犯逃往山林,本官缉拿凶犯合乎国法,哪里就为难诸位了?就是梁王来了,也得为了天下太平让路。” 守卫:“……” 沈石领人上前一步。 守卫立刻抽刀,大声呵斥:“擅闯亲王私地者,格杀勿论!沈推官请回吧!” “哼。” 沈石击掌示意,立刻有人从太平车上抬起一块牌匾,上书“义善传家”四个鎏金大字。 “此乃景隆皇帝御笔亲赐,我看谁敢拦我?!” 沈家先祖曾对景隆帝有过恩情,景隆帝亲笔写了一块牌匾,赐予沈家。 按辈分,景隆帝都是当今圣上的太太太爷爷了。 就是当今圣上见到这块牌匾,都得躬身以示孝敬,更何况梁王的狗腿子? 所以说,沈石是块难啃的骨头。 沈家得了这块牌匾之后,从不轻易示人,也从不用它以势压人。 但谁都知道沈家有这么个宝贝,谁都不愿跟沈家人起正面冲突,更何况是在沈家人占理的基础上。 身为一府推官,沈石有权侦查可疑之地,有权在亲王府宅之外的任何地方缉拿凶犯。 从律法上讲,碧山并非梁王的私地,只是被他用权势强行圈占了,无人敢与亲王作对,多年来便也成了他的“私地”。 守卫全都跪倒在地,面面相觑。 沈石御马前行:“都让开。” 守卫不得不撤到两边,供府衙官差通行。 “林老弟,”沈石靠近林泛,嘀咕道,“这次我可是连祖宗都带上了,可千万别叫我祖宗丢了脸。” 若是寻不到人,这块牌匾日后便也失去了威信。 林泛笃定:“他们撤离不会这么快,这座山找不到,那就换座山。” 他离开时守卫尚未发现异常,等发现异常,从此地到东郊王府,王府再传令回来,时间要远超他赶至县衙再回到这里。 山上的人根本来不及转移。 “换座山可能就不行了。”沈石轻叹,“这牌匾只能唬一唬外围的守卫,真要闯‘亲王陵寝’,咱们有理也变无理。” 林泛颔首:“这次多亏了沈兄。” “只要能查清案子,其它的都是小事。”沈石潇洒摆手,来到山脚小径前,“林老弟,你受了伤,不如就在此处等候。” “小伤而已,不碍事。” “那就一起。” 两人带着府衙的官差,信步往山上走去。 状元巷。 李九月打烊回家后,带着冯采玉和姜晴学做腌菜。 三人在院子里捣鼓,罗七在旁打下手。 谢明灼坐在房间点灯看书,偶尔出个神,听一听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权当放个松。 “殿下。”杨云开外出打探回来,“沈石、林泛带人,在山上共搜到二十六位妇人,其中怀有身孕者十八人。” 梁王世子来不及下令撤离,只能舍弃她们。 谢明灼问:“县衙的卷宗上,走丢的多子妇人也是二十六位?” “不止。” 看来未被解救的妇人,要么是真的走失,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 “如何定的案?” “府衙去东郊询问,东郊答复,山上守卫因难忍孤寂,私自掳掠妇人入山,实在胆大妄为,望府衙严惩不贷。” 甩得一干二净,世子依旧清清白白。 “东郊还反问沈石,要犯可有搜到。” 缉捕要犯只是沈石的托词,他和林泛的真正目的就是解救被拐妇人。 双方心知肚明。 东郊反问此话,也是为了敲打沈石,找回场子。 “沈石是如何答复的?”谢明灼有些好奇。 杨云开轻咳一声,道:“他说,‘要犯定是躲进了梁王陵寝,倘若梁王愿意为了天下太平松松口,他也不介意去陵寝搜查要犯’。” 谢明灼一愣,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个沈石,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叉腰! PS:个人不太喜欢言情文到末尾突然蹦出一个男角色跟女主在一起啦,自己下笔的时候也更偏向有感情基础滴。 林泛目前的定位是,即便不把他当男主看,他也是一个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配角。 后面还有不少戏份多的重要配角哦,不要只关注他一个啦。 等他身世相关案子查清,他的定位就是提供情绪价值,戏份会相应减少。 么么哒! 第39章 ◎解救三娘◎ “混账!” 梁王挥袖砸碎茶盏,怒不可遏。 这个沈石,实在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他不是没想过招揽,可姓沈的惯会装傻,从不正面回应他派过去的人。 因为牌匾的存在,连汤嵩这个知府都不得不小心应付他。 “父王息怒。”谢霂重新倒shsx了盏清茶递过去,“待业成之日,如沈石、林泛之流,在您面前不过是些随手可碾的蝼蚁。” 梁王缓缓平复心绪,饮下一口清茶,说:“三娘……如何了?” “已经换了婚服,等天一亮,就送去河南。”谢霂观其面色,劝慰道,“等日后父王登基,三娘自会明白您的苦心。” 梁王叹了一声:“到底最像我,可惜是个女儿家。” 谢霂垂眸,捏着扇柄的手青筋爆起。 他告退回了住处,端坐半晌,叫来心腹,吩咐道:“明早三娘就要出嫁,我不忍见她们母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骨肉分离,你去悄悄告诉姚氏,好让她明早能亲自送个行。” 心腹应下。 “三娘日后难得见到亲娘,届时你解了她的迷药,叫她也能好好看看自己的娘亲。” “是。” “还有,明日着人去问问樊必清,碧山风景如何。” 心腹领命退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身着婚服,被人抬到马车里的时候醒了。 她的嘴被牢牢堵住,全身也叫绳索捆紧,神志虽清醒,身体却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办法挣脱。 朱红色的绸布笼罩整间车厢,车厢内布置华美,却远不及亲王嫁女的规格。 她身上的嫁衣也只是寻常样式。 然而,端坐车厢的新娘根本不是她,她被人用绳索绑缚在一处狭小逼仄的暗室中,全身上下皆被捆紧,连用后脑撞击车壁都做不到。 “轻点,王爷说了,莫要伤到三娘子。” 姚三娘听了这话,心中寒凉至极。 一边迫不及待将女儿嫁给一个老鳏夫,一边假模假样叮嘱不能磕着碰着,真是虚伪啊。 她竖贴着车壁,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即便她到了河南,能够自由行动,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娘还在王府,在父王和世子的掌控之中。 谢霓啊谢霓,你实在太可笑了。 各式各样的“嫁妆”不断从偏门抬出,放到后面车队上。 时辰已至,送亲队伍启程。 姚三娘闭上眼,露出几许苦涩的笑,如果她的结局注定是远嫁他乡,那她也认了。 可到了河南,矿场上的事情到底谁说了算,尚未可知。 汪鑫此人倒是有个弱点可以利用…… “等等!”一道惊慌的声音骤然传来。 姚三娘猛地睁眼,她娘怎会在这里? 她虽然很想亲自告别,但并不希望她娘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宁愿她娘什么都不知道。 姚三娘努力想要“唔”出声,却因堵得太紧,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三娘!”姚氏急切跑出偏门,想要靠近中间最豪华的那辆马车,却被人死死拦住。 “三娘!我要见三娘!”姚氏披头散发,拼命推搡护院,“你们要把她送去哪?三娘!三娘你说话啊!” 马车迟迟都没有动静。 姚氏一大早意外得知消息,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匆忙赶过来,看到这阵仗,哪里还不明白? 她的三娘要被悄无声息地卖了。 “三娘,三娘,你别怕,娘这就来救你!”姚氏发了疯地踢打护院。 护院不为所动,嫌烦了,伸手将她推到地上。 马车里的姚三娘心急如焚。 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但能听到动静,她娘被护院肆意推倒在地,叫她惊怒交加。 娘,别想着救她了,要保重自己! 姚氏听不到她心里的呐喊,眼见马车越行越远,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子,冲向拦在身前的护院。 护院受袭,惊慌之下用了十成力。 “砰。” 姚氏纤弱的身体倒在台阶,后脑狠狠撞到坚硬的边角,顿时血流如注,手中的剪子蓦地松开,坠到地上。 “怎么办?流血了!” “快去禀报王爷!” “速去请大夫!” “没、没气儿了。” 马车已经走远了些,姚三娘听不清偏门外的吵闹,只隐约捕捉到“大夫”、“没气”这样的字眼。 谁没气了?她娘呢?为什么娘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了? 娘亲…… 心脏陡然一阵绞痛,喉间泛起股股血腥,惊怕和悲痛从咽喉翻滚而出,只能化为一道道声嘶力竭的“呜呜”声。 安陆县衙。 樊必清陪着笑送走东郊来客,转身入了二堂,叫来林泛问话。 “你明知那是亲王私地,为何要知情不报,误导本官派人前去惊扰?” 林泛诚恳道:“梁王仁慈宽厚,只是受小人蒙蔽,拐掠妇人的嫌犯已经捉拿归案,梁王也说要严惩不贷,县尊大人因何不满?” “……” 樊必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林泛,你隐瞒重要案情不报,本官决定免了你的职,你回家去罢!” 知县有权擢免县衙吏役,快班班头的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不入流的职位,樊必清罢了他的职再简单不过。 只是之前没有由头,无故罢免会人心不稳。 林泛不觉意外,没被押入监牢,已是樊必清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他刚破了案,也算是立了功,不能做得太过。 他脱下公服,换上皂色便衣,缓步离开县衙。 “泛哥儿,”张志德急急忙忙跑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睡觉。” 张志德面露忧色:“你咋还有心情睡觉?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现在知县大人除了你的职,以后你不再是班头,不说别的,就是癞头都能找你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泛洒脱笑道。 “你挡得住吗?”张志德皱眉,“东郊那边怕是记恨上你了,你……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林泛正色道:“张兄提点,小弟谨记。” “唉。”张志德叹了一声,“你也是不容易,如今职务丢了,亲事也黄了。” 林泛:“……” “对了,昨日忙,我还没来得及知会金大娘。”张志德嘀咕道,“但想必她得知消息,也不会再把你介绍给孟二娘。” 林泛:“……” 状元巷。 金大娘上门,拎着一篮子旧衣裳,坐在院子里的圆凳上,手脚麻利地给衣裳打补丁,不忘跟李九月几人闲聊。 “九娘呀,要不我再给二娘找找合适的郎君?” 李九月问:“那边拒了?” “倒是没拒,”金大娘摇摇头,“就是眼下已经不合适了,我总不能把二娘往火坑里推。” “咋了?” “没咋,就衙门里的营生丢了。” 李九月点点头:“那就算了,我还想留二娘在身边,暂时先不找亲家了。” “也好。” 谢明灼从里屋走出,行至金大娘身侧,与她说笑了几句,才问:“大娘方才说的可是林班头?” “是呀,不过他现shsx在不是班头了。”金大娘都没敢说他得罪了东郊,以后恐怕麻烦加身。 “他不是破了案子,救了那些妇人吗?”谢明灼假装不解,“为何会被免了职?” 金大娘低头咬断线,说:“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时也说不清楚,你们也少打听,离他远些。” 众人不由沉默。 她们在这住了一段时间,林泛的名声早有耳闻,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 可如今,知晓他得罪了东郊,却无人敢为他叫屈。 姜晴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道:“可他做的明明是好事,大娘,你以前也与我们说过他惩奸除恶的英勇事迹。” “哎呦,阿晴姑娘,我哪能不记得林班头的好,可咱们只是升斗小民,哪敢跟那边作对?”金大娘往东指了指。 不得不说,林泛当班头的这几年,县城一改昔日浊气,有林班头压着,那些打行的混混无赖根本不敢冒头,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踏实。 而今县尊大人免了他的职,又叫黄丁那小儿兼领两班班头,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金大娘心里也没底呢。 谢明灼顺着她的话道:“即便如此,之前他数次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能忘。大娘,您能不能帮忙递个口信,就说我和婶娘想当面向他道谢。” “这关头,你们真要见他?”金大娘脸上写着不赞同。 “黄班头跟杂货铺有些龃龉,我们担心以后铺子开得不稳当,打算去隔壁应山县瞧瞧,以后恐怕回来得少,没机会再感谢林班头,就想着临走前把事情了了,要不然一直压在心里,不好受。” 她说得合情合理,金大娘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见她们还是想去应山县看看,便道:“去那边重新开始也好,省得成天有人找麻烦。” “夜长梦多,说不定今天一过,黄班头就会来找麻烦。”谢明灼恳切道,“还请大娘帮忙递个话,就说今日午时一刻,北门外五里亭见。” 金大娘愣住:“走这么急啊?家当都收拾妥当了?” “只是去看看,暂时避一避风头。”谢明灼话没说死,“说不定应山县没法立足,过几天就回来了。” 金大娘:“……这样也好。” 这姑娘真是左一出右一出,跑来跑去的也不嫌累。 她也不耽误事儿,直接收拾针线衣裳回了家,又去找张志德传信。 张志德听了也觉稀奇,但心里对谢明灼六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寻了个借口,偷偷溜去林泛的住处,与他说了此事。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两个小娘子记着你的情。”张志德感慨万千,又劝道,“泛哥儿,要不你也去应山县避一避风头吧?” 旁人不知内情,林泛却是有所猜测。 恐怕道谢是假,向他询问隆兴布庄失火案是真。 他从厨房取了一碗酸梅汤,笑道:“闲来无事煮着玩的,有劳张兄帮忙尝尝味儿。” 张志德走了一趟,确实又热又渴,端碗大口喝下,然后竖起大拇指。 “你的手艺没得说。” “会不会太甜?” “我觉得正好。” 林泛放了心,从井中取出几只竹筒制成的盛水器具,里面满满都是酸梅汤。 几壶酸梅汤全都放入网兜,再用布巾蒙住。 “你干啥去?”张志德懵了。 林泛诧异:“不是说去北门五里亭见面?” “那你怎么提前备好了?” “不是提前备好,只是恰好在井里冰了几壶。” 张志德:“……” 骗人!哪有这么巧的事?! 午时正,两架马车停在北门外五里亭。 李九月到现在还是茫然的,方才公主殿下对金大娘说的话,此前并未交待于她。 “九娘,事发突然,我也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知会你。”谢明灼温声解释。 李九月忙道:“殿下这么做肯定自有用意,我跟着殿下走就行了。” 谢明灼早上刚收到情报,一支“送亲”的队伍,从东城外出发,往应山县方向而去。 时机已到。 她将姚三娘的身份、接下来的打算悉数告知李九月几人。 “梁王千金?”李九月只是惊讶一瞬,旋即淡定下来,“怪不得总觉得她的谈吐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姜晴愤愤道:“这个梁王也太狠心了,居然就这么把女儿送出去。” “殿下是想借锦衣卫拦截车队,再让林班头出面‘救’下梁王千金,如此也算解了林班头的死局?”冯采玉缓声猜测。 谢明灼惊讶又欣慰。 “阿玉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冯采玉突然被提问,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推测:“殿下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去救三娘机不可失,却要在五里亭等候林班头,其中必有联系。” “嗯,继续说。” “梁王悄悄送走三娘,定是不愿叫人知晓。三娘并非自愿,如此一来,心中定生怨恨。林班头意外救下‘被拐’千金,如果大张旗鼓返回安陆,便是梁王也哑口无言,还得承林班头的情。” “对哦!”姜晴恍然大悟,“三娘经过此事,肯定不得不表明身份,毕竟偷偷返回的结果只有再次被嫁出去。梁王也不可能不认自己的女儿。” “来了。”杨云开坐在车厢外提醒。 一人身着天青布衣,驾一匹枣红色骏马,马鞍左侧悬一网兜,用白色麻布罩着。 等近前,立刻下了马,抱拳笑道:“杨兄,罗兄。” 谢明灼掀开车帘,不复之前的腼腆内敛,目光沉静而温和。 “林郎君,可愿随我一同前往应山?” 林泛笑回:“赋闲在家,正百无聊赖,孟姑娘解我愁闷,林某先谢过了。” “客气。” 林泛解下网兜,递给杨云开:“闲来熬的酸梅汤,刚从井里取出,解解暑。” 网兜里一共七只竹筒,每只都灌满了红褐色汤汁,拔出木塞,清甜微酸的香气萦绕鼻尖,瞬间清凉满身。 姜晴好奇问:“你自己做的?” “嗯。”林泛留了一壶,翻身上马,“若觉得甜了或酸了,都可如实告诉我,我日后改进。” 谢明灼偏爱酸中带甜的口味,浅尝一口,有些甜了,遂放到一边。 “每人口味不同,都按自己喜好评价,你要听谁的?”李九月喜甜,觉得酸了些。 车马在官道快速前行,卷起阵阵尘土。 马车的窗帘随之晃动,缝隙里,一只竹筒放在车内的小几上,主人没再品尝。 林泛收回目光,答道:“那就各做各的。孟姑娘觉得甜了?” “嗯。”谢明灼见他神采奕奕,不由问,“你的伤如何了?” 听杨云开说他的肩伤不浅,昨日还跟着沈石一起上山抓人,今日竟看不出有伤在身了。 “已无大碍。”林泛用手压下被风吹乱的衣摆,“不知孟姑娘去应山县所为何事?” “救人。” “救何人?” “一个朋友。” 林泛稍一思索:“姚三娘?” “嗯。” 林泛没有多问,只道:“我以为你是要问我隆兴布庄一案的详情。” “林小郎,救了人再问不迟。”李九月回了一句。 林泛却摇首道:“迟了,恐怕就问不到了。” “林郎君是担心东郊怪罪于你,暗中致你于死地?”谢明灼再次掀开窗帘。 林泛诚实道:“确实担心,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那不妨与我们合作?” “孟姑娘要与一个将死之人合作?” 林泛经常面对未知。 未知的案情,未知的凶犯,一直是他生活里的常态。 眼前之人,同样是未知。 他期待着破解谜底,却又踟蹰不前,唯恐唐突了对方,只敢旁敲侧击,奢望对方愿意与他分享秘密。 谢明灼欣赏他洒脱的性情,也察觉出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也懒得打哑谜,直接告知林泛。 “去应山县,既是救姚三娘,也是救你。” 【作者有话说】 随即送红包~ 第40章 ◎灼灼生辉◎ 申时一刻,烈日炙烤大地,路边野草如霜打的茄子,茎叶蔫哒哒地垂着。 姚三娘身穿厚重婚服,贴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浑身被汗水浸透,闷窒得喘不过气来。 是因为天气,也是因为心底可怖的猜测。 “没气儿”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每每想起,喉间都泛起腥甜。 摇摇晃晃间,马车倏然停下。 “前头出了什么事?” “我去瞧瞧。” 几个“送亲”的侍从嘀咕几句,派人前去打探。 须臾,探子回禀。 “前面设了关卡,说是锦衣卫缉捕要犯,过往车、人皆要接受临检。” “锦衣卫?”侍从们莫名心虚,“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 从安陆到应山只这一条官道,若要避开锦衣卫,只能走小道。 可送嫁的车辆宽阔,在小道上难以通行。 侍从们不由犯了难。 “怕什么?咱这是去送亲,就算是锦衣卫也查不出什么,都打起精神来。”领队的头头压低声音交代。 众人一想也是。 锦衣卫总不能劫了新娘子吧? 因临检,队伍行进缓慢,直到卯时一刻,才轮到送亲的队伍。 锦衣卫总旗不着痕迹打量他们几眼,心中有些纳闷。 昨夜收到上官紧急密令,今日要在安陆至应山的官道上设卡,说是缉捕要犯,但要犯长什么样没提,只叫他们重点关注送亲队伍。 没想到还真碰上送亲的。 他面无表情道:“锦衣卫缉拿要犯,所有人接受检查。” 领头自然不敢忤逆锦衣卫,立刻招呼手下上前,任由锦衣卫观察面貌、搜身检查。 他们很谨慎,身上没带武器,锦衣卫再如何敏锐,也不能凭空捏造。 总旗见他们神色坦然,便将目光投向红绸包裹的马车。 马车位于队伍最中间,也最为高大华丽,必定是新娘子乘坐的婚车。 他示意几个手下过去搜查。 “大人,大人,使不得啊。”领头连忙告饶,“里头是新娘子,可不能随便……” “滚开!”锦衣卫凶名在外,才不管这些死规矩。 领头被推得一个趔趄,叫身后的手下扶稳了。 见锦衣卫即将靠近婚车,他双膝一弯,猛地跪倒在地,大声乞求:“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身后手下也纷纷跪倒,齐声呼喊:“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这话歧义太大,等待检查的商旅皆面色微变,若非面前的是锦衣卫,他们早就大骂“无耻之徒”了。 总旗:“……” 虽说锦衣卫名声不好,但他们也不想无端背上不存在的骂名啊。 接近婚车的几个力士也迈不动腿了,扭头看向总旗,等待指示。 “只是例行检查,”总旗扬声道,“若婚车内并未藏匿要犯,自然让尔等通行,若要再阻拦,以包庇要犯罪论处。” 众人觉得有道理。 那婚车又高又阔,别说藏一个人了,藏两个人都绰绰有余,确实该查。 不管送亲队伍如何哭诉哀嚎,总旗视而不见,顶着或质疑或赞同的目光,一把掀开婚车的车帘。 里面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精致的嫁衣,蒙着盖头,看不到脸,似是受到惊吓,双手在膝盖上交握成拳。 除此之外,并无其余异常。 总旗脑海中又浮现上官的密令,心中存疑,再次审视车厢,还是没能发现蹊跷。 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掀了新娘子的盖头吧? “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领头带着手下靠近,试图将帘子从总旗手中扯回。 总旗目光锐利,手上劲没松。 “求大人行个方便。”领头连连鞠躬请求。 总旗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耽搁下去,吉时就要误了,求大人行行好,叫我等及时将小姐送过去啊。” 众人听了领头的话,也纷纷点头。 既然没查到要犯,那就赶紧放行吧,总不能真误了成亲的吉时。 总旗还没想明白,脑子先被婚嫁传统裹挟了,手不由松了些,帘子立刻叫对方扯了回去。 嫁妆箱子查了,婚车也查了,确实什么也没有,总旗实在找不到多余的借口拦住他们。 他只好挥挥手,正欲叫手下回来,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节奏极快,由远及近,引得众人争相回头。 来人不过弱冠之年,骑一匹枣红色骏马,着天青布衣,相貌极为俊朗。 未及总旗出言阻拦,他便停在婚车旁,半句废话也无,直接伸手撩开帘布,只浅浅瞧了一眼,在送亲队伍发作之前松开,下马冲锦衣卫抱拳。 “在下林泛,见过胡总旗。” 胡总旗讶然:“你认得我?” “总旗大名,林某早有耳闻。”林泛客客气气道,“林某有要事前往应山,还请胡总旗行个方便。” 胡总旗:“去后头排队。” 他虽答着林泛,余光却一直注意送亲队伍,见林泛出现后,那些人均面色有异,不由留了个心眼。 “林班头,是林班头!”人群中有人认出林泛,不由惊呼。 “哎呦,真是林班头啊!” “林班头又在查新案子了?” 胡总旗挑眉:“班头?” “林某曾在县衙谋生,”林泛并未多言,只道,“方才在后头见队伍迟迟不动,便来问个清楚。” 胡总旗想了想,决定给这个面子,解释道:“缉捕要犯,一切过往商旅都要检查,这送亲的队伍麻烦,耽搁了时间。林班头请。” “缉捕要犯,我等自然配合。”林泛瞥了一眼车厢,似是为了回报胡总旗,便说出自己的见解,“胡总旗有没有觉得,这婚车内外大小并不一致?” 胡总旗一愣,旋即福至心灵。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他大手一挥,令手下团团围住婚车,拔刀对准领头,声色俱厉道:“还不从实招来!” 大热天的,领头浑身冒起了冷汗。 车厢从外看又高又阔,掀开车帘后,人往往会被满目的红色吸引注意,为了避免亵渎新娘子,就算是锦衣卫也不会仔细查看,便注意不到内外的差距。 另有力士用刀指着车内“新娘子”,逼迫其离开车厢。 胡总旗径直踏入车厢,在后壁上仔细摸索,终于触摸到机关,轻轻一扭,后壁出现一道暗门。 暗门打开,包括胡总旗在内的锦衣卫,全都惊愕不已。 一个身着嫁衣的年轻女子,嘴巴被堵,整个人被固定在车壁上,脖颈、手脚皆用锁链牢牢套住,连用身体撞击车壁引起外界注意都做不到。 “怎么还有个新娘子?!” 女子麻木空洞的眼睛陡然注入神采,喉咙里发出呜呜哀鸣。 车外众人目瞪口呆。 胡总旗反应极快,即刻令手下绑了“拐卖女子”的嫌犯,将送亲队伍一网打尽。 难道暗室中的女子身份特殊?否则上官为何发出密令,还叫他着重关注送亲队伍? 又有两辆马车,穿过排队等候的商旅,在婚车旁停下。 谢明灼掀帘下车,正巧女子被解了锁链,从婚车中走出。 四目相对。 “三娘。”谢明灼迈步上前。 姚三娘被缚太久,血液不畅,一时腿软,不由踉跄几步,直接栽下车。 谢明灼眼疾手快,稳稳接住,助其站定了才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二娘……” 姚三娘一把抱住她,埋进她肩颈,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孟二娘出现得莫名,即便锦衣卫的出动不同寻常,即便有太多的蹊跷之处,姚三娘也来不及去想。 她只知道,自己得救了。 在暗室里闷了一天,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刺鼻,但谢明灼不在意,姚三娘也不在意。 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升腾,对母亲生死未卜的担忧便袭上心头。 可眼下并非返回王府的好时机。 姚三娘抬起头,借谢明灼几人的遮挡,背对着众人擦干眼泪,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这才转过身。 方才的脆弱悉数收敛,她的目光带着王府千金特有的傲气。 “我乃梁王之女,不慎被贼寇劫掠,他们欲将我送往河南汝宁府,给山贼做压寨夫人。今日若非胡总旗恰好设卡临检,又得林班头出手搭救,我恐怕会落入匪窝,再也见不到父王。三娘在此谢过了。” 河南汝宁府匪患丛生,此事尽人皆知,都指挥使宗震多次剿匪也无果。 这番说辞倒是合情合理。 胡总旗:“……” 竟是梁王之女?! 上官命令设卡,只是为了解救误入贼手的王府千金? 锦衣卫何时与藩王府扯上关系了? 胡总旗惊疑不定,面上并未显现,只道:“我等奉命缉拿要犯,碰巧遇上此等恶劣行径,幸好有林班头心明眼亮,发现马车的窍门。” 他倒是不怀疑姚三娘的身份,毕竟没人闲着没事冒充亲王的女儿。 他也不敢与藩王千金诉交情,便将话题往林泛身上引。 姚三娘颔首:“林班头救命之恩,三娘没齿难忘。等回到王府,父王定会重谢于你。” “三娘子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林泛自然不会居功自傲,“是三娘子福泽深厚,叫贼寇撞上胡总旗缉凶,这才幸免于难。” 福泽深厚? 姚三娘暗自冷嘲,她若是福泽深厚,又怎会被亲生父亲出卖? 她的娘亲又怎会…… 心里蓦地一阵绞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说:“路途遥远,我身体不适,想在应山县歇息一夜再回王府。至于这些贼寇,便交由胡总旗处置。” “三娘子!”领头大惊失色,“不可啊三娘子,我等是奉王——” “三娘,你是王府千金?”谢明灼似是才反应过来,惊讶出声,打断领头几欲出口的警告。 姚三娘苦笑:“二娘,九娘,先前是我隐瞒身份,骗了你们,抱歉。” “千万别说这话,不管你是谁,都是我们认识的姚三娘。”李九月连忙打圆场,“二娘,三娘刚受了惊,这些事之后再说,不如先送三娘去应山县。” 谢明灼点头:“三娘,你身体无恙就是万幸,其余的都是小事。” “胡总旗,”林泛适时开口,“这些贼寇伪装成送亲队伍,连王府千金都敢劫掠,简直穷凶极恶,说不定与您要抓的要犯有关。” 胡总旗:“……” 他再笨也瞧出不对了,这明显是个烫手山芋,可这戏,他还得接着往下唱。 “来人,堵住他们的嘴,都押回去!” 锦衣卫效率极高,未及领头再次开口辩驳,便牢牢堵住了他的嘴。 见他们形容狼狈,面露绝望之色,姚三娘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这些都是父王的亲信,往日里鼻孔朝天,见到她也只有浮于表面的恭敬,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如今却落入锦衣卫之手。 她的父王在安陆再只手遮天,也没法朝应山县的锦衣卫伸手要人。 更何况,这些人已经被冠上贼寇的罪名了。 姚三娘虽急于回府,求证她娘到底如何,但理智还是压过了情感。 此时狼狈回府,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再次被悄悄送走。 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断然不能放弃。倘若今夜就回去,她和她娘,依旧逃脱不了被肆意安排的命运。 她面向众人,落落大方道:“我遭遇此劫,父王和娘亲恐怕忧心难安,可有人愿意帮我跑一趟,将此事原原本本知会父王和娘亲?待我安全返回王府,必有重谢。” 她自知不能委托锦衣卫,遂用重金雇佣旁人跑腿。 自有不急于赶路的好事者举手争夺机会。 姚三娘挑了三个机灵之人,说:“王府守卫森严,你们若贸然接近,恐会被当成贼人误伤,不妨先报到府衙沈推官处,再去王府知会。” 三人点头:“晓得了。” “还有,一定要见到我的娘亲,及时将我得救的消息告诉她,之后你们再来找我复命。” 三人领命而去。 其余未得到差事的人满脸羡慕。 能与王府搭上关系,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姚三娘登上谢明灼的马车,待后者进来后,强装的镇定冷静瞬间崩塌。 她心有余悸,靠倒在谢明灼的肩膀,眼中泪花闪现。 “二娘,别怪我骗你。” 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背,温和道:“不会。” “他怎么就这么狠心?”马车启程,车厢晃动,姚三娘的眼泪蓦然滚落。 谢明灼没说话,现在的姚三娘也并不需要苍白的言语安慰。 她抬手,用绣帕擦拭姚三娘的眼泪,直到绣帕全都湿透,后者才缓过来。 “叫二娘见笑了。”姚三娘捂住红肿的眼睛,背过身去。 谢明灼道:“伤心落泪,本就是人之常情。” “二娘,方才忘了问,你们怎会在这里?” 谢明灼拿出面对金大娘的说辞,与她说了一遍。 “林泛被除了职?”姚三娘才知晓此事,惊讶道,“快班和壮班皆由黄丁管领,以后安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难道他也要去应山避避风头?” 谢明灼道:“我是想在离开前感谢他几次相助,他得知我们去应山县,便好心护送我们。” “先前听说金大娘为你二人说亲,”姚三娘背对着谢明灼,眼中闪过疑色,“可有此事?” 谢明灼目光落在她后脑,想必她现在的心绪就如这脑后的发丝,凌乱不堪。 她在试探。 姚三娘并非天真单纯之人,冷静下来,必定会生疑。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心知肚明,垂眸道:“三娘,我也骗了你。” 车厢内一时无声。 片刻后,姚三娘转过身,直直盯着谢明灼,哑着嗓子道:“你骗了我什么?” “我们不是要去应山县避风头。” “那是做什么?” 谢明灼迎着她沉沉的目光,说:“是专门来寻你的。” “寻我?”姚三娘诧异,“你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方才孟二娘见到她,并不如何惊讶。 梁王府的秘密不是那么容易获悉的,便是知府都不敢肆意打探,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商户? “抱歉,”谢明灼诚恳道,“还有一件事,我也瞒了你。” 姚三娘都已经麻木了。 经历过被亲生父亲出卖之后,这些事已经难以激起她的愤怒。 但眼前之人是她真心认可的朋友,她心里还是涌起几分失落。 难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亲,就没有人能够真心待她? “你说。” “我和九娘,是为了隆兴布庄走水一案而来。”谢明灼道,“东家觉得此案蹊跷,命我等前来查探。” “隆兴布庄?”姚三娘想了想,“似是听说过,哪里蹊跷?” 谢明灼没有隐瞒:“管事发现了铁胎银和用于火铳的弹子。” 姚三娘瞬间失语。 铁胎银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与王府无关,可是火铳的弹子…… 在安陆县,还有谁能拥有火铳? “二娘,听我一句劝,此事你们不要再查了。” “是因为与东郊有关?” 姚三娘霍然盯向她,眼里满是震惊,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开口:“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谢明灼没有回话。 有些事,二人已心照不宣。 “所以锦衣卫设卡也不是所谓的巧合,”姚三娘目光倏然锐利,“你们竟能调得动锦衣卫。” 这天底下,能叫锦衣卫总旗唯命是从的,除了皇帝,便是锦衣卫上官。 “你是锦衣卫?!”姚三娘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跳。 谢明灼摇首:“我不是锦衣卫,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她也不算说谎,她确实不是锦衣卫,只是与锦衣卫有些上下级的“交情”罢了。 姚三娘:“你就不怕我回王府告密?” “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姚三娘反问,“你我才相识多久?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我之间的情谊,对王府不管不顾?” 谢明灼一笑:“然后呢?心甘情愿嫁给汪鑫?” “你连汪鑫都知道了?!” 姚三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止不住地想,孟二娘到底查到了多少,她对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从破庙相识开始,到现在为止,她一点一滴地梳理,终于窥到一丝违和之处。 在日常相处中,李九娘等人分明处处以孟二娘的意愿为重,她却只当是婶娘疼爱侄女。 还有…… “你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姚三娘捏紧双手,目光牢牢注视谢明灼,不放过丝毫异样,“说实话。” 谢明灼:“我当你是朋友,不想骗你。见你的第一面时。” 姚三娘呆若木鸡。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应山县城。 应山县知县提前听闻消息,带领一干皂隶在城门口等候迎接。 亲王府的千金莅临县城,肯定不能怠慢。 他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又着人安排了住处,是靠近衙署的一处三进宅院,院中亦有仆从侍奉。 谢明灼等人随之入住。 姚三娘心神已疲惫不堪,进屋前却还是强打精神,转首问谢明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谢明灼答得干脆:“不觉得。” “你本可以继续骗我。” “没必要。” 暮色笼罩,谢明灼立于阶下,微微仰着头,神情从容而坦然。 姚三娘瞬间生出几分恼怒,并清楚地知道这份恼怒源自何处。 比起腼腆内敛、需要人保护的孟二娘,眼前这个大方自信、胜券在握的人,让她感到一丝威胁。 而这种威胁,又叫她想起之前的自作多情。 被亲生父亲出卖已经很可笑了,而今连真心交往的朋友都是假的,谢霓啊谢霓,你真是失败至极。 怒到极致,她反而冷静下来。 “孟卓,你这般有恃无恐,真当我会轻易放了你?” 谢明灼拾级而上,缓缓停在她面前。 院外亮起了灯笼,微弱的光照在她的鬓角,影影绰绰,看不清脸,唯独一双眼睛光芒未掩,温和而深重。 “三娘,不继续瞒你,不是赌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觉得不该再瞒你。你我初识于破庙,你不认得我,却出手助我,还赠我热汤,我便知你心地仁善,是位胸怀壮志的奇女子。” 姚三娘眼睫低垂,没说话。 “找住处,寻木匠,能够顺利开店做生意,皆因你慷慨相助。我感激你。” “不必说这些话哄我,”姚三娘抬起眼睫,认真道,“孟卓,看在你我之前的情分上,我真心再劝你一句,不要蹚这趟浑水,今夜过后,立刻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谢明灼道:“你我虽立场相悖,但你劝我出自真心,我劝你也出自真心。” “你劝我什么?” “三娘,私造火器,私铸假银,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 “单其中一条,便是死罪。”谢明灼正色道,“而你之前所为,皆是助纣为虐,以同罪论处。” 姚三娘冷笑:“做都做了,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累了,要歇息了。” 她转身进了房间,不再给谢明灼劝说的机会。 谢明灼回到院子,李九月几人都在等她。 她步入正屋,在桌子主位坐定,招呼道:“都进来坐下。” 杨云开、李九月五人看向同一个方向。 数尺之外,林泛独自站着,与五人泾渭分明。 林泛极有眼色,躬身行礼道:“林某不敢叨扰,只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在五里亭,既然说了要与林郎君合作,便不会食言,林郎君请入席。”谢明灼伸手相邀。 院中昏暗,唯堂中灯火通明。灯火之下,女子虽荆钗布裙,亦灼灼生辉。 林泛暗道自己昏了头,之前竟当真以为她是寻常商户之女。 “林某却之不恭。” 他在五人接连入座之后,才于末席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只带耳朵,不动眼睛。 “二娘子,”有外人在,杨云开不便称呼“殿下”,“安陆传来消息,东郊姚氏今早殒命。” 在安陆待了月余,杨云开除了给杂货铺跑腿,还暗中建立了东郊方向的消息渠道。 “三娘的娘亲?”李九月惊愕又惋惜,“她怎会突然去世?” “原因不明,二娘子,此事是否知会姚三娘?”杨云开问。 谢明灼思忖几息,说:“她刚经历生父背叛,又于暗室煎熬一日,已然心力交竭,此事明日再说。” “是。” “二娘子,”李九月有些担心,“三娘子知晓咱们来此目的,会不会……” 谢明灼笃定:“不会。” 被解救后,姚三娘刻意强调要知会她的娘亲,这番举动虽合情理,但不同寻常。 姚氏突然身亡,而且是死在婚车离开东郊的早晨,其中必有蹊跷。 姚三娘对跑腿的人如此强调,会不会也是为了确认她亲生母亲的情况? 若非心中存疑,她不会多此一举。 方才交谈时,姚三娘也数次提及“告密”,真正想要告密的人,不会将这两个字挂在嘴上。 谢明灼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彷徨和摇摆。 姚三娘唯一的软肋便是姚氏,而今姚氏死得蹊跷,她会如何选择? “林郎君,你方才说有事请教,是何事?”谢明灼压下脑中思绪,看向林泛。 两人分坐主位、末席,正面相对。 林泛闻言抬首,与她目光相撞,便又思及那日街市上的场景。 周围的热闹顷刻间静止,只余心湖喧嚣不休。 他挪开目光,落至桌角,这才回道:“孟姑娘奉命前来调查隆兴布庄失火案,是因东家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不知是何隐情?” 来时路上,谢明灼只简单告知他姚三娘一事,并未提及布庄走水案。 谢明灼:“火铳。” 这似乎在林泛意料之中,他并无惊异之色。 “林郎君早已知晓?” “是。”林泛并未隐瞒,“沈推官发现此事,报于知府,最终却以‘意外走水’结案。” “德安的知府好像是叫……”谢明灼假装想了想,“汤嵩?” 府衙后宅。 仆役在卧房外禀报:“大人,沈推官求见。” “都什么时辰了,他来干什么?”汤嵩推开小妾,不耐烦嘀咕几句,到底还是起了身。 他随意披了件外衫,至正屋见沈石。 沈石神采奕奕,穿着一身青色官袍,见礼道:“下官深夜叨扰,望府台大人见谅。只是事情紧要,不得不来禀报。” “说吧,什么事?” “梁王府上千金遭贼寇劫掠,幸得一位义士解救,眼下于应山县安顿。德安府治安出现疏漏,下官正要前往东郊请罪,特来禀报府台大人。” 汤嵩:“……” 德安府治安疏漏,说到底是他这个知府的过失,要去请罪轮得到你一个推官? 好个沈石,在这故意激他是不是? “本官去换身衣裳,你在这等着。” 汤嵩着人备车,迅速换上一身绯色官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爬进了车厢。 沈石骑马随行。 走到半途,汤嵩才想起来问:“消息是否可靠?” “自然可靠。”沈石往后一指,“报案的三人就跟在后头,大人若想问话,叫过来便是。” 汤嵩便叫来三人,问清之后,感慨一句:“果然是王府千金,福星高照,天意叫她得救。” 过了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掀开帘子道:“好你个沈石,我道你为何这次如此积极,原是为了那个救人的林泛!” 沈石无辜:“我真是为了请罪。” “那林泛先前得罪了东郊,不到一天时间便救了王府千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他故意为之的吧?”汤嵩狐疑道。 沈石背着他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恭敬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只是王府森严,林泛哪有这个本事从王府掳人?” “那三小姐是如何丢的?” 沈石:“凭空无法推测,只能先知会王府,梁王自会调查缘由。” “也是。”汤嵩重新缩回车厢。 知府出行,仪仗开道。 如此靠近东郊王府时,并未被当成闲杂人等射杀。 知府来得实在奇怪,梁王不得不起身亲自会见。 他年纪大了,睡眠本就不佳,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叫人吵醒。 大半夜脑子迟钝,梁王直到汤嵩说第二遍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三娘被贼寇劫了去做压寨夫人?半途中又被人救了?救人的还是刚被免职的林泛?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脑子嗡嗡地叫,脸色难看至极。 汤嵩小心窥了一眼,心道梁王果然爱女,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愤怒至此。 “王爷息怒,那些贼寇已经叫锦衣卫抓了,三小姐也安然无恙,如今已在应山县安顿。” 沈石在旁附和:“是啊,多亏了锦衣卫和林泛。” 锦衣卫?! 梁王眼前阵阵发黑,脑子越发迟滞。 “王爷,三小姐特意交待,要将此事知会她的母亲。”沈石尽职尽责道,“不知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梁王骤然回神,收敛了神色,淡淡道:“此事我自会告知,不劳沈推官费心。” “三小姐被劫,实乃下官失职所致,下官明日亲自带人前去应山接回三小姐,并当面请罪。” “不必。”梁王伸手一摆,“本王自会叫人去接。” 沈石叹了一声:“可刚出了贼寇劫掠一事,下官心中难安,若是半途中又遇到剪径的山匪,后果不堪设想。王爷有所不知,应山附近乱得很,前些时日刚有十几条人命死于山匪之手,多带些人手总归安全些,府台大人,您说是不是?” “啊?哦,确实如此。”汤嵩搞不清楚沈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能顺着他的话说,“王爷请放心,明日定会安全迎回三小姐。” 梁王:“……” 这个汤嵩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没看不出来他不情愿吗?为什么要附和沈石?! 话已至此,他只好道:“那就有劳汤知府和沈推官了。夜深了,两位请回吧。” 沈石和汤嵩离开主屋,由仆从引着出府。 他们走的并非正门。 天色漆黑,侧门外悬着两盏灯笼,照亮方寸之地。 沈石不禁嘀咕:“三小姐说要送信人亲自知会其母,可惜没能见到姚夫人。” 他说话时低垂着头,余光却牢牢盯住仆从,精准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 见了送信人后,他仔细问询,每个人说的话,全都琢磨得清清楚楚。 三小姐强调要知会其母,其中必有深意。 方才他在屋内试探梁王,梁王面不改色,瞧不出特别。 但身旁这个仆役,尚未练就梁王的城府,稍稍一试,便露出了马脚。 仆从在他说完之后,眼神甚至往台阶某处瞟了一下。 送两人出府后,仆从立刻返回关了门。 沈石站在阶下,专注看向台阶某处边角。 “愣着干什么?”汤嵩上了马车,催促道。 沈石拎起衣摆,踏步而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细细观察这条台阶。 他在痕检一道上极为敏锐,兼经验丰富,几乎瞬间就判断出,此处残留血痕。 但已被洗去的血痕,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皱着眉头返回车厢,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王府内,梁王的脑子渐渐清醒,惊觉方才应付有误。 若方才直接不认……不,三娘到底是他的血脉,若真被当成冒充王府千金的嫌犯,叫府中上下如何看待他? 他着人叫来两个儿子,与他们说了此事。 世子谢霂惊疑不定:“怎会如此凑巧?” “你也觉得太过巧合?”梁王目光沉沉,“倘若只是寻常衙差,倒是不必费心,可那是锦衣卫,他们落在锦衣卫手中,不是贼寇,也只能是贼寇。” “父王,真要接回三娘?”谢霂压低声音,“可姚姨娘已经……” 谢雩倒是无所谓:“姚姨娘意外滑倒摔死,是她自己命不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担心三娘受不住打击。” 谢雩暗自嗤笑他虚伪,面上却道:“生死有命,她再如何悲痛,也还是父王的女儿,父王怜惜她,便留她一些时日,等她缓过来,再送去河南好了。” “二郎说得有理,”梁王一锤定音,“明早你同沈石一起,去应山县接回三娘。” 谢雩却道:“我同她处不来,我不去。”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梁王面露愠色。 谢雩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帮我报仇◎ 迎接姚三娘的队伍,午时过后才到。 姚三娘歇了一夜,精神已有好转,只是心中别扭,独自待在房间,半天都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李九月前去劝了几句,也没得到丝毫回应。 她回到院子,坐下后不禁叹息几声。 平心而论,姚三娘的性情她是颇为欣赏的,但姚三娘被亲生父亲所累,与她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二娘子,接三娘的人到了。”姜晴一路小跑过来,鬓角渗出细汗。 谢明灼坐在廊下乘凉,手里还捧着新鲜出炉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依旧与官府有关,说是刑部破获了一件大案,逃亡五年的连环凶犯终于落网。 这事儿谢明灼清楚,她来安陆,也没有跟皇宫断了联系。 爸妈和哥哥经常给她写信,叫锦衣卫秘密送来。 这个案子能够告破,是因为一幅画,而这幅画正是出自老爹之手。 他无意间得知了这个案子,便心血来潮,依照案卷上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了杀人犯的肖像,比以往刑部画师所画不知精准了多少倍。 倒是也巧,杀人犯潜逃多年,渐渐放松了警惕,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叫刑部捕快抓了个正着。 这事太过戏剧性,但却让百无聊赖的谢长锋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新目标。 老婆孩子都忙于事业,只有他天天当个吉祥物皇帝,心里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他找到了人生方向。 谢明灼自然支持他。 报纸的娱乐版块还报道了京城的斗瓷大会,各地名瓷汇聚京城,历经初选、复选和决赛,便能定下此次斗瓷大会的瓷王。 报道时斗瓷大会才开始,也不知瓷王最终会花落谁家。 老爹对瓷器颇有几分喜爱,谢明灼决定安陆事了后,绕道前往江西景德镇,给他挑几件瓷器作为礼物。 正好离万寿节也不远了…… 姜晴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明灼回过神,起身道:“咱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回安陆。” 还没等出发,主院突然传来“三小姐吐血昏迷”的消息。 姚三娘猜到会有人来接她,也猜到来接她的人最有可能是谢雩。 世子高高在上,哪里会纡尊降贵做这等跑腿之事? 看到谢雩的时候,她并不吃惊。 谢雩径直进了屋子,往椅子上一坐,吩咐仆从去倒凉茶,又对其余人说:“我要与三小姐说些体己话,都去门外候着。” 院中仆从都是应山县知县安排的,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对此自然不会多想。 门关上,谢雩斜睨一眼姚三娘,面露讥诮:“真是狼狈啊。”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姚三娘不甘示弱。 “我?”谢雩“哈”了一声,“我比你逍遥自在,至少不用被五花大绑,送到老鳏夫床上。” 姚三娘神色不变:“你不必激我。打发那些人出去,总不是为了损我几句。有话快说。” “你这机灵劲儿若放在父王身上,父王何至于强迫你嫁出去?”谢雩啧啧道,“依我看,谢霂确实不及你,挑拨离间都那么拙劣。” “挑拨离间?” 谢雩冷笑:“他之前故意叫人传消息给我,说你结识了新朋友,无非是想叫我找你朋友的茬,让你不痛快。我又不蠢,干什么跟你过不去?难道父王还能将世子之位传给你不成?” 两人之间确实不和,但还没到互相动手的地步。 姚三娘瞧不上谢雩,谢雩也没把姚三娘当成威胁,只是见面贬损几句,谢霂还真以为他们水火不容了。 姚三娘捧着茶盏,垂眸望着杯中之水,缓声道:“你是来说他坏话的?” “谢霓,你就没有想问我的?”谢雩目不转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比如你娘。” 姚三娘指腹抵着杯沿,抬眼道:“等我回去,自会知晓。” “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不妨告诉你,”谢雩微微前倾身体,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谢霂故意将你离府的消息通知你娘,也故意解了让你昏睡的迷药。” “我娘……到底如何了?”姚三娘眼眶周围已泛起红血丝。 谢雩双手托腮,朝她一笑:“死了。” 姚三娘没有反应。 “准确来说,是被护院推搡撞阶而死。父王叫人草草收拾埋了,护院也不过被罚了几十鞭子。” 姚三娘还是没有动静。 “真是可怜,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死了还没人摔盆立坟。” 姚三娘一口鲜血喷出,溅了他满脸。 没等他回神发作,姚三娘软倒在地。 谢明灼几人赶到时,姚三娘已经被挪上床榻,面如金纸。 谢雩则去清理脸上血迹,不在此间。 仆从们跪了一地。 谢明灼问:“可请了大夫?” “已、已经去请了。”仆从瑟缩答道,语气里满是惊恐。 伺候贵人已是不易,而今贵人吐血昏迷,虽与她们无关,可谁知道贵人们会不会迁怒她们。 “孟姑娘,”林泛站在门外,“林某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只是皮毛,但愿一试。” “请。”谢明灼侧身让开。 林泛行至榻前,向仆从借了干净的巾帕,覆在姚三娘腕间,伸手搭脉。 须臾,他收手起身。 “三娘子本就郁结于心,而后急怒大恸,肝气郁结化火,肝火上犯损伤胃络,兼昨日囚于暗室,一日未曾进食,脾虚气弱,劳倦过度,这才迫血上行而致吐血。” 李九月忙问:“该如何?” “需泻肝清胃,凉血止血,林某可写下药方……” “等等。”谢雩负手而来,抬头乜了一眼林泛,“你一个衙门差役,倒是做起杏林的行当了,也不怕治错了病,掉了脑袋。” 林泛行礼:“见过二公子。” “你们就是三娘新交的朋友?”谢雩又扭头看向谢明灼几人,“三娘先前顽皮,扮成镖师行走江湖,与你们相交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她贵为王府千金,你们……” “谢雩,”姚三娘忽地睁开眼,气弱开口,“闭嘴。” 谢雩:“……” “林泛,劳烦你去写方子熬药,”姚三娘强撑气力道,“二娘,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见她说话都如此吃力,谢雩便也懒得跟她斗嘴,同其余人一起出了院子。 随从前来询问:“二公子,何时启程?” “三小姐病倒了,今日无法启程,”谢雩交待,“派人回去禀明父王,叫他老人家莫要担心。” 随从领命而去。 屋内,谢明灼在榻边坐下。 姚三娘猛地捉住她的手,攥得死紧,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没入鬓边。 “二娘,帮我。” 谢明灼未及回应,她抓得更紧,指甲几欲刺破谢明灼的皮肤,目光凶狠而坚决。 “帮我!” “好。”谢明灼颔首,“我帮你。” 姚三娘得到答复,心神一松,再次晕了过去。 得知姚三娘病倒,队伍需要停留几日,沈石顿时就后悔了。 林泛这小子潇洒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操心。几天回不去,得耽搁多少案子。 可他已经在王爷面前做了保证,总不能shsx食言而肥,自己先跑回安陆。 他闷闷不乐地跑到后厨,寻到煎药的林泛,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惊觉炉火灼人,便又挪远了些。 “几日能痊愈?” 林泛:“两日。” “我竟不知你还懂岐黄之术。” “只是皮毛。” 沈石揶揄:“想也只是皮毛,你来安陆时才十岁,这些年就没见你捧过医书,不会是拿十年前背的几个方子唬人的吧?” “沈推官明察秋毫。”林泛也不恼,顺着他的话说。 “要是我,我可不敢叫你这个半吊子写方子煎药。”沈石别有所指。 林泛笑而不语。 姚三娘并非真的信任他的医术,而是不敢叫旁人为自己诊治。 经历了这么多,她现在应该谁都不信。 叫他煎药,不过是阻拦谢雩替她找大夫的托词。 沈石也没真的要他回应,凑近低声道:“有件事得提醒你。” “沈兄请讲。” “你前日刚被免职,昨日便凑巧救了王府千金,就连汤知府都怀疑是你故意为之,王府那边定然会心存芥蒂,一些好事者也会非议于你。” 林泛笑道:“这是好事。” “好事?”沈石讶异,“你脑shsx子被门夹了?” “沈兄,有些事情我眼下不便与你明说。”林泛面带歉意,“等事了结,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好,我不多问。”沈石无奈举手,作投降状,“但你得说清楚,锦衣卫设卡是怎么回事?” 但凡和锦衣卫扯上关系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他不希望林泛无故受到牵连。 林泛:“只是巧合。” “我姑且信你。” 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 林泛端着汤药叩响房门,房门从内打开,谢明灼伸手来接。 “孟姑娘,药碗烫手,放凉些再喂不迟。” 谢明灼闻言颔首道:“多谢提醒。” “二娘子,让我喂三娘子吧。” 冯采玉等人自然不会留公主殿下一人在此,她们一直候在门外,眼见谢明灼要亲自伺候姚三娘喝药,下意识上前劝阻。 “无妨。”谢明灼接了托盘关上门。 药碗刚放到床头,姚三娘醒过来。 她瞥了一眼汤药,并没有喝药的打算,只木木盯着头顶床帐,说:“二娘,你方才是不是答应我了?” “是。” “你想要什么?” “取决于你想做什么。” 姚三娘转动眼珠瞧她:“我要给我娘报仇。” “嗯。” “我要谢霂死。” “好。” “我还要让他们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可以。” 姚三娘忽地哭出来,头埋进被子里,压抑着声音,只偶尔流出几声呜咽。 哭了片刻声音渐止,而后闷声道:“你还没说你要什么。” 谢明灼:“兵戈不兴,四海升平。” 姚三娘顿住,掀开被子,转首望向谢明灼:“还没问过,为何初次见面,你就识得我的身份。” “我见过梁王的肖像,你与他生得很像。” “你……”姚三娘欲言又止,眼中略带惊疑。 亲王画像又不是大白菜随处可见,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去画亲王,况且梁王离京数十年,记得他相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面不改色:“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锦衣卫神秘得很,有亲王肖像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叫姚三娘一声“堂姑”,怕是姚三娘会连夜逃回王府。 “罢了。”姚三娘失望闭眼,“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 谢明灼:“你先养精蓄锐,其余事明日再说。” 这病一养就养了三日。 不仅沈石,连谢雩都待得不耐烦了。 “三娘,你病已大好,何时返程?” 姚三娘休养三日,脸上恢复少许血色,只是穿了一身缟素,人更显清瘦憔悴。 她买了些金箔纸,特意请教过纸扎匠,亲自折起了殡葬用的金元宝。 “你倒是沉得住气。”她看了谢雩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谢雩拧眉:“你是在反讽?” “你来接我,并非因为不得不听父王的话,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兄妹之情,”姚三娘将折好的金元宝小心放入篮中,“憋了三天,还不打算开口?” 谢雩一愣,旋即击掌赞道:“挫折果然使人成长,谢霓,你变得不一样了。” 姚氏横死,谢霓获救,他得知消息,就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虽看不上谢霓,但不得不承认,谢霓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要不然父王也不会多次念叨“可惜三娘是个女儿身”,谢霂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对谢霓心生恨意。 “废话少说。” “真是不经夸,”谢雩摇摇头,“我想要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想要什么,我同样猜得到。何必将话说得那么明白?” 姚三娘冷笑:“我只跟明白人合作。” “行吧。”谢雩无奈摆手,“我直说了,世子之位我势在必得,而你现在也想要谢霂的命,咱们不妨联手,你助我夺得汪家矿场的掌控权,我助你除掉谢霂。” “父王和谢霂没那么好糊弄。” “你说得对,但人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不是?谢霂故意引姚姨娘见你,为的就是亲眼看到你们母女痛苦的模样。姚姨娘之死是意外,但到底与他有关,可父王知晓后却只是轻轻放过。至于谢霂,他就是个疯子,对付疯子最好的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此话直戳姚三娘肺管子,她低眸沉默半晌,才平静回答:“比他更疯?” “不,是让他疯得更加彻底。” “就凭你?” 谢雩卖了个关子:“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将汪鑫的弱点告诉你,但能不能让他上你的船,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姚三娘承诺道。 谢雩露出满意的笑容:“好说。” “明日辰时出发。不送。” 谢雩离开后,姚三娘朝向次间的屏风:“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谢明灼绕过屏风,行至明间桌旁,坐下道,“他是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 姚三娘嗤笑:“难不成还想下药让他不举?谢霂对吃食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让他轻易得逞的。” 谢明灼颔首以示赞同。 谢霂此人确实足够谨慎,从他将怀孕的妇人藏在“碧山陵寝”附近便可看出。 但怀孕妇人被发现之后,他放弃得甚是干脆,这一点让谢明灼存疑。 常言道狡兔三窟,谢霂真的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先不论谢霂还藏着什么秘密,谢雩如此自信能让谢霂发疯,难道是掌握了相关情报? 在子嗣上做文章…… 两人对视一眼,霍然起身。 姚三娘攥紧拳头:“那些被救的怀孕妇人?” 藏在碧山的怀孕妇人,众人默认都是谢霂用来生儿子的,谢雩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难道是要对那些怀有身孕的妇人下手? 谢霂看起来的确不在乎她们,可倘若有一人怀的是男孩,而恰巧母子都出了意外,谢霂得知后不可能不懊恼悔恨。 莫非这就是谢雩让谢霂彻底疯狂的办法? 谢明灼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妇人诞下子嗣之前,谁能知晓孩子的性别?谢雩胜券在握,足以表明他的筹码不止眼前所见。 但不论如何,此事都得重视。 她着人请来林泛。 作为解救王府千金的筏子,林泛极有自知之明,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吸引其余人的注意,为孟二娘六人的隐秘提供一层保障。 而今姚三娘与孟二娘达成合作,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他只需听令便可。 “孟姑娘,三娘子。”林泛拱手见了礼。 谢明灼示意他坐下,问:“林郎君,之前解救的妇人,官府是如何安顿的?” “送她们归家。” “那腹中的胎儿?” “全凭她们意愿,”林泛正色道,“毕竟涉及东郊世子的子嗣,官府也不敢随意处置,其中即将临盆的妇人,也无法强行落胎。” “即将临盆具体是多久?” 林泛不解她为何询问这么仔细,却还是认真答道:“据大夫说,有位妇人发动就在三五日内,其余大致半月或月余。” “你可还记得那位妇人身份?” “记得。” 谢明灼当即道:“林郎君,烦请你立刻回一趟安陆,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倘若还有余力,请多注意其余妇人的安危。” 她先前急于救下姚三娘,竟忘了这些妇人可能因“失节”一事陷入性命危机。 “是。”林泛半句废话也无,转身就走。 “等等,”谢明灼叫住他,“天热路远,带上干粮和茶水。” 林泛心头不由一跳,转首回道:“好,多谢孟姑娘提醒。”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姚三娘才轻叹一声:“也不知林泛救出那些妇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公义上来讲,解救被拐妇人自然是桩善事,可对那些妇人而言,从她们被救出的那一刻起,她们的身上就永远背负着“失节”的骂名。 “是好事。”谢明灼断然道。 姚三娘:“可她们今后……” “那是糟粕风气的问题,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好事自然不会变成坏事。” “二娘,我有时觉得你练达,有时却又觉得你天真,”姚三娘无奈摇首,“解决这个问题比登天还难。” 谢明灼暗道她是个预言家。 直到后世,人类都已经冲上太空了,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谢明灼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能力彻底改变这种风气,但可以教化引导,也可以尽可能为遭此灾祸的女子提供生存的保障。 这些事只能等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梁王之乱。 翌日,姚三娘登上马车,在谢雩和沈石的护送下,启程返回安陆。 辰时出发,午时前抵达安陆东郊。 梁王心中再不悦,也得做足表面功夫,领着世子,亲自站在府门外迎接。 他穿着亲王常服,通身贵气逼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条条纹路,依旧难掩其气度风采。 姚三娘下了马车,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满眼噙泪,悲痛欲绝道:“父王,女儿不孝,贪玩偷跑出门,叫贼寇掳了去,让父王担心了!” 她投入梁王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勒得梁王喘不过气,话没说出口就咽了回去。 “二哥已同我说了,娘亲见我一夜未归,心急如焚出门寻我,不慎滑倒触阶,已经……已经……” 她呜呜哭着继续说:“娘亲,女儿对不起您,女儿罪该万死,父王,请让女儿为娘亲守孝三年,告慰她在天之灵。” 三句话,为三件事定了性。 向外人解释了王府千金意外被掳的缘由;对梁王假装不知娘亲的真正死因;守丧三年,三年期间不可婚嫁。 姚三娘就是王府千金,安陆认识姚三娘的人不少,她若在守孝期间突然失去踪迹和音讯,定会引人怀疑。 即便梁王可以用“女儿思母心切卧病在床”的借口糊弄外人,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使用这等手段。 她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姚三娘一片孝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王如何能不答应?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和蔼道:“三娘孝心,为父已经知晓了。为父这就答应你,让你给你娘守孝三年。” “多谢父王。”姚三娘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女儿不慎为贼寇所掳,幸得林班头窥破贼寇诡计,救了女儿一命。” 梁王望向人群:“林班头何在?” 林泛昨天连夜赶回安陆,又于午时前同谢明灼等人汇合,一同前来东郊。 “草民林泛,叩见王爷。” 他利落出列,就要跪下拜见,却被一双手扶起。 “早闻县衙有个林神捕,今日得见,果真器宇轩昂,你救了三娘,本王要嘉奖你。”梁王捋须做思考状,“你如此才华,区区衙役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来王府做个亲卫。” 王爷亲卫,其地位可比县衙班头高得多,林泛武艺高强,也不算埋没了。 谢明灼等人:“……” 回来路上,她们想过梁王会如何对待林泛。 要么是赏赐金银财宝,要么是重新做回班头,或者是两者兼有,但未料梁王使出这等招数。 既给足了脸面,又兼顾了前程,还能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林泛身在王府,过得到底如何,还不是梁王自己说了算。 不知内情的旁人只会歆羡,日后就算林泛出了意外,他们也不会多想。 梁王只需要惋惜几句,为他料理后事便可。 这个阳谋林泛还没办法拒绝。 应了,就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应,未免落下不知好歹、不敬亲王的口实。 姚三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父王哪里是老糊涂?端看他愿不愿意用心罢了。她和娘亲在他眼里,还没有几个王府护院有利用价值。 “多谢王爷抬爱,林泛惭愧。”林泛不卑不亢道,“救下三小姐是草民分内之事,草民也是得shsx益于多年的办案经验,这才识破贼寇诡计。草民身份低微,功夫平平,万不敢欺瞒亵渎王爷。缉捕盗贼凶犯,解救更多受害之人,乃草民平生所愿,望王爷成全。” 直白点讲,就是我以前当衙役有经验,才能救下三小姐,我以后还想继续当衙役,这样才能解救更多受害者。 你一个王爷,总不能只顾自己的女儿,不管其他人的安危吧? 沈石适时附和:“林泛的办案能力在安陆有口皆碑,下官早有惜才之心,一直邀请他来府衙办差,只可惜这小子倔,直言先前的知县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轻易离开县衙。” 连“伯乐”都搬出来,梁王实在不好强人所难,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做本王的亲卫比当衙役更重要”的话。 “既然你志向如此,本王便成全你。只是你救了三娘,本王合该嘉奖于你。”梁王目光示意管家。 管家立刻捧出托盘,揭开红绸,底下是两排银锭,一排五个,一个银锭五十两,合计五百两。 对寻常人家而言,五百两是一笔巨款,可对梁王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赏赐一个小小的衙役,足矣。 这样的赏赐,林泛便不得不接了。 又寒暄几句,梁王以府中新丧为由,打发众人离开东郊。 姚三娘入府前,回头看了一眼队伍。 谢明灼六人隐在随行人员中,有林泛在前引人注目,她们并不起眼。 藩王不能与官府过从甚密,梁王没有明说要林泛回县衙复职,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泛做回班头是必然的。 他是王府千金的救命恩人,樊知县再不情愿,也不能不给梁王面子。 回县城路上,李九月笑着打趣:“林班头,恭喜啊。” “李掌柜见笑了。”林泛将装银匣子塞进马腹旁的网兜,骑马跟在车厢一侧。 沈石已带着府衙的官差先行一步,此时前后并无外人,他便回禀昨夜赶回安陆之后的见闻。 “孟姑娘,昨日我回到安陆,遍寻孙莲无果,只打听到其夫家休了她,娘家也不愿认她,她就此失去踪迹。此事是我做得不够周全。” 谢明灼同样内疚,但强行压下,掀开车帘道:“并非你不够周全,而是流言能杀人。其余妇人如何了?” “月份小的皆落了胎,有些被休弃,有些被家人带着离开了安陆。月份大的自杀了三个,剩余的要么被逼沉了塘,要么强行打了胎,不顾生死,送去庵里绞了头发。” 林泛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愧疚和自责几欲将他淹没。 他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去救那些妇人,她们说不定就不会死。 “她们还是会死,”谢明灼看穿了他的念头,冷静道,“她们会一直被囚禁,直到失去价值,失去价值便意味着死亡。” “我知道,”林泛望向她,“我只是在想,多活几日也是好的。” 他的眼里既有对无辜妇人的惋惜,也有对现状无能为力的苦涩,但更多的是对东郊草菅人命的愤怒。 “林泛,”谢明灼郑重道,“缉凶救人是你的职责,救人之后如何妥善安排她们,并非你的责任,而是亲人、家族,甚至是朝廷应该做的,你不必太过自责。” 林泛心中一暖:“多谢孟姑娘开解。” “眼下得先找到孙莲。” “嗯,我已托人四处打探,等回到县城,兴许会有结果。” 然而七人还没回到县城,就在城外得知孙莲已死的噩耗。 有人在城外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死状实在太过惨烈,但凡看到的人,心里都打鼓发怵。 茅草屋位于城东,正好是谢明灼几人回城的必经之地。 路过茅草屋时,见人群异动,她们自然要打听清楚。 “我去看看。”林泛自告奋勇。 他跳下马,挤进人群,便看到一张脏污的草席,草席下是一具女尸,女尸的旁边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也已经没了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 “真是作孽哦。” “是不是生孩子大出血死了?” “肯定是,孩子估计也在娘胎里憋死了。” “这孙氏实在可怜。” “是可怜,”有人压低声音道,“那还是个男孩呢,要能顺利生下来,她以后说不定就是郡王世子的亲娘。看来是没这个命。” 梁王的爵位是降等袭承的,他死后,世子便成了郡王,郡王的儿子就是郡王世子。 周围人的议论尽数传入林泛耳中,仿佛一击重锤狠狠砸中他的心脏,他的大脑空白片刻,嗡嗡响个不停,直到罗七等不及来叫他,他才陡然回过神。 “你脸色很难看。”罗七实诚道。 林泛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回到马车旁边,手指攥得太紧,关节处已经泛白。 “孟姑娘,你叫我回安陆寻孙莲,是不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将孙莲母子之死告知众人后,便压抑着满腔怒意问道。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听到孙莲的惨状后,都不由面色发白。 “是谢雩的话提醒了我。”谢明灼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比其余人要显平静。 在某些权贵眼中,平民不过是蝼蚁,随时都能成为他们权力争斗的牺牲品。不仅仅是她们,就连三娘的母亲姚氏,也死得那般潦草,仿佛只是一件无用的废品,没了就没了,不曾在他们心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孙莲之死或许会被归于意外,但谢雩的那些话,到底暴露了他的意图。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可能是世子谢霂这辈子唯一的儿子,倘若谢霂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懊悔发疯? 如此一来,谢雩的计划就实现了。 林泛不是蠢人,相反他极为机敏。 听到“郡王世子的亲娘”的一刹那,他就洞悉了这件事背后的龌龊与罪恶。 办案多年,他第一次差点没控制住情绪。 不管这其中有没有谢雩的手笔,孙莲和那些妇人的死,都跟梁王府逃不了干系。 “孟姑娘,我该早点找到她的。”林泛再次陷入自责,眼中隐隐流露几分迷茫,“我怎么就没想得更周全些呢?” 谢明灼冷静道:“杀死她的是东郊,不是你。你若真想为她们讨回公道,就让罪魁祸首以死谢罪。” “你说得对,杀人者的确应该付出代价。”林泛翻身上马,“孟姑娘,我即刻去报官,先行一步。” 青年纵马疾驰,直奔城门。 “林班头倒的确是个心善之人。”李九月回到车厢,不经意看到谢明灼掌心的血迹,慌忙凑近她身边,顾不得尊卑之分,捉住她的手,心疼道,“殿下,你再生气也不能伤了自己shsx啊。” 谢明灼抽回手掌,淡淡道:“没事。” “这还没事?都掐出好几个血印子了。” 李九月的话落入其余四人耳中,冯采玉和姜晴立即取了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巾,进了车厢后就要为她包扎。 “小伤而已,远不及那些无辜惨死之人。”谢明灼到底没能压住愧疚,竟是不愿上药。 冯采玉一听便落了泪:“殿下方才劝得了林郎君,何苦还要责难自己?” “害人的是东郊,不是殿下,殿下千万莫要再责怪自己。”姜晴也劝道,“您方才叫林郎君替她们讨回公道,您若心里不舒坦,大可找东郊出出气,总好过伤了自己的手。” 李九月没继续跟着劝,直接捉回她的手,帮忙上药。 谢明灼这次没再反抗,她闭眼沉默,片刻后倏然睁开。 “杨大。” “卑职在。” “去信河南,问问宗震和陆敛,汪家的矿场怎么还没拿下。” 谢雩要和姚三娘谋求合作,无非是为了汪家的矿场,他想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既然他这么想夺权,那她不介意为其量身定制一场入之即碎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 第42章 ◎世子弑父◎ 回到状元巷,谢明灼闭门休整了两日。 两日来,关于东郊的各种消息,在安陆县城传得沸沸扬扬。 孙莲母子的惨死引发热议,所有人都知道她诞下一个男婴,而这个男婴很有可能就是世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 在这个案子的轰动下,姚三娘乃王府千金的事倒是没那么吸引人了,除了与她相熟的街坊谈论几句,并无多少人在意。 谢明灼临窗而坐,徐徐擦拭袖珍手铳。母后和大哥送她之后,除了试过几次手感,这把手铳就再没开过火。 院门开了又关。 杨云开打探消息回来,正要去主屋禀报,却被李九月拦住。 “殿下这两日睡得都不安稳,你迟些再去,让殿下多休息会儿。” 杨云开正要应下,却听屋内主人道:“进来吧。” 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他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对杀意颇为敏锐。 公主这两日面上平静,但内里已经动了杀心。 杨云开见识过太多残忍血腥,对孙莲等人的悲惨并无多少触动。 他能理解公主的盛怒,但不想看到公主憋坏自己。 他推门而入,见了礼。 “殿下,东郊传来消息,谢霂得知孙莲母子身亡的消息后,砸了整间屋子,眼下闭门不出,似是消沉至极。shsx” “是吗?”谢明灼在他进来前就收起了手铳,“记不记得三娘得知其母死后,是何情状?” “大恸吐血。” 谢明灼现在的脑子无比清醒,她几乎在瞬间捕shsx捉到了蹊跷。 “谢霂对孙莲母子,固然不及三娘对其母的感情深厚,但儿子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他如今的表现,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是在演给别人看。” 杨云开立刻会意:“难道孙莲与他无关?” “不仅仅是孙莲,葫芦峰的那些妇人,都与他无关。”谢明灼双手搭上窗台,用力握紧,“他骗了所有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让对手放松警惕,”谢明灼倏然转身,目光沉而冷冽,“汪鑫想要三娘,大通车马行上次就在他那儿碰了壁,眼下三娘不会再去,这次运货的任务便成了烫手山芋,他恰好有借口推脱。” 杨云开目露钦佩:“殿下所言丝毫不差,此次运货任务交由谢雩负责。” “那就叫陆敛帮他一把。” 就在昨日,陆敛密信传来,他和宗震里应外合,已经秘密控制了汪鑫,以后汪家矿场就是他们说了算。 谢霂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谢雩,定然抱着谢雩无法办成的心态。 不知谢雩成功“说服”汪鑫后,谢霂会作何感想。 “殿下,在应山抓住的送亲队伍,都已招供。是梁王亲自下令,将谢霓送往河南。” 少有人能扛得过锦衣卫的刑讯,这些人招供在意料之中。 这些人也只是王府的护院,未曾参与过碧山兵马之事,不管再怎么讯问,他们都一无所知。 而梁王用什么方式嫁女,锦衣卫也管不着。即便抓住他们,也拿不到梁王造反的证据。 东郊梁王府。 母亲虽已下葬,姚三娘还是坚持守灵七日。 她在自己院中布置了灵堂,打算在姚氏牌位前跪上七天七夜。 谢雩大喇喇走进院子,被火盆里的纸灰呛了一下,不禁捂住鼻子道:“三娘,你烧得已经够多了,姚姨娘在底下都用不完。” 姚三娘盯了他一眼,那眼神直叫他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 姚三娘再次低头烧纸钱。 “我是来告诉你,父王已经将商队交给我督管,过几日,我要亲自去一趟河南。” “哦。” “你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姚三娘幽幽道:“你答应我的,也没做到。” “这不是正在做吗?”谢雩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孙莲母子死了,他大受打击,如今闭门不出。” 姚三娘陡然抬头:“孙莲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谢雩否认,“她的死是意外,许是谢霂命中无子吧。” “恶心。” 谢雩:“……” 他被落了面子,没好气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压制汪鑫,这下该告诉我了吧?” “我若真有法子,早就威胁于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你别想骗我,”谢雩根本不信,“我可是知道,汪鑫此前想要蹬鼻子上脸,叫你解决了,父王还夸了你。” 姚三娘讽笑:“有些法子只能用一次,多了就不管用了。” “你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既是我的退路,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霓!”谢雩深吸一口气,“别闹脾气了,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失势,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姚三娘:“那你告诉我,你所谓的让谢霂彻底发疯的办法,当真只是孙莲母子的死?” “要不然呢?谢霂还有别的弱点吗?” “我姑且信你,”姚三娘示意他附耳,放低声音道,“汪鑫有个秘密瞒着父王,除了那几座铁矿,他还私藏了一座小型银矿。” 谢雩遽然瞪大眼睛,声音几欲颤抖:“银矿?当真?” “若非如此,他何必心虚听我的话,还非要娶我?”姚三娘自嘲,“只有娶了我,才能彻底掌控我,这个秘密方能保得住。” 这话合情合理,谢雩信了。 他就说嘛,父王的女儿这么多,三娘又不是长得最好看的,性情还不温柔,汪鑫何必非她不要? 原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 “他威胁父王把你嫁过去,就不怕你一怒之下向父王告密?” 姚三娘垂眸:“他拥有银矿,在父王面前多了一份筹码,父王暂时不会对他如何,而我……” “三娘,你也不容易。”谢雩故作同情拍拍她的肩,“你继续祭拜你娘,我先走了。” 脚步声渐远,姚三娘倏地吐出两个字:“畜生。” 谢雩走出后院,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心道指不定谁在骂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穿过连廊,至拐角处,远远看见谢霂的身影,便躲在隐蔽处,目送谢霂进了父王的书房。 他低低嗤笑一声,转身返回自己的院子。 刚穿过游廊,一个小萝卜头突然撞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起小脑袋一脸茫然。 谢雩面色微沉。 “二公子恕罪,”一位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来,当即跪下请罪,“小宝不是故意的,请二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雩居高临下,目光凝在小男孩脸上,皮笑肉不笑问:“小宝这银项圈是新打的?” “是。”女人低垂脑袋。 “样式不错。”谢雩收回目光,“都起来吧,下次注意些。” “民妇晓得了。”女人拉起小宝快步离开。 谢雩掸了掸被撞到的衣摆,神情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谢霂当真以为,仅凭葫芦峰那些妇人就能骗过他? 真是可笑。 梁王书房。 比起当日在王府外的慈眉善目,今日的梁王眉眼处多了几分阴沉。 送亲队伍路遇锦衣卫,又被林泛识破,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太过巧合。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父王,林泛只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和锦衣卫素无交集,应与他无关。” 梁王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道:“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那日锦衣卫出现得巧,林泛出现得巧,还有几人同样出现得巧。”谢霂摇着扇子道,“三娘的朋友,许是没那么简单。” 从打探来的消息看,那六人前往应山县避风头,并于五里亭向林泛表示感激,林泛热心肠护送她们前往应山,的确说得过去,但—— “父王,眼下到了关键时候,可不能心存侥幸。”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梁王目光沉而锐利,“大郎,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莫要失了分寸。” 谢霂告退,走出院子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才前往自己住处。 没走几步,却叫路边伸出来的树枝戳了脸。 shsx他狠狠折断树枝,并将树枝再次对折,每折一次,脸上便扭曲一分。 安陆县衙。 林泛复职,最高兴的莫属张志德。 他得空跑来三班衙,给了林泛一拳:“枉我这几天提心吊胆,你小子能耐啊,一回来就整出个大动静。” 林泛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救了王府千金的?”张志德挤挤他的胳臂,“晚上我请你下馆子。” 林泛道:“今晚要巡街,就不去了,改日得空,我请你来家里吃。” “怎么又巡街,”张志德小声嘀咕,“孟姑娘又不会跑,不晓得紧张个什么劲。” 林泛:“……” 能调得动锦衣卫的姑娘,哪里还能看得上他? 他虽复职,可樊知县明显冷落于他,烦要案皆号令黄丁等人,给他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林泛倒是不介意,但手底下的弟兄跟着他难免受委屈。他们大多有家室,要养家糊口,靠着衙役那点微薄的薪酬根本不够。 之前还能跟着他破案赚点奖金,如今却连偷盗的案子都接触不到,虽面上不显,心里恐怕犯嘀咕。 散衙后,他带着任大力匆匆用了饭,开始巡街走巷。 “头儿,你可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换成是我,估计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林泛笑笑:“只要细心些,你也可以。” 其实是因为先假设马车有问题,再进行倒推,才能瞬间瞧出不对。 而假设马车有问题的,是孟姑娘。 “嘿嘿,我还是算了吧。”任大力有自知之明。 林泛换了个话题:“大力,明日我有事,你若得空,帮我在君再来订一桌酒菜,等晚上请兄弟们过去松快松快。” “没问题。” “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你去梧桐巷,我去状元巷,再到鲤鱼巷会合,这样能早些回去休息。” 任大力丝毫没多想:“得嘞。” 夜空如墨染就,云层遮住月光,巷子里漆黑一片。 林泛行至状元巷深处,于一座宅院前站定,尚未敲响门扉,门便从内打开。 他踏步而入。 街坊邻居早已熄灯入睡,整个过程并未惊动旁人。 一入正屋,八仙桌上点了一盏灯,年轻女子坐在桌旁剪着烛芯,乌发半披于背,衣着宽松随性。 林泛拱手:“孟姑娘。” “坐,”谢明灼放下烛剪,“林班头很准时。” 冯采玉拾过烛剪,放置妥当后又回到她身后侍立。 林泛依言坐下,目光落向桌面,直奔主题:“樊昭这两日与世子的人似有来往,只是世子的人警觉,我的暗探不敢跟得太近。” “你之前打压癞头,癞头对你生恨,如今又与樊必清生了龃龉,黑白两道都不待见你,”谢明灼亲自倒了一盏茶递来,“你有什么打算?” “孟姑娘有何高见……你手心怎么了?”林泛余光瞥见谢明灼掌心细密的伤痕shsx,不由愣住。 依照伤口的愈合情况,这伤应是两日前留下的,两日前他们正从应山回来。 孟姑娘一直以冷静沉着示人,他那日得她开解,还以为她许是锦衣卫,见惯了生死,所以能够淡然面对孙莲等人的惨烈之状。 未料她也只是在强撑罢了。 一股细密的酸涩倏然涌上心头,林泛不由抬眼,轻声问道:“姑娘劝我不必自责,又为何伤了自己?” 谢明灼:“……” 她是真心觉得这不足为道,连轻微伤都算不上。 “林班头,当日从碧山缉拿的嫌犯,口供是如何说的?”她收回手,转移了话题。 林泛愣了一下,只好答道:“他们皆交由府衙监管,林某并未参与审讯,具体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咬死了那些妇人都是他们自己拐上山的,与东郊无关。” “那些人现在在何处?” “府衙监牢里。” “可否给我们行个方便?” 林泛不解:“孟姑娘的意思是?” “老杨。”谢明灼唤道。 杨云开当即上前,拱手道:“杨某略通刑讯之术,烦请林班头牵个线,予我入府衙监牢问上一问。” “为何?”林泛没有立刻答应,“沈推官的审讯手段不比探案差。” “并非不信任沈推官,只是想证实那些人的口供是真的。”谢明灼直言,“我怀疑,碧山那些妇人,只是谢霂故意用来迷惑外人的,她们本就与谢霂无关。” 那些无辜的妇人,既是他防备对手的挡箭牌,又是他慰劳碧山守卫的工具。 林泛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骗了,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因孙莲之死萎靡不振,他便趁我们松懈之时,有所图谋?” “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所以我想让老杨前去确认,那些妇人从未与谢霂发生关系。” “孙莲等人被救后,大多哭得凄惨,少数双目无神,反应迟滞,一番询问无果,只好放她们归家,若是当时问清楚便好了。”林泛再次懊悔惋惜。 而现在,连问都没机会问了。 谢明灼:“林班头可否行这个方便?” “此事我需问过沈推官,”林泛回答,“最迟明晚给你答复。” “静候佳音。” 思及任大力脚力不慢,林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遂起身道:“林某还要去巡街,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顿了顿,后返回桌旁,端起方才谢明灼亲自倒的茶,仰首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孟姑娘还请珍重自身,万勿伤己。” 说完也没走,而是站在原地,似是等着谢明灼的回答。 谢明灼无奈失笑:“好。” 林泛这才转身离开。 有林泛牵线,沈石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杨云开得以顺利进入监牢,用了非常手段,证实这些葫芦峰的守卫所言非虚。 那些妇人果然与谢霂无关。 谢明灼回忆抵达安陆后的种种,将所有事情细致梳理一遍,召集众人围桌而坐。 “诸位,我们或许要面临来安陆后的最大危机了。” 姜晴:“殿下,我保护您!” “殿下但请吩咐。”李九月几人同样表忠心。 谢明灼分析道:“先前急于救三娘,我行事不够周全,调动了应山县锦衣卫。如今想想,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以梁王和谢霂的城府,不可能不怀疑这样的巧合。” 况且救了谢霓,扰乱了梁王的计划,梁王怎能不恨? “殿下打算怎么做?”杨云开问。 “如果你是梁王,你会如何做?” 杨云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没错,”谢明灼颔首,“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怀疑对象一网打尽,并且悄无声息,死无对证。” 冯采玉问:“殿下是想将计就计,去那虎穴走上一遭?” 梁王身份尊贵,知府都不敢轻易涉足东郊,自然不怕人查。 悄无声息取几条人命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到时候做足了伪装,便可洗脱嫌疑。 谢明灼笑着打趣:“阿玉出来一趟,越发有谋士之风了。” 冯采玉顿时红了脸:“殿下谬赞。” 果然不出所料,在谢霓七日守灵结束后,东郊郑重发来请柬,梁王为表感激,诚邀她们前往王府赴宴。 赴宴人员除了她们,还有林泛。 虽然明面上是林泛救的人,但梁王一查便知林泛与锦衣卫并无干系,反而谢霓结识的新朋友更值得怀疑。 她们是谢霓的朋友,到应山县后一直照顾谢霓,受到邀请也在情理之中。 状元巷的街坊们得知消息,直说她们撞了大运,竟与王府千金交了朋友,以后恐怕就要飞黄腾达了。 无人不恭喜,无人不歆羡。 六人同林泛在县城东门外汇合。 “说是救你,到头来却是拖你下水了。”谢明灼半认真半调侃,“还请林班头见谅。” 林泛洒脱笑道:“孟姑娘言重了,若非你救我,我恐怕早就死在某个犄角旮旯,再也见不到这碧空万里。” 他的仇家太多,一朝失势,那些仇家就会如鬣狗蜂拥而上,都不用东郊亲自出手。 谢明灼抬首:“今日倒的确是个好天气。” “鸿门宴,孟姑娘可有应对之法?” “并无,届时只能见机行事。”谢明灼道,“但想必你我尚有利用价值,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哈哈,”林泛朗笑一声,“孟姑娘看得通透,林某佩服。” 二人目光相触,又不约而同移开。 巳时三shsx刻,七人抵达东郊王府。 先前从应山县返回,他们只遥遥看了几眼王府侧门,今日在王府管家的引领下,几人跨过侧门高高的门槛,真真切切地踏入梁王的地盘。 王府庭院宽敞宏大,景观布局极为精巧,一花一草、一楼一阁都散发着雍容华贵。 管家将他们引至宴客厅,吩咐仆从摆上茶点,温和有礼道:“诸位贵客在此稍待,用些茶水点心,世子和三小姐片刻便来。” 梁王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出面招待,便让世子代劳,也算给足了面子。 七人皆客气回礼。 管家吩咐仆从小心伺候贵客,自己借口有事处理离开宴客厅。 谢明灼七人未动茶点,不着痕迹观察宴客厅内外布局。 这座屋子建在池塘中央,只一条水上长廊连接岸边,正值夏季,宴客厅周围荷叶连连,粉白的芙蕖亭亭玉立,清香怡人。 是处待客的佳地。 为了能让客人欣赏荷塘美景,宴客厅四面开窗,窗外尽是池塘景色,岸边栽种的都是枝繁叶茂的树木,遮住了投向远处的视线。 也就是说,他们坐在这间屋子里,根本看不到王府其余地方,更遑论观察到王府的守卫情况。 提前制定逃跑路线已然行不通。 李九月心中微沉,梁王父子实在太过谨慎,堵死了她们所有的出路。 她倒是不怕死,就是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 想到这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忧色。 “九娘,此茶香味沁人心脾,你能不能瞧出是什么茶?”谢明灼开口询问,亦是在提醒。 李九月恍然回神,歉然笑了笑,收敛神情,低首观察片刻,斟酌道:“应是恩施玉露。” 恩施隶属湖广行省施州卫,位于湖广西南,其地遍布土司,朝廷为了镇压各方土司,便在施州设立了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 谢明灼对茶叶涉猎不深,的确没瞧出来,但对恩施这个地名并不陌生。 “原来是恩施所产茶叶,名字不错,味道也好,只是此地动荡频繁,散毛土司、镇南土司等时常叛乱,茶叶运送出来实属不易。” 李九月颔首:“故而价贵。” “孟姑娘也会关注土司?”林泛放下茶盏,似是随口闲聊。 谢明灼:“只是听说过一些。” “土司叛乱我也有所耳闻,真是苦了当地百姓。” 李九月叹道:“既已归顺,何必还要叛乱?” “土司各族与中原风俗迥异,朝廷派遣流官坐镇教化,只是成效不显。”谢明灼在文华殿读过相关记载。 林泛:“孟姑娘以为,这成效不显,可是流官之过?” 谢明灼眉心微动:“林班头何出此言?” 话音刚落,未及林泛回答,厅外连廊传来声音,有人行至廊上蹦跳嬉闹,还伴随着“小宝别闹”的劝阻声。 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突然闯入宴客厅,生得寻常,但衣着讲究,脖子上还挂着精致的银项圈。 他一点也不怯生,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七人。 “小宝,这里有贵客,不可打扰。”一个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至,伸手就要去拉男童。 男童泥鳅般避开她的手,一溜烟躲到李九月身后。 “孩子淘气,客人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仆妇歉意笑笑,快步走来,弯腰去捉男童。 这一弯腰,脑后发髻上的头饰便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对首饰并无研究,但巧的是,她发上那支金蝉玉叶簪,倒像是出自宫中簪娘之手。 这支簪子,她在自己的梳妆盒里见过,据采玉说,此簪乃先帝时所造,一共雕琢六支,一支送给先皇后,其余皆赐给宗室。 梁王府上有这支簪子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戴在一位仆妇头上。 谢明灼担心自己看错,遂用眼神询问冯采玉,冯采玉肯定点头。 这就有很意思了。 她朝男孩招招手,笑着问:“你叫小宝?” “对,我叫小宝,你叫什么?”小宝呲溜又穿过厅中空地,跑到谢明灼面前,仰起脑袋问。 谢明灼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敷衍了事,认真说道:“我叫孟卓。你几岁了?” “五岁零十个月,还有两个月就六岁了,你几岁了?”小宝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看出来教养得很好。 谢明灼将茶点端给他,卖了个关子:“不妨猜猜看?” “唔……”小宝歪头思索,双手忍不住伸向盘子,还没抓到糕点,就被赶来的仆妇抱起,两条小短腿在空中直蹬。 仆妇弱质纤纤,禁锢不得,脸上泛起了红晕,额上也渗出汗液。 “小宝别闹了,快跟娘回去。” “我不回去,”小宝使劲推她,任性道,“我就要在这玩!” “胡闹!”门口遽然一声呵斥,“谁让你带他来的?!还不快出去!” 谢霂大步踏入宴客厅,头戴金冠,着一身沉香色蟒纱衣,眉目端正,隐见少许憔悴和不耐。 许是因孙莲一尸两命萎靡消沉,却又不得不奉父命在此待客。 他在厅中站定,恰好挡住母子二人,冷淡道:“府中仆妇孩童无状,惊扰了诸位,惭愧。” “世子言重,小宝聪慧可爱,哪里来的惊扰一说?”林泛起身回礼。 谢明灼六人均起身见礼。 仆妇抱着小宝转身,踏出门槛时似乎回头望了一眼谢霂。 谢明灼只余光匆匆掠过,看得并不真切。 是时谢霓走进宴客厅,一身素白,吸引了众人注意。 “三娘,你清减了许多。”谢明灼心中替姚氏惋惜,对谢霓又添了几分不忍。 谢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世子,我有许多话要与二娘她们讲,想请二娘她们去我院中一叙。” “三娘,既是宴请,自然不能怠慢,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梁王府?”谢霂皱起眉头,一撩衣袍坐上主位,“诸位请坐。” 这个“诸位”仅指谢明灼、李九月和林泛三人。 杨大四人名义上是仆从,只能站在身后侍奉等候。 谢霓挨着谢明灼坐下,不顾谢霂的不满,低头与她说着小话。 声音不大,但离得近,谢霂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女儿家的闺房之话,没什么意思。 他吩咐仆从端上酒菜,虽表现得兴致缺缺,但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错。 “今日邀请诸位前来,是感谢诸位救了三娘,父王本欲亲自招待各位,只是身体偶感不适,遂叫我代劳,诸位莫要见怪。”他举起酒杯。 林泛起身回敬:“世子真是折煞我等,能受邀做客王府,我等荣幸之至。” 他仰首一饮而尽。 “林班头好酒量,”谢霂亲自给他添了一盏,似是高兴了些,“这可是父王珍藏的好酒,有些年头了,林班头觉得味道如何?” 林泛:“我不懂酒,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味道不同凡响。” “哈哈哈哈,既然觉得不错,那就多饮一些。” 酒过半巡,林泛的脸已然爬上红晕。 谢明灼和李九月都是女客,谢霂敬的酒全都下了他的肚子,见他情状,应是快要醉了。 谢霓忽地起身,一言不发携谢明灼出门。 “三娘,你要带孟姑娘去哪?”谢霂也饮了酒,语气懒洋洋的。 谢霓头也没回道:“姑娘家更衣也要同你禀明?” 这里的“更衣”是如厕的文雅说法,饭桌旁提及茅厕难免不合时宜。 谢霂只好挥挥手,随她们去了。 为了方便客人更衣,岸边修造了一处茅房,来回约莫半炷香时间。 谢霓故意走得慢,挽着谢明灼的胳臂,低声道:“宴请你们不是我的主意,可我没法阻止,想提前通知你们也做不到。” “我知道。”谢明灼淡定回道。 “二娘,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要不我找个借口送你们离开?” “没用的。”谢明灼转而道,“方才带着孩子的仆妇,是贵府什么人?” “你说陶氏?她是王妃身边的人,王妃去年去世,她就留在世子院中了。” “她一直在王妃身边伺候?” “那倒不是,”谢霓想了想,“好像是四年前王妃出行遇险,她救了王妃一命,王妃感激她,又可怜她孤儿寡母,便带回了王府。你怎问起她来了?” 谢明灼笑了笑:“我见她发上簪子精贵,不似寻常仆妇能戴得起的,心中好奇。” “那是王妃临终前赏给她的,说是担心自己死后陶氏受人欺负冷落,见簪如见人,旁人见她戴着这个簪子,自然敬上几分。” 簪子是梁王妃的旧物,谢霓未见识过宫廷之物,并不清楚它的来源,故而从未多想。 “王妃真是知恩图报。”谢明灼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谢霓撇撇嘴,没说话。 她虽不认同谢明灼,但还不至于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王妃去世后,世子待她如何?” 谢霓:“我常年跑商,知道的不多,但听过几句,说谢霂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才对她们母子稍稍照顾一些,实则颇为冷淡。方才你也看见了。” 茅房近在咫尺,周围无人。 谢明灼看向她的眼睛,不紧不慢道:“三娘,林泛救你是巧合,当真就是巧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霓脑子嗡然一声,近乎失语,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一手“灯下黑”,谢霂玩得实在精彩。 “不对,”谢霓理智回笼,惊疑不定道,“我虽与她不熟,可也多次见过她,一点也没瞧出不对,你又为何会想到这些?” 谢明灼张口欲答,耳朵忽地一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三娘子,您的朋友可更衣妥当?厨房又上了新菜,世子叫奴婢来问问,免得回去迟了,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更衣只是个托词,但做戏做足,谢明灼闪身进了茅厕,片刻后出来,在婢女的监视下,同谢霓一起回了宴客厅。 刚入屋内,便发现少了一人。 “孟姑娘可是在寻林班头?”谢霂审视她几眼,饶有兴致地打趣,“听说先前有人替你二人做媒,仔细一瞧,确实是郎才女貌,可惜了。” 谢霓挡在谢明灼身前,反问:“可惜什么?” “三娘,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谢霂似是慢慢脱去了昔日的伪装,傲慢又不屑道,“你之前被掳,虽未真正失了清白,可名声有损,以后谁还敢娶你?林泛虽身份卑微,但他救了你,岂非天作之合?” “不可能,”谢霓没被他骗到,“你在挑拨离间。” “方才父王特意叫人请他去书房叙话,孟姑娘的同伴可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三娘,你想想,若不是为了你的事,父王为何要亲自见一个小小的班头?” 谢明灼望向李九月,后者一脸噎到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离间计未免太拙劣了,难道谢霂当真打算用一个男人挑拨三娘和公主殿下的关系? 谢明灼直觉,谢霂的真正目的远不止于此。 他一定藏着更深的意图。 “世子爷!”管家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不好了世子爷,王爷、王爷……” 谢霂腾地起身:“父王怎么了?” “王爷遇刺,已经归天了!” 宴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最机灵的仆役都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 谢霂怔愣几息,不由怒喝:“谁干的?!” “是林泛!”管家老泪纵横,“方才王爷叫他去书房叙话,不知怎的里头起了争执,然后,然后林泛仓皇逃出,身上还沾了血,护院没拦住他,叫他跑了!” 谢霂面容扭曲:“一定是他为了心上人不愿娶三娘,才跟父王起了冲突!来人,立刻报去知府,叫他们通缉林泛!我要他为父王偿命!” 谢明灼恍然大悟,由衷鼓掌赞道:“好一出诬良为盗的戏码。” “尔等皆是刺客同伙,来人,将他们绑起来,送去官府!” 谢明灼低笑一声:“三娘,谢雩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谢霓也想通其中关窍,整个人都仿佛被震碎了,指着谢霂声嘶力竭,“你弑父!你居然弑父!” “嘘。”谢霂竖起食指,“三娘,你思母心切,人都痴愚了,怎么帮着凶犯诬陷亲哥哥?父王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的。” 府中护院呼啦啦全都冲进宴客厅。 宴客厅四面环水,只一条长廊连接岸边,长廊上已经挤满了护院。 她们根本无法突出重围。 杨云开眼中已现杀意,本打算誓死也要带着公主冲出王府,却见公主微微摇头。 这是按兵不动的意思。 护院用结实的绳索,将谢霓在内的七人绑得严严实实,就算用匕首,也得好一会儿工夫才能割断。 她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 谢霂往后一靠,双眼轻轻眯起,欣赏眼前的场景,说:“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身份,锦衣卫也好,杂货铺老板也罢,都不重要,反正明年的今日就是尔等忌日。” “恐怕梁王自己也想不到,他会如此滑稽地离开人世。”谢明灼说道,“你嫁祸给林泛,迫使他逃离王府,成了通缉要犯,又打算将我们送去官府,想必是为了让shsx自己完美隐身。” 谢霂的计划皆已实现,正是兴奋激动之时,难得有人能够领会他如此完美的计策,自然愿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林泛仇家众多,樊必清不会轻易放过他,被他打压过的行帮也不会放过他,他无处可躲。而我们,只要在送官的路上,遇上剪径的毛贼,叫那些毛贼杀了,便能死无对证。” “精彩,”谢霂点点头,“孟姑娘不去写戏文着实可惜。” 谢霓怒不可遏:“谢霂,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的好妹妹,你已经痴傻了,以后就待在府中休养,等养好了,我再给你寻个好夫家。” 他说的夫家自然是指汪鑫,他还要掌控汪家矿场。 “你别忘了,谢雩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他?”谢霂摊手,“他昨日就出发去了河南,能不能回来,端看他的运气喽。” “你——” “世子爷!”长廊对面忽然出现骚动,仆妇装扮的女人满身狼狈跑过来,“小宝突然不见了,我找遍了王府,还是没找到,世子爷……” 谢霂脸上的表情陡然一滞,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才喘着粗气吼道:“找!都给我去找!” 管家连忙点了半数护院去找人。 “谢雩说的彻底疯狂,原来是指这个。”谢霓喃喃一句,遽然仰头大笑,“谢霂啊谢霂,你还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到底是谢雩棋高一着。 本以为整个王府里,她是最可笑的一个,未料到头来,不仅父王死得可笑,就连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谢霂,都被一个看不起的人耍得团团转。 “世子爷!”另有心腹闯入宴客厅,声音颤抖道,“在二公子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上有两件东西。 一张字条,一只银项圈。 字条上写道:有劳兄长宴客,小弟带侄儿出去见见世面,勿念。 谢霂盯了半晌,狠狠撕碎字条,胸口起伏不定,而后大叫一声:“快去追——” 属下瑟瑟发抖:“……往、往哪追?” “蠢货!”谢霂一脚踹过去,“去河——” “谢霂,容我提醒一句,”谢霓冷笑一声,“谢雩若是发现你派人追过去,你的宝贝儿子恐怕讨不了好。”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谢霂立刻冷静下来,吩咐道:“别,别去追,还有之前吩咐的那些,也全都叫回来,快去啊!” 之前吩咐的,无非是在谢雩前往河南的路上埋伏,制造谢雩遭遇山匪意外被杀的假象。 如此一来,整个梁王府就彻彻底底掌控在他手中。 可现在,一切都被谢雩给毁了! 谢霂恨极,一时半会儿却又对谢雩无能为力,只能将怒意发泄到眼前之人身上。 这些人都该死。 “我改主意了,”他扭曲着脸说,“原本我只打算杀了你们,给你们留具全尸作为补偿,但现在,我要你们尸首分离,受尽痛苦而死。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谢雩,是他惹怒了我。” 他挥挥手,手下立刻将六人带出去。 “二娘!九娘!”谢霓拼命挣扎。 谢霂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掌收紧:“你也想陪她们?放心,等你没了价值,就下去跟她们团聚。” 未时初,两辆马车从王府返回县城。 驾车的是两名王府护院。 谢明灼被塞进车厢,同她一起的还有李九月和姜晴。 进入王府时,她们浑身上下、车厢内外都被搜过,眼下没有任何可以断开绳索的工具。 连嘴也被堵紧了。 等上了大路,时机成熟,那两个驾车的护院就会虐杀她们,再伪装成贼寇抢劫杀人的现场。 谢霂怀疑他们是锦衣卫,故意制造这出意外,是为了避免他们死在王府,王府被锦衣卫盯上纠缠。死在送官的路上,即便是锦衣卫,也没有理由进入王府搜查。 李九月和姜晴急不可耐,不断挣扎手脚,皮肤磨出了血也不在乎。 她们死不足惜,公主殿下千万不能有事! 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谢明灼手臂稍稍一绷,身上绳索尽数断裂。 她在两人惊愕不已的眼神中,扯下嘴里的布团,并竖起了食指。 【作者有话说】 好肥的一章!惊呆了! PS:高亮提醒,勺勺金手指是“天生神力”哦(* ̄︶ ̄) 第43章 ◎容身之地◎ 官道前后无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谢明灼悄悄解开姜晴和李九月的绳子,示意姜晴等待后车配合,再去解决车厢外驾车的护院。 她们在前,杨云开三人在后。 前车出现问题,后车必会立刻警觉,她在等杨云开的行动。 能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果然有两把刷子,迅速解开绳索后,又替冯采玉和罗七松了绑,悄无声息探出车厢,利落扭断护院脖颈,将尸体轻轻拖入车厢,自己驾车提速。 谢明灼耳聪,听到后边动静,遂对姜晴使了个眼色。 有姜晴在,她无需亲自动手。 在杨云开赶上之前,姜晴就已经了结护院性命,并探出脑袋,提醒后车。 后车三人顿时松了口气。 他们没多想,只当是姜晴武艺高强,用了特殊手段解绑。 两车相距不过数丈,正要汇合之际,谢明灼耳朵忽地一动。 不对! 她果断扯回姜晴,惊险避开凌空而来的羽箭。 官道两旁还有埋伏! 谢霂果然谨慎,为防意外,竟在路边藏了杀手,这是不取他们性命不罢休了。 杀手共六人,均藏身不远处的草丛里。 入王府赴宴不能携带武器,故袖珍手铳谢明灼没有带在身上。 知晓是鸿门宴,为免在她们离家后,有人闯进屋子搜查,她们的重要家当皆妥善放置在隐秘处,包括手铳。 对方手握弓箭,可以远程攻击,而她们赤手空拳,连个近身武器都没有。 “小心!”姜晴用力推开李九月。 一支箭斜擦后者鬓角没入车壁。 谢明灼听音辨位,轻易避开箭支,伸手拽下羽箭,折断木制箭杆,只留一只箭头。 箭头乃精铁打造,略有些重量,兼之锋利,倒也适合当暗器使。 谢明灼辨清六人方位,果断击出箭头,便听一声惨叫,箭头刺入一人咽喉,那人当即毙命。 余下杀手:??? 他们震惊之下,出手迟滞一瞬。 杨云开趁机跳下马车,快速逼近弓箭手,罗七紧随其后。 姜晴紧紧护在谢明灼身旁。 官道两旁野草蔓蔓,虽只有半人高,却也能藏匿身形。 杀手莫名死了一个,其余不敢再轻举妄动,全都躲进野草深处,捕捉杨云开和罗七的行踪,再进行射杀。 穿过草地难免发出动静,即便是杨云开也没办法避免。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刚闪身躲过,下一支箭便又袭来。 罗七拳脚功夫不俗,擅长近身作战,面对一支又一支的冷箭,实在防不胜防,一时不慎左肩被流箭射中。 他心一横,用力折断箭杆,正要继续逼近杀手,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罗七接刀!” 一柄细长的苗刀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面前,他伸手一捞,长刀入掌,反射出森然冷冽的光。 有刀在手,又有何惧? 声音暴露主人位置,因扔刀,这人身形也露出半截,杀手立刻张弓搭箭。 谢明灼早有准备,已从车壁箭矢取材,得到两颗箭镞,再次击向搭箭杀手。 她身负神力,箭镞击去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间,箭镞已至咽喉。 杀手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刺破咽喉,失去了声息。 一旁的李九月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震惊有之,钦佩也有之。 “孟姑娘好准头,谢了。”林泛方才扔刀,不得已暴露身形,倘若杀手当真射出这一箭,他就算能避开要害,也得受些罪。 谢明灼没问他为何在此,也没问他刀从何来,只道:“多谢苗刀。” “孟姑娘,”林泛小心避开箭矢,轻盈钻入马车,“愿不愿再合作一次?” 他手中还握有两根削尖的木棍,应是逃出王府后,临时用刀削成的,正好可以用来当近战武器。 “来。”谢明灼果断捏紧箭镞。 林泛突然探出身体,握住其中一根木棍,大喊一声:“杨大接棍!” 杀手为射箭也不得不暴露踪迹,这一暴露,谢明灼的箭镞便破空而去。 他已有防备,险险避开,再次隐没身形。 可罗七和杨云开已然逼近。 一人执刀,一人握棍,同两名杀手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高手,对上只擅射术、不精武艺的杀手,不过顷刻便取了对方性命。 余下两名吓破了胆,还想逃命,却被赶来的林泛用棍拦住,再由杨云开和罗七分别砍杀捅死。 三人回到马车旁,林泛shsx道:“谢霂定然会勾结府衙通缉我们,城中住所不安全,我倒是有个去处,官府一时半刻难以寻到,孟姑娘可愿信我?” “有劳林班头带路,”谢明灼毫不犹豫,“罗七中了箭,要尽快医治。” “跟我来。” 六人弃了车马,紧随其后。 李九月和冯采玉是唯二没有自保能力的,从王府被绑到杀手埋伏,两人心跳就没缓过,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纵然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她们也没降低速度,咬紧牙关一路跟随,直到进入林泛的秘密住处。 但也没工夫歇下来梳理情绪。 “我在此间留了些治伤的药,”林泛一点也不耽误,扶着罗七在屋内躺下,“你们若信得过我,我替他拔箭。” 谢明灼颔首:“林班头言重了,有劳。” “李掌柜,可否先去厨房烧几盆热水?”林泛问着话,不忘从橱柜里取出药材。 李九月忙道:“我这就去。” “我来煎药。”冯采玉上前接过药材。 罗七的伤虽不致命,但他与人打斗时牵动了伤口,血流得不少,除了外敷伤药,还得内服汤药调理。 好在林泛准备充足。 他点了蜡烛,取出一把匕首,先撕开罗七肩上的衣服,露出没入血肉的箭支。 等热水送到,匕首用滚烫的水淋过,擦拭干净,再在烛火上适当烘烤。 “稍后取箭会有些痛,为免罗兄挣扎拉扯伤口,还请杨兄帮我按住他。”林泛坐到床边,握着匕首,“取箭会见血,孟姑娘、李掌柜不妨先去外头等。” 谢明灼摇头:“我留下帮忙。” 罗七的力气也不小,单凭杨云开一人,不一定能压住,她在这还能搭把手。 “二娘子,让我来吧。”姜晴惭愧极了,说是贴身护卫,方才却一点用都没有,还得公主自救。 公主有自保能力固然好,可她才是护卫,这些都是护卫应该做的事。眼下这等力气活,总不能再由公主代劳。 谢明灼没有坚持,带着李九月退出房间。 出来后,她才有心思打量这座二进宅子。 他们现在身处南郊,宅子建在一座小镇的西南角,偏僻冷清。 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碰到。 宅子与寻常宅子没有太大区别,家具一应俱全,院子里甚至还建了一座石磨。 整体布局干净整洁,仿佛有人经常打扫。 “二娘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李九月面色很是憔悴,既担心眼下的处境,又忧心罗七的伤。 谢明灼温声安抚:“等箭拔了,大家一同商量。” “好。” 没过多久,屋门打开,林泛迈步而出,手里拿着托盘,托盘里是一只染血的箭镞。 “血已止住,暂无大碍,可能会发热,等喂了汤药,应该会好一些。” 谢明灼起身,拱手道:“多谢林班头。” “我去瞧瞧。”李九月急步进了屋子。 院中便只剩下两人。 “孟姑娘,你我合作数次,患难数次,无需如此客气,”林泛行至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蹲着净手说道,“莫怪我私自从王府逃出才是。” “谢霂嫁祸你刺杀亲王,你若不跑,岂非任人宰割?” “多谢体谅,”林泛忽地起身,双手抬高,不好意思问道,“可否麻烦孟姑娘替我挽一下袖子?” 谢明灼行至他身前,伸手帮他卷袖口。 他的手掌还残留几分血腥气,手指放松半握着,能清楚看到掌心的茧子和纹路。 手掌和指尖的水汇聚至指缝,于指骨下方积成水滴,欲坠不坠。 两人离得有些近,已然超出合作者之间的正常距离。 谢明灼低头专心卷袖。 袖子太窄,过程中指尖难免碰到手臂,她神色平静,对方的手却渐渐僵硬。 “我虽成功逃离王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林泛不得不开口转移注意力,“王府守卫森严,我逃得太过容易。” 谢明灼示意他换另一只手。 “所以你猜测,谢霂有更深的意图。” 林泛笑了一下,低首望她垂下的眼睫,说:“沈推官与我交情匪浅,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势必会不管不顾,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有我‘畏罪潜逃’,沈石才有所顾忌。” “到时汤嵩张贴通缉令,你无处可躲,死于仇家之手,沈石也查不到谢霂身上。” “同理,谢霂也不会在府里杀了你们,而是将你们送去官府。” 袖子挽毕,谢明灼退后一步,接着说:“故而你逃跑时,从王府护院那里‘借’了一柄苗刀,临时削了两根木棍充当武器,隐在路边等我们。” 林泛眼中笑意越发浓郁。 “孟姑娘临危不乱,准头也极高,林某佩服。” 一路潜行回来,为了及时治疗罗七,他根本没工夫打理,眼下发丝凌乱,颊边还留有树枝划过的红痕,形容略显狼狈。 但这份狼狈,似乎让他的面容更为清晰立体,谢明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泛此人,的确称得上相貌出众。 她问:“此地安全?” “暂时安全,”林泛似是忘了继续净手,“当年跟着师父、师兄弟租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我便用旁人的名义私下买了这座宅子,谁也没告诉。此处僻静,街坊多为行商,常年不在家,见不到人。” 见不到人,消息自然就难以传播。 “若你迟迟不现身,可会牵连到你的师父和师兄弟?” “不会,在我决定去碧山之前,就已经劝他们离开安陆去往外地,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居何处。” “那便好。你继续净手,我去看看罗七。”谢明灼转身。 “等等,”情急之下,林泛捉住她的手腕,在她回首之际,又懊恼松开,“我、我只是想说,你心地仁慈,不像是锦衣卫。” 谢明灼:“……” 不知锦衣卫指挥使闻言作何感想。 恰逢杨云开出来,见二人在井边相对而立,也没多想,只道:“二娘子,我去取来家当。” 家当藏在城外,无需进城,凭他的机敏和身手,应不会出什么意外。 趁谢霂、官府没彻底反应过来,早取早安心。 “路上小心。” 谢明灼目送他离开,才回答林泛:“我是不是锦衣卫,很重要?” “不、不重要。”林泛莫名有些心慌,拙劣地转移话题,“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暮色四合,在王府宴席上本就没怎么进食,又经历了对敌、潜逃,现下腹中确已饥饿。 “你做饭?” “只会一些家常菜,你们将就着吃,”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吃什么?” 谢明灼:“都可,我不挑食。” “好。” 林泛准备周全,在厨房存放了一些米面油盐,耐储存的调料他会隔一段时间换一批。 院子后面开了几块地,种了些时令蔬菜,对付几天不成问题。 他便先去了屋后菜园。 谢明灼看望罗七,刚进屋子就见到罗七和李九月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脚步轻,李九月没听到,罗七受了伤耳力有损,也没察觉。 这才叫她撞见。 李九月当即扔开罗七的手,腾地站起来。 谢明灼一派淡然,若无其事近前,问:“感觉如何?” “挺、挺好的,劳二娘子挂心。”罗七差点都忘了怎么说话。 “嗯,辛苦九娘照顾老罗,我去看看药煎到哪儿了。” 谢明灼又转道去了厨房。 厨房外的空地上支了炉子,本来冯采玉一个人守着药,后来姜晴过来陪她,两人便凑在一块。 冯采玉没经历过这些,手脚到现在都是冰凉的,她紧紧抱着姜晴的胳臂,试图从她那儿汲取安全感。 “阿晴,我要不要也学点拳脚防身?” 姜晴举双手赞成:“可以啊,有空我教你!” “好,我一定认真学,以后绝对不再拖后腿。”冯采玉下定决心,旋即跟她姐俩好地搂在一块。 谢明灼顿足,再次转身离开。 一座二进宅子,竟无她容身之处。 林泛做完了饭,正好杨云开携家当归来。 除了罗七这个伤员,以及照顾伤员吃饭喝药的李九月,其余五人皆围坐桌旁。 菜色不多,只六道,但份量充足,够七人食用。 如林泛所言,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味道意外地惊艳,大家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饭毕,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林泛说:“明天早上,我们的通缉令就会贴满县城内外,这里暂时安全,但也非久留之地。” “谁能想到他会弑父?”李九月照顾完罗七,也出来参与商议,“简直就是个疯子。” 刺杀亲王这个罪名一旦落实,神仙也救不了林泛。 他倒是不见忧色,甚至还有心情整一桌子好菜。 于谢明灼而言,此行任务似乎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就返回京城也无不可。 擒贼先擒王,没等她们亲自出手,梁王这个最大的威胁,就如此滑稽地死在亲儿子手里。 造反头头没了,造反还能成势吗? 她不能保证,因为谢霂是个疯子,他能做出弑父的事情来,也有可能不计后果起兵造反。 赴宴之前,谢明灼本打算“操控”谢雩与他内讧,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梁王已死,谢雩就算掌握了矿场回来,也无力与继承兵马的世子颉颃。 况且要等谢雩回来,时间上来不及。 谢雩已然无用,河南矿场将成为他的落网之地。 与此同时,必须要彻底解决谢霂,但解决谢霂的前提是,先清除梁王私自豢养的兵马。 “在安陆,最有可能私藏兵马的地方,除了梁王府,便只有碧山陵寝。”谢明灼不紧不慢道,“可我们目前对碧山一无所知。” “二娘子是想进去打探?”杨云开回道,“可碧山守卫森严,深入不易。” “等梁王出殡。” 梁王生前扬言看上了碧山的风水宝地,死后总不能葬在别的地方吧? 谢霂也不可能不葬父,他巴不得梁王尽快下葬,免得沈石非shsx要验尸,发现其中端倪。 “没错,我们可以混进送葬队伍,进了碧山后再寻机查探。”林泛表示赞同,但话锋一转,“可碧山里危机重重。” “我略通猎术,碰到野兽还能打个牙祭。”杨云开谦虚说道。 林泛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便不再隐瞒。 “并非是野兽危险,碧山陵寝不过是个借口,里面真正隐藏的是手持火铳的府兵。” 谢明灼心中微讶,她原以为梁王私铸火铳造反之事,除了谢霓等人,安陆县根本无人知晓。 林泛又是如何得知的? 几人目光均落在林泛脸上,一时无人开口。 林泛敏锐察觉到他们的异样,迟疑问:“难道你们不是为梁王私造火铳、私铸铁胎银而来?” 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足以表明梁王要造反。 谢明灼面不改色:“我们的确是为此事而来,不过,你是如何知晓碧山藏有兵马的?” “我亲眼见过。”林泛将之前告诉沈石的事再次说了一遍。 李九月惊讶:“十年前你才十岁,这也太凶险了。” 十岁的孩子流落野外,撞见山上的府兵,一个不慎就会被杀人灭口。 林泛:“十年前危险,如今只会更加危险。” 谁也不知道碧山的兵力分布,倘若撞上府兵,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不一样,”谢明灼分析道,“梁王已死,山上很有可能‘军心不稳’,个别‘将领’若想动些歪心思,咱们便大有可为。” 自己举兵造反不太可能,但他们要面临挑选“明主”的难题。 世子继承梁王的一切乃正统,然世子无子,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霂瞒得太紧,想必碧山那些府兵并不知晓小宝的存在。 就算风声传入碧山,可小宝如今在谢雩手中,等谢雩去河南掌控了矿场,以后梁王府指不定谁说了算。 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叫人印象深刻。 林泛立刻会意:“孟姑娘高见,只是……” “只是什么?” “若无信物,恐怕难以取信他们。” 难以取信倒还罢了,就怕一个照面便被对方喂了弹子。 “信物之事,我来想办法。”谢明灼望向众人,“七人一起,不管是藏身民宅还是送葬进山,目标都容易暴露。罗七受伤需要休养,九娘和阿玉留下,我、老杨、阿晴和林班头上山。” 杨云开几人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 “二娘子,不妨我同林班头先去打个头阵,”杨云开劝道,“等记下路线和山林走势,再探不迟。” 李九月也连忙附和:“老杨说得没错,山林险陡,二娘子何必亲自涉险?” 冯采玉和姜晴狠狠点头。 桌上的蜡烛安静燃烧,火苗不断跳跃,忽高忽低。 谢明灼没说话,几人的心也不上不下。 “孟姑娘身手不凡,探查碧山并非不可,”林泛笑着说道,“不过,出殡队伍从东郊王府到西郊碧山,约莫六十里路,队伍行进缓慢,许是要耗费一天时间,你与姜姑娘一路跟随,恐怕偶有不便。” 人有三急,两个姑娘家如何解决是个问题。 出殡队伍虽有女眷,可女眷自然有人帮忙伺候,帘布一围,无人看见。 谢明灼方才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如此说来,她和姜晴若一起去的确会拖了后腿。 “林班头想得周全,我和阿晴留下,不过计划有变,你同老杨这次只需记住进山路线,若能探查到兵马所在最好不过,若探查不到也不必冒着风险,等你们回来,再行商议。” 众人皆无意见。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混入出殡队伍。”李九月有些担心,“出殡当天谢霂肯定在,若是被他认出,后果不堪设想。” 林泛:“亲王的出殡队伍,少说也有千人,队伍中少不了演奏丧乐、抬棺、运送纸人纸马的匠人,这些人都是从城中或乡下雇佣的,少有人会真正在意他们。林某不才,恰好有些门路。” 事情就此敲定。 停灵还有七日,这七日他们可以安心休整,混入出殡队伍的事就交给林泛。 李九月道:“亲王遇刺,官府为抓刺客,必定全县戒严搜捕,这里虽安全,但万一呢?我们固然可以化妆伪装,可若官府查得严,问及地契……” 地契上不仅有户主姓名,还有户主的相貌、年岁等,她们几个与林泛毫无相似之处。 “李掌柜放心,我在公门多年,对户房的事务也不陌生,一张以假乱真的地契并不难。” 谢明灼几人:“……” “先说好,这是便宜行事,日后可不能拿这个治我的罪。”林泛开了句玩笑。 谢明灼不禁笑回:“好说。”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不少啦!托腮~ 第44章 ◎异想天开◎ 一道惊雷骤然劈开夜空。 谢明灼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下彻底清醒。她躺在床上,就着外头激烈的雨点击打窗棂之声,闭目养神。 一直到寅时末左右,雨势渐弱,她才重新生出睡意。 怎料隔壁厢房传来动静,即便足够轻微小心,也逃不过谢明灼的耳朵。 从方位来看,出门的是林泛。 宅子是林泛的,但他将主屋让给了谢明灼、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四个姑娘家,自己歇在东厢,杨云开同罗七住在西厢。 他没走院门,直接从院墙翻了出去。 谢明灼虽有些好奇,但无意打探旁人的生活习性,很快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雨虽停了,但昨夜的雨下得够大,院中积出不少水洼。 林泛正用木板和废弃的瓦片,在院中搭建临时小路,以免泥水弄脏鞋子和衣摆。 听到动静立刻回身,笑道:“稍等,马上就好。” 旋即在主屋门前放下最后几片残瓦,一条从后院门口到主屋的路便已铺成。 “我就寻到这些,路不平,你小心些。”他示范着走过一遍,立在后院门口继续道,“下了雨,咱们昨天的痕迹都被掩盖,官府找到这儿就更不容易了。” “嗯。” 谢明灼踏上临时铺就的小路,行至院门时鞋边裙摆半点脏污也无。 “路铺得很稳,多谢。” 林泛眉眼微弯,笑着问:“去吃早食?” “好。” 两人来到前院正厅,除罗七外,其余人坐在廊下,面前陈列三只木盆。 见到谢明灼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二娘子起来啦,我去厨房端早食。”冯采玉一改昨日憔悴,只过了一夜,就恢复了之前的神采。 姜晴:“我也去。”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谢明灼望向三只木盆。 一盆里装着莲藕,李九月正给它们搓泥。 中间那盆里游着三条黑鱼,一个个生龙活虎,尾巴调皮一拍,溅起阵阵水花。 最后是泥鳅,杨云开正用他擅长刑讯的手,剖开泥鳅的肚子,手法相当娴熟利落。 李九月瞅了一眼她身后,由衷赞道:“是林班头一大早拎回来的,说是今天给咱们加餐。” 所以他卯时没到就冒雨出门,是为了寻找食材,还顺便带了点“铺路材料”回来? 谢明灼不由回身。 从昨日开始,她就多次道谢,今日若再这般客套,反显苍白,不够真诚。 “用饭了。”姜晴在屋中喊了一句。 谢明灼便没再纠结,点头示意后迈进屋子。 比起七人的“岁月静好”,府衙和县衙一大早就焦头烂额。 梁王死了?刺客是林泛?林泛还有同伙?同伙是王府千金的朋友? 这事情会不会太过离shsx奇了?! 汤嵩可不管离不离奇,他只知道亲王在自己的辖地被刺杀,对他的仕途影响相当大。 他半天眉头都没松过,整理了手下禀报的消息,得出结论—— 梁王招婿不成反被刺死,林泛为爱不从怒而杀人。 通缉!必须通缉! 正要叫人起草缉捕文书,沈石就在外头嚷着非要见他。他一点也不想见沈石,这块臭石头想说什么他光是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 可这厮难缠,要不见他,以后天天没个消停。 他心里不耐烦,面上丝毫不显,吩咐左右:“叫沈推官进来。” 沈石得了允准,立刻迈进二堂,直奔主题:“府台大人,此案尚存疑点,世子以亲王身份尊贵为由拒绝验尸,林泛没有理由刺杀梁王,遗留在官道上的两辆马车和八具尸体,这些都尚未查清,不可匆忙下定论啊。” “沈石,”汤嵩端坐案后,面生威色,“倘若不是他们合谋所杀,又能是谁?你莫要耽误本官缉拿凶犯。” “可……” “本官再说一次,梁王被人刺杀,若不能尽快捉拿凶手,你我头上的乌纱帽就不保了!”汤嵩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吩咐左右,“来人,将缉捕文书下发到各个州县,全力搜捕凶犯!” 沈石:“……” 他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二堂,至无人处,摸出怀中的信封。 这是林泛赴宴前交给他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遗嘱,一封是梁王府这些年的恶行,以及梁王企图造反的佐证。 除却妇人失踪案,这些年他经办的案子里,有不少都指向东郊,只是苦于不能搜查梁王府,不能抓捕东郊之人问话,这些案子便不了了之。 侵占田宅、欺男霸女等等,都是权贵常用的牟利手段,这样的案子他已司空见惯,但拿到这封信时,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林泛真的刺杀梁王了吗? 不可能。 沈石坚信林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个案子一定没这么简单。 真想把那小子揪出来问个清楚,但也只能想想。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官道附近大多痕迹都被冲刷,他很难根据现场追踪寻迹。 况且,汤嵩明显不愿让他参与此案。 沈石在衙署忧急一天,听到衙门全员及王府半数护院出动都没能找到人后,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子挺会藏的嘛。 散衙后,他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便见院中无故多了三颗拳头大小的石块。 哪个泼皮往他家扔石头……等等! 他忽然福至心灵,鼻翼翕动,眼睛微微睁大。 酉时初,林泛弓着腰进了屋子,撕开脸上的白色胡须和脑袋上黑白参半的假发套,在井边洗去颜料勾勒出来的皱纹,这才走进主屋。 “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李九月端菜上桌,“你们杂耍班子怎么还有这些?” 林泛:“偶尔也会唱唱戏。” “原来如此。” “我用馒头在城外雇了个小乞丐,让他给沈石传信,今晚我需出去一趟。”林泛坐下道,“放心,不会暴露这里。” 谢明灼问:“沈石会信?” “没有看到梁王尸体,没有勘查案发现场,他不会轻易下定论,”林泛谢过冯采玉帮他倒的茶水,继续道,“我先前不知朝廷派你们来查梁王,入碧山后就告诉他碧山中藏有府兵与火铳,他定会对此案存疑。” “你如此信任他,为何不去府衙当差?”谢明灼有些好奇。 林泛半真半假道:“县衙更自在些。” 或许是有这个原因,但绝非主要原因。 谢明灼无意继续探寻旁人秘密,道出自己的目的:“我想见见沈石。” 亥时末,城郊土地庙。 沈石缩着肩膀,蹲在庙外角落,眼睛死死盯着周围动静。 他是冒着极大风险来的。 府衙的推官私下面见通缉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不仅乌纱帽不保,项上脑袋也堪忧。 要不是案子疑点重重,以及对林泛的信任,他不会半夜应邀来此。 两年前shsx,他抓捕一个杀人团伙,在土地庙受到阻击,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林泛路过,用三颗石头击倒凶犯,世上早就没有沈石这个人了。 他欠林泛一条命。 救命之恩固然不能成为徇私的理由,可谁让世子不愿让他验尸,也拒绝府衙勘查现场呢? 而且两辆马车上皆有绑人用的绳索,八具尸体中有两人是王府护院,还有六人无人认领。 从他们手上的老茧看,像是常年用弓的弓手,现场遗留的弓箭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弓箭的制式,并非朝廷许可的猎户所用弓箭,而是军中式样。 联系林泛与他说过的造反一事,他有理由怀疑梁王之死另有蹊跷。 沈石脑中捋着案子,身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吓得一个激灵,蹦跳而起,反身见到是林泛,不由骂骂咧咧:“走路没声音就算了,你好歹提个醒儿啊!” 林泛轻咳一声,屈指揉了揉鼻尖。 “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沈石抱臂冷哼,“胆子不小啊,连皇亲都敢杀了。” 林泛反问:“你私下见我,就不怕官位不保?” “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你去府衙告状。” 林泛侧开身体,让出身后之人。 “沈推官,幸会。”谢明灼上前一步,面带揶揄。 沈石:“……” “好你个林班头,来见我还带着人,你是真不怕我丢了脑袋。”他指着林泛佯装生气,而后看向谢明灼立马笑脸相迎,“还请孟姑娘看在我和林泛交情不浅的份上,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林泛无奈:“沈兄性命或许无虞,但日后若受贬谪,可不要怪我。” “……” 沈石虽不明白,但今晚过来不是斗嘴的,遂摆摆手道:“贬就贬吧,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三人进了土地庙,席地而坐。 月光轻柔洒在庙前的阶上,借着这光,能隐约辨清庙中陈设的轮廓。 林泛道出当日情景:“我入梁王书房时,梁王坐在案后已无声息,我便知道这是个陷阱,遂逃离王府。” “梁王死因看清楚了吗?” “匕首刺入左胸,应是一击毙命,未见书房挣扎打斗痕迹。”林泛只匆匆瞥了几眼,再多便也不清楚。 沈石听完整个过程,想了想,说:“倘若你猜测为真,梁王乃世子所杀,那世子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权力和猜忌,”谢明灼开口,“我们成了替罪羊,他便可顺利成为郡王,再筹谋造反,若成,他便是启朝的新皇帝。” “太异想天开了吧?”沈石简直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山头的兵马,恐怕连河南都打不过去,更遑论叩开京城大门。 谢明灼没说话,按照原书的剧情,这个时候梁王已经快要成事了。 谢霂如此膨胀,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果河南暴动,河南卫所自顾不暇,根本挡不住手持火铳的碧山兵马;倘若敬国公依旧掌控京营,他们冲入京城不是没有可能。 即便眼下河南安稳,即便敬国公已死,谢霂也不惧。 河南还有汪鑫,还有大通车马行的马咏飞,而这条利益链上,还绑着河南巡抚和布政司、按察司的高官。 京营废弛多年,就算如今交由陆平操练,短短三个月,又能提高多少战力? 他算不得异想天开,但他没料到,自己藏起来的秘密会被谢雩窥破,并用来威胁于他,他更加没有想到,京城谢氏会提前洞悉梁王府的阴谋。 “沈推官,我有一事委托于你。”谢明灼从袖中取出一物,“此为朝廷密旨,还请你亲自前往武昌府,交到高铨高巡抚手中。” 巡抚有提督军务之权,必要时候可以调动本省各州县卫所兵马。 事到如今,想要不费兵卒已然不可能,不过她还是想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 “朝廷密旨?”沈石这才反应过来,惊得起身,退后几步,“你到底是何人?” 谢明灼没有明确回答,只道:“我等奉命前来调查火铳与铁胎银的来源。” “这么说,梁王意图造反的事,朝廷早就知晓?” 谢明灼默认了。 “看来我是真的要遭贬谪了。”沈石捂着胸口惨兮兮叫唤,还不忘偷瞄谢明灼脸色。 据他判断,能奉命前来调查梁王,谢明灼的身份除了锦衣卫再无其他。 本朝虽女子不能科举为官,但有些特殊衙署为了便于行事,会招募女子入衙,锦衣卫里也有女子,可大多是没有品级的杂役。 如孟二娘这般,瞧着不像杂役,倒似锦衣卫里的上官。 可他从未听说锦衣卫里有什么女千户、女佥事。 不管她是何身份,今夜叫他瞧见自己徇私,再传至京师,他这个推官恐怕是做到头了。 谢明灼看出他的心思,承诺道:“只要你将此密旨交给高铨,便算作戴罪立功。” 沈石道:“我一个小小的推官,如何能见到高巡抚?” 谢明灼又取出一锦囊,说:“此为信物,高铨看了便会见你。” “沈某能否知晓锦囊中是为何物?” 谢明灼便叫他定心:“去年万寿节,高巡抚为陛下献上一贺礼。” 明白了。 “沈某定不负所托。” 沈石小心翼翼接过,密旨和信物都妥帖放入怀中。 看来安陆要变天了。 事情办完,谢明灼和林泛要返回住处,沈石则就地一躺,说:“城门都锁了,我就借土地公公的宝地歇上一晚。” 三人就此分别。 翌日一早,沈石赶回县城,回家换上官袍,至衙署应卯后,再次找上汤嵩。 他好意劝道:“府台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还需再查,请您收回缉捕文书。” 汤嵩:“……” “沈石,我知道你查案子厉害,可这个案子涉及亲王,抓捕林泛等人,是最好的结果。我已上报布政使司,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瞧你面容憔悴,许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本官允准你回家歇上几日。” 沈石:汤知府啊,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他假意不服,负气离开府衙。 知府叫他歇上几天,他就真敢不来应卯,请了病假,一连数日,府衙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汤嵩冷不丁发现这事儿,还真有些不习惯,唤来差役问:“沈推官身体可痊愈了?” 差役皆摇头不知。 沈石孤家寡人一个,平日少与人往来,在府衙也没个交心的朋友。 “去瞧瞧。” 片刻后,差役回禀:“沈推官不在家中,据街坊说,他外出散心了。” “散心?”汤嵩不信,冷哼一声,“我看他是偷偷去查案了!” “大人,要不要去寻沈推官?” 汤嵩摆手:“不必。” 他愿意撞南墙就让他撞,好言相劝不听,非要去蹚这趟浑水,到时候染了一身脏污,最好别连累了府衙。 七月初八,梁王出殡。 民间传说,七月为鬼月,为避鬼煞,忌此月殡葬。 但梁王乃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不惧鬼神,停棺七日后,便被送往西郊碧山陵墓。 千余人的出殡队伍,声势极为浩大。 林泛和杨云开伪装成运送纸扎的脚夫,隐藏在漫长的队伍中,随行前往碧山。 南郊小镇上,也终于迎来搜捕凶犯的衙差。 第45章 ◎乞丐姑娘◎ 七月流火,太阳不复之前灼热,但正值午时,黄丁等人还是晒得大汗淋漓。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嫌犯,连茅厕都不放过。 这段时间,黄丁的心路历程可谓是一波三折。县衙里,林泛总是压他一头,他怀恨在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翻身。 新知县的到任让他看到希望。 只可惜,林泛那厮委实嚣张,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连带着自己也得继续避其锋芒。 直到他得罪了东郊。 可还没怎么高兴,那厮不知哪来的运气,救了王府千金,得了梁王看重,又回到县衙。 黄丁愁苦不已,想到这辈子都越不过林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然而,就在七天前,东郊遣人到府衙报案,说林泛刺杀了梁王! 这等罪名,若他还有九族,九族都得被灭。 府衙发布了缉捕文书,县衙的差役皆被调动搜捕林泛和其同伙。 黄丁一改往日敷衍作风,带着手下地毯式搜索,誓要将林泛挖出来,亲手送进公堂,再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七日过去,搜捕无果,公门上下陷入焦灼。 梁王都快入土了,他们还没找到人,心中实在是惭愧难安。 衙门甚至发了悬赏,号召各个行帮也参与搜查,但凡提供线索,皆有赏金。 黄丁自恃公差身份,不想被行帮无赖比下去,带着手下没日没夜地找人。 今日来到这个距城四十里开外的南郊小镇。 小镇行商居多,人气不旺,许多住户不在家中,也有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 为了搜捕嫌犯,他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遇到没人的,就暴力劈开门锁进去搜找一通,碰上老弱妇孺,也不顾对方方便与否,在屋子里乱翻一气。 百姓敢怒不敢言。 衙差一路搜至西南角,这里更为偏僻,几乎看不到人影。 “头儿,咱真能找到人不?”手下衙差不免有些泄气。 黄丁瞪他一眼:“废什么话,当然能找到,他又不会飞。” 说完大步往巷子里走去。 养了七日,罗七的伤痊愈大半,已能起床行走,外表看上去与常人无疑。 林泛离开之前,留了好几桶河鲜,他蹲在院中处理鱼虾,忽然听见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 官府查到此处在意料之中,他们早就有所准备。县衙有人见过他们,为免暴露,每日晨起之后,几人都会伪装妥当。 他收拾妥当院子,起身进屋禀报。 黄丁手下用力敲打门板,脸上写满不耐烦,嘴里大喊大叫:“县衙搜查嫌犯,快开门!” 敲过三下,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头发半白的老太婆半低着头,弓着腰,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问:“差爷有什么吩咐?” “滚开,”衙差没好气地推开她,“别挡道。” 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衙差视而不见,兀自走进院子,一拨人在院子里翻翻找找,另一拨闯进屋子。 翻箱倒柜,东西摔了一地。 黄丁见堂屋没什么好找的,遂带人去了后院,吩咐两个手下去搜厢房,自己则来到主屋。 “咳咳。”内屋传来几声咳嗽。 他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床榻上躺着一人,被子裹着看不甚清,又咳了几声,才缓缓转首问:“老婆子……” 黄丁不由大叫一声,慌不择路撞到墙上,脑子嗡然作响,想骂娘却骂不出来,捂着口鼻冲出屋子。 “头儿,都搜……” “快走快走!”黄丁连忙招呼手下,“里头有个痨病鬼!” 手下懵了一瞬,皆惊慌失措逃出院子。 等几人跑远,被推倒的老婆子才缓缓起身,关上院门,来到后院主屋,笑着说:“真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日见林泛伪装老人,李九月便想到这招,找他借了不少化妆工具,将自己化成老太婆,罗七则扮成卧病在床的肺痨患者。 时人对痨病避之唯恐不及,就算吓不到官差,也能叫他们不敢长时间搜找。 官差来时,谢明灼和姜晴,带着冯采玉潜出后门,两人耳力不凡,能轻易避开他们的搜捕。 待官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三人从后门回到院子。 搜查过的地方,官差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次躲过,她们可以安稳几日。 小镇西南角的住户不多,她们住的地方已经足够偏僻,再往里走,也不过几间破败的宅子,还有一座已经废弃的酱料坊。 那儿一直无人居住,只昨天夜里来了两个小乞丐,躲在酱料坊里。 应该不打紧。 谢明灼回了屋子继续看书,其余人各司其职,只是心中还有些隐忧,不知杨云开和林泛入碧山是否顺利。 不多时,院外再次传来凌乱的脚步shsx声,是官差返回,但似乎多了两人。 同脚步声一起传来的,还有挣扎哭喊声。 “放开我阿姐!” 黄丁手里擒着一人,衣衫褴褛,头发脏乱,俨然一副乞丐的模样,可仔细去瞧,眉眼格外清秀,竟是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另有一十岁左右的男孩,被人揪住后领拎起来,四肢拼命在空中伸蹬,眼中满是惊怒。 “小叫花子别不识好歹,老子这是带你们去过好日子。”黄丁掐了一把年轻姑娘的下巴,眼神极为黏腻。 其余衙差也笑得猥琐。 只有一个面露不忍,劝道:“头儿,凶犯还没抓到,倘若县尊大人怪罪下来……” “废什么话,”黄丁瞪他一眼,“你以为老子是要自己享用?” 衙差:“……” “出来前,樊公子可是特意交待了,若是见到貌美的小娘子,得带回去叫他尝尝鲜。”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他都玩腻了,不如借着入户搜查的机会,物色几个漂亮小娘子,带回去叫他尽尽兴。 虽然腿伤未愈,但也不是不能玩。 黄丁本觉得难办,寻常人家的确不敢跟官府硬碰硬,但眼下梁王刚死,这种事不能做得太过,若闹大了被世子知晓,他们没抓到林泛还物色姑娘,指不定怎么降罪。 不过乞丐嘛,连求告的家人都没有,往县衙后院里一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是任由樊公子消遣。 衙差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乞丐姑娘,继续劝道:“这些叫花子说不定身上染了什么病,住得离痨病鬼这么近,带回去若是伤了樊公子怎么办?” 这话说得在理。 黄丁不由松开乞丐姑娘,退后几步,唯恐她真的被传染了痨病。 “头儿,等抓到凶犯,立了功,樊公子要什么美人没有?”衙差见他意动,立刻递了台阶,“一个叫花子,皮包骨的,能有多好看?” 黄丁一挥手:“行了,知道你家里有个妹妹,不忍心。” 没等他示意手下放开男孩,男孩忽然狠狠张口,咬住手下腕部,深可见血,后者疼得嗷叫一声,一把扔开男孩。 男孩后背砰地撞到墙壁,听着都疼,他却没哼一声,赶紧站稳了,抓着姐姐的手就要跑。 “小杂种!”手下大怒,拔腿追上去。 这次没拎衣领,直接掐住男孩脖颈提起,男孩双脚离地,脸憋得紫红。 乞丐姑娘心急如焚,冲上去欲救出弟弟,却被其余衙差用铁尺拦住。 铁尺是公门衙役随身携带的武器,但不是所有衙役都能配备。 安陆县算不得繁华,县衙库房不充盈,买不起这么多铁尺,先前黄丁等人也就在府衙衙差腰上看到过。 这次为了搜捕刺杀梁王的凶犯,他们才得以配备。 黄丁蔑笑,用铁尺的一端戳了戳乞丐姑娘的脸,再挪动到肩颈,继续往下…… 原是用来铲奸除恶的武器,如今却被他用来猥亵姑娘。 后者避无可避,见到阿弟快要被掐死,也顾不得疼痛,直冲铁尺而去。 “头儿,要不算了吧?”方才不忍心的衙差再次劝道。 黄丁担心乞丐姑娘染病,已歇了带她回去的心思,但这小孩咬了人,不能轻易放过。 一个小叫花子,死就死了。 事情就发生在院外,谢明灼不可能当没听见,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死在自己面前,她做不到。 “去吧。” 李九月一直在等shsx她指令,见她同意了,才立刻端来一盆脏水,打开院门,径直倒出去。 “哗啦”一声,那水差点浇到掐小孩的衙差身上。 受惊之下,他猛地松了手。 男孩跌落在地,浑身沾满了院外的泥水,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乞丐姑娘跑过去,紧紧抱住弟弟。 “死老太婆干什么!”衙差回过神,狠狠瞪向李九月。 李九月粗哑着声音:“耳背,没听见外头有人,差爷恕罪。” “真他娘的晦气,这泼的什么脏水。” 李九月卑微道:“给老头子擦洗身子的水,不脏的。” 黄丁等人:“……” “他娘的,痨病鬼的洗澡水!”那衙差怒不可遏,扬起铁尺就要打过来,却突觉身上一麻,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整个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看得其余人一头雾水。 “你等什么呢?”黄丁不耐烦道。 “头儿救命啊,我、我动不了了。” 李九月也很惊讶,但反应极快,幽幽道:“不会是撞鬼了吧?” “太白天的哪有鬼!” “酱料坊死过人,”她嗬嗬发出瘆人的笑声,“差爷刚去那儿,指不定冲撞了冤死鬼。” 乾坤朗朗,几人却脚底生寒,寒意如冰冷的鬼手顺势而上,他们不约而同吓出一身冷汗。 “走,快走!”黄丁胆子小,平生最怕鬼怪,连忙招呼手下。 就算不是鬼怪,也有可能染上了痨病。 衙役们不敢继续逗留,拖着不能动的同僚,一起奔出巷子。 巷子陡然沉寂下来,李九月看了一眼姐弟二人,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到院子,关上门。 她们现在是泥菩萨,方才捣乱救人一命已经是在冒着风险,眼下不宜再有过多牵扯。 怎料翌日一早起来,屋后菜园的菜被人偷了! 昨晚是姜晴和罗七轮流守夜的,分别是上半夜和下半夜,倘若有人偷偷摘菜,以两人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 但李九月询问时,两人都没有丝毫印象。 细想之下,只觉毛骨悚然。 姜晴和罗七对视一眼,满眼惭愧懊恼,正要跪下请罪时,却听谢明灼轻缓道:“我听见了,昨夜寅时左右,是那两个乞丐。” 寅时正是人熟睡之际,便于偷偷摸摸,可谢明灼眠浅,加上耳力不俗,容易被惊醒。 罗七不解:“我并未入眠,为何没听见?” “你昏睡了。”谢明灼在他震惊的眼神中解释道,“你伤初愈,本就需要睡眠补足元气,况且对方用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 “迷药。” 罗七直摇头:“我一直待在屋子里,怎会中迷药?” “昨日有人欲用铁尺攻击九娘,莫名不能动弹,可还记得?”谢明灼见几人点头,继续道,“我猜测是中了麻药,那小孩咬伤之后,麻药顺着伤口进入体内。” 几人:比见鬼合理多了。 “可罗哥又是怎么中的迷药?”姜晴望向罗七,“他昨天根本没有见过那两个乞丐。” “药应是下在菜园,附着于菜叶,昨晚是老罗洗的菜,虽然药粉被水洗净,但你摘菜时应该吸入了一些,剂量浅,可你先前受了伤,到后半夜坚持不住,陷入昏睡。” 罗七挠头:“奇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怪不得我昨晚睡得有些沉。”姜晴眉毛紧蹙,“我去把他们抓来。” 她昨晚守夜后,生啃了一根黄瓜才去睡觉。 众人没有意见。 前夜这两个小乞丐过来时,守夜的是姜晴,她听到动静便悄悄叫醒众人,打探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后,大家便没太在意。 昨日一整天,两个小乞丐也没靠近过菜园,所以这药只能是前夜过来时就下的。 恰好昨日早晨没去摘菜,为了应付官差,中午也来不及做饭,晚上才中了招。 这心思不妨不行。 没多久,姜晴就一手一个拎进来,扔到院子里。 两人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披头散发歪倒在地,扣着脑袋闭着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谢明灼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本书,打量二人片刻,慢条斯理道:“回答问题就让你们吃饱,不开口就绑石头扔河里。” 那姑娘还是没动静,男孩倒是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瞅了几眼她们,再看默不作声的姐姐,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谢明灼:“九娘,阿玉,你们去做早食,阿晴去找石头,老罗回屋休息。” 几人应声而去。 晨光渐渐被乌云遮挡,层层叠叠的黑云仿佛一座座高耸的山峦坐落于天际。 夹杂着水汽的风,带着一丝丝秋意,吹进了这座南郊小镇,也悄然闯入院中。 谢明灼低头,安静翻看手中的书。 这本《寓园杂谈》她读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体会。 笔者乃一位隐士,去世已有数十年,虽未入过仕,生前交游者却多为故旧耆老,书中记载了不少当地官员的政绩轶事。 作为一个“官场新人”,谢明灼受益匪浅。 书中有些观点,与她本身的价值观相悖,但相悖的观点也能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时代。 知己知彼,才能根据实情去其糟粕。 她耐得住性子,地上的乞丐姑娘也耐得住性子,只有十岁的男孩按捺不住。 他再次睁开眼睛,小心翼翼蠕动到姐姐身边,伸出脑袋撞了撞后者的胳臂。 乞丐姑娘无奈睁眼。 男孩眨动眼睛,乞丐姑娘轻轻摇首,男孩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挪开脑袋,继续歪在地上。 饭食的香味渐渐从厨房蔓延到院子。 男孩耸了耸鼻尖,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脸上满是渴望。 没一会儿,早食做好,姜晴也搬着石头回来。 谢明灼起身说:“阿晴,院中凉爽,桌椅搬出来,就在院中用饭。” “好嘞。”姜晴应声而去,很快搬出桌椅,摆在院子正中间,离两人不远不近。 李九月和冯采玉端出饭菜,叫醒罗七,几人围着桌子坐下,当着姐弟二人的面,美美享用早餐。 早饭简单,不过一些包子馒头,就着几道炒菜,但就是这些简单的饭菜,对长久挨饿的乞丐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男孩不断吞咽唾沫,热切望着桌椅方向,甚至下意识往这边挪动。 乞丐姑娘简直没眼看,绑在一起的双腿伸过去,戳戳他的背,以示提醒。 这傻小子,没看出来对方是故意的吗? 傻小子当然看出来了,可他是真的饿啊,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宁愿做个饱死鬼,也不想继续挨饿。 “哎呀,还剩了些菜怎么办?”李九月突然开口,“这个天也放不久。” 谢明灼:“镇口有只大黄,送给它吃。” “别!”男孩急忙蛄蛹着身体,试图找点存在感,“我吃!我可以吃!” 乞丐姑娘:“……” 五人:“……” “噗嗤。”李九月实在没忍住,用手捂住嘴。 谢明灼也差点被他逗笑,平复笑意后才淡淡道:“想吃可以,得跟我们道歉,并赔偿菜园的损失。” 男孩扭头去看姐姐。 后者无奈,不忍“杀死”男孩眼中的期盼,便点了点头。 反正只是道歉和赔偿,她和弟弟偷菜本就不对,这是应该的。 只要不问其余事情就行。 “我道歉,对不起,偷了你们的菜。”男孩立马开口。 “还有呢?”谢明灼目光落向乞丐姑娘。 男孩忙道:“我们不该下药,对不起!” “你姐姐是哑巴?” “……” 男孩一愣,眼里流露几分难过,竟一改先前的热切,重新挪回姐姐身边,靠着她不再开口。 但咕咕直叫的肚子暴露了他。 乞丐姑娘暗叹一声,抬眼迎向谢明灼的目光,张了张口。 “药是我下的,主意也是我想的,对不起。” 话刚出口,几人便愣住了。 这声音嘶哑得厉害,完全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反倒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木头上摩挲,极为难听刺耳。 听两人的口音,并非湖广人,不过乞丐中外地来的不少,这并不稀奇。 但观二人谈吐,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原本家境应算殷实,只是不知为何成了流浪儿。 “歉道了,还有赔偿。”谢明灼气定神闲道,“你们偷了两根茄子、两根黄瓜,空心菜也少了一把,按照市价,得赔我们三文钱,鉴于下药对我们身体造成了伤害,便十倍赔偿,三十文。” 姐弟二人:“……” 弟弟迟疑开口:“我们没钱。” “那就以身抵债。” “我们不卖身!”男孩动作突然变得激烈,“我们不卖身!” 乞丐姑娘目光瞬间变得凶狠。 “不用你们签卖身契,”谢明灼指了指院子,“短工一个月,便算还清债务,每天都要打扫院子内外,出去捡拾柴禾,洗菜烧火,但能包吃住,做不做?” 姐弟二人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待遇太好了,好得他们根本不敢答应。 乞丐姑娘思虑片刻,问:“为什么?” “正好缺两个打杂的。” 乞丐姑娘打量她们,说:“昨日官差搜捕要犯,你们做了伪装,定是在躲避官差,你们就是要犯。” 今日她们虽还是做了伪装,但李九月说话的声音不似昨日苍老,一听便知不对。 谢明灼几人本也没打算在两人面前伪装,那多累啊。如果连两个乞丐都不能控制,她们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安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你要去官府告状?”谢明灼漫不经心道。 乞丐姑娘没回,男孩倒是喊道:“官府都是坏人!我们不会去告状的!” 李九月故作不悦:“官府怎么就坏了?” “就是坏人!”男孩说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嘴里一直嘀咕着“坏人坏人”,眼圈渐渐红了。 双方没有建立信任,就算现在问了,姐弟俩也不会说出前因后果,反而会警惕防备。 谢明灼便没浪费口舌,再问一次:“做不做?” “……做。” 许是看出她们在防着官差,加上昨天好心救了她和弟弟,乞丐姑娘对她们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索性应了下来。 男孩眼睛顿时一亮,目光黏在馒头上撕都撕不开。 李九月几人看得心生同情,但殿下没发话,她们不能擅自行动。 “叫什么名字?”谢明灼强行硬下心,“总不能小乞丐地叫你们,不愿说真名也可以,自己临时取个。” 姐弟二人:“……” 就没见过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人! 两人老老实实地回了。 “阿青,青草之青。” “阿磬,磬石之磬。” 读音听起来很像,不过都是化名,无人在意。 “阿晴,去给他们松绑,顺便清理她身上的药粉。”谢明灼目光平静,语气却郑重,“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使用下药这种手段。” 阿青自知理亏:“对不起。” “不怪阿姐,是我实在太饿了,阿姐是为了我才偷菜的。”阿磬脏兮兮的脸上泛起红晕。 若非走投无路,他们是不会做小偷的! “不管缘由,做了就是做了。”谢明灼淡淡道,“所以原本你们的早饭有一个馒头,现在只能吃半个。” 姜晴接到示意,拿起一个馒头,一分为二,递给姐弟俩。 阿磬惊喜非常,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接过馒头,张大嘴巴啃上去。 半个就半个,总比没有好。 她们真是好人! 阿青则看向谢明灼,眼神有些复杂。饿久了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馒头入胃后易膨胀,一个会积食,半个恰好。 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姐姐,是单纯“惩罚”他们,还是想到这一点故意为之。 她拿起馒头,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细细咀嚼。 “吃完了就收拾碗筷,打扫庭院,再烧些热水。”谢明灼交代一句就回了房间。 算算时间,老杨和林泛应该快回来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杨云开和林泛混入出殡队伍,一直行进到碧山地界都很顺利。 梁王生前的确在碧山划定了范围,作为自己可能会用到的陵寝。 也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留了个心眼,一直到队伍抵达墓室,杨云开和林泛都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山间并无府兵生活过的痕迹。 两人不想白来一趟,趁无人注意,悄悄离开队伍,去陵寝附近的山头搜寻,还真找到了一些线索。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继续探查,径直离开碧山,连夜赶回南郊小镇。 只是官差还在小镇附近活动,二人避开官差耗费了时间,抵达住处时,已是巳时末。 院内传出饭菜的香味。 二人正要翻墙而入,却不约而同顿了足,眼中皆露出惊疑和警惕之色。 家里怎么多了两个陌生人?! 第46章 ◎准备入山◎ 临近午时,乌云越发密布,黑压压的盖在天上,让人喘不过气。 谢明灼坐在主屋桌旁,慢慢悠悠地煮茶。她不懂煮茶,只是闲来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 刚收留的两个小乞丐正认真打扫。 阿青拿着抹布在屋子里打转,经过她身旁时,见她随意将茶叶倒入水中,欲言又止。 谢明灼权当没看见。 茶煮到半开,她耳朵微动,院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阿青,去开院门。”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外头两人听见。 杨云开和林泛只好放弃翻墙,转到院门口。院门打开,一个乞丐模样的姑娘打量他们。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眨巴一双大眼睛,好奇瞅着他们,好似他们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二人心头莫名,迈步进入院子。 院门在身后关闭。 谢明灼倒了两盏茶水,分别放在桌子两边,二人受宠若惊,谢过之后,依据茶杯位置坐下,捧起浅酌一口。 林泛先问:“他们是何人?” “路过的乞丐,”谢明灼言简意赅,“下药偷菜,做工抵债。” “下药?”林泛骤然变色,“什么药?” 他望向谢明灼,观其面无病色,这才稍稍定心,转首审视姐弟二人。 在外奔波一个昼夜,他的形容有些狼狈,下巴生了些许青色胡茬,眼睛也泛起几根血丝,眉眼染了风霜,更添几分凌厉。 阿青整个人都僵住,仿佛又看到那些搜捕他们的衙差,握着抹布的手攥得死紧。 “阿姐!”阿磬从院子里跑进来,挡在阿青面前,展开双臂,气鼓鼓道,“不要欺负我阿姐!” 林泛:“……” 他挪开目光,重新放回谢明灼身上,见她面带揶揄笑意,不禁也笑起来。 “药粉在这。”姜晴适时递来托盘,托盘上是从阿青身上搜出来的药包,一共两个。 林泛拾起分量少的那个,打开嗅了嗅,说:“此药可令人麻痹。” 再拾起分量多的,“此药可令人昏睡。” 他再次审视二人:“都用了?” “用了这个。”姜晴指指还在他手中的迷药包。 “幸好,此药对身体并无遗害。”林泛质问姐弟二人,“哪儿来的?” 用这种旁门左道行偷盗之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两人闭口不言,只轻颤的眼睫泄露了他们的不安。 比起什么也不问、只让他们做工抵债的姐姐,眼前这个人像极了曾经作威作福的差爷,令人恐慌的同时又叫人生厌。 谢明灼看出他们的惊怕,好心提醒道:“你们偷的菜是他种的,吃的馒头也是他提供的,就连这座宅子也是他的。” 二人:“……” 阿磬刚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泄了,他瞅了一眼面色严肃的林泛,再瞄向“看热闹”的谢明灼,小心回道:“那……谢谢他?” 众人:“……” 阿青好气又好笑,扯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身后,说道:“是我自己做的。” “为何做这些?” “防身。” “你二人从哪来?” 两人再次沉默不言。 “林班头,不如先坐下,”谢明灼含笑道,“先谈碧山之事,他们的问题之后再问不迟。” 林泛一僵,立刻依言坐下,面带歉意和尴尬道:“抱歉,习惯了。” 谢明灼点头表示理解,职业病嘛,很正常。 “班头?”阿磬拉着姐姐退后,脚后跟抵到门槛才停下,惊疑不定道,“你是班头?” 班头为什么要躲着那些衙差? 阿青牢牢握住他的手腕,同样如临大敌。 “阿晴,你先带他们去院子里。”谢明灼吩咐。 姜晴应声,一手一个拎出去,不忘关上屋门。 两人乖乖由她拎到角落,待双脚落地也没跑,虽相处不到半天,可他们能看出来,这些人不是坏人。 况且他们身上还背着三十文的债,就算要跑也得先还清债务。 “我家娘子心善,从衙差手里救了你们,你们可别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姜晴压低声音,伸出拳头威胁,“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阿磬不由问:“班头还怕衙差?” “咳,谁说是怕,只是暂时懒得与他们计较。”姜晴抱臂,“你俩小秘密太多,我不放心,不如就一并说了吧。” 两人又成了锯嘴葫芦。 “阿晴,你干什么呢?”冯采玉从厨房出来,见到角落里三人嘀嘀咕咕,走近问道。 “审人。” “怎么审?” 姜晴想了想,道:“从哪儿来,干什么去。” “是从江西饶州府而来,”冯采玉道,“至于做什么,应只是家中出了意外,逃亡至此。” 阿磬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你们说的虽是官话,但还带着饶州府的口音。” 她学过各地俚语,尤其得知殿下之后要绕道江西景德镇,关于江西的方言她学得更加卖力。 姜晴恍然大悟,不禁打量姐弟二人,说:“饶州府离安陆不近,你们年纪这么小,能一路逃过来,也不容易。” 那些药粉应该起了关键作用。 不过—— “偷菜就偷菜,为何要下药?” 这两人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们耳朵灵敏,趁夜深人静偷点菜就行了,下药反而多此一举。 阿磬低头羞愧道:“我和阿姐之前偷菜,被人追出二里地,挨了一顿打,我生了病,躺了好几天,自那以后,阿姐就说偷菜前下药,让人抓不到把柄。” “……” 听着怪可怜的,但偷菜确实不对。 屋内。 林泛用笔墨勾勒出碧山峰群布局,再在几座山峰处点上朱砂。 “碧山共三十九座峰,梁王陵墓位于东北部峰群,与葫芦峰相隔不过五座山峰,在葫芦峰与陵墓所在山峰附近,我们并未发现府兵痕迹。” 他说着,又用笔尖蘸了朱砂,点向中心峰群。 “昨日出殡队伍抵达碧山时,已近黄昏,必须在碧山休整一夜,我和杨兄趁夜秘密潜入中部峰群,在这里发现了多人活动过的痕迹。” 再往西,他们没时间探查,也认为梁王藏兵于此的可能性不大。 碧山西部靠近邻县,鞭长莫及不说,还容易叫邻县的猎户发现。 谢明灼点了点中部峰群,说:“所以你们认为,梁王的兵马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没错。”林泛指尖在图上挪移,“从县城到碧山,官道设有巡检司,入山后山道也有守卫,想要潜入到兵马所在之地,并不容易。” 他说得含shsx蓄,真实情况应该是,从西郊秘密潜入碧山根本不可能。 上次解救被拐妇人后,碧山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估计葫芦峰的岩壁下都新设了防守。 谢明灼对兵马之事并无涉猎,既然杨云开和林泛意见一致,她便不会质疑。 “这样一座山头,大约能屯兵多少?” 杨云开虽是锦衣卫指挥使,但锦衣卫平时也不会在山林里训练,他有些拿不准。 “一千五百人不是问题,”林泛断然道,“倘若这十座山头皆藏了兵马,至少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已经是相当庞大的武装力量,若再加上手铳等火器,从湖广打到河南开封不是问题。 谢明灼没有追问他从何知晓山林养兵一事,思虑片刻,道:“一万五千人,每日的粮草消耗便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有修建陵墓的运输车队作为幌子,这么多粮草运到山里,绝不可能悄无声息。” “孟姑娘高见,不过林某从未在西郊官道上,见到大量的运粮车。”林泛笔头抵着下颌,思忖道,“若非陆路,难道是漕运?” 安陆县有条府河,从西至东,源自大洪山,流经随县,再至安陆。 河流以包围之势,圈住安陆与随县中间的碧山峰群,两县之间漕运比陆运更加方便。 水路运送粮草,不仅数量占优势,还不会引人注目,繁忙的府河上,每天来往船只数不胜数,运送大宗货物并不稀奇。 但河运由官府管理,每个码头都设有相关吏役,一万五千人的粮食,装在货船上或许不显眼,但搬运出来,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要么是在碧山临河处私设码头,要么是与官府沆瀣一气。 不管是哪一种,粮食运送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可单凭安陆和随县,不可能掏出这么多粮食源源不断供养一万五千人。 粮食从何而来? 谢明灼想到了宗震在奏本里的呈禀。 筹集粮草时,他经常会面临州县无粮的局面,而这些无粮的背后,都有大通车马行的身影。 大通车马行,多好的伪装工具。 河南本就是粮食大省,从河南攫取一万五千人的口粮,就如同从大河里抽水灌溉,水位有无降低都难以用肉眼判断。 大通车马行,完全可以凭借与粮商合作的理由,运送粮食到湖广,再借南北向的府河支流,从应山县水路运往碧山。 大通车马行又与河南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有勾连,从河南到湖广,这一路官府自会大开方便之门,粮草就这般轻易进入碧山。 火器不能受潮,便伪装成“运石车”、“运木车”,送入梁王的碧山大本营。 谢明灼说:“河流的码头一般设在人流聚集处,将粮草运往随县再入山,多此一举,我更倾向梁王在碧山临近府河处,私设了码头。” “林某也是这样认为。”林泛笔尖落下,在纸上画了一条弯曲的河流,而后轻轻一点,“如果是我,我会在此处设立码头。” 谢明灼颔首道:“若是寻到私设的码头,或许能借此闯一闯碧山。” 梁王一死,世子作为爵位继承人,自然会第一时间将消息报至京城,按照正常流程,在核实梁王去世之后,皇帝会委派礼部官员和行人司行人,带着册封圣旨一同前往梁王府,进行袭爵仪式。 仪式一旦完成,谢霂便是板上钉钉的郡王。 前往河南的谢雩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礼部效率低下,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那时候谢雩早就回到梁王府。 他已计算好了时间,在圣旨下达前,他必定要与谢霂决出胜负。 可仅凭手上的人质,以及他想象中能够掌握的河南矿场,与世子相比,他的筹码还是不够看。 作为“梁王之死”事件中的黄雀,他如此胜券在握,当真没有其余后手? 谢雩计划前往河南时,她就让杨云开派人盯紧其动向,鸿门宴之后,果然发现了他深藏的秘密。 能在梁王和世子眼皮子底下隐藏多年,少不了强有力的帮手,若她没有猜错,这些帮手就在碧山。 杨云开道:“梁王藏兵多年,山中粮草短时间内应该不缺,碧山易守难攻,想要拿下这一万多人,恐怕不易。” “老杨说得没错,”谢明灼回道,“若能让他们分而化之,再好不过。让高铨调动兵马是最后一道保障。” 林泛:“孟姑娘还是想进山?” “不能不进。” “眼下县城内外都贴满缉捕文书,你我一旦露面,就会被捕手包围。” “有一类人,官府不敢盘查。”谢明灼看向杨云开,笑道,“老杨,此事你去办。” 杨云开:“是,二娘子。” 林泛恍然,是要借由锦衣卫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前。 之前没用,是因罗七受了伤,需要静养。 “孟姑娘,山林中蚊虫蛇蚁多,我想制些药粉以防万一,需要两日时间。” 谢明灼:“林班头想得周全。那就两日后出发。” 虽然黄丁已经带人查过这里,可保不齐府衙的官差会继续搜查。 一次两次可以用痨病吓退官差,三次四次就不一定奏效了。 这里总归不是久留之地。 翌日一早,林泛披一身晨露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包袱,里面都是用来制作驱虫药的草药。 罗七好奇:“现在全城戒严,到处都贴着咱们的画像,官差和行帮都在搜捕,你shsx从哪弄回来这些?” “认识一位采药人,寻他买的。”林泛回了一句,从杂物间搬出工具。 这些药材都是炮制过的,只需磨成药粉就能使用。 罗七不懂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兀自去练功。 正屋次间,谢明灼临窗而坐。 昨晚又下了一场雨,乌云并未散去,依旧聚集在天空,计划着再次降临人间。 天色暗沉,她只能借着窗外的光看书。 李九月敲门进来,轻声问:“二娘子,后日我们离开,阿青和阿磬该如何?” “去了还会回来,”谢明灼明白她的深意,“他们如何,由他们自己选择。” “也是,左右不过几顿饭,跑了就跑了。”李九月顿了顿,又劝道,“二娘子真要亲自入山?” 谢明灼颔首:“有些事,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 她固然可以让杨云开、林泛去办,自己躲在安全的后方等待消息,但此事毕竟涉及宗室,且出来一趟就是为了历练,若担心风险,不如一直待在京城,何必走这一遭? 如何在山林中行走,如何躲避林中危险,也是她要学习的地方。 技多不压身嘛,说句玩笑话,倘若有一天真的“亡国”,她还能带着家人一起逃到大山里生活。 院中的动静随风入耳,谢明灼侧首望去。 阿青拖着大扫帚,在院子里转着圈扫地,扫着扫着,逐渐靠近制药的林泛。 她偷偷瞄了几眼,没吭声,继续低头扫地,没过一会儿,又靠近一点,瞅上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地皮都要被扫光,她才站到药材旁边,终于按捺不住道:“暴殄天物。” 林泛:“……” 早知她有话要说,但没想到开口就是批评。 他没觉得被冒犯,好脾气道:“说说看。” 得到允许,阿青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兴奋,她直接蹲到药材旁,从中扒拉出几棵药草,丢到一边,说:“这些炮制不佳,失了药效。” 林泛挑眉。 “还有,你制的药只能挡一挡寻常的虫蚁,山林里有些特殊的虫兽,这些药不起作用。” 林泛虚心请教:“还请阿青姑娘指点一二。” “缺几味药。” “你说,我去寻来。” 阿青报出药材名,就地坐下,开始动手制药。 见她手法确实娴熟,比自己更通药理,林泛便“退位让贤”,将制药的活计留给她,自己出门去找药材。 阿磬在角落观察许久,等林泛离开,他才攥着抹布凑近姐姐,小声嘀咕:“阿姐,我可不可以跟他们借钱,给你买治嗓子的药?” 昨晚两人洗去尘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吃了几顿饱饭,只觉得数月来的艰辛一扫而空。 他们由衷感激谢明灼几人,并心甘情愿留下来做短工。 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可阿姐的嗓子再不治就迟了。 他可以继续以身抵债! 这个想shsx法在阿磬脑子里转了一晚上,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阿青摇摇头:“我不要紧,别去打扰。” 她不知道这几人在密谋什么,但也看出他们在防着官差。 驱虫药的药材好找,外头山上就有,可治嗓子的药只能去城里的药铺买。 就算孟姐姐同意,她也不能陷他们于不义。 两人声音很轻,旁人听不见,谢明灼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两日后,天色阴沉欲雨。 谢明灼换上锦衣卫的“皮肤”,她的腰牌上写着“百户”,身旁跟着杨云开、姜晴两个校尉,其余人则为力士。 七人面容皆做了伪装。 离开前,阿青递来一只包裹,里面装满了药粉,每一个药包上都写清用途,驱蚊、驱虫、驱蛇、驱兽的药粉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姜晴接过,笑着去摸她的脑袋,被她扭头躲了过去。 “阿晴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阿磬没那么多心思,直接问了出来。 “事情办完了就回。”姜晴伸手摸他脑袋没被躲,不禁满意笑道,“遇到官差机灵点,别叫人捉了去。” “知道了。”阿磬目露不舍。 虽然只相处三天,可除了孟姐姐和杨叔不好接近之外,其他人都温和可亲。 倒不是说孟姐姐、杨叔没有好脸色,孟姐姐从未斥责过他们,从不发脾气,也偶尔与其他人开开玩笑,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畏她。 杨叔生得高大魁梧,话很少,也不怎么笑,尤其是杀鱼的时候,莫名让人害怕。 “对了,二娘子担心你们躲官差时没钱用,叫我给你们留了些,放在阿青房间,别忘了。” 姜晴说完,不给姐弟反应的机会,追上已至门口的队伍,翻身上马。 一行七人纵马而去。 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裳,寻常百姓不敢直视,巡逻的官差也不敢阻拦,加上头戴大帽,面容做了伪装,一路顺利从南郊赶往城北渡口。 渡口停了一艘船,七人下马登船,马匹交由早已等候在渡口的锦衣卫力士看管。 杨云开、罗七和林泛都会划船,免去雇佣陌生船夫的风险。 船先向东行,至无人处换了衣裳,后登上另一艘早已备好的空船,再返程西行。 秋雨淅淅沥沥落到河面,漾起阵阵涟漪。 杨云开穿上斗笠蓑衣,坐在舱外摇船。罗七坐在船尾观察河岸,寻找可能存在的私人渡口。 半个时辰后,由林泛替杨云开,姜晴替罗七。 如此轮换,到午时左右,他们终于看到此行目标。 府河南岸,临近碧山北峰的平地上,一座孤零零的码头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 南郊小镇,阿青栓上院门,阿磬就从她的房间跑出来,掌心捧着几块碎银,脸上满是激动和高兴。 “阿姐,这里至少有十几两,足够咱们买药了!” 阿青一怔,眼中有些复杂,说道:“三十文要做短工一个月,十几两要多久,你算算。” “……”阿磬睁大眼睛,“大不了我一辈子押在这。” 阿青忍俊不禁,捏捏他的脸,说:“逗你呢,我会赚钱还债的。” “阿姐,我觉得孟姐姐他们是好人。” “嗯。” 第47章 ◎匪患由来◎ “啪!” 码头旁的木屋里,守卫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嘀咕道:“都入秋了,蚊子咋还这么毒。” 蚊子嗡嗡飞走,他平白受了一巴掌,不由怒火中烧,追上去啪啪打个不停。 同伴翻了个身,不耐烦道:“蚊子而已,别吵老子睡觉。”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是猪啊!”他骂了一句,继续追着蚊子冲到门外,“死蚊子敢吸老子的血,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 同伴:“……” 守渡口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粮船过来时忙碌一些,其余时候只能跟虫子玩耍。 比如逮住一只蚊子,先拽掉它几条腿,再拔掉它吸血的口器,然后撕扯下翅膀,再用两片拇指指甲压住装满血的肚子,“噗呲”一声,蚊子死无全尸。 偶尔有路过的货船前来讨水,他们还得把人打发走。 私人码头在大启并不罕见,虽设在山林旁有些奇怪,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问题。 码头的守卫算不上森严,本也不需要过分森严。 高处的山坡设有哨塔,对河面的动静了如指掌,但凡河面出现异动,哨兵便能提前示警。 官兵也不可能出现在河面上。 久而久之,码头附近的守卫,除了在粮食运来时警醒些,其余时候都懈怠惫懒。 不过就在半个多月前,上头传来指示要提高警惕,守卫听进去了,可连续半个月都没出问题,这两天又恢复原状。 打蚊子的守卫终于报了仇,吐出心口郁气,问:“上次粮船送货是啥时候来着?” “啧,你小子不就是惦记着酒吗,”同伴斜眼瞅他,“就在这两天了吧。” “没酒的日子不好过啊,能多带点就好了。” “给你带酒已经是犯险了,还能给你多带点?”同伴嗤笑,“你早晚死在酒上。” 守卫白他一眼,“老子又不是不给钱。” 他的白眼从左翻到右,倏地一顿,目光掠过河面,不过几息,又收回来,眼里还带着几分遗憾。 “看到什么了?”同伴对他这副模样并不陌生。 守卫嘿嘿一笑:“方才路过的船上有小娘子,我不得多瞅几眼。你说说,咱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 同伴显然也憋得慌,难得没有反驳。 船上,谢明灼几人已经剥掉锦衣卫的“皮肤”,趁着雨停,立在船头船尾观察周围地势。 船离岸边不远,能看清码头情形,但无法观测到周围的守卫情况。 但杨云开、林泛和罗七三人有经验,观测山林走势,便在图中点出几处可能隐藏哨塔的地方。 这几处作为哨点,河面上的动静一览无余。 他们这条船现下也暴露在哨兵眼中,不能轻举妄动。 直到拐过弯曲的河道,行至一片陡峭的崖壁旁,船才停下。 此处山体过于险峻,无法安置哨点,又位于码头哨兵的视野死角,从这里潜入山林,不会惊动守卫。 “粮草运至码头,还需送入营中粮仓,从码头到粮仓,一定有一条专道,沿着专道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营房。”谢明灼仰首看向山壁,“只是粮道守卫如何,我们尚不知晓。” 杨云开会意,立刻请命:“我去捉来守卫问清楚。” “等入夜再去。” 戌时正,山林森寂,河道也无船只往来。 杨云开同林泛一起,悄悄攀上山壁,潜入深林之中,前往码头旁的木屋。他们准确避开哨塔的视野,不过片刻便靠近码头。 木屋里只有两个守卫,一人鼾声震天,一人看似守夜实则开小差。 杨云开轻轻撬开窗户,守夜的人并未发现。 他背对着窗户,箕坐在床上,双腿放松岔开,微微弓腰,两只手放在身前shsx,呼吸逐渐粗重。 都是男人,对方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时机。 男人在攀到最高点时,往往心神最为放松,他们可以趁着这个节点悄无声息潜入屋中。 守卫长吟一声,正沉浸在美妙的余韵中,忽觉脑后一阵凉风,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打鼾的死猪也不打鼾了。 为免意外查岗,林泛留守木屋,扮成守卫的模样,之前睡觉的守卫中了迷药,昏睡不醒。 杨云开带着自渎的守卫悄悄返回船舱,一盆凉水泼醒对方。 守卫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被黑布蒙着,脖颈处抵着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森寒,眨眼间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想不想活命?”耳边传来饱含杀意的声音。 他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脑子已经无法转动,下意识道:“想、想。” “叫什么名字?” “刘虎。” “多大了?” “三、三十一。” “家住何处?” “我、我没家,”刘虎终于回过一点神,连忙求饶,“壮士饶命啊,你想要多少钱,我有多少给多少,别杀我。” 杨云开冷笑:“老子不要钱。” “您想要什么?” 刘虎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路,竟能瞒过重重哨卡把自己带出来。 通过外头的水流声,以及随波逐流的摇晃感,他知道自己被转移到了船上。 难道是水匪? “要粮食。” “我没粮啊。” 匕首往下压了压,将将刺破一层表皮,尚未见血,刘虎就吓得快要尿裤子。 “别!别!壮士高抬贵手,不是我不愿给,我手里头真的没粮,钱倒是有一些,但都藏在码头了。” “别跟老子耍花招,”杨云开粗哑着嗓子道,“每次码头接收那么多粮食,真当老子瞧不见?” 刘虎震惊。 运粮船每次过来都选在深夜,前后河道都有警戒,山上还有哨塔,不管谁来都无所遁形。 这水匪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再不说实话,你这东西别想要了。” 刘虎感觉到对方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凑近自己老二。 他眼珠子一转,哀求道:“壮士手下留情,您既然晓得运粮船,定然也晓得粮食不归我管,我想送也送不了啊。” “那就把运粮的事,仔仔细细告诉老子。” 刘虎心想,这水匪口气大得很,竟敢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就算他告诉对方,对方也不可能虎口夺粮。 先保小命要紧! 他本想真假掺半,叫这水匪吃个教训,不料水匪甚是警觉,戳破他话中漏洞的同时,揍了他几拳,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被揍的地方一直疼痛难忍。 他实在抵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船舱外,谢明灼长身玉立,听罢刘虎的“供词”,转身回到船舱,丢给杨云开一只药瓶,漠然吩咐道:“给他喂一颗。” “是,大当家。”杨云开进入水匪角色,捏开刘虎的嘴巴,塞进一枚褐色药丸,阴森森道,“这么难得的毒药,喂给他可惜了。” 毒药?! 刘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天都要塌了。 “只要他能带我们抢到粮食,就不算可惜。每日午时让他准时服用一颗解药,免得肠穿肚烂而死。”谢明灼冷冷交代一句,离开船舱。 这威胁的手段是从前世小说里学到的,虽老套,但对从未看过话本的刘虎而言,可是相当超前的。 他确确实实被威胁到了。 心中的小九九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侥幸都不剩,甚至开始想着如何在他们偷粮时替他们遮掩。 作为粮食运输的中转站,码头的守卫既能与运粮队搭上话,又能叫山里的守粮队称兄道弟。 山里的兄弟太苦了,总得找些消遣。 他们通过码头的守卫,与运粮队进行交易,运粮队每次运粮,都会夹带一些私货,赚取高昂的跑腿费。 守粮队有求于他们,为了搞好关系,时不时会打些山里的野味与他们分享,甚至会昧下一些粮食,与码头的守卫、运粮的队伍勾结在一起,卖钱分赃。 一间茶馆都能是一个小社会,更何况偌大的碧山峰群。 哪里都少不了中饱私囊之人。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刘虎对山间粮道和粮仓的守卫情况一清二楚。 与那些粮食相比,当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反正私卖粮食的事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干。 刘虎只当他们是劫粮的水匪,为了保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决定带他们去偷粮。 他甚至突发奇想,说道:“壮士,你们没必要这么麻烦,只要你们愿意跟我分成,我可以每个月都带你们偷粮。” 杨云开:“……” “壮士?” “其他人不一定答应啊。”杨云开故意挑衅。 刘虎听出水匪意动,忙加码道:“运粮队能夹带的粮食太少,每个月那么点儿卖出去,还得给他们高额的分成,到手的也不过几百钱,您有如此实力,肯定能运出更多,到时候大家伙儿都有钱赚,谁会去告发?” 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存在风险,总不能守粮队的所有人都是硕鼠。 “要还是不放心,也给他们喂毒药,保准听话。”刘虎毫不犹豫卖队友。 既然都是蚂蚱,那就谁都别想跑。 不能就他一个人倒霉。 杨云开沉默片刻,哼笑一声:“行。” 凭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刘虎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撒谎和欺骗的痕迹。 事不宜迟,先进山。 李九月和冯采玉身体不够强健,不适合深入山林,便跟罗七一同留守船上,藏在崖壁下的芦苇丛里待命。 杨云开私心是不赞同殿下亲自入山的,但见殿下在山林间如履平地,走得比他还要轻松自如,甚至能准确避开哨兵,不禁肃然起敬。 亥时,四人抵达码头木屋。 床上的守卫还在昏睡,林泛一直警惕周围,见到他们时,眼底的戒备瞬间消失。 杨云开扯下刘虎蒙眼的黑布,取出一颗“毒药”放入他手中,督促道:“去,给他喂下。” 刘虎犹豫几息,便上前喂药。 是兄弟就有难同当! 见他连挣扎也无,谢明灼四人便知晓碧山的守卫不见得铁桶一块,甚至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通过粮道寻到主营的计划,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刘虎喂下药丸后,伸手在同伴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几下,同伴猛地睁开眼,看到床边多出的四人,正要大声呼喊,却被刘虎狠狠捂住嘴。 “别喊别喊,刚才给你喂了毒药,喊出来先没命的是你。” 同伴怒瞪他,满眼写着“叛徒”。 “别跟老子装,你要真有骨气,能跟我们一起私卖粮食?”刘虎一语戳破他。 同伴:“……” 他渐渐停下挣扎,目光依旧犹疑不定,打量四个不速之客,在谢明灼脸上多停留了几息。 杨云开和林泛不约而同上前,挡住他的视线,眼里都透着警告。 “我放手了啊,你可别喊,我不想死。”刘虎劝他,“他们都是河上的当家,想借点粮食,这事儿咱又不是没干过,何必为了点粮食要死要活的?” 同伴暗暗白他一眼。 蠢货!这些人看着就不凡,哪里像是劫粮的水匪? 但他确实也不想死,遂点点头。 刘虎松开手。 “叫什么名字?”杨云开转着手里的匕首,语气却跟聊家常似的。 “钱豹,他叫钱豹。” “没问你。” “哦。”刘虎捣捣钱豹,“好好回话。” 钱豹:“……” 姜晴搬来一只木凳,吹走上面的灰尘,再垫上巾帕,放到谢明灼身后。 “大当家歇歇脚。” 谢明灼坐下,耳朵接收杨云开审问的信息,眼睛观察木屋的布局。 屋子里只摆着两张木床,一张矮桌,两只凳子,门口竖着木架,两条用得发黄发硬的布巾搭在上头,随风摇晃。 隔壁房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灶台上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剩了些吃食。 临近河水,兼茂密的树木掩映,屋子潮气极重,很多地方都生出霉菌。 居住条件简陋,卫生条件也堪忧。 杨云开鹰目看向刘虎:“你说能带我们借到粮食,当家的姑且信你一回,留你一条命。” “小的谢过当家的。”刘虎笑嘻嘻朝谢明灼拱了拱手。 “不客气,”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你毫不藏私,告诉我们粮道和粮仓的情况,这是你应得的。” 刘虎直点头。 “不过,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词,要再问问钱豹。倘若你二人说得一致,明日准时给你们解药,若有出入……”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刘虎忙道,“要有出入,也不是我的问题。” 钱豹:“……” “说。”杨云开目光狠厉地盯着他。 钱豹无奈开口。 从码头到粮仓,要绕过七座山峰,粮道总长约十里,粮仓所在地名曰“五谷峰”,位于中部峰群的东北面。 粮道每二里设一卡,过一卡便能拿到一枚准入符牌,每一卡都要核验符牌,上一卡的符牌必须要与下一卡的符牌完全勘合,粮车才能进入。 五谷峰守卫更加森严,从九大营分别抽调一百多兵力驻守,合计一千人。 “一千人都参与私卖粮食?” “当然不是,”钱豹摇摇头,“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就五谷峰的几个百户,还有守粮道的几个小旗。” 百户?小旗? 没有朝廷的任命文书,哪里来的百户和小旗? 杨云开心中嗤笑,面上未显,继续问道:“偷粮的百户小旗,都叫什么,哪个峰的?” 钱豹意识到不对劲,可他没有办法,左右都没好下场,他选择多活几日。 他所言与刘虎并无出入,两人不可能提前串供,故信息应该准确。 虽只问了粮道和粮仓守卫,但从两人的供述中,谢明灼分析出更多情报。 碧山藏有九大营,分别驻守于九峰,其中七座峰一营两千人,剩下两营为火铳营和骑兵营,一营八百人,一营五百人。 共计一万五千三百员额,和他们之前预估的差不多。 光知道兵力还不够,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分化碧山兵马,得知道更多关于九营的内幕。 “在山里藏这么多兵马,一看就不是朝廷的,”杨云开故作思考,“不会是梁王府豢养的吧?他想干什么?造反?” 刘钱二人心中一惊。 这事儿他们心里明白,但真没那个胆子说出口。他们这种底层的小卒,只顾得上每天能不能吃饱饭,至于是不是要造反,根本不关心,觉得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两人沉默不言,却又听水匪道:“可梁王不是死了吗?” 刘虎小声嘀咕:“死了还有世子。” “世子又没儿子,造反干什么?” 谢霂的儿子藏得深,连梁王府的人恐怕都不知晓,更何况这些久居山林的小卒? 想必谢雩用他儿子当人质的事,也还没传到碧山。 梁王死了,碧山群龙无首,难免有人生出异心。 钱豹道:“世子没有,二公子有。” “可继承爵位的是世子,”杨云开嗤笑,“要我说都别瞎玩了,早点回家种地吧。” 刘钱二人噎住,这是说解散就能解散的吗? “你们要多少粮?”钱豹看向谢明灼,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能看出来,四人中以这姑娘为首。 她虽穿着男装,个头比一般男人还高,眉眼生得英气,可他又不瞎,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贼灵醒的小娘子。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轻笑:“有多少,要多少。” “不可能,”钱豹摇摇头,“你杀了我都办不到。” 刘虎也附和:“这不是我俩说了算。” “谁能做主?” “自然是管仓库的百户,”刘虎撇撇嘴,“但我们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一般都是手底下的总旗出面。” 谢明灼循循善诱:“你们方才说,只有几个百户与你们合谋,没说是九个,为什么?”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钱豹耸耸肩,“而且九大营上头不和,底下的百户自然也不和,谁会告诉仇家自己干了坏事?” “为什么不和?” 钱豹反问:“你们帮派有几个当家?” “唔……五个。” “和吗?” 谢明灼沉默,落在钱豹眼中就是不和。 他摊手道:“你看,你们五个都不和,九个怎么和?” “你们只是码头守卫,知道的倒是不少。” 刘虎“嘿”了一声,“见天儿地待在这鬼地方,总得找些乐子。九大营的乐子,肯定不比你们帮派少。” “既然不想待在这,为什么不离开?”姜晴不禁问,“河面来往这么多商船,趁着夜里走远了也没人知道。” 刘钱二人愣了半晌,旋即苦笑。 “走了能去哪儿?”刘虎叹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能有个安生日子就不错了。” 林泛观察他们已久,适时开口:“你们并非本地人,也不是自愿过来的。” 二人皆有些惊讶。 “我们安陆话说得挺地道啊,你咋看出来的?”刘虎不得其解。 “口音易变,口味难改。”林泛点了点灶台,“碗里放着的是马蹄撒子吧,河南汝宁府的特色点心,安陆县也有卖,但不如这个正宗。” 若是本地人,没必要在这种条件下还非要吃正宗的河南点心。 就算点心只是巧合,他还有其余证据。 刘虎不禁竖起大拇指,道:“我确实是汝宁府来的,那你猜猜老钱是从哪儿来的。” “四川。” 钱豹也惊了:“你咋看出来的?” “方才你昏睡时,放在怀中的帕子滑出,若我没看错,应是蜀绣。你如此珍惜,应当是亲朋所赠。” 钱豹再次打量四人,面上带着难以言明的凝重,思虑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你们不是水匪。”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谢明灼说,“你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 刘虎叹了一声:“什么背井离乡,我是被骗过来的。爹娘得病死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阿兄为了生活,听信了同乡人的话,去北边矿场做工,一去好几年,都没有音讯。” “后来呢?”姜晴问。 “后来,”刘虎目光浮现几分伤感,“后来又有人来村子里招工,没人愿意去了,shsx朝廷就又派人抓壮丁,连十三四岁的都不放过,大家活不下去,全都躲进山里,落什么……” “落草为寇。” “对,落草为寇。” 姜晴:“难怪汝宁府匪患不绝。” 事情肯定没有刘虎说得这么简单,矿场招工和朝廷抓壮丁,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谢明灼忽然明白林泛方才所言的用意。 她问:“碧山中,像你们这般无家可归的很多?” “不好说,”刘虎挠挠头,“我也只晓得五谷峰和守粮道的兄弟,大多都是外地来的,没什么亲人了。” 矿场招工,官府抓壮丁,导致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故民怨沸腾,匪患丛生。 而这些“匪患”,不仅能够消耗河南的兵力,还能为碧山军队补充员额,并不易叫人知晓。 一旦起事,shsx这些匪患还能在人为的煽动下,成为攻向京城的“先锋”,最后由梁王摘得皇帝宝座。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河南矿场、大通车马行、河南巡抚衙门、河南布政使司以及安陆上下衙门,全都在一条利益链上。 河南的匪患久除不灭,会不会也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了拖垮河南都司,诬陷良将? 之前弹劾宗震的奏本里,除了他违抗兵部指令外,还有一条就是“养寇自重”。 谢明灼心中有了计较,问:“官府抓壮丁做什么?” 启朝实行军户制,兵力大多来源于军户,抓壮丁入伍的事情相当少见。 “说是要给皇帝老儿修道观。”刘虎夸张指天,“修得要跟天比高呢。” 杨云开面色微变:“放……” “钱兄弟又是为什么到了安陆?”谢明灼打断杨云开的话。 杨云开不蠢,不可能不知道“放肆”两个字不合时宜,但他身为皇帝亲卫,听到有人诋毁皇帝,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更何况公主殿下还在身边。 皇家打工人就是这么难当。 谢明灼给了他表明态度的机会,又适时截了他的话头。 这是属于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 钱豹随口道:“家里遭了难,就剩我一个,成了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安陆,进来混口饭吃。” “时候不早了,”谢明灼起身俯视二人,“关于九营不和的事,在天亮前说清楚。” “你们不只为了抢粮?”钱豹面色警惕。 谢明灼微微一笑:“水匪做腻了,想找个山头当个大王,要不要跟我混?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二人:“……” 四个人就想拿下山头?真是异想天开! 第48章 ◎碧山内讧◎ 按照粮船运送的规律,下一批粮食在后日抵达。 谢明灼想借这个时机,混入运粮队伍,通过粮道进入五谷峰。 刘钱两人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情报算不得准确,但也不是不能用。 山林里的蚊虫多如牛毛,林泛点了药粉制成的驱蚊香,淡青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萦绕在屋子里。 刘虎嗅了嗅,问:“这是干什么的?” “驱蚊。” “你们水匪怪讲究的嘞。”他嘀咕一句,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得了好处,旋即露出笑容,“讲究点好,讲究点好。” 钱豹看不得他的蠢样,背过身闭上眼睛。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睡大觉。 “当家的,我去给您铺张床休息。”姜晴拎下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装着干净的麻布。 “不用。”谢明灼拒绝。 虽说她对居住环境没有那么挑,但这间木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一夜不眠没有丝毫影响。 闭目养神即可。 谁料眼睛还没闭上,耳朵先动了。 她立刻起身,在杨云开三人看过来时,做了个手势,以示有人到访,还是两个人。 杨云开心中愈发惊讶,他都还没听到动静,公主竟已捕捉到来人踪迹,甚至辨明来人数目。 四人立刻站到门口。 刘钱二人见他们如此,也不免紧张起来,坐在床上严阵以待。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门都没进,直接敲响窗户,在外喊道:“老刘,老钱,快拿点酒来,今儿抓了几只野鸡野兔,跟你们换酒。” 钱豹直接道:“酒没了,你们回去吧。” “骗鬼呢,我还不知道老刘,他铁定偷留了酒到最后一天,快点快点,咱哥俩偷跑出来的,叫队正发现就糟了。” 钱豹无奈,给你们逃跑的机会都不知道珍惜。 这四人没一个简单的,到他们手里还不得乖乖听话。 刘虎站在床边,一时手足无措,正想着怎么打发他们,却听门边传来略显熟悉的声音。 “懒得动,门没关,你们自己进来拿。” 他蓦地瞪大眼睛,这不是他的声音吗?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可他分明没有开口啊! 开口的是林泛。 他模仿刘虎的声音只有四五分像,但语气拿捏极为到位,隔着窗户,对方听得模糊,自然不会多心。 “哈哈,老刘啊,你不是最宝贝那几罐子酒了吗?今儿咋这么大方?” 来人嬉笑着转到门口,伸手推门。 甫一进来,就被林泛和杨云开摁倒在地,捂住了嘴。 林泛这一手可谓神来之笔,谢明灼都不免惊讶。 杂耍班子培养出来的难道都是人才? 接下来如法炮制喂了“毒丸”,经过刘虎的劝说,两个粮道守卫没怎么犹豫,也相继被“收编”。 这守卫还真是松散得过分。 想来也是,这些人都只是普通的百姓,被强拉过来搭起这个草台班子,毫无凝聚力和战斗力可言。 也可能是码头藏得深,梁王自信不会被人发现,是以不曾上心。 从两个粮道守卫口中,他们收获到更多情报。 为了活命,二人知无不言,甚至连五营的百户趁四营的百户如厕时,用长矛将他戳到粪坑里的事都抖落出来了。 “俺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粮道守卫甲委委屈屈道,“你们抢粮就抢粮,别下毒啊。” “就是就是。”守卫乙点头附和。 姜晴无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重点是这个吗?个个都是软骨头,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虽然方便了他们行事,但不妨碍她瞧不起这些人。 杨云开给他们一个定心丸:“事情办成,自然会给完整的解药,在此之前,每日午时服下一颗缓解药,否则会烂肠而死。” “可你们要去五谷峰偷粮,来不及给药咋办?”刘虎有些苦恼。 杨云开扔给他一瓶药丸,说:“里面有二十颗,足够你们多活五天。” “五天之后呢?” “再说。” “……” 刘虎觉得这毒药奇奇怪怪的,可事关自己小命,不能不谨慎。 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与其想太多,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明早要换班,能不能先放俺们回去,被发现要挨打的。”粮道守卫苦哈哈道。 刘虎得了谢明灼允许,给他们倒了十颗“缓解药”,两人小心揣好药丸,满脸懊悔离开。 早知道就不来换酒了! 翌日午时,刘虎准时吞下一颗缓解药,身体如常,没有半点异样。 “老钱,你怎么不吃啊?” 钱豹盯着手中褐色药丸,神色懒散道:“再等等。” “你是不是怀疑毒药是假的?”刘虎抬头,小心瞅了一眼屋外商议计划的四人,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有点怀疑,但我怕疼,不想尝试。” 钱豹:“你也不蠢——嘶!” 话没说完,他的面部发生扭曲,腹部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拧紧,痛得他歪倒在地。 可那只手却紧紧攥住药丸,颤抖着往嘴里送。 娘的,他也怕疼啊! 谢明灼听到动静,往木屋瞥了一眼,看向林泛:“你这药确有奇效。” “只是寻常的清热丸,里面放了夏枯草,夏枯草可明目清肝,但不适合脾胃虚寒之人,这类人服用之后,容易导致腹痛,他们常年居于河边林间,饮食寒凉不规律,脾胃虚弱很正常。” 姜晴也好奇:“怎么做到定时腹痛的?” “此处并无刻漏,他们只能根据太阳虚判时辰,太阳居中便是午时,至于是午时前还是午时后,说不准。我方才在他们的水中又放了夏枯草的粉末。” “也就是说昨夜的药量不足以让他们腹痛,”杨云开疑惑,“那昨夜放走的两人,若是今日没有腹痛,岂非识破‘毒丸’是假的?” 林泛笑道:“他们跟刘虎是一类人,不会轻易尝试。即便当真发现也无妨,只要有钱豹这个例子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昨夜他不着痕迹给两人搭了脉,脾胃虚弱程度只深不浅,吃了药,今日若又饮了凉水,吃了寒凉之物,腹痛的可能性很大。 吃了解药,疼痛缓解,钱豹不得不相信“毒丸”是真的。 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毒,是他孤陋寡闻了。 刘虎本就将信将疑,见他“毒发”,心中后怕之际,不免庆幸自己没选择尝试。 等谢明灼等人回屋,两人神情比昨晚多了几分敬畏。 到了晚上,两个粮道守卫再次过来,脸上也带着惊怕,忙问:“你们什么时候偷粮?偷完了能不能彻底解了这毒?” 杨云开:“等明日运粮船过来。” 刘虎四人以为他们是因为贪婪,并没有多想,等听了他们的计划,心里面还有些打鼓。 这真能偷到粮食? 翌日戌时,夜色笼罩河面,河水静寂流淌,初秋的风轻轻拂过,微凉的水汽弥漫河岸。 周围黑魆魆一片,唯渡口木屋一盏油灯,豆大的火焰淹没在漫长的河岸线上,若非目力非凡或对路线熟稔,几乎没人能发现。 河水悠然静谧,空无一船,不多时,七艘粮船冲破黑暗,缓缓驶来。 刘虎和钱豹备好茶水,双双站在木屋门口,心怀忐忑地迎接运粮队。 两人的余光时不时瞟向屋内。 运粮船靠了岸,七个船长带着几个手下,跟往常一样来木屋歇脚,等船工卸下粮食,他们就能再次启航。 待运粮船离开,粮仓才会派人来收粮,这是为免双方接触太多,走漏风声。 毕竟运粮船经常在外与人打交道。 “老刘,老钱,给你们带好酒来了。”一个络腮胡船长亲自提着几坛子酒,熟门熟路地往屋子里走。 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退了出来。 “干啥呢?”后头被拦住的船长没好气问。 络腮胡瞅向刘钱二人,惊疑不定问:“屋子里都啥人?” “屋里有人?”其余船长伸长了脖子。 刘虎嘿嘿一笑:“路过讨水的。” “讨水的?”络腮胡不信,“那怎么绑起来了?” 屋内四人都用麻绳绑了双手,一看就是“俘虏”,很不对劲。 钱豹凑近,压低声音道:“这不山上大人无聊苦闷,我和老刘见这小娘子生得灵醒,就用了点手段,想送上去给大人解解腻。” “这不胡闹吗?”络腮胡厉目瞪向两人,“在这节骨眼上搞事,不怕她家人报官?她旁边三个又是什么人?” “就是家人不在才敢动这心思,那三个是她雇的护卫,我们见她有钱又有貌,山上的大人肯定喜欢。” 络腮胡这才缓了脸色,细细打量四人几眼,说:“确实不错,那三个护卫怎么处理?” “这不四营和五营的大人不和嘛,上次比武时又输给了五营,四营的千户大人正愁着呢,我见他们拳脚功夫不错,就想着……嘿嘿。” 络腮胡知道山里也充斥着人情世故,既然没什么风险,他也不好落了两人面子,遂不再多问。 等交易完夹带的私货,船上的粮食也卸了,运粮船告辞离开。 不多时,山里涌出上百守卫,拖着粮车。 这次收粮的总旗来自四营,与刘钱二人相熟,见了谢明灼四人,听了他们的打算,也觉得这的确是个讨好上官的法子。 他一口应下,着人带走。 就算这四人有问题,等进了山,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大人若高兴了,定会赐你们赏钱。” 刘钱二人装作欢喜的模样,“还请总旗大人替我们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 正好五谷峰四营的百户大人喜好美人,等他献上美人,说不定能升个官,得个赏钱。 就这样,谢明灼四人跟随收粮队,一同被送往五谷峰。 粮道设卡,回去时必须勘验。 第一关的守卫恰好是前夜换酒的两个,他们看到随行被绑的四人,例行询问。 收粮的总旗用了刘钱二人的说辞,守卫便放了行。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而且他们被毒丸威胁性命,只能给他们通关的符牌。 粮道由山间峡谷连接而成,曲折蜿蜒,两侧高耸的山林幽深静谧,黑魆魆一片,队伍中的灯笼照亮方寸之地,点缀在峡谷中如微弱萤火。 峡谷很窄,只能容一辆粮车同两人并行通过,此地易守难攻,倘若朝廷派兵围剿,恐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粮队抵达五谷峰。 将近子时,总旗命手下收粮入仓,自己则押着四人来到百户的营房。 今夜收粮,百户尚未休息。 他生得精瘦,正歪在矮榻上看书,听到手下总旗禀报,应了一声,等总旗进了屋子,也没抬起头,眼珠子依旧黏在书页上。 “大人,守渡口的两小子给您送了份礼,卑职带过来了,您不妨瞧一瞧?” 百户不太感兴趣:“什么礼……” 眼睛抬到一半,愣住。 总旗身后绑着四个人,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谢明灼身上,半点没分给另外三人。 美人他见得多,清丽婉约有,风情万种也有,但这类型的还真是没见过。 五官俊丽,眉宇隐约透着几分清贵,就算被绑到山里,也未见惊惧之色。 这样的美人玩起来才带劲啊! 他顿时起身,手中书扔到地上,书页映入眼帘,上面画着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抵死缠绵。 姜晴忙扭过头,上前一步,挡住谢明灼视线,闷声道:“龌龊。” 杨云开和林泛也不动声色挡在前面。 谢明灼:“……” 没必要,更劲爆的她都看过。 “办得不错,”百户满意点头,急步走到四人面前,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三人,“这三人你带下去,没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总旗领命,拽着三人离开营房,还贴心关上门。 营房外的守卫也挪远了些。 “敢问美人芳名啊?”百户伸手欲摸,却忽然发现美人比自己还高,得仰着头看,便后退两步,收回了手。 谢明灼轻笑,趁他惊讶愣神之际,破开麻绳束缚,右手迅速掐中对方脖颈,致使其张口,随后一颗“毒丸”落入口中,咽了下去。 “你——” “毒药,不想死别叫。” 百户戛然而止,惊怒瞪向谢明灼,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试图擒住她。 只要擒住她,就能逼问出解药! 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的动作猛地一滞,目光落在匕首上,惊愕道:“你怎么……” 话音一顿,他终于反应过来。 这四人根本不是被绑上山,而是主动上山的!若底下人真的敬献美人,不可能不没收武器。 难道渡口出了岔子?! 百户不敢再将她当成无害的美人,心下有了计较。 “你们有什么目的?” 谢明灼:“让我的同伴回来。” 百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喊道:“来人!” 守卫很快前来,进入营房后,谢明灼已经站到百户身后,匕首抵住他的后腰。 百户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吩咐:“方才带走的三人,带回来。” 手下虽惊异,却不敢多问,将人重新带回营房,退下关门。 三人立刻解了绳子,围拢过来。 “二娘子,人交给我。”杨云开当即揽下“审讯”的任务,拖着敢怒不敢言的百户,走向营房深处。 林泛从怀中取出一罐药膏,“活血化瘀。” 他瞥向谢明灼的手腕,被麻绳捆缚后的红印清晰可见。 说不上严重,但无端叫人触目惊心。 “二娘子,我给你抹药。”姜晴忙接过药膏,拧开盖子,取了药膏细细抹匀。 谢明灼看向林泛,颔首道:“多谢。” “不必客气。”林泛笑了笑,却移开目光,“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嗯,是朋友。”谢明灼神色如常。 “我去搜搜看,有没有碧山布防图之类的。”林泛转过身,轻轻舒了一口气。 能做朋友已经是他的荣幸,可心里难免涌出几分失落。 他迈开几步,脚底踩到一物,低头去看,是百户那本“避火图”,眉心微皱,一脚踢飞。 子时三刻,杨云开拖回百户。 后者脸上并无受伤痕迹,但整个人仿佛被吓傻,目光呆滞无光,成了一只软脚虾,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拖”回来。 锦衣卫的手段果然不俗。 “二娘子,此人确实知道不少秘密,”杨云开将人扔到地上,禀告道,“偷粮贩卖的人不止他,还有三营、七营和八营的百户、千户。” 这人是四营派来驻守粮仓的百户,想必四营的千户也参与其中。 如此说来,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同剩余五营并非同道。 有分歧就好办了。 百户回过神,苦兮兮道:“你们到底什么人?” 不像劫匪,反而更像是来查贪污的。 他也是听上官的命令,从中赚了一点小利而已,大头都在几个千户那里呢。 “若世子知晓贪墨粮食之事,会如何处置你们?”谢明灼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问道。 百户瞪大眼睛:“你们是世子派来的?!” 谢明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正巧林泛从墙壁夹层里找出一份账簿,是多年来四大营房合谋偷粮的记录。 她安静翻看,屋内只剩下百户粗喘的呼吸声。 他死死盯着那本账簿,shsx眼中已现绝望之色。 “二娘子,账簿要不要呈给世子?”林泛故意说给百户听。 “别,别!”百户先开口哀求,“求求各位高抬贵手,千万别禀报世子,若要叫世子知晓了,我们死不足惜,碧山一定会生乱,到时候闹大了,死的就不止我们几个了,想必你们也不愿看到吧?” 还有这等好事儿?! 谢明灼坐直身体,饶有兴致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们不愿看到?” “你们不是来查贪墨粮食的吗?” “如果我们是,那既然查到了,自然是要禀报世子。”谢明灼反问,“查到了却不呈报,岂非背叛世子?” 百户急忙摇头:“千万别!如果你们真为世子着想,还是先瞒下这件事比较好。” “哦?” “诸位应该知道,王爷骤然薨逝,眼下梁王府动荡,二公子不服世子,恐生异心,这种节骨眼上,若世子动怒严惩四大营千户,岂非动摇军心?” 听起来很为世子着想,但字字句句都是威胁。若谢明灼当真是谢霂派来严查贪墨的,恐怕也会被说服。 就算没有被说服,也会在谢霂动怒时规劝几句,免了这些蠹虫的惩罚。 这百户关键时候,脑子转得还算快。 只可惜,军队离心,正是谢明灼想要看到的。 “尔等窃粮在先,威胁在后,毫无忠诚之心,世子就算严惩,也在情理之间,若因此而离心,只怕是早有预谋。”谢明灼审视他忽变的脸色,笃定道,“你和你的同伙们,常年居于深山,要那么多钱粮做什么?莫不是想用碧山的粮草,养活真正主人的兵马?” 百户:“……” “难道是二公子?” 百户立刻低下头,不再与谢明灼对视,这等心虚的情态已经说明她没有猜错。 谢雩的后手果然在这里。 他早就在碧山军队里埋下了钉子,甚至避开了梁王的耳目,还用梁王和世子搜刮来的粮草,喂养自己的兵马。 应该是他发现了这些人贪墨,并用这件事威胁贪墨之人。 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为他所用,一定能杀梁王和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梁王已死,他又抓住了世子的弱点,碧山还有约半成的兵马听他号令,等他去河南收服了汪鑫,整个梁王府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明灼当机立断:“带我去见四营千户。” “啊?”百户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你方才句句都在‘唯恐动摇军心’,实则巴不得碧山生乱,”谢明灼目光锐利道,“你我同为二公子效力,就别浪费口舌了。” 百户很想假装听不懂,但谢明灼的神态语气太过笃定,他的小命已经捏在对方手上,不如赌上一把。 “你为二公子效力?”他故作惊讶,“可有凭证?” 林泛不禁望向谢明灼,很是好奇信物。 之前制定入山计划,就是假扮谢雩的说客,引发碧山内讧,让这些叛贼自相残杀。 但要取得对方信任,需要足以说服对方的证明。 “阿晴。” “是。” 姜晴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物,其物用绸布包裹,呈长条形。 她行至百户面前,刻意挡住林泛视线,掀开绸布一角,露出物件真容。 百户大惊,竟是双铊尾玉带! 玉带是身份的象征,除皇帝赏赐给功勋之臣外,唯有皇族可以佩戴。 在整个安陆县,甚至是德安府,能拥有玉带的,除了已故梁王和梁王妃,便只剩下梁王的血脉。 只给他扫了一眼,姜晴就将玉带收起。 “此物贵重,二公子竟舍得交予你们保管?”百户信了大半,但还是有些疑虑。 谢明灼目露深意:“二公子说了,信物越贵重,便表示对尔等的期望越高,此行不容有失。” “你们又为何从渡口而来?” “世子弑父突然,已掌控了梁王府,碧山防守越发森严,我等不得不另辟蹊径。” 百户委屈:“那你方才为何给我下毒,还用匕首威胁于我?” 谢明灼冷哼:“二公子虽信任你等,我却不敢大意,谁知道你们这群硕鼠有无异心。” “你怎么还骂人呢?”百户蹭地站起,目露不满。 谢明灼一句绝杀:“硕鼠还是抬举了你,听说你曾被五营的百户捅进粪坑,与……作伴。” 百户:“……” 娘的,此人要不是二公子的信使,他真的会拼命!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伏笔必须要回收,应该还有三到四章结束。人在外地,看不到后面的存稿,也记不大清,估摸着是这样 第49章 ◎离开碧山◎ “废物!” 谢霂抄起砚台砸出去,砚台擦着心腹的额角飞到门槛,撞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他犹不解气,但强忍下来,放在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珠爬满血丝。 “给我继续找!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距梁王薨逝,已过了近十天,官府和王府没日没夜地搜捕“凶犯”,却连凶犯的一根毛都没见着。 一日不定案,谢霂就一日不得安宁。 前有谢雩携人质威胁,后有疑似锦衣卫的人躲在暗处,谢霂这些天就没睡过好觉。 缺乏睡眠让他更加暴虐无常。 谢雩那贱种不愧是小娘养的,竟shsx敢用小宝威胁他,真是下贱下贱下贱! 他越想越生气,心头的火怎么也熄不灭,再不发泄出来他就要疯了。 “于氏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谢雩那贱种无情得很,自己走了,却将妻子于氏留在王府。 他那天怒不可遏,只能拿于氏撒气,将人打伤了。 可即便如此,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就算于氏被他打死,谢雩也不会有半点伤心,只会借此抹黑他的名声。 难怪这么多年于氏都无所出,谢雩恐怕就等着这一天。 但他不信,谢雩能忍住不生孩子。 他一定藏了私生子。 于氏作为他的枕边人,焉能不知? “继续拷问。” 手下领命离开,片刻之后却又回来禀报:“世子爷,三娘子拦着不让。” “谢霓?她胆子倒是大。”谢霂嗤笑一声,起身道,“不是让人看住她吗?” “三娘子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她说要见我,你们就信了?一群蠢猪!” 谢霂骂了一句,大步赶往于氏住处。 还没到院门,就看到谢霓挡在台阶前,拦住要拷问于氏的护院。 毕竟是王爷的血脉,护院不敢跟她动手。 “谢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霂走近,眉眼俱是戾气。 谢霓面无表情道:“你跟谢雩怎么斗都可以,不要殃及无辜。” “无辜?你在说笑吗?”谢霂指着院子,“她是谢雩的妻子,怎么能算无辜?” 谢霓直接戳他痛处:“照这么说,小宝是你的儿子,他被掳走也是活该?” “你——”谢霂伸手就要打她,却被她避开。 “谢霂,我的确有事与你说,听不听选择在你。” 谢霂缓缓放下手,问:“你想要什么?” “活着。” “哈哈,”谢霂不由击掌大笑,“你姚三娘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仗着父王宠爱,连我这个世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求我让你活着?我哪敢不让你活着?你若死了,到了黄泉路跟父王告我一状可怎么办?” “……” 谢霓懒得跟疯子浪费口舌,径直道:“事关矿场,要不要听?” 嘲笑顿敛。 碧山五谷峰。 百户屈服于四人的“淫威”,给他们找来四套军服,等换上后,连夜带他们前往四营营地。 四营独居一座山头,峰名“乾肆”,乾者象征天,代表帝王,九峰峰名皆以“乾”字开头,梁王的野心可见一斑。 四营的最高长官为千户,与其余八营的千户地位相等,共同听命于碧山军都指挥使。 完全复刻朝廷军队规制。 谢明灼很是好奇,这些人没有“军功”,是怎么排列位次的。 “千户大人没我好糊弄,你们到了小心点。”将近四营营房时,百户郑重吩咐。 他可不想被人连累。 姜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百户噎了下,很是纳闷二公子为何要派两个女人来当说客。 “什么人?”四营守卫高声厉喝。 百户往前一站,没好气道:“连我都认不出了?” 他虽只是个驻守粮仓的百户,品级不高,但掌管粮仓就是掌握了本营的命脉,时不时能给本营的兄弟扒拉好处,在营中颇有威望。 “原来是马百户,”守卫看清他的脸,忙拱了拱手,“这么晚过来可是五谷峰出了什么事?” “去去去,说的什么晦气话,我来找千户大人商量事情,你去通报一下。” “千户大人已经歇下了……” 马百户催促道:“是要紧事!” 早点把这几个烫手山芋扔出去,省得夜长梦多,至于这几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守卫只好去报,片刻后,请人入营。 他见马百户身后四人很是面生,但也没多想,许是马百户新提拔的随从呢。 谢明灼四人随马百户进入主营门外,被主营守卫拦下。 “千户大人有令,马百户一人入内,随从在外等候。” 看来这个千户很谨慎。 谢明灼驻足,其余三人也随之停下,目送马百户独自进入营房。 等了一盏茶,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按理说喂了“毒丸”,又证明了“身份”,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明灼忽感不安。 未等她理清,营房内突然涌出一队士卒,手握苗刀,将四人团团包围。 马百户跟在一个魁梧大汉身后,神色惊慌又迟疑,微抖着手,指向四人:“大人,就、就是他们。” 事情发展始料未及,杨云开三人围住谢明灼,警惕面向持刀士卒。 单一个四营就有将近两千人,他们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没办法护送公主出去。 “赵千户,这是何意?”谢明灼冷静问道。 没有立刻杀了他们,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赵千户虎目微沉,凶相毕露,但并未回答她,而是让开了身体。 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出,打量谢明灼片刻,居高临下道:“一群匪贼,竟敢跑到碧山行骗,来人,将他们就地正法!” “慢着!”谢明灼面露讥诮,“越过千户大人发号施令,你又是什么东西?” 男人不禁恼怒:“来人——” “不急,”赵千户被捧了下,心情有些愉悦,截住他的话头,看向谢明灼,“你可认得他?” 这话问得莫名。 谢明灼给自己捏的身份是谢雩派来的说客,赵千户问她认不认得这个男人,难道此人也与谢雩有关? 若是如此,当前被围的场景就能说得通了。 好比李鬼撞上李逵,她这个假李逵被真李逵识破了。 点儿有些背,但并非不能破解。 “不认得。”她诚实答道。 赵千户眼睛微眯,手在腰间佩刀上摩挲,杀意渐显。 “一个背主的小人,我为何要认得他?”谢明灼目露嘲讽,从容道,“赵千户,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 赵千户:? “信口雌黄!”男人火冒三丈,厉声道,“还不快把他们斩杀了!” 士卒都没动,只等着赵千户的指令。 赵千户这下也拿不准了,他瞅了一眼男人,再看向谢明灼,来回几次后,才在男人质疑的目光下开口。 “把他们押……” “赵千户为何不动手?”男人沉声问。 谢明灼笑道:“身为一营长官,自然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赵千户此举英明,在下佩服。” “牙尖嘴利!” “但事有轻重缓急,不管赵千户是否相信我等,此处总归不是说话之地。”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有这么多勇士在,赵千户又有何惧?” 一捧一激,赵千户也没脾气了。 他挥挥手,吩咐手下:“押进来。” 主营房面阔五间,四人被绳子绑了手腕,押入正厅。 赵千户大马金刀坐到主位,中年男人位于下首,斜眼瞪视他们。 “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赵千户右手拇指在刀柄上摩挲,沉声说道。 谢明灼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二公子命令我等前来,与赵千户共商大计。” “胡说八道!”文士眼睛瞪得更大,但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透露更多。 多说多错,这些匪贼狡猾得很,倘若根据他的只言片语判断出他的身份,蒙骗蠢货赵千户,岂非得不偿失? “哦?”赵千户饶有兴致问,“可有信物?” 谢明灼示意姜晴。 后者回答:“在我身上。” 赵千户吩咐左右:“给她松绑。” 一个姑娘家而已,就算看起来强壮,也没什么威胁,松绑就松绑了。 待解了绳子,姜晴从怀中取出玉带,玉带用布巾紧密包裹,从外分辨不出是何物。 她正要上前,却被护卫挡住。 “赵千户,你确定要由他经手?”皇家之物,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 赵千户不明所以,方才马百户来报,只说了有人奉二公子之命过来,尚未细说,就被吴先生断定是骗子,说要拿下正法。 他虽然也觉得来人是骗子,但到底留了个心眼,听对方说吴先生“背主”,不由提起了心。 分辨不清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为妙。 人是马百户带来的,他便看向马百户。 马百户也正急着要提醒他,见他转过来,连忙凑近耳语了几个字。 赵千户蹭地站起身,急步行至姜晴面前,伸出手欲碰触包袱,却又在半途停下,来回踌躇几次,方小心翼翼掀开一角。 果真是玉带! 在整个安陆,只有梁王和梁王的血脉才能拥有玉带,而玉带之间也有区别。 梁王、世子和其余子女的都不一样。 梁王和世子经常入山,他见过他们腰间玉带,眼前这条玉带,既非梁王之物,也非世子之物,那就只剩下二公子了。 他们真是二公子派来的? 赵千户心下稍定,但还是存疑,将那角布巾重新盖回去后,道:“既是二公子派来的,缘何以这种方式进山?” 他方才挡住视线,又只掀开一角,旁人根本看不到信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吴先生面色微变,想不通他为何如此笃定,眼睛死死盯着那包裹,在谢明灼回答前起身问道:“信物能否给我瞧瞧?” “不能。”姜晴白他一眼,重新塞回衣襟。 赵千户伸手压了压,示意吴先生莫要再揪着不放,看向谢明灼。 “若用之前的方式,恐怕根本进不来。”谢明灼意有所指,“二公子担心出现纰漏,遂令我等带上信物,秘密进山,面见赵千户。” “简直是胡说八道!”吴先生气得八字胡都翘了起来,“赵千户,你可千万别信这些匪贼,二公子只委派我一人入山,根本没有其他人!” 谢明灼没跟他争辩,好整以暇等着赵千户的决断。 赵千户坐回椅子,目光不断在双方身上游移。 一方是合作已久的谋士,一方带着足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实在难以选择。 他沉默片刻,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明灼:“姜三。” 孟卓这个名字已经上了通缉榜,不能再用,就随口取了姜晴的姓。 “你说是二公子派你来共商大计,不知二公子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谢明灼看了一眼吴先生。 后者正要发作,却听赵千户道:“夜深了,吴先生不妨先回去休息。” 吴先生一噎,心中不悦,但又没法跟拿刀的莽夫讲道理,只好宽袖一甩,离开主营。 “该你说了。”赵千户靠上椅背,表面看起来随意,然腰腹的肌肉全部绷紧。 但凡这个姜三露出半点不对,他都会立刻起身斩杀。 谢明灼清楚成败在此一举。 相比那位吴先生,她对谢雩知之甚少,对碧山九峰的阵营了解也只限于刘钱等人的八卦,只要说错一句,赵千户因玉带产生的信任便会轰然坍塌。 她必须在不知谢雩计划为何的情况下,取得赵千户的信任。 所幸,在来之前,锦衣卫已经查到他的秘密。 “应山死了十几个人,府衙推官沈石发现现场遗留的弹子,他顺藤摸瓜,如今正联合应山县衙,排查应山手持火铳的山匪。故计划有变。” 当时沈石看到弹子,只当是杀人的匪贼抢了军械,因不善使用,致杀人时不慎走火,才在现场留下痕迹。 可再往后查,就遭到了阻力。 杨云开获悉此事后,暗中指令应山锦衣卫探查,竟在应山发现了伪装成山贼的“军士”。 梁王的大本营在碧山,他有这个必要在应山另养一支兵马吗? 梁王身亡那日,谢雩劫持小宝前往河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发现其刻意从应山小径绕道而行,明面上是为了躲避谢霂可能派出的追兵,实际是深入应山,与“山匪”进行了一次交流。 这些足以证明,应山的兵马与谢雩有关。 而这些年,他从碧山私运出去的粮草,恐怕都喂了应山的私兵,甚至连火铳也夹带出去。 所谓的偷粮赚钱,不过是个幌子。 码头的刘钱二人和马百户等人或许不知,但赵千户不可能不清楚。 偷粮草简单,私运火器却非易事。没有碧山内应,火器恐怕难以运出。 而这内应,最起码得是千户级别的军官。 赵千户整个人怔愣住。 应山兵马之事,连吴先生都不知道! 碧山九大营中,隐隐分为两派,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与另外五营虽然都听梁王指挥,但私下已然各自站队。 谢二公子在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都派遣了说客,这些说客同时也是谋士,可他们仅仅参与碧山事务,顺便监视四名千户,并不知晓应山还藏有兵马。 作为最早投靠二公子的人,赵千户是碧山唯一一个知晓应山兵马的,连其他投靠二公子的三个千户都不知道。 他这下彻底信服了。 眼前四人,必然就是二公子的心腹。 谢明灼说出这句话,也存有几分赌的心思。谁掌握了更多情报,谁就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观赵千户的神情,她赌赢了。 “姜……姜姑娘,您方才说的‘背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未查证,便要斩杀我等,险些耽误二公子的计划,岂非‘背主’?” 赵千户点点头,坐回椅子,并吩咐左右:“给贵客解绑。” 绳子解开,谢明灼活动几下手腕,未等赵千户开口,便兀自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其余三人站在她身后。 赵千户挑了下眉,道:“方才多有得罪,姜姑娘见谅。” “赵千户言重,谨慎些是应该的,”谢明灼瞥了一眼屋中其余士卒,“二公子命我前来执行新计划,还请赵千户鼎力相助。” 赵千户示意其余人出去,只留下马百户和一个心腹,问:“新计划是什么?” “梁王已死,二公子和世子之间必要分出胜负。世子请封郡王的文书已送往京城,再过不久,册封圣旨传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一府之主,就算赵千户对二公子情深义重,也难保其余几营不会心生摇摆。” 赵千户没说话,但竖起了耳朵。 “世子最大的筹码便是碧山九营,在胜负分出之前,他定会前来碧山检阅兵马,”谢明灼压低声线,“二公子的计划是,找准时机让他再也回不去。” 赵千户面色微变。 暗杀世子他是同意的,但在碧山杀死他并非易事。 谢明灼笑道:“如若此事做成,你当为首功。” “我的确接到命令,三日后世子将莅临碧山,九营百户及百户以上军官都要参加,各营将派出最为优秀的将士进行比试,拔得头筹者获赏。” “地点在何处?” “乾伍峰。” 谢明灼:“五营素来与四营不和,若在五营行刺,怕是不便。” “那就只剩入峰途中,”赵千户说,“可路上护卫严密,刺杀并非易事,且山道狭窄,倘若刺杀不成,难以逃脱。” 他不是不愿意牺牲,只是觉得此举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谢明灼稍作思虑,问:“可有谢霂入山路线?” 赵千户见她连世子大名都喊上了,心中愈发相信她是二公子的人。 他命心腹取来碧山地形图,摊在桌面上,手指划出一条山道说:“就是此路。” 地图上显示,这条山道途径葫芦峰、坤乙峰、坤丁峰等十来座山峰,最终抵达乾伍峰。 若在途中设伏,必须先派人秘密潜入山林间,等谢霂车驾经过时一箭射死,一箭不成,便再无机会。 可各峰防守森严,难以藏身,再者山林茂密,影响视线,若无出类拔萃的神射手,这个计划只会白送人头。 “我营中倒是有射术不错的弓兵,只是山道弯曲,就算成功潜入左右山林,车驾转眼间就会打弯,稍有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赵千户点着其中一座山峰,继续道:“此处位于内围和外围交界处,我与驻守此峰的百户相熟,塞几个人进去并非难事,可车驾经过最佳射击点,最多十来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刺杀世子,难上加难。” 眼下尚不清楚谢霂是乘车还是骑马,但根据以往梁王巡山的经验判断,乘车的可能性比较大。 若谢霂乘车,有车厢遮掩,难以断定其所在位置,想要一箭射中要害,无异于水中捞月。 谢明灼沉声道:“机会只有这一次,等册封文书抵达,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届时整个郡王府和碧山军营,都将是谢霂的一言堂。” 小宝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对立志要称帝的人来说,也只是一个筹码。 谢霂这样的疯子,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儿子,放弃成为皇帝的机会。 赵千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他觉得谢明灼的话很有道理,要夺权就得趁乱,只要谢霂一日没成为郡王,碧山九营的人心就不会齐。 “好,就听姜姑娘的,我会派出营中最为精锐的弓兵,埋伏在山道旁射杀世子。” 谢明灼本人射术精湛,姜晴和杨云开皆擅长射术,可她并不打算亲自上阵。 她来碧山的目的,就是让碧山生乱。 就算刺杀谢霂的计划没有成功,碧山九营也会因为这次刺杀生出内讧,乾肆峰必然会被问责,同阵营的其余三营也会受到波及。 可以赵千户为首的四个大营,不可能傻站着让人打,一旦反击之火点燃,碧山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中。 等他们自己消耗了大部分兵力,朝廷的兵马就可以过来一网打尽。 赵千户想立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四营和五营素来不和,他应该也想趁机报一下私仇。 就算她离开了碧山,计划被那位吴先生获悉,吴先生也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姜某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在此叨扰了。”谢明灼拱了拱手,“赵千户,二公子在外静候佳音。” 赵千户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本来也不想让这四人插手,这样大的功劳,他并不想跟旁人分享,谢明灼的告辞正合他的心意。 “我让人送你们出去。”他旋即压低声音,“姜姑娘见了二公子,还请替赵某美言几句。” “好说,”谢明灼笑着点头,“不论计划成功与否,二公子都会派兵前来支援,赵千户只管放心。” 赵千户闻言高兴道:“里应外合,再好不过。” 有了赵千户的“护送”,谢明灼四人顺利离开乾肆峰,来到渡口旁的木屋。 此时天已蒙蒙亮。 刘钱二人见他们要走,顿时拦住他们。 “解药呢?” 林泛道:“之前给你们的就是全部的解药,一日服用一颗,便可彻底解毒。” 二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粮还没偷就走了? 算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明灼四人原路返回木船停泊处。 隔着岸边的林木shsx,山壁下的木船映入眼帘,正随波轻轻摇晃。 谢明灼脚步一顿,伸手拦住即将踏出的三人。 敏锐的五感告诉她,船上有异。 三人立刻驻足,也察觉到木船的异样,便重新隐藏身形。 来的时候,他们特意查看过周围,并没有人尾随。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虽引人注意,但半途中不仅换了衣裳还换了一条船,应该没有小尾巴。 即便谢霂对锦衣卫“敏感”,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0章 ◎美食相伴shsx◎ “大哥,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船舱内,一个黑脸大汉手持火铳,对准冯采玉,扭头问旁边的精瘦汉子。 精瘦汉子正要回话,耳朵忽然微动,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而后点了点冯采玉,压低声音道:“你,到船头去。” 冯采玉心头一凛,肯定是公主回来了。 昨天夜里,几个水匪突然冒出来,手里举着火铳,牢牢围住这条船。 水匪而已,罗七并非不能对付。 他们有火铳,但火铳发射弹丸迟缓,罗七只需速度快一些便能制服这些人。 可一旦火铳走火,会惊动山上的哨兵,他们被发现就算了,打乱公主计划便万死难辞其咎。 罗七三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假装投降。 几个水匪带走了罗七和李九月,只留下看起来最为柔弱的冯采玉当诱饵。 冯采玉缓缓起身,心念急转。 这些水匪只围不杀,想必是别有所图,他们留下她当诱饵,也是为了骗她的“同伙”。 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也是为了碧山的粮食? 说不定这些水匪早就在打碧山粮食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有门路,这次见他们顺利入山,应该是以为他们山上有内应,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 不管他们目的为何,她都不能让公主陷入被动。 在火铳的威逼下,她慢吞吞踏出船舱,余光从入山的山壁上掠过。 以她的眼力,根本分辨不出那儿是不是藏了人。 水匪让她假装一切如常,并在见到“同伙”后表现出迎接的模样。 冯采玉走上船板,背后是对准她的弹口,前方是水波荡漾的河面。 她赌水匪根本不敢射击! 黑脸汉子端着火铳,躲在船舱内监视冯采玉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按照指示行事,正要开口催促,却见她纵身一跃,毫不犹豫,直直沉向河底。 “大哥!”他又惊又慌,为免惊动山上哨兵,声音都扭曲了。 精瘦汉子显然也被这变故硬控在原地,脸上浮现一丝慌乱,忙不迭道:“救人!” 黑脸汉子顿时扔下火铳,跳进河里。 藏身高处的四人看得一清二楚。 冯采玉刚跳下河,谢明灼就打算让姜晴下去救人,她知道冯采玉不会凫水,跳到河里只有一死。 可没等姜晴动身,船上的劫匪竟然亲自入水搭救。 等黑脸汉子拖着冯采玉上船,精瘦汉子心知己方已经暴露,便破罐子破摔,来到船头,端着火铳指向咳水的冯采玉,眼睛盯向高处。 杨云开不禁道:“此人倒是敏锐。” “一起下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目的。”谢明灼起身。 不管这两个劫匪救人,是为了保住人质性命,还是真心不愿杀人,都说明他们另有所求。 见见不妨事。 杨云开和林泛打头阵,率先显露身影,直接踏上船尾。 船头两人瞬间警觉,精瘦汉子抱着火铳转身,弹口同时指向船尾,黑脸汉子也提起冯采玉,大手掐住她的脖颈。 武器和人质的双重威胁,让气氛瞬间变得沉凝。 谢明灼在船尾站定,隔着船舱与精瘦汉子对峙,还抽空看了一眼冯采玉,给她一个定心的眼神。 冯采玉眼眶微红。 初秋的水有些凉,她冷不丁打了个颤。 黑脸汉子瞅她有些可怜,不禁开口:“大哥,天要大亮了,快点办完回去。” 大哥:“……” 他稳了稳火铳,看向最有“大当家”气质的杨云开,说道:“不管兄弟是哪条道上的,跟我们走一趟。” 说完用火铳点了点林泛,“你,去摇船。” 林泛没应,看向谢明灼。 精瘦汉子也下意识转过头,目光落在谢明灼身上,这才发现不对。 这四人分明是以她为首! 他正要开口,却见谢明灼伸手入袖,取出一支形似火铳的物件,却比自己手上的火铳精巧得多,握在掌中简直像个玩具。 谢明灼铳口指向对方,语气轻缓道:“你手里那东西锈迹斑斑,已经不能用了吧。” “就算不能用,也比你手里那玩意儿强!”精瘦汉子梗着脖子道。 “试试?”谢明灼扣动扳机。 母后和大哥亲自设计督造的手铳,便捷度和稳定性远超其余射击程序复杂的火铳。 她一直随身携带,还没开过火呢。 杨云开素来面无表情,此时却微微睁大眼睛。 军器监何时造出了这般袖珍的手铳?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对,公主所持手铳,应该不是出自军器监,而是兵仗局。 兵仗局那群尸位素餐的,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 他虽不清楚袖珍手铳的性能,但眼睛不瞎,这把手铳不管是材料还是样式,均非军中常备火铳所能比。 面对随时能够射出弹丸的铳口,精瘦汉子冷汗从两鬓滑下,端着火铳的手隐隐发颤。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手里这家伙早就不能用了,而且他们连个弹丸都没有,只能拿出来吓唬吓唬人。 这是撞上硬茬了。 可要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们谈谈合作。” “绑架我的人,逼迫我的人跳河,你们的邀请当真是别具一格。”谢明灼陡然沉了脸,“老杨,动手。” 杨云开当即借力船舱,飞扑过去,迅疾如闪电,缴了精瘦汉子的火铳,扭住胳臂压倒,致其上半身跌入船舱,只剩两条腿留在船头。 未及黑脸汉子反应,冯采玉擒住他的手腕一转,利用巧劲将人制服。 姜晴立刻竖起大拇指,阿玉真是好样的! 这两人武艺稀松,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以为凭借一杆报废的火铳就能威胁到人。 两人被擒,也不敢大声叫嚷,只低声急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谢明灼收起手铳,示意林泛问话。 后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精瘦汉子的脖子上,望向黑脸汉子:“不想他死,问一句,你答一句。” “别杀我大哥!”黑脸汉子忙道,“我说我说。” 他本可以挣脱冯采玉,但大哥在这群人手里,他不敢动,只能委委屈屈跪坐在船头。 大哥见状,不由放弃抵抗,脑袋磕在舱底,一动不动。 “为什么绑人?” “真的是想跟你们合作,”黑脸汉子见他面色微沉,慌忙补充说明,“我们之前就发现前面渡口经常有粮船半夜出现,一直想找机会劫粮,可山上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只要有船靠近,就会射箭警告,只有这块山壁没有放哨的,能避开那些人耳目。” 思路是对的,苦于没有实力上山,就算上了山,也只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没等林泛继续讯问,他便竹筒倒豆子,说得干干净净。 他们来自一个小船帮,老巢在府河上游的小镇码头附近,快要出安陆的地界。 平日里收点过船费,给码头搬运货物,或者帮人摆渡,以此维持生计。 只是近期不知什么原因,镇上的粮店都无粮供应了,就算偶尔有,粮价也居高不下。 去县里买,同样如此。 船帮看上去只有数十人,但人人拖家带口,存粮根本不够吃。 他们已经饿了好多天肚子了,走投无路才想到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进山。 如今见谢明灼几人顺利进山,便胆大包天想要加入偷粮的队伍,“合作”这个词只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就是想打个下手,分点肉汤。 “火铳哪儿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黑脸汉子知无不言:“在应山捡的。” “何时去的应山?”林泛一下子想到沈石经手的案子,应山十几人被杀的案件现场,遗留了一颗弹丸。 应山藏有火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黑脸汉子犹豫不定,看向闷在船舱里双眼紧闭的大哥,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实话实说:“一年前,我们还在应山当土匪,就是那时候捡的。” 应山在湖广和河南的交界处,河南南部匪患丛生,应山的匪窝也不少。 官府剿了一窝又生一窝,近年来官兵锐减,财政吃紧,官府已无力再剿,如今的应山依旧常有匪患。 “既然在应山做了土匪,又为何跑来安陆当水匪?” 黑脸汉子不说话了。 大哥却是睁开眼睛,闷声答道:“来了一群厉害的土匪,他们有火器,咱们争不过,死了好些个弟兄,不得不另找出路。” “大哥?”黑脸汉子欲言又止。 “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哥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大不了吃一粒弹子,跟死去的弟兄们团聚。” 姜晴:“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当土匪?”黑脸汉子似是被大哥的话戳中了软肋,眼眶渐渐湿润,哽咽道,“山上又不能种地,天天只能摘点野果吃,有时候打劫一些行商,第二天就招来官兵把我们打一顿,其他山头的土匪也来抢吃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那你们为何不在家种地?”姜晴问。 黑脸汉子瞪她一眼,委屈道:“那也得有地shsx种啊!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交不起税只能卖地,卖完之后给地主老爷种地,然后租子也一年高过一年,实在活不下去了。” 说着说shsx着,他竟流下两行热泪。 “再后来,官府到村子里抓壮丁,被抓走的人再也听不到消息,我只好跟着大哥一起逃走当土匪了。” “抓壮丁?”谢明灼再次听到这三个字。 渡口的刘虎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启朝的军队是卫所制,就算现在发展到已经存在少量营兵制,抓壮丁的事情还是相当少见的。 “就是抓壮丁,一大群官兵到村子里,见人就抓。”黑脸汉子满脸愤然,“朝廷不给咱们留活路,咱们就自己闯一条活路出来。” 汪家的矿场和碧山的兵马,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莫非这些矿工和士卒,都来自于官府的“抓壮丁”?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但眼下并非查证的良机。 她问:“你们在应山做过土匪,对应山的地形应当烂熟于心吧?” “你想干什么?”大哥奋力抬起脑袋。 谢明灼:“想不想搞到粮食?” 大哥:? “我的两位同伴被你们绑了,带我们过去,其余事之后再议。”谢明灼觉得船帮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大哥:“……” 说话不要吊人胃口啊! 他看出来这几人不简单,心里也想着赌上一把,遂答应下来。 木船离开碧山,渐渐驶向府河上游。 府河南岸群山矗立,正值朝霞漫天,瑰丽的霞光洒落峰群,山间云雾缭绕,光辉交映间,仿若一幅幅精妙绝伦的画卷。 本是一片山辉川媚的盛景,却因某些人的私欲染上一层阴霾。 船渐前行,绕过碧山峰群,开阔平坦的河面与寂寂寥寥的村落映入眼帘。 “前面就是岭下镇,”黑脸汉子指着前方水面大片的船群,“那儿就是咱家。” 行船过程中,他和大哥已经自报家门,一个叫刘铁,一个叫刘坚。 越靠近船帮,便越能清晰看到船帮的拥挤和杂乱。 这些船只挨挤在一处,形成一片小型的水上民居,每一艘船代表着一个家庭,不少活泼的孩童在船板之间跳跃玩耍。 船舱是私人生活区域,用青黑色的旧帘布遮挡,船头晒着鱼干,船尾用几根树枝搭成衣杆晾晒衣服。 见陌生船只靠近,船帮立刻涌出几条船,船上立着青壮汉子,手举长矛,警惕拦住去路。 刘坚站上船头,挥挥手。 “是大哥!是大哥回来了!”汉子们神色一松,全都摇船迎接。 刘坚放下胳臂,问:“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大哥放心,没跑,在里头待着呢,”一人连忙问,“粮食能搞出来不?” 刘坚:“……” 不仅没搞到,还招惹了几个煞神。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船舱出来的几人,介绍道:“这位姜当家愿意带咱们一起,说要干一票大的,保证能叫咱们吃饱饭。” 汉子们高兴地举起长矛挥舞,看向谢明灼的眼神变得格外热情。 几个孩子也围拢过来,好奇瞅向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 姜晴对他们绑人威胁的行为不齿,但不妨碍她可怜这些小孩子。 “带我们去见同伴。”谢明灼说。 刘坚不敢不从,立刻叫人带路,摇着木船穿过拥挤的船只,来到一艘半旧的船边。 两个看守分别坐在船头船尾,见到大哥,当即起身迎接。 刘坚吩咐:“请两位贵客出来。” 两人:? 说的是哪门子贵客啊? 他们倒也听话,带着不解和茫然,弓身进了船舱,带出两个被绳子捆绑的人,正是李九月和罗七。 两人只是头发衣服乱了些,并未受到虐待,见到谢明灼,既惭愧又激动。 “当家的来救你们了,”冯采玉趁机给他们提醒目前的身份,“你们没受伤吧?” 李九月会意,眼眶湿润道:“是我们没用,还要劳烦当家的亲自过来一趟。托当家的福,我们没受伤。” “那就好,”谢明灼自然不会怪他们,“刘当家,给他们松绑吧。” 刘坚等人出现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罗七无法分辨他们的火铳能否开火,为了不影响入山计划,只能选择投降。 若刘坚等人穷凶极恶,留船的三人现在已经魂归天外了。 等两人松了绑,谢明灼转向刘坚,道:“先吃饭,吃完再商议借粮一事。” 劫粮就劫粮,还非要说“借”,有啥好讲究的? 刘坚心里嘀咕一句,面露难色:“姜当家,帮里实在没粮了,只一些干饼,将就着吃吧。” “我去镇上买点粮食。”姜晴可舍不得让自家殿下啃干饼喝凉水。 林泛当即起身:“我来过岭下镇,我去买。” 刘坚提议:“不如叫几个弟兄跟着?” “也好。”谢明灼点头。 刘坚暗自叹气,明明他才是船帮的老大啊,而且现在人就在自家地盘上,自己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 可一触及姜当家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就自觉矮了一头。 算了算了,若这位姜当家真能为他们筹到粮食,这个老大给她当又如何? 林泛做了些伪装,带着几个船帮的弟兄,前往镇上集市。 他们来得巧,镇上的粮铺刚好上了新粮,只是价钱比正常粮价高出五倍有余。 船帮的弟兄买不起,一个个望而却步。 林泛取出银锭,问伙计:“粮价为何居高不下?” “还能为什么?外头都高呗。”伙计用米袋给他装粮,“还有没有要买的?” “再称十斤绿豆,”林泛说,“外头为什么高?” “好嘞,谁晓得咋回事,”伙计给他装好绿豆,递到他手边,凑近压低声音,“听说是要打仗了,军队大肆囤粮,周边买不到粮,得从更远的地方运来,可不就高了嘛。” 林泛眉头一挑:“谁跟谁打?” “这我就不晓得了,管它呢。” 离开粮铺,林泛又去肉铺买了些鸡肉、羊肉和猪肉,在杂货铺相中了几只炉子和砂锅,还买了些碗筷,最后逛了一圈集市,又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才返程。 船帮的几个弟兄一个个热情极了,搬粮的搬粮,拎肉的拎肉,满载而归。 回到船帮,大家伙儿都围过来,眼巴巴地瞅着粮袋。 刘坚心里面不是滋味,但还是告诫众人:“这些粮食是贵客自己掏银子买的,都散了都散了。” “你们以前做土匪,现在又成了水匪,抢劫是常事,怎么现在讲究起来了?”姜晴没好气地问。 刘坚讪讪道:“人到末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这位姑娘,咱们当土匪的时候,虽然干过剪径的事儿,可抢劫的对象都是为富不仁的,没伤过无辜。”有人为自己喊冤。 姜晴瞥他一眼,说:“抢劫就是抢劫,跟被抢的是谁没有关系。” “难道你们没抢过?”刘铁站在刘坚身后,脱口而出。 姜晴:“……” 是哦,忘了他们现在也是匪帮。 “阿晴,过来洗菜。”谢明灼招呼一声,断了这个话题,又对刘坚说,“初次拜访贵帮,不好空着手来,这些米都拿去熬粥,肉也拿去熬汤,大家伙儿一起尝尝味。” 话音刚落,周围帮众便欢呼雀跃。 “姜当家大气!” “多谢姜当家!” 林泛给自己人留了三天的口粮,其余全都送给船帮,随后生火做饭。 李九月、冯采玉等人打下手。 周围帮众都在分粮,离得远了,没人注意到这边,倒是给了他们一些私密空间。 “当家的,”林泛唤了一声,待谢明灼闻声看过来,才继续道,“镇上粮铺的伙计说,粮价飞涨是因为要打仗了。” 谢明灼一瞬间有些怔然:“打仗?” 除了梁王要造反,还有哪里要打仗? “粮价上涨多久了?” “一年有余,但近三个月涨得最凶。” 谢明灼心下了然。 若她shsx和家人没有穿过来,梁王已经在“勤王”的路上。 大军开拔之前,他肯定要囤积大量粮草,安陆附近的粮价上涨是正常现象。 只靠买粮梁王府也吃不消,那就只能就近搜刮,安陆县毕竟是德安府的治所,不能轻易去动,县城之外的乡镇和村落,便成了梁王府的粮袋。 先前刘铁说,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可她在京城时就了解过户部的赋税政策,并没有一年高过一年之说。 要么是她翻阅过的户部文书有问题,要么是当地的官府欺上瞒下。 梁王谋反案查到现在,除了拔出梁王这根胡萝卜,还带出了不少泥点。 河南官府从上到下都要彻查一遍,安陆的官员同样如此。 林泛见她没有应声,只望着河面出神,便不再打扰,专心做饭。 船上条件有限,他只能做几道炖菜。 几只炉子和砂锅同时作业,一时间,羊肉炖酸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豆腐的香味缠绕在一起,直直往众人鼻子里钻。 船帮的小孩使劲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吸进去就是赚。 谢明灼也被这香味截断了思路。 这几天在碧山渡口都只能啃干粮,继续吃干粮也不是不行,但谁能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 菜还没炖熟,她的目光就时不时落向几个砂锅。 姜晴满眼期待道:“好香,还有多久能吃?” “一刻钟。”林泛用干净的碗盛了一勺汤汁,递到谢明灼面前,“当家的帮忙尝尝咸淡?” 谢明灼当然不会拒绝,接过碗往嘴边送。 “有些烫,小心些。” 林泛盛的是小鸡炖蘑菇的底汤,鸡肉和蘑菇混在一起的鲜香简直恰到好处。 “不咸不淡,正好。”谢明灼放下碗,给予最高评价。 “再尝尝这两道。” 羊肉和酸菜、猪肉和豆腐同样是绝配,谢明灼觉得自己这顿能吃五大碗。 宫里的御膳主打精细和养生,味道虽上乘,但吃起来不够劲儿。 林班头的厨艺是真不错。 “你以后要继续在县衙当差?”谢明灼不禁开口。 要是想另谋差事,她可以帮忙介绍京城的工作,偶尔还能蹭个饭。 “我……” 刘坚恰好带着刘铁过来,打断了林泛的回答。 “姜当家,”刘坚放下一碟金黄的小鱼干,“这是刚用油煎过的,你们尝尝鲜。” 这年头油是奢侈品,寻常人家做菜都舍不得放,更别提船帮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今日这么大方,完全是为了还谢明灼几人的情。 谢明灼夹了一条,鱼煎的火候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酥脆焦香,带着河鱼特有的鲜味。 “很好吃。” 刘铁嘿嘿笑道:“我堂客做的。” “铁兄弟好福气。” 两人送完煎鱼就回去了,不是不想多待,而是继续待下去,闻着菜的香味,都舍不得走了。 煎鱼味道确实不俗,一碟子分下去,每人都得了几条。 吃完煎鱼,炖菜终于可以出锅。 谢明灼实实在在吃了五碗饭,姜晴等人都习惯了,公主平日食量就大,啃了几天干粮,突然碰到几道佳肴,自然是放开了肚皮吃。 其余几人同样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林泛递上山楂丸子:“消消食。” “小林想得真周到。” 李九月笑眯眯地赞了一句,摸了一颗丸子放进嘴里,方才确实吃撑了。 美美吃完一顿饱饭,谢明灼懒洋洋的不想动。 可惜船板不比家里,随时随地都能躺。 船帮一众今日也吃得开怀,见谢明灼这边歇下,刘坚带着刘铁和几个弟兄,再次前来。 “姜当家,你之前说要带兄弟们借粮,怎么借,你尽管吩咐。” 谢明灼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向他们招招手。 “坐下说。” 【作者有话说】 随机一百红包~么么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安陆收尾◎ 梁王府书房。 谢霂坐在桌案后,听完属下禀报,狠捏眉心,不耐烦道:“这种小事也来问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爷恕罪,小的告退。” “慢着,”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暗含凶戾,“那几个人还没找到?” “没、没有。” 谢霂闭目深吸一口气,问:“近日锦衣卫可有异动?” “锦衣卫?”属下回忆了一下,忙回道,“小的确实听说几日前有锦衣卫去了码头。” 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一般心里有鬼的人都会格外注意锦衣卫的动向。 梁王府几日前收到这个消息,但并未引起重视,毕竟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凶犯”,不是锦衣卫。 谢霂霍然睁眼,质问:“几个人?” “应是七人。” “你们是蠢猪吗?!”谢霂抄起手边的笔筒扔过去,砸在对方脑门上,“杀害父王的凶犯就是七个人,你们为何没有阻截?!” 属下脑子懵了一瞬,茫然道:“他们是锦衣卫,如何能拦?” 谢霂心知锦衣卫难缠,怪不了下属,但怒火怎么也抑制不住,胸膛起伏不定。 他瞪着对方:“他们去了何处?” “乘船东行。” “东行?”谢霂皱起眉头,“为何要东行?” 难道只是巧合? 不对!定然是在故布疑阵! 他遽然起身:“吩咐下去,彻查碧山近日有无异常。” “是。” 接到梁王府的指令,碧山都指挥使立刻清查九大营,只是九大营人数众多,一时半会根本无从查清。 有赵千户遮掩,谢明灼四人也已离开碧山,这个清查计划到最后也只是走了一趟流程。 转眼过了三日,梁王世子谢霂,在其父薨逝后首次出巡碧山。 父死子继,碧山的“军权”会在今日落入谢霂手中。 岭下镇船帮。 谢明灼七人已在此待了三日,这三日,在他们的“糖衣炮弹”下,船帮的帮众已经彻底接纳他们,跟他们打成一片。 晨光透过天际的云层,倾泻而下,粼粼波光如碎金点缀宽阔的河面。 谢明灼悠然坐在船头品茗。 椅子是林泛那日从镇上带回来的,做工一般,胜在结实。 茶叶和茶具选的是镇上最好的,喝起来倒也不错。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顶着两只总角,蹦跳到隔壁船头,羞怯地捧上一束野花。 谢明灼愣了一下,笑问:“送我的?” 小姑娘点点头,花束又往前递了递。 “谢谢你。”谢明灼先进船舱取了几颗糖块,放入小姑娘手心,才接过五彩缤纷的花束。 小姑娘瞪大眼睛,呆呆瞅着糖块,惊喜又无措。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糖块的价值比不要钱的野花高得多。 “还、还你。”小手慢吞吞地伸回来。 谢明灼问:“为什么?” “不能要,太贵了。” “你送我花,我很高兴,我送你糖,你高兴吗?” “高兴。” “既然你我都高兴,为什么不能要?” 小姑娘傻了。 “拿去吧,分给你的家人和伙伴。”谢明灼眼含笑意,语气温和,叫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而后蹦跳着回到自家船舱。 其余小孩子看到“以花换糖”的场景,纷纷效仿,跑到岸上薅起了野花。 他们不敢找“姜当家”,便分别给其余几人送花。 李九月等人哭笑不得,收了花束,贡献出零嘴。 孩子们高兴坏了,差点把路边的花丛薅秃,想继续“礼尚往来”,却被告知姜当家要离开了。 准确来说,是姜当家带着船帮所有人,离开岭下镇,前往应山县。 “当家的,可以出发了。”杨云开跃上船头禀报。 谢明灼颔首,弓身进入船舱。 安陆之行,是时候收尾了。 与此同时,谢霂从梁王府出发,以挑选风水宝地为自己修建陵寝的名义,带着护卫浩浩荡荡前往碧山。 造坟的借口太好用了,谢霂自然不会另找理由。 世子规格的马车他已经坐腻了,等大业完成,他便能乘坐全天下最为宽敞华贵的车舆。 所以他选择了骑马。 三百侍从严密守卫,绕过安陆县城,直奔西郊碧山。 这条路谢霂走过多次,每一次都是伴在梁王身边,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日过后,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即便是“凶犯”尚未抓住的恼怒,也压抑不了逐渐升腾的兴奋。 他紧紧握住缰绳,腰背挺得笔直,一扫在王府里的疯癫之态,整个人意气风发。 队伍经过葫芦峰,穿过幽长的山谷。 入山的山谷较宽,越往里越狭窄,等抵达坤丙峰时,仅容三匹马并行通过。 而坤丙峰,就是赵千户计划的最佳射击之地。 营中三个精锐弓手,已经隐藏在峡谷一边的山林间,等待最合适的射杀时机。 幸运的是,谢霂并未乘坐马车,这显然降低了射杀的难度。 一支利箭骤然冲出山林,刺破山谷,直逼谢霂要害! 身旁护卫耳朵微动,迅速拔刀劈开铁箭,前后护卫当即举起盾牌,遮掩谢霂身形。 这一箭仿佛一个信号,另外两箭从不同方向齐齐射来,擦过谢霂的耳垂落到马背上。 谢霂抬手一摸,指腹殷红。 “保护世子前进!” 只要绕过这条山谷,山上埋伏的弓手便再无用武之地。 一大半护卫簇拥着谢霂前进,剩余小半分成三队,快速潜入山林,朝三箭射来的方向奔袭而去。 就在队伍绕过坤丙峰之际,一支冷箭从斜上方射出,直直探入盾牌缝隙,刺入谢霂左胸! 谢霂痛得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与这一箭同时射出的,还有冲破天际的信号弹,烟花炸裂之声响彻山谷,经过山谷间的回声加成,传到更远的地方。 乾伍峰。 赵千户站在都指挥使身后,与其余八营千户混在一起。 烟花炸响的那一刻,在众人茫然之际,他与三位同盟千户分别交换了眼神,同时飞扑向周围千户。 站在最前方的都指挥使,已被眼前的乱象惊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怒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要造反吗?!” “造反?”赵千户一脚踹翻五营的千户,大笑两声,“咱干的不就是造反的事儿吗?” “……” 山谷世子遇刺,山上将士内斗,碧山之乱已现。 武昌府到安陆县的官道上,高铨一马当先,沈石紧随其后。 “快点!都跑快点!” 队伍中军官不断下达指令,唯恐耽误了巡抚大人的要紧事,虽然他们并不清楚高巡抚此行目的。 只隐约听说要去剿匪。 什么样的匪得巡抚大人亲自带兵啊? 高铨哪料到自己治下会有反贼?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善,头顶的乌纱帽恐怕就得落地。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但再着急,赶路也得歇息。 天色渐暗,旷野寂寥。 高铨单独支了一个营帐,邀请沈石一同用餐。行军没那么讲究,桌上只几盘干粮饼子和肉脯。 “沈推官,明日就能抵达安陆,到安陆后是个什么章程,你且与我细说。” 沈石有点懵,他只会查案,不会打仗,而且来之前,孟姑娘没跟他说啊。 “不瞒高大人,孟姑娘只让我传信,并未言及其它。” 高铨眉头微锁:“当真是个姑娘?” “……当真。”沈石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又不瞎。 “沈推官勿怪,”高铨客气解释,“我只是一时想不到,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孟姓姑娘,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下意识猜测是锦衣卫的高官,至少是佥事品级以上的,可他从未听说过锦衣卫里还有个姑娘家。 沈石道:“或许是化名。” “也是。”高铨不再多问。 可即便是化名,一个年轻的姑娘能担此重任,也足够叫人惊讶了。 看来在外久了,他对京城的变动已失去了敏锐。 另一厢,谢明灼带领船帮,沿府河支流一路北上,抵达应山县码头附近。 虽海捕文书已贴满周边府县,沿途也设有关卡,但水路关卡略显松散,谢明灼几人又做了伪装,加上文书上的画像格外粗糙,他们得以顺利通过。 “姜当家,咱们现在该干啥?”刘坚蹲在船头,手里还握着桨。 “等。” “等啥子?” 谢明灼坐在船舱里,舱内矮几上摆着一幅地形图,是林泛根据刘坚等人的描述画出来的。 应山峰群布局一览无余。 她耳朵微动,抬首看向码头,“来了。” 须臾,几个锦衣卫阔步而来,腰上佩刀皆是肃杀之意,周围百姓恨不得退避三里。 转眼间,码头只剩下锦衣卫,为首的穿着总旗制式军服,还是个老熟人。 他厉目扫过不远处的船帮,目光最终停落在谢明灼几人脸上,略显迟疑。 昨夜接到上官指令,说今日要来码头接人,接的具体是谁不清楚,只说是个大人物,保不齐还是锦衣卫里的高官。 联想到上次设卡临检,这几个人也莫名其妙地出现救人,胡总旗茅塞顿开。 敢情他们就是暗中指令的上官! 只是不晓得哪位才是主事人。 他上前几步,冲船舱恭敬行礼,说:“下官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谢明灼稳坐舱内,问:“宗震可到了?” “回大人,宗都台昨夜便已抵达。” 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的上官。 胡总旗想通这一点,也不敢质疑为何上官是一位年轻姑娘,能直呼宗都台大名,来头必然不小。 谢明灼起身出舱,吩咐刘坚和刘铁:“摇船靠岸。” 两人:??? 他们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个所谓的姜当家根本就不是水匪,而是朝廷的大官! 还是锦衣卫里的大官! 他们这个匪帮落在锦衣卫手里,还能讨得了好? 刘坚噗通一声跪到船板上,哀求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冲撞了大人,坏了大人的事,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帮兄弟。” 几十个青壮对几个锦衣卫,谢明灼七人还在他们地盘上,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可要真动手,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止的追捕通缉。 当土匪还能被招安,跟锦衣卫对着干,那真是嫌命太长了。 刘铁脑子还没绕过来,但见大哥跪了,便也跟着跪下求饶。 “你只说饶了你兄弟,没说饶了你。”谢明灼面色平静。 刘坚低头不敢看她,说:“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劫的船,千错万错我都一力承担。” “还有我!”刘铁捶捶自己胸口,“我也有份儿!” 其余帮众见状,便都跪下请罪。 胡总旗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情况啊这是? 场面一度寂静,所有人都在等谢明灼发话。船帮的大人们跪在船头船尾,不明所以的小孩子也被拉扯着弯了膝盖,有的没跟着低头,而是迷茫好奇地瞅过来。 谢明灼环视周围,目光与一双大眼睛对上,是昨天早晨送她花束的小女孩。 她不由露出笑容,小女孩也弯起了眉眼。 “尔等落草为寇,律法规定,为匪者当严惩,只是念及你们有苦衷,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们可愿?” 经过这几日相处,这群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等查实他们的确没有害过性命,倒是可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坚等人大喜。 “愿意!愿意!” “多谢大人成全!” 他们沉浸在喜悦中,一时忘了摇船,还是姜晴大喊一声,才如梦初醒。 等船靠岸,谢明灼登上码头。 “带我去见宗震。” 胡总旗指了指她身后:“那他们……” “一起去营地。” 在发现应山也藏有兵马后,她就派人给宗震下达了指令。 碧山的反贼交给高铨处置,应山的只能再选一人。 汪家矿场已被控制,谢二公子去了也是自投罗网。如今矿场、大通车马行以及河南各司上下官员,都交由陆敛清查。 宗震常年剿匪,山林作战经验丰富,是带兵围剿应山的最佳人选。 再加上刘坚这些“本地向导”,攻破应山并非难事。 shsx 谢明灼不是没想过在路上直接抓住谢雩,从他嘴里撬开应山的秘密。 可谢雩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比谢霂还疯,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不能信。 且要定他谋反的罪名,必须要在矿场抓他个现行。 谋反按律是要株连九族的,可梁王的九族里包含了当今皇帝,不可能真的诛九族,最多诛杀梁王这一脉的三代血亲。 不管怎样,谢雩都免不了一死。 可该什么罪就什么罪,受株连而死和主动参与谋反被定罪斩首是两个概念。 应山县外,宗震领数千兵马驻扎。 接到命令时他颇感莫名,作为河南都指挥使,带兵去剿湖广的山匪是不合规矩的。 但军令就是军令,不容置疑。 “大人,锦衣卫来了!”手下来禀。 锦衣卫? 宗震起身,龙行虎步来到营帐外,便看到一名总旗领几个校尉、力士,在数十步之外等候,身后还跟着几十个青壮。 杨云开出列,沉声道:“宗都台,不妨帐内一叙。” 宗震不认得杨云开,但从他身上能感受到同为行伍的气息。 此人武艺不在他之下,绝非等闲之辈。 宗震面糙心细,伸手:“请。” 随他入帐的只有谢明灼和杨云开,其余人留在原地。 入了营帐,谢明灼坐上主位,未及宗震开口,杨云开便取出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宗震听旨。” 宗震忙屈膝跪地,神情恭敬。 “圣上口谕,着河南都指挥使宗震,全力协助荣安公主铲除反贼,听候公主差遣。” 宗震心中大惊,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主位,又立刻低垂,不敢多看,伏地行礼。 “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微臣叩请公主万福金安。”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是做足了。 谢明灼也不会去窥探他的内心,论迹不论心,只要能做实事,都是可用之人。 “起来吧。我的身份宗都台暂且不必宣扬。” “微臣明白。” 谢明灼温和道:“应山中藏有反贼,与山匪无异,剿匪一事宗都台是内行,我本不该多言,只是这些反贼持有火铳,宗都台要多加小心。” “公主折煞微臣了,”宗震惶恐道,“该是微臣多谢公主提点。” “到了帐外,莫要再‘公主’来‘微臣’去了,宗都台可记住了?” 宗震听她说话含着笑意,也不似传闻中骄纵任性,不禁松了口气。 虽不知圣上为何让公主来此,但只要公主不捣乱,一切都好说。 “微臣记下了。” “嗯?” “我记下了。” 谢明灼明面上还是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也只是正三品,不及宗震品秩高,在外人面前,宗震不能自称“下官”,只能平级交流。 梁王府谋反牵连甚广,越到收尾阶段,越要谨慎周密。 碧山内乱尚不知具体情形,高铨能否顺利清剿也尚未可知,故谢明灼决定先让宗震剿灭应山反贼,若有余力,可再支援碧山。 此事需速战速决。 刘坚等人所言的汝宁府赋税问题,也得派人彻查清楚。 指令一个接一个下达,宗震整军待发,刘坚等人戴罪立功,同军队一起前往应山。 应山县知县听闻此等阵仗,根本不敢多问,可又不能不问,遂遣人前来小心探询,得知是朝廷派来剿匪的,便又安心待在县衙内。 营帐外,旗帜猎猎作响。 “宗都台,孟某静候佳音。”谢明灼亲自送行。 宗震抱拳:“定不负孟大人所望。” 相处下来,公主确实与传闻中大相径庭,而且他没想到的是,公主早在五月就已至安陆。 梁王谋反一案的始末,也都是公主亲自查证的,甚至还因此成了通缉要犯。 宗震心中佩服不已,先前的不解与疑虑烟消云散。 根据刘坚等人的描述,一年前应山那群持有火铳的“土匪”约有一千人,一年过去,最多发展成两千人,在宗震的军队面前还不够看。 就算山地易守难攻,宗震也可以凭借多次作战经验,将这群乌合之众按在地上肆意摩擦。 最需要小心的是,他们藏有火器。 军队开拔后,谢明灼几人留在营地,营中还有上百守兵和后勤兵驻扎,无人敢犯。 安陆、应山和河南的情报,接连不断地传来。 高铨已经领兵抵达安陆,接到锦衣卫传来的指令后,派遣斥候打听碧山现状,而后带兵包围了梁王府。 谢霂遇刺重伤,如果及时出山治疗,说不定还能救回一条命,后续妥善休养,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可他中箭后,碧山九营发起内乱,除了他的三百护卫,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情况。 三百护卫倒也忠心,拼尽全力,在牺牲二百多人的性命后,终于从碧山逃出,却也因此耽误了治疗。 谢霂的命是救回来了,却在逃命过程中伤了肺,而且中箭落马后被受惊的马踩断了腿骨,逃亡时行路颠簸,加重了骨伤,就算日后可以行走,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 没人愿意辅佐一个跛子当皇帝,他的皇帝梦彻底粉碎。 应山城外驻地。 谢明灼处理完最后一份情报,靠上椅背闭目养神。 “二娘子,”冯采玉端着托盘进来,“林公子熬了小吊梨汤,您尝尝?” 她放下托盘,转到椅子后面。 “还有些烫,等放温再喝,不如我给您按按?” 谢明灼“嗯”了一声。 两只手在她的两鬓轻柔按摩,酸涩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了些。 小吊梨汤的香味渐渐萦绕鼻尖,秋梨文火慢炖后,散发出独有的清甜滋味。 “二娘子不必忧心,宗大人骁勇善战,定能剿灭反贼。” 谢明灼笑了下,睁开眼,坐直身体。 她知道宗震能赢,但希望能赢得漂亮,能用最少的伤亡获得胜利。 “他怎么熬起甜汤了?” 青瓷碗里雪白的梨肉浸在汤中,汤汁带着微微的糖色,上面点缀几粒朱红枸杞,煮得透明软糯的银耳若隐若现。 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微微挑了一下眉,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吃。 她对甜食不太感兴趣,但这种甜恰到好处,清爽不粘腻。 冯采玉笑道:“您昨天喉咙有些干哑,嘴上也起了皮,林公子说这汤滋润祛燥,一大早便去买了梨,回来就炖上了。” 汤匙戳向软烂的梨肉,挖出一团,放进口中,梨肉本身的颗粒感中和了冰糖的甜意,确实美味。 不知不觉,一碗见底。 冯采玉见状,眉眼欢喜更甚,心里忖着殿下爱吃,她等下就去找林泛学习甜汤的做法。 她端起空碗出了营帐,正碰上快步而来的杨云开。 “二娘子,应山大捷!” 第52章 ◎三娘诀别◎ 宗震不负众望,以极小的伤亡,将应山反贼一网打尽。 他带了五千兵马,身亡者十一人,重伤者三十六人,轻伤者不过百人。 共围剿应山反贼一千八百五十六人,其中歼灭三百六十七人,剩余的皆被俘虏。 消息传来,营地都沸腾了。 姜晴几人候在帐外,跟混熟的守营小兵低声议论。 “听说这次有个叫魏大江的立了大功,这小子耳力是真不俗,说是在射程之外就能听到藏在暗处的火铳手的位置,那叫一个神了!” “魏大江?”姜晴眼睛亮了一下,“你们说的是那个敲登闻鼓的魏大江?” 小兵更兴奋了:“就是他就是他!姜姑娘也知道啊?” “都上报纸了,当然知道。” “对哦,你认得字,会看报。”小兵嘿嘿挠头,“报纸上好像有一篇讲科举的,俺听人说过,最新shsx一期是不是考上童生了?真厉害。” 姜晴点点头,鼓励道:“你也可以学认字,以后自己看报。” “俺就算了,一个大老粗,哪学得会?” 姜晴拍拍他的肩,“我记得你叫李大吉,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不知道。” “很简单,”姜晴展开双臂,腿也叉开,“咱们经常用两手张开形容‘大’对吧?‘大’字就这样写!” “啊?” 姜晴笑了笑,捡起碎石子,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字。 “你看,像不像一个人在形容东西很大?” 李大吉震惊:“真的是!” 原来学字这么简单吗? “李”和“吉”的笔画也不多,姜晴很快教会他,更让他觉得认字并非难事。 “我会写自己名字了!我真厉害!” 姜晴昂了昂下巴:“是我教得厉害。” “没错没错,姜姑娘更厉害。”李大吉龇着大牙,牢牢盯着地上的三个字,仿佛要刻进脑子里。 “阿晴。”冯采玉站在营帐门口,朝她招手。 姜晴随她入了营帐。 帐内同行几人都在,林泛也不例外。 “碧山九营内讧,死伤大半,除少许藏在山中负隅顽抗者,其余皆投降。”谢明灼道,“高铨审了碧山反贼和梁王府上下,也已拟了奏稿,将梁王府谋反之事悉数上报京城。” 林泛问:“那缉捕文书?” “谢霂弑父一案,有谢霓作证,缉捕文书已经撤回。” 高巡抚掌管一省军政,这种小事他只管吩咐下去,汤嵩等一众府衙官员,自然会鞍前马后。 那公告撤得比贴的快多了。 “孟姑娘要回京城?” 谢明灼摇首:“我得回一趟安陆。” 她的确可以现在就回京城,梁王府的后续交给高铨没有问题,但谢霓还在梁王府,她不能一走了之。 谢霓协助梁王私造火器、私铸银钱,这些足够定她死罪。 作为朋友,谢明灼不愿看到这个结局;站在原书荣安公主的角度,谢霓是致其死亡的帮凶。 她必须要见谢霓一面。 “老罗,你和九娘留下,等宗都台回营,将此信交予他,之后便可先行回京复命。” 李九月和罗七是嘉善大长公主所派,如今事已了结,先回京城无可厚非。 “是。” “老杨、阿晴和阿玉同我回安陆,”谢明灼顿了顿,目光落向林泛,“林郎君可要与我们一起?” 林泛一笑:“荣幸之至。” 梁王府。 谢霓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描画眉眼。 尚在孝期,妆容不能太艳,只绞了双眉多余的杂毛,用眉粉描出更加清晰的形状。面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涂上色泽偏淡的唇脂。 她从衣柜里挑出一套素色衣裳,换上后离开房间,前往世子所在庭院。 梁王府如今都在高铨的控制之下,府中所有人不得外出,但在府内可以自由行动。 到了世子住处,守门的不再是谢霂的心腹护院,而是高铨带来的兵丁。 跟以前不同,这次她没有受到阻拦。 谢霓信步走到廊下,伸手一推,屋门轻易打开,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谢霂的病气,透着几分腐朽的味道。 她不禁弯起唇角,甚至哼起了小曲。 “谁?!”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谢霓慢慢踱步过去,在谢霂床边驻足,俯视这个瘫在床上、面色苍白如鬼的世子爷。 “你、咳咳,你来看我、看我笑话?”谢霂双眼凹陷,因肺部受损,说话有气无力,时常咳嗽。 “是呀。”谢霓笑了一下,“我来看你如何忍受病痛的折磨,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死期。” 谢霂眼神陡然狠厉:“我死,你也活不了!” 话说完,又剧烈咳嗽,仿佛整个肺都要咳出来。 “你说得没错,只要我身上还流着父王的血,就要同你一样,被押解入京,接受审判,再然后被推向刑场,在万众瞩目下,尸首分离。” 谢霂如见了鬼般骇然瞪大双目。 “不,我不要受审,我不要去刑场,我是世子,我姓谢,咳咳咳,我姓谢,我不会被斩首的!” 谢霓稍稍俯身,欣赏够了他恐惧的神情,幽幽说道:“你会的,你不仅会被斩首,还会戴上脚镣枷锁,被锁在囚车里游街,受千人辱骂,万人唾弃,连乞丐都不如。” “你——”谢霂大叫牵动伤口,痛得倒回床上,“你也一样,你也一样!” 谢霓直起腰身,居高临下道:“我不会。” “哈哈哈哈,难不成你那锦衣卫朋友能保住你?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谢霓平静而冷漠地望着他。 直到谢霂慢慢收敛了嘲笑,惊疑不定地瞪着她,她才缓缓开口。 “可惜看不到你受刑时的狼狈了,谢霂,希望你能死不瞑目,下辈子投畜生道。” 言罢不管谢霂如何大吼大叫,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午时正,谢明灼抵达梁王府。高铨不在,应是还在碧山搜找余孽。 杨云开晃了一下腰牌,门口守卫不敢阻拦。 “带我们去谢霓的院子。” 守兵立刻道:“回大人,她与我等打过招呼,若孟二娘前来,请她去湖心宴客厅一叙。” 杨云开便看向谢明灼。 “去宴客厅。” 几人同行至宴客厅长廊前,长廊入口处有一仆从侍立,见他们过来,便道:“三小姐只想见孟二娘一人。” 姜晴几人一听,脑中闪过各种阴谋论,纷纷劝阻。 “无妨。” 谢明灼独自踏上浮廊,行至宴客厅。 厅中陈设未变,谢霓没有坐在宴客桌旁,而是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单手撑着窗沿,扭头看向她。 她的面前置一方几,几上茶香四溢。 “你来了。”谢霓笑着伸手,“请坐。” 谢明灼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迟疑。她的目光落在谢霓脸上,发现她不同以往,竟化了淡妆。 “你胆子倒是大,真敢一个人进来,”谢霓笑意愈深,拎起茶壶亲自沏了两盏茶,一盏放到谢明灼面前,“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谢明灼摇头:“不怕。” “那你就将此茶一饮而尽。”谢霓趴在方几上,托着腮,一脸期待。 谢明灼没动。 “怕我下毒?” “不怕你对我不利,是因为我有能力解决,”谢明灼实话实说,“但你我立场不同,入口的东西我不能碰。” 她不会被所谓的情义裹挟,非要置自己于危墙之下。 武力冲突她不担心,她敢独自进来,不是因为对谢霓完全信任,而是因为整个府邸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偏向茶中无毒,但她不会为了情面去赌。 谢霓倒也不强求,端起面前的茶盏,垂眸望着盏中的清澈,问:“你要亲自押我入京吗?” “不会。” “哦?为什么?”谢霓抬眼,“是因为不忍心,还是因为这并非你的职责所在?” 谢明灼:“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真无情,”谢霓哂笑,转了转茶盏,“这么说,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谢明灼沉默。 来的路上,她想过该如何处置谢霓。按照律法,她犯的是谋逆的死罪,看在她迷途知返,提供了不少梁王谋反罪证的份上,朝廷可以法外开恩,但最多也只能留个全尸。 谢霓这个人,不可能留在世上。 “谢霓不能活,但姚三娘可以。”谢明灼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圣上求情,准许你换一个身份,进夜不收,守卫我大启边疆。” “夜不收”是启朝边关的一种特种部队,负责在边境进行夜间侦察和刺探敌军情报,因常在夜间活动,故得此名。 一旦成为夜不收的一员,将终生面临苦寒的北境,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 就算为国捐躯,也上不了功勋名单。 谢霓微怔,面上虚伪的笑意渐渐收敛,注视谢明灼半晌,才露出真实的笑容。 她举杯扬了扬,愉悦道:“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说完一饮而尽。 她放下茶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盈盈道:“二娘,我怎么打探,也没听说锦衣卫有个姓孟的女上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谢明灼没打算再瞒她。 “我姓谢,封号荣安。” 谢霓再次愣住,呆怔片刻,直到腹中绞痛,她才回过神来,揶揄道:“那你得叫我一声堂姑。” “你可愿换一个身份?”谢明灼没理会她的戏言,问道shsx。 谢霓笑了笑:“我当然是愿意的,可……”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身体也软软倒下。 谢明灼霍然起身,飞快接住她的身体,心头剧烈跳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去叫大夫。” “来不及了。”谢霓揪住她的衣袖,仰躺在她怀中,痛得眉头紧蹙,却还是笑着道,“二娘,你还是心软了,若我私藏暗器,此刻便能伤了你。” 谢明灼无法形容现在是什么感觉。 脑子里好像空了一块,悲伤有一点,茫然也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沉闷,仿佛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喘不过气来。 “二娘,我能不能求你最后一件事?” 谢明灼听到自己冷静回答:“你说。” “我知道以我犯的罪,死后是要扔去乱葬岗的,可我不想野狗吃了我,我想葬在我娘身边,可不可以?” “好。” 谢霓很想说句谢谢,可毒.药造成内脏出血,血液已经堵满了她的喉咙,意识也渐渐模糊,她已说不出话。 “三娘,不用谢。”谢明灼知道她想说什么,便轻声回道,“希望你下辈子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谢霓彻底闭上眼睛,嘴角还残留一丝笑意。 她的身体渐渐冰凉冷硬,谢明灼抱着静坐良久,直到外面的人忍不住来敲门。 “二娘子,天色不早了。” 谢明灼哑着嗓子:“几时了?” “快未时了。” 她午时二刻到的宴客厅,已在这里待了半个时辰加两刻钟。 谢霓死于午时三刻。 她不愿被押入京,也不愿跪在刑场上尸首分离,可她还是选择死在行刑的时辰。 谢明灼将她小心平放在榻上,起身道:“进来吧。” 姜晴几人相继而入,看到谢霓的尸身皆大吃一惊。 “二娘子您没伤着吧?”冯采玉和姜晴慌忙上前,在她左右查看问询。 谢明灼摇摇头,吩咐道:“定口棺材,葬在她母亲墓旁,让她入土为安。” 几人领命。 “是服毒而死。”杨云开检查一番后断定。 林泛目光落向方几上的空茶盏,拾起细观后,道:“毒抹在杯口。” 又端起谢明灼的茶盏,盏中茶水未动,却已凉透。 他细细检查后,看向谢明灼。 “但说无妨。” 林泛有些不忍:“此杯无毒。” “知道了,”谢明灼面色平静,“回去吧。” 姜晴:“回哪里?” “她的母亲葬在南郊,带她一起去南郊。” 南郊的住处就是林泛私下买的那座宅子,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杨云开套了两辆马车,自己驱车载着谢霓的尸身,另一辆交给姜晴。 林泛骑马跟随。 申时初,车马行至小镇角落的宅子,这里依旧寥无人烟,清冷得很。 “院门怎么是开着的?”姜晴率先跳下马车,“阿青和阿磬呢?” 不仅院门大开,院子里也杂乱不堪,像是遭受过强盗扫荡似的,那两个“小乞丐”也不见人影。 林泛下马入院,环视一周,道:“可能是搜捕我们的人又来了一次。” 那两个小的,要么是机灵跑了,要么…… 谢明灼下了马车,有些头重脚轻,她听到了院中的对话,也知道两个小孩可能处境不佳,她想叫人去找,却不知为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腿脚径直迈进院子,朝着正屋明间,走得不紧不慢。 她素来如此,旁人没看出不对。 直到上台阶时绊了一跤,身体冷不丁倒向一边,姜晴和冯采玉才惊呼出声。 林泛离得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手背在她额上探了探。 “发热了。” 他道了声“失礼”,弯腰打横抱起,急步朝院外走去。 “家中无药,带她去县城。” 姜晴和冯采玉急忙跟上。 院外杨云开见状,给暗中保护的锦衣卫下达了指令,妥善安置谢霓遗体,也跟着一起前往县城。 状元巷的宅子租期还没过。 林泛将人抱去了卧房,转身就走。 “我去医馆请大夫。” “你不是会医术?”姜晴问。 “只略懂皮毛。”林泛没有继续多言,交待道,“你们先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替她降热,再用被子捂着发汗,我很快回来。” 姜晴和冯采玉依言照做。 两人守在床边,看到谢明灼脸上都烧起了红晕,急得团团转。 院外传来金大娘惊喜询问的声音,被杨云开几句话应付走了。 林泛说“很快”,的确很快。 一刻钟不到,他就带着一名大夫回来。 大夫是县里医术最高明的,诊了脉后,神色淡定道:“病人忧思过重,致气郁发热,问题不大,老夫开个疏肝理气的方子,待她醒后,要多劝劝她。” 冯采玉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二娘子一定是在自责。” 姜晴也红了眼,当即跪在床边默不作声。 “我去抓药。”林泛留下一句,带着老大夫去了药铺。 等药抓回来,他交给冯采玉:“有劳你去熬药,我再去一趟白事铺子。” “林公子,”冯采玉叫住他,“shsx我替我家娘子谢谢你。” 林泛:“不过举手之劳。” 等他从白事铺回来,星光已现。 谢明灼醒后喝了药,热退去不少。 她并不喜欢内耗,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能冷静应对。 可这次不一样,她欣赏谢霓,若非立场不同,两人早已成了朋友。 朋友死在自己面前,那一瞬间,她深切感受到一种隐约而绵密的闷痛,直到现在才缓过神来。 屋门被敲响。 姜晴打开门,转首道:“二娘子,林公子要见你。” “请他进来。” 谢明灼半靠在床头,下午发热引起的红晕已消退,脸色残留几许苍白,但一双眼格外沉静。 林泛靠近,于床榻一尺之外驻足,问:“可有好些?” “已经无碍,今日多谢你。”谢明灼示意他坐下,“听阿晴说你去了白事铺。” “我和铺子老板相熟,老板愿意给我几分薄面,打棺材时会更细心些,立坟刻碑也不会马虎行事。” 谢明灼颔首:“你考虑得很周到。” 林泛谢过姜晴搬来的凳子,依言坐下,“孟姑娘切莫过于伤神。” 入土为安,安的是留在世上的人。他办得周全,也是为了让眼前之人少些愧疚。 “我已无事。” “那就好。”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林泛似还有话要说,可一直没开口,谢明灼看出他欲言又止,便耐心等待。 姜晴敏锐察觉到异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回避一下,杨云开前来禀报。 “二娘子,阿青和阿磬的踪迹已寻到。” 谢明灼抬眼望向门外:“在何处?” “在县衙内宅,樊昭住处。”杨云开解释道,“我们离开后,姐弟二人入城抓药,不慎撞见黄丁,被黄丁掳掠入县衙。所幸樊昭腿伤未愈,阿青姑娘也擅长药理,二人并未受到伤害。” 准确来说,是阿青见到樊昭后,就用药迷晕了他,让他时不时陷入昏睡。 其余仆从只当他在养伤休息,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昏睡总比醒来后乱发脾气好得多。 院中仆从恨不得他一睡不醒。 姐弟二人这才免于欺凌,只是一时被困在内宅,无法逃出罢了。 这些话不用明说,谢明灼也能猜到。 她放下心来,交待道:“带上腰牌直接要人,再彻查樊必清。” 樊必清此人教子无方,心胸狭隘,不堪为官,等锦衣卫掀了他的老底,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凭樊昭的性子,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干过,一查一个准。 杨云开领命退下。 屋内又重归安静。 “二娘子,我去厨房给阿玉打下手。”姜晴直觉自己应该离开。 林泛起身道:“我去吧,你和阿玉姑娘照顾孟姑娘。” “阿晴去。”谢明灼出声。 姜晴当即离开,关上屋门。 久靠有些累,谢明灼双手撑着往上坐了坐,换了个姿势。 “林泛,你想继续留在县衙当差,还是随我一同前往京城?” 林泛缓缓坐回圆凳,说:“你之前在船帮也问过我,当时我没来得及回答。” “那现在?” “若我入京,能否进锦衣卫与你共事?” 他心里很清楚,锦衣卫里但凡有官职的,哪一个不是家世清白的武官之后? 而他的出身,算不得完全清白。 问这一句,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并非一定要去锦衣卫衙署当值。 他想随她一起去京城,若能时常与她见面,便再好不过。 “以你的能力,入锦衣卫并非难事。”谢明灼领会到他的意思,便道,“三娘下葬后,我就会启程回京。” 她不是不好奇林泛的来路,只是不愿施压于人,如何选择,端看他自己。等回到京城,再查不迟。 林泛点头:“好。”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便微微倾身,指尖试探着搭上床沿。 “孟姑娘,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高远的志向,日后恐怕不能成为你仕途上的助力。” 谢明灼:“……” “我为何要你成为我仕途上的助力?” 林泛心头蓦地一滞,是他会错意了?孟姑娘问他要不要去京城,其实只是看中他的能力,想要提携于他? 而他却自以为是,竟做出这般冒犯的举动。 “孟姑娘,我不是……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猛地起身,退后几步,慌忙之下带翻了凳子。 面上羞愧之色尽显。 “你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未等谢明灼开口,他便落荒而逃。 谢明灼愣怔片刻,想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 他倒也没会错意。 能力出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性情和相貌比较符合她的喜好。 跟她交往过的几任相比,这三方面都能名列前茅,而在启朝,这样的人格外难能可贵。 最关键的是,厨艺出类拔萃。 她本就不需要另一半拥有远大的志向。旁人眼中的缺点,便也变成了优点。 理所当然的反问,倒是把人吓跑了。 谢明灼脑子还有些晕,索性不再多想。这种事她向来随缘,从不强求。 几天后,谢霓下葬。 谢明灼亲自在坟前烧了纸钱,念了悼词。她是真心觉得惋惜,倘若谢霓没有身不由己地走上这条路,以她的能力和性情,定然能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 碧山的余孽在高铨的努力下,尽数落网。 奏疏已送至京城,如今就等圣谕传来,将梁王府一众押解入京。 梁王之死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发出缉捕文书的知府汤嵩和参与抓捕的知县樊必清,以及一干衙役捕手,皆瑟瑟发抖、悔不当初。 汤嵩在家中连抽自己耳光,他怎么敢的啊?竟然要抓暗查谋反案的锦衣卫! 为什么不听沈石的劝阻?为什么要因为攀附亲王葬送自己的仕途?! 锦衣卫肃然闯入县衙,以樊昭欺男霸女、樊必清包庇其子的罪名,将二人押入锦衣卫衙署。 樊昭当时就吓尿了,拖着一条断腿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樊必清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整张脸都写满了心如死灰。 黄丁等人更是吓晕过去。 得救的姐弟俩,这才知道他们之前干了什么荒唐事。 在锦衣卫的菜园里下迷药,还能活着实在是一场奇迹! 阿磬年纪小,就算听过锦衣卫的威名,也忘得差不多,再见到姜晴和冯采玉,一点也不觉得她们面目可憎,反而满心感激。 锦衣卫怎么了? 是锦衣卫三番五次救了他和阿姐,比那些狗官良善多了。 阿青同样感恩戴德,在见到谢明灼之后,突然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是做什么?”谢明灼倚在摇椅上,右脚抵着椅子底座,一下一下悠闲晃着。 阿青诚恳道:“大人救了我和阿弟,我和阿弟给您卖一辈子命。” “你们尚需我保护,能给我卖什么命?”谢明灼轻言慢语道,“更何况,你们心里还埋着仇怨,仇怨不解,如何安心?” 阿青一磕到底,“求大人施恩!” 从知道杨云开是锦衣卫起,她就萌生了这个念头。 都说锦衣卫凶名在外,为百官所忌惮,若能得锦衣卫帮助,说不定她和阿弟的仇就能报了。 阿磬也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徐青琅,郎磬,”谢明灼垂眸望向两颗后脑勺,“日后出门在外,若用化名,还得再隐蔽些。” 阿青常见,阿磬却不常见。 再根据二人口音,稍稍一查,便能知晓他们的身份。 姐弟俩震惊抬首。 不愧是锦衣卫,这也太厉害了吧!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营养液别忘了浇灌呀!(*▽*) 第53章 ◎离开安陆◎ 七月末,邻家院子里的桂花悄然绽放,香气醉人。 林泛邀请沈石和张志德来家中做客。 二人欣然答应。 酒过三巡,张志德的胆子壮了起来。 他打了个酒嗝,满嘴酒气道:“泛哥儿,不是我说你,阿晴姑娘昨儿个就寻我解了租契,她们都要走了,你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林泛端起酒杯,闷了一口。 沈石也生出话兴:“林老弟,樊必清自作孽,安陆的知县又得换,原本何县丞还有望升官,只可惜他与大通的管事来往甚密,大通参与谋反,他受了牵连,不仅升不了官,最轻也得是流放。” “嗯。”林泛闷闷应了一声。 沈石便劝道:“等新知县、新县丞一到,你又得跟人磨合,倒不如来府衙,跟着我干怎么样?” “沈推官,你还没死心呢?”张志德嘿嘿直笑,瞥了一眼林泛,“你现在跟他说这些,他听不进去的,要我说,跟你干,不如跟着那位孟姑娘,去京城谋个差事。” “不行,”林泛倏地坐直,双眼迷蒙道,“她、她不要我。” “啥?”张志德瞪大眼睛,“她亲口跟你说的?” 沈石这才反应过来,也面露惊愕:“林老弟,你不会对她……你不是知道她什么身份吗?” 能被圣上委以重任,连信物和手谕都能随身携带,身份必定不简单。 就算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也跟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差不差了。 林泛点头:“我知道,她不需要我。” “哎呀,你真是急死我了,”张志德简直像瓜田里的猹,“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就不要你了?你同她剖析了内心,她拒绝了?” 沈石也竖起耳朵。 “她问我要不要去京城当差。” “你咋说?” “我说要。” “接着呢?” 林泛委屈地灌下一杯酒,说:“接着,接着我就冒犯了她。” “啥?!”张志德蹦得老高,指着他手都在抖,“你你你,你糊涂啊!” 沈石皱眉:“林老弟,你不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不是有大志向的人,”林泛双手捂脸,“我跟她说,我同她在一起,帮不了她升官。可她只是想提携我,我误会了。” 醉意醺然,他说得含混不清,张志德晕晕乎乎,沈石却听明白了。 他一针见血:“你怎么知道自己误会了?” “她问我为何要我帮她。” “……” 沈石无奈:“或许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呢。” “什么?” “你看,她年纪轻轻,就拥有了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地位,确实用不着你帮衬啊。”沈石旁观者清,“依我看,她这样惯常发号施令的姑娘,还真不一定会喜欢有野心的小郎君。” 林泛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当然,她肯定也看不上一无是处的,像你这样,长得好,烧得一手好菜,会照顾人,能力还出众的,简直恰到好处。” 换位思考一下,男人找堂客,也想找这种类型的啊。 张志德观念还是有点古板,小声嘀咕:“可这样一来,如何振夫纲?” 沈石哼笑:“是夫纲重要,还是堂客重要?我可是听说你给你堂客倒了两个月的洗脚水,如今你夫妻二人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嘿嘿。”张志德傻笑两声,不说话了。 林泛蹭地起身:“我去找她!” “省省吧,”沈石一把扯住他,“都这么晚了,你还一身酒气,别惹了嫌弃,等明天一早再去不迟。” 林泛低头嗅了嗅,觉得很有道理。 送走两位友人后,他烧了两大锅热水,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又挑了半天的衣裳,整齐叠放在床头,明天一早起来就能够到。 他兴奋得整夜没睡着,到了寅时正就起床。 之前从邻居家借了新鲜的桂花,正好可以做些桂花糕,带在路上吃。 卯时正,桂花糕出炉。 林泛取了干净的食盒装好,卷了包袱,屋外忽然传来动静。 院门打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门外,打量他一眼,问:“涢水巷,林泛,没错吧?” “没错,请问阁下是?” 男人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信,信送到了,差费结一下。” 林泛低头看信封,眉梢微动,是六师弟写的。 他付了钱,待男人离开后,展开信件。 还没看完,眉头就蹙在一起,目光在信件和包袱、食盒中间游移不定。 思虑几息,他攥紧了信纸,放下食盒和包袱,回屋匆匆写下一shsx封信。 而后骑上马,急行至状元巷。 卯时正,宅子的院门还没开,但院中已有动静。 林泛下马轻敲门板。 开门的是杨云开,见他过来,倒也不意外,侧身示意他进屋,低声叮嘱:“你来得早,二娘子还未起。” 林泛压下心头不舍,递信过去,涩然道:“杨兄,等她起身,烦请将这封信交予她,拜托了。” “你不与我们同行?”杨云开目露惊讶。 他还是挺看好林泛的,若能进锦衣卫,值得培养。 “我有事在身,今日就不与你们一道了。”林泛又将装满桂花糕的食盒送到他手上,“早上起来做的,你们带着路上吃。” 杨云开见他眉间隐现忧色,便颔首应下。 “杨兄,可否告知孟姑娘在京住处?”林泛知道此举冒犯,可不能不问。 杨云开摇首:“抱歉,暂时不便告知。” 他总不能说,京城最大最宏伟的宫殿群,就是二娘子的住处吧? 更何况,公主眼下也无坦白身份的打算。 既然此行无缘,便没有必要再添枝节。 林泛肉眼可见地失落,心尖刺刺发疼,却还是强行笑着拱手。 “林某告辞,杨兄珍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回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状元巷。 杨云开关上院门,捏着信封,提拎食盒,刚走到廊下,就听屋内传来声音:“信拿来。” 公主已经醒了? 冯采玉从卧房走出,接过信件,转身又进了房间,信件呈到谢明灼手中。 谢明灼半靠床头,长发披落于肩,翻开信纸。 纸上笔迹潦草,略显匆忙。 【孟姑娘芳鉴: 秋风萧萧,至祈摄卫。 师弟书信忽至,师父一行陷入困窘,余将前往助援,不能同行,遗憾之至。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林泛谨启】 谢明灼仔细看了一遍,折好放回信封。 “二娘子,林公子不与我们一起啦?”姜晴问道。 谢明灼应了一声:“收拾一下,启程。” “不用早膳了?” “去早点铺多买些,路上吃。” 杨云开在外说道:“林公子送了一盒桂花糕,还热乎着呢,冷了就不好吃了。” “那就都分了,垫垫肚子。” 等一切准备就绪,四人携徐青琅、郎磬姐弟俩,出安陆县东门,计划从江西绕道回京。 万寿节在九月初六,时间尚且充裕。 谢明灼四人扮成锦衣卫,骑马而行,姐弟二人为仆从,驾着一辆装满行李的马车,从德安府出发,沿途夜宿官驿,经汉阳府、黄州府,一路往东南方向,数日后入湖广、江西交界处,于浔阳驿下榻。 浔阳驿隶属江西九江府德化县,此处为七省通衢,水陆交通要冲,驿站迎来送往,忙碌异常。 “这个驿站比之前的都大。”姜晴骑在马上,看向将近百间的驿馆,感慨一句。 官驿一般不对私人开放,只接待官差公干。 启朝的驿站体系,隶属于中央兵部车驾司,官差公干在驿站歇息,需要提供驿符,也就是证明自己的确是出公差的官员。 谢明灼几人自然是不缺驿符的。 他们穿着锦衣卫的制式军服,甫一出现在驿馆外,就惊动了驿馆内的驿丞。 驿丞穿着从九品绿色官袍,小跑着出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远远望去,像极了在地上挪腾的绿色小山。 他精明的小眼睛稍稍一扫,便对马背上的谢明灼躬身行礼。 “下官邹辉拜见佥事大人,不知大人莅临,有失远迎。” 谢明灼穿的是指挥佥事的衣裳,杨云开为千户,姜晴和冯采玉扮成总旗。 指挥佥事正四品,与九江府知府同级,在驿馆里怎么捧着都不为过。 谢明灼利落下马,问:“还有无空房?” 邹辉这才发现她是位女子,不过也只惊讶一瞬,不敢多想,忙回道:“禀大人,上房只剩两间了。” 驿馆的住宿也是分等级的,若有官员同时下榻,上房自然是提供给品秩最高的官员。 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当前的浔阳驿馆里,属于头一等,住上房合情合理。 谢明灼颔首:“带路。” “大人请随我来。” 所谓的上房是个套间,主人睡在里间,仆人歇在外间。 低品级的官员就没这个待遇了,只能跟仆从挤在一处。 谢明灼四女同住一个套间,杨云开带着郎磬住在另一间上房。 “大人需不需要用膳?”邹辉恭敬问道。 冯采玉回:“上些饭菜。” “可有忌口?” “莫要放蒜。” “明白,”邹辉又行了一礼,“那就不打扰大人了,下官告退。” 他离开上房,唤来协理事务的驿吏,吩咐道:“叫厨房给佥事大人准备最好的酒菜,荤菜要多。” 驿吏有些为难:“大人,厨房没肉了,最后一些羊肉、鱼肉都供给那位了。” 他用手指了指某个房间。 同样是上房,位于最东侧,虽没有居中显得地位尊贵,可边侧安静,噪音少,居住更加适宜。 “那位的菜上没上?” “还没。” 邹辉捋须忖道:“我去问问。” 他轻步走近东侧上房,小心敲了敲,待仆人打开房门,便客客气气地问:“邹某有事与你家公子商谈,还请行个方便。” “等着。”仆人关上门。 须臾,门再次打开,仆人冷着脸说:“进来。” 邹辉面上笑眯眯,心里已经骂上了,这驿丞当得真他娘的憋屈。 他躬身进了里间。 一位年轻郎君歪靠在榻上,穿着沉香色云纹绢衣,凌乱的发髻斜插一支青玉簪,胸前衣襟大敞,怀里的美人正伸出一只素手往里探去。 看到圆滚滚的邹辉,他支着脑袋笑道:“邹大人,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又肥了?猪圈的猪崽子都没你会长。” 邹辉讪讪回道:“楼公子说笑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 “楼公子,馆里刚接待了几位锦衣卫大人,我不敢怠慢,想叫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只是库房里的肉不够了。” 楼公子:“不够就去买啊。” “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镇上的集市也没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 邹辉心里呸了一声,你每次来都大肆吃喝,不知浪费了多少饭菜,不找你找谁? 官差在驿馆休息,是不需要支付食宿费的,一切花销都由当地州县财政承担。 可州县调拨的经费也是有限的,有些公干的官差不仅白吃白喝,还经常以各种名目索要财物,驿馆实在不堪重负。 这位楼公子并非官身,却能大摇大摆住在官驿,是因为背景强横,无人敢惹。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楼公子点了二十道菜,您和您的随从也吃不了这么多,能不能匀出一些,送给锦衣卫大人?” 楼公子闻言收敛了戏谑,问:“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 “几品?几个人?从哪里来?” “正四品佥事,一个千户,两个总旗,还有两个小仆,驿符我没细看,不知从哪里来。” “口音也听不出来?” “官话说得标准,听不大出来。” “唔,我想想。”楼公子擒住美人的手扔开,“既然是锦衣卫高官,楼某自当过去拜见。” 他推离美人,正要起身。 “恐怕不方便。” 楼公子面色微沉:“为何?” “那佥事是位女子。”邹辉是担心这位大少爷见到人,贪其美貌,冒犯了对方。 他迎接时没敢多看,但一眼就能瞧出那位佥事相貌不俗,气度非比寻常。 楼少爷每次都会携美住宿,说一句风流都是抬举,依他看,色中饿鬼还差不多。 他唐突了大人不要紧,牵连驿馆可就不美了。 “女子?”楼公子一愣,旋即目露兴奋,起身整理完仪容就往外走,“当真是闻所未闻,走,带我去见识一番。” “啊?” 楼公子神色一厉:“愣着干什么?走啊!” 其仆从一直紧随身侧,寸步不离,说是仆从,却也瞧不出几分恭敬,奇怪得很。 邹辉心中直泛嘀咕,不敢拒绝,只好带他前往谢明灼的房间。 真该叫那几个锦衣卫狠狠教训一下! 房门敲响,隔壁上房的门先打开,出来一个高壮的锦衣卫千户,一双鹰目犹如利箭刺来。 “何事?” 楼公子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搬出谦谦君子的做派,先客气行了一礼。 “在下楼鲲,方才邹驿丞来寻我,说馆中肉菜储存不足,不能怠慢几位大人,遂与我商议,从在下份例中匀出一些。只是一些菜,便能见识到大人这般英雄人物,实在是楼某之幸。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邹辉:不要脸! “楼公子好意云某心领了,”杨云开见多识广,怎能看不出他笑意下的虚伪,只冷淡道,“邹驿丞,饭菜随意些便可,也不必上酒。” 他现在是锦衣卫,若说姓“杨”,容易让人联想到指挥使,遂用“云”姓。 邹辉连连应承:“下官明白了。” 这锦衣卫千户还挺随和,跟他以前接待过的锦衣卫都不一样。 “还有事?” 邹辉忙道:“无事,下官告退。” 楼鲲碰了个软钉子,不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依旧谦和,拱手笑道:“楼某告辞。” 他阅人无数,即便这位云千户再遮掩,也藏不住那股子上位者的气场。 回到房间,他招来随从,问:“你可听干爹说过,朝中有女子当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回少爷,没听说过。” “那就奇怪了,干爹手眼通天,若真有这等稀奇事,怎会不知?” 随从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假扮的?” “假扮?应该不是。”楼鲲摇摇头,“找几个女人假扮锦衣卫,生怕不会被别人戳穿?” 随从嘀咕:“难道现在女人也能当官了?” 这世道变得可真快。 “女人当官?”楼鲲挑眉,“等回去我问问干爹。” 楼鲲造访,谢明灼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馆中驿卒上菜时,她问:“楼鲲是何人?” 驿卒碍于锦衣卫的凶名,老老实实道:“他是浮梁县富商之子。” 冯采玉反应过来,代为问话:“他既无官身,又无功名,如何能住在官驿?” “而且此地为九江府浔阳县,浮梁县隶属饶州府,他一个浮梁县人,如何能在浔阳官驿肆意借宿吃喝?”姜晴也压低声音质问。 若说在浮梁县附近的驿站,富商与驿丞有交情,驿丞开个后门不算稀奇,可此地距浮梁三百里,一个富商,哪来这么长的手? 驿卒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什么也不知道,求大人饶命。” “去,叫邹辉过来。”谢明灼不为难他。 驿卒如蒙大赦,飞奔出去。 片刻后,邹辉满头大汗赶来,进屋时被门槛绊倒,竟直接就地滚了进来。 一身肥肉摊在地上,颇有几分滑稽。 “下官拜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邹辉小心爬起,跪在地上。 反正他肉厚,不觉得地板硬。 谢明灼问:“楼鲲为何能宿在驿馆?” 果然! 邹辉心头一凛,楼鲲连这位面都没见着,就已经叫锦衣卫记在小本本上了。 楼公子还是太自负了啊。 “回大人,楼公子手里有驿馆的符验,依照规矩,是可以住在驿馆的。” 谢明灼眉梢微挑:“他的符验从何而来?” “大人有所不知,楼家是浮梁县乃至饶州府最大的瓷器商,楼鲲认了一个干爹,是御器厂的督陶官,他跟着督陶官做事,也算是为朝廷办差。” 朝廷在浮梁县下辖的景德镇设立了御器厂,专门为皇家制造陶瓷器皿。 督陶官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由信任的太监担任。 谢明灼对这些事尚未了解,也不知如今的督陶官是谁。 “跟着督陶官做事,为何不在御器厂,反而跑来浔阳了?” 邹辉眉毛纠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隐约听说是为了去各地物色更加上乘的陶土。” 这倒也说得过去。 谢明灼没什么要问的了,道:“你下去吧。” 待邹辉退出房间,她朝角落里的徐青琅招了招手,后者小跑过来,愤愤道:“大人,他肯定在骗人!” “怎么说?” “阿磬说过,窑厂里最上乘的瓷器,大多是用高岭土烧制而成的,高岭土以祁门居多,御器厂里的高岭土,几乎都出自祁门。” 言外之意,去各地物色上乘陶土,只能骗骗外行人。 “你既然出自浮梁县,可知道楼家?” 徐青琅点头:“听说过,他家是最大的瓷器商,建了很多窑厂,烧出来的瓷器很受欢迎。我就知道这些,阿磬家里也有窑厂,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叫阿磬来。” 须臾,杨云开带着郎磬一起进来。 郎家在县里经营了一间瓷器铺,名下还有一座窑厂。 据锦衣卫情报,郎家不幸遭强盗洗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郎磬的亲人都惨死在强盗刀下,若非他贪玩,去医shsx馆找徐青琅,也会惨遭毒手。 徐家同郎家交情匪浅,徐青琅的父亲帮郎磬报官,结果官府敷衍了事,只言强盗不知踪迹,无法逮捕归案。 徐父察觉到不对,暗自帮忙调查真相。 可惜某一天,有人状告徐家医馆治死了人,官府立刻将其抓捕,不给其申辩的机会,直接打入大牢,徐家医馆也被查封。 徐青琅想要为父伸冤,却在去的路上被无赖纠缠,若非她机警,随身携带迷药,她和郎磬早已不在人世。 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带郎磬逃离浮梁,半路不小心被拍花子拐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人已经到了安陆,这才遇见谢明灼等人。 “大人,您叫我?”郎磬才十岁,跟着谢明灼吃得好睡得好,这些天脸上已养出了点肉。 谢明灼温声道:“认识楼家?” “认识的,我爹常跟我赞叹楼家的瓷器,他家是县里最厉害的瓷器商。” “那你可见过楼家人?” 郎磬想了想,摇头道:“没见过。” 谢明灼换了个问法:“你家出事前,你爹娘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郎磬挠挠腮帮子,不好意思道,“心情不好常常叹气算吗?不过我爹经常对着我叹气,说我愚笨,不会做生意。” “你不会做生意,可你瓷画画得好,你画的那些样式,都叫人耳目一新。”徐青琅夸了他一句,而后道,“大人,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是什么?” “阿磬的娘身体不好,有天我给她送药,发现她眼睛红肿,应是刚哭过。” 郎磬:“我娘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整天就知道疯玩,知道什么呀?” 郎磬低下脑袋自责,如果他能早点发现爹娘的不对劲,是不是就能早点知晓真相? “我说笑的,”徐青琅揪揪他的腮帮子,“是坏人太坏了,跟你没关系。” 姜晴抱臂,煞有介事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见没人回应,她无措放下手臂,问:“我说错了?” 冯采玉摇头:“没错。” 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呀。 谢明灼也伸手捏了捏郎磬的脸,“先回去休息吧,等到了浮梁县再说。” 郎磬乖乖道:“好。” 夜色已深,几人各自安歇。 谢明灼躺在床上,她入睡慢,一时半会儿进入不了梦乡。 驿馆房间都已熄了灯,黑暗笼罩下万籁俱寂。 谢明灼听力敏锐,总觉得有哭泣声隐隐约约传来,但再用心细听,又消失了。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即将陷入梦乡时,哭声又传到耳边,她无奈睁眼,翻身下床。 外间姜晴先听到里面动静,惊醒后进来道:“二娘子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有人在哭。”谢明灼说。 姜晴一愣,随即叹道:“这都第几个了?” 她们一路途径不少驿站,有破败简陋的,也有宽阔敞亮的,但无一例外,每一个驿站里的驿夫都被沉重的劳役压弯了脊梁。 他们是驿站的劳工,接待的是来自各地的官差,遇上心善的能轻松些,若是遇到心狠傲慢的,要么是无穷无尽的驱使和刁难,要么是巧立名目的索要和盘剥。 官差住宿不仅不用花钱,还能用权势逼迫驿站的驿夫奉上所谓的孝敬银。 驿夫苦不堪言,逃亡者越来越多。 大多数都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能哭的基本都是新来的。 驿站原本的功能是公文传达、军情传递和货物转运等,如今已渐渐变成了住宿官员予取予求的后花园,甚至盗用驿符、公器私用的也不在少数。 谢明灼这一路见识诸多,眼下她无力改变现状,但不能对问题视而不见。 梁王造反的问题已经解决,亡国危机暂时解除,她本可以放松一段时间。 可随着见闻的增长,越来越多的问题也浮出水面。 改变整体的风气,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但事情发生在眼前,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叫老杨去找人。” 姜晴立刻领命,却也心疼自家主子。 这些官员能不能争点气,别再让公主连夜审人了! 【作者有话说】 真希望能拥有勺勺的精力,日码十万![化了][化了][化了] 第54章 ◎浮梁瓷商◎ 浔阳驿站的驿卒有上百人,他们分工明确。 一部分驿夫专门传递公文和紧急军情,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或八百里加急,都有他们的身影。 还有一些技术工种,比如专门饲养马驴的马夫和驴夫,驾车的车夫和做饭的厨夫等。 库子管理物资仓库,防夫负责驿站和仓库安全,看囚夫负责看管过往囚犯。 以上驿卒多多少少能捞些油水,算不上最劳苦的,最劳苦的当属轿夫和杠夫。 他们是驿站的最底层,一辈子都以卖力气为生,受驱使最多的也是他们。 浔阳驿的杠夫只有三十人,白天做着最辛苦的活计,晚上却只能睡在最简陋的草舍里。 草舍用泥土垒成,屋顶盖着茅草,秋风一刮,茅草经常被卷起几层,到了下雨天,草舍就成了水帘洞。 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顾不得身上的汗馊味,直接躺到大通铺上,挨挤在一处。 “小子,别哭了。” “呜呜呜呜。” “有啥好哭的?”粗糙的手掌啪一声打在年轻人肩上,“总要习惯的。” 年轻人缩了缩肩膀,哽咽道:“可是大林叔要死了。” “死就死了,活着反而受罪。” “……” 年轻人又哭了起来。 “行了,别哭了,等明儿一早,咱们求驿丞请个大夫。” 年轻人哭道:“来不及了。” 其余杠夫便也不再管他,身体累到极限,眼睛一闭就能入眠,就算有人在旁边哭哭啼啼,也不影响他们睡觉。 忽然一道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叫人心头一跳。 年轻人哭声顿住,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哑着嗓子问:“谁?” “开门,驿丞要见你。” 年轻人不疑有他,慌忙下床开了门,尚未看清来人什么模样,就被人提了衣领往前走。 他生得瘦弱,个子也不算高,在杨云开的手下,像只不敢反抗的小鸡仔。 夜色漆黑,他看不清杨云开的衣裳,但能瞧出这条路并非通往驿丞的住处,而是通向大官贵客居住的上房。 怎么回事? 直到被带进灯火通明的房间,看到房中坐着的锦衣卫,他才明白过来,拎他过来的是锦衣卫千户! 这些锦衣卫来得不算晚,带的行李也不多,没指使驿夫搬动,而是自己动手提到了房间。 没一会儿,整个驿馆都知道来了锦衣卫大官,驿吏特意交代他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冲撞了这几个大人。 好在他们进了房间后,也没使唤人,绷紧心神的驿夫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过往的官员都这般好伺候就好了。 “大、大人,小人拜见大人。” 年轻人跪趴在地上,额头紧紧抵着地板,唯恐大人以他行礼敷衍、不敬官员为由,叫他赔钱道歉,再打他一顿。 见他怕成这样,谢明灼便没立刻叫他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王小河,请、请大人吩咐。” 谢明灼:“方才是你在哭?” “是……大人饶命,小人不是故意打扰大人的,小人该死,小人给大人恕罪,小……” “行了。”姜晴厉声打断他,“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多余的话不要说。” 王小河吓得一抖,颤声道:“是小人在哭。” “为何要哭?” 王小河已经懵了,他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为什么隔这么远,大人还能听到他的哭声。 他老老实实道:“大林叔要死了,他很照顾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他出了什么事?” “发热了,浑身烧得滚烫,再烧下去,不死也会傻。”王小河眼眶又湿了起来。 谢明灼心中发闷,她不必再问,也知晓这些驿夫请不起大夫,而驿馆也不会为了一个“耗材”花费银钱去请大夫。 “他因何发热?” 王小河正好没处诉苦,当即道:“昨天下午驿馆里来了一个官老爷,霸道得很,带了很多货箱,叮嘱我们抬箱子的时候轻一点,大林叔风湿犯了,抬的时候打了滑,箱子一角撞上廊柱,官老爷气得发疯,狠狠打了他一顿。” 就这样,今天白天他还不得不带着满身的伤,继续在驿站里干苦力活。 “什么官?” “小人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盐什么举。”官名太难记了,他听都听不懂。 谢明灼:“盐课提举司?” “对!驿丞好像是叫他张提举!” 朝廷在广东、四川等地设了盐课提举司,谢明灼在京城时翻阅过吏部公文,四川提举司提举一职空缺,任命人选一直悬而未决。 不是因为没人愿意去,而是想去的人挤破了头,各方势力都想往里面塞人,吏部也不想得罪人,便用了一个“拖”字诀。 也不知道这个张提举背后是哪方势力。 新上任的四川提举,若是从东部调任过去,途径江西合情合理。 谢明灼示意杨云开:“你带青琅去看看病人。” “是。”杨云开领命,看向王小河,“回去了。” “啊?”王小河脑子没能转过来。 姜晴解释:“青琅会医术,你大林叔不是发热吗?” “啊!对!”王小河立刻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一点也不怀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什么懂医术。 锦衣卫大人根本没必要骗他。 谢明灼一行离开安陆时,特意备了一些日常所需的药材,其中就有退热的。 没多久,徐青琅回禀:“还算及时,要是耽搁到明天早上,人恐怕就没了。” “好,你去休息吧。” 谢明灼打发了几人,重新躺回床上,却已没了睡意。 路上所见所闻,不过是偌大一个国家的冰山一角。 这些问题如果任由其发酵,保不齐会出现下一个亡国危机。 可要想一下子根除,无异于敲冰求火。 河南赋税问题、私人矿场的规范化问题,以及驿站体系的各类问题,都亟待解决。 对了,还有基层衙役也要进行严格管理。 如黄丁这种害群之马,坚决拒用。 这些念头不断在脑海里打转,虽暂时也只能想出一些浅显的法子,但不能不想。 等回京后,要和大启的顶尖精英们商讨,她不能露怯,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被人糊弄过去。 意识渐渐模糊,她闭上眼,等再醒来,天已大亮。 梳洗后用完早餐,六人离开上房,来到前院,驿卒已经牵好了马,等在院门外。 邹辉亲自来送行。 谢明灼翻身上马,临行前还是说了一句:“邹驿丞,圣上素来爱民如子,驿站里的驿卒也是他的子民,望你多加善待。” 邹辉头皮一紧,双膝一软,跪地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谨记在心。” 眼下谢明灼做不了更多,只能扯大旗警告一下这些驿丞,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会对驿卒更小心些。 当然,驿丞也有自己的难处,官低位卑,遇到品级高的官员,只有听命的份。 说到底,还是制度存在弊端。 大启的官员们,也需要给他们念一念紧箍咒。 “云千户留步!” 杨云开差点没反应过来,前行一步才想起昨日跟楼鲲说了“云”姓。 楼鲲一身锦衣华服,兴致昂扬地走过来,朝杨云开客气拱手。 “楼某晨起时才知,昨夜佥事大人救了一位可怜驿卒的性命,实在感佩万分。” 他说着,目光自然落向谢明灼,不由一怔。 她端坐马背之上,闻声微微侧首,只半张脸,便可知其般般入画。 “佥事大人在上,小子有礼了。”楼鲲说话时目不转睛。 “放肆!”杨云开扬起马鞭抽其面门。 楼鲲利落躲开,面带歉意道:“大人莫怪,实在是大人仙姿佚貌,小子一时出神,这才失了礼。” 这位佥事善待驿卒,定是心慈之人,想也不会随意治他的罪。 谢明灼心中毫无波澜。 此人看似轻浮,实则心思不浅,本不欲与他多言,但思及后面的行程,心里便浮出一个计划。 “你的确失礼。”谢明灼挺直腰背,傲然道,“听说你是浮梁县人,家中经营瓷器,想必精通瓷器一道。” 楼鲲忙上前笑道:“不是楼某自夸,瓷器一道上,在浮梁县我楼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大人若想挑些瓷器把玩,楼某便毛遂自荐,在您旁边把把关,免得黑心肝的奸商骗了您。” “听你这么说,你楼家做买卖倒是个实心眼?”谢明灼挑眉。 楼鲲举手发誓:“没有比我楼家更实诚的瓷器商了。” “是吗?”谢明灼扬了扬下巴,“既如此,你来带路,我倒要瞧瞧你楼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楼鲲心中了然,这女佥事官威看着大,却是个花架子,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决定同行后,谢明灼特意观察了下,楼鲲和其两名随从,对徐青琅和郎磬二人并无异常反应。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姐弟俩。 但保险起见,她给两人起了化名,一个叫小月,一个叫小良,寻个机会唤了两人,众人便都会意。 楼鲲本是乘车而行,为了能在路上多亲近谢明灼,遂换车为马,随从驾车跟在身后。 他常年在外行商,见识不俗,兼有意展现自己,言谈间格外风趣,谢明灼也从一开始的高傲轻蔑,到后来偶尔赏他一个笑脸。 仆随主变,谢明灼态度缓和后,姜晴几人便也热情了些许。 楼鲲心道这几个锦衣卫倒也有趣,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三百里的路程,众人紧赶慢赶,三日后抵达浮梁县。 未及入城,城外的窑厂便随处可见。 城门外的关厢摆满了瓷器铺子,铺子很简陋,用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各式各样的瓷器陈列在粗糙的货架上,精美与粗陋形成强烈对比,但足以吸人眼球。 “孟佥事,这些都是残次品,配不上你的身份,”楼鲲笑道,“到了浮梁县,楼某当尽尽地主之谊,诸位大人不妨先到寒舍歇脚饮茶,待得了闲,再去挑选瓷器如何?” 谢明灼shsx依旧端着架子,语气却透着满意:“你很不错。” “孟佥事请。” 楼家虽是大富之家,但因是商户,宅院建造不能超过规制,故并不华丽精美,青砖砌成的围墙透着几分古朴厚重。 众人下马,立刻有门房迎上来,见到一身锦衣卫军服的几人,不由愣住。 “快去通知爹一声,有贵客临门。”楼鲲利落吩咐。 门房:“少爷,老爷去了镇上,不在家。” “那就派人过去一趟。” 门房连声应下。 “诸位大人,请。”楼鲲礼貌走在最后。 进了大门,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急步而来,先是同几人见了礼,得楼鲲准备客房、奉上茶点的吩咐后又快步离去。 正厅的陈设同样简约拙朴,但供桌旁两只青花长颈瓶很是醒目。 长颈瓶细颈圆腹,线条流畅自然,简单大方的造型与清丽脱俗的青花瓷画相得益彰。 “此乃家父亲手烧制的瓷瓶,虽不完美,却也代表了他老人家对瓷器的喜爱。”楼鲲极有眼色地解释。 谢明灼矜持颔首:“确实不完美。” 楼鲲:“……” 算了,一路上都习惯了。 适逢茶点端上,楼鲲邀请她坐在主位,亲自从托盘里捧出茶盏,递到谢明灼手边。 “庐山云雾,孟佥事可尝过?” 庐山云雾也是名茶之一,谢明灼在现代没有饮茶的爱好,穿越过来后,结合原主的记忆,才对各类茶叶多了几分了解。 “没有。”谢明灼高冷道,“我喝惯了祁门红茶。” “祁门红茶?有啊!”楼鲲笑着吩咐家仆,“还不快去换!” 等家仆换了一盏茶上来,谢明灼才浅尝一口,满意点头:“还不错。” 楼鲲心中欢喜,又推了推盘碟,殷勤推荐:“再尝尝这些,都是咱江西的特色糕点。” “不认识。”谢明灼瞅了一眼,兴致缺缺。 楼鲲也不气馁,认真介绍:“这是贵溪灯芯糕,这是丰城冻米糖,这是九江茶饼,这是南昌白糖糕,这是鹰潭桃酥,味道皆是一绝。” “哦,我不喜甜口。” 楼鲲:“……” 冯采玉和姜晴对视一眼,继而偷笑。 殿下不喜甜食是真,戏弄楼鲲也是真。虽不知道殿下为何如此行事,但旁观这个轻浮公子吃瘪也挺有意思。 “天色尚早,我想在城里逛逛。”谢明灼起身。 楼鲲一扫失落,立刻道:“我来领路。” 他从府中账房处支了银钱,带着谢明灼六人离开宅子,前往集市。 “孟姑娘可有需要置办的?城里各家铺子我都熟,有我在,保管叫那些老板不敢欺你。” 他称呼换得自然,谢明灼只适时蹙了蹙眉,并未纠正他的“孟姑娘”。 “出门多日,给家中长辈和兄弟姊妹买些礼物。”谢明灼露出些许苦恼,“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该送什么。” “咱们浮梁的特色是陶瓷,给他们买些瓷器总不会错。”楼鲲略一思忖便道,“若孝敬长辈,茶具、花瓶皆可;若送兄弟,笔筒、笔山等文房用具倒也合适;若送姊妹,首饰和梳妆用的瓷罐亦能拿得出手。” 谢明灼目光微亮:“楼公子一席话,解我多日烦恼。” “能为孟姑娘解忧,是楼某之幸。”楼鲲伸手一指,“前头左拐便是一家铺子,卖的都是陶瓷小件,兄弟姊妹的礼物可从此间挑选。” “长辈的呢?” “若孟姑娘不嫌弃,楼某倒是想带你去自家的铺子瞧瞧。不是我自吹自擂,全浮梁最精美的瓷器,非我楼家铺子莫属。” 谢明灼露出笑容:“我只要最好的瓷器。”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口舌,终于得到一个肯定,楼鲲心里颇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逛起街来更带劲了。 在谢明灼挑了礼物后,他更是抢着付钱。 店铺老板认识他,但见到锦衣卫不敢多问,也没心思跟他寒暄,甚至卖的都是成本价。 “老云,你们也都给家里人挑一挑。”谢明灼招呼几人,“就当是我送你们的。”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不要白不要。 杨云开几人会意,也挑了一些礼物,连徐青琅和郎磬都不例外。 到了结账时,又推拉一番,楼鲲取胜。 谢明灼不高兴道:“之后你不许再付钱。” 楼鲲连声答应,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骄矜”,嘴上说着不许付钱,不过是为了面子,其实心里被哄得可高兴了。 姑娘家只会对亲近的人“骄矜”,想来他这一番甜言蜜语和慷慨大shsx方,已初见成效。 一连逛了好几家铺子,再往前走,便是楼家瓷器店。在一众商铺中,它尤为鹤立鸡群。 楼家在东城,徐家医馆和郎家瓷器铺都在南城,谢明灼并不担心有人认出姐弟俩。 认出来更好,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一行人走进楼家店,掌柜立刻迎上来,笑容满面:“少东家来了,还带了几位贵客,快里边请,来人,速速奉茶。” 楼家走的是高端路线,店里装潢宽敞大气,里面还设计了接待贵宾的小隔间。 从一楼大堂陈列的瓷器来看,确实比其他家更加优美细腻,造型和图案也更加丰富多彩。 郎磬一进来就走不动道了,还是徐青琅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跟着走进贵宾室。 “诸位贵客,这是店里瓷器图册,先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若没有看上的,小店也接受定制。”掌柜给每人都发了一本。 这种经营模式比其他家新鲜,服务意识也更加先进,楼家确实算不得浪得虚名。 “报纸上说,京城的斗瓷大会中,你楼家的瓷器拔得头筹,好像是套青花玲珑瓷茶盏。” “孟姑娘竟也知晓此事,”楼鲲露出几分骄傲,嘴上却谦虚道,“都是大家伙儿抬爱,算不得什么。” 谢明灼恭敬向北方拱手:“圣上爱瓷,世人皆知,你楼家的瓷器在京城大放异彩,说不定就能入了皇爷的眼,从此飞黄腾达。” 楼鲲也立刻向北方拜了拜,“谢孟姑娘吉言,若真能入圣上的眼,便是我楼家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掌柜也与有荣焉。 谢明灼翻完图册,毫不犹豫道:“一套斗彩,一套青白釉,皆制成茶具。” 掌柜连忙记下,问:“斗彩的图案可有讲究?” 有的客人看不上店里的瓷画,自己设计图案,交给窑工烧制。 “没有,拿出贵店最高水准便可。” 掌柜合上小本本,客气道:“烧制需要时间,大人还得等上几日。” “无妨。”谢明灼起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楼家后宅。 丫鬟锦香搂抱晒好的被褥,鼓着脸走进房间,看到桌案旁安静练字的女子,几番欲言又止。 “谁欺负你了?”女子敏锐察觉,不由抬首笑问。 锦香将被褥往床上一放,弯腰整理,气呼呼道:“少夫人,前院的人都在传,少爷带了姑娘回来,殷勤得很。” 少夫人微怔,旋即失笑,重新低首练字。 “少夫人,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锦香打抱不平道,“少爷动不动就传出些风流韵事,这次更过分,竟把人带家里来了。” 少夫人握笔的手依旧很稳,练完一个字之后,才开口回道:“你再去打听有几个客人,都是什么身份。” “啊?” “能领进正厅殷勤招待的,定非一般人。快去。” 锦香领命退下。 不过片刻,她就小跑回来,轻喘道:“少夫人,我打听到了,来的是锦衣卫!” “锦衣卫?”少夫人目露惊讶,忙搁笔抬头,“什么品级?” “一个指挥佥事,姓孟,是个年轻姑娘,还有一个云千户,三十多岁,是个男人,剩下的就是两个总旗,都是姑娘家。”锦香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少夫人不由起身:“女锦衣卫?” “对啊,我听了也不敢相信。”锦香满眼迷茫,“少夫人,什么时候女人也能当官了?还是正四品的大官!” 少夫人心头微跳:“少爷现在在何处?” “带贵客去街上了。” “老爷呢?” “已经有人去镇上叫他了。” 少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柔声道:“不早了,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锦香,你替我梳头,再换身衣裳。” 酉时正,谢明灼一行回到楼宅。 一群人站在大门外迎接,为首的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面容儒雅,穿着一身青暗花云鹤绸衣,右手拄着松木手杖。 “诸位大人驾临寒舍,楼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谢明灼颔首:“楼老板言重,是我等叨扰了。” “孟佥事折煞老夫了,”楼壑躬身作揖,“佥事大人愿意下榻寒舍,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快请进。” 他侧开身体邀请,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女子失去遮掩,目光与谢明灼对上。 女子惊讶一瞬,忙行礼道:“民妇许知秀,拜见诸位大人。” 她生得清秀端庄,眉眼透着几分书卷气,此时低垂眼睫,双手在身前交握。 “这位是?” 楼鲲罕见地沉默,神情也淡,还是楼壑介绍道:“这是老夫儿媳,秀才之女,通文识字。” 众人一听,都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倒不是说楼鲲长得丑,相反,他生得英俊周正,单论容貌shsx与许知秀乃天作之合。只可惜,楼鲲风流,配不上这般兰心蕙质的妻子。 一行人入了膳厅。 今晚的宴席,楼家厨子下了大功夫,总共二十道菜,色香味俱全。 楼壑不敢居于主位,谦让给谢明灼,坐于她右下首,楼鲲和许知秀依次落座。 杨云开、冯采玉和姜晴于左手依次坐下。姐弟俩扮做仆从,同楼家家仆侍立一旁。 “不知孟大人口味,老夫自作主张叫厨房做了些特色菜,大人莫要嫌弃。” 谢明灼:“楼老板客气了。今日参观贵店瓷器,确实精美非凡。” “孟大人谬赞,大人有任何需要,尽可告诉老夫,老夫这儿子平时混不吝,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爹,您怎么尽落我面子?”楼鲲不满嘀咕。 楼壑睨他一眼,没理会,继续陪聊贵客。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谢明灼几人各自在客房歇下。 楼壑叫上儿子去书房详谈。 “爹,这么晚了您还找我干什么?”楼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我都多少天没见到秀秀了,您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楼壑冷哼一声:“你还记得秀秀啊,老子当你早忘了娶过亲,成日在外头厮混,你对得起秀秀?” “我知道我混蛋,可我跟她真没什么好说的,是我配不上她。”楼鲲一脸无所谓。 “配不上她,就配得上正四品佥事了?”楼壑瞪着他,“刚回来就听到人说你如何如何殷勤,你也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哄高兴了,多个朋友多条道。” “就这样?” “就这样。”楼鲲起身理理衣摆,“爹,我真的有点累,先回去了。” “滚吧。” 从书房出来,沿着园中小径,一路来到后院起居室。 起居室里点着灯,橘黄的光线穿透纸窗,隐约可见屋中身影。 楼鲲忽地想起,报纸上说京城如今盛行玻璃窗,皇帝陛下带头在宫殿安装玻璃,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秀秀喜欢读书写字,光线昏暗对眼睛不好,等明日打听一下玻璃的购买渠道,也安装试试。 “少爷,您怎么站在门口?”锦香端盆出来,见他傻站在这,不由问了一句。 楼鲲回神,迈步入内,“忙你的去。” “好嘞少爷!”锦香应了一声,喜滋滋走远。 卧房内,许知秀梳洗完毕,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禁坐直身体:“夫君。” “哦,你看你的。”楼鲲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品。 许知秀却将书放到一边,轻声慢语道:“你奔波多日,早些洗漱歇息。” “嗯。”楼鲲没动。 “今日见到那位孟佥事,当真是英姿飒爽,风采无双。”许知秀话中满是欣赏之意,又带着几分羡慕,“也不知她是如何当了官的。” 楼鲲捏着茶盏,把玩片刻后,道:“她在店里订了瓷器,要等上几天,这几天住在家里,有劳你帮忙照顾,莫要怠慢了。” “好。” 楼鲲起身:“我去洗漱。” “等等,”许知秀叫住他,迟疑道,“孟佥事身边的随从,其中有位姑娘我瞧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楼鲲讶然转过来:“哪位姑娘?” “叫‘小月’的那位。” “当真?”楼鲲回来坐下,“你再仔细想想。” 许知秀无奈摇头:“天色暗,瞧得不太清楚,在孟佥事面前,也不敢盯着人多看。” “无妨。”楼鲲道,“待明日你以担心怠慢为由,再去她们院中见一见。” 许知秀应下。 “你休息,我走了。” 楼鲲出了房间,又碰上守在门外的锦香,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交待:“你去服侍夫人歇息,今晚我宿在书房。” 锦香:“……” 真是想不通,少夫人这样的女子,少爷怎么就看不上?! 翌日一早,楼家父子陪同谢明灼用了早膳,表达歉意后各自出门理事。 谢明灼正打算去南城逛逛,许知秀便来拜见。 “孟大人,昨天没来得及问,家里的饭食可有不合胃口的?” 谢明灼虽要立住傲慢挑剔的人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中为难厨子,遂摇了摇头。 “那就好。”许知秀笑了笑,“不知孟大人今日有没有空?” 谢明灼冷淡问:“许夫人有事?” “园中菊花开了,孟大人若得空,民妇想邀请诸位大人一同饮茶赏菊。” 谢明灼敏锐感知到,她的余光会偶尔探向徐青琅。 “许夫人盛情相邀,孟某却之不恭。” 许知秀仰头看她,眼中笑意弥漫,说:“昨日一见孟大人,便觉大人风采慑人,寻常男子皆不及。” 这位孟大人生得真高,还有那位姜总旗,更是高壮魁梧,实在是少见。 谢明灼低首笑道:“许夫人秀外慧中,女中楷模也。” 两人互相捧了几句,行至花园。 园中置一凉亭,凉亭外繁花似锦,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满园馥郁芬芳。 许知秀越看徐青琅,越觉得眼熟。 忽听谢明灼说:“昨日逛了城东铺子,今日想去城南瞧一瞧,不知许夫人可愿相陪?” 城南? 许知秀当即福至心灵,这小月不就是南城徐大夫之女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不长,过渡一下,再埋些伏笔。 第55章 ◎动我试试◎ 城南到底没去成。 许知秀寻了些借口,打消谢明灼的念头,又拉着谢明灼谈天说地,后来冯采玉和姜晴也参与其中。 本只是为了阻止她们去南城,却未料,这一聊竟入了神。 从她们的视角,许知秀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书中所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言谈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到了中午,楼家父子回家,再次隆重招待几人,一番推杯换盏后,楼鲲微醺,望着杯中之酒,痴痴地笑。 楼壑不着痕迹,肘击其胳臂。 “爹,你有话就说,捣我干什么?”楼鲲抱怨着挪了挪椅子。 这逆子! 楼壑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得带着笑赔罪:“犬子无状,大人见谅。” “无妨。” “秀秀,你扶他回房。”楼壑选择眼不见为净。 许知秀应声,搀起楼鲲告退。 行至门口时,楼鲲忽然转过头,看向谢明灼:“孟姑娘,不少定制瓷器的客人,都喜欢在瓷器出窑的那一天,提前去窑厂参观,亲眼见证爱瓷诞生的瞬间,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谢明灼不假思索:“有劳楼少东安排。” “就这么说定了。”楼鲲半靠着许知秀,随她离开膳厅,来到后院卧房。 进了房间,他便挺直腰身,自己走到罗汉床旁,懒懒散散地躺下,半阖着眼。 “秀秀,帮我倒杯水。” 许知秀倒了水近前,楼鲲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空杯递回去,顺势握住她的手。 “认出她是谁了?” 许知秀神情有些沉凝:“嗯,你还记不记得,城南有个医术高明的徐大夫?” “记得,医死了人,关牢里去了。” “小月姑娘应该就是他的女儿。”许知秀黛眉微蹙,“我之前打听过,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小月姑娘是个可怜的,如今能跟在孟大人身边,也是她的造化,你别跟旁人说。” 楼鲲眉心一跳,沉思片刻,松开她的手。 “秀秀,你既然认出小月,可曾瞧出小良是何人?” “倒是不觉眼熟。” 楼鲲缓缓坐起,语气微妙:“来者不善啊。” 竟是他看走眼了。 “什么意思?” “不久前,城南郎家瓷器铺惨遭强盗洗劫,郎家子因留宿徐家躲过一劫。徐大夫与郎老板交好,为其奔走,后不幸入狱。” 许知秀一怔,低声道:“你是说……” “秀秀,此事你当做不知。” “好。”许知秀心中惴惴,徐家女和郎家子跟在锦衣卫身边,是否真是巧合? 若非巧合,他们有什么目的? 是夜,楼鲲悄悄进了楼壑的书房,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跟秀秀和离。” 楼壑抄起镇纸就要砸过去,见儿子竖起食指,才反应过来深夜不宜喧哗。 他痛心疾首道:“你到底看不上秀秀哪一点?!” “我说了,是我配不上她。”楼鲲摊手,“您要看我不爽,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也可以,反正我还有个干爹。” “你——”楼壑气得面色煞白,瞪他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道,“我楼壑的儿子再混账,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楼鲲面无表情道:“您猜得没错,咱家要大祸临头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 翌日,谢明灼也没去城南。 许知秀已经认出徐青琅,没必要多此一举,她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楼家暂时没有异动,或许是真的不知情,也或许正在暗中筹谋。 这个筹谋不代表是在做坏事。 经过这几日多方打听,楼家在浮梁县有口皆碑,楼老板为人厚道,常做善事。 在与楼壑相处时,谢明灼的确感觉他并非狡诈狠厉之徒。 她的直觉素来敏锐,但也不排除对方善于伪装。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姜晴跟随出门,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问。 “县衙。” 姜晴没再多问,在脑子里努力思考去县衙的目的,阿玉说出门在外,要多看多思。 阿玉都能学会制敌之术,她也能学会动脑子。 可直到抵达县衙,她也没想出来。 门吏见到锦衣卫,不仅不敢喝止,还小跑着上前迎接。 “小人见过佥事大人,不知佥事大人有何贵干?” 杨云开:“带我们去监牢。” “这……”门吏迟疑,“这得问过典史大人,小人不敢做主。” 杨云开也不为难他,说:“带我们去见余鸿。” 余鸿是浮梁县知县,上任不过半年,这半年没什么建树,在浮梁县的风评就是查无此人,几乎没有存在感。 监牢虽然是由典史直属领导,但知县毕竟是县衙最高长官,直接找余鸿省事儿。 县衙二堂,典史呈上案卷,笑眯眯道:“县尊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您只需在这儿署上名字,盖上官印,就能上报知府衙门。” 余鸿瘫靠在椅子上,眼也不抬,“手疼。” “大人,您这手疼了有半年了,”典史笑意慢慢收敛,“您是想后半辈子都继续疼下去?” 余鸿掀了掀眼皮,“威胁我?我伯父乃应天巡抚,你不妨试试。” 典史:“……” 娘的,自从这个姓余的过来,他白头发都长了不少。 姓余的使唤不动衙役,可他们也“使唤”不动姓余的。 这人简直是个滚刀肉,明里暗里的刁难他都当看不见。 县里的公文,大多需要知县亲自署名盖印,余鸿撂挑子不干,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大人,您什么也不干,难道不担心吏部考评落个差等?您跟下官置气可以,但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啊。” 余鸿玩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干活可以啊,这些案子都得重审。” “大人说笑了,已经审结的案子,怎么能重审?就差您署名上报了。”典史皮笑肉不笑。 余鸿:“那就免谈。” “余知县,你若继续为难我等,这三年任期,你只能一事无成。” 余鸿眼睛一亮:“不干活就能拿俸禄,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儿?!” “……” 典史狠狠瞪着他,胸膛起伏不定,手中的案卷都要被他揉成一团。 余鸿置若罔闻,甚至哼起了小曲。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焦灼,门吏喘着气道:“禀大人,有几位锦衣卫大人要见县尊大人。” 锦衣卫? 余鸿和典史皆是一愣,前者只是惊讶,后者却是心虚。 “哪里来的锦衣卫?什么品级?”典史忙问。 余鸿起身整了整衣襟,掸掸官服衣摆,什么也没问,信步往外走去。 他身旁并无吏役随行,只孤零零一个人,穿过一堂和仪门,行至县衙大门。 见到门口果真是锦衣卫,便礼貌作揖道:“不知诸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敢问大人贵姓,有何公干?” 谢明灼打量眼前之人,单刀直入道:“免贵姓孟,余知县,本官欲往县衙监牢,可否带路?” 此人不过二十六岁,是今年春闱的二甲进士,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余鸿竟也不多问,利落转身道:“孟大人请。” 话音刚落,另一人脚步匆匆,跨过县衙大门的门槛,笑着迎上来:“下官孙祥,拜见诸位大人。” 四十来岁,长得还算周正,身材精悍,典史的袍服穿在他身上,不像文官,倒更像武将。 此人武艺不俗。 谢明灼矜持颔首,并未回话。 “孙典史,”余鸿代为传达指令,“孟大人要去一趟监牢,监牢归你管,你也一起带路吧。” 孙祥眉心一跳,腆着笑脸问:“不知孟大人去监牢所为何事?” “锦衣卫行事,安敢刺探?!”杨云开一声厉喝,孙祥倒退半步,忙小心赔罪。 余鸿瞥了他一眼,神色平淡道:“大人请。” 县衙的监牢条件非常简陋,屋舍极为低矮,谢明灼个子高,稍稍低头才能进。 牢房墙壁用黄土堆砌而成,歪歪扭扭的木头连接在一起,露出几条缝隙,一边嵌在土墙里,另一边上了锁,便是牢门。 牢房没有窗户,暗无天日,唯有靠近牢门才能透上一口气。 常年不通风,味道一言难尽。 冯采玉取出一只瓷罐,揭开封盖,递到谢明灼面前。 一股提神醒脑的清凉直冲鼻端,驱散了牢房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明灼没想着虐待自己,接过瓷罐拿在手里,时不时在鼻尖处绕一绕。 “去问牢头,徐三棱在哪个牢房。”杨云开沉声吩咐。 跟在身后的徐青琅和郎磬,都不由捏紧了拳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方才说要去牢房时,两人就有所猜测,激动难耐,现在猜测得到证实,心中喜悦便再也压制不住,望着谢明灼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感激。 徐青琅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孟大人。 若没有孟大人,她恐怕在阿爹含冤而死的那一刻,都无法回来见最后一面。 孙祥脑门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孙典史,你很热?”余鸿冷不丁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又说,“牢头不认得我这个知县,有劳孙典史去问了。” 孙祥:shsx“……” 为什么呀?这群锦衣卫为什么要过问一个小小的医馆大夫?! 徐三棱要真有这靠山,至于在牢里关两个月吗? 还有余鸿这厮,拒不署名上报,徐三棱的案子才一直无法审结。 到了现在还在给他上眼药。 孙祥能在县衙作威作福,是因为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背后也有人扶持,可面对锦衣卫,他不敢猖狂。 “牢头,徐三棱在何处?” 被喊过来的牢头有点懵,这事儿你不是最清楚了吗?还用得着问我? “锦衣卫大人在此,还不赶紧回话?” 牢头眼神不好,牢里又黑乎乎的,方才没仔细看,还当穿着锦衣卫军服的几人是衙役,听到这话,忙不迭躬身行礼。 “就在里边,请随小人来。” 一行人走近关押徐三棱的牢房,本以为会看见狼狈落魄的场景,未料牢门一打开,一位衣着干净、束发齐整的男人,在蒲草铺就的矮榻上悠闲打坐。 听闻动静,他眼也不睁,道:“今日三次看诊已结束,请明日再来。” 众人:“……” 还当这是医馆呢? 牢头心虚眨眼,不是他讨好嫌犯,而是徐大夫医术确实高明,牢里不少狱卒经他诊治后,病痛都得到缓解,还不用诊金。 他们也不傻,徐大夫的案子明显有问题,他们善待一点也没错啊。 徐青琅无奈上前:“爹。” 徐三棱歘地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完好无损的徐青琅,愣了一下,而后爆哭出声。 “呜呜呜呜青琅,爹过得好苦啊!” 第56章 ◎和离风波◎ 众人都没想到,为友奔走以致含冤入狱的徐大夫,竟是这样的徐大夫。 他抱着徐青琅哭个不停,不见丝毫方才闭目打坐的高冷气质。 牢头龇牙咧嘴,好你个徐三棱,老子好吃好喝伺候你,到底哪里苦了?! 徐青琅嫌弃推开他,说:“孟大人在此,有什么冤屈你赶紧说。” 徐三棱哭声顿止,眼睛被泪水糊shsx住,看不清谁是谁,纳头便拜:“孟大人,草民是冤枉的,求您给草民做主啊!” “孟大人!”孙祥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徐家医馆治死了人是事实,断案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谁能料到徐家女儿走了大运,竟傍上了锦衣卫大官!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留着徐三棱的命,也好来个死无对证。 谢明灼:“衙门断案,本官无权干涉,今日只是受青琅所托,前来探监。” 孙祥纳闷,这是几个意思? “余知县,此案案卷你可看过?” 余鸿当即拱手:“下官看过。” “你觉得如何?” “下官以为,此案疑点颇多,还需继续查证。”余鸿朗声回道。 这半年他过得并不轻松,明枪暗箭躲了不知道多少次,已渐渐心灰意冷。 县丞、典史等人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他身为一个流官,还是个年轻后辈,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若非他拿出shsx家族背景震慑,恐怕早就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高中进士后的满腔热血,在无休止的斗争中逐渐冰冻凝结。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一个月,或许三个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白白浪费三年任期,最终获得一个最差等的考评,从此仕途无望。 幸好,幸好他选择了坚持。 谢明灼来之前,叫锦衣卫暗中调查过,对县衙的明争暗斗也有几分了解。 余鸿此人,是个值得培养的英才。 她拍拍余知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那就重新审理,可不要辜负了二甲进士的名头。” 余鸿眼眶蓦地发烫:“下官谨记!” 谢明灼说不插手就不插手,全权交予余鸿处理,只是在离开前提醒了一句。 “审结之前,本官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孙祥喉咙发苦,站在余鸿身后,只能点头应是。 谁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又不是不要命了! 除了徐三棱案,县衙里定然还有不少其他冤案,谢明灼心知肚明。 她给了余鸿一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只要他能借此压住孙祥等人,树立知县权威,那些冤假错案便也能重见天日。 “诸位大人可有下榻之处?”余鸿盛情相邀,“若不嫌弃,不如在后宅歇下?” 谢明灼:“已有住处。” “下官恭送大人。” 余鸿一直将人送至县衙门口,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这才返回二堂,往桌案后一坐。 “来人,将徐家医馆的案卷呈上来!” * 浮梁县城郊。 楼鲲走进一座别院,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在仆从的带领下,行至一间屋子。 屋子布局精巧,陈设华美,单一个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称得上价值连城。 “楼公子在此稍等。”仆从留下一句话便告退。 楼鲲立在一幅画前,等了半炷香,门外才传来动静。 他当即转身,低首垂眸道:“儿子拜见干爹。” 来人已踏入房间,却没回应。 楼鲲诧异抬首,尚未看清,便被一片轻纱蒙住眼睛,醉人的香风萦绕鼻尖,原本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他含笑道:“胡闹,叫干爹看见,又得骂我放浪。” “楼郎许久不曾来看奴家,奴家想得紧,”女子转到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吐气如兰,“楼郎有没有想念奴家?” 楼鲲擒住她的手腕,“自然是想的。” “骗人,”女子委屈道,“回来倒是先去见了许娘子,奴家等得好苦。” 楼鲲扯掉面上纱巾,拂开她的手,转身温柔道:“我爹管着我,我能如何?再说了,她是我妻子。” “哼,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自然是瓶娘更胜一筹。” “算你有眼光,”女子推开他,于软榻坐下,“想我李瓶儿曾也是名动四方的花魁,多少人想见我一面都难,而今你得了便宜却不知珍惜,真是个傻子!” 楼鲲轻轻扇了自己一下,坐过去揽住她的香肩,嗅了嗅,嬉笑道:“不愧是花魁,果真同花一般馥郁,今日用的是桂花味的香粉?” “你管我用的什么香粉,”李瓶儿气得瞪他一眼,“真真扫兴。” 楼鲲笑着赔罪:“是是是,瓶娘本来就香,可不是用的什么香粉。” “这还差不多。” “只可惜,我也只能在这里闻一闻,若真有这般迷人的香粉,我真想带一罐回去,以解相思之苦。” 李瓶儿指尖戳弄其衣襟,娇笑道:“带什么香粉,直接把奴家带回去不就好了?” 楼鲲叹了一声,沉默不语。 “我看你还是放不下许知秀,”李瓶儿翻身背对他,“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叫你念念不忘。” 楼鲲不耐烦道:“你也知道,是我爹满意她。” “不就是个秀才之女,有什么稀罕的?”李瓶儿扭头看他,“反正你楼家子嗣也考不了科举,何必非要娶个秀才女儿?” 楼鲲温声哄她:“别生气,气出皱纹就不美了。” “我不管,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再不答应,我就去求大人给我做主。”李瓶儿说着就要起身。 楼鲲忙制止:“我也想啊,可我爹是个倔脾气……” “你爹你爹,什么都是你爹说了算,我这就去问问大人,你这个干儿子还懂不懂得孝顺干爹。” “瓶娘!”楼鲲拽住她衣袖,“干爹日理万机,怎好拿这些小事烦他?我答应你,今日就带你回去!” 李瓶儿惊喜转身:“当真?” “当然,许氏清高,我本就不喜,若非我爹压着,我早就休了她。可她毕竟没犯什么错,我没有理由赶她出去,就只能委屈你做妾了。” 李瓶儿眼睛泛红:“你好狠的心,竟要叫我做妾。” 她哭着走向门口,撞上一人,抬眼一瞧,旋即哭得更动情:“大人,你要给瓶儿做主,楼郎负我。” 来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四十来岁的模样,中等个头,一张脸还算周正。 “鲲哥儿,瓶娘待你情深义重,你怎能负她?” 楼鲲被训得脸红,无奈回道:“干爹,儿子自是不愿负她,只是许氏毕竟是我发妻,我……” “三年无所出,便可休弃。”严冬坐上主位,慢条斯理道,“她嫁你也快三年了。” 楼鲲:“可我在岳父病床前发过誓,若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这孩子,怎的还信这个?”严冬捻起盘中茶点,笑道,“若誓言真能生效,这世上被劈死的岂非数不胜数?” 楼鲲恭敬道:“干爹教训得是,是我着相了。” “行了,那许氏又帮不了你什么,有什么不舍的?”严冬话锋一转,“听说你家里来了贵客,得了空我也去贵宅拜见拜见。” “干爹折煞儿子了,”楼鲲苦笑,“在浮梁县,谁能有资格受干爹拜见?该他们前来拜见干爹才是,干爹哪日得了闲,知会儿子一声,儿子自会安排妥当。” 严冬哈哈一笑:“好孩子,你有心了。” 两人又聊了片刻,门外有人唤“冬郎”,声音婉转如黄鹂,勾得人心痒难耐。 饶是去了根的严冬都经受不住,忙挥手驱赶楼鲲。 “你先回去吧,带着瓶娘一起,你爹见了瓶娘,会喜欢的。” 楼鲲低头应是。 * 未时三刻,谢明灼几人回到楼家,刚饮了一盏茶,前院就传来吵闹声。 “去看看。” 楼鲲跪在楼壑面前,身边还有个娇媚的女子,正楚楚可怜望着楼壑。 “老爷子,奴家与楼郎情投意合,请您成全。” 楼壑看都没看她,一脚踹翻楼鲲,喝骂道:“混账!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匆匆赶来的许知秀,尚未弄清事情缘由,急步行至老爷子身边。 “爹您消消气,千万小心身体。” 看到她眼中真切的担忧,楼壑心神触动,愧疚得老泪纵横。 “秀秀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先生,竟养出这么个孽障。” 许知秀给他顺气:“人哪有不犯错的?犯了错改了便是,您何苦气伤自己?” “他说要与你和离,娶旁人过门,你说我能不气吗?” 楼壑举起手杖就要朝楼壑脸上招呼。 许知秀听了这话,眼中闪过迷茫,这才发现跪在丈夫身边的美貌女子,心里蓦地泛起酸涩,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来得及阻止,手杖硬生生打在楼鲲左脸,脸颊瞬间红肿,鲜血从唇角流出。 “爹!”许知秀回过神,拦住再次落下的手杖,哑声道,“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楼壑撂下手杖,恨恨转身。 “楼鲲,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是。” “你与她心意相通,非她不娶?” “是。” “没有一丝一毫的苦衷?” “没有。” 许知秀怔愣片刻,背身拭去眼泪,故作平静道:“好,我同意。” 话音刚落,楼鲲便从怀中取出两份和离书,冷漠道:“署名,捺印,再走一趟衙门。” “秀秀,你三思啊!”楼壑已顾不得教训儿子,忙劝道,“和离之后,你何去何从?” 楼家肯定会有补偿,楼壑也会安排妥当,不叫她孤立无援,可一个年轻姑娘独居在外,如何让人放心? “爹,您待秀秀如亲闺女,秀秀一直感激在心。”许知秀俯身拜别,“日后秀秀不能再在您身边服侍,惟愿您福寿安康,松鹤绵延。” 楼壑拭泪:“是爹对不住你。” “走吧。”许知秀迈向大门。 锦香愤愤瞪了楼鲲和李瓶儿一眼,哭着追过去。 楼鲲自是起身同行,丢下亲爹和李瓶儿。 “啊?这就去了?”姜晴旁观整场,瞠目结舌,“真是无情啊。” 楼鲲是瞎子吗? 为了这个一看就不对劲的女人,抛弃了这么优秀的发妻。 “老爷!老爷!” 姜晴回过神,发现楼老爷子气晕倒地,家仆乱作一团,还是管家连声喝止,有条不紊安排仆从请大夫,抬人入内,才平息下来。 已没人顾得上谢明灼几人和李瓶儿。 谢明灼围观了一场大戏,对楼家父子的演技不予置评,有些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许知秀,也对李瓶儿生出几分兴趣。 据锦衣卫调查的情报,楼鲲此人在两年前突然性情大变。 从一个交口称赞的楼少东,变成风流放荡的纨绔子。 他认一个阉人做干爹的事,也为时人所诟病。 只是再往深处查,线索便消失了。 这位自诩与楼鲲真心相爱的女人,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口。 她目光落在李瓶儿脸上,后者忽地抬眸,大方迎视道:“这位大人,看着奴家做什么?” 谢明灼高冷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傲慢无礼的锦衣卫人设狠狠立住。 李瓶儿凝望她的背影,唇角缓缓弯起。 第57章 ◎速战速决◎ 楼家的混乱尚未平息,谢明灼作为客人,不便插手主家私事,带人返回房间。 谢明灼于桌旁坐下,召集五人开会。 “她是冲着我们来的。” 杨云开点头:“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卑职以为,她不似一般的风尘女子,身上有股江湖匪帮的味道。” 这种味道,用再多香粉都遮掩不了。 谢明灼目色微沉:“事情比我之前所想更加复杂。” 她原以为,浮梁县的问题,只是此地的督陶官与县衙吏役同流合污,横行霸道,残害百姓。 可李瓶儿的出现,以及楼鲲前后的异常,都表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青琅,令尊当时为郎家奔走,是何缘由?” 一般人会先入为主,官府已经定性为强盗作案,便不会多想,只当是郎家倒霉,叫强盗盯上了。 徐青琅仔细回忆片刻,说:“我爹同街坊认尸回来后,就神神叨叨,还翻出很久以前的脉案,第二天就跑去县衙说案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没说,我不知道。” 谢明灼:“看来只能等余知县的审理结果。” “大人,楼鲲从一开始,是不是就存着利用我们的心思?”冯采玉问。 谢明灼欣慰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见您便举止轻浮,正常人见到锦衣卫只会远远避开,他一个商人之子,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套近乎?他看上去也并非无脑之人。” “继续。” “到浮梁县后,他继续殷勤接待,引您去楼家铺子购买瓷器,可自从我们住进楼宅后,他已不像先前那般谄媚,昨日酒后还邀请您亲自前往窑厂,我觉得他有其他目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他真的有问题?”姜晴恍然大悟,“方才要和离,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谢明灼颔首:“大家不妨猜猜,他有什么目的。” “想借锦衣卫的势,帮助楼家逃脱暗处的威胁。”杨云开率先开口。 徐青琅跟着发言:“我记得三年前楼鲲大婚,声势浩大,对婚礼相当重视。婚后一年,楼鲲和许娘子琴瑟和鸣的佳话也在城中流传。” “可他两年前性情大变,”冯采玉分析,“会不会是那时候楼家遇到了危机,他为了保全楼家,不得不做出伪装?” 姜晴咂摸一下:“那他害怕的是什么?御器厂的督陶官?” 院外传来脚步声,谢明灼竖起食指提醒,几人噤声。 脚步行至门外,来人恭敬道:“孟大人,家里今日出了事,老爷说招待不周,让小人过来赔罪。厨房做了晚饭,小人便自作主张送过来了。” 是他们入住楼家后,楼家派来供他们使唤的家丁。 谢明灼问:“楼老板如何了?” “老爷已经醒了,只是需要卧床静养,晚膳不能作陪,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知道了,饭菜送进来吧。” 家丁推开门,指挥其余仆从上菜。 楼家乱作一团,却没怠慢贵客,菜色依旧丰盛美味,摆满了屋内的四方桌。 “诸位大人请慢用,小人告退。” 家丁带领一众仆从离开院子。 屋内,徐青琅舀了一勺鸡汤,鸡汤熬得极香,汤面还漂着金黄的浮油,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中,色香味俱全。 她捞到鼻尖下闻了闻,说:“没下药。” shsx  其他佳肴同样如此。 楼家自是没胆子下药害人,但楼宅中多了一个李瓶儿,说不定还潜藏着其余耳目,再谨慎都不为过。 “楼鲲邀我等入窑,许是想借锦衣卫之手,对上李瓶儿身后势力。”谢明灼仔细琢磨后,吩咐道,“老杨,没必要被他牵着鼻子,速战速决。” “是。” 月上中天,一身狼狈的楼鲲才回到家,身边已无许知秀。 他行至主院探望楼壑,却被楼壑叫人挡在门外,竟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一眼。 楼鲲默默伫立良久,才返回自己院子。 一进门,香风袭来。 他额上青筋微跳,没有避开,接住扑过来的李瓶儿,笑了一下,牵动脸上的伤痕,便又收敛。 “你怎么在这?”他坐到桌旁,倒了一盏茶。 李瓶儿偎依在他身侧,娇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瓶娘不会喜欢别人住过的房间。”楼鲲浅酌茶水,慢悠悠道,“许知秀喜好与你不同,你应当看不上。” 李瓶儿却道:“怎会?她可是秀才之女,我不过世间一浮萍,如何看不上?” “随你。” “楼郎,你不会是舍不得了吧?”李瓶儿趴在他耳边吹气,“你是不是在外头买了一座宅子,金屋藏娇啊?” 吹在皮肤上的气分明是热的,却无端叫他发冷,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背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楼鲲放下茶杯,迎视她的目光,轻佻笑道:“你若不信,就去查个清楚。” “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李瓶儿巧笑嫣然,“只要你以后不再提她,我便知足了。” “夜深了,我去书房。”楼鲲起身。 李瓶儿拉住他袖子,“不留下?” “我还不想气死我爹,”楼鲲居高临下,“瓶娘,你也不想刚进门就气死长辈吧?” 李瓶儿指尖轻抚鬓发,眸光盈盈道:“楼郎,我向来知你心意,也爱你这般重情重义,你对许知秀有夫妻之谊,对楼老爷子孝顺有加,我都可以理解。” 楼鲲等着她的下文。 “但那位孟大人,你才相识数日,应当不会不舍得吧?” 楼鲲没说话。 “告诉我,何时带她去窑厂。” “三日后,瓷器出窑,我会邀她前往。” 李瓶儿笑意更深:“多谢楼郎。” 子夜,县衙监牢。 因白日锦衣卫的到访,狱卒们都打起精神,唯恐在案子审结前出了意外。 牢头今夜本不值班,却还是留下来,领着兄弟们轮班巡逻。 一队狱卒前来轮值,其中一人拎着竹篮子,放到监牢门口的桌案上,低声道:“头儿,我表叔家里今儿个添丁,送了我一篮子喜蛋,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吃不完这么多,就拿来给弟兄们分分,大半夜的,都饿了吧?” 牢头摆摆手:“这可是好东西,你就算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手也别这么松,攒点钱娶个媳妇不好吗?” “哎呀,我一个人是真吃不完,怕放坏了。”狱卒无奈道,“头儿,你就带弟兄们替我解决了,成不?” 其余狱卒闻声过来,一个个眼睛发光。 鸡蛋可是好东西,难得有人请客,不吃都对不起空荡荡的肚子。 “是啊,放几天就坏了,多可惜。” “马强,谢了哈,改天请你去家里吃饭。” 牢头见兄弟们兴致高昂,也就不好再拦,不过他要以身作则,没参与分蛋。 狱卒们围在桌子旁剥蛋壳,一颗鸡子而已,两口就能吃完,不会耽误巡逻。 牢头跟众人招呼:“都吃快点,吃完该干嘛干嘛,我先过去转转。” 他转身往里走,刚绕过弯,就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倒地之声,心头遽然一跳,手刚搭上腰间铁尺,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瞬间倒地。 有刺客! 马强没有过多停留,跨过牢头身体,直奔黑魆魆的监牢深处,行至一间牢房门口。 从牢头腰间顺来的钥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迅速打开牢门,摸黑走进牢房,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掏出匕首直刺过去。 徐三棱的睡觉习惯他已观察得一清二楚,这一刀下去,会直接穿透脖颈,徐三棱必死无疑! 刀尖已然送出,只等—— 一道光骤然钻进牢房,照亮马强脸上残忍的笑,猝不及防下,他整个人都陷入怔愣。 原本躺在干草的人,骤然起身踢飞匕首,反剪其双手,利落压到地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卸了他的下巴,以防咬毒自尽。 马强瞪大眼睛:“呃呃呃!” 这不是徐三棱的牢房吗,为什么会出现锦衣卫?! 牢房外,余鸿手持火把,冷漠睨了一眼马强,而后诚恳向锦衣卫力士道谢。 力士:“余知县客气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人我就带回衙署了。” “请。” 白天他已问过徐三棱,此案已非县衙能管,交给锦衣卫再合适不过。 锦衣卫秘密带人离开。 余鸿找来徐三棱,给牢头等人看诊。所幸马强下的是迷药,牢头后脑的伤也不致命,简单上药包扎便可。 没多久,牢头迷迷糊糊醒来,脑子里晕得像塞满了浆糊,还一直想吐。 他狠狠啐了一口:“这丧良心的狗东西!” 翌日一早,谢明灼接过杨云开呈上的情报。 昨日余鸿重审徐家医馆死人案,向徐三棱细细询问了这件事的始末。 徐三棱之前因报官被害入狱,而今虽不完全信任官署,但鉴于这人是女儿的救命恩人亲自认可的,便不再藏着掖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日他同街坊去郎家认过尸后,就隐约觉得郎兄弟身上的伤口有些眼熟。 他是大夫,诊治过的病人数不胜数,各种各样的伤痕也司空见惯。 但这种伤痕,他只见过一次。 两年前,他去山上采药,遇到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见人还有救,便悄悄带回医馆治疗。 那人身上的创口很奇特,并非寻常刀剑所伤,他觉得新奇,便记录在脉案上,打算等人醒后问个清楚。 谁知一觉醒来,人不见了。 他好奇心旺盛,不弄清楚实在难受,遂根据创口痕迹,描出一种奇怪的武器,然后拿着武器图样,去相熟的铁匠铺询问。 怎料铁匠兄弟见之大惊,忙拉扯他到无人之地,问他此图从何而来。 徐三棱当时还不解问:“有什么问题?” 铁匠兄弟吓得直出冷汗,悄声告诉他:“这是日月戟。” “什么是日月戟?” “徐大夫,你是医人医傻了?日月戟不晓得,日月教难道没听过?” 徐大夫当时就懵了。 众所周知,日月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邪.教,此教在前朝时便已诞生,曾一度占据半壁江山,差点覆灭前朝。 若非前朝名将力挽狂澜,如今恐怕已经是日月教的天下。 在前朝的极力围剿下,日月教消失了很长一段shsx时间,后来几次死灰复燃,也都被镇压。 本朝建立后,日月教并未蛰伏,反而来势汹汹,朝廷多次镇压围剿,还是没能彻底清除。 上一次捅了日月教的老巢,还是在十五年前。当时的日月教主力溃败,元气大伤,只有少数余孽逃了出去。 而今日月戟再现,怎能不叫人惊惶? 徐三棱只是个大夫,哪敢过问这种事?他救的那个人是被日月戟刺伤,应该是与日月教敌对之人。 只要救的不是邪.教,他就不打算追查下去。 如此安稳度过两年,郎家出事了,伤口与那人无异。 徐三棱这才意识到,不是他不管,事情就找不到他身上。 这种滥杀无辜的邪.教,就不应存在于世! 他鼓起勇气去报官,因心存隐忧,没有直接提及日月教,只说郎家的案子有问题。 却未料想,只这种含糊其辞的话,也差点招致杀身之祸。 余鸿听闻因果之后,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正要秘密告知锦衣卫,就被人暗中塞了一张字条。 这才有了方才的“偷梁换柱”和“引蛇出洞”。 密令是杨云开遣人下达的。 郎家案和徐家案透着诡异,强盗在城中灭人满门,官府却坐视不管,敷衍结案。 再无能的衙门,也懂得做表面工作的道理。就算找不到强盗,也要做做样子,张贴布告通缉,并全城搜捕。 县衙如此行事,只有一个原因,有人与“强盗”同流合污。 依此类推,衙门中必定有“强盗”的内应。 “大人,既然马强是内应,他为何不在徐三棱入狱后就杀了他,”姜晴不解,“而非要选择昨晚?” 谢明灼笑看冯采玉:“阿玉,你来说。” “是。在官府里培养一个内应并不容易,徐三棱当时并未提及日月教,只是县衙心虚,故意诬陷他治死了人,想利用律法让他永远闭嘴,这是无本万利的做法,没必要动用内应,以免旁生枝节。” 姜晴茅塞顿开:“我明白了,按照正常流程,徐大夫已经被判死罪,押解入京了。可他们没想到,余鸿一直拒绝结案,这才拖了两个月。等我们到了浮梁县,他们发现锦衣卫开始插手便慌了。” 余鸿审讯徐三棱时,屏退了衙门里怀有异心之人,对方并不知晓徐三棱说了什么。 他们不敢赌,只能兵行险着。 “马强可招了?”谢明灼问。 “招了。”杨云开微顿,“但他说自己是受严冬指使,根本不知道什么日月教。” 第58章 ◎狗急跳墙◎ 在安陆时,梁王地位尊崇,手握万众兵马,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谢明灼不得不谨慎行事。 但在浮梁,锦衣卫的权势足以让她横着走。 根据马强的供词,锦衣卫可以直接派人逮捕督陶官严冬,严刑拷问其有关日月教的内情。 然马强.暴露后,其背后的日月教焉能坐以待毙? 楼宅里必然少不了日月教的耳目,不管是狗急跳墙,还是拖延时间跑路,眼下都是最合适的时机。 “孟大人,我家老爷邀请诸位大人去花园品茗,还请诸位大人赏光。”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谢明灼:“却之不恭。” 几人行至花园门口,碰上楼鲲携李瓶儿而来,李瓶儿挽着前者的手臂,亲密偎依。 “孟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谢明灼神情冷淡:“还不错。” “瓶儿曾流落风尘,见识过不少达官贵人,却从未听说过女子也能当官,若早些知晓,我也去考个官当当。” 一般女子若沦落过风尘,恨不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藏在肚子里,李瓶儿却从不当回事,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其心志非比寻常。 谢明灼傲慢道:“你考不上。” “奴家自认才情不比旁人差,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还请孟大人教教我,如何才能当上这威风凛凛的锦衣卫。” 李瓶儿直面她的轻慢,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平稳如常,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其一,显赫的家世。” “其二呢?” “显赫的家世。” 李瓶儿依旧笑着:“……有没有其三呢?” “还是显赫的家世。” “……” 她噗嗤一笑:“孟大人真会说笑,不愿告诉奴家直说便是,奴家可以理解,何必要拿奴家逗趣?” “楼老板还在花园等候,本官先行一步。”谢明灼不再多说。 姜晴紧随其后,跟冯采玉咬耳朵:“大人说的确实是实话啊。” 只不过这显赫的家世,前头要加个“最”字。 楼壑在亭中煮茶,茶是上等,茶具也是上等。秋风拂过,茶香清逸飘然,沁人心脾。 “诸位大人,请。” 谢明灼四人坐下,徐青琅和郎磬站在身后。 “听说孟大人独爱祁门红茶,今日老夫便用红茶待客,望诸位大人鸿运当头。” 谢明灼客气道:“多谢楼老板。” 亭中石桌旁只放了五只圆凳,楼壑根本就没为楼鲲和李瓶儿准备,只当两人是空气。 李瓶儿浑不在意,径直入了亭子,在亭子自带的美人靠上坐下,还不忘招呼:“楼郎,快来。” 众人:“……” 这等脸厚之人,若在后世,绝对会成为公司的销冠。 谢明灼饮茶时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 “孟大人,味道如何?” “鲜醇隽厚,回味甘美。”谢明灼放下茶盏,“楼老板最喜什么茶?” 楼壑捋须笑笑:“老夫最喜龙井,但饮得最多的,还是咱本地的庐山云雾。” “家乡的茶,自然与别处不同。” “是啊,不仅仅是茶,瓷器也一样。”楼壑摩挲着青白釉茶盏,像是在爱抚自己的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跟瓷器打交道,整个浮梁县的窑厂我都涉足过,每每看到它们从素朴的陶泥变成精美的瓷器,我都高兴万分。” “人之常情。” “不是所有人都爱惜它们,”楼壑深沉看向谢明灼,“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品出这盏茶的甘美。” 谢明灼垂眸:“所以你努力成为浮梁最大的瓷器商,烧制出更shsx精美的瓷器,想让越来越多的人喜爱上它们。” “是,也不是。” “哦?” 楼壑叹道:“老夫没那么崇高的理想,瓷器于我而言,既是挚爱,也是生意。老夫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楼老板,我没工夫听你打哑谜,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谢明灼心里很清楚,楼壑攒这个局,无非是想为自己和楼家加一些同情分。 “哈哈,孟大人快人快语。”楼壑也不装了,单刀直入,“孟大人对‘shsx官搭民烧’可有了解?” 谢明灼:“略有耳闻。” 近些年,因财政窘迫,官窑无力烧制瓷器,朝廷便推出政策,由官窑完成制坯工序,再到民窑中搭烧。 此举节省了官窑的成本,但同时给民窑带去巨大的负担。 民窑的老板和窑工不堪重负,可谁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官窑烧制的是贡瓷,是要送往京城,呈到皇帝面前的。 可往往烧制成功一件贡瓷,就得毁损九百九十九件残次品。 这些残次品不能流落民间,只能就地摔碎掩埋。 浪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最终只得那么一件,窑工们每每见了,心都在滴血。 楼壑同样如此。 “我为此潜心研究烧制技艺,改shsx进窑炉,提高烧制成功的概率,也招揽大量瓷画师精进画艺、创新瓷画种类,善待日夜辛苦劳作的窑工,给他们更高的薪酬。” 谢明灼也不由心生佩服:“你做到了。” “是,我做到了。”楼壑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也养出了某些人的贪婪之心。” 贡瓷成功率提高了,朝廷每年规定的份额轻易就能完成,那么剩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继续精进技艺吗?并不是。 楼壑忽然起身,屈膝跪在谢明灼面前,俯身道:“孟大人,楼壑有罪。” “这是做什么?”李瓶儿骤然出声,“楼郎,还不快扶起你爹?” 楼鲲站起来。 “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站在那儿别动。”楼壑声色俱厉喝止他。 楼鲲止步。 谢明灼气定神闲:“你何罪之有?” “楼某人私自贩卖贡瓷,罪无可恕,今日自首,只为求得一个恩典。我儿楼鲲并不知情,他于瓷器一道素有天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伏法后,生平所著烧制技法将由我儿继承,望朝廷能看在我楼家兢兢业业烧制贡瓷的份上,饶我儿一命。” 谢明灼挑眉:“你一个商人,如何敢私卖贡瓷?莫非是有人指使?” “督陶官严冬!” “可本官在浔阳驿,碰见的是楼少东,而不是楼老板。驿丞说楼少东是为了物色上乘的陶土,看来物色陶土是假,私卖贡瓷是真。” 楼壑解释道:“私卖贡瓷,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罪民每次都妥善装箱,骗我儿只是寻常瓷器,他并不知情。” “瓷器由他贩卖,经他之手,他会看不出来?” “瓷器并未经他之手,而是他身旁两个随从,他们是严冬的人,只是拿我儿当幌子罢了。” 谢明灼不吃这一套:“事实如何,还得进诏狱审审才知。云千户,将楼家父子押入……” 一枚细针遽然刺向脖颈,她利落避开,回身望去,李瓶儿却已带着楼鲲跑出凉亭。 杨云开和姜晴拔腿追去,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丁拦住,两人“竭力”干掉家丁,李瓶儿和楼鲲早就没了身影。 变故发生太快,其余家仆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亭外另有一个家丁,手持匕首,猛然扑向谢明灼后背。 “小心后——” “砰!” 一声铳响,偷袭的家丁瞬间倒地,额间冒出一只血洞。 谢明灼收回精巧的手铳,睨向楼壑:“楼老板家里已经漏成筛子了。” 还真是忠心,为了拖延时间,不惜暴露身份刺杀于她。 若“孟佥事”当真死在楼家,云千户等人必定方寸大乱,便没有过多心神追捕李瓶儿等人。 楼壑自嘲一笑:“老夫惭愧。” 他知道楼家藏有眼线,但不知道会有这么多。 那夜与儿子深谈之shsx后,两人一致认为这是个机会。 不管选择哪条路,到头来都是死,还不如选一条对得起自己良心的路。 他们避开家中耳目,与谢明灼通了气,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壮士断腕的戏码。 “通知锦衣卫衙署,查封楼宅,张贴缉捕文书,抓捕严冬。” 徐青琅和郎磬呆若木鸡,脑子还停留在方才惊险的一幕。 孟大人仿佛背后有灵似的,那邪.教耳目尚未近身,她便已取出手铳,转身击毙对方。 躲避那枚细针同样干净利落。 真厉害! 杨云开心中也叹服,制定计划时他认为风险太大,不太赞同公主以身犯险。 可作为臣子,只能听令。 手铳瞬间击毙细作的场景,也让他心潮澎湃。一是为公主的机敏,二是为手铳的精巧。 等回了京,他也厚着脸皮讨一回恩典,求圣上赏他一支这样的手铳。 谢明灼看向楼壑:“楼老板,你和你的这些家仆,得去锦衣卫衙署走一趟。” 楼壑欣然同意。 现在没有比锦衣卫衙署更安全的地方了。 “许知秀作为楼鲲的枕边人,也有勾结匪帮的嫌疑,一并带过去。” “是!” 楼家已经不能住,几人来到先前备好的宅子,暂时歇下。 “大人,楼少东为何要同匪贼一起逃?”郎磬没能想明白。 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谢明灼含糊回道:“他有他的选择。” 城南一处隐秘的窝点,李瓶儿带着楼鲲敲响门扉,门很快打开,两人身影迅速消失。 “怎么把他带来了?”屋里的人皱眉问道。 李瓶儿:“楼家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锦衣卫早晚查到这儿,你赶紧帮我们出城。” “出城可以,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着他。” 李瓶儿冷静道:“楼壑自首,楼家人免不了一死,若不带着他,以后谁来赚钱?靠蛊惑愚民的那点三瓜两枣吗?而且他还没供出我们,有他儿子在手,他的嘴也能严一点。” “明白了。”那人又看向楼鲲,“可他为什么愿意跟着你跑?” “楼郎,你说为什么?”李瓶儿娇笑问道。 楼鲲:“因为我比我爹无耻,也比他贪生怕死。” 第59章 ◎离开浮梁◎ 秋雨落地无声。 姜晴撑着伞进了院子,至廊檐下,收起抖落雨水,将其靠在墙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 “大人,最新一期的报纸出来了。” 谢明灼接过,迅速浏览一番,不由一笑。 自玻璃窗户问世后,京城又接连出现玻璃器皿、玻璃镜,如今又推出新款叆叇,也就是玻璃制成的眼镜。 叆叇在前朝就已经出现,多用水晶打磨而成,造价高昂,只有富贵之家才能用得起。 等玻璃制造工艺逐渐成熟,成本降低后,这些日常用具也能变得物美价廉。 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久,但只要开始,方向不错,就一定能实现。 报纸的头版头条还发布了使团入京一事。 皇帝万寿节将至,各国、各地都准备派遣使团、队伍来京祝贺。有些离得远的,已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京城一定会很热闹。 “大人,京城来信。”杨云开近前,呈上一只信封。 信封里厚厚一沓,也不知写了多少话。 谢明灼噙着笑展开。 最唠叨的当属二哥,他在信中大书特书京城趣事,还说报社准备向民众征稿,主题就是“我与使团二三事”。 会同馆是朝廷接待外宾的机构,其官员对各地使团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都有所了解。 不过谢明烁认为,官方层面的接触,不足以完全摸清,民间百姓之间的交流,更具有参考价值shsx。 看到此处,谢明灼心中一动。对啊,她可以借报社集思广益。 不管是驿站问题,还是私人矿场问题,都涉及民生,这些问题只有老百姓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朝中官员身居高位,包括她和父母兄长在内,早就与老百姓脱了节,也不可能了解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不如借报社的名义,向全国征集思路。 很多忧国忧民、又有实践经验的人才,苦于没有官职在身,无法向朝廷呈奏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她就不信,泱泱大国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 “阿玉,替我磨墨。” 她将自己所想悉数写在信中,交给杨云开,说:“尽快送去宫里。” 杨云开领命接过,没有立刻退下。 “大人,严冬已经入狱,他否认与日月教勾连,并言及他是吴内相的人,谁敢对他用刑,就是跟吴内相作对。” 吴内相就是吴山青,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时人尊称为“内相”。 “哦?”谢明灼饶有兴致道,“当真与吴山青有关?” “事关吴掌印,卑职不敢妄议。” 谢明灼:“等得了空,我去见见他。楼鲲那边如何了?” “李瓶儿携楼鲲逃离楼家后,卑职已派人暗中跟踪,发现其在城南的一处窝点,他们正计划出城。” 谢明灼颔首:“不错,继续追踪。” 楼家父子坦白之后,楼鲲自请戴罪立功,进入日月教成为官府的内应。 在幸福美满的日子被打破后,他恨极了日月教。两年来,他一边与严冬、李瓶儿等人虚与委蛇,一边等待时机,并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 据他了解,日月教除了高层,底下教众都是一群被教义蛊惑的“愚民”,他们只能提供苦力,对教派的发展壮大起不到关键作用。 教内缺乏人才,楼鲲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这两年里,他使出不少手段,为日月教开拓多条商路,赚了不少钱财。 擅长制瓷,只是他其中一个用处罢了。 李瓶儿逃跑时也不忘带上他,就是舍不得自己这个钱袋子。 这些商路一旦缺了他,就难以继续运转,所以他不能死,也不能叫官府捉了去。 只要日月教想赚钱,就不得不用他。 再怎么防着他,他都能找到机会,一举揭开他们的遮羞布,让这些阴暗的老鼠暴露在阳光之下。 申时雨停。 谢明灼来到锦衣卫衙署,在狱中见到严冬。 碍于他的身份和“靠山”,锦衣卫没有对他用刑,他坐在牢房的条凳上,脚底轻敲地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呦,这是又来了个佥事啊,还是个女人。”他上下打量谢明灼,眼里透着轻视。 杨云开搬来一把椅子。 谢明灼坐下,面对严冬的挑衅,慢条斯理道:“你一个阉人,沉迷温柔乡时,是怎么逞威风的?” 杨云开:“……” 他还是低估了公主。 严冬脸色涨红,他平生最恨别人提他阉人的身份,若非身处锦衣卫牢房,他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剁碎喂了狗。 “身为督陶官,不思为圣上分忧,反而威胁楼家为你贩卖贡瓷,谋取私利,你当真以为身后之人能保得住你?” 严冬冷笑:“你敢得罪吴内相?” “敢啊。”谢明灼不跟他绕弯子,“我不仅敢得罪他,我还敢砍他的脑袋。但若是你故意攀咬诬陷,传到吴山青耳中,你想死得痛快,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严冬看出她不是故意吓唬自己,方才的轻视也尽数收敛。 谢明灼反问:“李瓶儿是什么人?” 严冬沉默。 “你已经被她们放弃了,还要替她们隐瞒?”谢明灼循循善诱,“朝廷对日月教的态度是严令禁止,同其勾连之人,凌迟处死,并诛其九族。坦白从宽,或可免于凌迟,为你的族人积几份德。” 严冬眯起眼睛:“我可是皇上亲封的督陶官,你一个四品佥事,无权审讯我。” “激我?”谢明灼轻笑,“杨缇帅。” 杨云开取出尘封已久的腰牌,牌上清晰铭刻“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几个字,仿若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严冬的心防。 倘若他是指挥使,那眼前这个可以使唤指挥使的,能是什么身份? 非皇室中人莫属。 皇室成员也有尊卑之分,能叫杨缇帅如此心甘情愿听候的,唯有皇爷一脉。 她是荣安公主殿下! 严冬彻底破防,从条凳滑下,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老奴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严冬,继续隐瞒对你没好处。” “老奴罪该万死。” 严冬心知自己不能再抱有侥幸,便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他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 日月教在饶州府有一处分坛,坛主是谁并不清楚,他们在浮梁县设了一处堂口,堂主就是典史孙祥。 李瓶儿和迷惑他的李盏儿,都听从堂主吩咐。 洗劫郎家的强盗,就是孙祥和他的手下,徐家医馆的案子也是孙祥安排人陷害的。 “他为何要暗害郎家?” “郎老板烧出了新花色,老奴听说后叫他献呈过来,若真上乘,可纳入贡品。定的是巳时初,可他高兴坏了,竟早早就过来,无意间听到了私卖贡瓷的事。” 怪不得郎磬说他爹那几日总是唉声叹气,想必是在纠结要不要报官。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报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尤其是如此敏感的事情。 谢明灼继续问:“你一个督陶官,钱权都不缺,为何还要与日月教勾结?” 严冬刚要张口,但瞅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 “怕污了殿下耳朵。” 谢明灼:“但说无妨。” “她们能让老奴重新……”严冬一咬牙,“重新做回男人。” 杨云开:“……” 这种骗术也能信? 谢明灼面不改色:“贡瓷都卖给谁了?” “老奴真的不清楚,老奴只需提供驿符,方便他们行事,再等着分利便可,其余的是真不知道。” 谢明灼转身吩咐:“逮捕孙祥。” 一个邪.教贼人,竟能混入公门成了掌管缉捕的典史,这浮梁县跟渔网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漏洞。 杨云开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便来回禀:“孙祥跑了。” “通知余鸿,叫他尽快肃清县衙,上报府署,张示通缉文书,全力搜捕孙祥、李瓶儿、李盏儿及楼鲲,荡涤奸邪。” “是!” 谢明灼没打算在江西久留,若非郎家案牵扯出这么多问题,她早就买上瓷器回京了。 与日月教勾结,等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私卖贡瓷同样是死罪,严冬、楼壑等涉案人员,皆被押解入京。 经过审讯,许知秀确实不知情,且她已经与楼鲲和离,便无罪释放。 出了牢房,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大人,我公……楼老爷子会如何?” “孙祥等人尚未归案,案子就不算了结,他会一直待在刑部大牢,等待判决。” 许知秀落下眼泪:“刑部大牢可允许探监?” “只有亲属可以。” “楼老爷子待我有恩,他年纪也大了,我不忍看他孤零零待在牢里,孟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谢明灼有些无奈,楼鲲同许知秀和离,就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腌臜事,可和离之后,他们就算不得亲人。 她想了想,道:“虽不能探视,但每月可以送一些生活所需,委托狱卒代为转达。” “真的?”许知秀大喜,“多谢孟大人!” “你打算搬去京城?” “嗯!” 她既已作出决定,谢明灼便不再多问,提醒了一句:“日月教在暗,你与楼鲲关系非比寻常,多加珍重。” “我知道,不过天子脚下,邪.教妖人也不敢作乱。”许知秀腼腆道,“只是路途遥远,我不敢托大,能不能跟随押解队伍一同入京?” 此等要犯,一般是由府衙负责押解,若人手不够,才从县衙抽调。 为了保险,这次锦衣卫也会参与。 跟着押解人员,确实比独自行路要安全。 谢明灼愿意给她开这个方便之门,遂道:“我会招呼一声,你随他们同行。” 许知秀当即跪下谢恩。 督陶官倒了,楼家也倒了,浮梁县的御器厂和各个民窑人心惶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等朝廷派遣新的督陶官过来。 好在余鸿是个不怕担事的,他毛遂自荐代管督陶之事,一条条政令下达,御器厂和民窑很快恢复如初。 看来这半年,他也并非浑噩度日。 谢明灼对他相当满意,临行前不忘勉励:“余知县,愿你砥砺深耕,来日扶摇云端。” 任期还剩两年半,希望他能够珍惜。 “孟大人再造之恩,鸿铭记于心,定不负大人所望。”余鸿拜倒在地,“恭送孟大人。” 谢明灼带着几套瓷器,从浮梁县出发,一路往北。 “殿下,昨夜我看到阿青和阿磬偷偷哭了。”姜晴也有些舍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徐家根基在浮梁县,不可能像许知秀那样搬到京城,郎磬年纪还小,也只能留在浮梁县受徐家庇护。 临走前,徐青琅送了很多药膏药粉,每一只瓶子都写明了用法和用途,防身的和治疗外伤的都有。 “我会的只有这些,孟大人不要嫌弃。”她红着眼睛道,“之前我做了一些错事,偷了别人家的菜,偷的每一家我都记着。等医馆重新开张,我就去义诊为他们积福,再游历各方,精进医术。” 姜晴当时还开玩笑:“你也偷了咱们的菜。” “游历结束我就去京城,一辈子跟在大人身边。” 几人知她真心实意,但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救人也不是图报,况且愿意为公主效命的大有人在。 第60章 ◎公主回京◎ 辛酉年八月廿一,谢明灼抵达京城。 距她穿越过来,正好整整五个月。 离皇帝陛下的万寿节只剩十数天,各地使团大多已抵达京城,大街小巷出现不少异域面孔。 谢明灼归心似箭,没有分神关注。 她先秘密回到公主府,换上公主常服,乘坐华丽车驾前往皇宫。 “养病”三个月,是时候痊愈了。 车驾尚未驶入皇宫,就有锦衣卫提前进宫报信。 谢长锋当即抛下画到一半的丹青,孟绮和谢明烜立刻扔掉手头的实验,谢明烁直接撂下审阅的稿子,齐齐赶往奉天门。 临近午时,谢明灼的车驾停驻在宫门前。 她下了马车,携姜晴和冯采玉,一同穿过掖门,就看到伫立在金水桥南的父母兄长。 未等她开口,孟绮便急步迎上来,顾不得皇后仪态,一把抱住她,哽咽道:“瘦了,瘦了。” 谢明灼本来还算平静,到了此时眼眶也不由自主地发热。 她轻拍孟绮的肩背,轻声回应:“叫母后担心了。” 谢长锋和两个儿子也围上来,既高兴又心疼。 这一路的凶险,他们已经有所耳闻,即便亲眼看到勺勺无恙归来,依旧心有余悸。 吴山青也在一旁拭泪。 “荣安一路奔波劳累,咱们回去再说。”谢长锋提议。 孟绮连忙应下,牵住谢明灼的手,前往乾清宫。 “阿玉,阿晴,你们先回皇子所。”谢明灼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话。 至乾清宫,谢长锋吩咐宫人摆膳,做的都是谢明灼爱吃的菜。 盛汤的盛汤,夹菜的夹菜,剥虾的剥虾,四人没一个认真吃饭,都围着她打转。 谢明灼好笑之余,心头也觉得热乎乎的。 “行了,都坐下吃饭,各吃各的,吃完我再跟你们详细说道。” 孟绮惊讶:“你不用先回去休息?” “不用,我不累。”她是真心不觉得疲惫,精力充沛得很。 谢明烁不禁调侃:“真是天选打工人。” 用完午膳,谢明灼挥退宫人,抱着薄被,窝进软榻,跟四人讲述一路见闻。 她没有隐瞒自己遇到的危险,连细节也讲得清楚明白,是为了让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道更多几分了解,以免日后被人糊弄。 四人听得胆战心惊,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既是心疼谢明灼,也是感念百姓之苦。 “勺勺啊,你这说得越多,我越觉得惭愧。”谢长锋虽不是自愿坐上龙椅,可他现在毕竟是皇帝,老百姓的生活与他息息相关。 “太难了,温饱都解决不了,何谈发展?”孟绮揉揉眉心,“咱也不是农学专业的,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谢明烁:“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高手在民间,总有能想出办法的人。” “可我们并不知道人才何时出现。”谢明烜道。 谢明灼笑了笑:“这是政策问题,只要朝廷愿意开放奖励机制,人才自然会涌现。”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明烁不禁同她击了个掌,“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琢磨个章程出来。” 谢明烁颔首:“明日朝会,有几个问题要同朝臣商议,河南和湖广安陆多名官员落马,这些空缺不少人盯着,咱们也要多加斟酌。” “都听你的。”谢长锋忙道。 谢明灼也没拒绝:“那个新上任的四川提举,是什么来路?” “啊?”谢长锋面露茫然,“让我想想。” 谢明烁举手:“我记得,他之前是南直隶徽州府判官,怎么了?” 判官是正六品,盐课司提举是从五品,升了半级。 “谁举荐的?” 谢长锋摇头:“不清楚,吏部提名,我只需要负责批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据驿站驿卒描述,他为人并不正直。”谢明灼没有多说,换了下一个话题,“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安王父子?” 梁王谋反已是证据确凿的事实,虽然涉案人员尚未押解入京,但从梁王府搜出来的证物,以及谢霓和一些嫌犯提供的证据,都已急递京城,呈上皇帝的御案。 这些证据中,就有梁王和安王的通信,梁王已死,安王也不能留。 孟绮看了一眼谢长锋,说:“他是同犯,梁王和章啸甫都死了,他也不能独活,但我们没使用过夺人生命的权力,还没下定决心。” 掌握生杀大权看似威风,实则相当考验人性。 对于半辈子都平静度日的夫妻俩来说,这个口确实难开。 谢明灼并不意外,也不失望。 她希望自己的亲人能一直幸福平和,不需要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 沾染太多权欲,会让人变得冷血无情,家里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原本和睦的一家五口,最终都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沦。 在她心累之余,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依靠,就已经足够了。 谢明灼便道:“此事交给我,如何?” “勺勺,”谢长锋有些自责,“爸爸给你拖后腿了。” “你们平安健康,才是最好的。”谢明灼一点也没觉得这是负担。 她都亲手杀过人了,下令处死几个人并非难事。 申时,一壶鸩酒送进安王府。 与此同时,谢明灼在文华殿召见了陆放。 三个月未见,陆放晒黑了些,精神却比之前要昂扬。 见到谢明灼,他显然很激动,跪地请安后第一句就是:“公主尊体是否已安康?” 离京前,谢明灼以“身体抱恙”为由,避不见人。心思深沉如昌蔚之流自然不会信,陆放这样的愣头青却毫不怀疑。 “安康。我已看了你呈上的报告,设置对照组观察、引进优良猪种这些举措都很不错。” 她让陆放每月都向她汇报工作,陆放便严格遵守,一回宫,三个月的报告都被放在她专用的桌案上,封在锦匣里。 陆放英朗的眉眼泛着愉悦,又道:“猪场扩建,人手欠缺,可否增募一些民夫?” “这种事你做主安排。” “是。” 谢明灼又勉励他几句,打发走了。 “阿玉,去一趟吏部,叫人整理出近十五年西南各省土司土官及当地流官的任免记录,明早朝会后送来。” 冯采玉领命而去。 文华殿的窗户已经换成玻璃,秋日的阳光直直透进来,光线明亮而和煦。 谢明灼找出几本西南相关书籍,翻阅时偶尔记一下笔记。 用的是二哥改良后的铅笔,适合速记。 三个月不在京城,爸妈哥哥们捣鼓出不少新鲜玩意儿。 上行下效,这些新鲜玩意也在官署中形成风尚,并流传到市井街巷。 善于发现商机的商人,发现有利可图,一定会继续改进工艺,降低造价,提高效率,如此便可良性循环。 酉时正,和家人用完晚膳,谢明灼回到皇子所住处。 冯采玉和姜晴已经带人收拾妥当,床上换了秋被,下午刚晒过,有股清新干爽的味道。 谢明灼尽情泡了一回澡,泡得皮肤都起皱,才懒洋洋起身,换上柔软的寝衣,闭目半靠于榻,由采玉帮她烘干头发。 华灯初上,星月交辉。 宫内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宫仆轻微的脚步声,三个月来,跋履山川的辛劳和身居市井的喧闹,似已渐渐远去。 瑞兽香炉青雾袅袅,香味宁神,一点一点驱散脑中纷杂的记忆。 “殿下,奴婢下午收拾行李,行李里有一封信,奴婢不知放在何处,就先压在梳妆盒下了。” 谢明灼睁开眼:“你等会寻个匣子,放进去。” “是。” 过了片刻,她又道:“去拿来。” 冯采玉依言,从梳妆盒底下取出书信,呈到谢明烁面前。 信封写的是“孟卓亲启”。 谢明灼取出信纸,再次细观一遍,这才发现林班头的字写得颇有几分风骨,还隐隐透着狷狂之意。 不畏惧权势,行事时心中自有一套准则,确实有几分狷狂。 她收回信纸,置于一旁。 明日朝会是重头戏,她得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湖广安陆县。 沈石邀请林泛来家里做客,他不会做饭,就从酒楼订了几道菜。 “林老弟,你师父他们如何了?” “受了些轻伤,已经安置妥当,并无大碍。”林泛神色平静,语气却有些消沉,“沈兄邀我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沈石叹了一声:“你别难过,都怪那个嚣张跋扈的地主,请了杂耍班子还死抠不给钱。” 辛辛苦苦表演,不仅拿不到酬劳,还被地主极尽嘲讽,拿棍棒赶出去。 他们自然气不过,去官府告状,哪知官府衙差收了贿赂,把他们抓到牢里关了几天。 若非六师弟机敏,趁乱跑了给他送信,师父和师兄弟们还不知要关多久。 只是因为这件事,他错过了与孟姑娘同行去京城的机会。 这么多天过去,不知她是否已顺利抵京。 林泛仰头灌下一杯酒。 “还在想着孟姑娘?她走前也没给你留个地址,京城那么大,你去了都找不到人。” 林泛:“是我太匆忙。” “见你这般,我实在不忍心。”沈石拦住他的下一杯酒,“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什么?” 沈石压低声音道:“东郊谋反那些人,明日就要押解入京,人犯太多,差役不够,你愿不愿过来搭把手?” “当然愿意!”林泛不假思索。 沈石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你到京城后,去我刑部同窗岑悝府上,将这封信交给他。我在信中托他打听京城姓孟的锦衣卫姑娘,姑娘当锦衣卫是少数,打听出来应该不难。” 林泛遽然起身,长揖到底,“沈兄大恩,林泛无以为报。”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嘛,”沈石托起他,“汤嵩没了,朝廷要委派新知府,你去了京城,尽量帮我打听一下人选,了解一下对方喜好,提前写信告诉我,免得过来后磨合艰难。” 他这番话只是托词。 林泛心知肚明,却当做不知,笑回:“我一定打听清楚。” “看看,一听到要去京城就笑了,”沈石揶揄,“当真喜欢那位孟大人?” 他说的是“孟大人”,而不是“孟姑娘”,就是在隐晦提醒。 站在朋友的角度,他不希望林泛落得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林泛并未动摇:“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行,那我就以这杯酒敬你,预祝你能心想事成。”沈石一饮而尽,拍拍他的肩,“以你的身手和能力,在京城衙署谋个职绰绰有余。” 老岑素来惜才,他本打算在信中举荐林泛,但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好买卖,不如让老岑见了人之后亲自开口。 林泛一笑:“借沈兄吉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三议公主◎ 辛酉年八月廿二,百官入朝。 时隔三个月,荣安公主再次现身朝堂,众官只觉恍惚一瞬,然后三缄其口。 昨日公主下令,赐安王府鸩酒一壶,此事不是秘密。 短时间内,没人敢在公主面前放肆。 吴山青站在高阶上,手持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范文心率先出班,提及圣上万寿节和使团入京之事。 随后兵部尚书贺徵启奏入秋之后,北狄大小部落时常在边境骚扰百姓,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我方胜多败少。 其余官员对于梁王谋反之事,予以叱骂痛击,并希望皇帝陛下不要过分哀思,伤了龙体。 待他们都唠叨完,谢长锋问了一句:“还有没有?”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荣安。” “是,父皇。”谢明灼身着公主常服,微微侧身,以示面向朝臣,“今日我有三道议题,想要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臣都挺直腰背表示洗耳恭听。 “一议,私矿之痈弊,矿税之shsx征缴。 “二议,官驿之乱象,驿卒之困窘。 “三议,公门之霸道,吏役之横行。” 她说得不紧不慢,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众人都明显感到一种压迫。 三个月不见,公主威势怎么更胜从前了?不是说一直在养病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去杀人了呢。 “都听清了?” 众臣:“回公主,臣等听清了。” “我不需要诸位当堂答出,在列的各位恐怕对此三议尚觉陌生,”谢明灼从容不迫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每人呈上一份奏疏。” “臣等遵命。” 谢明灼用眼神示意谢长锋,后者当即会意,丢下一句“退朝”。 有些站得远的官员,还真没听清公主说的三个议题,下朝后询问同僚,只觉得头都大了。 这些京官也没有闭目塞听,大部分人都在地方当过官,对驿站里面的门道不说熟悉,也会有所耳闻。 至于公门衙署的吏役,他们向来都是吏役的上官,没有直面过吏役的横行霸道,一时愁眉苦脸。 矿场就更不在他们管辖范围了,这个议题户部比较容易作答。 各衙署之间互相交流打听,争取在三天内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在此之前,京城报社已经发行最新一期报纸,除去京城的新鲜事,《天书之科举青云路》的连载内容,吸引了不少文人士子的注意。 伍川岳考上童生后,决定外出游历一番,增长见闻。 同情矿工驿卒之劳苦,感慨百姓生活之不易,对心狠手辣的矿监和索要钱财的官员嗤之以鼻,碰上肆意凌辱百姓的差役勇敢站出,仗义执言。 话本最后,他问了自己一句:若我以后入朝为官,该如何整治此番乱象? 他问是自己,也是天下士人学子。 有心虚沉默者,有轻蔑不屑者,也有满腔热血、立志报国者。 更有一些人,本就对这些乱象不满,看完话本后,立刻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心中所想,寄往报社。 朝会后,谢明灼在文华殿见了吏部左侍郎方绩。 方绩呈上名册就匆匆告退,他还得赶时间回去琢磨议题呢。 近十五年的任免记录,谢明灼花一炷香时间翻阅完,还真有些发现。 十三年前,朝廷任命林应节为贵州左布政使,秩从二品,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 当时贵州刚经历“改土归流”,除司级的官员,府及府以下衙门的官员皆任用土官。 这些土官都是原土司部族的首领,他们在当地的势力根深蒂固,朝廷政令经常难以推行。 林应节这个官并不好当。 十年前,播州土司叛乱,土兵冲入贵阳府,摧毁布政使司衙门,残忍杀害官员及其眷属。 林应节也在其中。 此案震惊朝野,皇帝立刻下令派兵征讨,镇压播州土司,并调查叛乱始末。 播州土司扬言是为林应节所逼,说林应节打着朝廷的旗号在贵州横征暴敛,压迫土司部落,欺辱当地土民。 朝廷自然不会听信他一面之词。 直到死里逃生的藩司左参议上表朝廷,水东宋氏土司也向朝廷呈表奏本,控诉林应节之恶霸行径,朝廷才最终将林应节定为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 任免记录中只提及林应节何时上任,何时死亡,余下情报,皆由杨云开提供。 简直漏洞百出。 谢明灼很想吐槽一番,但十年前皇帝是她“爹”,说到底,还是皇帝漠视的结果。 “林应节有无子嗣?” 杨云开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个案子当年确实轰动,但具体案卷他未经手。 “微臣这就去查。” 因为“林”这个姓,加上之前在梁王府宴客厅,林泛提及土司流官时有异,他敏锐察觉到此案可能涉及林泛,故查得更加尽心。 再至文华殿,天色已暮。 烛火映在公主脸侧,英丽的眼尾爬上火光,掩盖住隐约的愠色。 他心头不禁一跳,脚步微错。方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公主比皇爷威仪更甚。 “如何?” 杨云开低垂头颅,愈发恭敬道:“林应节有二子,长子林渭,案发时十九shsx,身中七刀而亡,次子林系舟,案发时十岁,刀割喉颈而亡。”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 谢明灼沉默片刻,吩咐道:“老杨,继续往下查。” “是!” 为了给朝臣留出更多时间写策论,翌日朝会取消。 谢明灼早早来到文华殿,本打算自己读书学习,未料辰时刚过,昌蔚就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只青花小圆罐。 “老师今日怎会过来?”不用在衙署里写策论的吗? 昌蔚笑呵呵道:“三月过去,殿下似乎收获颇多。昨日在朝会考较臣等,今日臣也想腆着脸,听听殿下的意见。” 谢明灼正襟危坐:“老师请说。” “近日使团陆续进京,京城热闹了些,但使团脾性不同,行事风格也有异,难免会与我朝百姓起了争执,该如何?” 接待使团是由会同馆负责,按理说跟她这个公主没有直接关系。 不过老昌既然问了,谢明灼也不会不给面子。 她用了一个万金油答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说得在理,”昌蔚又问,“可否再详细些?” 谢明灼言简意赅:“对方无理,警告之;己方无理,惩罚之;双方皆无理,各打五十大板。” 说完觉得不够周全,补充一句:“若有第三方挑拨闹事,重惩祸首。” “可我大启乃天.朝上国,那些使团不过都是藩属小国的蛮夷,何必为了他们伤及自家百姓?” 谢明灼不由眯起眼,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昌阁老,有话不妨直说。” 难道是有人跟使团发生冲突,而祸首身份尊贵,难以处理,老昌才来自己面前旁敲侧击? 昌蔚却摇首道:“老臣只是想知道,公主对这些藩属的态度。” “我的态度只有一个,”谢明灼说,“不犯我者,和平共处;犯我者,虽远必诛。” “善。”昌蔚只回了一个字,便翻开书本,“殿下缺课三个月,得尽快补上。” 谢明灼:“……” 她这三个月也没闲着,在路上都没忘了学习,故学习进度并未落下,反而超出昌蔚的预期。 他由衷称赞几句,进入教学模式。 不知是不是谢明灼的错觉,她隐隐感觉到,昌蔚教她时的态度和内容都与之前不太一样。 之前教书时,他恭敬归恭敬,可也只会教授书中知识,帮她理解文章释义,其余并不多提。 然今日教学,他列举了不少古代帝王之术,隐晦分析博弈和平衡,国政方针亦有所涉猎。 不过三个月未见,昌蔚何故改变了想法? 不知不觉到了巳时,昌蔚嗓子都讲干了,精神也有些不济,告了罪,去梢间休整。 谢明灼独自坐在屋中,消化方才的知识点。 “喵呜。”一只狸花猫从门缝挤进来,脖子挂着御牌,嚣张跳到讲桌上。 谢明灼笑着伸手:“立夏过来。” 数月不见,立夏大了整整一圈,毛发油光水亮,身手格外矫健。 它没理会谢明灼,兀自在讲桌上打转,尾巴尖儿时不时扫过桌面,还探出爪子触碰讲桌一角的瓷罐。 “别碰!” 立夏歪了歪脑袋,爪子一掏,瓷罐直直落下。 谢明灼眼疾手快,弯腰捞起,瓷罐和盖子好悬没摔碎。 这可是老昌的宝贝,摔碎了她赔不起。 从市场价值看,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瓶,但老昌见天儿地捧着它,说不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喵呜。”立夏站在讲桌边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无辜。 谢明灼揉揉它的小脑袋,吓唬道:“再淘气,以后没有小鱼干了。” 立夏屁股一扭,背对她跳下讲桌,呲溜钻出门缝,猫毛都脱落了几根。 “真是宠坏了。” 谢明灼笑着摇头,将瓷罐重新放回讲桌,瓷罐不过巴掌大,方才盖子滑落,露出里面的空间。 她依稀瞥到几只纸团,像是被人揉皱了随意扔进去,看似不重要,但不重要的东西,为何偏要用瓷罐装携? 瓷罐虽易碎,但昌首辅钟爱的瓷罐,没人敢伸手碰触,需得更加小心护着,比木匣子还“安全”。 她重新回到座位。 一盏茶后,昌蔚再次回到文华殿,继续讲授课业,直到午时才停下。 谢明灼受益匪浅,临别前真心行了一礼:“多谢老师。” “公主聪慧过人,有凌云之志,日后定然昂霄耸壑,名垂青史。” “借老师吉言,”谢明灼并未因为他的赞美而自满,问道,“安王已薨,如今宗人令之位空缺,老师以为,嘉善大长公主可堪此任?” 宗人府官职任免不归吏部管,谢明灼问他,只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就像之前昌蔚试探她一样。 “大长公主的才能,足以胜任宗人令,但,”昌蔚话说得通透,“她必须要足够优秀,才能让旁人心服口服。” 皇家事务都是一堆烂摊子,那些宗室可不好管,这个位子无功无过才是常态。只要是皇帝的亲戚,谁来当都可以,凭什么给一个公主? 谢明灼又是一拜:“老师教诲,荣安谨记。” 同家人用了午膳,谢明灼提及让嘉善大长公主担任宗人令一事,大家都举双手同意。 午时过后,她便乘车前往嘉善公主府。 嘉善大长公主热情迎上来,笑着打趣:“三议公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谢明灼:“……” 三议公主?哪个鬼才起的外号?! 第62章 ◎水东宋氏◎ 秋风肆意卷起半黄树叶,打着旋儿撞到花厅的玻璃,又滑落于地。 “荣安,我这花厅如何?”谢夔牵着谢明灼走进,鬓边的珠钗闪着金玉光泽。 花厅建在花园中,四面墙壁皆镶嵌大块玻璃,不论处在花厅哪个方位,都能一眼欣赏到厅外的姹紫嫣红。 还能在厅中悠闲品茗,不必受寒风刺骨或烈日灼烧之苦。 谢明灼见惯了落地窗,不觉稀奇,可嘉善公主的超前理念,确实值得赞扬。 她真心竖起拇指,“姑祖母心思巧妙,我一进来,仿佛置身花海之中。” 加上厅中瑞兽燃香,香气媲美厅外花海,真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谢夔引她坐下。 “哦?” “之前斗瓷大会结束,瓷王依照规矩要在店中展览一个月,供客人观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心中不定,唯恐有人不小心磕着碰着。” 瓷器摆放一个月,难免会落灰尘,落灰后要及时清扫,若清扫时出意外,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观赏之人常结队而来,挨挨挤挤,虽有伙计护在一旁,也难免有手贱之人。 谢夔笑道:“还好我见到晋王,晋王替我解忧,想了一个法子。” “用玻璃罩?” “不愧是兄妹,想到一处去了。” 谢明灼:“所以姑祖母就举一反三,想到建一个花厅?” “是啊,我还设宴邀请各家夫人赏花,她们回去后,玻璃厂就加了不少订单。” 原来赏花是其次,赚高门大户的钱才是真正的目的。 谢明灼趁热打铁:“姑祖母,我有一忧,想让你替我解一解。” “三议公主在朝堂威风凛凛,无一人敢置喙,还有什么忧愁需要我这个老太婆来解?”谢夔揶揄。 谢明灼震惊,才四十出头就自称老太婆了? “姑祖母,你正值壮年,何必妄自菲薄?”她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宗人令一职空缺,我想请姑祖母接下这个担子。” 谢夔惊讶:“荣安,你说真的?” “毫不掺假。” “可从没有公主担任宗人令的先例,怕是会有人不服。”谢夔不怕担责,反而跃跃欲试,只是碍于宗法规矩,一时迟疑。 谢明灼笑问:“怕什么,我这个‘三议公主’的外号怎么来的?” 以前也没有公主入朝堂参政议政的先例。 “好,你都敢进朝堂,我还怕一个宗人令?”谢夔也是果断之人,当即应下。 谢明灼不想泼人冷水,但还是正色提醒:“姑祖母,我虽姓谢,却也不得不承认,宗室每年的俸禄已经快要压垮国库。宗室圈占无数田宅,却依旧哭着喊着朝父皇伸手要钱,父皇实在有些头疼。” 谢夔听明白了。 她名下也有许多田宅地产,不需要向朝廷缴税,每年光靠这些都足以养活整个公主府。 有了钱就可以买更多田地,于是越来越多的田地都无需再向朝廷缴税,国库愈发空荡,朝廷无法从勋贵士族头上抠出一厘钱,只能继续向穷苦百姓施压。 “荣安,你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谢明灼暂时也想不出良策。 牵一发而动全身,宗室豪强土地兼并、逃避赋税的问题,历史上的“一条鞭法”倒是有些奇效。 然此法缓解一下财政危机可行,却无法根治土地兼并的乱象。 “荣安,此事急不得。”谢夔拍拍她的手,“我知你忧心社稷,但你还年轻,慢慢来。” 谢明灼颔首:“姑祖母说得是。” 二人又交谈良久,到申时三刻,谢明灼才离开公主府。 她乘坐的马车低调,行在街上无人注意,倒是方便她掀开帘子逛街看热闹。 前日刚回京,无暇细观,现在打眼一瞧,就能看到穿着异族服饰的人,在各个商铺进进出出。 使团到了京城,不会一直窝在会同馆。作为藩属国,他们中大多数人向往中原文化,甚至官方文字都向宗主国看齐。 难得一次入京,自然不会放过学习的机会。 购买“纪念品”带回去,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京中各个商铺小贩,为了多赚异族人的钱,使尽浑身解数,新奇的商品和手段层出不穷。 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表演喷火,引得周围看客惊呼不已,围观的异族人也瞧得目不转睛。 喷火表演完,舞狮登场。 手持绣球的引狮郎,在方桌、板凳间灵活翻腾,大小狮子摇头摆尾,跟着他跳来跳去,憨态可掬。 “停一下。”谢明灼说道。 姜晴立刻吁停马车,同冯采玉坐在车前,眼睛注视着杂耍,耳朵却捕捉八方动静。 暗处虽有侍卫保护,她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别跑!”一人揪住另一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愤愤道,“你偷我钱袋!还来!” 他穿着中原服饰,官话也说得标准,面容与中原人无异,但脖子上戴的银饰,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格。 “谁偷你钱袋了?别血口喷人,我一个京城人,还能看上你一个蛮夷的钱袋?笑话!” 旁观百姓听闻,不由点点头。这人锦衣华服,想必是出身京城富贵之家,确实没必要偷人钱袋。 银饰青年面色涨红,手不由松开对方衣领。 那人瞪他一眼,没好气“呸”了一声,理了理衣领。 “公子,您受人欺负了?”另有家仆模样的人赶来,怒瞪银饰青年,“是不是这个南蛮子?” 银饰青年气极,捏紧双拳却忍着没动,据理力争:“我亲眼看到他偷我钱袋了,钱袋肯定还在他身上!” “怎么着,你还想搜身?”那公子张开双臂,往前走了几步,“有本事你搜啊,要是没搜到,你就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 有人暗自摇头,这个银饰青年恐怕要吃亏。 谁料青年并未动手,强行压下怒意,义正辞严道:“我不搜你身,我要带你去见官,叫官府搜你的身。方才人山人海,谁知道你有没有同伙藏在其中,你身上没有,就是在你同伙那里。” “哈哈哈哈哈,见官?”公子手臂展开指向四周,“这么多人,哪个是我同伙?难不成每个人都要搜身?” 围观人群立刻不干了。 他们只想看热闹,不想被官府搜身,这个南蛮真是事儿多。 银饰青年环视众人,自信道:“我知道同伙是谁。” 众人:“……” 骗鬼呢。 “看到你了。”银饰青年目光如炬,锁定一人,抄起杂货摊上一只泥人砸过去,还不忘跟老板道歉,“算我买下,稍后付账。” 老板几欲出口的国骂当即吞了回去。 还别说,这南蛮扔得可真准! 泥人正中那人眉心,那人眼前一黑,倒地不起。银饰青年快步而上,从他怀中摸出一只钱袋,色彩艳丽张扬,上面还绣着奇怪的符号,一看就是异族之物。 银饰青年抛着钱袋,眉眼飞扬道:“你还认不认?” “我又不认识他,认什么认?”公子嗤笑,“诸位街坊,你们说好不好笑,钱是别人偷的,他竟诬赖到我头上,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银饰青年皱眉:“我方才看到你朝他示意了。” “呦呵,攀咬也要有个限度,你说你看到就看到了?诸位街坊,你们看到了没?” 众人皆摇头。 “先诬陷我偷钱,再用蹩脚的借口说他是我同伙,你以为你火眼金睛啊?要我说,你跟他才是同伙,故意诬赖我偷钱!” 银饰青年:“……” 可他的眼力确实很不错啊! 姜晴和冯采玉也有点懵,两人说得都有道理,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你们中原人,真是不讲道理!”银饰青年捧着钱袋,小声嘀咕,“说好的礼仪之邦呢?骗人!” 那公子冷哼:“分明是你这个南蛮子胡搅蛮缠。” 他身后随从也蔑笑一声,低头咬耳朵,旁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也知道肯定是在骂南蛮子。 得益于敏锐的耳力,谢明灼隐约听到几个音,不由挑了一下眉。 “阿玉,附耳过来。” 冯采玉立刻进了车厢,听完之后目露惊异,连连点头。 双方僵持不下,旁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南蛮子穿得贵气,显然是入京献礼的一员,总不能真的闹去官府。 忽见一年轻姑娘走近,举止仪态落落大方,众人不敢轻视,便都闭上嘴巴,等着看这位貌美的小娘子要做什么。 冯采玉走到锦衣公子面前,笑容友好,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众人:??? 叽哩哇啦说了啥?没听懂啊! 锦衣公子下意识回应一句,用的也是相同的语调。 这是什么情况? 冯采玉露出了然的笑意,后退几步,面向众人拱手道:“诸位街坊,这位公子并非我启国人,而是来自高丽李氏。” 周围一片哗然。 “李公子为何要冒充我启国人,故意当街与这位公子争执,明里暗里抹黑我大启百姓?莫非是想挑起争端?” 她嗓音明亮,话音掷地有声,众人倏然反应过来,他们是被人当猴耍了。 银饰青年恍然大悟,愤愤瞪了一眼李公子,而后向冯采玉深深一躬:“多谢姑娘替我解围。” “启国人就不能会说高丽话吗?”锦衣公子不服气,“你会说,难道你也是高丽人?” 冯采玉气定神闲:“我方才问的是,‘四王子,你的腿伤有没有痊愈’,你回答我,‘已痊愈,你是谁,我怎么没在使团见过你’。李四王子,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当众被叫出身份,李四脸上挂不住,却还是狡辩:“你骗人!我根本没说这些!” 冯采玉才不管他的叫嚣,她没必要跟周围人证明真假,只要戳穿了他的身份,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把尺子。 任务完成,她转身回到马车。 “哈哈哈,这个李四丢人丢大发了,”姜晴乐不可支,压低声音道,“说不定可以印在报纸上,叫更多人看见。” 谢明灼闻言也笑:“是个好主意。” “殿下怎知他有过腿伤?”冯采玉佩服问道。 谢明灼:“情报上有,回去你俩都给我背下来,免得见面不识人。” 会同馆、锦衣卫和报社三方加成,这么点情报简直信手拈来。 她闲来无事,翻阅一遍,全都记住了。 姜晴和冯采玉应声领命,随后对视一眼,头皮发麻。 背书真的减寿。 李四无颜再待下去,带着他的“同伙”灰溜溜离开,围观的人群便也都散了。 “姑娘留步。”银饰青年迈步靠近马车,作揖道,“在下贵州宋千奇,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贵州水东宋氏?”谢明灼掀开车厢窗帘。 宋千奇闻声望去,面上一怔,目露惊艳之色,旋即答道:“正是。” “我大启的确是礼仪之邦,如今你水东宋氏也是我大启一份子,即便李四当真是启国人,也莫要因为些许蔽日的浮云,便觉所见之处皆为黑暗。” 宋千奇羞赧道:“姑娘教训得是,方才是我气急失言,实在抱歉。” 他已经意识到,方才真正替他解围的,是马车里的姑娘。 “宋公子,告辞。”谢明灼放下帘布,“阿晴,回去。” 宋千奇:“姑娘……” 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真遗憾,还没问到姑娘芳名呢。 第63章 ◎巡视京营◎ 翌日,圣旨送到嘉善公主府,任命谢夔为宗人令。 各级衙署惊起诸多浪花,但也只是浪花,毕竟是皇帝的家务事,他们纵然想干涉也没有足够的立场。 也有非要抗议的官员,被同僚问了一句“三议策论写完了吗”,就偃旗息鼓。 谢明灼腾出空来,叫人呈上日月教相关记录,同父母兄长一同查看分析。 “这日月教有造反的前科,不能坐视他们壮大,必须要铲除。”谢明烁手指点着纸张,“而且谁知道他们利用教义蛊惑民众干什么,骗财也就罢了,就怕伤及性命。” “彻底铲除并不容易,不仅需要极强的武装力量,还得釜底抽薪,让他们没有滋生的土壤。”谢明灼靠上椅背,“说来说去,还是要赚钱富民。” 养军队要钱,脱贫更要钱。 荡涤日月教需要军队,震慑边境异族和小国也要强横的兵马,甚至日后解决土地兼并问题,更是需要牢牢掌控军队。 训练军队,饲养战马,打造武器,哪个不需要钱粮? 想要实现这些,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必不可少。 北方游牧民族、辽东钕蒖部落,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近来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得不防。 谢明灼脑中浮现一个念头,问四人:“三个月过去,老陆的兵练得如何了?” “具体如何不清楚,他倒是上过几道奏疏,应该有些成效。”谢长锋不由担心,“怎么?要打仗了?” 谢明灼失笑:“不是,只是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四人洗耳恭听。 “我想趁使团还在京城,请他们观看一场阅兵典礼,能震慑他们最好,就算震慑不了,也可当成一场别开生面的生辰礼。” “这个好,要真能实现,我一定给它头版头条。”谢明烁双眼放光。 孟绮:“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就算在后世,阅兵也得提前准备很久吧?” 谢明烜:“我觉得有可行性,时下没有走方阵的概念,只要挑出最精锐的军官,十天应该可以做到齐整,再展现出威武气势,肯定能唬住他们,况且咱们还有秘密武器。”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京城的兵仗局和军器监制造出大量燧发火铳。 “不错,”谢明灼抚掌,“方阵贵精不贵多,步兵方阵、骑兵方阵、神机方阵,足矣。” 谢长锋兴奋道:“好,就算这次拿不出手,咱还有下次。” “那就叫威宁侯过来问问。”孟绮也被说得心动。 收到召令,陆平换下一身戎装,着侯爵常服入宫面圣。看到皇帝一家五口都在,心道果然如此。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听皇帝赐座后,才小心坐下。 “威宁侯,你来说说京营如今兵力如何。” 陆平稍稍整理了下思路,shsx回道:“禀圣上,除去先前一些老弱病残后,微臣又从各地军余招募了青壮,如今京营共三十万兵丁。” “战力如何?”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毕竟还没打过仗,无法准确评判。 “微臣制定新法训练,三个月过去,战力略有提升。”陆平尽可能谦虚道。 谢明灼问:“若在万寿节当日,由你亲自率领一司步军,一队骑兵,两队火铳兵,于使团前接受检阅,予以他们震慑,你可有信心?” 一司是五百人,以一百人为一方阵,可分为五个方阵。 一队为五十人,骑兵人数不能太多,容易发生混乱。 三十万的京营里,难道还挑不出几百个精英战士? 陆平闻言,心头蓦然生出几分火热,他当然有信心叫那些人目瞪口呆,只是在万寿节当日接受检阅,具体什么章程还得慎重斟酌。 “微臣斗胆问一句,圣上是否亲临检阅?” 谢长锋鼓励道:“届时朕会登上承天门,携使团一起观看典礼,同时参与检阅的,还有长安街的百姓。” “微臣定全力以赴,不负陛下重托。”陆平激动立誓。 谢长锋轻咳一声:“具体事宜,你与荣安商议。” “微臣遵旨。”陆平极有眼色道,“微臣心中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待回去起稿,明日呈送公主,还望公主指正。” 谢明灼也很给他面子,笑道:“兵马一道我是外行,此次阅兵,还得仰仗威宁侯。” “公主折煞微臣了。”前日朝堂上的三议,让陆平对谢明灼刮目相看,他并不认为荣安公主是个草包。 谢明灼适时提出:“倒不必麻烦你呈送,明日我想亲自去一趟京营。只是去瞧瞧,不必耽误操练。” “微臣明白。” shsx 陆平告退后回到府中,浑身上下意气风发,奔到书房就开始铺纸研墨。 “遇上什么好事了?”柳缨亲自端来热茶,打趣道,“嘴都咧到耳后根了。” 陆平乐呵呵告知于她。 “当真?”柳缨也心生期待,“那你可得好好操练,到时候定要吓得他们不敢来犯。” 陆平往砚台里加了点水,说:“将士令行禁止倒是容易,只是战马出意外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有何难?”柳缨乜他一眼。 “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夫人连狼都训过。”陆平握住她的手,“夫人可愿助我?” “合适吗?”柳缨颇为心动。 陆平凑近她耳畔,悄悄道:“明日公主去营地巡视,我同她提上一提。” 京师三大营,具体分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为步军,人数最多,三千营为骑兵,多由招募来的草原勇士组成,神机营俗称火器营。 五军营为京师主力,细分为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和右哨军。他们驻扎在京城安定门和德胜门外的校场。 谢明灼这次没有低调行事,乘坐公主规制的车驾,从皇宫出发,在数百禁军的护卫下,驶向德胜门。 鸣锣开道,百姓无不避之。 她不是故意搞这么大阵仗惊扰民众,而是她这次是代天子巡视军营,需要排场以示身份。 以后这种情况还有很多,她不可能次次都隐瞒身份微服私访。 能拿到明面上的政绩,她需要以公主的名义去获取。 直到车驾行远,百姓才渐渐上街聚拢。 “里头坐的真是三议公主?” “那还有假?” “公主上朝,我还是头一回见。” “少见多怪,我就觉得那三议提得很不错。” “你懂个屁,这么厉害咋没去考个状元?” “嘿,你这人,迂腐之极!” 宋千奇混在人群中,好奇问:“什么三议公主?” “你外乡人吧?我跟你说……” “这么厉害?”宋千奇惊讶万分,“然后呢?” “明天上朝,那些官员就得交策论了,也不知道谁写得最好,写得好有没有赏赐。” 宋千奇不由想起昨日替他解围的姑娘,京城的女子还真是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谢过那人,准备回会同馆,找馆中官员继续打听,余光不经意掠过一张脸,得益于不俗的目力,一下子就捕捉到那人的长相,不由惊愣原地。 “阿舟?!” 巡视营地定在左掖军校场。 昨天就接到陆侯指示,坐营官潘远成携手下把总、坐司官等,于校场外等候迎接。 “潘大人,公主怎会来营里?”手下把总等得不耐烦,正好也对此困惑不解,便趁机问道。 潘远成面无表情道:“听令便是,莫要多问。” 他也正一头雾水,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干啥非要来军营巡视? 听说圣上极为宠信荣安公主,让她入朝堂参与议事也就罢了,现在又来染指军营,实在叫人苦恼。 先前他还笑话那些朝官,被一个公主训得不敢弹劾抗议,眼下公主却要来军营溜达,他不禁扪心自问,敢不敢上奏疏质问陛下。 答曰:不敢。 左右不过浪费一天时间,就当是哄公主开心。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公主呢。 秋日当空,旌旗猎猎。 谢明灼车驾停在大营外,威宁侯陆平下马,亲自至车前恭候。 “公主,校场已到。” 姜晴和冯采玉分别立于车厢两侧,同时伸手掀开前帘,早有侍卫搬来脚踏,放置车下。 众人恭敬低头,却又忍不住抬眼。 这可是公主啊。 车帘流苏轻晃,丝线于阳光下泛出金色光泽,透过掀开的前帘,隐约能窥见车厢内一抹衣摆。 谢明灼今日未着繁复的公主常服,她梳着极利落的发髻,穿一袭朱红曳撒,身姿高挑颀长,英姿勃发。 她立于车辕之上,目光扫过众人,轻轻一笑:“诸位将士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众人当即跪地请罪。 “同你们说笑呢,都起来吧。”谢明灼踏下马车,行至潘远成面前,“听威宁侯说,潘将军不仅文武双全,还擅长操持营务,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 潘远成严肃的脸差点没崩住,上来就一顿夸,谁受得了啊?! “令尊曾任万全都指挥佥事,在任期间政修事举,勇退敌军,令人钦佩。果然虎父无犬子,潘将军颇有乃父之风。” 潘远成原先的不耐彻底消散,褪去有色眼光,他才发现眼前公主与想象中全然不同,通身的贵气与威仪,仿若天子亲临。 不愧为雷厉风行的三议公主! “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公主过奖,末将惭愧。” 谢明灼满意颔首,安抚下属情绪很有必要,她可不想一上班就置身乌云之中。 “公主,请入校场。”陆平适时开口。 谢明灼携一众随侍踏入校场,威宁侯陪在身侧,其余将士皆缀在后头。 “大人shsx,公主夸你了,高兴不?”手下凑近潘远成挤眉弄眼,自以为压低声音,传不到前面。 然谢明灼耳力非凡,听得一清二楚。 潘远成警告他:“专心点,别废话。” 也不知公主要如何巡视,总不能在校场看一天操练吧? “听闻营中常有比试,分武技与骑射,我倒是想见识一番。”谢明灼转身望向潘远成,“今日我带了亲卫,不知营中勇士与我亲卫比会如何。” 潘远成当即上前几步,自信满满道:“公主稍候,末将这就叫人来,比一比便能知晓。” 他吩咐手下,去召上次比试的前十名,并邀请谢明灼登上高台观看。 谢明灼从善如流,于高台坐下。 十位勇士很快集合,排列于高台下方演武场,均器宇轩昂。 潘远成:“不知公主派出哪位亲卫指点。” 谢明灼侧首示意,姜晴站出。 众人循着目光看去,皆是一愣,虽然生得高大健壮,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啊! 公主莫不是拿他们打趣? 陆平也不由诧异,他知道姜晴并非寻常侍女,而是公主亲卫,但不知其武艺如何。 唯有知晓内情的冯采玉暗自摇头,殿下这是给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啊。 阿晴武艺虽不及殿下,却是连杨指挥使都称赞有加的。 这些勇士惨喽。 第64章 ◎校场比试◎ 校场鸦雀无声。 高台下,十位战士仰首看向姜晴,心中均觉受辱。比试也就罢了,为何要派一个小娘子? 他们年轻气盛,一时间热血上头,情绪未能收敛,溢于眉眼。 陆平暗自叹气,军营这些小崽子们,还是历练少了,这也太容易受激了。 他正要说些好话,免得公主心中不悦。 姜晴忽然站出来,居高临下道:“你们看起来很是不服。” “没错!”一人高声应道,“我们不与小娘子比试,要比也是跟他们!” 他指的是谢明灼身旁其余侍卫,这些侍卫个个挺拔高壮,不比一个小姑娘强得多? 潘远成急忙朝他们眼神示意,公主有令听着便是,哪那么多废话! 只可惜,无人领会他的意思,又或者领会了也视而不见。 这十人能在大营中脱颖而出,个个心高气傲,面对如此“羞辱”,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谢明灼玩味道:“还有谁不愿与姜侍卫比试?站出来。” 十人互相对视几眼,便有六人站出,有三人面露踌躇,最终还是待在原地。 只有一人,从始至终不动如山。 他生得周正,浓眉大眼,身高在十人中只是中等,但也比一般男子高出半个头,身形算不得魁梧,却格外精悍有力。 “他是谁?”谢明灼问。 潘远成回答:“上次比试头名,丁岩。” “不错。”谢明灼叮嘱姜晴,“你与他比试,要谨慎些。” 姜晴连连点头,经过在外三个月的历练,她已非吴下阿蒙,有勇无谋是大忌。 她大步行至高台边沿,朗声问:“丁岩,你可敢与我一试?” 演武场外已围了不少将士旁观热闹,听到这话,都哭笑不得,暗道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议论声不绝于耳。 潘远成正要呵斥,却被谢明灼拦下。 她面带微笑道:“潘将军不必叱责,待姜侍卫比试完,众位将士心中自有定数。” 潘远成:“……” 他就是担心姜侍卫惨败,公主殿下失了颜面啊! 若公主恼羞成怒,营中战士赢了也讨不了好。 他不由望向陆平,希望他能阻止这场可怕的比试。后者却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往下看。 潘远成心中长叹,只能看向台下,希望丁岩这小子有点眼力见,点到为止就行,别把人欺负得太惨。 此时,姜晴已跃下高台,至丁岩面前站定。 其余九位战士均退至观战区。 丁岩面色不改,客气拱手问:“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姜晴是也。”姜晴也朝他抱了抱拳,“你想比什么?” “姜侍卫来选吧。”丁岩自信道,“我都奉陪。” 姜晴跃跃欲试:“那就先比拳脚,咱们一样一样来。” 这可是营中比试头名,她不能给公主丢面子,每一样都要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她本身拳脚功夫就不俗,后与杨指挥使、罗七以及林班头都切磋过,再经过公主殿下的指点,已然今非昔比。 丁岩:“请。” 二人相隔数尺,同时摆出架势。 丁岩面上不显,心中是有些轻视的,为了不落公主面子,他打算等会儿收五成力,免得姜侍卫输得太难看,在这么多人面前哭鼻子。 脑中正闪过这般念头,一道拳风骤然袭近面门,快而凌厉,电光石火间,他侧身一躲,下意识出拳,用的是十成力道。 只一拳,他便知这是个劲敌! 丁岩果断收起轻视,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姜晴强势却又变幻莫测的拳脚。 两人在场中见招拆招,打得有来有回,不输营中任何一场比试,甚至比丁岩之前所有的比试都要精彩! shsx场外将士瞠目结舌。 陆平和潘shsx远成同样震惊不已,他们的眼力要比其余将士高得多。 二人现在不分伯仲,可从出招频率看,姜侍卫明显游刃有余,丁岩却渐渐落入下风。 姜晴也谨记公主的“点到为止”,打赢就行,不能让人输得太惨,免得打击太大,影响军营士气。 再过二十招,她就结束这场比试,给头名留点面子。 丁岩不傻,瞧出她的意图,心中挫败的同时也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 他已蝉联多次头名,打败营中无敌手,时间久了,渐渐生出惫懒之心。 同姜侍卫这一战,他又找回了昔日的练武精神。 未及二十招,丁岩便退后一步,举手示意自己认输,心服口服道:“姜侍卫拳脚功夫远胜于我,在下拜服。” 姜晴眼睛一亮,觉得这人真不错,以前被她打败的男人都满脸不服气,哪像这个,拿得起放得下。 她哈哈一笑,爽朗道:“是公主殿下教导有方。你也很不错,不愧是头名!” 众人:“……” 前面一句权当你在拍马屁,后面一句怎么听怎么扎心。 不过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 潘远成已然改观,不禁赞道:“不愧为公主亲卫,姜侍卫的拳脚超群绝伦。” 有眼力的立刻鼓掌,高声喝彩:“姜侍卫厉害!” 全场响起掌声,一众将士既佩服又羞愧,并暗自下定决心。 加练!必须要加练! 谢明灼看清他们面上神情,心中很是满意,今日让姜晴出战,就是为了激励他们。 有了这劲头,之后的训练会更加努力认真。 姜晴一笑,抱拳道:“承让。” “在下王杨,想请教姜侍卫骑射。”另有一人站上演武场,双目锐利如鹰。 他在比试中综合排名第六,但骑射却是十人中最为拔尖的。 姜晴欣然答应:“请。” 演武场上竖起两只草靶,二人分别挑了一匹马,背上箭筒,在一排长弓中斟酌。 见姜晴挑了三钧的弓,王杨咬咬牙,选了一石的弓,客气道:“姜侍卫先。” “不必,我还得再熟悉熟悉场地。”姜晴摆摆手,这句话只是托词。 她担心自己射完之后,这人就萎靡不振了。 王杨没再推辞,携弓驾马踏入演武场,开始绕场跑圈,至草靶对面时,果断射出一箭。 众人屏息静待,只见那支箭刺破长空,咻然射中靶心,尾羽嗡然颤动。 “好!” 王杨趁热打铁,再次张弓搭箭,这次用的却是两支箭,箭无虚发,皆准确击中草靶红心。 姜晴也不由为他喝彩。 第三次,三箭齐发,可惜只有两支准入靶心,另一支落在草靶边缘。 但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亮眼。 三次之后,他便不再继续,退出场外,交给姜晴。 姜晴好胜心同样很强,第一次就用了两支箭,箭箭击中靶心,赢得全场沸腾。 她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丝毫不差王杨,甚至更加夺目耀眼。 第二次三箭齐射,每一支都正中红心,从成绩来开,胜负已定。 王杨心服口服,抱拳诚恳道:“方才是我有眼无珠,怠慢了姜侍卫,望姜侍卫见谅。” 其余八人便也都高声道歉,是他们轻视在先,输了比试在后,若还输不起,以后就没法在军营混下去了。 姜晴落落大方道:“都是为国效忠的战士,别太见外,下次有机会咱们再比一比,要再拿不出绝招,我可是要笑话你们的。” 众人便都笑起来。 十人心中那股子郁气倏然消散,姜侍卫说得对,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行了。 冯采玉与有荣焉,在公主的调.教下,阿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公主,属下不辱使命。”姜晴跳回高台,半跪在谢明灼面前讨赏。 谢明灼拍拍她的肩,笑道:“做得很好,回去赏你。” “谢殿下!”姜晴喜滋滋站回她身侧。 谢明灼起身,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朗声道:“有诸位这般精兵强将,是我大启之幸。今日我代天子巡视,见到如此多的英才,深感欣慰。” “吾皇万岁!公主千岁!”有人适时高喊出声。 全场便一起跟着呼喊起来。 谢明灼等了三息,伸手向下压了压,待声音平息,才望向台下两人:“丁岩,王杨,你二人先前虽轻视对手,但服从命令,比试时也知晓分寸,各赏白银十两。” 演武场内外哗然一片。 十两,这可是十两啊!得攒多久才能攒得到?这两个家伙也太好运了吧! 剩余八人自知方才有错,皆跪地请罪。 丁岩、王杨对视一眼,也一并跪下,诚恳道:“不管对手是何人,卑职都不该轻视,请公主殿下责罚。” 谢明灼将问题丢给潘远成:“军中不服命令、轻视对手者,该如何罚?” 潘远成自然舍不得麾下好苗子,小心翼翼问:“每人十军棍,如何?” “就依潘将军所言。”谢明灼笑着颔首。 陆平心中竖起大拇指。这些心高气傲的崽子确实该吃点教训,公主既让姜侍卫挫了他们锐气,又赏了表现优异之人,这几个兔崽子恐怕已经心悦诚服。 他们是营中拔尖的精英,拥趸者甚多,往后营中将士也必定对公主打心底里敬重。 让潘远成决定如何惩罚,给足了潘远成情面,老潘以后也说不得公主一句不好。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果不其然,老潘脸色与之前已然迥异,哪还有半点在校场外的不耐? 领十军棍,丁岩等人也没有半点不服,恭恭敬敬告退。 “公主,接下来巡视何处?”陆平问。 谢明灼:“快午时了,瞧瞧营中伙食如何。” “公主请。” 京城一条胡同里,宋千奇七拐八拐,走到尽头碰上一堵墙,竟是个死胡同。 他心中一惊,忙转身离开,突然一人从墙头跃下,过了几招,轻易反剪其双手。 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宋千奇已看清他的脸,被剪了双手也不着急,反而扭头惊喜问:“阿舟,竟真是你?!” “宋千奇?”林泛略微松开。 宋千奇顿时抽出双手,转身道:“阿舟,你长这么高了?我都不敢认。” “好久不见。”林泛只惊讶一瞬,便恢复平静,“你来京城贺寿?” “是啊是啊,你呢?你来做什么?”宋千奇难得在京城碰到认识的人,还是十年没见的,有一肚子话想说。 林泛:“我还有事在身,再会。” “哎……”宋千奇伸手,却只触及一片衣角。 他怔怔站在原地,十年未见,他记忆中的好友,性情已然变了许多。 第65章 ◎擦肩而过◎ 即便已经做足心理准备,看到营中伙食的时候,谢明灼心里还是涌起了酸涩。 一个粗面馒头,一碗蔬菜杂烩,里头只零星几点油光。 或许还是因为她今日巡视,伙房才加了餐。 “我还没尝过军营的伙食,威宁侯,潘将军,一起?” 陆平忙道:“公主,微臣已让人备了午膳,还请移步膳房。” “陆侯的心意我领了,”谢明灼诚恳道,“只是我大启的精兵强将能吃得,我也能吃得。至于备好的那些饭菜,送给营中的伤患吧。” 饶是陆平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由眼眶微湿。不管这句话是否出自公主真心,公主今日所作所为,都值得人钦佩和追随。 潘远成与随侍身后的将士,同样鼻头一酸。 一行人来到膳房,为公主准备的精致午膳已被撤下,侍卫们端上几盘馒头和蔬菜杂烩。 谢明灼也没在军营讲究皇家礼仪,直接伸手拿了一只馒头,咬了一口。 说实话,不太好吃。 粗面吃起来有些硬,剌嗓子,蔬菜杂烩就更别提了,她这碗明显多了些油星子,可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陆平和潘远成是过过苦日子的,适应良好,但宫里的侍卫待遇比京营的要好,他们只能强迫自己下咽。 公主都吃了,他们怎么敢不吃? 谢明灼慢吞吞吃完,感慨道:“京营将士的饭菜尚且如此,更遑论边境的将士?吃着最差的伙食,却要用最珍贵的性命守卫国土,我很惭愧。” 众人纷纷下跪。 “公主折煞我等了,”陆平被她说得流下眼泪,“保家卫国是臣等应尽之本分,公主切莫忧思,有伤贵体。” 潘远成早已老泪纵横,跪着道:“公主怜惜我等,我等唯有守卫家国以报之!” “都起来,”谢明灼温和道,“回去后我便向父皇请旨,给京营拨一笔专款,供众将士强健体魄,如此,在阅兵那日才能展现出最佳风貌。” 算算日子,梁王府抄家的钱财应该快到京城了,还有汪鑫掌握的那个银矿,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这笔专款还是拿得出来的。 陆平欣喜起身:“老臣就替众位将士,谢过公主殿下了。” “什么阅兵?”潘远成还一无所知。 谢明灼:“陆侯,你来解释。” 听完陆平所说,潘远成也热血翻涌,当即激动保证:“末将定努力操练,不负陛下和公主所望!” “父皇与我自然相信潘将军。” “公主,关于马队,老臣尚有一事请示。”陆平适时试探口风。 谢明灼:“哦?” “马不如人令行禁止,稍有不慎,恐怕队列有误。老臣是想举荐一位训马高手。” “陆侯的眼光自然不会差,”谢明灼笑道,“是何人?” “臣之妻,柳缨。” 众人皆惊,倒不是因为他举贤不避亲,而是因为他愿意让自己的妻子担此重任。 谢明灼知道他不会徇私,只是没想到柳缨竟是训马高手。 想来陆二擅养猪,也是继承了母亲的“畜牧”基因。 “只要是人才,都可为我大启所用。” “老臣谢殿下恩典。” 谢明灼继续与陆平等将官商议阅兵事宜,至未时正,才登上车驾驶离校场。 明时坊一处宅前,林泛敲响院门。 门房打开门,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上下打量几眼,问:“什么事?” “在下林泛,湖广德安府府衙沈推官乃我好友,此次奉命押解人犯来京,特来拜见岑主事。” 岑悝时任六品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正是沈石的同窗好友。 门房顿时露出笑容:“原来是沈推官的朋友,快请进。” 刑部今日不休沐,但岑悝告病在家,于书房修身养性。 听家仆禀告,沈石之友来访,当即放下《大启律例》,快步行至客厅。 一年轻人身着青衣布衫,身形颀长挺拔,见他后弯腰作揖:“小子林泛,见过岑主事。” 清新俊逸,品貌绝伦,观其宽肩劲腰,身手定然不凡,是个缉捕盗贼的好苗子。 他就说嘛,老沈那家伙看中的小友,不可能是个俗人。 岑悝热情扶起林泛,不着痕迹捏了捏他的手臂,果然肌理精悍,心中愈发满意,琢磨如何才能成功挖了这个墙角。 他吩咐家仆上茶,携林泛坐下,尽量温和语气,问:“沈推官近日如何?” “沈兄身体康健,让我代他向您问安。”林泛心中焦灼,不再寒暄,直接取出一封信,“此乃沈兄写给岑主事的信,待岑主事阅后,小子还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好啊,有事相求他就更有把握了。 岑悝暗笑着展开信纸,短短三页,他很快看完,心中已经有数。 “你想找人,一个叫孟卓的年轻姑娘,还是个锦衣卫高官?” 林泛颔首:“还请岑主事帮忙打听,小子感激不尽。” 岑悝瞥了他几眼,又皱眉掸掸信封,诧异道:“你们一个府衙推官,一个曾任县衙班头,都没想过是遇上骗子了?” “……” 事关谋反案,沈石没在信中细说,岑悝有此怀疑合情合理。 林泛只好解释:“她有锦衣卫腰牌。” “腰牌可以伪造,虽胆敢伪造锦衣卫腰牌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岑悝理性辩论。 林泛已经意识到什么,心渐渐往下坠,问:“岑主事,京城锦衣卫衙署,是不是没有姓孟的?” “锦衣卫那么多人,有没有姓孟的我不清楚。”岑悝摇首道,“不过依照你们所言,这位孟姑娘定然位高权重,不是佥事也至少是个千户,据我所知,锦衣卫里并无姓孟的千户或佥事、同知,也并无女官。” 见林泛失魂落魄,岑悝心有不忍,遂道:“许是锦衣卫近来升迁调任,我尚未听闻,林老弟不妨先待上几日,我再帮你打探打探。” 林泛躬身一拜:“小子多谢岑主事。” “哈哈哈哈,客气什么,老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叫‘主事’了,忒生分,我同你一见如故,以后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林泛从善如流:“多谢岑兄。” “也别谢来谢去了,来,陪哥哥喝酒去。”岑悝拉着他去膳厅。 身后家仆欲言又止。 林泛关切道:“我观岑兄气色,应尚在病中,不宜饮酒。” “林公子说得没错,”家仆忙道,“大夫特意嘱咐过,病愈之前,切莫饮酒。” 岑悝:“……” 罢了,看在林老弟的面子上,今日就不饮酒了。 “那就去花园,上些茶点,我与林老弟边吃边聊。” 家仆恭敬退下。 “我观岑兄身强体健,应不会轻易生病,若是案牍劳形,平日还需多注意身体。”林泛随他入花园亭台,坐下说道。 岑悝一怔,笑道:“倒不是因为熬夜看卷宗,只是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罢了,先不提这个。林老弟来京可有住处,若没有,尽管在家里住下。” “多谢岑兄好意,我已订了客栈。”林泛婉拒。 两人聊到申时末,岑悝留他用晚膳,林泛再次婉拒,离开岑宅后,一时不愿回客栈,便在坊市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要不要亲自去锦衣卫衙署问问? 他方才一时意冷,忘了问岑兄,锦衣卫中可有杨姓高官。 但衙署一般酉时初就散衙,现下已来不及。 不知不觉,他行至一条街市,上午时来过,还叫宋千奇撞见了。 来得不是时候,正有兵马司小卒在清场,百姓皆避至街道两侧,低首垂眸不敢多看。 又是公主车驾? 林泛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同样低垂眉眼,安静等待车驾驶过。 车驾前后左右,数百宫廷侍卫围得密不透风,整条街道只剩下车轮辚辚和甲胄碰撞时发出的金属之声。 暮鼓敲响,声音辽远而庄严,于广袤苍穹的凝视下,传遍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晚霞如绚丽织锦,点缀墨蓝天空一角,橘红光芒映照华丽车厢,顶篷垂坠的丝质流苏斑斓闪耀。 直到所有宫廷侍卫消失在街角,众人才如梦初醒,交头接耳。 关于荣安公主的话题,连串落入林泛耳中。 什么“三议公主”、“公主入朝”、“公主与探花郎的二三事”,他在上午时已经听过一遍,再听一遍还是没放在心上。 谢明灼回到皇宫,父母兄长正等着她用膳。 挥退宫人后,她卸下一身端肃,懒洋洋歪靠在宽椅上,捧着汤碗小口喝着。 “累了?”孟绮往她碗里舀了挑过刺的鱼块,“累了就早点吃完回去休息。” 谢明灼笑笑:“还好。” 只是跟家人在一起,可以肆意放松。 “今天去京营,感觉怎么样?”谢明烁挤眉弄眼,“有没有在将士面前大杀四方、霸气侧漏,收获无数小弟?” “……” 谢明烜锐评:“你不写小说真的可惜了。” “谁说我不写?”谢明烁白他一眼,“报纸上第一部连载话本,不就是我亲自写的大纲?” 说到报纸,谢明灼便坐直身体,问:“报社收到的信件都整理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他从屁股旁边的椅面掏出一只宽匣,“写得有见地的都在里头了,吃完饭一起看。” 方才衣袍挡住,四人还真没看见。 “明早朝会,那些官员就要当堂‘答辩’了,我得仔细看看,免得被他们带沟里去。”一想到有些官员要吃瘪,谢长锋就相当期待。 “梁王案的相关人犯都已押解入京,你们有什么打算?”孟绮问。 几人全都看向谢明灼。 “依律判决便可。”谢明灼没放在心上,她更在意的是空缺下来的官职,该如何平衡。 陆敛已查明,河南巡抚郭端、按察使樊诚、左参政韩敬益等一众官员,与大通车马行的当家马咏飞官商勾结,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其罪当诛,并抄没家产,家眷皆流放。 所幸他们只是被钱财诱惑,在马咏飞的怂恿下,故意违反朝廷政令,就是为了提前囤积粮食,发灾难财。 他们并不知晓,马咏飞参与了梁王谋反案,这才避免了株连九族。 而马咏飞和汪鑫等直接参与谋反的人员,皆诛其九族,抄没家产。 德安府知府汤嵩,为攀附权势,多次替梁王府遮掩罪行,判死罪,家眷流放,家产充公。 其余帮忙掩护的官员,以同罪论处。 安陆县知县樊必清,纵容其子欺男霸女,与行帮同流合污,黜其职,与其子一同流放。 何县丞与大通车马行过从甚密,撤职查办。 如此,空缺下来的职位,不下十数位。 不少人获悉第一手消息,已经在疏通关系,就盼着朝廷的任命,素日里一潭死水的官场,开始了波涛暗涌。 个别位子,谢明灼心中已有人选。 至于剩下的,端看他们如何争夺。 第66章 ◎朝会辩议◎ 闲置三日,朝会再次开启。 谢长锋昨天熬夜翻阅报社的信,过了一遍脑子,可惜睡一觉后,已经忘了七七八八,只剩一些模糊的印象。 好在有勺勺陪着他,他一点也不担心。 吴山青捧着红木托盘,在班列中穿梭,从前到后,收上来的奏本堆得老高。 托盘呈上御案,谢长锋随手翻开一本,看了一页便皱起眉头,假大空,扔掉。 又翻开一本,高高在上,扔掉。 他扔一本,底下朝臣的心就抖一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长锋连续翻了五本,均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这是勺勺教他的,为的是震慑这群心思深沉的老油条。 五本之后,他不再翻阅,目光落向户部尚书袁观德。 “袁卿,你来说说,全国有多少私人矿场。” 私人矿场并非私人拥有所有权,而是经官府许可,承包矿场作业,采出的矿料,一部分要上交官府,经营矿场所得也需向朝廷缴纳税款。 当然,金、银、铜矿不在其列。 矿税的征收由户部负责,但与田赋、人丁税相比,它的管理并不严密。 田地和人口,大多能准确登记造册,矿产却不然。 启朝尚未开发的矿藏有很多,被私人发现并占为己有的例子不在少数,官府很难做到及时勘探并登记于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袁观德这三天也做了shsx不少功课,便恭敬回道:“禀圣上,登记在册的私人矿场,二千五百八十六座。” “矿税如何征收?” “征收实物,三十税一到值百抽十不等。” 因本朝吏冶太烂,浪费人力财力,多位先祖皇帝都曾反对开矿征税。 但在利益的驱使下,各地矿课都相继发展,每一位皇帝当政期间,皆对矿课有所改动,便出现了不同地域和不同种类的矿藏,其矿税皆有差异。 甚至存在有些矿场支不抵收的情况,或矿场产出太低,或矿头监守自盗。 总而言之,对朝廷来说,矿藏开采越多,负担越重。 民夫多被征用采矿,田地无人耕种,粮食短缺,田赋锐减,国库空虚,从而恶性循环。 故矿税制度要完善,开采技术也要改进。 谢明灼一针见血:“每座矿场每年能够产出多少,袁尚书可知?” “这……” 袁观德语塞,就算有登记,他也记不住啊。 “不知产出数量,如何征收?莫不是矿头说多少,征税的官吏就信多少?” 袁观德额上冒汗,这是难免的呀,谁也做不到天天盯着矿山产出吧? “荣安,你问这些,可是有什么想法?不妨同众卿说一说。”谢长锋满脸慈爱。 跟方才看奏本的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众臣心中不免发酸,可谁叫人家是父女。 谢明灼转身看向朝臣:“诸位都是我大启的英才,能跻身这座朝堂,不可能想不出一条良策,你们大可畅所欲言。父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可否恕他们无罪?” 呈交的奏本不重要,她让这些人写策论,不是为了给自己看,而是让他们中间的有心人,能够更加深入地去了解。 有些话,在朝堂上说,比写在奏本里更振聋发聩。 端看谁有这份胆量。 谢长锋颔首:“今日之朝会,众卿可畅所欲言,朕恕尔等无罪。” 众臣皆跪地谢恩,却无人敢出班禀奏。 谢明灼在心中数数,数到五十九时,终于出现一道声音打断。 是一个样貌并不起眼的人,穿着正三品官袍,眉心皱痕极深,能轻易夹死一只苍蝇。 谢明灼记得他,任户部右侍郎,名叫卫桢,在朝堂上很少发言,一直是默默聆听的一员,存在感不高。 “臣有本奏。” 群臣皆对他施以注目礼,老卫胆子不小啊,顶头上司刚被公主用话挤兑了,他还敢跳出来发言,真乃勇士也。 谢长锋:“卫侍郎但说无妨。” “禀圣上,微臣以为,矿税改制的关键在于统一征收标准,但众所周知,矿场之产出和品质皆有差异,标准难以制定。” 众人点头,也是因为这样,矿税才一直死气沉沉。 “微臣窃思,倘若将征收实物税改为折色税,会否解决征收时统计困难问题?再根据各类矿场之特征,制定阶梯式征收标准,也能缓解矿税之乱象。” 众臣:“……” 谢明灼闻言笑道:“卫侍郎一席话,叫人茅塞顿开。” 她一直在等人主动开口。 本朝的税制,基本以征收实物税为主,田赋要交粮,人丁税要交粮,就连其余杂税都得用粮食缴纳。 这才滋生了“淋尖踢斛”的税收陋规。 想要改革税制,不可能一蹴而就,先拿矿税开刀,朝臣更容易接受。 只要矿税改革能顺利推行,日后的粮税改革便也水到渠成。 这个卫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卫侍郎,阶梯式征收是何意?”有人问。 卫桢沉稳道:“统计各地大小矿场产出,划分不同征收区间,打个比方,铁矿场一年产出生铁,在一万斤以下,三十税一,一万斤以上五万斤以下,二十五税一,依此类推。” “制定不同起征点和税率标准,此法甚佳,”谢明灼不吝赞叹,“不仅可以应用于矿税,商税同样适合。” 众臣极有眼色,接连附和。 “公主言之有理。” “卫侍郎所言,的确能解矿场之忧。” 谢明灼回身道:“父皇,矿税改制一事,便交予卫侍郎负责,如何?” “卫卿,你可愿担此重任?”谢长锋问。 卫桢当即跪地领旨。 父女俩对视一笑,就说嘛,泱泱大国怎么可能不出人才,这不就被“压榨”出来了? 矿税一事暂时告一段落,还剩下官驿和基层吏役的问题。 官驿体系隶属兵部车驾司,兵部尚书贺徵不得不出班回话。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官驿之所以出现官吏索财和奴役驿夫之乱象,是因为官驿不向过往官吏收取费用,无法节制。” 众人一听,姓贺也是胆大包天啊,这句话一出,可是得罪了所有的士大夫阶层。 倘若官驿开始收费,损害的就是所有官吏的利益。 他是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贺徵对这些人的眼神视而不见,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极受皇爷器重的公主殿下,是铁了心要做出实绩。 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 “官驿虽隶属兵部,但其支出的费用,皆由当地官府承担。来往下榻的官吏不会心疼当地的财政,自然也就纵容自己放肆享乐。” 众人老脸一红,他们曾经也外放过,住过官驿,多多少少都有过此种念头。 反正出钱的是当地官府,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谢明灼已隐隐猜出他的下文,知道又要收获一个惊喜,笑意愈深。 “贺尚书的意思是,公干的官吏住宿官驿时先自行垫付,并由官驿出具证明,公干结束后,依此证明向所在衙署报销?” 如此,官驿所在地的官府财政负担减轻,各衙署也会为了少花钱约束自家官吏。 贺徵惊讶极了,公主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官驿的腐败问题越来越严重,一些官驿无力支撑,已经濒临倒闭。 他倒是想改变现状,可又不敢主动开这个口子,以免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 今日有公主托底,他便壮一回胆子。 “公主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官署互相制约,方能杜绝此类乱象。” 当然,杜绝只是夸张之言,腐败问题是不可能杜绝的。 谢明灼:“驿卒之困窘,又该如何?” 来往官吏受公费制约,可他们依旧能对驿卒呼来喝去,并依仗官威,索取驿卒钱财。 贺徵低垂眉眼:“微臣愚笨,尚未想出良策。” “诸位可有高见?”谢明灼转向其余官员。 有人回道:“可否设立监察之位?” “全国那么多处驿站,难道每一处都要设立?”另有人反驳。 “用重典,一旦发现,严惩之。”刑部某官员提议。 剥削劳动力过度的问题,自古至今都存在,谢明灼也没想过能彻底解决。 真理越辩越明,先让他们吵一会儿。 过了一炷香,谢明灼眼神示意谢长锋,后者轻咳一声,压下群臣争论。 “这些问题存在的根本,是某些官吏持身不正,”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改变腐败作风,必须推行廉政建设。” “公主高见。” 谢明灼看向昌蔚:“昌阁老执掌吏部,不如就由你牵头,起草一份关于官吏廉洁自律的行事准则,层级传达,各级官吏必须牢记,年终考核,成绩纳入吏部考评。”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能在短时间内压压腐败之风,叫清正之气冒冒头。 昌蔚领命后问道:“基层吏役是否也可纳入考核?” 已经商讨了两个议题,第三个议题的主角完全可以顺势归入其中。 老师不愧是老师,一眼看穿她的用意。 谢明灼颔首:“可。” 议题商讨结束,礼部官员又呈奏了万寿节相关事务,兵部询问了万寿节当日的阅兵仪式,便散会退朝。 “卫桢留下。”谢明灼吩咐。 两人细谈了矿税与役夫问题,在谢明灼的鼓励下,卫桢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逐渐打开心扉,将所思所想悉数告知。 作为户部侍郎,看着日渐空虚的国库,他心里别提多焦虑。 如今碰到改变现状的机会,自然要竭尽全力去抓住。 交谈过程中,他对公主的敬仰愈发深厚,甚至连对田赋的改革念头都忍不住说了出来。 说出口才方觉失言,连忙告罪。 谢明灼并未怪罪他,但也没有继续话题,最后殷切嘱咐:“矿税一事繁复冗杂,改动起来并非易事,但父皇和我都希望明年就能推行新政,能不能做到?” 如今是八月底,还有四个月时间。 卫桢一咬牙:“能!” 三个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沉淀,谢明灼纵然希望尽快生效,也只能慢慢等待。 老昌要主持吏部事务,今日无暇教书,谢明灼自己在文华殿学习一个时辰。 中午在乾清宫用完午膳,又开始伏案批复奏疏。 不管那些官员看到是公主亲笔批复,心中如何抗拒不满,她都坚定执行这场“温水煮青蛙”。 有老爹这个皇帝支持,她的路要顺利得多。 报社收到的信件她都翻阅过,大多数文人士子写得空泛,只有少数人见解独到,能看出来是实干派。 文人特有的傲气,让他们没有匿名。 谢明灼记下他们的姓名,观其后效。 临近黄昏,杨云开来禀。 “公主,谢雩在牢中,说要见‘孟卓’。” 第67章 ◎尊姓大名◎ 参与谋反的要犯,皆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尚未行刑,是因为涉案人数过多,卷宗还没整理完毕,又恰逢圣上万寿节,近日不宜见血。 谢霂和谢雩关在一间牢房。 碧山内乱时,谢霂身受重伤,来不及休养痊愈,便被押送入京。 路上颠簸,加重了伤势,如今他已半死不活,瘫在茅草床上,一动不动。 每日听着谢雩极尽嘲讽,没有力气反驳,只能憋在心中,整个人瘦削阴郁,苍白可怖。 “要我说,还是三娘最好命,交了个锦衣卫朋友,不仅能得个全尸,还能好生安葬。而你这个堂堂世子,却要被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真是可怜。” 谢雩是在河南矿场被抓的,本来一头雾水的他,到了京城大牢里,见到诸多同犯,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想不通,朝廷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父王经营数十年都没出过差错,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被人知悉,从而引来锦衣卫。 谢霂眼珠子黑漆漆盯着他:“有你陪着……还不错。” “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小宝不是你亲儿子,小宝他娘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小宝也算好命,生下来锦衣玉食,去河南路上突发恶疾死了,不用跟着受刑。但他好歹也是你带大的,多少处了些情分,你到底下后也不要怨他。” 谢霂:“……” 隔壁牢房:“二公子,你都说好多遍了。” “是吗?”谢雩目露诧异,“我何时说的?怎么不记得了?” “你每天都要说一遍。” “可我刚来啊。”谢雩脸上神情不似作伪,“我还想见孟卓呢,孟卓来了吗?” 众人:“……” “你疯了。”谢霂慢吞吞开口。 谢雩平静望着他:“我没疯。” “你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咳咳,未料一头栽进别人的陷阱,咳,你何等不甘,却又无力挣脱这牢笼。你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憋疯了。” “你胡说。”谢雩鼻翼翕动。 谢霂说这么多,已经牵动伤口,痛得脸更白了几分,索性闭上眼,不再回他。 “你胡说!你胡说!”谢雩扑过去死命掐住他脖颈。 谢霂没有挣扎。 “唉,又开始了。”隔壁牢房传来一声叹息。 待谢霂几欲窒息时,谢雩倏地松开手,理智回笼,冷笑道:“想激我掐死你?我偏不。” 牢房再次陷入寂静。 谢明灼站在不远处,看完了整场戏。 没想到谢雩的执念比谢霂的还要深,也许是多年来全靠自己筹谋,机关算尽,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最后关头沦为阶下囚,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 至少谢霂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头,身后也有梁王的支持。 她行至牢门前,透过缝隙,看向披头散发,背对着她,歪靠在墙上的谢二公子。 “谢雩。” 男人一下坐直身体,似乎以为是幻觉,并未转身,只僵硬坐在原地。 谢明灼又唤一声。 这下连谢霂都睁开眼睛,左右牢房皆竖起耳朵。 谢雩蹭地扭过头,看到谢明灼的下一刻,已顾不得起身,膝行至牢门,扒拉着木柱,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孟卓!你来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的?我从头想了一遍,下雪时就开始不对劲了,朝廷怎么能提前预警到诡异的雪灾?你快告诉我!” 他状若疯癫,仿佛一根弦已经绷紧到极致,只需轻轻一拨,弦就会彻底断裂。 姜晴和冯采玉都不禁上前,挡在谢明灼前面。 “看没看过报纸?”谢明灼淡定问。 谢雩狠狠点头:“看过!” “那应该知道‘道仙预警’这件事,是道仙不忍百姓受苦,向皇爷托梦。” “你骗我,我不信,”谢雩瞪大眼睛,“道仙若真存在,缘何不阻止大雪降临?” “信不信由你。”谢明灼转身。 “别走!”谢雩头抵牢门,双目猩红,“你愿意来见我,不就是想试探我还有没有隐瞒吗?你不听听再走?” 谢明灼平静道:“你疯了,疯子的话不作数。” “我清醒得很,你若同我说真话,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先说。” 谢雩盯视她片刻,忽地笑起来,用气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凑近些。” “你直说便是。” 谢雩一语惊人:“我父王在外头还藏了一个私生子,另养了一批兵马。” “哦。” “你不应该震惊慌乱吗?快去禀报皇帝呀,再迟就来不及了。他藏得可深了,你们得慢慢地找,细细地找,要不然总有一天,它就会像蒺藜弹一样,砰的一声炸掉,死伤无数。” 一旁的狱卒闻言,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谢明灼轻笑一声:“谢雩,是天要亡你,你得学会认命。” 她不再分他半点眼神,领护卫离开大牢。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怕?!”谢雩在后面大吼大叫。 谢明灼当然不怕,就算他编的故事是真,那群人也绝对成不了气候。 出了刑部大牢,迎面碰见一位青袍官员,三十岁左右,国字脸,蓄着短须。 谢明灼穿着低调,身后侍卫也未着宫廷侍卫戎装,对方没认出她,看她两眼便收回眼神。 她登上马车,驶离刑部大牢。 岑悝今日来大牢,是想找人验证一件事,只是此犯非他案卷所管,提审麻烦,遂亲自走一趟。 来时看到女眷不觉稀奇,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进了牢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喊着两个字,不由问牢头:“怎么回事?” 牢头唉声叹气:“是梁王案的死刑犯,一直吵着嚷着要见人,方才见完之后,就这样了。” “方才?”梁王案岑悝听说了,他不清楚其中细节,但也知晓林泛参与了押解,下意识多问一句,“莫不是方才出去的姑娘?” 牢头点头:“正是。” “他在喊什么?梦……孟卓?!” 岑悝遽然福至心灵,那死刑犯喊的不就是“孟卓”二字吗? 他连忙跑出大牢,想要追上去,却已不见孟卓踪迹,不由扼腕叹息,怎么就错过了! “大人,您这是?”牢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跟过来询问。 岑悝问:“那位孟卓是何人?” “不清楚,不过听说是个锦shsx衣卫大官。”牢头咂摸一下嘴巴,“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锦衣卫呢。” “当真是锦衣卫?”岑悝诧异,“我可没听说过锦衣卫里有这号人物。” 牢头茫然:“那小的就不清楚了。” 明时坊胡同,谢明烁装扮朴素,背一只挎包,包里装着纸笔,亲自来跑新闻。 据说这户人家的母鸡下了一只金蛋,蛋壳表面还隐隐泛着祥云纹,此等异事,已经在街坊传遍,甚至还有富商要花高价购买。 户主姓杜,在东城兵马司任职,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卒,盖因祖上风光过,才能住得起明时坊的宅子。 谢明烁一听,便觉此事蹊跷,为了亲眼见识这只金蛋,遂亲自来访。 他敲了三下,院门没开,反而传出一道凶横的声音:“金蛋就要卖了,不让参观,别来敲了!” 谢明烁和和气气道:“在下乃京城报社记者,听闻此等祥瑞宝物,想要登载上报,叫全京城甚至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沾沾喜气。” 京城报社在京城已经家喻户晓,“记者”一词也不陌生,能上报那是一种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誉。 因为这种荣誉,报社记者通常无往不利,就算当事人不愿接受采访,也不会冷脸相对。 院内之人顿了一下,才含糊道:“金蛋贵重,已经置放妥当,不能再看,你回去吧。” 谢明烁心中呵呵,肯定有问题! 他再次敲响院门:“兄弟,你先开开门,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回去写一篇稿子,说不定下一期就能上报,到时候你家主人就闻名全国了。” 少有人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院门缓缓开启,一颗脑袋从门缝里钻出,穿着家丁装束,打量他几眼,见他生得虽高,看起来却文弱,便侧身让他进院。 “只能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一定,一定。” 谢明烁随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内外皆有家仆把守,个个生得高大魁梧,煞气逼人。 他闲庭信步,笑着拱拱手:“诸位辛苦了。” 守卫:“……” “你……请问记者先生贵姓?”家丁问道。 谢明烁笑眯眯道:“免贵姓孟。” “原来你就是孟记者!”家丁惊喜喊道,其余守卫也都目光灼灼。 《京城旬报》每篇报道上都有记者署名,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孟硕”,就算家仆不识字,听主人家读报或者去茶楼听说书先生念报,也会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京城报社首屈一指的大记者! 谢明烁没把这些钦佩目光放在心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钦佩目光都会变成愤恨厌恶。 “金蛋在何处?” 家丁回过神,面上多了几分热情,引他入内室。 甫一进入,屋内架几上的玻璃罩便映入眼帘,透明的罩子里,一颗金蛋在莲花纹托盘里闪耀着夺目的光泽。 谢明烁:“……” 虽然看上去挺逼真,但这明显就是涂抹了金漆啊,隐隐约约的祥云纹也是画上去的。 什么富商如此没有眼力,竟要高价购买一只平平无奇的鸡蛋? “孟记者,说了就一眼。”家丁忙关上内室的门,隔绝了视线。 谢明烁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还不忘问:“不知是哪家富商要收购?我也想去采访一下,这等佳话就应该出现在报纸上。” 家仆闻言一喜,正要开口,迎面碰见从外赶回来的家主。 “老爷,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杜家主打断他,望向一脸无辜的谢明烁。 他巡街时见过此人,当时姓孟的正被人驱赶出来,他好奇了解情况,才知道姓孟的经常借着报社的名义调查真相,美其名曰“打假”。 多少被打假的人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孟记者,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吧。”杜家主语气生硬赶人。 谢明烁面色不改,抬脚就走:“叨扰了。” “等等,”杜家主叫住他,眼神威胁,“孟记者,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谢明烁:“……” 这人是不是疯了? 虽然京城报社的“靠山”至今无人猜出,或者说就算猜出来也闭口不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报社后台极硬,报社的记者也不是好惹的。 此人到底有何底气放狠话? 谢明烁逆反心理一下上来了,目光毫不退缩:“我只写我该写的。” “孟记者不再仔细想想?” “不用想。” 跑! 撂完这句话,他就直奔院门,根本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杜家主愣了一下,才回神吩咐:“给我抓住他!” 跑得快是记者的基本功,谢明烁很快抵达院门,快速抽出门栓,跐溜出了院子。 这人还挺警觉,回家后不忘栓门。 因抽去门栓耽误了时间,谢明烁跑出远门没一会儿,就被魁梧的家仆追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 面对杜家主阴沉的面容,谢明烁笑着改口:“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写。” “我要的是不写。” “行,不写。” 杜家主冷笑:“我不信你。” “那你说怎么办?”谢明烁无奈摊手。 杜家主一挥手:“请你进去喝杯茶。” 家仆立刻围拢逼近。 谢明烁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他虽然会一点拳脚,但跟这么多人对打是自不量力,可也不能叫人拖进去暴揍恐吓。 他伸手探入挎包,抓起一把铜板,迅速往天上一扬。 捡钱啦! 趁家丁愣神之际,迅速冲破防守,直奔巷子出口。 “给我追!” 谢明烁边跑边喊救命,每喊一次,杜家主的眉头就紧锁一层。 为免名声受损,他吩咐家仆呼喝“抓贼”,好事者听了便也不会多管闲事。 一群人的声音盖过谢明烁,谢明烁颇为无语,这人真是比他还要无耻。 抓贼声愈喊愈烈,惊动了街坊,也叫路人驻足。 谢明烁穿过胡同,终于抵达人潮熙攘的大街,嘴里还不忘喊着:“救命,打人了!” 就在身后家仆揪他腰带之际,一只手推开谢明烁,挡住杜家家仆。 “小子,奉劝你一句,别多管闲事。”杜家家仆目光凶狠。 “天子脚下,不遵法纪?”来人问道。 杜家主上前,冷声道:“他偷了我家东西,是个贼,你还要护着他?” “那就报官。” “……” 谢明烁打眼一瞧,这哥们长得真俊,也就比自己差一点点,听其言语,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方才那一手推拉格挡相当利落,可见武力值也不赖。 他心生结交之意,拍向来人肩膀,“兄台,尊姓大名啊?” 林泛避开,冷淡问:“要不要报官?” “……” 第68章 ◎铁柱情债◎ 主街人多眼杂,杜家人也不敢过分嚣张。 “姓孟的,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结怨,只要你答应,方才那些一笔勾销。”杜家主压低声音说。 林泛眉心一动,“你姓孟?” “啊,是啊。”姓孟怎么了? 谢明烁没搭理杜家主,笑眯眯道:“还没谢过你方才援手,走,请你喝一杯。” “姓孟的,”杜家主面沉如水,“别不识好歹。” 谢明烁双臂环胸,混不吝道:“威胁我啊?那看来这官是不得不见了。你身为兵马司的小卒,负责东城巡捕缉盗之事,却知法犯法,用一只染了色的金蛋诈骗富商,攫取私利。” 真相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他说这话,无非是突出爆点。 果然,街上百姓闻言,全都聚拢而来。 杜家主眸色一厉,见讨不了好,便挥手带家仆离开胡同口。 “金蛋骗财,富商应该没那么蠢。”林泛听他一番正义之言,心中欣赏,便出言提醒。 “兄台厉害啊。”谢明烁爱惜人才,结交之意更甚,“在下孟硕,取自硕果累累。” “在下林泛,双木成林,泛浩摩苍。” 谢明烁拱手:“原来是林兄,我请你吃酒。” 他携林泛至鸿福酒楼,挑了二楼雅间,点上几道招牌菜,叫一壶酒,亲自给林泛斟满。 “林兄在何处高就?” 林泛谢过,举杯低敬:“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好啊。 谢明烁笑意愈深:“以林兄的身手,何愁找不到营生?” “借你吉言。” 林泛并未多言,又与谢明烁闲聊几句,才不经意道:“孟兄性情直爽,豪迈不羁,家中一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 “没错,我爹娘兄妹都待我极好。”谢明烁提起家人,面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林泛不动声色:“兄妹?” “嗯,怎么?” “敢问孟兄贵庚?” “十八,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 孟姑娘十九岁,年龄对不上,但伪装身份的同时,也有可能虚报年龄。 虽孟兄穿着朴素,言谈举止也无架子,但从他不落俗套的谈吐和手指执笔留下的茧子,可以看出他家世不俗。 如此在面对“恶霸”时底气十足也能说得通。 孟姑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除却能力卓著,应该也少不了显赫的家世。 同样姓孟,万一就叫他碰上了呢? 林泛心绪翻涌,已顾不得失礼与否,接着问道:“敢问令妹芳名?” 谢明烁本酒意微醺,闻言一下子醒了神。 没想到啊,长得浓眉大眼的,竟上来就问人小姑娘的名字。 他这个“火眼金睛”的孟记者,也有走眼的一天。 淡下心中结交之意,他笑容不变,打着太极:“林兄一直问我家中情况,不妨也说说你的。” 林泛做班头数年,审讯的犯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鉴貌辨色的本事颇为不俗,一眼便瞧出对方心情不悦。 “抱歉,是我心急冒犯了。”他当即承认错误,并详细解释,“先前与一位孟姓姑娘结识,后错过分开,林某不知其住所,来京城打听,一直未果。” 找人? 谢明烁见他说得真切,信了几分,坐直身体道:“京城人员繁杂,孟姓之人不知凡几,找一个姓孟的姑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与旁人不同。”林泛眉尾染上几分温柔。 谢明烁暗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喜欢的姑娘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哪里不同?我在京城倒是有一些人脉,你告诉我名字,我帮你找。” 林泛与有荣焉道:“她在锦衣卫里任职,叫孟卓。” 锦衣卫? 谢明烁第一反应是他被骗了,却在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脑子轰然炸开。 孟卓?锦衣卫高官?这不是小妹出京后的化名和伪装的身份吗? 眼前这个姓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狠狠压下翻涌的气血,沉声道:“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林泛观其呼吸急促几分,心头遽然一跳,若无关系,怎会突然变了语气? 他小心斟酌道:“我本同她约好一起入京,却因意外分开。” “哦?为何一同入京?”谢明烁转着茶盏。 林泛沉吟几息,落落大方道:“我心悦于她,想追随左右。” “……” 果真是铁柱的情债! 谢明烁好悬没跳起来,沉沉盯着对面之人,之前暗赞过的相貌如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孟兄?” 谢明烁猛然起身,“林兄,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件事,今日先失陪了,改日再会。” 他丢下一句话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问:“不知林兄现居何处?” 林泛在桌下握紧双手,尽力压下激动,缓声回道:“明时坊,归缘客栈。” 终于发现一点线索,他恨不得立刻跟踪上去,却又极力克制住。 不能唐突,不能冒昧。 他已忘了从前的谨慎,竟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孟硕说了自己的心事。 就算孟硕认识孟姑娘,他暴露自己的住址,等来的并不一定就是孟姑娘,也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驱赶,或者是莫须有的罪名加身。 话本里大多是这么写的。 但他还是想赌一次。 谢明烁心急火燎赶回皇宫,得知小妹在文华殿,当即跑过去。 “请晋王殿下安,杨指挥使在里面。”冯采玉侍立在殿外提醒。 杨云开代表着公事,谢明烁知晓分寸,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我在这等。” 冯采玉自然不会阻拦,吩咐人搬来一把椅子。 殿内,谢明灼阅完锦衣卫情报。 “林家的遗体,是谁收殓安葬的?” “当时贵州知府的长子,宋千慕。” 知府是土官,由当时水东宋氏的首领担任。 林家与宋家交好,只是林家遇难时,宋知府缠绵病榻,才由其长子宋千慕帮忙处理后事。 宋千慕是宋千奇的亲哥哥,同林家兄弟情谊深厚。 十年前的事情太过久远,除却这些情报,关于林应节如何横征暴敛、播州杨氏如何轻易攻破府城这些事情,短时间内无法查明。 谢明灼思虑片刻,听到殿外传来二哥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 杨云开恭敬告退,出了殿,见到谢明烁,同样行了礼。 谢明烁匆忙颔首,奔进文华殿,还不忘紧紧关上门。 “怎么鬼鬼祟祟的?”谢明灼好笑望他。 “妹,你坦白跟我讲,你是不是在外头招惹桃花了?”谢明烁冲到她面前,单刀直入。 谢明灼挑眉:“碰上谁了?” “还真有啊?!”谢明烁仰头捂脸。 “你坐下,”谢明灼扯他入座,“具体说说。” 谢明烁搓了一把脸,苦口婆心道:“铁柱啊,你才十七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再不说揍你。” “我说我说。”谢明烁一改方才玩笑之意,正色道,“他说他叫林泛,正在寻找一位名叫孟卓的锦衣卫。” “……” “你认不认得他?”谢明烁凑近。 谢明灼倏然起身:“他在何处?” “铁柱?!”谢明烁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他美丽大方、聪慧睿智、霸气侧漏的妹妹,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人拐走了? 不是,姓林的凭什么啊? 眼睁睁看着小妹吩咐备车,换了身低调的衣裳就要出宫,谢明烁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荣安,三思啊!” 他追到马车旁,扒拉着车窗,试图阻止被男色蛊惑的妹妹。 谢明灼挑起帘布,微笑道:“乖,松手。” “荣安……”他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谢明灼无奈叹气:“二哥,并非你想的那样。” 听到林泛入京寻她的消息,她确实在惊讶后有些欣喜。本以为安陆一别,再见的机会渺茫。 林泛于她,只是一次出差时的过客,但比起其他过客,他的色彩要更丰富一些。 短期内或许还记得,时间长了,便也会渐渐忘却。 感情一事上,她向来随缘。 有人表示倾慕,再投她所好,只要她看得顺眼,又能空出时间,并不介意继续发展。 林泛,恰好还留在她的记忆里,也长在她的审美上,又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寻她,她自然不会当做没听见。 最关键的是,林家案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而林泛正是林家案的当事人。 谢明烁可不知她心中所想,忙问:“那是哪样?” “回来再与你细说。” “不行,我跟你一块去。”谢明烁说着就要爬上马车。 谢明灼失笑,也没有阻拦他,载着他一同出了宫,正好免了叫锦衣卫去查人住处。 “他住在何处?” 谢明烁不甘不愿道:“明时坊,shsx归缘客栈。” 马车低调驶离皇宫,只带了姜晴驾车,其余侍卫均隐在暗处。 至明时坊归缘客栈,已是申时。 “铁柱,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等会我叫你什么?”谢明烁摩拳擦掌,准备下车进客栈叫人。 “二娘。” 谢明烁比了个手势,掀帘下车,直奔客栈。 客栈二楼,林泛回来后仔细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崭新干净的衣裳,随后打开窗户,一直站在窗前,注视外头的街巷。 一站就是小半日。 每当客栈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他都忍不住心生期待,但每一次期待都落空。 直到一辆马车徐徐驶入胡同,停在客栈门前。 他的胸腔开始剧烈跳动。 借着西斜的阳光,他清楚看到驾车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阿晴”。 情急之下,他双手一撑窗台,直接从二楼翻越而下,吓了院中清理落叶的伙计一大跳。 “客官,您这是……” 一阵风卷起枯叶,他连忙去扫,等再抬眼,那位客官已经不见身影。 第69章 ◎昔年旧宅◎ 归缘客栈门前置一水缸,缸中残荷枯败,几条锦鲤绕缸而游。 阳光斜照穿透水纹,给锦鲤火红鳞片镀上一层金芒。 林泛先前观这几条锦鲤品相不好,眼下却觉得它们果然名副其实。 他疾风般跑到门外,目光触及青布车厢,脚步倏然顿住。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踌躇不定。 谢明烁还没入客栈,就被林泛堵在门口,这小子就跟看不见他似的,眼里只剩下数尺之外的马车。 啧啧,还换了身新衣裳,若是条件允许,只怕还要焚香熏衣。 他没好气道:“傻站着干什么?” 林泛讶然回神:“抱歉,孟兄。” “……” 他已无暇顾及谢明烁的情绪,迈开脚步,缓缓靠近马车,至车辕旁站定。 心跳如擂鼓,在耳边砰砰不停。 “孟”字尚未脱口,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撩开青色帘布。 “上来。” 姜晴极有眼色,立刻上前接过帘布,沉默侍立一旁。 那只手又伸出些许,指尖朝着林泛的方向,指腹隐约有薄薄的茧子,掌心纹路清晰明了。 林泛心尖蓦然发烫,很想立刻握住对方,手脚却不听使唤,呆愣在原地。 谢明灼轻笑:“不愿意?” “不是!” 林泛耳廓瞬间染红,当即触向她指尖,轻盈跳上车,身影没入帘布之内。 “阿晴,驾车。” “是。” 马车轻晃着压过青石板,驶向下一条胡同。 谢明烁瞪大眼睛,追着跑上去:“二娘,还有我啊!” 马车无情远去,只留下一句“你先回去”。 谢明烁原地死命掐人中,才缓过一口气,念念叨叨往回赶。这件事必须告诉爹娘大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心焦煎熬! 马车内,因前行惯性,林泛打了个趔趄,为免撞到谢明灼,情急之下迅速前趴跪地卸力,膝盖硬生生磕在车厢底板,发出一shsx声闷咚。 车厢虽阔,到底空间有限,两人皆身高腿长,便显几分局促。 他的鼻尖恰好碰到谢明灼膝盖,双手撑在她腿侧,整个人像是跪伏在她腿前,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马车行稳,林泛立刻捂着鼻子跳起来,却忘了低矮的车篷,又听一声闷咚。 “……” 谢明灼被他逗笑,一段时间未见,从容沉稳的林班头,怎么突然变得毛毛躁躁? “孟姑娘,”林泛懊恼自己犯蠢,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别来无恙?” 谢明灼:“我无恙,倒是你,鼻骨如何了?” “无碍。”林泛放下手,鼻尖有些红,不见肿胀,应该没什么问题。 车内备了伤药,谢明灼取出一罐消肿化瘀的药膏,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头。” 林泛立刻低下脑袋,目光垂落在她手上。 她的手打开青白釉小圆罐,用玉制的药刮擦下一层药膏,再靠近他的鼻尖。 冰凉药膏涂在鼻尖,轻柔和缓,像一片羽毛拂来拂去,从鼻尖痒到了心里。 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脸上未施粉黛,眉眼极俊丽,眼睑微微垂下时,平添几分威仪。 可她抹药的动作却极温柔,衣袖来回起伏,有股香味隐隐约约,淡雅而醉人。 不知用的什么香,市面可能买到? 再次相逢,他还没有准备礼物。 “重不重?” “嗯……嗯?不重的。” 谢明灼收回手,抬起眼睫,目光与他相交。 药膏的清香与她手腕的淡香混在一起,滋生出更加复杂馥郁的香味,那香味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像极了眼前的姑娘,迷人而神秘。 林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胸膛起伏不定,目光涌动,张口欲言,到最后却只余一声叹息:“孟姑娘……” 不能唐突,不能冒犯。 他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可胸腔处那团火越燃越旺,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 “林泛。” 谢明灼声音平和,却自带清冷,冰玉般浇透他心头之火。 他陡然找回神智,一下子松了手,目光也游移到别处,不敢再看她。 谢明灼收拾了药罐,放回储物屉。 行动时难免要起身弯腰,袍袖摩擦和衣摆掠过地板,窸窣声在车厢回响,听得林泛渐渐忐忑不安。 孟姑娘是不是生气了?孟姑娘会不会觉得他太孟浪了?孟姑娘…… 修长的手捏住他下颌两侧,不轻不重,指腹温热柔软,清冽香味再次袭来。 “只有些红,无损容貌,不必担心。” 林泛愣愣道:“我没担心。” “那你在想什么?”谢明灼放开他,坐回原位。 离得远了,林泛才稍稍找回一些理智,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想随意糊弄,却也清楚直接说“想你”太过失礼。 “林应节是你父亲?” 林泛呼吸骤止,方才狂跳不歇的心顿时往下沉,眼中迷茫散去,染上些许隐忧。 罪官之子的身份,她知道了? 孟姑娘会不会嫌弃…… “在梁王府宴客厅,你提及土司流官时有异,我回京后查阅了流官任免记录。林家十年前惨遭横祸,而你十年前流落安陆,被杂耍班子收留。这应该不是巧合。” 林泛心中既酸涩又高兴。 酸涩的是孟姑娘或许会因此放弃他,高兴的是孟姑娘竟还记得他说过的短短两句话。 十年前他才十岁,对案子的前因后果并不了解,但他坚信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故朝廷不分青红皂白,让他父亲死后还要shsx背负骂名,他便对朝廷失望至极。 他不是没想过翻案,可林系舟已死,他用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去翻案? 何人又愿意为他去翻十年前的案子? 谢明灼见他神色消沉落寞,便放缓了语气,说:“查阅卷宗后,我发现不少疑点,打算向圣上请求翻案。” 林泛猛然抬首,“孟姑娘?!” “但十年前的案子,想要彻底查清并不容易,若要翻案,有力的证据必不可少,此案背后恐怕牵连甚广。” 林泛气息陡然加重,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惊讶有之,激动有之,感激有之,复杂至极,难以言表。 “孟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先安顿下来,稍后再议。” “好。” 林泛清楚自己现在心绪不定,无法冷静思考。孟姑娘同他推心置腹,绝不是为了看他卖shsx蠢。 作为林家人,他在这个案子中,能发挥的作用应该比所有人都要关键。 不能拖后腿。 “二娘子,到了。”姜晴吁停马车。 此处位于黄华坊,与明时坊仅一街之隔,离得不远。 林泛先下了马车,等接下谢明灼后,才恍惚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埋在深处的记忆,如泉涌般汩汩浮现。 “这是你家的宅子,以后不必再住客栈。”谢明灼拾阶而上,行至院门外。 林应节去贵州之前,在京为官数年,买了一座三进宅院,安家于黄华坊。 七岁之前的林泛,就是在这里生活成长。七岁之后,他跟随父亲一起去贵州,对这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 林泛眼眶涌上酸涩,闷声道:“这宅子是你买下的?” 林家出事前,此宅尚且属于林家的财产,一直空置。出事后,宅子就被充了公,放在牙行向外租售。 前几年还无人敢买,只一些来京的富商短租,近年来林家之事已被尘封,宅子辗转几手,最后落在一个六品京官名下。 谢明灼给京官另选一处位置更佳的宅院,买下这座宅子。 “虽不知道你还来不来京城,提前布置总不会有错。宅子已经打扫干净,稍后我让人去客栈取出你的行囊,今晚就住下。” 林泛喉咙里堵成一团,他何德何能,得孟姑娘如此照拂? “花了多少钱?”他诚恳道,“我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在京城买一座宅子肯定不够,但我会努力赚钱还你。” 并非生分,他实在没脸花孟姑娘的钱。 谢明灼没有拒绝,笑道:“钱可以先欠着,你若同意,明日就去衙门过了这座宅子,落在你名下。” “我……”林泛心知此礼太重,可一想到儿时的记忆,一想到这座宅子有孟姑娘的情谊,便点了头,“多谢孟姑娘,我会付利息。” 一旁的姜晴暗道:钱之一事就别跟公主争了,你这辈子都比不上公主富有,以后习惯就好。 谢明灼不置可否,歪头示意:“进去看看?” “好。” 宅门换了新的,院墙也进行了修补,但依稀能够看出多年来的风雨侵蚀。 门上匾额写着“孟宅”。 林泛接过钥匙,打开铜将军,伸手轻轻一推。 院门开启,石雕照壁镀一层橘金霞光,其上浮雕栩栩如生。 宅子转手数次,里面布局经过多次改动,与他记忆中已大不一样。 林泛收拾情绪,踏过门槛,转身向谢明灼伸手,微微笑道:“孟姑娘,请进。” 皇宫,谢明烁着急忙慌召集爹娘大哥至乾清宫,挥退宫人后,狠狠灌了一大口水。 “到底什么事?”孟绮心不在焉,“我手头研究刚到一半。” 谢明烜:“快说。” “我差点就要赢棋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谢长锋还在回味方才的棋局,颇觉遗憾。 谢明烁一屁股瘫上宽椅,冷哼道:“我看你们天天就只顾着自己的事,一点也不关心铁柱!” 三人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勺勺怎么了?” “你们再不拦着,她都要交男朋友了!”谢明烁很是不爽,“她才多大?再过十年也行啊。” 三人:“……” “怎么都不说话?” 孟绮轻咳一声,问:“你看到人了?长得怎么样?性情如何?家里几口人?” “长相家世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谢长锋着重强调,“人品一定要过关。” 谢明烁嘴角抽了抽,他就不该对老两口抱有期待,shsx遂找同盟:“谢明烜,你说句话。” “勺勺向来有主见,不管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我们没必要多加干涉。”谢明烜慢条斯理道,“不过,人还是要见见的。” “……” 第70章 ◎故知再逢◎ 酉时过后,谢明灼回到皇宫。 刚踏入乾清宫,就对上四双眼睛,三双写满八卦,只有一双写着“猪队友带不动”。 她在心里无奈摇头,仔细净了手,坐到膳桌旁。 “想问什么就问,知无不言。” 一句话,拉开“家庭会审”的帷幕。 “多大了?哪里人?家有几口?” “二十,祖籍山东,家中就他一个。” “……” 谁能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给人干沉默了。大三岁尚在接受范围,祖籍山东也没什么问题,可家里就一个还是震惊到他们。 谢明灼诧异:“怎么不问了?” “勺勺啊,能不能跟咱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孟绮小心翼翼问。 “之前跟你们提过,在安陆,有个还不错的班头,就是他。” 她当时虽详细讲述了外出经历,可讲述时力求客观,一直以“林班头”称呼,四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们都不是看中门第之人,再说了,他们本身在现代也只是个普通人,对班头出身的林泛没有偏见。 而且在勺勺的描述中,这个班头能力确实不错,人品也过得去。 谢长锋:“他还不晓得你身份?” “嗯。” “打算一直瞒着他?” “顺其自然。”谢明灼道,“况且林家尚有案子未翻,他对皇室恐怕没什么好印象。” 四人一听便知道里头有事儿,忙问:“什么案子?” 谢明灼便将林家案说与他们听,只是查到的情报还太浅显,她的猜测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那我下旨翻案?”谢长锋得知林家如此惨烈,正义之心熊熊燃起。 “案子过去十年,估计很多证据都被毁损,想要成功翻案并不容易,唯有调查清楚林家案背后的秘密,才能顺理成章。” 谢明烁也抛去了那点不爽,积极参与讨论:“小妹说得对,凭我多年的经验,林家案肯定没那么简单。要不是贵州太远,语言不通,我都想立刻动身深入调查。” “如果林泛就是林系舟,那林系舟的遗体又是怎么回事?”谢明烜问。 这个问题,谢明灼已从林泛口中得知真相。 “林家案发时,林泛与宋千奇在山中捕猎,宋千慕率先得知消息,亲自去山中通知,助他逃离贵州。那具尸体,是寨中一个感染风寒身亡的孤儿,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宋千慕觉得他可怜,本打算帮他料理后事。” 死后还挨一刀,对那个孩子的确不公平,可当时已经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播州杨氏没见过林系舟,不知他样貌,被糊弄过去。就算事后发现不对,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找人。 孟绮唏嘘不已:“十岁的孩子,是怎么从贵州逃到安陆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可怜见的,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谢长锋:“勺勺,你打算怎么做?” “等明日再看。” 翌日,谢明灼结束朝会,照例去文华殿听学。 八月末已是暮秋,一天凉过一天,稍有不慎,一觉醒来就着了凉。 昌蔚年纪大了,许是受了寒,讲课时经常闷咳,气色也不如之前矍铄。 他教得越发用心,并不局限于基础的四书五经,什么都讲,讲历史上的君王和臣子,讲各项国策背后的深刻意义,讲改革事件的必要和风险,也讲他年轻时候游历四方的所见所闻。 谢明灼听得很专注,她记忆力不错,但还是用笔记在纸上。 讲学结束,她恭敬送老师出门。 出殿前,昌蔚系上披风,捧着小圆罐,笑呵呵道:“公主留步。” 藏青色的披风很眼熟,还是谢明灼刚穿来时所赠,并不合身,昌蔚却依旧用它御寒。 “老师,保重身体。” 昌蔚望向她,目光有几分和蔼:“多谢公主挂怀,老臣记下了。” 黄华坊孟宅。 姜晴还未敲响院门,门就被人从内打开,对上一双隐含惊喜的眼睛,随后惊喜消散。 “孟姑娘……公务繁忙?” 姜晴点点头,可不是繁忙吗? 上午要上朝听学,下午要批阅奏本,比皇爷还忙呢。 “二娘子叫我来带你去官府过户。” 买宅子公主不会亲自出面,故宅子的主人现在是姜晴。 林泛虽觉奇怪,但想必是孟姑娘有什么不便之处,遂没有多问。 两人一路无话,去官府定了契,宅子正式落在林泛名下。 “我得去一趟东城集市,给二娘子添置物件,你要不要一起?顺便也帮忙挑一挑。”姜晴出了衙门说道。 同孟姑娘相关的事,林泛不可能拒绝。 这几日锦衣卫已摸清了宋千奇的行动轨迹。初入京城的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南城逛到北城。 跑遍了之后,决定在东城一家茶馆落定。 这家茶馆的说书生动有趣,闻名整个京城,每天客流如织,来迟了挤都挤不进去。 宋千奇每日准时排队,每次都能抢到最前排。 今日也不例外。 茶馆巳时末才开门,他卯时就起来占位子,身后随从还带着小马扎,供少爷坐下歇脚。 姜晴引着林泛,一路前往茶馆。 “昨日二娘子应与你说过了,深入贵州势在必行,你熟悉当地风俗地貌,又通晓方言,你去最合适不过。” 林泛点头,正色道:“这是带我去见宋千奇?” 他一个外乡人,贸然去贵州肯定会引起注意,但若通过宋千奇的关系,混进回去的队伍里,风险会小很多。 这个计划需要宋千奇“配合”。 宋千奇坐在茶馆门口,左手一盘烤鸭,右手一串葡萄,悠闲自在极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京城,京城实在太有意思了,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要不是大哥不同意,他真想在京城定居。 烤鸭是新鲜出炉的,烤得焦脆酥香,蘸上店家特制的酱料,简直美味绝伦,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随性,周围看客虽已习惯,却还是暗道有辱斯文。 宋千奇可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反正贺寿结束,他就返回贵州,谁还记得他? 他夹起最后一块鸭腿肉,正要送到嘴边,余光蓦地顿住。 那不是—— 宋千奇断然扔下烤鸭,飞快追上去,正要呼喊“阿舟”,想起现在大庭广众,阿舟身份不便,遂极快改口:“姑娘!” 他一下跳到姜晴面前,喜笑颜开:“上次你家小姐帮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上次执行的虽是冯采玉,但宋千奇行至马车旁感谢谢明灼时,也看到了姜晴,记住了她的脸。 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 姜晴淡淡道:“举手之劳,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哪是举手之劳,若非小姐出手相助,李四那孙子岂不是已经得逞?” 故意毁坏中原人的形象,挑拨土司和朝廷对立,若非会同馆不宜闹事,他早就将那厮打得爹妈不认。 经过几日发酵,李四干的龌龊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京城老百姓都知道了,高丽国的李四王子,是个破坏和睦的卑鄙小人。 这几日,他都只能躲在会同馆里,不敢出门闲逛。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李四图谋成功,也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后果。 可冯采玉那日机智的神来之笔,一直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 看我大启的姑娘,就是聪慧大方! 林泛住客栈时便已听闻,当时也在心中为解围的姑娘喝彩,但他没想到,解围之人竟就是心心念念的孟姑娘。 一时只觉与有荣焉,眉眼都染上笑意。 宋千奇余光一直观察,见状心中纳罕,上次在胡同见面,阿舟态度颇为冷淡,不见“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他能理解阿舟的冷淡,这十年他一定过得艰苦,又碍于身份暴露的风险,不能与刚入京的贵州土司关系太近,只好假装不在意。 现下愉悦都写在脸上,定然是因为有借口与他“相识”。 宋千奇脑子里的想法七拐八弯,最终得出“阿舟同样惦记故知”的结论。 既如此,他不能让阿舟失望。 “若宋公子诚心感激,还请继续心向朝廷。”姜晴略一颔首,矜持道,“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 宋千奇连忙拦住,突兀道:“姑娘,我与这位兄台一见如故,想请他畅饮一番,不知方不方便?” 姜晴:“……” 林泛:“……” 还能演得再假一点吗? “抱歉,我们要去为姑娘办事,无暇饮酒。”姜晴谢绝邀请。 宋千奇夸张笑道:“原来兄台也是那位姑娘的人,敢问尊姓大名,住在何处?” 姑娘的人…… 林泛品出一丝甜意,客气回道:“在下孟泛,住黄华坊。” 孟泛?连名带姓都改了啊。 宋千奇为少时的玩伴感到惋惜,不过改了也好,与他亲近,再姓林,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年的林家。 这次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思州田氏、播州杨氏以及水西罗氏。 保险起见,还是改了姓好。 “原是孟兄,在下宋千奇。” 林泛拱手:“宋兄。” “不知姑娘和孟兄要去办什么事,宋某能不能随行?”宋千奇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阿舟只说了黄华坊,但黄华坊那么大,谁知道住哪里。 姜晴:“只是置办一些物件,无聊得紧。” “哈哈,我不觉得无聊。” “不及说书有趣。” 宋千奇忙道:“说书什么时候听都可以,交朋友却宜早不宜迟。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也好。” 申时,姜晴回到皇宫,至乾清宫向谢明灼禀明今日进展。 谢明灼低首批复奏本,听完之后抬起头,问:“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二刻了。” “走,去演武场练练筋骨。” 姜晴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我走前,林公子问我,您何时休沐。” “后日罢。”谢明灼觉得公务再忙,也不能把人丢下不管。 姜晴好奇:“为何不是明日?” “明日他有自己的事要做,”谢明灼略一思量,“等明日午时后,你送一批秋蟹过去,再告诉他后日午膳,我想尝尝秋蟹的味道。” 姜晴想到秋蟹的鲜美,高兴应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文华理政◎ 秋雨成幕,覆盖整座京城,淅沥声不绝于耳。 林泛再次敲响岑宅院门。 “是林公子啊,”管家客气侧身,“快请进,老爷上衙去了,酉时才回,你要不先……” 林泛并未进院,礼貌道:“心领了,岑兄不在,我便不进去了。有劳给岑兄带句话,就说林某拜托他的事,已有结果。” “好,好,我晓得了。林公子慢走。” 林泛颔首,转身撑起伞,正要离开巷子,迎面几人走近,是两个兵马司小卒。 他们搀扶一人,那人面色苍白,脑袋用布巾包裹,血色已渗出布巾表层。 “岑兄?”林泛快步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他谢过两个小卒,同发现情况的管家,一齐将人扶到正院卧房。 岑悝仰躺在床上,对脑袋的伤没怎么在意,反而说:“林老弟,你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那日我在大牢碰见一个叫‘孟卓’的女锦衣卫,只是……” “岑兄,有劳你挂心,我今日来,就是同你说一声,人已找到。”林泛英眉皱起,“倒是你,之前遭遇一场意外,今日怎么又受了伤?” 岑悝叹了一声:“是我倒霉,走在路上被掉落的花盆砸了。” 他只是个六品小官,坐不起马车,每日都步行上衙。 “没撑伞?” “早上出门还没下,我就没带,到半路落雨,我寻沿街的商铺屋檐避雨,不小心被花盆砸到脑袋,幸得巡街的小卒瞧见,将我送去医馆包扎,又送我回家。” 林泛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上次因何出的意外?” “只是出城办差,碰到一群恶霸横行乡里,仗义执言了几句,当时未穿官服,他们连我也一起殴打,我虽学过一些拳脚,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受了些伤。” 林泛:“岑兄为民请命,遇难成祥。” “不必夸我,若非报社的孟记者路过,与他的同伴一起救了我,我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脱。” “孟硕?” 岑悝惊讶:“你认识?” “有过两面之缘。”林泛唇角微扬。 孟姑娘的兄长,也是位路见不平、凛然正气的郎君。 “你刚来京城,就能与孟记者相识,方才你又说姓孟的姑娘找到了,莫非她与孟记者……”岑悝脑筋转得极快。 林泛颔首承认,但未多言,目光落向他额头的伤,斟酌道:“两次虽都是意外,岑兄平日还是要当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身为刑部官员,岑悝并不迟钝,“只是我已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乾清宫。 谢明烁踏入膳厅,见到等待他的家人,一屁股坐到宽椅上,可怜兮兮道:“求安慰。” “又咋了?”孟绮摸他脑袋。 “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谢明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日我上街,总觉得背后有几只眼睛盯着我,但转过头又看不出异常,有点心慌。” 谢长锋:“有侍卫暗中保护,怕什么?”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谢明烜一针见血。 记者得罪人是常事,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没得罪谁……啊!”谢明烁灵光一闪,“那日我被人追了几条胡同,这才撞见了小林。” 谢明灼意有所指:“追你的是东城兵马司的小卒,或许今日盯着你的也是兵马司的人,他们日常巡街,盯着人看不会显得突兀,所以你瞧不出异常。” “小妹,还得是你。”谢明烁茅塞顿开。 “金蛋的秘密挖出来了?” “没,”谢明烁一脸苦恼,“金蛋已经卖了,买它的是个小商人,估计只是想借此疏通京城的关系。” 此等行贿手段挑不出毛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姓杜的没干超出法纪的事,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灼:“金蛋卖了多少钱?” “二百两。” “小商人做的什么生意?” “就卖些杂货。” 连谢明烜都觉出不对:“卖杂货一下子能拿出二百两?” “那商人有些祖业,虽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谢明灼:“他户籍在何处?” “是从徽州府来,”谢明烁心领神会,“是不是哪里不对?” 谢明灼摇摇头,她只是突然想到一人,可这种直觉上的怀疑太过莫名奇妙,没有实证,她不能说出口以免带歪四人。 “二哥,你再去查一下杜家的底,着重在他的人脉网。” “包在我身上。” 暮秋之雨连绵不绝,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污浊。 谢明灼撩起微湿的裙摆,抖了抖,进入文华殿。正式参政后,她就在文华殿学堂的隔壁,开辟了一间屋子,用来处理公务。 之前是借用乾清宫,但老爹嫌弃这些大臣总是借机面圣,占据自己的私人空间,谢明灼便将办公地点改成了文华殿。 吏部三个官员已候在里面。 谢明灼坐上主位,待三人行了礼,才开口赐座。 “启禀公主,臣等已起草完成官吏行为规范,您请过目。” 说话的是左侍郎方绩,之前查阅的流官任免记录,也是他送来的。 冯采玉上前接过奏稿,呈交给谢明灼。 “咳咳。”昌蔚以袖遮面,闷咳两声。 “采玉,给三位大人上茶。”谢明灼吩咐一句,低头翻阅起草的奏本。 冯采玉去殿外吩咐了宫仆,又返回殿内侍立。 屋中只余下纸页翻动的声音,还有昌首辅偶尔的咳声。 “老师可看了大夫?”谢明灼抬头。 昌蔚:“谢殿下关心,已看过大夫。” “多日过去未见缓解,稍后我让太医给您诊个脉。” “不用劳烦太医,只是年纪大,着了凉而已。”昌蔚抗拒的姿态像极了医院里一些固执的长辈。 谢明灼正色道:“老师位居首辅,是五府六部的主心骨,责任重大。对自己身体不负责,就是对天下黎民不负责,您可不能拒绝。” “……” “公主如此体恤臣子,是臣等天大的福分。”右侍郎滕世通不轻不重地拍了个马屁。 他样貌寻常,单眼皮小眼睛,留着两撇胡须,浑身上下都写着“油滑”二字。 和老神在在的昌蔚、行事稳健的方绩相比,根本不是同一个画风,也不知他们的日常办公是否和谐。 谢明灼瞥他一眼,没应这句话,等昌蔚不得不点头答应后,才道:“奏稿写得过于佶屈聱牙,拿回去重写,力求简洁明了,通俗易懂。” 三人:“……” “有什么问题?” 方绩率先道:“若过于通俗,恐有损威严,以致成效不显。” “你是想说,出自你手的公文,若写得太直白,各级官员会笑话于你?” 方绩诚恳道:“笑话微臣倒是其次,规范虽为吏部起草,最终却是由圣上定夺。” 这是在拿父皇作筏子。 谢明灼笑问:“方侍郎,你身为吏部侍郎,难道不清楚官与吏谁多谁少?” “微臣自然清楚,只是底层吏役识文断字者寥寥,行为规范的用语是晦涩还是通俗,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不识字可以念可以听,难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满嘴‘之乎者也’?” “……” 滕世通极有眼色道:“用语通俗些,更容易叫那些吏役听懂,学起来也不费事,公主实乃高见。” “滕侍郎,”谢明灼正眼瞧他,“你倒是说说,应该怎么改。” 滕世通恭恭敬敬道:“微臣愚笨,若说得不好,还请公主恕罪。” “嗯。” “微臣以为,简洁明了的关键在于提炼精髓,通俗易懂的关键在于扎根基层。直接用‘严禁’、‘不准’这类词语便可,比起用大量典故警醒官吏,更加振聋发聩。” 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念出来那些差役都听不懂。 谢明灼不禁告诫自己,以后不能以貌取人。 这人虽油滑,却意外是个实干派。 “你说得很好。”谢明灼不会吝啬夸奖,也不会忘了端水,“方侍郎的担忧也有道理,但为了能够更快推广,朝廷必须有所舍弃。” 方绩:“是。” “回去再拟一稿。” “臣等告退。” 谢明灼:“老师留下,已叫人请了太医。” 文华殿外,左右侍郎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话,直到临近吏部衙署,方绩才驻足。 “滕侍郎,恭喜。” 滕世通笑道:“方侍郎,同喜啊。” “滕侍郎可听说过一个故事?前朝一人擅长媚上,颇得皇帝器重,从一个穷书生扶摇直上,竟成了宰相,只可惜,宰相位子还没坐热,便被抄家灭门。” 滕世通惊讶:“竟有这等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侍郎还有话要说?” 方绩:“滕侍郎,这天下到底是圣上的天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绩袍袖一甩,不再与他搭话,兀自迈步往前。公主终究是公主,再强势也只能是公主。 文华殿内,太医院院判应召前来,为昌蔚诊脉。 给昌首辅看诊,他需谨慎再谨慎,望闻问切每一步都细致入微。 谢明灼一直耐心等待,直到院判眉心微微蹙起。 “如何?” “这……”院判一时语塞,为难望向昌蔚。 昌蔚面色如常,笑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只是遵循这一规律罢了。” “什么病?”谢明灼声音冷静,心里却乱作一团麻。 她认识昌蔚也不过数月,以师生身份相处的时间更短,但昌蔚此人,绝对算得上国之重臣。 他一旦倒下,朝廷局势恐怕会经历一次大洗牌。 况且她回京之后,明显感觉到昌蔚对她态度的转变,从以前的告诫到现在沉默的支持。 她心里已经将他当成真正的恩师。 “阁老的咳疾的确是风寒引起,但……”院判内心无比惋惜道,“真正的病症在胃,噎嗝积聚,有癥瘕之症,只能服药缓解,无法根治,若休养得当,最多三年。” 谢明灼看过很多杂记,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早期胃部恶性肿瘤,也无法切除治疗。 第72章 ◎建天工院◎ 谢明灼封锁了消息。 她明白昌蔚一直隐瞒病情,也是为了避免朝廷动荡。 一家五口围坐桌旁,气氛有些凝重。 谢长锋长叹一声:“老昌的棋下得特别好,几个阁臣里,我最爱同他手谈。” “确实可惜。” 孟绮和昌蔚的交集不多,但对他的为人处世也有耳闻,这样的国之栋梁,只余三年寿命,怎能不叫人扼腕? “得研究一下现代医学,”谢明烜点出本质,“要不然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 五人都没涉猎过医学,让他们从无到有建立体系,实在强人所难。 谢明烁:“我还是坚信人民大众的智慧,给他们一个方向,人才会自己钻研。” 众人一致同意,看向一直没发表观点的谢明灼。 “勺勺,你怎么想?” 谢明灼已经缓过神,并接受昌蔚时日无多的事实。 说实话,她如今能够顺利参政议政,除了爹娘兄长的全力支持,也少不了老昌无声的拥护。 若没有他在前面挡着,天下文人士子的唾沫都能把她淹了。 他没有明确表示过支持,但内阁首辅不发话,其余人也不会悍不畏死,同时得罪皇帝和首辅。 “我在想,三年时间,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谢明烁更敏锐,很快领会她的意思,思忖道:“军队和舆论喉舌,重中之重。” “要不制定一个三年计划?”孟绮提议。 谢长锋:“我同意。需要干什么,我全力配合。” 五人取来纸笔,一边讨论一边记录,直到亥时,吴山青在殿外提醒夜深,他们才暂停会议。 翌日,细雨绵绵。 谢明灼上完朝会,停了今日的听学,乘坐马车前往黄华坊。 路上从报童手中买了最新一期的报纸,还在有名的老字号铺子,挑了一些特色小吃。 刚看完报纸,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待车停稳,冯采玉掀帘而入,担心道:“二娘子,方才可有撞到?” “无碍,外面什么情况?” 姜晴的声音传来:“有个人摔倒在地,差点撞到马。” 碰瓷? 谢明灼暗自失笑,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可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碰瓷。 她掀开侧帘,透过缝隙看到马车左前方趴着一人,那人倒在泥泞水洼处,油纸伞脱手滚到胡同一旁的墙壁。 他稍稍抬起上半身,半眯着眼,左手不断在前面水坑里摸索,浑身上下已被泥水和雨水打湿。 “阿晴,替他找一下眼镜。” 自从报纸上出现“眼镜”一词,叆叇便渐渐被弃用,京城的叆叇铺也改换了名字,大抵是觉得“眼镜”更通俗易懂。 姜晴应了一声,弯腰从水坑里取出一只眼镜,还好心擦拭干净,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连忙接过戴上,终于看清眼前。 他从地上爬起,理了理斓衫,躬身行礼:“多谢姑娘。在下不慎摔倒,惊扰了姑娘马车,还请姑娘见谅。” 姜晴并不在意:“无事。” 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平地都能摔倒,实在不值得过多关注。 她跳坐上来,继续专心驾车。 天公作美,至黄华坊孟宅前,云销雨霁,碧空如洗。 宅门大方敞开,正等着贵客临门。 姜晴刚吁停马车,林泛就出现在宅门前,笑吟吟走到车厢前,先对她和冯采玉各自礼貌颔首,才专注看向前帘,伸手去揽。 “孟姑娘。” 谢明灼拿着卷起的报纸,躬身走出车厢,与他目光相接,面含笑意。 她今日穿着天青色道袍,宽松随性,头发也简单束成发髻,戴松木祥云簪。 今日不用在皇宫案牍劳形,难得空闲,那就彻彻底底松快一次。 “做了什么这么香,院子外都能闻见。”她搭着林泛的手,悠闲下了车。 林泛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辛苦了。”谢明灼没有松开他的手,直接牵着他迈进院子。 林泛低头望向紧紧相扣的手,脸上腾地升起一股热意,整个人都仿佛泡在蜜罐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做菜而已,不辛苦。” 他已提前准备妥当,恰好天空放晴,便搬出一张摇椅置院中,茶几置右侧,茶壶、点心和果盘一一陈列。 “孟姑娘,你休息一下,我先去厨房。” 摇椅上铺着软褥,谢明灼躺上去,手里还攥着报纸,懒洋洋问:“还有多久?” “再过一炷香。”林泛笑回。 躺椅前后摇摆,谢明灼闭上双目,阳光照在她眼皮,有些微刺目。 林泛正欲去寻遮阳之物,却见她摊开报纸,往脸上一盖,恰好挡住。 “我小憩片刻,你去吧。” 公主休息需要安静,冯采玉示意姜晴守在此处,自己则跟随林泛去了厨房。 “阿玉姑娘可是有话与我说?”林泛站在料理台旁,用小刷子刷着张牙舞爪的螃蟹。 “我姓冯。” “哦,冯姑娘。” 冯采玉:“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shsx  “没有。”林泛垂首继续刷蟹,“冯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二娘子从昨日起,心情便有些沉闷,今日难得赋闲,她若不提及,你便不要主动提起公事。” 林泛停了动作:“何事惹她不悦?” “一些公务而已。”冯采玉含糊揭过,忧心之意显而易见,“许是过了今日,二娘子再难抽出空闲。” 林泛蹙起眉头:“就算她再出类拔萃,朝廷也不能如此压榨。” 冯采玉:“……” 这个是公主自己“压榨”自己,连皇爷都管不了。 “林公子,许是在你这里,二娘子才有机会放松一二。” 冯采玉虽不知公主心中所想,但她有眼睛,能看出来公主在皇宫里没有丝毫懈怠。 和皇爷、皇后及两位王爷在一起时,或许能随意些,但在面对大臣时,不敢出现一丁点错漏。 长此以往,公主再厉害,也是会累的。 “我明白了。”林泛眼里流露些许心疼,低声喃喃,“这何尝不是我的荣幸。” 谢明灼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可怜打工人”,她昨天伏案深夜,在床上辗转思量,又起早参与朝会,身体固然撑得住,心里却泛起了困倦。 治理朝政比她想象的难多了。 她虽热衷搞事业,但不是机器人,有疲倦期在所难免。 皇宫里人多眼杂,她也不想在父母哥哥面前表现出来,这儿无疑是放松的最佳选择。 有美食抚慰心灵,有美男赏心悦目,岂不快哉? 她躺在摇椅上,随着慢悠悠的晃动,当真陷入了酣眠,脸上报纸被风吹走都没发现。 姜晴小心捡起报纸,用瓷盘压住,坐在小马扎上,继续守在公主身边。 临近午时,林泛用香胰子仔细净了手,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餐食摆入膳厅,才来到院子,看见熟睡的谢明灼。 秋日灿金的阳光,温柔轻抚她鬓角,额际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眉间眼尾轻轻摩挲,许是觉得痒,她的眉尖渐蹙。 林泛下意识伸手去拨,尚在半途,谢明灼就睁开了眼睛。 他收回手,笑道:“用膳了。” 谢明灼耸耸鼻尖:“好香。” 睡了一觉后神清气爽,胃口也大增,她站起身,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迈步往膳厅。 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拂过摇晃的躺椅,轻盈飘逸,袖面的蝴蝶展翅欲飞。 午膳共六菜一汤一螃蟹。 林泛只准备了三套蟹八件,在场唯一不需亲自动手剥蟹的只有谢明灼。 她只负责吃,吃的还是螃蟹最精华的部分。 林泛的手极巧,蟹八件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剥得又快又好。 姜晴和冯采玉本还想跟他争一争,最后实在争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吃他喂的蟹黄。 一顿饭下来,四人都吃得很满足。 谢明灼一扫之前倦怠,搞事业的心重新燃起。 她回到院子,躺上摇椅,问:“你与宋千奇如何了?” “昨日下午同他见了一面,他以为我在孟家做长工,为我感到惋惜,想送些银钱给我,我拒绝后,他又邀请我随他一起回贵州。” 林泛搬了小马扎,贴着摇椅坐下,声音不紧不慢,清朗悦耳。 冯采玉和姜晴极有眼色,悄声离开院子,守在院门外。 “你怎么想?”谢明灼翻身侧卧,目光落向他鼻尖,那日的红痕已然消散。 林泛:“贺寿结束,我想以孟泛的身份,同他一起去贵州。” “想好了?” 这个计划是之前就商议过的,但谢明灼还是再问了一遍。 十年未见,昔日的少年情谊有无变质尚不确定,贵州山高路远,她身居京城鞭长莫及。 这一去,林泛可谓是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想好了,”林泛坚定道,“身为林家子,我已经逃避了十年,你愿意给我林家翻案的机会,我也不能坐享其成。” “好。” 谢明灼对另一半的要求很高,听话懂事是基础,不粘人有分寸才是关键。 她伸出手,掌心贴上青年的侧脸,又捏了捏,笑道:“接下来几日我会很忙,没时间来见你。” “是为万寿节?”林泛大着胆子,倾身趴伏在摇椅扶手上,一只手覆住颊边微凉的手背。 “嗯。” “我今日去集市,看见官府贴了布告,万寿节当天,圣上会在承天门检阅兵马,长安街及周围五里内坊市皆清道防守,你那日是守在皇宫,还是在长安街巡防?” 谢明灼瞧出他的小心思,故意打趣:“检阅时,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不管我守在何处,你都看不到我。” “我知道了。”林泛垂下眼睫,似有几分失落。 谢明灼:“在承天门。” “什么?”林泛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惊觉孟姑娘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能站在皇帝身旁,已非器重二字可言,而是宠信。 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小班头? 林泛心尖酸涩,又觉出几分紧迫。世上出色的男子何其多,他不过是最幸运的那个。 “给你带了份报纸,看看。”谢明灼从盘底抽出报纸。 林泛忙收拾情绪,接过细观。 他对话本不感兴趣,故看完其余板块,才浏览《天书之科举青云路》的最新一章。 这一看,不禁讶然。 他抬起头,眼中震惊尚未散去,问:“幻境中描述的那些,当真能够实现?” 与此同时,城南崇北坊一处民宅,也有人问出这句话。 晋商吕霏手捧报纸,心潮澎湃,shsx恨不得立刻冲到作者面前问个清楚。 可惜无人知晓这个话本的作者是谁,只能看到报纸上的笔名——时空。 管事英娘摇头不信:“应该只是时先生的想象。” “时先生当真想法诡奇。”吕霏也冷静下来。 捐粮九万石后,她得到三个科举名额,与宗族交换了一些便利,短时间内,族中之人也对她更为恭敬。 但她只送出两个名额,余下一个,她直觉应该留给自己,并给女儿灵娘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夫子。 捐粮之事上报后,她就成了《京城旬报》的忠实读者,每一期都仔细阅读许多遍,最喜欢的也是这篇话本。 今日伍川岳路遇大儒,经大儒点拨,受益匪浅,才华有所增长,便解锁了天书下一页。 怎料此页解锁后,竟变成一个幻境,伍川岳的心神被吸入幻境,见识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国度。 那里的人游历天下不需要骑马乘车,他们可以乘坐一种名叫“蒸汽火车”的交通工具。 那里的矿场也不用人力和畜力,他们使用机器打造矿井,抽取地下水。 那里的纺织工也可以用一种改良的纺织机,一天就可以织出五天的布。 他大为震惊,忙问老乡,原来这些都是源自一种名叫“蒸汽机”的器物。 可“蒸汽机”到底是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读者的心声。 吕霏对报纸极为信服,之前的玻璃如今已盛行京城,并不断向其余州县扩散。 倘若这次的“蒸汽机”也非虚言呢? 她思虑片刻,立刻起身:“英娘,备车去报社。” 就算见不到时先生,她也想去报社问一问,不问什么都没有,问了说不定能得到答案。 吕家承包了几座煤矿,如果真能用“蒸汽机”代替人力畜力,提高产出效率,吕家定能更上一层楼。 她急步踏出院门,恰好对门邻居也打开门,是同样来京城行商的周邃,上次捐粮也捐了九万石。 周家是苏州府最大的布商,拥有织机数千架,能能提高五倍产量的“蒸汽机”,对周家而言同样是个天大的机会。 “吕老板,幸会。”周邃先行一礼。 吕霏回了一礼,“周少东,幸会。” 二人客套一句,各自乘车出胡同,等出了胡同,马车又拐往同样的方向。 也许只是巧合,二人各自心想。 可不管走到哪条胡同,那辆车都如影随形,直到在报社所在的胡同口停驻。 不是他们不愿进胡同,而是胡同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进不去。 两人住得远,来迟了。 人群中能看到几个眼熟的老板,估计都是为“蒸汽机”而来。 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机器,谁不想要? 不管报纸上所言是不是时先生的想象,他们也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等了半天,报社也没有消息。 吕霏和一众同行失望而归。 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是个巨大的商机。不管是造出神奇的“蒸汽机”,还是应用蒸汽机做工,都能够赚取源源不断的利润。 这篇连载话本,在商界掀起一场剧烈的浪潮,并迅速广为人知。 就连第二日的朝会上,户部尚书袁观德都按捺不住,提起这件事。 他之前的表现没给皇帝留下好印象,一直想要补救,这次也算是剑走偏锋,将士子鄙夷的话本内容拿到朝堂上讨论。 当即有官员反驳:“不过是笔者的妄想,袁尚书怎还当真了?” 袁观德面不改色:“若真能实现,便是利国利民的善事。” 民间百姓赚到更多钱,国库一定能更加充盈。 朝臣分为两派,一方认为不过是幻想,而且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另一方认为可以尝试,从古至今的耕地工具、纺织工具都得到改进发展,说不定这次又是一场变革。 朝会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沸腾起来,笏板与唾沫齐飞。 谢长锋老神在在,既没阻止也没参与。 眼前这局面,都在他和勺勺的意料之中,甚至其中还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直到朝臣的嗓子都干哑了,朝堂才渐渐安静下来。热血冷却,他们才发现皇帝一直沉默,喜怒不辨,忙跪地请罪。 谢长锋没叫他们起身,问工部尚书赵同舒:“赵卿,你执掌工部,对机械之事应比在场的都要精通,你认为报纸所言,是否有可行性?” 赵同舒:“……” 他是科举当的官,又不是做匠人当的官,对这些东西哪里精通了? “回陛下,微臣以为,凡事皆可尝试,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就交由你工部研究如何?”谢长锋问。 赵同舒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但他只能说:“回陛下,话本里只提及‘蒸汽机’,却半点未提其构造,微臣愚笨,无法凭空想象,从无到有。不如找出那位时先生,向他请教。” “赵尚书所言极是,找出时先生才是关键。” 不管正方反方,都对赵同舒所言表示赞同。 谢长锋:“找到之后该如何?” “自然是请教。”众臣不解。 谢明灼轻笑:“父皇的意思是,派谁去请教?” “可从工部调拨一批工匠,依着时先生的设想,造出蒸汽机。”赵同舒小心回答,“这些工匠都是制物的好手,若能造出此等神器,便是我大启之福,若不能,便证明此物只是时先生幻想,当不得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方都不得罪。 众臣无一反对。 “荣安,你怎么看?”时机成熟,谢长锋抛出引子。 “回父皇,儿臣以为,这位时先生颇有奇才,蒸汽机恐怕并非他最后的奇思妙想,若以后伍川岳再入幻境,得天书传授,难道还得再在朝会辩论一次?” 谢长锋:“你说得很有道理。” 众臣:“公主所言极是。” “既如此,何不一劳永逸?”谢明灼的语气不容置疑,“效仿军器监,新设一院监,专门研究此类器物。取妙思于《天书》,又同工部有关联,不如就叫‘天工院’,招揽天下奇才,共襄盛举。” “好!”谢长锋抚掌大笑,不给群臣发言的机会,直接敲定此事,“荣安,你看由谁来担任天工院第一任院正合适?” “天工院暂时隶属工部,便由赵尚书兼任院副,至于院正,交给母后与大哥如何?” 齐王开智后热衷研究器物,皇后也莫名放弃权力,痴迷什么造化学,此事已非秘密。 皇帝和公主对此事如此看重,想必也是因为皇后和齐王看到报纸,想要大展身手吧。 众臣自以为看透了父女俩的小心思,心中不以为意,面上齐齐附和。 唯有赵同舒说:“正职素来只设一人,皇后和齐王如何同为院正?” 谢长锋早知他有此一问,毫不含糊道:“皇后为院正,负责天工院一切事务,齐王为荣誉院正,不必理会庶务。明白了?” “微臣明白了。” “天工院选址建造一事,你与皇后一同商议。” “微臣遵旨。” 转眼至九月初六,万寿节举国同庆。 京城千家万户张灯结彩,歌颂皇帝陛下的恩德,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四品以上京官、外邦使臣、西南土司代表,齐齐入宫觐见。 皇帝生辰大典在奉天殿举办,众臣换上大典才穿的华丽朝服,早早抵达奉天殿,等待皇帝驾临。 京官站一列,使臣和土司代表站一列,双方泾渭分明。 宋千奇第一次进皇宫,被宫殿群的宏伟壮观深深震撼。 同皇宫相比,他们土司首领的府邸,只剩下“遮风挡雨”这一个优点。 他前头正好站着高丽李四王子,见他一直好奇张望,低声轻蔑:“乡巴佬。” “你是在说自己?”宋千奇鼓掌,“真羡慕你有自知之明。” 李四狠狠剜他一眼,扭回头闭口不言。 水东宋氏的小儿罢了,不过仗着启廷的威风,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不欲与乡巴佬一般见识。 怎料没过一会儿,一些窃窃私语声从大殿旁侧传入他耳中,像是屏风后的内侍在评头论足。 “听说了吗?高丽国的李四王子,假扮京城人找贵州土司的茬,被人揭穿时可狼狈了。” “真的?哪个是李四?” “中间那个,穿蓝衣裳,宽脸扁额。” “看到了,那就是李四啊?长得一般。” “相由心生,心坏长不出好脸。” 李四怒火中烧,正要绕过屏风去看谁这么没规矩,便发现前后使臣都看向自己,眼中俱是审视和兴味。 自那日之后,他就常受人冷眼,心中的憋屈和烦闷无处发泄,打死几个没眼色的奴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入宫后看到如此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嫉妒在内心不断翻涌,同这段时日的怨恨一齐冲破理智。 他盯着眼前的北狄使臣,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这话是他恶语体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句,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收敛,且用的还是高丽语,不怕对方听懂。 但语言不通,动作神情骗不了人。 北狄使臣一把揪住他衣襟,用生硬的启朝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我听懂了哎,李四竟骂人蠢货,还要挖了他眼珠子。” 北狄使臣:??? 草原勇士从不认怂,该死的高丽马拉,非要在他面前挑衅。 “砰——” 一拳砸下去,奉天殿霎那间针落可闻。 第73章 ◎一声铳响◎ 乾清宫。 一家五口盛装打扮,正欲乘坐轿辇前往奉天殿,忽闻宫人来禀。 北狄使臣和高丽李四王子打起来了! 谢明灼惊讶一瞬,旋即看向二哥谢明烁,果然一脸毫不意外,仿佛这个局面正在他掌控之中。 “北狄哪个使臣?”她问。 北狄是中原王朝对草原游牧势力的统称,实际上现在的北狄分为三个势力,漠西佤拉,中部答达,东部乌凉哈。 其中漠西和中部势力不相上下,曾轮流统一过北方草原势力,乌凉哈实力最弱,目前依附于大启。 “答达的三王子巴丹。” 谢明灼挥退宫人,问谢明烁:“你干的?” “是我干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敢故意毁坏我大启形象,我也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失去颜面。”谢明烁昂起脑袋,振振有词道。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上当?” “不知道啊,反正只是让人说几句悄悄话,又不会少块肉。”谢明烁耸肩,“谁让他这么不禁逗。” 四人:“……” 这个李四的脑回路当真异于常人,之前大街上那一出也就他能想得出来,现在又在大殿之上和人发生争执,一点也沉不住气。 能够被选出来出使上国,应该没有那么蠢吧? 谢明灼直觉这人跳得过于高了。 奉天殿内,斗殴愈演愈烈。原只是巴丹单方面殴打李四,后来李四的随从见状阻拦,巴丹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双方开启了激烈的较量。 其余使臣抱着手臂看热闹,大启的官员作为东道主不能失礼,连忙叫来宫廷侍卫拉架。 可巴丹和李四都不是讲理的,脾气上来了,谁管拉架的是谁,连着一起揍。 宫廷侍卫不想白挨打啊,又不能打回去,只好围着他们做做样子,偶尔阻止他们毁损殿内器具就行。 奉天殿内热闹非凡。 “皇上驾到——” 内侍一声高呼,奉天殿内倏然安静,互殴的双方也停下动作,识趣地回归原位。 殿内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众臣垂首低眸,只能用余光看到明黄的袍角沉稳迈过,皇后、两位王爷和公主依次跟随。 帝后同席,王爷和公主位于左下,其后便是大启的朝臣。 待帝后入座,众人齐齐跪地叩首,声音响彻整座大殿,并于梁柱上方回荡。 宋千奇俯跪于金砖墁地,心潮在盛大的呼声中不断起伏。 怪不得谁都向往中原王朝,如此恢弘的一幕,也只有在大启的皇宫里才能见到。 皇帝声音威严厚重,从高高的御座降临,带着几分欣悦和漫不经心。 “今日是朕生辰,朕与诸卿同乐,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眼睛却还是只往下看。 个别外臣内心并不尊重大启皇帝,没那么讲究,抬眼看向御座,未及吴山青呵斥,他便出列开口。 “启国皇帝陛下,答达巴丹奉父汗之命,特来贺寿,祝您万寿无疆,像草原的雄鹰一样强壮康健。” 启臣心中嘀咕:凭什么要像草原的雄鹰?我大启的雄鹰哪里差了? 谢长锋温和道:“多谢图努汗王的美意,朕也衷心希望图努汗王像草原的狼王一样勇武矫健。” 众人:“……” 陛下这反击简直了。 谁不知道乌凉哈信奉狼王图腾?乌凉哈的实力在北漠垫底,希望图努像狼王,这不是祝福,是诅咒! 巴丹面色一黑,当然,他的脸本来就黑,看不出变化,只能从他翕动的鼻翼瞧出他的不爽。 启臣无不憋笑。 宋千奇对漠北不熟,只敏锐感到气氛诡异,但他不知因何诡异,好奇之下,不禁微微抬首,目光恰好落向斜对面,蓦地瞪大眼睛。 那不是……那不是替他解围的姑娘吗?! 虽然她今日身着盛装,也薄施粉黛,容貌更加俊丽非凡,威仪也更甚,可他相信自己的目力,她就是那日出言提点的马车姑娘。 她竟是大启荣安公主。 等等,阿舟说他跟着“孟姑娘”做事,已知“孟姑娘”是公主,那阿舟不就是跟着公主做事吗? 难道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公主身边,是为了找机会为林家翻案? 这几日他听说了不少“三议公主”的事,这位公主如今深受皇帝宠信,在朝会上说一不二,或许真有能力为林家翻案呢? 那阿舟势必不会同他回贵州了。 宋千奇脑中千回百转,也不忘移开目光,转回巴丹身上。 巴丹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皇帝陛下,父汗为表诚意,亲自猎了一头老虎,作为祝贺您生辰的礼物。” “图努汗王有心了。”谢长锋感谢之后还不忘夸赞,“能够独猎老虎,确实勇武不凡。” 巴丹:“礼物就候在宫外,皇帝陛下,可否让人抬进来?” 这点小要求没必要拒绝,谢长锋颔首,立刻有宫人前去通知。 众人兴致缺缺,老虎而已,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而且一只死老虎从漠北运过来,恐怕早就臭了吧。 接下来其余使臣陆续贺寿送礼,轮到李四王子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出列,那张脸青青紫紫,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谢长锋故作惊讶:“怎么伤成这样?朕让人去叫御医。” “多谢皇帝陛下,只是一些皮肉伤,臣无碍。”李四的官话说得相当标准,没有一点口音,“臣恭祝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丽进献珍禽十头,皆是品质上乘的海青鹰子。 就在他也要展示十头珍禽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从宫门处传来,砸得人心脏狂跳、两股战战。 百兽之王不是吹出来的。 随着兽笼越近,众人眼中的惊愕也越来越多,巴丹脸上露出少许得意。 哼,父汗的威猛,不是尔等凡俗能想象出来的。 这头猛虎可是父汗活猎下来的。 到启国后,他们给老虎灌了迷药,用黑布罩住整个笼子,不留一丝缝隙。 就算有人猜出里面装着猛兽,也猜不到是一头活着的老虎。 连日的迷药也没能削减百兽之王的威猛,它站在笼子里,身躯壮硕如山,浑身毛发四绽,一双冰冷的竖瞳睥睨在场所有人。 未曾进食的它,已然饥肠辘辘,嘴角微微张开,发出低吼。 众人:“……” 巴丹绝对是在故意吓唬他们! 不管是启朝的官员,还是其余使臣,都努力装作一副淡定的模样,唯恐露了怯叫旁人笑话。 “吼——” 老虎因饥饿失去理智,突然用庞大的身躯撞击兽笼。 兽笼乃精铁所制,想要撞开没那么容易。 可即便隔着一层兽笼,老虎的血盆大口也足以叫人心惊肉跳。 有些胆小的已经站不住脚。 答达使团一众作壁上观,任由老虎耍威风,并欣赏旁人惊慌失措的面容。 巴丹仰首望向高座。 启国的皇帝陛下能沉得住气,皇后和公主恐怕吓得花容失色了吧…… 嗯?为什么她们没有任何反应?! 谢明灼敏锐察觉到他不敢置信的眼神,心中冷笑一声,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要借猛虎的威势看启国的笑话。 不管他们之中谁被吓到,都能拿来做文章,用启朝皇室的软弱与草原汗王的勇猛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乃阳谋,皇帝还不能治他的罪。 若不能及时灭掉巴丹的威风,启朝在今日将会颜面无存。 谢明灼缓缓起身,唤了一声:“巴丹王子。” 惊异在眼中一闪而逝,巴丹行礼回道:“荣安公主,请指教。” 听到声音,老虎直直望向谢明灼,琥珀色的竖瞳里布满了残忍与饥渴。 谢明灼气定神闲,笑问:“你方才说此大虫进献给父皇,也就是说,它现在是父皇的宠物了?” “进献”一词挑动了巴丹的神经,他闷声道:“当然,它现在属于皇帝陛下。” 谢明灼转向谢长锋:“父皇,儿臣很喜欢这只大虫,可否送给儿臣玩玩?” “好,朕将它送给你。”谢长锋相当配合,“荣安,你想怎么玩?” 谢明灼一步一步走下御阶,于兽笼数尺之外站定。 “公主殿下当心哪!” 众臣目露担忧,这种时候不管是不是对公主参政不满,也不愿看到公主受伤。 巴丹挑眉:“公主好胆魄,莫非是想驯服它?可父汗亲自出手,都没能——” “砰!” 一声迅疾如电的铳响,打断巴丹的话音,也彻底终结百兽之王的性命。 弹丸击中老虎左眼,再穿透它的颅骨,鲜血喷溅而出,将兽笼染成血红之色。 谢明灼收起精巧的手铳,放回宽大袖中,转身微微一笑。 “巴丹王子,你方才说什么?” 巴丹:“……” “在我看来,不听话的野兽,唯有死亡才能让它彻底‘臣服’。” 巴丹:“……” 他和他身后的使团,依旧震惊在她一击杀死猛虎的画面中。 不仅仅是他们,另一侧的启臣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们知道公主强势,但不知道她还能如此凶悍! 奉天殿陷入诡异的沉寂。 “荣安受惊了,快来坐下喝杯茶压压惊。”孟绮率先出声,笑着朝她招手。 谢明灼身上的肃杀之气瞬间收敛,乖巧应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当真喝了一口茶“压惊”。 众人:“……” 该压惊的是他们才对吧! 谢长锋也慈爱笑道:“手铳虽好用,却也容易伤手,稍后叫太医给你看看。” 外邦使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手铳不好用,你大启军队倒是别配备火器啊! 谢明烜一脸认真:“确实不好用,是时候改良了。” “唉,倒是可惜了图努汗王的一番美意,”谢明烁故作惋惜,“巴丹王子,请你一定转告你父汗,就说心意领了,叫他切莫伤心难过。” 巴丹:“……” 即便启臣向着皇帝一家,也不免觉得此话过于诛心。 宋千奇目瞪口呆,“三议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第74章 ◎检阅兵马◎ 大启建国百年,同北漠草原的冲突从未停歇过,但主要冲突对象一直轮换。 如今答达部落兵强马壮,隐隐有统一草原、驱兵南下的势头,故每年万寿节,答达部落的使臣最喜欢折腾。 他们在一点一点试探大启皇帝的底线。 今年送皇帝一只猛虎,言辞之间不乏自夸和拉踩,直接就在脸上写着,我草原汗王比你中原皇帝要勇猛厉害得多。 往年同样如此。 可他又没有明说,大启的官员也不好当面驳斥,心里头一直憋屈得很。 今日荣安公主当殿射杀猛虎,真是大快人心! 看巴丹等人吃瘪的神情,众人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很快有侍卫抬出死虎,宫人清理血迹。 其余使团也变得格外乖巧,送上祝福和寿礼,其余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待送礼结束,谢长锋大手一挥:“诸位入席。摆膳。” 寿宴少不了觥筹交错,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给皇帝敬酒,菜品都没动几口。 寿宴的菜品是光禄寺和尚膳监合办的,还非常有心地为不同地域的使者准备了当地的特色美食。 只是巴丹王子并没有领会这份心意。 他死死戳着盘中羊肉,目光一直在对面坐席间游移,每次掠过谢明灼时都下意识停顿几息。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原本还想看启人的笑话,谁能料到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荣安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嚣张”,还有她手中的火铳,是启朝最新制造的火器? 他们的族民在北漠修剪羊毛,启朝的工匠却日夜研究火器,长此以往,父汗的伟业还能实现吗? 如果他们也能制造火器…… 身旁李四突然用手击胸,像是被食物噎得厉害。巴丹斜睨他餐盘,里面已经所剩无几。 蠢货。 他轻蔑收回眼神,见殿内已无人再向皇帝敬酒,遂再次端起酒盏起身,耳朵上的玛瑙装饰随之晃动。 “皇帝陛下,临行前父汗特意叮嘱我,贵国人才济济,若是有机会,想让我草原的勇士讨教一二。” 启臣一脸无奈:又来了又来了,每年都来一次无不无聊? 谢明烁凑近谢明灼,悄悄道:“穿越小说的惯常套路,写外邦使臣朝贡,必写比试环节,然后主角打脸。” “是吗?” 谢明灼轻笑,作为天.朝上国,他们应该坐在评委席,而不是选手席。 但这种情形下,不接受挑战,会被说成认怂,有损大国颜面,接受挑战,又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巴丹王子。”清冷的声音从御阶降临。 巴丹心里一个激灵,荣安公主又要干什么?方才射杀猛虎,难不成还能当殿杀了他? “父皇常与我说,草原勇士的马术出类拔萃,高丽武士的箭术超群绝伦,只是不知两者相比,是草原勇士的骑射棋高一着,还是高丽武士的骑射更胜一筹。” 巴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垂首埋头的李四也闻言抬头,青紫肿胀的面容不堪入目。 “今日乃父皇寿宴,诸位勇士若能满足父皇的一点小心愿,父皇必有重赏。” 所有的话语都建立在“我为主你为臣”的基础上,草原勇士没有资格和大启将士比试,要比就和高丽一起,比试若精彩,皇帝陛下看高兴了,还能随手赏赐一些财物。 答达使团:“……” 高丽使团:“……” 太侮辱人了。 巴丹不甘心,干巴巴说道:“我等只是想领教贵国英才的高招。” “实在可惜,我本还想着帮巴丹王子讨个好彩头,若赢了,叫父皇赏赐你一支改良手铳。”谢明灼张口就来。 巴丹:“……”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说这番话,但心里还是涌起淡淡的失落怎么回事? 不可否认,他是真的看上她那把手铳了。 “不过巴丹王子也不必失望,想领教我大启将士的本领,稍后有的是机会。”谢明灼环视殿内众人,“今日父皇生辰,我大启的将士,为父皇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贺礼,诸位可愿一同前往?” 启国公主又在挖什么坑? 巴丹浓眉紧拧,只能随大流回道:“我等荣幸之至。” 此时此刻,整座京城都陷入庄严肃穆的氛围,承天门外,长安街两侧,披坚执锐的军士整齐排列,专注值守。 方阵队伍停驻在玉河北桥,只等一声令下,前往承天门外接受检阅。 周围坊市的百姓皆闭门不出,但临街人家还是难忍好奇心,悄悄支起窗户,引颈向外观看。 “阿爹,他们在干什么呀?”一户人家的小孩揪着父亲的衣摆问。 父亲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别叫那些军爷听见。他们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千万不要打扰他们。” “知道了。”小孩站在板凳上,踮起脚趴在窗沿,清澈的大眼睛倒映着桥下威风凛凛的将士。 他什么也不懂,但莫名有种别样的情绪在心里滋生,心口酸酸涨涨的,好像要哭了。 可他明明不想哭啊。 一枚信号弹遽然冲上云霄,响彻京城。 检阅开始。 谢明灼一家五口,携一众臣子已经登上承天门城楼。 秋日泛金的阳光,笼罩着这座古朴庄重的城池,登高眺望,蓬勃繁荣的坊市星罗棋布,坊墙上一排排旗帜迎风飞扬。 巴丹心中燃起强烈的渴望——入主中原,掌控富饶无比的广袤河山。 骤然一声巨响,震碎了他不自量力的野心。 耳鸣导致的尖啸声尚未消散,脚下的城墙又开始隐隐震动,气势磅礴的声波穿透坚实厚重的土地,冲上巍峨宏伟的城楼,从他的脚底直击天灵盖。 一声炮响,仿佛出击的信号,随之而来的炮火之威,从四面八方轰鸣而来。 “阿爹,放鞭炮了吗?”小孩捂着一双耳朵,兴高采烈大声喊道。 父亲怕他捂得不严实,用自己的大手覆盖上去,待炮声过去,才面带自豪道:“这不是鞭炮,是京城九门传来的炮声。” “为什么要放炮?”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寿节,皇帝的生辰。” “你再数数,方才响了几声。” “每一个城门都是六声。” 九门六响,代表九月初六这一天,九门炮火齐鸣,是送给皇帝陛下最高规格的生辰礼。 可对狼子野心的各国使团而言,这是启朝对他们赤.裸.裸的威胁与震慑。 启朝官员皆面带微笑,心中豪气万丈。旁观这些一脸菜色的使臣,只觉无比痛快酣畅。 据说这个点子是公主殿下提出来的,不愧是他们大启的公主,这一手明谋玩得人心悦诚服。 鸣炮只是一个开始。 当讲若画一的方阵出现在承天门下时,战鼓激昂,号角长鸣,步军队伍甲胄着身,手中苗刀森然凛冽,万丈光芒下如神兵降临。 他们高呼“万岁”,其声穿云裂石,震得人耳膜轰鸣,心潮澎湃。 巴丹用他不俗的目力保证,这绝对是一支精锐之师! 京营总督换成了陆平,兵力果然远胜之前。陆平这些年虽未曾镇守边关,可他的威名在北漠草原依旧不减当年。 他仿佛吞了一颗酸杏,整张脸都要皱起来,启国的精兵强将层出不穷,火器也遥遥领先,想要南下更是困难重重。 若贸然动作,许是要在启朝手上吃大亏,到时候佤拉和乌凉哈势必会趁火打劫。 南下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步军气吞山河之势,已经让在场的使臣心乱如麻,接下来的马军和神机军,更是将他们的觊觎之心彻底摁死在承天门上。 有人喃喃:“这是怎么做到的?” 两位将军身着盔甲,手持长枪,并行骑在前方,身后五十匹战马载着五十位军士,步伐竟出奇一致,连步距都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队伍沉默无声,却又散发出无无比强大的掌控力,马蹄铁敲击青石板的声音隐约传来,几乎震耳欲聋。 巴丹有些恍然,如此高超的驭马之术,饶是他也甘拜下风。 启国的人才怎么这么多?! 神机军更不用说,他们身上穿的盔甲都是特制的,便于操控火器,每人手里都抱着崭新的火铳,那样式与以前已大不相同。 思及射杀老虎的那支精巧手铳,巴丹心里又涌出几股酸水。 这样的人才,若是能为王庭效力,答达必能一统草原! 几支方阵陆续经过承天门外大街,时间很短,但带给使臣们的震撼,却延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返回会同馆,他们的脑海里依旧浮现出启国将士的凛凛威风,短时间内再也无法生出不臣之心。 万寿节圆满结束。 谢家五口齐聚乾清宫,于起居室的软榻躺成一排。 自家庭会议成了惯例,他们就在起居室里置了五张软榻以供休息,开会也不是非要坐在桌子旁浑身绷紧。 软榻旁陈列茶点果盘。 宫人全部退下,在殿外侍立。 “哈哈,看到他们发青的脸色没?”谢长锋按捺不住激动和骄傲,“想入主中原,得看看咱们手里的火器答不答应!” 今日展示的火铳,已经是兵仗局之前改良出来的旧版,新版火铳更方便快捷,但它还是个秘密。 若非启朝的钢铁质量不过关,兵仗局能造出更接近现代的枪支。 钢铁是发展工业极为关键的一环,母子二人已经在恶补钢铁冶炼技术,试图突破现有的技术壁垒。 “行了,也只能暂时吓唬吓唬他们,”孟绮剥了只桔子,每人分了两瓣,“还是得富国强兵,这样才无人敢欺。” “老婆说得对。” 谢明烁兴奋道:“明天我就去采访长安街居民,印到报纸上,发往全国各地,叫全天下都知晓我大启之军威。” “勺勺怎么一直不说话?”谢长锋问。 几人转首,看到谢明灼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以为她要休息,遂放低了声音。 谢明灼:“不用管我,你们说你们的。” “铁柱,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往往会在胜利后放松警惕,而这种放松会让敌人趁虚而入。” 他们沉浸在震慑对手的喜悦中,差点忘了对手是狼不是羊。 谢明灼忽然睁开眼,“巴丹的野心写在脸上,那李四呢?” “李四怎么了?”谢明烁诧异,“他不就一傻缺。” 谢明灼缓缓起身:“披着羊皮的狼还少吗?” 四人心中皆是一凛,方才的热血一下子被浇凉,背脊也爬上后怕的寒意。 现实中脑残炮灰不是没有,但作为出使上国的使者,李四未免过于愚蠢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 谢明灼思路清晰道:“那日他在街上与宋千奇发生争执,回去后闭门不见,无一人有所怀疑。那么,如果他伪装身份离开会同馆,应该也无人在意。” 会同馆接待宾客太多,馆内官吏忙得脚不沾地,确实很难会注意到。 “勺勺,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谢明烜不解,“李四兴许真的只是仇视启国,才毁坏启人形象。” “这个手段影响太小,就算无人识破,一个败类而已,谁能引申到整个启国?”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但让我直觉不对并非这件事,而是奉天殿内,我开枪打死老虎后,李四数次忍不住看向我的袖子。” 被巴丹揍了一顿后,李四寿宴全程沉默低首,像是不愿旁人看到他青紫肿胀的脸。 孟绮灵光一闪:“他一直降低存在感,却频频看你的袖子,莫非是对手铳感兴趣?” “有个问题,”谢长锋说,“如果他连街上冲突都是故意为之,想要显示自己的‘愚蠢’,若当时没人能拆穿他,怎么办?” “方法很多,同宋千奇互殴以致报官,或者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高丽话,想暴露总会有机会的。” 谢明烜了然:“这样他就有借口闭门不出。”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谢长锋问。 “大哥,军器监有无新版火铳的图纸?” 谢明烜摇动食指,“没有,不仅新版,就连旧版的都没有。但不能保证,咱们穿来之前的火铳图纸,是否留存于某些人手中。” “那就做两手准备,找人盯着他,另准备一份错误图纸,要做到不着痕迹。” “明白。” 万寿节结束,各地使臣皆要返程,想要继续游逛或做买卖的,可以申请获准后留下。 深夜会同馆。 李四顶着一张青紫交加的脸,向馆内的小吏喊饿,正好值守的小吏是个暴脾气,不惯着他的矫情,没应他半夜开火的请求。 两人就此争吵起来,动静大得其余使团都能听到,纷纷予以嗤笑。 他们当做热闹看,结果没人料到,李四竟在小吏的推搡下跌倒在地,撞到了脑袋,一下子不省人事。 会同馆当即如一锅沸水,乱了起来。 第75章 ◎马甲掉了◎ 临近离京,宋千奇舍不得茶楼的说书,非要拉着林泛一起去,说要听个够本。 为了能跟旧友闲聊,他还提前包下二楼的雅间,等茶楼门一开,就带着林泛噔噔噔进了屋子。 雅间的位置还不错,能看清说书先生的讲桌。 “快看,谷先生来了!”宋千奇屁股直接离座,整个人几欲趴到栏杆上。 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穿着靛青长袍,头束网巾,一副寻常文士打扮,大街上随处可见。 唯一有记忆点的,就是架在他鼻梁上的叆叇,如今称之为“眼镜”。 “阿泛,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宋千奇已经改了口,叫了他的新名字。 林泛:“说书不稀奇。” “这个不一样!”宋千奇夸张地张开双臂,“谷先生说得可精彩了,可谓是京城说书界的魁首,要不然你以为这家茶馆为何如此热闹?” “哦?”林泛生出几分兴趣。 他听过的说书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这个行业里良莠不齐,出类拔萃的固然存在,但他还没见过能受到如此追捧的。 宋千奇外表大大咧咧,实则心细谨慎,“狂热”与他从不沾边。 难道是十年未见,他性情大改? 只听一声清脆击响,抚尺撞在桌面,吸引众人注意。 谷先生用扇子推推眼镜,声音浑厚有力,却又自带一种亲和抚慰之感,抑扬顿挫的语气也恰到好处,短短一句话,立刻俘获听众心神。 他说的是本新书,书中情节本就跌宕精彩,再加上谷先生炉火纯青的“声音表演”,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林泛本对听书不感兴趣,竟也渐渐被吸引,谷先生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将人带进那个精彩纷呈的书中世界。 方才出场的女侠倒是与孟姑娘有些像…… 他倏然惊醒。 恢复理智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脊骨,后背骤然生出冷汗。 林泛假装继续痴迷,不动声色观察一楼大堂的听众,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茶盏。 茶馆为了所谓的“身临其境”,客满之后关闭大门,拉上窗帘,并不计成本地点燃蜡烛。 他当过几年班头,什么奇怪的案子都碰到过,直觉这间茶馆不对劲。 谷先生讲到精彩处,抚尺重重一击,众人心脏骤然提起,跟着他的话音上下起伏。 林泛即便已经清醒,也感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他的神志。 他若此时起身离开,势必会打草惊蛇。 宋千奇呆呆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手中捧着茶盏都忘了。 林泛悄悄伸手过去,推翻茶盏,里面尚且温热的茶水全都泼在他的袍服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必须得想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 说书台上,谷先生再次用扇尖上推眼镜,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漩涡般吸纳所有人的意志。 突然一声惊天痛呼,打断了谷先生的话音,也让听众恍然回神。 宋千奇捂着流血的掌心,哎呦哎呦地叫唤。 他这段时日是茶楼的大客户,茶楼掌柜待他很是热情,闻声迅速来到雅间,见他左手掌心不断流血,不由惊问:“宋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宋千奇纳闷瞅着掌心裂成两瓣的茶盏,“许是听到激动处,手上一用力,捏碎了茶盏,割破了皮肉,都是因为谷先生讲得太好了。” 林泛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就带你去医馆包扎。” “啊?可我还想听谷先生说书。” “包扎完再回来不迟。”林泛也表露出依依不舍,“掌柜的,这雅间还能留着吧?” 掌柜毫无所觉,忙回:“留着,肯定留着,身体重要,宋公子还是先去包扎为好。” “别磨蹭了,快去快回。” 林泛一开始打算弄伤自己,但转念一想,他是新客,突兀伤了手可能会引起怀疑,只能委屈一下宋千奇。 他注意了分寸,只划破表皮,未伤及筋肉,没两天就能痊愈。 顺利离开茶楼,宋千奇频频回头,直到拐过街角脑袋才回正。 林泛带他前往这条街最有名的医馆,适时问:“你那些随从呢?” “茶楼的位子紧缺,没法带人,我就没让他们跟着了。”宋千奇叹了一声,“就破个小口子,不碍事,用不着去医shsx馆,咱们回去吧。” “不行。” “……” 宋千奇不情不愿,被他拉到济安堂,死死摁在大夫面前。 大夫打眼一瞧,山羊胡一抖,没好气道:“回去养养就行了,真要不放心,去拿瓶药膏抹一抹。” “我就说不用……”反抗的宋千奇再次被压下。 林泛淡淡瞥他一眼,制止他几欲脱口的拒绝,看向大夫:“他脑子最近不大清楚,您再帮忙瞧瞧。” 宋千奇:“……” “我看他容光焕发的,没什么问题,”老大夫见过大风大浪,淡定道,“你这后生没事就拿药走人,别耽误后头的病患。” 林泛便知大夫瞧不出来,遂拿了药膏离开,前往黄华坊的宅院。 “你带我去哪?”宋千奇闷闷不乐道,“这不是去茶楼的路。” 林泛随口扯了个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他拦下一个小乞丐,给了他十文钱,交待他去茶楼告知茶楼外的门子,宋公子的随从有要事来寻,宋公子的雅间不必再留。 话送到之后,再到黄华坊燕子胡同口取剩下的十文钱。 小乞丐不敢阳奉阴违,不干活白拿钱,只要雇主双方通气,就能轻易知道他话有没有带到。 若因此惹怒脾气不好的大爷,被打死都没人管。 他接过十文钱,撒开脚丫子跑向茶楼。 宋千奇愣愣看了半晌,才道:“什么重要的事……嘶,你不会真不和我去贵州了吧?” “什么?”林泛觉得他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你还瞒着我!”宋千奇也不想着回茶楼了,一心埋怨林泛不讲义气,“你跟着公主做事都不告诉我,亏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问你要不要同我回贵州。” “……” 林泛驻足皱眉:“你脑子真出问题了?” “你才出问题了!” “那你提什么公主?” “你口中的孟姑娘,不就是荣安公主吗?”宋千奇理直气壮道,“我昨日在奉天殿都见到她了。” “……” 提到荣安公主,宋千奇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公主昨日当殿射杀猛虎的事,今日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肯定也知道。她可真厉害。” 林泛早起去买菜,确实听了几耳朵,当时心中也生出几分佩服,过后就淡了。 可现在宋千奇告诉他,孟姑娘就是射杀猛虎的荣安公主! 除此之外,“三议公主”是她,“与探花郎二三事”中的公主也是她! 探花郎……生得比他如何? “嘿!”宋千奇拍他肩膀,“怎么突然就傻了?” 林泛恍然回神,他其实怀疑过孟姑娘的身份,入京已有一些时日,他从客栈、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已经了解过锦衣卫衙署。 他们根本就没听说过女锦衣卫。 如果真有女子正式任职,并身居高位,消息灵通的市井不可能没有传言。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孟姑娘的家世极为显赫,即便假装成锦衣卫,也不算坏了规矩。 更何况,锦衣卫指挥使姓杨。 能让“老杨”如此服从听命的,唯有皇室中人。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推测,并未得到证实,孟姑娘不主动提及,他便不问。 而今从宋千奇口中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他只略微惊讶,随后便觉得果然如此,那些之前未曾放在心上的传闻,在脑子里瞬间变得深刻。 与有荣焉,却又涌起淡淡的酸苦。 探花郎被掳掠至公主府,并非旁人编造,这是真实发生的。 林泛直觉他认识的孟姑娘,不会做出这种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心里总归有些发堵。 “孟泛,跟你说话呢!” 林泛一把推向他肩膀,“去我家,与我细说万寿节当日之事。” 宋千奇:“……” 脑袋出问题的是你吧! * 今日朝会,谢明灼特意在朝堂提议,重赏此次参与阅兵的一众将士。 陆平作为京营总督,全程负责操练事宜,此次检阅能够圆满完成,少不了他的安排和调度,最应该受到嘉奖。 可他本就是正一品都督,又是京营总督,还是侯爵,已经升无可升,总不能一个检阅就抬一个爵位吧。 谢明灼想到了“散官”之名。 散官分为文散官和武散官,无实际职务,与职事官相对,通常用于皇帝加授臣子,同样有俸禄可拿。 陆平身上的散官目前只有从一品,为光禄大夫,已经是从一品中的最高等级。 于是谢长锋听从她的建议,加授陆平为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 其余将士也依功劳大小各自封赏。 武将团体犹如过年。 其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封赏对象,就是陆平举荐的训马高手柳缨。 她的功劳同样不小,但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如何嘉赏也是难事。 谢明灼爱惜人才,却也不能强行给人安排职务,故秘密召见柳缨,同她交谈后知晓她有心为朝廷效力,便有了主意。 朝廷置北直隶、辽东、平凉和甘肃四座苑马寺,专门掌管战马养育。 北直隶苑马寺就在京城。 根据往年马匹繁育数据统计,北直隶苑马寺并没有完成朝廷的期待。 战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今日之马政,多见废弛懈怠,战马远比不上草原的神骏。 互市交易而来的马匹,也大多是北漠部落挑剩下的。 马政必须重视,改革也非一时,谢明灼纵然有心,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慢慢积累。 北直隶苑马寺共设六监二十四苑,谢明灼先提议,任命柳缨为正六品苑马寺寺丞,此职无定员,增设或删减,皆不影响寺内官员任免情况。 但此提议遭到众臣强烈反对。 公主上朝他们已经默认,她是皇帝的女儿,只要皇帝愿意,他们也没办法。 但让柳缨在朝做官,还一下子给了个正六品,辛辛苦苦参加科举的他们无法接受。 谢明灼眉心一皱。 众臣思及昨日她一击射杀猛虎的悍勇,心头不由一抖,唯恐公主突然掏出一把手铳,朝着他们突突开火。 他们接连给昌蔚递眼神,昌蔚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道:“公主殿下,此事并无先例可循,还请您再慎重考虑。” 他心里支持谢明灼,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让身后这些大臣宽宽心,免得叛逆起来血溅大殿。 “先例先例,没有敢为人先,哪有旧例可循?”谢明灼目光沉沉,从他们身上掠过,“难道诸位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众臣:“……” 这是有无勇气的问题吗?这是女子当官、扰乱朝纲的问题啊! 众人接连抗议。 “那你们说,该如何嘉奖柳缨?”谢明灼不耐烦问道。 昌蔚知道她在装,但他不会去提醒身后那群人。 一品诰命夫人已经到顶,难道还要封她为超品夫人?太过了。 有人突然想到:“既无法封赏威宁侯夫人,不妨赏赐她的儿子,微臣记得威宁侯次子在上林苑监当值,可以提拔其子为正九品录事。” “说得很好,”谢明灼笑道,“日后你若立了功,我会提请父皇封赏你的女儿。” “这怎可相提并论?” 谢明灼没继续跟他废话,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苑马寺也有录事一职,未入流,柳缨足以胜任。” 很多官署为了办公方便,都会开放一些不入流的职务给女性,所以她提出这一点无可指摘。 可柳缨并非那些寻常仆妇,她本身身份尊贵,能力卓越,又有公主力保,升官是迟早的事。 众臣对她的打算心知肚明,但此时此刻已无力阻止,只得认命。 之后又有人提出河南、安陆官员空缺一事,谢明灼用“明日再议”打发了。 午时过后,谢明烁前来文华殿,问过冯采玉,得知小妹正批阅奏本,才敲门而入。 “荣安,我查到杜秉的底了。” “杜……秉?”谢明灼抬头茫然,“这是谁?” 她每天都很充实,无数信息在她脑中归纳分类,实在没有多余的地儿,去装一个毫不重要的人。 谢明烁挤到她旁边,眉飞色舞道:“就是那个卖金蛋的杜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卖高价金蛋吗?” “想要钱。” “但是想要钱有很多办法,藏着掖着不比闹得尽人皆知要安全?” 谢明灼一针见血:“他需要这笔钱过明路。” “不愧是我妹妹,”谢明烁夸人不忘自夸,“他儿子要娶妻了,娶的还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一个小卒的儿子,娶六品主事的外甥女算是高攀,聘礼总不能叫亲家看扁。” “可他一个小卒,平时虽能捞些油水,却也不足以筹备聘礼,故只能另辟蹊径。”谢明灼指腹在奏疏纸页上摩挲,“一个徽州府杂货商人,一个四川清吏司主事,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太巧了?” “巧什么?”谢明烁茫然。 谢明灼解释:“我同你们提过,之前在浔阳驿,得知四川新任提举虐待驿卒,回来后询问过你们,是何人举荐的他。” “哦,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徽州任职。”谢明烁恍然,但又不解,“可徽州的商人多了去了,一个金蛋的买卖,跟他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谢明灼确实也没法捋清其中的逻辑,这只是一种直觉。 她还是更偏向自己的直觉,便道:“再帮我查查那位户部主事。” “行,包在我身上。” 殿外冯采玉禀报:“公主,晋王殿下,高巡抚和陆御史已在殿外等候。” 高铨是湖广巡抚,自清剿碧山余孽后,他一直在给梁王案收尾。 碧山兵马因内斗死伤大半,还剩一小部分投降,这群人总不能一股脑儿都押解入京,故高铨负责处理这些人,直到万寿节前才入京。 陆敛同样如此,汪家矿场和大通车马行参与谋反事发后,矿场的矿工、车马行的车夫等役工都要逐一排查。 二人不想在万寿节前惹皇帝不悦,遂等到节日过后,才入宫述职。 可谁能料到,他们连乾清宫的门都没进,就被吴掌印告知,圣上身体不适,但凡政务皆去文华殿向荣安公主呈禀。 二人:“……” 他们本不相识,但硬生生因为这件事,生出几分“同道中人”的感慨,在来文华殿的路上,两人聊了几句,皆觉相见恨晚,就此成为忘年交。 此时,二人候在文华殿外,谈及回京后听到的传闻。 传闻中心就是荣安公主。 “公主殿下那三议提得真好,”高铨抚须赞道,“我反复琢磨了许久,实乃造福百姓的良策妙举。” 陆敛瞬间领会他的用意,此处为文华殿,殿外值守的都是公主的人,适当夸一夸公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高巡抚所言极是,公主不仅于治国之道上颇有见地,就连慑人的猛虎都能当殿射杀,真是智勇无双。” 两人对视一眼,均微笑颔首。 确认了,都不是过于刚直之人,过刚则易折,这种人在官场上可以交往,但不能深交。 恰到好处的圆滑,能让事情处理得更顺利,也不容出岔子。 “二位大人,殿下召见。”冯采玉前来告知。 二人客气拱手:“有劳冯女史。” 殿内,谢明烁索性无事,便也打算见见两人,主要是对陆敛好奇。 陆家的人他都见过,除了陆敛。 两人先后入了殿。 高铨年近五十,鬓发半白,眼尾皱纹密布,留着短须,气质还算不俗。 他身后之人,二十多岁,生得一表人才,穿着七品御史官袍,身形高挑颀长。 谢明烁暗自在心里评判,个子不矮,但没有林泛高,长得还行,但确实不及林泛,唯有家世和官职可比。 但林家出事前,林应节乃从二品左布政使,官位不低了,若他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如今说不定都已入阁。 家世便先不提。 至于官职,班头自然无法与监察御史相提并论,但还是那句话,林家若未出事,以林泛的聪明,也未必会比陆敛差。 最最重要的一点,林泛比陆敛小好几岁。 唉,这么一比较,发现铁柱的眼光确实毒辣。 谢明灼根本不知道他拿林泛跟旁人比较,坐在桌案后,目光落向两人,温和之余也显几分威严。 “二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坐下吧。” “谢公主殿下。” 高铨和陆敛分别坐下时,眼神又交流一息,均看出对方所想。 公主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准确而言,是比想象中的更加叫人心惊。 坊市传闻,诚不欺我! 正要向公主述职,忽听殿外冯采玉来禀。 “殿下,宫外有急报。” 第76章 ◎吏治清明◎ 为方便联系,谢明灼给林泛留了递信的方式,宫外指的就是黄华坊。 林泛素来有分寸,若非紧急情况,不会轻易给她传信。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但高铨和陆敛还等着述职。 略一思量,她便吩咐:“阿玉,去备一辆宽敞的马车,高巡抚,陆御史,咱们路上说。” 二人:“……” 公主还真是别出心裁。 谢明烁正好也准备去查户部主事,同谢明灼挥挥手,转身离开。 与公主共乘马车,高铨、陆敛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恨不得坐到帘子外面。 “不必拘礼,”谢明灼温和笑道,“便由高巡抚先来。” 高铨已打了腹稿,恭敬呈上手中奏本,口齿流畅道:“微臣在碧山俘虏反贼千人,只是经过排查,这千人几乎都是被拐骗入山的,只有少数是犯了事的蟊贼,进山躲避搜捕。” “嗯,你打算怎么处置近千人?” 他们参与谋反毋庸置疑,可一非自愿,二未正式谋反,全部杀死太shsx过残酷,但若不重惩,难免更多人生出异心。 “经查实,他们多为河南籍,微臣以为,不如让他们去修理河南境内的黄河河道,也算是为家乡的父老积一份福,以此恕罪。” 别小瞧了修理河道,作为繁重徭役的一个项目,它的可怕不弱于流放充军,每年死伤人数惊心触目。 但这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朝廷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不修理河道,若河水泛滥,死伤的灾民会更多。 河工之苦,非常人能够体会。 谢明灼同意了他的建议。 接下来,陆敛就这几个月在河南的调查所得,悉数呈报于谢明灼。 谢明灼认真听罢,对他工作的细致程度很是认可,几乎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是个人才。 “陆御史,你可愿外放历练?” 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只是陆敛的临时职务,谢明灼对他的期待不止如此。 陆敛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连忙诚恳道:“多谢公主给微臣历练的机会,微臣都听朝廷安排。” “好。” 马车至一无人巷口,高铨和陆敛被放下,恭敬目送马车走远。 “陆老弟,咱们说不定可以同路回去了。”高铨别有深意。 梁王案后,河南和安陆的官员空缺名额,朝中大臣心里门儿清。 公主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想让陆敛填补一个空缺。 他之前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应该不会再让他去河南任职。 几个月前刚升为正七品监察御史,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升职,那就只能平调。 安陆正七品的空缺,只有安陆县知县一职。 虽属平调,但明眼人都清楚,只要他干得没问题,三年后升迁是板上钉钉的事。 高铨想到自己治下的安陆县,马上就能等来一个能力出色的知县,心里面同样很高兴。 “借高大人吉言,”陆敛拱了拱手,“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黄华坊孟宅。 谢明灼踏进院子,看到宋千奇时,目光一顿,而后落向一旁的林泛。 他眼中有几分幽怨,但并无丝毫“被欺瞒”的愤怒和控诉。 方才一瞬间的心虚缓缓散去,到底残留些许愧意,她脚步未曾迟疑,目光也未从他脸上移开,径直行至他面前。 宋千奇人都傻了,他刚和好友说完第三遍公主的英姿,公主真人就过来了。 一时都忘了行礼。 谢明灼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坐到林泛身旁,开门见山道:“明日你便离京,林泛与你同行,还请你多加关照。” “啊?”宋千奇诧异,“阿泛为何还要跟我去贵州?不对,你真知道他的身份?!”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紧张,先坐下。”谢明灼目光温和沉静,单刀直入道,“十年前的案子,我已知悉,打算彻查清楚。” 宋千奇忍不住瞟向林泛。 “看我做什么?听公主说。” 宋千奇:“……” 小时候就知道你小子胆子大,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不仅同公主说明身世,甚至还敢与公主同坐一席,离得还那么近! 谢明灼缓声道:“十年前,令尊缠绵病榻,无力管理家族事务,你兄长尚且年轻,经验不足,你二叔素有野心,企图联合外力谋取土司首领之位,间接造成了贵阳府惨案。” 当年“作证”林应节罪名的正是此人。 “的确是我宋氏之失。”宋千奇愧疚垂下脑袋,“家父去世之后,他更是心狠手辣,我哥在他手上吃了几次闷shsx亏,幸好有我嫂子助力,破了他的计谋,最后当着全族人的面砍了他的头。” 可伤害已经发生,砍再多脑袋,受害者都已回不来了。 “贵阳府惨案,你宋家知晓多少内情?” “我哥应该知道一些,但他不告诉我,也让我别在外面提及。”宋千奇已领会她的意思,“您让阿泛与我同去贵州,是要深入调查这个案子?” “你可愿意?” 宋千奇毫不犹豫:“我当然是愿意的,可会不会太危险了?” 连他哥都讳莫如深的事,他真的不敢轻易答应。 “我不怕危险。”林泛说,“当年除了你父兄三人,宋家其余人也少有见过我的,十年过去,我模样大变,没人能认出我。” “好。”宋千奇也很干脆道,“之前我就想请你去贵州,还帮你想了个合理的缘由。” “是什么?” “就说你看上了队伍里的姑娘,追着她去贵州。” 林泛忙看向谢明灼:“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谢明灼应了一声,转向宋千奇,“不如再想一个。” 宋千奇:你俩真的很不对劲! 他抓耳挠腮道:“就这个最合适啊,别人也不会多想。” “不合适,”林泛一口否决,“shsx公主,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谢明灼:“你说。” “年前我在安陆,曾遇到一个商队管事,他常与人提及去贵州行商时淘到过金银,不少行帮的泼皮听信他的话,结伴去了贵州,此后再无音信。” “你怀疑管事故意将人骗过去当矿工?”谢明灼心头慢慢浮起一个猜测,“你想用淘金的借口?” 改土归流后,朝廷在贵州接管和开发了不少金银矿场,但土司也不愿将金银拱手相送,一定还私藏了矿场。 天高路远,朝廷也无力监管。 当地土司势力大,但人口远不如中原,采矿需要人手,只能从中原骗人过去。 宋千奇听得面上一热,忙道:“公主明鉴,我宋氏归顺朝廷后,所有的矿场都上交给朝廷了,绝对没有藏私!” 谢明灼:“……” 这种话也只能骗骗小孩子。 虽然水东宋氏的确是贵州最“温顺”的土司,可是人就有私心。 到底有无私藏矿场,暂时不在谢明灼的考虑范围,揪出贵州的秘密才是重中之重。 “嗯,我信你宋氏。”她安抚了年轻人的情绪,随后道,“淘金的借口不错,但队伍中还有其他土司的人,若你真被带去挖矿,我会担心。” 林泛很想回他不会真去挖矿,可听到她说担心自己,心里面便满满涨涨的,脸也热了几分。 “那我……再想个法子。” 宋千奇小声插嘴:“其实,阿泛的借口也不是不行,我不会让他真被拉去挖矿的。” “好。”谢明灼轻笑,“那就有劳你多关照。” “他也是我兄弟,应该的。” 解决了林泛离京问题,谢明灼才提起急报之事。 林泛顿时沉了面色,肃然道:“公主,今日阿奇邀我去茶楼听说书……” 他将所见所闻皆告知谢明灼,并力求客观,丝毫未提及自己的想法,唯恐影响了她的判断。 谢明灼一听便了然,问:“你认为有人借说书蛊惑人心?” “既是蛊惑人心,也是借此敛财。”林泛道,“打赏的人非常多,且五两银子起步,一天下来几百两不成问题。” 京城富户果然多如牛毛。 谢明灼念头歪了一下,旋即笑道:“多亏你的机警,要不然潜在的危机爆发,还不知会死伤多少人。” 她想到了在江西遇上的日月教。 “蛊惑?”宋千奇这才反应过来,“所以是你割破我的手,救我出来的?” “嗯,我怀疑茶水或蜡烛里藏了迷人心智的药物。” “我会命人暗中调查。”谢明灼并不多言,望向宋千奇,“宋公子明早便启程,不如先行回会同馆收拾行李。” 宋千奇当即告退,走到院门口时,鬼使神差回头瞅了一眼,神情蓦地一僵,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趔趄几步出了院子,脑海中还浮现着方才看到的画面。 荣安公主竟牵了阿泛的手! 就算贵州和京城的习俗再不同,女子和男子牵手都表明关系不同寻常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孟泛!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 “今晚留下用饭?”林泛询问。 谢明灼凝视他的眼睛,“不怪我?” “你身份特殊,在外化名行事更安全隐秘,我为何要怪你?”林泛小心捧着她的手,触及她指腹的薄茧,有些心疼,“只是你贵为公主,何须亲自犯险?” “出门历练,有舍有得。” “我……”林泛鼓起勇气,压住弥漫到嘴边的酸意,“我之前听闻,荣安公主曾掳掠探花郎入府,可是真的?” 谢明灼:“……” 这事儿都过去多久,她早忘了,没想到还能变成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 见她不说话,林泛便发了慌,已顾不得酸不酸,就怕公主殿下嫌他“善妒”,弃了他。 “我、我不是质问你,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并非要干涉你的选择。”这话说得格外违心,连带着眼睛里都黯淡无光。 “我没喜欢过他,”谢明灼忽地倾身,语气轻缓而认真,“我掳他入府,只是因他冲撞过我,教训他几下而已。听清楚了?” 她这番解释漏洞百出,可林泛的脑子已经被堵住,眼里只剩下倏然靠近的俊丽面容。 “清楚,听得很清楚。”他再也忍不住,双臂一揽,紧紧抱住她,鼻尖抵在她的脖颈处,闷声含糊道,“公主,别不要我。” 谢明灼冷不丁被抱住,眉梢微挑,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他身上有股草木清香,很淡很轻,稍稍离远些,便几欲消散。 剧烈的心跳声如闷雷般,从他的胸腔清晰传来,连带着空气都灼热了几分。 谢明灼左手抚上他的肩,算作无声的回应,感受对方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轻轻拍了拍。 “此行危机重重,你定要当心。” “公主……”林泛低声呢喃,“你政务繁忙,明日我离开时,无须来送。” 谢明灼并未应声,只解下腰间锦囊,递进他掌心,说:“里面是我的私印,贵州若来信,我只认盖有私印的信件。” 林泛松开她,小心藏进衣襟内,眼眶竟似闪过几许泪光,他撇开脸,闷声说:“我去做饭。” 谢明灼到底没让他做饭,从酒楼订了几道菜,同他一起吃。 这顿饭吃得很慢。 林泛纵然再不舍,也知夜深回宫不便,还是送她出了院门。 目送马车驶离胡同口,他才反身回屋,从怀中取出锦囊,倒出印章。 印章很小,只有拇指长短,小指粗细,石头雕刻而成,不易碎。 底部刻了三个奇怪的符号,不是大启的文字,倒像是来自番邦。 旁人就算见了也不知是何意。 公主考虑得可真周全。 林泛捧着精致的小印章,因离别产生的伤感,很快被隐秘的甜意取代。 这枚独一无二的印章,是他的。 回到皇宫,谢明灼第一时间召见杨云开,命其暗中调查茶楼。 杨云开恰好也有事呈禀。 “会同馆来报,李四王子因脑袋受伤,申请在京城多留几日,待伤养好再回高丽。” “知道了,继续盯着。” “是。” 翌日一早,贵州贺寿队伍动身离京。 林泛趁岑悝上衙前,赶至岑家,表明自己即将要离京。 岑悝闻言大惊:“林老弟,我本还打算举荐你入刑部做个捕快,怎的就要离京了?” 姑娘不是找到了吗? 林泛并未多加解释,只衷心谢过对方好意,与他告别,之后前往城外。 他与宋千奇约定,在城门外会合。 刚转出胡同,一架青布马车映入眼帘,它静静停靠在街口,周围无人,他却突然生出一种直觉。 心跳陡然狂乱起来。 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半张俊丽的脸,那双眼睛同他昨夜梦中的一模一样。 林泛急步冲过去,扒拉着帘子,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怎么来了?” “今日休朝。”谢明灼平静回了一句,“上来。” 林泛本就是攀援高手,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车前。 车厢内,谢明灼被扑了个满怀。 青年紧紧抱着她,双手却只虚虚揽着她的肩,没有多余唐突的动作,唯独近在耳畔的颤抖呼吸声暴露了他的心绪。 “你与岑悝交好?”谢明灼转移他的注意。 林泛脸埋在她肩上,闷声道:“他同沈兄是同窗好友,我来京城,一是替沈兄拜访,二是托他帮我找人。” “嗯。” “对了,”林泛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抬起头道,“岑兄近日已遭遇两次意外,细查之下并未发现他人作案的痕迹,可我总觉得并非意外。” 这种没有证据的事,他本来不打算同谢明灼说,但思及昨日茶楼之事,他发现京城也不算真正太平,故想着自己多说一些,给公主提个醒。 “好,我记下了。”谢明灼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玉观音,“这几日我让高僧开了光,你随身带着。” 并非信奉神明,只是聊以慰藉。 林泛高兴接过,红绳直接套进脖子,小巧的玉观音塞入衣襟,而后握住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其中的不舍多得简直像要溢出来。 找到“孟姑娘”后,他也不过见了几次,就又要分别了。 谢明灼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去吧。” “公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林泛留下最后一句,狠狠心转身下车,却在踏出车厢时倏然止步。 他冷不丁返回,半跪在谢明灼面前,先说一句“冒犯了”,接着捧起她的右手,飞快亲了一记,前后不过一息,未及谢明灼反应,他便已脚底抹油下了车,身影很快消失。 谢明灼抬起右手,手背还残留温热的触感。 有点胆子,但不多。 马车停留了片刻,又秘密驶入皇宫。 谢明灼回到文华殿,先是听了昌蔚的课,结束后同昌蔚一起见了吏部两位侍郎。 两位侍郎再次呈交新改的官吏行为规范。 这次的稿子比之前更通俗易懂,也考虑到韵脚的问题,读起来朗朗上口。 “不错,谁写的?” 滕世通恭敬道:“回公主,是方侍郎同微臣一起商议的。” 方绩在旁眼观鼻鼻观心。 “方侍郎以为,此条例如何?” “通俗易懂,确已达到公主的要求。”方绩垂眼答道,“不知公主打算何时下达?” “尽快。”谢明灼将草稿还给他们,“此‘九十八条’在本月内传达到全国各衙署,于十月初一正式实行。十月初一之前犯此条例者既往不咎,十月初一以后犯此条例者,严惩不贷。” “是。” 二人告退后,谢明灼望向昌蔚。 “老师以为,方侍郎和滕侍郎如何?” 昌蔚原本半阖着眼,闻言打起精神道:“一个规行矩步,一个守经达权,算得上互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方都不得罪。 谢明灼笑着打趣:“有没有‘但是’?” “殿下说笑了,”昌蔚眉眼也染上几分笑意,冲淡了病色,“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更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官员,能做到‘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已经足够。” 善于挖掘属下的优点,愿意包容属下的缺点,是上位者理应做到的事。 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一切都好说。 谢明灼躬身一拜:“多谢老师教诲。” 送走昌蔚,她叫来杨云开。 “传信给四川锦衣卫,问四川有无异动。” 杨云开领命,没问是哪方面的异动,能惊动公主的,必不可能是小事,那些小打小闹、不危及朝政的可以排除。 翌日朝会,就官员补缺问题,众臣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吵得不可开交。 父女俩权当乐子看。 个别名单已经内定,朝臣心知肚明,他们争的是其余空缺。 直到吵累了,他们才安静下来,等待皇帝和公主裁定。 河南左布政使杨克检,未曾同流合污,官职保留。 河南都指挥使宗震执行刈麦计划、剿灭山匪有功,但多次违抗兵部指令,功过相抵,保留原职。 河南巡抚郭端、河南按察使樊诚、河南左参政及其余狼狈为奸者,皆被罢免官职,押解入京斩首,其眷属流放充军。 其中巡抚需要阁臣共同推举。 各方势力角逐之下,名单终于敲定。 内定的有安陆县知县、德安府通判,其余便不赘述。 陆敛被任命为安陆县知县,即日到任;原德安府正七品推官沈石擢升为正六品通判。 其余官员谢明灼了解不多,只能根据吏部的历年考评进行选择,考虑到要平衡各方势力,她也没有完全顺着自己心意,基本都给了甜枣。 中央官署终于恢复平静。 然“九十八条”的下达,瞬间在各地衙署引发热议。 德安府府衙。 沈石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shsx,写信人是他那“千里追爱”的林老弟。 信中写明,他已经找到孟姑娘,并决定此生追随,也拜访了岑主事,言岑主事为人豪爽大气,令人钦佩,最后问候了几句。 沈石把信一拍,“也不知道留个地址,这叫我怎么回信?唉!” “大人!大人!”手下匆匆跑来。 沈石收了信,慢悠悠道:“何事惊慌?” “新知府、新同知,还有新知县,全都进城了,已经快到衙门了!” 沈石:“……” 得,今天是没空整理卷宗了,要上演一天的人情世故。 他连忙理了理官袍,同衙门其余官吏,全都出了大门,整齐站在大门外等候迎接。 心里正盘算着新上司的性情,三辆马车携一众随从,停在大门前。 想必三个新上任的官员就在马车里。 他正要上前一步,马车后一人忽然利落下马,穿着便于行走的窄袖戎装,行至他面前,客气作揖。 “下官陆敛,新任安陆县知县,见过沈大人。” 沈石:“……” 陆敛?难不成他就是之前被派去河南当监察御史的威宁侯的长子? 天杀的,背景这么深厚,以后还怎么相处? 等等,他一个正七品推官,陆知县为何要自称“下官”? 正在他愣怔之际,知府和同知接连下了马车。 沈石尚未行礼,知府便捧出吏部任命文书,当场宣读。 听到“擢升为正六品shsx通判”时,沈石眼眶忽地发烫。 他其实没立什么功啊,只帮忙跑了个腿,送了个信,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根本传不到皇帝耳中,但他却荣获这样一份任命。 孟姑娘果然手眼通天。 难道他沈石以后也算得上背景深厚了? 随着新官员的上任,德安府安陆县的衙署风气焕然一新。 知府不仅带来了任命文书,还带来了吏部新鲜制定的“九十八条”,并在上任第一天,就于衙门公告栏张贴,勒令衙署上下官吏差役,都要熟记于心,年终考核。 入流官员连续三次不合格者,必会影响年终考评;不入流吏役连续五次不合格者,免其职务,三年内不再录用。 此公告一出,全国各地衙署都掀起一股背诵狂潮。 涉及前途,没人敢掉以轻心。 短时间内,全国上下衙署霸道轻浮之风一扫而空,渐渐显露出吏治清明的新气象。 第77章 ◎秋日围猎◎ 京城南居贤坊。 一力夫模样的人,穿着脏污的短打,拉着一车粗细不均的木材,木材垒得老高,用麻绳固定在平板车上,穿过坊市的胡同,于一处民宅停驻。 此处靠近东直门。 京城九门各有讲究,东直门素来走木材和砖瓦车,但也不仅限于木材砖瓦,只要是百姓生活所需,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可以从此门穿过。 力夫敲响宅门。 很快,门被打开,一人探出头,瞥了眼木材,说道:“好了,就放这儿,你走吧。” 力夫憨憨笑了两声,伸出粗粝的手,“钱、钱。” 几枚铜板被随手扔到地上,门内之人没好气道:“拿着走人。” 力夫弯腰捡起铜板,趿拉着草鞋走远。 又等了片刻,周围不见异常,门内忽然冲出三个人,都穿着破烂的短打,脑袋上绕着布巾,与方才的力夫打扮一致。 他们用力拉起木材车,前往东直门。 方才走远的力夫,又重新出现在胡同里,示意身后手下进屋搜查,自己带着一部分人跟上木材车。 城外十里,高丽使团在路边停下歇息。 他们已经在京城多留了五日,今日不得不返程。 李四蹲坐在路边,衣摆快要被他揪烂,才终于看到一辆木材车缓缓驶来。 附近无人,计划成功的喜悦,让他失去大半警惕,叫上随从前去接应。 他们将木材车拉到一旁树林里,拆掉绳索和木头,从堆积木头缝里取出几支火铳。 李四眉头一皱:“跟万寿节那日看到的不一样。” “殿下,弄出这几支已经费了很大工夫,若非那库丁贪财,连旧版的都弄不过来。” 李四明白这个道理,清点了八支火铳后,又问:“没有图纸?” “他说没。”随从冷哼,“我觉得他肯定在骗我,说话时眼神明显飘移。” 李四:“可以加价。” “我怎么加价都没用,估计已经有买家了。”随从自我安慰道,“不过这些火铳带回去后好好研究,咱们肯定也能造出来。” “嗯,都藏隐秘些。”李四吩咐左右。 过关时少不了查验,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谁料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出现数十锦衣卫,各个魁梧彪悍,手持绣春刀,冷厉的目光落向正要藏起来的火铳。 李四:“……” 消息传到皇宫时,谢明灼正在试穿尚衣监送来的新衣裳。 五个月过去长高了些,她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注意衣摆变短,还是阿玉心细,叫尚衣监的人过来重新量体,裁缝了新衣。 阿玉知她心思,特意叫尚衣监的人往“便于行事”的方向改动,尚衣监的宫人皆心灵手巧,改动之后穿得笔挺又精神。 “这样式真好看,”姜晴忍不住夸了又夸,“殿下穿这身出去,肯定能引发新一轮潮流。” 宫里五个主子常常语出惊人,底下人听到便都学了去,不少新鲜词都往外冒,有些散播宫外,渐渐流传民间。 谢明灼笑道:“你喜欢也去做几身,穿出去转几圈同样有效果。阿玉也是。” 两人兴高采烈应下,商量着要做什么花色。 忽有宫人来禀:“殿下,杨指挥使求见。” “叫他进来。” 谢明灼索性就穿着新衣裳,张开双臂,任由冯采玉给她摆弄蹀躞带。 杨云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连忙低头垂眼,行了礼,恭敬道:“启禀公主,李四王子派人暗中买通军器监库丁,购得八支火铳,混进木材车中运送出城,涉案人员现已全部抓获。” “只有八支火铳?没拿图纸?” “没有。” “库丁可抓了?” “已在诏狱。” 谢明灼思忖片刻,等冯采玉理妥了蹀躞带,放下手臂坐到一旁的宽椅上。 “先将李四扣押在天牢,派人传信给高丽国王,言明此事,想要留他儿子一命,端看他的诚意。” “是。” “严审库丁,问明图纸的去处。” “是。” 本只是想抓李四现行,没想到库丁才是关键角色。 “茶楼可有发现?” “卑职愚钝,派人潜入茶楼,未在茶水和蜡烛中发现异常。” 能蛊惑人心的不仅限于迷药,还有场景、图案和声音的暗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谢明灼清楚这一点,也不觉失望。 “茶楼老板,说书先生?” “查了底,均未见异常。” 锦衣卫都查不到异样,要么是真没问题,要么是其伪装功力已经炉火纯青。 这种情况,若继续往下查,只会打草惊蛇。 “先撤去茶楼盯梢,主审库丁。” 杨云开领命退下。 没一会儿,谢明烁又跑过来,见面先夸了几句她的新衣裳,然后才说起正事。 “京城的高门大户,多多少少都沾点亲带点故,查一个人的人脉网,并从中获取有效信息,是真的不容易。” 谢明灼调侃:“嫌当记者累了?” “身体是累的,精神是满足的,嘿嘿。”谢明烁支着脑袋,努力睁开双眼,“你让我查的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有结果了。猜猜他跟谁有亲戚关系?” “你这么问,那至少得是六部主官。” “知我者,铁柱也。” “快说。” 谢明烁得意一笑:“经过我多方打探,梳理关系,终于发现他妻子娘家的侄女,是吏部左侍郎方绩小舅子的一房小妾。” 关系可真够远的,但用来维系利益已经足够。 “我已让老杨去信四川锦衣卫,虽说这些事很有可能都是巧合,但查了总比不查安心。” “你说得对。”谢明烁晃晃脑袋起身,“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一觉。” 他走到殿门口,又回头问:“过几日秋猎,你去不去?” “为何不去?”谢明灼抬头不解。 “这不是怕你忧心国事,不想浪费时间嘛。” “劳逸结合才能长久,”谢明灼笑道,“朝廷少了我照样运转。” 谢明烁也笑:“可别,咱家少了你是真不行。” 自公主入朝之后,皇帝非常坦然地放了权,整日拉着大臣下棋作画,还经常与宫廷画师一同研究画技,日子过得极为潇洒。 皇后与齐王在兵仗局建了个“实验室”,成日钻进去,也不知研究什么。 皇后是不干政了,可公主显然是要揽权了呀。 皇家之事,早就在京城传遍了。 但不管外人如何想,他们家一致认为,要是没有铁柱,他们根本不可能这么自在。 “行了,快去休息。”谢明灼挥手赶他。 九月中旬,皇帝携一众勋贵大臣及其家眷,在亲军护卫下,一同前往南海子围场。 南海子围场建了一处行宫,依湖而建,周围树林密布,里面豢养了许多飞禽走兽,专供皇帝狩猎享乐。 谢长锋本人对狩猎没兴趣,但他穿越以来就没出过宫,亡国危机已过,他心中大石放下,再加上心疼女儿整日案牍劳形,便定下此次围猎。 京中勋戚和重臣皆要陪侍,他们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大多是同龄的姑娘、小子,说不定还能陪勺勺解解闷。 皇帝仪仗驶入行宫,早有宫人提前布置妥当。 谢明灼一家独享一座宫殿群,其余人依照地位尊卑各自安排住处。 现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就是陆家。 谁不知道威宁侯一家四口,都受到皇帝和公主的器重,此次除了外放的长子,其余三人都随行圣驾。 陆放刚整理完自己的行囊,取出一本家禽养殖杂书打算研读,门外就响起叫喊声。 “陆二!陆二!一起出去玩啊!” 明日才正式围猎,今日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只要小心些,不惊扰圣驾就可。 比起外出,陆放更愿意找个角落安静看书,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外头那人是谁。 “我不去,你们去吧。” 那人又喊shsx:“我看到公主殿下也出来了,陆二,你真不去?” 翻页的手一顿,陆二想也不想站起,书往桌上一放,“去。” 暮秋的阳光减了几分热烈,穿过残败的枯叶,落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飘零的落叶铺满整片围场,一地金黄,与碧蓝的天空相得益彰。 谢明灼俯身拾起一片银杏叶,色泽极艳,形状也生得完美,不由见猎心喜。 “阿晴,阿玉,再多找几片漂亮的,拿回去当书签。” 三人弯着腰紧盯地面,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未在意。 “宣平伯三子韦铮,请公主殿下安。” “卑职陆放,叩请公主金安。” 谢明灼直起腰回神,随意朝两人招手,“你们来得正好,帮我寻几片银杏叶,要漂亮的,不比我手中这片差。” 她扬了扬指间那片,俊丽的眉眼在碧空秋叶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韦铮呆了一瞬,传言威势极重的荣安公主,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还同寻常娇憨的小娘子般,在地上找什么树叶。 他参加过宫宴,但伯爵位低,坐得靠后,根本看不清皇帝一家长什么样。 今日是第一次近距离瞧见。 他也顾不得去想公主为何找树叶,下意识道:“找东西我最擅长了,公主,我来帮您。” 陆放也应了一声,闷头蹲下找银杏叶。 有人帮忙,谢明灼便携阿玉阿晴站到一边歇息,立刻有宫人搬来座椅。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韦铮身上。 形貌很出色,性情又是出了名的温和,虽是庶子白身,一事无成,但在京城勋贵圈的婚恋市场中,算得上良配。 只是,根据锦衣卫的情报,谷先生所在的茶楼,其铺子的主人原是宣平伯的发妻,发妻离世早,留下一个世子,铺子由世子继承。 后经营不善倒闭,彼时伯府由宣平伯爱妾佟氏主持中馈,世子不愿铺子落到她手中,就稀里糊涂租了出去。 韦铮乃佟氏所出,颇受宣平伯喜爱。 “公主,我找到一片,您看如何?”韦铮举起一片银杏叶,目光落向谢明灼,极为专注。 他的神态全然真情流露,语气也恰到好处,就仿佛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隐晦地讨好心仪的姑娘。 为免判断有误,谢明灼故意扬起下巴,颐指气使道:“丑,再找。” 韦铮不愧是好脾气的代表,一点难堪和不悦都没有,继续乐呵呵地蹲下找树叶。 “公主,这片如何?” “再找。” “这片呢?” “换。” 如此连续多次,韦铮脸上虽现疲惫,却无一丝怨言。 陆放离他不远,已经拾到几片,每次都想呈送过去让公主品鉴,可都被韦铮的失败吓到了。 在他看来,韦铮找到的已经很完美,公主却不喜欢。 他默默瞅着掌心的银杏叶,这些还不如人家呢,就不拿去献丑了。 “陆二,你的拿来我瞧瞧。”谢明灼突然说道。 公主吩咐,陆放不敢不从。 他慢吞吞上前,献出精心挑选的银杏叶,每一片都不够完美,但形状各有特点,叫人一眼就能记住。 谢明灼不吝赞赏:“这些都很不错,该赏。阿玉,稍后把我那支灵宝弓送去给陆二郎。” “奴婢遵命。” 陆二不敢置信,抬首惊喜道:“谢公主恩典!” 一直寻叶无果的韦铮懵了。 难不成公主不喜欢完美,就喜欢歪瓜裂枣的? 第78章 ◎使美人计◎ 折腾半日,韦铮已无力为继。 他向谢明灼请求告退,虽无怨言,但眼中流露几分失落,配上他清俊的脸,无端叫人心生不忍。 谢明灼收敛几分骄横,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子韦铮,宣平伯韦家三子,取自铮铮铁骨。” “哦,你还不错,”谢明灼施舍般道,“明日允你随侍左右。” 韦铮只觉大喜过望,忙叩首谢恩。 真是峰回路转,方才的努力没有白费,公主还是看到他了。 回去路上,他揽住陆二肩膀,神秘兮兮问:“陆二,你到底是如何讨公主欢心的?能不能教教我?” 陆放抖下他的手,本也不熟,何必做出这等亲密的姿态? “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韦铮苦着脸求道,“陆二,好兄弟,你就传授一些诀窍吧,我自认还算讨人喜欢,可今日公主着实让我感到挫败。” 陆放认真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你没有一技之长。” “……” “公主爱惜人才,”他不好意思道,“连我这样只会养猪的,都能得她看重。” 韦铮好半晌没说话。 一直到了住处门口,他才鼓起勇气问:“难道讨姑娘喜欢,不是一技之长?” “……算吧。”陆放眨了眨眼,终于弄清楚他的意图,歪着脑袋问,“你我素日来往不多,你今日特意叫我一起,并非你说的朋友不在,而是想借我的面子亲近公主?” 韦铮:你可真是大言不惭!什么叫借你的面子?你一个养猪的能有几个面子?还不是因为陆家现在正得宠? 他羞惭一笑:“你看出来了?自听过公主当殿射杀猛虎后,我便对她心生倾慕,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秋猎难得,我又担心她不认得我斥我冒犯,便想了这个法子,你莫要见怪。” “倾慕?”陆放惊讶,“你想做驸马shsx?” 韦铮并非伯府嫡长,爵位落不到他头上,他本身又没什么才华,无法凭借科举入仕,尚公主的确是一条通天捷径。 可…… “怎么?我不合适?”韦铮觉得他的眼神冒犯到了自己。 陆放诚恳回道:“并非不合适,而是不配。” “……” 再好的性情,也抵不住陆二的反复打击,韦铮脸上几欲挂不住笑,冲他拱拱手,告辞转身就走。 陆放回到屋中。 他爹负责行宫安全,还没回来,只有他娘在院子里练武。 “方才见你在门外同人说话,谁啊?”柳缨收势起身,用汗巾擦了擦鬓角脖颈。 这儿子她知道,平时闷葫芦一个,但只要说话就喜欢往人心口上扎针,故而一直没什么朋友。 陆放捧书而读,随口回道:“宣平伯家老三。” “他?”柳缨不解,“你怎么同他有来往?” “是他倒贴我。”他言简意赅。 柳缨:“……” 幸亏没在喝水,否则要被他呛死。 “他叫你出去做什么?” “见公主,他想当驸马。” 柳缨再次无语,上前揪住他耳朵,没好气道:“给我好好说话,他想当驸马作甚找你?” “他说借我面子,怕公主不认得他轰他出去,”陆放半站而起,捂着自己耳朵,“我觉得他不配,他就走了。” 柳缨松开他,满意道:“倒是说了一句人话。” 宣平伯三子生得俊俏,为人亲善,在勋贵中口碑极好,尤其是在家有千金的勋贵夫人眼中,他是相当不错的女婿人选。 柳缨没女儿,不怎么关注,但在夫人聚会中,常听到关于他的传言。 京中有不少千金都对他心生爱慕,虽然韦铮素来洁身自好,但柳缨就是觉得他并非良配,更别提做驸马了。 反正在她眼里,谁都配不上荣安公主! 但这小子的确颇受姑娘家欢迎,若荣安公主被他的皮囊骗了,岂不叫人扼腕痛惜? 不行,她得找机会提醒公主。 行宫主殿。 谢明灼靠着贵妃榻翻阅奏本,杨云开在旁呈禀情报。 诏狱里的库丁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审讯,都一口咬定他是为了钱,图纸也一同卖给了高丽使团。 四川锦衣卫有了答复,言四川并无特殊异动。 这两份情报,谢明灼都不是很满意,但她泰然自若,翻完一份奏本后,才笑着道: “军器监守卫森严,一个小小的库丁却能偷取图纸和火器,并悄无声息运出去,我是不相信他有这么大本事的。” 杨云开会意:“那放他出去钓鱼?” “钓什么鱼,”谢明灼漫不经心道,“趁此机会,将军器监的官吏清洗一遍。” 该罢的罢,该罚的罚,她没空跟暗地里的老鼠玩捉迷藏。 查梁王案时的小心布局,早已成了过去式。 “四川没有异动自然最好,若有异动……” 杨云开立刻半跪于地:“微臣立刻启用自查程序。” “嗯,下去吧。” 杨云开恭敬退下,没多久,谢明烁拎着衣摆跨入殿内。 这两人怎么总是前后脚? “围场没我想象中好玩,”谢明烁一屁股坐到她旁边,“老爹又拉着人去下棋,母后和大哥在闷头计算什么公式,看得我头大,也就你这儿正常点。” shsx  谢明灼好笑道:“怎么不去跟那些公子哥聊聊八卦?” “他们能有什么八卦?”谢明烁忽然顿住,斜眼打趣,“不过我倒是听说,你叫人捡了一下午树叶,是谁得罪你了?” “宣平伯家三子韦铮,来讨好我。” 谢明烁顿时坐直:“讨好你?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谢明灼怂恿,“不如你去旁敲侧击一下?” “你能不知道?”谢明烁太了解自家老妹了,“你若对人毫无兴趣,理都不会理,何必还要叫人捡树叶?” 谢明灼故意卖惨:“只是有所猜测,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将人放在身边观察,我特许他明日捕猎时随侍。” “不行,他这人惯会招蜂引蝶,放你身边会坏你名声,这样吧,明日叫他来陪我。” “有劳二哥了。” 谢明烁反应过来,去抢她奏本:“好啊,在这等着我。” “什么等着你?”谢长锋声如洪钟,从外头传来,身后还跟着孟绮和谢明烜。 快到晚膳时间,三人都掐点回来了。 等宫人摆了膳退出殿外,谢明烁道出韦铮之事,最后很不屑道:“就凭那个小白脸,还想肖想我家铁柱。” 谢长锋不了解这人,只叮嘱道:“外头的小子一个个包藏祸心,勺勺你别被骗了。” “不仅仅是我,”谢明灼语出惊人,“有美男计就有美女计,爹、大哥、二哥,你们都要当心。” 掌权公主固然值得迷惑,实权皇帝和潜在的两个继承人,当然更值得动用手段。 谢长锋慌忙摇头摆手:“不会的,有老婆在,没人敢靠近。” 然而话说完没多久,晚上他沐浴时,有一个宫女打扮的貌美姑娘偷偷摸进了浴房,吓得他连声大叫。 待谢明灼三兄妹赶到时,他正抱着孟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再保证自己的清白。 孟绮既好气又好笑,哄了他半晌。 兄弟俩对视一眼,也同时觉得背脊一凉。 行宫太危险,他们要回宫。 “宫女”以刺客名义被带下去,经审讯得知,她是刚入宫的宫女,这次有幸伴驾出宫,生出爬上龙床的野心,才买通行宫的内侍。 行宫一年有大半时间都闲置,但也留有一些宫人在此做洒扫的杂役。 这些宫人若无机会,一辈子都将枯守在此,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宫女答应内侍,若她得宠,会请求圣上将他调回皇宫,近身伺候皇帝妃子。 谢明烁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他们来行宫,带了不少近身内侍,老爹洗澡向来只让吴山青和亲卫守着,一个行宫洒扫的内侍,是如何让人摸进浴房的? 审讯宫女的是杨云开,听到这个问题他欲言又止。 谢明灼开口:“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景洪皇帝时,于行宫浴房修建了几处暗门,是为……取乐所用。” 五人:“……” “封了,全都给朕封了!”谢长锋心里的委屈劲还没消散,提到浴房就暴躁。 杨云开领命退下。 “宫女爬床很常见,”谢明烁冷静下来,分析道,“若无铁柱先前提醒,咱们可能真会被糊弄过去。” 孟绮沉声问:“背后是谁指使?” “暂时不知。”谢明灼也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她随便擦了几下,就扔了布巾。 孟绮扒拉下谢长锋,坐到她身后替她细细擦拭。 “天这么凉,头发擦干才能睡,免得日后偏头痛。” 谢明灼乖乖应下。 “韦铮可能是个突破口,我打算吊着他观察几日。” 谢明烁爽快道:“行,咱们给你打配合。” “你也别想着给我打配合,京中多少人家觊觎你和大哥的王妃之位,明日你们的‘桃花’只会比我多。” 谢明烜浑身一个激灵,“我不去了。” 就算穿越到古代,他也是单身主义者。 谢明烁一击掌:“这好办,我帮你拦‘桃花’,你帮我拦‘桃花’,如何?” “主意不错。” 兄妹二人便凑在一起嘀咕。 翌日一早,皇帝亲临围场,宣布围猎正式开始。 按照惯例,围猎前三名都会获得皇帝的赏赐,所以每次围猎,一众勋贵子弟都卯足力气,争取拔得头筹。 郎君们负责激烈争夺,贵女们参与围猎,但不参与排名,故久而久之,围猎的贵女少了,更多的是为郎君们喝彩助威。 但这次不同。 只听吴山青宣读圣谕:“不论郎君娘子,皆可入场捕猎,所获猎物全部计入排名,前五名有重赏。另,男女混合分为两队,若总数获胜,队中所有人皆可得赏。” 郎君贵女们哗然一片,这下谁都忘了自家爹娘的殷切叮嘱,什么吸引王爷、公主注意,都滚一边去吧,皇帝的赏赐才是最重要的。 一封圣谕,激起所有人的胜负心。 本来擅长骑射的就那几个,每年受赏的名单都一样,大部分人都兴致缺缺。 可今年有团队赛,只要团队赢了,就能获得赏赐。 这光不沾是傻子! 众人跃跃欲试,排队抽取号码,抽得单数的站在一起,抽到双数的组成一队。 此次随行的郎君贵女总人数是单数,总有一队少一人。 谢明灼大步上前,带着姜晴加入人少的那一队,谢明烁则去了另一队。 谢长锋满目慈爱:“荣安和晋王各领一队,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无异议,除了韦铮。 他被分到晋王队了啊! 第79章 ◎左膀右臂◎ 玩就要玩得尽兴。 谢明灼此次出行,是为了放松身心,抓老鼠不过是顺便。 为了最快树立威信,她让人在百步之外的树枝系上红绸布,命姜晴一箭射下。 姜晴的箭术不必多说,一出手直接震慑整个队伍,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郎君,顿时偃旗息鼓。 “团队比赛需要齐心协力,诸位有任何意见都可以提,现在不提,之后必须完全服从命令,明白了?” 在场之人大部分见过以前的荣安公主,之前坊间传闻“三议公主”和“当殿杀虎”时,他们还将信将疑,因为实在无法将传闻中智勇双全的公主同印象中嚣张跋扈的公主联系到一起。 如今直面公主的威仪,只觉天灵盖都在震颤,哪还有什么不从之心? 众人齐声道:“明白!” “此次我虽为队长,但我不干涉诸位分工,不管是谁有计划有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争取在两个时辰内以最快的速度获取最多的猎物。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担下这份重任?” 谢明灼和谢明烁都不在乎输赢,二人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对京城的勋贵子弟更多几分了解。 是龙是虫,一件小事就能分辨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 谢明灼耐心等待片刻,见没有人站出来,心中略感失望。 这些都是全国最顶尖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子嗣,如果他们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承担,那她得想想如何降低勋贵们的待遇,节省更多的钱财去培养民间人才。 她目光掠过金尊玉贵的小郎君小娘子,最终全部收回,正要开口,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公主殿下,臣女请求一试。” 谢明灼心中微感欣慰,循声望去,不由讶然。 竟是她的表姐孟繁。 她与孟繁上次见面,已是数月前的生日宴,当时孟繁只说了一句祝福,送了一幅亲手绣制的松鹤图,两人便再无交集。 温柔娴静是她对孟繁的初印象。 今日孟繁能主动站出来,不管她有没有这个能力,谢明灼都对她大为改观。 “善。”谢明灼眉眼含笑,“繁娘请讲。” 一阵秋风拂过,树影落下的斑驳随之跃动,孟繁的额发被吹散几许,犹如她沉寂已久的心乱了几分。 公主殿下并不知道,她曾在深闺中反复琢磨那些传闻,每一次公主的所作所为,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她戴了十几年的枷锁上。 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皇后母家,最重礼仪规矩,唯恐行差踏错,叫人借机攻讦姑姑,故对她的教导极为严格。 今日,她鼓起勇气站出来,即便父亲知晓后用家法训她,她也不后悔。 因为公主殿下的眼中,满是对她的鼓励和欣赏。 孟繁挥开一切杂乱的思绪,定下心神,慢条斯理道:“臣女以为,善骑射与不善骑射的应各司其职。善骑射者负责射中猎物,但若他们射中猎物,还需自己捕捉携带,便会浪费时间和体力。” 她面上表现得从容淡定,可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颤抖,说完这句还悄悄观察旁人神情。 谢明灼率先鼓掌,笑赞道:“繁娘思路清晰,说得很好,继续。” 有她带头,其余人纷纷击掌鼓励。 孟繁只觉得这一瞬间胸腔被填满,她狠狠压下酸涩的泪意,专注望向谢明灼。 “可以安排不善射但马术不错的人,紧随他们身旁接应,由他们记录名单、数量,并收拾猎物,还可以背负更多的箭筒,免得箭矢用尽返回再取。” 有人问:“那箭术不行马术也不会的人干什么?” 队伍里被点到的人均红了脸,他们也想出份力,可不会就是不会啊。 孟繁自信回道:“我来之前研究过,围场猎物以西南树林居多,剩下的人可以在附近搭建营地,营地负责补给、整理和看守。” “具体说一说。” “比赛有时间和箭支数量的限制,一般而言,shsx一支箭射中猎物后便默认失去作用,但方才圣上并未规定一箭不能二用。 “猎物压手,接应之人必会隔一段时间送回猎物,营地留守之人可以根据记录名单,分别整理猎物,并拔出箭支重新置入箭筒,也负责看守猎物以免被对手不小心拿走。” 她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别让对手偷了去。 “繁娘想得很周到,”谢明灼轻击掌心,环视众人,“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一位年轻郎君举手出列,不服气道:“还有马术不行射术出色的人呢,怎么不参与分工?” 当即有人反驳:“不会骑马怎么跑得过猎物?” “蹲守,引诱,埋陷阱,怎么不行?” 谢明灼笑问:“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 “小子袁策,是后军右都督家里的,在家行五。” 后军都督府右都督,如今只算得上武将的养老官职,袁家曾经出过将才,近几代没落,不过高级军官世袭制,这个右都督的名头还在。 谢明灼颔首道:“孟繁与袁策共同制定分工任务,其余人听从指挥,不服命令者,逐出围场,今后不得再参与围猎。” 众人齐声领命。 任务分派下去,谢明灼就成了甩手掌柜,全权交给两个年轻人。 为免浪费时间,两个年轻人迅速制定计划,将队伍分成四个小队,骑射尖子生一队,接应一队,陷阱捕猎一队,营地后勤一队。 谢明灼接过名单一看,诧异问:“怎么不见我和姜晴?” “公主也要参与?”袁策壮着胆子问,“不知公主擅长……” “我和姜晴入骑射一队。” “是,公主属意谁来接应?” 谢明灼已经起身整理着装,活动手脚,朗笑道:“谁来都行。” 孟繁便挑了个马术最佳的姑娘做接应,若非她马术一般,都想自己上了。 到底是勋贵家庭的子嗣,胜负欲都不低。不管是团队赛还是个人赛,他们都想榜上有名。 计划甫一启动,十数匹骏马流星般飞入密林。 孟繁站在选定的营地上,目送一马当先的公主远去,这才收回视线。 留在营地的多为小娘子,她们平日里都以学习“女德”为主,骑射并非必学科目。 “孟姐姐,你胆子真大,敢当着公主和那么多人的面说话。” 孟繁本来也怕,但勇敢一次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好怕的。 “令祖父可以在朝堂当着圣上和群臣的面发言,你为什么不可以?” “这怎么能一样?” 孟繁笑笑:“没什么不一样。” 几个月前,谁能想到公主可以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有几个贵女陷入沉思,大多数却未放在心上,但在公主的命令下,所有人的活都做得极为细致。 一起干活总免不了闲聊。 “你们瞧见公主今日穿的骑装了吗?样式真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宫中的绣娘果然不同凡响。”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做一身。” 几个贵女找上孟繁:“孟姐姐,这里你和公主最亲了,能不能帮忙问问?” 孟繁觉得这不是大事,遂点头应下。 密林里,谢明灼策马追逐一只野兔。 为了安全,围场里并不会投放大型猛兽,大多是鸡兔猪鹿,虎熊之类的森林王者,不会出现在这里。 野兔极为警觉,身形小又足够敏捷,一箭很难射中。 她目光专注,双手张弓搭箭,找准时机,放! 箭支咻然划破半空,精准射中野兔的咽喉,一箭毙命。 一旁接应的姑娘,已从方才的矜持淑女,变成满眼星星的狂热迷妹。 公主殿下太厉害了! 箭在公主手里简直如臂使指,没有一支是浪费的,而且速度极快,经常她连猎物还没发现时,公主的箭已经射出去了。 猎物早就缀满了马背左右,她不得不同公主商议先回一趟营地。 围场猎物有限,两队狩猎时常常碰到一处,互相争抢乃家常便饭,有时候争上头了,直接下马肉搏,谁赢了猎物归谁。 这时候往往会出现第三者,坐享渔翁之利。 相争的鹬蚌见猎物被偷,当即结盟,追着渔翁死缠烂打。 一场狩猎游戏,到最后演变成了群殴节目。 当然,谢明灼和谢明烁无人敢抢,两人尽情享受林间飞驰捕猎的快意,偶尔碰到时,还能停下来闲聊几句。 玉走金飞,两个时辰倏然而过。 狩猎比赛到了终点。 双方统计了每个人的猎物数量,所获猎物也都装车运往行宫。 得益于孟繁提出的“看守营地”,晋王队前来偷盗猎物的人没有成功,反而被公主队的人反将一军,从他们落单的队员手里抢到不少猎物。 晋王队的比赛模式是“力捧尖子生”,队中所有资源都向精通骑射的人倾斜,所以他们高分多,公主队的队员得分更加平均。 依照惯例,射中鹿得十分,猪得五分,兔得三分,鸡得一分。 经统计,得分最高的是晋王队一郎君;第二名第三名皆是公主队,一男一女;第四名晋王队一贵女;第五名公主队一郎君。 公主和晋王不参与单人排名,但他们所猎数量计入总分。 合计之后,团队获胜者为公主队。 谢长锋得知后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命吴山青宣读奖励。 单人前五名赏赐御制良弓一把,公主队每人赏赐一柄御制匕首,以上这些人,还可以在今晚品尝到御膳。 公主队的人全都喜出望外,他们家老爹、祖父都不一定有这待遇啊。 以后谁再说他们无用,他们就可以拿这件事严词怼回去了。 晋王队的人都很不服气。 骑□□英不满差生拖后腿,差生觉得骑□□英抢了他们的箭,才让他们一无所获,影响团队成绩。 不患寡而患不均,双方气氛紧绷。 谢明烁未加干涉,如何比赛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不负责处理纠纷。 “大家先消消气。”韦铮站出来调和,“这次主要是比赛狩猎,自然是能者居之,若下次比赛吟诗作赋,又或是点茶品茗,名次肯定又不一样,大家说对不对?” 他人缘素来不错,在场之人多少给他几分薄面,且他说得有道理,事已至此,再争执下去只会叫人笑话。 他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台阶罢了。 谢明烁扬起笑容,朗声夸道:“你很不错,叫什么名?” “小子韦铮,宣平伯府行三,见过晋王殿下。” “不必多礼,”谢明烁心中冷哼,面上丝毫不显,“多大了,可娶了亲?” 就凭你这样的,还想勾引铁柱? 韦铮心中一动,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羞意,低声回道:“小子十八,尚未婚配。” “下个月本王生辰,将在府中设宴,届时你也来。” 韦铮差点被惊喜砸懵,连忙回道:“能为晋王殿下贺寿,小子荣幸之至。” 等谢明烁离开,他身边立刻围拢一群人,纷纷恭喜他入了晋王殿下的眼。 韦铮再如何稳重,嘴角也止不住地往上翘。 猎得的货物看着多,但随行之人上千员,分摊下去都不够塞牙缝的。 谢明灼回到住处,召见了孟繁。 此次孟家只来了两人,孟简年纪还小,孟祭酒便带着女儿随行。 谢明灼先前对她印象不深,姐妹情谊更是无从谈起,故不知表姐还有这样一面。 着实令人惊喜。 孟繁怀着激动的心踏入内殿,俯身便拜:“臣女叩见公主殿下。” “表姐不必多礼。”谢明灼亲自托起她的手臂,携她坐到身旁。 冯采玉适时奉上茶点,退居一旁。 “表姐今日如此勇敢聪慧,我见之心喜,若是早日了解表姐几分,何至于错过这么多年?” 孟繁何曾收到过这般直白的夸奖?整张脸都成了红苹果,昔年的不甘和委屈一股脑冲出来,鼻头发酸发胀,胸腔处也热乎乎的。 “我方才叫人打听了,原来表姐定亲前,才情在京城贵女中名列前茅,是我眼拙,没发现离得这么近的一颗明珠。” 孟繁脸都要烧化了,公主夸人用词怎、怎么如此亲昵大胆? 她听得羞愧至极,深觉自己不配。 “家父在国子监任职,我幼时随他读了一些书,也不过得了旁人几句夸,当不得才女、明珠。” 谢明灼傲然道:“当不当得,我说了才算。” 对付孟繁这样常年被打压的姑娘,就要下猛药,拼命地夸,使劲地夸,夸到她麻木后,她才能坦然正视自己的能力。 否则才华都被锁进名为“自卑”的笼子里,一辈子无法施展。 孟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她难道还要反驳公主说了不算吗? 索性主动转了话头:“不知公主召见臣女,有何吩咐?” “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谢明灼姿态慵懒道,“舅舅可为你许了人家?” “尚未。”孟繁双手捏紧,公主要为她说媒?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人。 “你想不想成亲?” “……我不知道。” 孟繁心里有两张嘴在掐架,一张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再嫁不出去会被人耻笑,一张说嫁一个不知性情的郎君,一辈子守在内院后宅,可会甘心? “表姐,我正好缺一个伴读,如若你不愿意,我便……” “愿意!”孟繁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放松和释然。 公主都愿意,她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就算回去后会被父亲责骂,她也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谢明灼笑意愈发真挚:“好,待回去后,你每日入宫伴读。” “臣女叩谢公主殿下恩典!” 有一瞬间觉得,一辈子不嫁人,只做公主殿下的伴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围猎只持续了三天,三天后,皇帝仪驾启程回宫。 虽然谢明灼在行宫已处理了不少奏本,可这三天,文华殿的奏本还是越积越多。 她倒也不知疲倦,回宫后就伏案工作,还不忘忙中抽闲,叫人给孟府下了口谕,着孟繁为公主伴读,翌日起入宫学习。 先不论孟家夫妇的震惊不解,京中其余勋贵也同样惊诧困惑。 公主伴读不是新鲜事,但那仅限于公主成年前读书,而今公主已十七,孟繁也已十八,怎么都不合适。 但再不合适,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明眼人都清楚,荣安公主这不是在找伴读,而是在培养左膀右臂。 大多数人还在观望,毕竟谁知道公主掌权会不会只是一时? 若她今后生出其余心思,惹恼了皇帝,皇帝下令清算公主势力,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孟祭酒没想这么深,他单纯觉得十八岁的老姑娘应该立刻嫁人,而非进宫当什么伴读。 再耽误下去,以后再也找不到好郎君。 然公主有令,不得不从。 他只能在家生闷气。 妻子张婉春见状,忍不住白他一眼,数落他:“公主多好啊,上次在生辰宴还帮咱们驳了安……不对,应该叫他逆贼,能在公主身边做事,你有什么不满的?” “圣上就算再宠爱公主,也不会……”孟纶愁眉苦脸,“更何况那些朝臣不可能同意。” “圣上正值壮年,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们妇人懂什么?” “我不懂?我看你就是个老酸腐,”张婉春瞪他,“以后你说不定还要仰仗咱繁娘呢!” 孟纶:“……” 只有懵懂的孟简兴高采烈,全心全意给姐姐道贺,还说自己也要努力读书,争取长大之后也给公主表姐当伴读。 孟纶已顾不得文士雅度,脱了鞋子就要揍他。 人一忙起来,便觉光阴似箭。 谢明灼每天都过得极为充实,上午参加朝会、于文华殿听学;下午批阅奏本,处理朝政;晚上挑灯夜读,韦编三绝。 不过多了一个伴读,她的文案工作减轻许多。 昌蔚夸了孟繁的聪颖,孟繁整个人都仿佛洗去了昔日的尘埃,逐渐显露出明珠一般的夺目光辉。 虽文华殿听学只在上午,但她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文华殿内,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反复咀嚼老师的教诲。 听了昌蔚的讲学后,她大开眼界,昔日所思所想回忆起来竟颇觉狭隘。 看待事物的格局轰然打开。 谢明灼对她的改变很是满意,相信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能彻底打碎深闺女子的枷锁。 转眼到了晋王生辰这天。 昨夜子时正过后,谢明烁已经吃到了父皇亲手煮的长寿面,也收到了亲人的生辰礼物。 今日王府的生辰宴,只是为了配合小妹“将计就计”的计划。 凌晨时飘起了雪花,到巳时已积了一层,络绎不绝的马车在雪地驶过,带起污黑的雪泥。 京城已彻底入冬。 帝后不会亲自驾临晋王府,齐王忙于研究也不参加,只有荣安公主前来参加生辰宴。 说是生辰宴,但在勋贵眼中,就是一场相亲宴会。 皇帝的三个子嗣如今都未婚配,不管家中姑娘、儿郎搭上哪一个,都是祖坟冒青烟的美事。 宣平伯府。 韦铮一大清早便起床梳洗,细细清理了胡茬和双眉的杂毛,抹上润肤膏,甚至勾了点唇脂,在嘴唇上揉开,颜色很淡,但格外自然。 他满意地照了照镜子,随后却又陷入换衣裳的纠结中。 “三少爷,咱们之前打听过,公主殿下不喜石绿、窈蓝、朱草,相近的颜色也都不喜。” 韦铮愁容满面:“可我穿这些颜色最是翩翩风流,若换了其它衣裳,今日宴会岂非叫人比下去了?” “三少爷,这套碧山色同样衬您,您想啊,皑皑白雪中,您一身碧山,如松如柏,高洁出尘,一定能叫那些郎君黯然失色。” 韦铮略作思虑,也觉可以。 他肤色白,什么颜色都能穿得好看,只是有高低之分罢了。 白雪中一株翠竹,傲骨铮铮,既能叫人眼前一亮,又符合他名字中的寓意。 就这套了。 他喜滋滋地换上袍服,又在外罩了一件狐裘披风,捧着手炉,登上镶金嵌玉的马车。 马车一路冒着风雪,抵达晋王府时,雪下得更大了。 刚下马车,他就环视王府门前,不见公主车驾,不由心生失落。 也不知公主何时到来,他这一路晃荡,鬓发已有些凌乱,容光也不如晨起时焕发。 被他惦记的荣安公主,早早就起了身。 今日初雪,朝会暂时取消,为了老昌身体着想,讲学也免了。 虽无讲学,她还是在文华殿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就被阿玉和阿晴硬生生请到梳妆镜前,画了一个时辰的妆。 借用阿玉的话——今日公主殿下一定要成为所有人中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谢明灼:“……” 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二哥的生辰宴,不是她的。 第80章 ◎招选驸马◎ 铅云如盖,沉甸甸压在京城上空,shsx风雪无情肆虐。 已近巳时,宾客全都到齐,谢明灼车驾才抵达晋王府。 外头冰天雪地,众人本该在暖房里饮着热茶,谁料晋王竟亲自在王府大门外等候公主车驾。 这谁还能坐得住?只得站在晋王身后,顶着雪虐风饕,差点冻成冰柱子。 尤其是韦铮,他人都快冻傻了。 为了保持颀长的身姿,他特意挑选了修身的冬衣,这类冬衣偏薄,御寒效果不佳,但思及晋王府上烧有地龙,不会让宾客受寒,他便没想过穿成一颗球。 但是眼下,望着身旁裹在“球里”的某家公子,他恨不得扒了对方的衣裳自己穿上。 整张脸已经冻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利索。 也不知晋王是怎么抵得住这冰天雪地的? 谢明烁当然也怕冷,但他向来身强体壮,在风雪中站一会儿根本不碍事。 要他说,还是这些高门子弟平时养得太娇贵了,一点风霜都承受不住。 远远看见公主车驾乘风雪而来,他当即大步上前迎接。 其余人便也迈动僵硬的双腿,深一步浅一步跟上去。 韦铮刚走两步,突觉鼻下异样,伸手一抹,脑中瞬间响起尖啸。 鼻涕!他竟然流鼻涕了! 素来爱干净的他,彻底僵在原地。 身旁球状公子惊讶:“韦三郎,你流鼻涕了。” 话音刚落,周围人齐齐看来,寒天冻地里,韦铮突然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一路烧到了脸上。 他慌忙转过身,掏出手帕清理,可即便已清理干净,也没脸再往前凑迎接公主。 身旁长随敏锐察觉到他的失落,忙安慰道:“少爷风姿不减,公主定能一眼看见您。” 韦铮秉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回身望向公主车驾。 侍女撩开红绸车帘,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雪堆银云,红绸燃赤火,这些都只是她身后无足轻重的点缀。 公主殿下一身织金凤纹袍服,形制既非女式,又与男式有异,但穿在她身上完美妥帖,简直恰到好处。 朱红锈金鹤氅垂至脚踝,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轻掀动,也一点一点挑起众人的心潮。 冯采玉和姜晴站在身后,接收到众人惊艳赞叹的眼神,只觉与有荣焉,心中骄傲按捺不住,涌到了脸上。 “荣安,外面冷,快进来!”谢明烁擒住她手腕,匆匆带她前往府中暖阁。 众人:“……” 晋王殿下,您还知道外头冷啊?! 他们敢怒不敢言,垂头耷脑紧跟其后,再忍忍,等回到暖阁便好了。 怎料公主殿下忽地止步,转身看向人群,温声问:“繁娘和简哥儿可到了?” 有人离得近,直面公主殿下俊丽的容颜,只觉周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直到北风呼呼灌入脖颈,才恍然回神。 容貌已是其次,通身的威仪独一无二。 孟繁携孟简出列,行至谢明灼面前,比之前大方自信得多。 “请晋王殿下安,请公主殿下安。” “表姐表弟不必多礼。”谢明灼随和握住她的手,被刺得缩了回来,“怎么这么冰?” 谢明烁忙道:“怪我,心急出府迎你,应该叫表妹表弟在暖阁里等。” 一只温热的手炉被塞进孟繁手中,谢明灼制止了孟繁惊慌推拒的动作,转身前往暖阁。 孟繁捧着手炉,热气从手掌钻进了心底。 她弯眼一笑,无视周围艳羡的眼神,带着弟弟跟在公主身后。 至暖阁,众人才觉得活了过来。 谢明烁想拉着妹妹坐自己身边,谢明灼嫌挤,婉拒后坐在他左下首,并特意安排孟家姐弟就近入席。 方才在外冻僵了的血肉回暖,不少人手指都开始发痒,却又碍于场合,不敢随意抓挠,只交叉藏在袖中反复揉搓。 韦铮除了手脚发痒,耳垂也跟着发痒,甚至脑袋晕晕乎乎的,感觉呼出来的气都是烫的。 他身体极为不适,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等晋王说完场面话后,同众人一起举杯祝贺。 烈酒灌入咽喉,辣得他咳嗽几声,为免打扰王爷公主雅兴,不得不以袖压面,咳声全都闷在袖子里。 身边球状公子不禁问:“韦三郎,听说你酒量不错,今日才饮一盏,脸怎就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逢暖阁内无人说话,便格外清晰入耳。 众人齐齐望去,见韦三郎果然面红耳赤,眼神迷蒙,已然醺醺然。 围猎之后,韦三郎对荣安公主一见钟情的绯闻便传了出去,他也不止一次在外承认对公主的倾慕之心。 只是公主深居皇宫,鲜有见面的机会,围猎时也未对他表现出特殊的意思,众人便只当乐子瞧。 今日韦三郎精心装扮一番,谁都看出来他是什么用意。 不就是想凭借自己那点儿姿色,勾引荣安公主殿下吗? “晋王殿下,公主殿下,韦三郎许是醉了,不如允他下去歇息?” “韦三郎?”谢明烁假装想了想,“哦,宣平伯家的三子,那日围猎表现不错,今日也一表人才。荣安,你以为如何?” 谢明灼瞥了韦铮一眼,矜持颔首:“确实不错。” 清冷如雪的声音落入耳中,陡然注入一股生机,韦铮竭力稳住身形,望向数尺之外的荣安公主,眼中因不适泛起雾气,恰到好处添了几分可怜。shsx “晋王殿下过奖了,小子貌不惊人,远不及王爷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谢明灼执盏轻笑:“韦三郎莫要妄自菲薄,依我看,这京城勋贵子弟中,你之形貌算得上出类拔萃。” 其余子弟:“……” 公主殿下这明晃晃的偏爱,听得人心里酸酸麻麻的。 可对韦铮而言,不啻于一种明显的暗示。 剧烈的心跳砸得他耳朵生疼,他正要再多说几句,却突然眼前一黑,俯倒在地,清俊的脸上还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意识消退之前,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可惜了,是个体弱之人。” 韦铮心中急喊:我不体弱!我不体弱! 然而,整场宴会只有他一人受寒晕倒,体弱之名瞬间在勋贵圈中传遍。 本来有意与他结亲的人家,不禁生出退意。男人体弱,可算不得好名声。 佟氏守在床边心疼垂泪,她已三十来岁,却因保养得当,与二十出头的姑娘无异,一双美目泪意涟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宣平伯乃知命之年,蓄着山羊须,眼角已现岁月的痕迹,身材颇显富态。 他搂着佟氏,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大夫都说了,风寒不严重,喝几天药便能痊愈,别哭了。” “伯爷,妾身就这一个孩子,从小精心养大,已经好些年没生过病,如今见他这般憔悴,心中实在难受。” 宣平伯叹气:“我又何尝不心疼?” 几个子女中,他最喜欢这个儿子,从小就生得俊俏,见人便笑,嘴又甜,家中少有人不喜欢他。 他已找人打听清楚,三郎生这场病,盖因晋王出府迎接公主,在风雪中久候所致。 心中有怨怒不假,可他不能宣之于口。 “三郎素来懂事,不曾向我们求过什么,可自上次秋猎之后,他就藏了心事,我问他也不说,妾身只好叫他长随说清楚,这才知晓他的心事。” 宣平伯很少在意儿女心中所想,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shsx  “三郎他、他爱慕荣安公主殿下,求而不得,落下了相思病。”佟氏滚落一颗泪珠,低泣道,“他是个痴情的,明知不可能,却还要在冬日穿得单薄,就为了能在晋王生辰宴上,得公主青睐shsx。” “你说什么?”宣平伯大惊,“他爱慕公主?!” 荣安公主是什么人? 皇帝宠信,大权在握,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连昌蔚都得避其锋芒,他儿子怎么敢的啊? 他配吗? 佟氏一眼瞧出他心中所想,眼泪都僵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娇娇柔柔道:“公主确实尊贵无双,但三郎也不差呀,再怎么说,他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宣平伯格外清醒:“文不能参加科举,武不能骑马射箭,怎么就是佼佼者了?” “……” “等他醒了,你多劝劝他,叫他别妄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佟氏抹了眼泪,不满道:“你就这么看不上shsx自己儿子?公主在宴上还夸三郎生得好呢。” “shsx当真?” “你随便找人一问便知,我作甚要骗你?”佟氏生气背过身。 宣平伯就吃这一套,连声哄道:“怪我怪我,我家三郎生得这般出众,公主看上他也不是不可能嘛。” “公主也到了选驸马的年纪,凭三郎的品貌,如何会落榜?”佟氏趴在他胸口,柔声道,“况且你这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你身为父亲,总得为他以后的日子筹谋,若能得个驸马都尉的爵位,岂非皆大欢喜?” 有道理啊。 宣平伯本就是个偏心眼,爵位不能给最喜欢的儿子,他心里也不落忍,若三郎能成为驸马,可比自己这个伯爵还要高半品呢。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可行,不过—— “那也得公主看上他,而且公主选不选驸马,我说了不算。” 佟氏笑道:“你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啊。” “圣上宠溺公主,恐怕还是得公主说了算。” “那若是群臣上表呢?”佟氏美目里仿佛藏着钩子,“群臣不满公主参政已久,说不定公主招了驸马,就能在公主府安心度日呢?” “……” 宣平伯低头,瞥见她殷红的唇瓣,喉结滚动几下。他虽不涉朝堂,却也听说确实有不少人私下叱骂公主入朝之事,只是不敢宣扬罢了。 招选驸马,对那些人而言,的的确确是场及时雨,不信没人接招。 如此一来,三郎有望成为驸马,朝堂也能恢复平稳,简直是一举双得。 宣平伯府可以躲在后面,倘若皇帝公主大怒,他也能及时抽身。 shsx“你这法子不错。” 只是如何秘密透出口风,让别人咬钩,他得仔细琢磨。 文华殿。 杨云开呈上佟家的情报。 佟氏祖籍在南直隶扬州府,其父做的是布匹生意,名下有一家织布坊,织机上百架。 她在家中行七,人称佟七娘,十六岁抬入伯府为妾,后诞下韦铮,深受宣平伯宠爱。 佟老板只生了一子一女,但收养了十三个孤女,将她们精心养大,如今已嫁出去十个,还有三个未出阁。 佟七娘就是养女之一,她是第七个被收养的,故起名“七娘”。 佟家亲生的女儿,并不参与她们的排行。 有意思的是,除了佟七娘,其余嫁出去的九个养女,都成了官员的妾室。 单论爵位和品秩,佟七娘是嫁得最好的。 谢明灼记下所有名单,并从朝廷关系网中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 有的沾亲带故,有的毫无关联。 “韦三郎如何了?” “服了药,已无大碍。” 谢明灼摩挲纸页,“到底是在晋王生辰宴上受的寒,阿玉,稍后你挑些合适的补品送去宣平伯府。” “是。”冯采玉在一旁应下。 雪止,宫道已被杂役清理干净。 谢明灼双手拢在毛茸茸的套子里,行至乾清宫,制止了吴山青的通禀。 老爹正在里头与户部袁尚书对弈,莫要扰了他的思路。 她脚步轻,两人都没发现。 “陛下,这些时日,老臣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事关公主殿下。” 谢长锋捏着棋子,目光紧盯棋盘,随口问:“都说了什么?” “说宣平伯三子,对公主殿下甚是爱慕,公主殿下也称赞过他的样貌。” 谢长锋想也不想道:“就他?配不上荣安。” “……” 袁观德不着痕迹让了皇帝一步,又说道:“韦家三郎配不上,可我大启青年才俊比比皆是,总有能与公主相称的。” “不可能。”谢长锋断然道,“这天下就没有能配得上荣安的。” 袁观德:“……” 皇帝也太宠溺公主了吧? “可公主已到了成婚的年纪……” “没有吧,荣安还小呢。”谢长锋挥手打断,不耐烦道,“别再讲这些无聊的话了,朕不爱听。” 袁观德只好闭嘴。 虽然不再说,但他的话已经给了谢明灼一个警醒。 有人要拿“公主成婚”做筏子,逼迫她远离朝堂,他们似乎认定,一个女人只要成了婚,就一定会被锁在内宅里,公主也不例外。 谢明灼没再进去,转身前往坤宁宫。 母后和大哥正商议天工院招生章程。 天工院选址已定,是一处县学旧址,年久失修有些破败,如今正在修中,预计明年开春可以完工。 招生也在明年开春后。 见她过来,两人止了话头,一直猫在窝里的立夏也抬起小脑袋,“喵”了一声,试图探出爪子过来亲近,但被寒意打败,又缩了回去。 “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孟绮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谢明灼接过笑道:“有人打算给我招驸马。” “谁啊?”孟绮瞬间激发护崽心态,“敢不经过我同意就给你招驸马,他算老几?” “多管闲事。”谢明烜冷哼。 谢明灼挑眉:“或许还不止一个。” 不出她所料,两天后,提请公主招选驸马的奏本就飞上御案。 谢长锋全部压下去了。 但此举不光治不了本还治不了标,奏本上得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在朝会上提及此事。 谢长锋烦不胜烦,只是看女儿按兵不动,才压下心头火气,任由这件事愈演愈烈。 下了朝会,他一把薅住去文华殿读书的谢明灼。 “勺勺,你到底怎么想的?给爹一个准话。” 谢明灼淡定道:“明日朝会,你就应下吧。” “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激烈争夺◎ 宣平伯府。 年轻人恢复快,喝了几天药,韦铮就已痊愈,只是面色依旧泛白,他打算窝在家中养几天再出门。 宅在家中,也没忘记打探公主的消息。 “什么?公主同意招选驸马了?!”听到长随禀报,韦铮一下子打翻茶盏,滚热的茶水溅到衣服上也没在意。 长随恭敬道:“今早朝会,除昌阁老,几位尚书皆奏请公主招选驸马一事,圣上和公主都答应了。” “可有提及何时?如何招选?” “小人不知。”见韦铮失望,他立即找补,“不过听说招选驸马的要求,到时候会张贴布告,自认为符合要求的,都可以报名参加。” “啊?” 不仅韦铮惊问,拿到公主要求的几个尚书,也都两眼一抹黑。 “袁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户部左侍郎急得一不小心揪掉几根胡须,然后捧着几根胡须心疼叹气。 袁观德shsx也很懊恼,明知道公主殿下不是软柿子,还非要上去试探底线,这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 给公主招选驸马,原本是宦官的职责范围,但他们在朝会上奏请之后,公主就将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办。 这是堂堂尚书需要管的事儿吗? 但公主在朝会上振振有词:“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诸位若有异议,让问题消失便可。” 众人:“……” 于是,招选驸马的事情,就由五部尚书共同负责。 说来说去,还是老昌老奸巨猾,一开始就没想过参与。 公主的要求说简单也不简单,说不简单却又足以叫人知难而退。 要求简称为“三必须四不准”。 必须每日上午到文华殿陪读;必须每日下午到演武场陪练;必须每日晚上回去写一份学习心得,不少于五百字。 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旷课懈怠;不准假手于人。 除此之外,公主说针对不同人还有不同附加题,但附加题见面之后再说。 说句实话,这些要求真要做起来并不难,可愿意来争驸马之位的,都是些不求上进之人,尚公主本就是为了走捷径,可如今想要走这个捷径,还需要读书、练武和写策论。 一下子劝退很多人。 但公主的要求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 寻常人家嫁娶,还得互相提出各种要求,公主只是想要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陪着自己,有错吗? 饶是五个尚书能言善辩,也无法反驳回去。 袁观德耷拉脑袋,有气无力道:“就这么张贴吧,我就不信全京城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 其余人:“……” 要是表情能够再真挚一点,说不定他们就信了呢。 布告一出,京城瞬间热闹起来。 家世符合的适龄郎君,全部蹲在家中自查自省。 寒冬腊月的,自己真能抵挡住严寒,每日天还不亮就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去文华殿听一上午的学,再去演武场练一下午骑射,晚上回来继续挑灯夜战吗? 他要有这毅力,干什么不成功? 而且布告上根本没说明时间,要是这样的日子必须过一辈子,他宁愿不要驸马都尉的头衔! 果然不出所料,此布告贴出,原先跃跃欲试的郎君,大多偃旗息鼓。 韦铮呆坐在房中纠结。 他能在京中混得开,不是因为能力出色,而是因为他有一张会哄人的嘴巴。 是人都喜欢听漂亮话,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说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得她们心花怒放。 韦铮靠着俊俏的皮囊和一张巧嘴,在勋贵圈中无往而不利。 当然,陆二那个奇怪的家伙除外。 原以为公主同那些贵女没什么两样,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她就能对自己另眼相看。 可不管是围场还是晋王生辰宴,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表现。 这次无疑是个极佳的机会。 但若每日早起晚睡,一定会影响他的容貌和身形,万一要求做到了,却又被公主厌弃了怎么办? “三郎何故叹气?”一袭香风由远而近。 韦铮起身相迎,“娘亲怎么来了?” “是在担心自己选不上?” 被戳中心思,韦铮不自在地笑笑,流露出几分可怜,告饶似的道:“娘亲别再打趣我了。” “行,不打趣。”佟七娘变戏法般掏出一只小圆罐,“我是来帮你的,这里头装着一种香粉,只要你每日涂抹在袖口衣襟处,久而久之,公主自然会对你青睐有加。” “当真?”韦铮惊喜接过。 他没问是什么香粉,有什么用,反正他娘这么多年能得他爹宠爱,肯定使了一些手段。 只要能入公主的眼,何必shsx在意是什么手段? 纵然“三必须四不准”吓退了很多人,但报名参与驸马招选的还是有上千人。 袁观德五人在皇帝和公主的勒令下,亲自负责筛选。 第一场筛选,是剔除形貌不端者。 五人连看好几天形色各异的年轻郎君,到最后人都看麻木了,仿佛老了好几岁。 他们曾经当的可是会试主考官啊!就没干过这么不体面的活计! 公主实在太会折腾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能参与了。 安安稳稳保住晚节不好吗? 初步筛选之后,参与者还剩五百人,进行第二场文试挑选。 有些以为自己可以凭容貌俘获公主芳心,结果连常用字都不会写,这类人统统叉掉叉掉! 真是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没想到这么多勋贵后代如此不学无术—— 当然,驸马招选并不限制家世,只是家世普通的郎君不通笔墨更能叫人接受些。 五人恨铁不成钢。 如此考核后,只剩下一百人,参与第三场筛选。 犹记晋王生辰宴上,公主在韦三郎昏倒之后说了一句“可惜体弱”,故驸马必定不能是体弱之人。 一百人同时从玉河南桥出发,沿城下大街一直跑,前五十率先抵达宣武门的郎君入决赛名单。 韦铮就在这一百人中。 他的好名声并非都是吹出来的,不管形貌还是文试,他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场招选驸马的活动办得轰轰烈烈,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还私下做了排名,韦铮赫然位列前五。 没排第一,完全是因为那句“体弱”。 最后一场筛选,韦铮在心中立誓,一定要洗刷这个恶名。 时值冬月,京城笼罩在寒意刺骨的北风中,大多数人选择在家中猫冬,以免活动过多出汗受寒。 但“驸马比赛”谁不爱看? 大街两侧人满为患,全都揣着手,挨挤在一块,等着最后结果。 一百位郎君褪去厚重的衣裳,在起跑线摩拳擦掌,就是为了男人的脸面,也得拼尽全力往前跑。 韦铮胸中燃起强烈的胜负欲,只听铜锣敲响,身体便下意识往前冲,如一支离弦之箭。 最终结果呈送皇宫时,谢明灼正在听卫桢汇报矿税改革事务。 卫桢作为户部右侍郎,这段时间一直宵衣旰食,就是为了在年前将矿税新规赶出来。 制定新规,就得对矿业之事极为了解,其中所付心力非常人所能理解。 “卫侍郎瞧着清减了许多,这些时日辛苦了。”谢明灼吩咐冯采玉,“稍后着人送一些补品至卫侍郎府上。” “是。” 卫桢面露感动:“微臣谢公主赏赐,为君分忧是臣之本分。” “便是本分,如卫侍郎这般为国为民者,亦shsx不多见。”谢明灼合上草拟的新规,满意颔首,“严谨周密,待明日内阁商议通过,便可着手正式推行。” 正式推行,也得等到过完年。 看来明年开春后,一大堆事情等着实施。 谢明灼非但没觉得疲惫,反而更加有干劲,不怕事情多,就怕没事做。 待卫桢恭敬告退,冯采玉呈上筛选名单。 一共五十人,韦铮名列前茅。 她只看一眼就放下,神情淡淡:“等明日他们入文华殿,依照计划行事。” “是。” 翌日朝会后,阁臣受皇帝召见,在乾清宫对矿税新规展开激烈商讨。 与此同时,五十位郎君装扮一新,列队入宫,前往文华殿。 这里才是最终争夺之地。 入文华殿前,宫人突然拦住他们,引他们至一倒座房,里面陈列清一色的学子服。 “敢问公公,这是何意?”韦铮落落大方询问。 宫人:“公主规定,入文华殿学习,必须换上统一学子服,如有不愿,可放弃离宫。” 众郎君:“……” 他们在家中好一番折腾,才装扮出最俊美的模样,若要换成同样的衣裳,如何“艳压群芳”?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一件衣裳,连公主的面都见不上。 多数人已经开始更换衣裳,唯有少数人踟蹰不定。 韦铮郁闷至极,他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围猎被分到晋王队,生辰宴发热晕倒,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娘亲给的香粉也发挥不了作用。 郁闷归郁闷,衣裳还是要换的。 众人换上一模一样的学子服,别别扭扭地进入文华殿,对应课桌上的名字依次坐下。 公主什么时候来啊? 就在众人期待不已的时候,宫人再次开口:“公主与阁臣议事,今日不来文华殿,请诸位认真听学,明日呈交一份心得,心得不合格者,自行归家。” 众人:“……” 写就算了,怎么还有考试啊?! 韦铮略通文墨,但文采并不出众,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请教旁人,便听宫人又道:“若被发现假手于人,以欺君之罪论处。”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适时讲学的夫子走入。 众人眼睛瞬间瞪大,这不是探花郎宋游吗?! 哦,不对,人家现在是正六品翰林侍讲了,专门给皇帝讲解经筵,来当他们的夫子不是大材小用吗? 更何况,这多打击他们自信心啊。 论相貌比不过,论才华更比不过,除了家世稍微能拿出手,可在场之人家世再高,还能高得过公主殿下? 公主连宋游这样的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他们吗? 竟有不少人就此认清自己,打起了退堂鼓。 韦铮舌根泛苦,只觉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挫败,他惯来乐天,都在数次打击下失去了信心。 听了一上午天书,五十人中有十人表示退出,剩余四十人用了光禄寺提供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前往演武场陪练。 待见到演武场中高挑昳丽的身影,他们原本呆滞无光的眼睛瞬间点燃激情。 是公主殿下! 天哪,煎熬这么久,终于见到公主殿下了。 韦铮压住心中激动,再次可惜抹了香粉的衣裳没有穿进来。 谢明灼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曳撒,手持御制长弓,一举一动皆优雅从容,叫人打心底里折服。 即便不是为了驸马之位,他们也愿意侍奉于公主左右。 “诸位,今日陪练项目为射箭,每人射出五十箭,计分排名。” 韦铮不由问:“公主,排名作何用?” “你是……”谢明灼蹙眉。 “小子韦铮,宣平伯府三子。”韦铮心头酸涩,公主已然不记得他了。 “胆量不错,”谢明灼笑赞一句,“排名当然是作为招选标准。” 这些人素来娇生惯养,靠着祖上荫庇躺平,得让他们卷起来。 韦铮受了一句夸,心花怒放,也不觉读书射箭辛苦了,当即就要出列打头阵。 其余人暗自冷哼,就你知道显摆。 韦铮的箭术属实一般,但谢明灼还是笑着夸了一句,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满意与否,但眉眼的凌厉已柔和些许。 其余郎君心中焦急,公主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 他们纷纷上前射箭,展示自己匀称有力的臂膀,却都只得了公主一句淡淡的“不错”。 韦三郎,你该死啊! 连续一段时日之后,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做着驸马梦的只剩下十人。 其中韦铮是最为显眼的,与其说他表现出色,不如说他最得公主青睐。 因这份“独宠”,韦三郎重新拾起昔日的自信,找到机会就与谢明灼说几句小话。 得的夸奖多了,他便真觉得自己俘获了公主的芳心,说话做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有次跪伏在谢明灼膝前,妄图触碰她的手,叫冯采玉严词喝止。 其余郎君见他如此得宠,不由心灰意冷,纷纷歇了尚公主的心思,自愿退出。 名单只剩下三人。 除韦铮外,另外两个都是小官之子,生得不如韦三郎,但也算周正清秀,一直闷头坚持,从未迟到早退,不过分谄媚,对谢明灼尊敬居多。 谢明灼叫人查过他们的底。 一个单纯觉得文华殿的夫子讲学比县学的夫子高明,是来蹭课的。 另shsx一个是家中父辈因得罪上官,可能会面临贬谪罢免,就想到这个抱公主大腿的馊主意。 两人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担心排名不高被辞退,故一直兢兢业业完成任务,结果位居前二。 公主招选驸马,轰轰烈烈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甚至有庄家设了赌局。 韦三郎的胜率最高。 乾清宫晚膳后,谢长锋神秘兮兮问:“勺勺,你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那林家小子怎么办?” “铁柱怎么可能会看上那个小白脸?”谢明烁嗤笑道,“想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姓韦的那厮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是吧铁柱?” 谢明灼颔首:“这次招选,就以附加题收尾吧。” 与此同时,三人都接到公主懿旨,最后一道附加题,谁做得最好,就能得到公主的恩典。 从明日起,三人不必再入宫听学练武,只要谁能在三日内真正让公主开怀,谁便是胜利者。 让公主开怀不就是取悦公主吗? 韦铮自信满满,取悦姑娘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82章 ◎连根拔起◎ 冬日晴光跃进玻璃窗,在案几投落,书案笔筒拉起长长的影子。 谢明灼从奏疏中抬起头,望向窗外放松酸涩的眼睛。 已至冬月,宫里花草都失去了颜色,只御花园几株梅花悄然绽开,添了几许生机。 “殿下,”冯采玉从殿外走进,“宫外递了帖子,是韦三郎送来的。” 谢明灼懒洋洋支着脑袋,“说了什么?” 冯采玉翻开请帖,回道:“韦三郎邀请您后日一同前往京郊别院赏梅。” 这就是他取悦姑娘的手段? 谢明灼对他的评价愈发低了,面上淡淡:“回帖,就说我应了。” “是。” 话音刚落,姜晴又进入殿中禀报:“殿下,柳夫人求见。” “请她进来。” 命妇入宫需得召见,除皇家姻亲,少有人能随随便便就求见入宫。 柳缨并非不知分寸之人,如此着急见她,定有要事。 她穿一身累赘的命妇常服,在文华殿次间见到谢明灼,就要跪地行礼,被姜晴及时扶起。 谢明灼面色无波:“柳夫人不必多礼,坐。” “谢公主。”柳缨从善如流坐下,开口便道,“公主,臣妇今日求见,是想斗胆向您进言,若冲撞了公主,任凭公主惩罚。” 谢明灼不由生了点兴趣,坐直身体道:“你但说无妨。” “公主可记得昔年福康公主、宝庆公主等多位公主,皆因驸马并非良人郁郁而终?”柳缨眼中的忧切极为真挚,“臣妇不愿在人背后道人是非,然公主志比凌霄,怎可被此等俗事坏了心情?”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倘若谢明灼真看上韦三郎,听了这话,就算当前不发作,也会在心里埋颗钉子,若再小心眼一些,觉得柳缨手伸得太长,对她生了厌,柳缨的前途便到此为止。 但谢明灼能看出,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已顾不得会不会被自己猜忌。 “我心中有数,柳夫人不必担心。”谢明灼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只温和提醒了一句,“你之好意,我心领了。” 柳缨便知自己还是低估了公主,差点坏了公主的事,当即跪下请罪。 “你性情率真坦荡,如此甚好。”谢明灼起身走出书案,亲自扶起她,笑道,“在苑马寺当值可还顺利?” 柳缨松了一口气,笑回:“劳公主惦记,卑职托您的福,当得很顺利,只是寺中马匹优良健壮者少,还需引进良种,改善饲养方式。” 身份转变,自称当然也随之转变。录事再不入流,那也是朝廷的官。 “饲养之事,你自行决定,每月呈交一份报告至文华殿便可。” “是。” 谢明灼又鼓励几句,柳缨才恭敬告退。 “殿下,卑职打听过,韦三郎在命妇中风评上佳,家中有千金的都有意结亲,”姜晴惊奇道,“为何柳夫人断定他并非良配?” 谢明灼笑着坐下,“她可是在戈壁训过野狼的,眼光高于常人并不奇怪。” “卑职明白了。” 转眼到了别院赏梅这日,谢明灼以关心朝臣身体为由,休了一天.朝会,着便于行事的修身劲装,乘车出宫。 韦铮早已在宫外等候。 为展现自己的英姿,他并未乘车,手里牵一匹枣红色神骏,精心修理过的面容愈发俊俏英朗。 单论外表,的确是位翩翩佳公子。 “三郎叩请公主殿下安。” 他双膝一弯,就要屈下去,却被谢明灼虚扶而起,一双桃花眼柔情蜜意,声音含笑道:“还是殿下心疼我。” 谢明灼:“……” 要不是为了一网打尽,这满身的鸡皮疙瘩是演不下去了。 她不由在脑中回忆,林泛贴近她颈侧说“别不要我”时可怜兮兮的神情,很好,洗眼睛的效果很显著。 一个真情流露,一个虚伪做作,高下之分毋庸置疑。 她并未回应,矜傲登上马车,帘布一放,隔绝视线,狠狠松了一口气。 马车启动,前往东郊韦家别院。 韦铮驾着马,伴在马车左侧,一路嘴巴就没停过,换着话题哄谢明灼开心。 谢明灼也偶尔给点面子,低笑几声,叫韦三郎越发情绪高涨。 韦家别院开辟了一片梅林,远望如锦缎铺就,苍穹成碧,红梅似火,一簇又一簇挨挨挤挤,非要攒在一起争相斗艳,难得一见的活泼热闹。 赏梅也少不了美食。 韦三郎轻击两掌,立刻有仆人捧上吃食,所谓玉盘珍馐,不过如此。 “殿下,此乃梅花汤饼,有开胃清热之效;此为梅花粥,疏肝理气;梅花糕,甜而不腻,软脆适中。此外还有梅花鸡汤……” “原是一场梅花宴,”谢明灼打断他,“三郎别出心裁,不错。” 韦铮见她眼尾带着笑意,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若可以就此侍奉公主左右,也未尝不可。然公主连宋探花都能说厌弃就厌弃,说不定公主也很快就会舍了他。 他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 公主殿下,莫要怪我。 韦铮暗暗在心中为自己寻找理由,面上笑容如春风拂面,脑子不断挖出风趣的话来逗笑谢明灼。 谢明灼很给面子,忍到了未时三刻,实在扛不下去,抬手揉了揉眉心。 “殿下可是乏了?”冯采玉立刻会意,“天色也不早,该回宫了。” 谢明灼顺势起身:“韦三郎,今日你有心了,美景与美食都很不错。” “三郎送殿下回宫。”韦铮也正好说得口干舌燥,再说下去就要掏空自己,遂没有挽留。 “不必,你准备这些劳心劳力,在此歇息便可。” 韦铮岂会半途而废? “不亲自送殿下回宫,三郎不放心。”他说得情真意切,目若秋波,“殿下,就让我随您左右吧。” 谢明灼:“……依你。” 车驾从东郊返回京城,路上韦铮以“不打扰公主休息”为由,不再喋喋不休。 整支队伍显得格外安静,这也使得接近关厢附近时,谢明灼轻易捕捉到不远处的争执声,其中有道声音略有几分耳熟。 “停车。” 车驾令行禁止,当即停稳在路边。 “殿下请吩咐。”冯采玉站在车厢旁,低首恭敬等待。 韦铮自然不忘争宠:“殿下是累了还是渴了?要不要……” “阿晴。”谢明灼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去那边看看。” 姜晴耳力不俗,同样听到声音,只是公主没发话,她不可能多管闲事。 她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就领回一位年轻女子,正是在江西浮梁县打过交道的许知秀。 许知秀见到姜晴万分惊喜,尤其在姜晴帮她赶走纠缠多日的地痞无赖后,更是感激涕零。 本欲同她多说几句,谁知姜晴无意开口,只示意她跟上。 许知秀满腹疑问,直到行至一队华贵的车驾前。 周围的护卫威风凛凛,比她入京后见过的“大世面”还要大得多。 她不知车厢内是什么人,一时手足无措。 韦铮急于表现,当即喝道:“大胆!见到公——” “韦铮。”谢明灼掀开车帘,语气平淡,却无端叫人心头一紧,话音顿止。 果然“伴君如伴虎”,方才在梅园还谈笑风生,现在却如此冷淡威严。 韦铮心里面涌起委屈与不忿,还有隐约的不甘。 未等许知秀脱口而出“孟大人”,姜晴先抢了话头:“这位娘子被无赖纠缠,卑职已将那些无赖赶跑。”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出现当街滋扰女子之事,京城的巡检就这么玩忽职守?” 谢明灼当即用此事当做借口,吩咐姜晴:“等回城后,传我命令,京城内外皆要加强巡逻,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即便没有遇到许知秀,她也会寻找机会,当着韦铮的面说出这句话。 一网打尽需要提前部署,但容易打草惊蛇,有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会降低对方的警惕。 姜晴应声领命。 冯采玉笑道:“这位娘子,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当及时去报官。” “报官?”许知秀通透,知晓她们不愿透shsx露互相认识的事实,故收敛神色,顺着话题道,“若官府能帮忙,民女也不会烦扰多日。” 在这个世道,女子孤身一人生活,的确很不容易。 谢明灼同情她的遭遇,欣赏她的坚韧,既然有缘碰到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从车内暗屉取出一块符牌,“阿玉。” 冯采玉立即接过,放入许知秀手中,提醒道:“若再遇到为难之事,携此物去报案,官府不会不管。” “民女叩谢大人恩德。”许知秀知道锦衣卫权势煊赫,孟大人给出的牌子,定非寻常之物。 她毫不犹豫下跪叩首,却被姜晴拦住。 “这位娘子,保重。” 车驾缓缓驶出,许知秀站在原地,紧握符牌,目中盈满泪光。 孟大人帮她数次,她却无以为报。 将至皇城,韦铮便不再相送。 临别前,他柔声问:“殿下,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您一同出游?” 谢明灼当然给他这个机会,温声道:“你今日安排得很不错,等得了空再说。” 这便是同意了。 韦铮心中雀跃,声音更是温柔如水:“三郎便在此恭送殿下回宫。” 直到车驾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府。 刚至院子,佟七娘就前来询问进展。 “公主对我很满意,说得了空,再与我一同出游。”韦铮回味今日点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佟七娘欣喜极了:“还是我儿讨人喜欢,今日你可用了香粉?” “今日去赏梅,若用香粉,便污了梅香的清冷高洁,若公主不喜,反而因小失大。” 佟七娘:“……” 她没有责备逼迫,只语重心长道:“下次见面,一定要抹上香粉,如此公主才不会轻易厌弃了你。” “我知道,娘,你就放心吧。” 过了两日,公主再次应邀,韦铮喜滋滋装扮一番,正要出门,却被佟七娘拦住。 佟七娘一改往日温柔,面容严肃道:“这两日巡街的差役小卒突然增多,你可知为何?” “巡街?”韦铮仔细回忆一番,蓦地想起来,耸耸肩道,“那日公主回宫,路上碰到有流氓调戏良家女子,便生了怒,当时就决定要下令整顿此等无赖之风。” “当真如此?”佟七娘缓和了面色。 韦铮笑道:“骗你作甚?娘,你别担心,今日我邀了公主去茶楼听书。” 过了今日,公主便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佟七娘彻底放下心,美目暗藏锋芒,“三郎,等你的好消息。” 晨起时霞光万丈,谢明灼乘车驶出宫门时,乌云蔽日,天色瞬间阴沉下来。 寻仙茶楼门口依旧排得水泄不通。 韦铮在请帖中说,想邀请公主体会一番市井的烟火气,便没有包场,茶楼依旧开门迎客。 有时候人多,反而会更加隐秘。 谢明灼看了请帖后,“会意”地穿了一身寻常衣裳,驾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只带上冯采玉和姜晴。 至茶楼门口,韦铮亲自迎接,引她至二楼雅座。 雅座可以凭栏俯视,若想要私密些,可放下两侧帘幔,隔绝其余视线,只安静听谷先生说书。 韦铮殷勤倒茶,唤来伙计奉上茶点,并点燃烛台。 “殿下没来过或许不知,稍后说书开始,楼中门窗借用黑布遮挡光线,如此才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凑近谢明灼身侧,盯着她俊丽的面容,低声解释。 跟电影院关灯是一个道理。 谢明灼颔首。 只听一声惊堂木,茶楼倏然间陷入黑暗,只余几盏烛火于幽暗中明明灭灭。 谷先生登上讲台。 他戴着厚重的眼镜,身着青布长袍,相貌只是寻常,却因“盛名”而平添一股神秘气质。 谢明灼记忆力很不错,她记起了这人。 某次去黄华坊见林泛,他在雨中摔倒,眼镜落入水坑,是阿晴帮他捡起。 若非林泛提醒,谁能料到一个小小的茶馆,竟假借说书之名,行哄骗蛊惑之实。 她同意招选驸马,既是为了合情合理接近韦三郎,借此顺藤摸瓜,也是为了给那些上奏的朝臣一个深深的震撼,叫他们从此再也不敢提“招选驸马”之事。 一举两得。 制定那些筛选流程,也是为了转移视线,拖延时间。 二哥和锦衣卫,在她吊着韦铮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调查寻仙茶楼,并严密监视在茶楼里做事的每一个人。 扬州府的佟家也查了个底朝天。 权色交易不少见,但利用美色为传教大开方便之门,已然触及朝廷底线。 谢明灼不可能任由他们继续发展,至少渗透入京城的这一支,这次必须要彻底清洗干净。 借“整顿不良风气”为由,京城内外,所有日月教的据点,都已在官兵的控制之下。 只等抓捕信号。 寻仙茶楼内,说书已至高.潮情节,所有人的心绪都随着惊堂木起起伏伏。 谢明灼渐渐露出“神往”的眼神,盯着楼下一动不动,身后冯采玉和姜晴同样如此。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奇异的香味,醺醺然让人卸下心防。 韦铮起身绕过茶桌,目光中盛满了万千情意,原想弯腰亲近,却在触及公主略显凌厉的眉眼时,下意识俯跪于地。 他今日穿着宽袍大袖,袖口掀动间,香粉肆意飘散,在狭小的雅座内浮动。 “殿下……”韦铮已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中,双手缓缓搭上公主的膝盖,并向公主的手背伸去。 谢明灼忽地低首瞧他,目光冷冽而沉静。 “你在做什么?” 韦铮下意识回道:“我在与殿下亲近……” 不对! 他骤然抬首,却见公主殿下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后两位侍女高声叫喊“刺客”,并推翻茶桌烛台,茶水洒了一地,烛火也被踩灭。 韦铮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反剪双手,狠狠压在地上,鼻骨几欲撞裂。 讲台上的谷先生想趁乱逃离,却被神出鬼没的杨云开一个手刀击晕。 部署多日的官兵倾巢而出,火速闯入茶楼,制伏茶楼掌柜、伙计一干人等,顷刻间接管茶楼。 “中毒”的公主殿下,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风驰电掣般赶回皇宫,由太医诊shsx治。 与此同时,官兵揪出京城多处据点的教徒,而类似于“宣平伯府”的一众据点,也有官兵严密看守。 旁观此事的人只觉得脑子嗡嗡。 直到消息从宫中传出,他们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荣安公主殿下,受宣平伯府韦三郎的邀请,于寻仙茶楼听书,却遭人下毒暗害,差点危及性命。 帝后震怒,敕令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通力彻查此案。 韦三郎和寻仙茶楼的人被抓,宣平伯府被围,这些都能理解,可京城各坊市为什么都出现了官兵抓捕要犯? 因前期准备充足,证据直接摆上明面。 毒害公主的竟是日月教余孽! 谷先生乃日月教京城分坛的坛主,收养佟七娘的佟老板,乃日月教在扬州府设立的分堂堂主。 寻仙茶楼是日月教在京城的最大据点,通过说书等精神暗示,蛊惑京城百姓。 韦铮凭借日月教邪术蛊惑公主,并企图在茶楼毒害公主,其罪当诛。 被捕的韦铮竭力辩驳:“我如果蛊惑了公主,为何还要给公主下毒?” 可惜没人理会他的叫嚣,他袖口的香粉经过检验,被确认是一种迷人心智的药物,若他没有异心,为何会细致涂抹在袖口? 韦铮哑口无言。 日月教在京城精心织就的一张巨网,就这样被连根拔起。 宣平伯府受佟七娘牵连,一大家子都被打入天牢,接受严酷审讯。 除他之外,还有其余官员涉案。 一众大臣怎么也想不到,公主只是招选驸马,竟能揪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 巨网收起,之前未能查清的案子也有了眉目。 那个偷运火器的库丁,竟也是日月教的教徒,他是奉坛主之命偷取军器监的机密。 长年累月下来,竟偷出百来件废弃的火器,甚至连制造火.药的材料也没放过。 而他也并非军器监里唯一一个教徒。 之前谢明灼下令给军器监换血,还引起朝廷多方不满,认为她手段太过严苛,搞起了连坐。 如今得知这个消息,皆羞愧不已,恨不得到公主榻前磕头请罪。 军器监那些被罢免的官吏,原先还颇为不服,眼下却万分庆幸自己只是被罢免,军器监漏成筛子,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shsx,杀头都不为过。 公主殿下真是仁慈。 朝会上,谢长锋直接宣布:“荣安已脱离危险,尚需静养。此次格shsx外凶险,朕与皇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荣安也已心灰意冷,日后诸卿莫要再逼迫她招选驸马了,谁再提及此事伤了荣安的心,朕决不轻饶。” 众臣惭愧低首应是。 公主好不容易瞧中一个,眼看着两人情投意合就要步入正轨,谁知道韦三郎竟包藏祸心,还与日月教有牵连。 公主被伤透了心,不愿再招驸马,谁都能够理解。 只是—— 那些官兵抓人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公主刚一吐血,抓人行动就开始,说没有提前部署,谁信哪? 可这帮大臣如今只敢腹诽。 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中,公主的阳谋完胜,今后谁也不能再提公主的婚事。 难道我大启万众儿郎,就没一个能入公主眼的吗? 皇子所,谢明灼靠在榻上“静养”。 “殿下,杨指挥使求见。”姜晴入内禀报。 得到允许后,杨云开躬身踏入里间,目光只盯着脚尖,恭敬道:“禀公主,岑悝再次遭遇意外。” 那日林泛提醒后,谢明灼就派人盯梢岑悝。 连月来,他已遭遇不下五次意外,每一次都存在致命风险,但岑悝都惊险避开要害,免了死劫。 意外没有规律可循,就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也无法及时伸出援手。 有必要寻个机会,见一见岑悝。 第83章 ◎贵州来信◎ 日月教涉案人员过多,饶是三个部门一同审理,也拖到了将近年关。 荣安公主的身体适时“痊愈”。 韦铮是入狱了,但还剩下两个驸马候选人,总不能招了人又不了了之。 谢明灼交待下去,愿意给他们一个补偿,至于什么补偿,他们可以自己提要求。 两个候选人也都干脆,一人想要一个国子监名额,另一人请求公主免了他爹的“过错”。 谢明灼让人查过这件事。 他爹的“过错”无非是不够圆滑,在工作中太过耿直,落了上官面子,但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 此人请求谢明灼开口免罪,也是为了给他爹套个保护罩,以后再得罪人,别人至少明面上不敢做得太过分。 谢明灼自然应下。 公主恢复参政议政,皇帝便又成了甩手掌柜,让官员们有事就去文华殿。 官员们怨念颇深,但不敢不从。 礼部尚书范文心,曾教过晋王读书,原本心中略偏向晋王,不过自“道仙预警”后,皇帝一家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这一点他和同僚们心知肚明。 不少人私下找过楚钧,这位钦天监监正何时被这么多要员包围过?心中窃喜之际,也没忘了皇帝暗地里的交待。 他嘴严得很,只模棱两可道:“且看天书。” 什么天书? 而今耳熟能详的天书,不就是报纸上那篇毫无文气可言的话本吗? 难道天书上所言,皆来自“道仙”的点化。 范文心之前就有过猜测,报社背后的东家应该就是晋王。 只是晋王一心扑在报社上,根本无心朝政,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话都懒得跟人说。 从帝后和两位王爷的态度看,公主似乎是他们认定的储君人选。 范文心执掌礼部,按理说他应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但客观来讲,公主除去女子的身份,确实比两位皇子更加适合。 这次“招选驸马”,是朝臣和公主的一次交锋,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公主不仅占据了道德大义,还施展了雷霆手段一举捣毁日月教在京城的分坛,将京城里里外外肃清一遍,就这份手笔,连他这个老臣看得都佩服不已。 反正他是没脸再说了。 冒着风雪踏入文华殿,范文心清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见到谢明灼恭恭敬敬行了礼。 “启禀公主,高丽国国王亲笔国书,昨日送至礼部。” 高丽国李四王子偷火器一事,也是公主殿下及时发现并将计就计抓到了现行。 阳谋玩不过,阴谋也玩不过。 只要公主势头不减,储君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了。 高丽? 谢明灼差点忘了这件事,李四王子现在还关在牢里吧?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怎么说的?” 范文心:“高丽国王另奉上十头珍禽,请求释放李四王子归国。” “要那么多珍禽做什么?”谢明灼靠上椅背,执笔漫不经心地在奏疏上批下“已阅”二字,“你告诉他,他儿子犯的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只看诚意。” 抄家灭族…… 难道公主一个不高兴,还想挥师高丽,真“抄家灭族”啊? 范文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领命退下。 寻仙楼案已到尾声,朝廷对日月教绝不姑息,判刑极重,大多都是死刑。 如宣平伯府这类受牵连的富贵人家,若当真没有亲自参与,基本被判流放充军。 但佟七娘和韦铮母子不在其列。 最无辜的当属宣平伯府的世子,他惯来被父亲忽视,伯府的资源尽数堆到韦铮身上,茶楼虽是他租出去的,可他当时喝醉了,纯属是被人哄骗的。 而今被韦铮连累,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的确很冤,但对付邪.教当用重典,如果轻易放过他,下次日月教就会利用这个空子躲避刑罚。 当然,谢明灼也并非绝对无情。 对韦世子这类案犯,在流放地的选择上,稍稍照顾一些,也暗中给予更优厚的待遇,比如充军后可以得到正常晋升,不必顾及案底。 韦家本就是武将之后,但愿韦世子能在充军后有一番作为,不堕其先祖之风。 韦铮、谷先生一直在牢里说要见她,不见就不招供。 谢明灼懒得理会,吩咐若不招供就判他们凌迟,两人这才闭嘴。 一天下来,各衙署官员来往文华殿,皆为这一年的工作做最后总结。 谢明灼处理政务的时候,孟繁就在一旁伺候笔墨,听得越多,对公主就越崇拜,心中已将她当成自己的指路明灯。 “表姐,你入文华殿已有一段时日,可还适应?”谢明灼搁了笔,揉着眼角穴位问道。 孟繁起身至她身后,替她按揉肩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繁娘浅薄,只少许听懂七分,其余的便只剩下两三分,可即便如此,也比在闺楼绣花叫人神往。” “十几年守着院子里的一方天地,也能有如此学识和胆量,怎会浅薄?老师也夸你颖悟绝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作为。” “可是殿下,”孟繁弯腰低语,“男子可以凭科举入主朝堂,我又该如何做?” 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光明正大站在您身边? 谢明灼笑道:“科举没有那么简单,繁娘,你的确聪颖,老师所授你皆能融会贯通,可你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这个世道。” 不知世事,便是连策论都写得空洞,根本入不了考官的眼。 “繁娘受教了。” 孟繁心里也极清楚,受限于眼界,她的学识再高,也不能真正为殿下分忧。 “不过别担心,”谢明灼安慰她,“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还年轻。” “我明白。” 大雪下了又止,到了除夕这夜,天豁然晴朗,暖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苍穹成碧,琉璃耀金,如一幅山河清明的画卷,彰显着太平盛世的瑰丽与华光。 皇宫内张灯结彩,内侍宫女换上一身新衣,上上下下全都洋溢着喜气。 今日休朝休沐,谢明灼也难得没去文华殿。 她先去乾清宫欣赏老爹挥就春联,又去兵仗局观看母后用玻璃量杯尝试化学反应。 至于大哥二哥,一个去了军器监研究新型火器,一个在年底召开总结大会,给优秀员工派发奖金。 只有她,抱着立夏在御花园悠闲喂鱼。 “殿下,黄华坊来信。”姜晴快步走来,呈上信封。 信封未署名,但黄华坊来信,唯有林泛一人。 她与林泛约定好,信件直接递至黄华坊孟宅,她在孟宅安排了一洒扫的仆役,若来信,会立刻送入皇宫。 今日除夕,这信来得倒巧。 她将立夏放到膝盖上,立夏难忍寂寞,一下子弃她而去,溜出亭外不见踪影。 谢明灼笑了声,随它去了,缓缓展开信纸。 信不过短短一页,开篇问候两句,便直奔主题,言及自己已至贵州,准备动身去寻找淘金的门路,切莫担心。新年将至,祝孟姑娘事事顺心,福寿安康。 信有遗失的风险,他在信中并未提及太多,所谓“寻找淘金的门路”,是指要去暗中搜查当年案件背后隐藏的秘密。 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也祝你事事顺利,布帆无恙。 临近黄昏,一家人终于齐聚乾清宫,开始享受年夜饭。 谢长锋感慨万千:“这一年,过得实在心惊胆战,要不是有老婆在,有勺勺在,还有你们两个臭小子,我指不定已经……大过年的,不说晦气话,总而言之,以后每一年,咱们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举杯一饮而尽。 孟绮同样感触良多,已被他说得眼眶泛红,举杯道:“我也不说废话了,能顺利度过这一年,少不了大家的齐心协力,当然,勺勺最辛苦,这杯你们都得喝,就勺勺可以不喝。” “没错,”谢明烁率先响应,“铁柱还是未成年,酒就别喝了,喝点热汤。” 谢明灼哭笑不得,不过也确实没饮酒,盛了碗甜汤,以汤代酒,希望往后每年的今日都能一家团聚,共迎新的开始。 “勺勺,敬你。”谢明烜言简意赅,情谊全在一口闷下的酒中。 谢长锋压低声音:“我寻思着,这个皇帝是不是可以退位了?” 四人全都看向谢明灼。 “还不到时候,”谢明灼失笑,“老爹,还得你继续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几年。”谢明灼也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发展。 孟绮问:“立储君,你来监国,怎么样?” “我根基未稳,强行把我推上高位,只会适得其反。” “我就佩服铁柱这一点,足够清醒。”谢明烁干脆道,“哥啥也不说了,再敬你一杯。” 谢长锋瞬间蔫了:“我还要熬多久啊?” “你干活了吗?”孟绮白他一眼,“那些政事还不是勺勺处理的。” “天天起早上朝也很累的。” 谢明灼:“可以更改朝会的时间和次数,能入朝堂的大臣没几个年轻的,长期凌晨起床上朝,没人受得了,觉睡不好,影响衙署效率。” “我举双手双脚同意。”谢长锋当即高兴道,“我要不要明天就下道圣旨?新年新气象嘛。” 谢明灼:“这几天休沐,先让他们松快松快,初三之后再召内阁商议。” “行,听你的。” 一家五口吃年夜饭,也没忘了给重臣赐宴。 昌府、威宁侯府、嘉善大长公主府等朝中一众要员,都收到了来自皇帝的赏赐。 纵然这些菜从御膳房一路送来已经凉了,可他们的心是热乎的。 京城夜幕降临时,贵州依旧天光明亮。 林泛坐在廊下,望着宋家仆役匆忙奔走,为主家挂上火红灯笼。 宋氏土司源于中原,保留了许多中原传统,祖宗留下的中原文化也从未断层。 “阿泛,”宋千奇捧着一幅春联过来,颇有几分自得道,“瞧我写得怎么样?” 林泛看了一眼,笑道:“丰筋多力,入木三分。” “真敷衍。”宋千奇气哼哼收起春联,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有心事儿?” 林泛:“没有。” “你以前跟我无话不谈的……算了,隔墙有耳,咱们现在应该是刚认识,没有以前。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林泛望过去,“何出此言?” 他的眉眼生得有些许深邃,十年的成长也让他多了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从容,目光虽平静,却让昔日的伙伴无端生出愧疚。 宋千奇知他应该吃了不少苦,不像他,小时候有爹保护,长大了也有大哥在上头撑着,不愁吃喝,连烦恼都没有多少。 心防重很正常,更何况他现在有任务在身,谨慎是应该的。 “阿泛,”宋千奇凑近他耳边,“等你适应了这边,我偷偷带你去见你爹娘和阿兄,好不好?” 林家人是宋千慕帮忙收殓的,坟茔在何处,宋家兄弟再清楚不过。 他们每年都会过去祭拜。 林泛怔了怔,旋即摇首:“十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若因此暴露身份坏了大局,反而得不偿失。” 宋千奇瞟向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再次暗叹,当年活泼单纯的小伙伴,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希望上天能多多善待他,至少在感情一事上,能够得偿所愿。 正月初三,皇帝召内阁大臣于乾清宫议定,日后逢五、逢十开启朝会,朝会时辰定在下午未时正,开完会朝臣就可以回家吃晚饭。 倘若事情复杂,朝会必须延时,皇帝也会赐下饭食。 其实阅遍历史,经常不上朝的皇帝比比皆是,甚至有皇帝连续几十年都不曾开过朝会。 不开朝会不代表不议事,皇帝可以私下召见大臣开小会,像那种规矩森严的早朝,有时反而浪费时间。 朝臣寅时就得候在午门外,等到卯时才入宫,这中间一个时辰干点什么不好? 谢明灼是不耐烦上早朝的,但早朝暂时不能完全取消,一些国政方针,确实需要群策群力。 她也能借早朝,对朝中党派之争看得更清。 朝会改制的圣旨下达,众臣沉默接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触皇帝霉头。 之前皇帝沉迷炼丹,很久才上一次朝会,他们不也默默忍了? 自道仙点化后,皇帝不炼丹了,却爱上了丹青对弈,朝政全都丢给公主殿下,他们不也忍了? 只是改个朝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谢明灼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肯定会想起一句话—shsx—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 正月里,除了春节这一天,最热闹的当属上元佳节shsx。 谢明烁是个爱热闹的,提议出宫感受一下古代的元宵灯会。 大家一致同意。 吴山青作为“大管家”,兢兢业业为五人的微服出游做最严密的安排。 上元节前一天,在家养伤的岑悝收到一份奇怪的口信。 送信的是个报童,口齿很是伶俐:“岑老爷,有位林公子叫我知会您一声,明天上元节酉时正,在正阳门大街正东坊的玲珑酒坊等你。” 林公子?难道是林泛?可林泛不是已经离京了? 岑悝满腹狐疑,一时举棋不定,近两个月,他遭遇的意外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险,虽然每次能幸运避开要害,但继续下去,他迟早要疯。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但知道他认识林泛的并不多,或许林泛已经回京了呢? 岑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前去一探。 叫人送信的是谢明灼。 她直觉岑悝的数次意外并非巧合,应该有人在背后故意为之,但做得实在隐秘,岑悝一个刑部主事,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一个正六品主事,在京城这个地方都拿不出手,谁会专门针对他呢? 锦衣卫暗中跟踪,也亲眼见过几次意外,没找到确切线索,因为要么是风吹下花盆砸人,要么是店铺的幌子意外断裂倒地,都不见人影。 可凭杨云开的经验,若非意外,就一定是动手的人对街道坊市非常熟悉,且有极为充足的时间和借口去布置现场。 除兵马司的人,没有其他可能。 兵马司的小卒经常在夜间巡逻,夜深人静,做一些手脚是非常容易的事。 提及兵马司的小卒,谢明灼便想到那位卖金蛋的杜家主,他就在东城兵马司任职。 买他金蛋的是徽州籍商人,他的未来儿媳妇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张提举是从徽州府调任到四川的提举。 数次遭遇意外的岑悝,是刑部四川清吏司的主事,负责复核四川送部的刑名案件,也负责审理四川的上诉案件和重大案件。 何其巧合? 她之前还想过,张提举走的是谁的门路,能得到这样一个肥差。 表面上看,他的背景算不得深厚,在徽州府的功绩也是平平,直到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联系到一起,她才再次查阅张提举的生平。 张提举同户部四川主事是同年,当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吏部左侍郎方绩,两人在考中之后,结伴去方府拜见过方绩。 而这位户部主事妻子的侄女,又是吏部左侍郎方绩小舅子的一房小妾。 昌蔚虽执掌吏部,但他是一部主官,又是内阁首辅,管的是大政方针,官员调任的琐事他已很少过问,都交给左右侍郎负责。 方绩完全有这个能力,调任张提举去四川。 如果她推测无误,那位卖金蛋shsx的杂货商人,就是张提举安排送孝敬的。 送孝敬也是有讲究的,一个小商人不可能大喇喇去侍郎府送礼,杜家主就成了这座桥梁。 他们做得实在小心,兴师动众的目的,是为了吸引人查下去。 有心人查到他是因为给儿子置办聘礼,故意和小商人进行“小额”权钱交易,基本就会信以为真,不会继续往下查。 ——因为这种事实在司空见惯,京城哪个小卒小吏,不会收点商人的“小礼物”? 谢明灼有理由相信,“孝敬”绝不会只有交易金蛋的二百两。 这些都只是她的推测,尚没有实证。 岑悝应该是个突破口。 酉时正,玲珑酒坊。 岑悝在外踌躇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踏入大堂,见到伙计便道:“有位林公子订了二楼雅间,我是他朋友。” 伙计当即携引:“这位贵客,请随小的上楼。” 二楼,谢明灼订了最边侧的雅间,一边是外墙,一边是杂物间,隔墙无耳。 她先家人一步出宫,并约定在戌shsx时初于正阳门下会合。 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京城,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灯笼,从高处眺望,各色各样的灯笼已编织成一片绚丽的星河。 姜晴已行至门后侧耳倾听。 须臾,伙计出现在门外:“贵客,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她收到公主的示意,打开一条门缝,看了岑悝一眼,侧身避开:“请进。” 岑悝:“……” 怎么是个姑娘家! 他不由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踏入。 姜晴看在眼里,提醒道:“林公子曾委托你帮忙寻找一人,她要见你。” 这件事只有他和林泛知道,后来林泛知会他人已寻到,那么第三个了解这件事的,唯有那位孟姑娘了。 岑悝暗自松了口气,抱拳道:“失礼了。” 他不知里头那位为何用林泛的名义,但既然对方这么选择,他也没必要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少说少错。 “请进。” 岑悝从善如流,进入雅间,刚绕过屏风,便见一年轻女子坐在桌旁,面容俊丽,气度非凡,风采极为慑人。 他怔了几息才回神,客气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寻我又有何事?” 谢明灼看向侍立身侧的冯采玉,后者会意,当即取出公主玉牌。 “岑主事,公主召你来问话,务必如实回答。” 岑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84章 ◎总催之死◎ 一墙之隔的街市熙熙攘攘,屋内却陷入难熬的沉寂。 公主不发话,岑悝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心里恍惚飘过几个疑惑。 孟姑娘是荣安公主? 林泛那小子看上的竟是公主? 公主上元节约他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地上凉,岑主事起来吧。”谢明灼吩咐姜晴,“给岑主事搬把椅子。” 岑悝心里七上八下,谢恩之后,惶惶不安坐上椅子,只浅浅贴了半张屁股,不敢坐实了。 “林泛离京前,与我提及你数次遭遇意外,险些危及性命,可有此事?”谢明灼慢条斯理问道。 岑悝心中感动,没想到那小子离京前还挂念自己的安危。 数次意外后,他也知那些意外并非巧合,可任凭他怎么查,都查不到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他甚至怀疑过是兵马司的小卒,可他与兵马司素无交集,且之前受伤,也是兵马司的小卒送他回的家,便打消了疑虑。 想来想去,应该是跟经手过的案子有关。 然刑部主事经手的案子,无不是大案要案,还有复核死刑的案件,得罪的人不知凡几。 从成堆的卷宗中找出毫无线索的凶手,无异于压雪求油。 “回禀公主,确有此事。”岑悝恭恭敬敬答道。 谢明灼单刀直入:“你是四川清吏司主事,主理四川刑名案件,近几个月,可有特殊的要案经你之手?” “回公主,微臣经手之案皆为要案,微臣全都依法审结,想必是一些死刑犯的亲属心中不忿,暗中使手段威胁微臣。” 这种事并不鲜见,只是岑悝遭受的意外过于频繁了,且寻常案犯的亲属未必有如此大的能耐。 岑悝自己都找不到线索,谢明灼就更不可能想到。 她沉思片刻,决定换一换思路:“我曾在天牢见过你,那日你去天牢做什么?” 岑悝惊讶,他记得“孟姑娘”是因为林泛有所托,可公主殿下只与他有一面之缘,过了这么久竟还能记得这件事? 想起朝野对荣安公主的评价,他终于生出几分实感。 不愧是三议公主,这份眼力和记忆,已远超凡桃俗李。 “禀公主,微臣当日去天牢,是为了向一位四川籍的案犯了解当地情形,微臣保证与该案犯的案情无关。” 四川清吏司的主事并非他一位,该案犯的案子未经他手,他若擅自提审定然不符合规矩,但身为主事,入天牢和犯人说几句话,了解一些情况,还是合乎律例的。 谢明灼:“你问了什么?为何有此一问?” “微臣之前收到四川呈送的案卷,是一起灭门案,嫌犯是一个江洋大盗,夜闯一总催家中,残忍杀害总催一家十六口人,当地州衙将其捉拿归案,案卷完整呈送刑部,只是在押解途中,嫌犯暴毙。” “总催?” “就是盐区临时设立的地方里甲,人丁盐课多者,一般编为总催,是为辅佐课大使直接督率各个井灶煎盐办课。” 不属朝廷编制,相当于里长和村长。 谢明灼这几日刚shsx抽出空,尚未着手了解四川盐政事务,不过岑悝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 “这个案子有问题?” 岑悝斟酌道:“卷宗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微臣没有看出什么漏洞,只是微臣直觉嫌犯的动机并不具有说服力,加上嫌犯暴毙,微臣想要查个清楚。” 不愧能和沈石成为挚友,办案同样细致严谨。 “你去天牢,问了什么?” “微臣去天牢,问了一案犯,那案犯常混迹于江湖,因冲撞皇亲的罪名被缉拿归案。” 冲撞皇亲乃重罪,但到底定不定罪,如何定罪,还不是皇亲说了算。 这位江湖人士如今入了刑部大狱,想来是那位皇亲不愿轻易饶了他。 四川有位蜀王封地在成都府,王爵世袭,权势不小,与当今圣上这一脉离得比较远,又一直比较安顺,故存在感不高不低。 谢明灼暂不做评价,她不能因为宗室整体形象恶劣,就断定此案有冤。 岑悝继续道:“微臣对盐区知之甚少,他又常年混迹江湖,故微臣寻他了解当地盐务,若他知晓总催之事,再好不过。” “那他可知晓?” 岑悝摇摇头:“他并不知晓。” 若是一般主事,定然早就结案,可他在案子上颇为执拗,不彻查清楚,他迈不过这个坎。 “断案靠的是证据,但有时也依赖敏锐的直觉,你觉得此案有异,因此拖延案件审结的进展,并试图深入探查,有没有想过挡了别人的道?” 经历数次意外,岑悝当然想过,但一点证据也无,身为刑部主事,他不能妄言。 可如今公主点破,他便顺杆而爬:“公主高见,微臣茅塞顿开,回去便根据这个线索往下查。” “你有伤在身,在家休养几日,此案暂缓。”谢明灼既已得知因果,便不会让能臣白白送命。 “微臣遵命。” “冲撞皇亲一案,你知晓多少?” 岑悝:“此案并非微臣负责,案由详情微臣不清楚,只听说是那江湖客毁了王庄的作物,蜀王大怒,这才治他冲撞之罪。” “王庄应有人看守,江湖中人怎会肆意进入?” “那嫌犯在绿林中名号响亮,是位‘劫富济贫’的侠盗,故意伪装成长工,得以进入王庄,伺机行偷盗之事。” 谢明灼:“他为何毁坏作物?” “据说那亩地的作物乃蜀王亲自栽种,蜀王宝贝得紧,他认为蜀王惯爱作秀,对此嗤之以鼻,这才故意毁坏。” 如果卷宗所言为实,这人入狱不冤。就算蜀王当真是作秀,他也不能肆意毁坏庄稼。 “今日之事,不可与旁人提及分毫。” 谢明灼没与他解释原因,但岑悝思及荣安公主的行事作风,心中没有半点迟疑,当即领命告退。 时间还早,谢明灼不急着去正阳门与亲人会合。 她坐在雅间专注梳理案情,将所有巧合和意外都放入合适的节点,一场官商勾结的大案渐渐在脑中浮现。 涉案的官员最高可至正三品吏部左侍郎,涉案的商人,无疑就是与盐务挂钩的盐商。 私盐贩卖,屡禁不止。 但这张大网编织得足够严密,连一个能扯出水面的突破口都没有,她暂时还想不出合适的由头插手四川盐政。 蜡烛越燃越低,墙外的街市也愈发喧闹。 “殿下,戌时快到了。”冯采玉提醒。 谢明灼暗叹一声,既然说好与家人同游元宵灯会,这些政务便先抛去脑后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放松之后会灵光一闪。 正阳门外,两架低调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内之人撩起窗帘,好奇打量灯火璀璨的街市。 “老婆,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哎。”谢长锋放下帘布,转身凑近孟绮,嘿嘿笑道。 虽然他没出什么力治理朝政,但看到这番太平景象,心中还是相当骄傲的。 穿越以来,除出宫围猎那次,他就没见过宫外的景色,微服出游还是第一次,既自在又新奇。 孟绮却是忧色浮上眉心:“勺勺怎么还不过来?街上人多杂乱,要是不小心被人挤了撞了……” “我看你就瞎操心,不说勺勺本就会武,还有小姜小冯在呢,暗处也有人护着,不会出事的。” 孟绮瞪他一眼,跟心大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所幸谢明灼准时出现,一下子打消她心中的担忧。 “勺勺,快上来。”孟绮掀起前帘。 旁边马车伸出一颗脑袋,“铁柱,上我们车。” 谢明烜被他挤在夹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也期待看向谢明灼。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不。 谢明灼一辆车也没上,果断转身道:“我更喜欢走着逛灯会。” 四人:“……” 他们当然也想下车,奈何五人走在一起目标太明显,只要碰上一个见过他们的官员,这街就别想逛了。 算了,就让勺勺玩得尽兴吧。 正阳门大街位于京城南城,比起多是达官贵人的北城,这里的居民多为寻常工匠商户。 谢明灼头一次来,渐渐逛入了迷。 “姑娘,要不要买盏花灯?有灵芝灯,提着它长寿安康,还有白象灯,天下太平,魁星踩鳌独占鳌头,鲤鱼跃龙门青云直上,一个个都寓意非凡,姑娘想要哪个?” 谢明灼:“……” 她只是驻足瞥了几眼,但没说要买吧? 不过看这花灯小贩面容饱含风霜,手指也密布细细的伤口,她便豪爽买下八盏花灯。 花灯很便宜,远不及它的时间成本和艺术价值。 小贩高兴极了,小心递来八盏花灯,谢明灼同阿玉阿晴一同提着,来到两架马车旁,一人一个,连陪侍车驾的吴山青都得了一盏。 “老奴谢小姐赏。”吴山青笑得见牙不见眼。 车内四人同样很欢喜。 买了花灯,又观看了几场比赛游戏,谢明灼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至正东坊尽头,人潮渐渐稀疏,她正打算返回,身侧胡同里传出一道惊喜的声音。 “孟大人?” 女子穿着厚实的袄裙,手里拎着几包药,快步行至谢明灼面前,“真的是您!” “许娘子生病了?”谢明灼关心道。 许知秀瞅一眼药包,忙道:“不是我生病,是我前日出城碰到一位大娘,饿晕在路边,瞧着着实可怜,就带她看了大夫,这是给她买的药,等明日城门开了,我再给她送去。” “扶危济困值得称道,但你一个独身女子,还是谨慎为上。” 许知秀眉眼弯弯:“孟大人提点,知秀记下了。上次有外人在,还没认真谢过孟大人和两位姑娘,不如,我请你们吃元宵吧,我就住在附近,盏茶工夫便到,孟大人赏个光?” “好意心领了,”谢明灼温和婉拒,“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许知秀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道:“那就不耽误孟大人了,孟大人慢走。” 她站在原地,目送三人离开,才依依不舍转身。 灯会逛得差不多,谢明灼同家人一起回宫,回宫路上不忘交代:“阿晴,明日你派人暗中跟着许娘子,别叫她被人欺负了。” 姜晴感慨殿下实在心善,欣然应下。 派人跟了三天,大娘病愈离开,许知秀恢复先前平静生活,姜晴将消息呈禀给谢明灼,谢明灼于繁忙政务中想起这件事,下令撤回。 本以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未料没过几日,一块符牌被呈入文华殿。 是那日去韦家别院赏梅,回城路上送给许知秀的。 谢明灼批复奏疏,头也没抬道:“怎么回事?” “许娘子用这块符牌求见宋知县,宋知县见是宫中之物,遂叫宋侍讲带来宫中问询。” 谢明灼停了笔,“她所求为何?” “她说见了孟大人才开口。” “可去查了?” 姜晴见谢明灼前,就已派人过去查探,没有结果之前,不可能过来打扰她。 “卑职已叫人查了,许娘子救助的那位大娘,昨日伺机拦下顺天府府尹的车驾,言有冤要伸,府尹将她带回府衙,但之后一直没有音讯。” “大娘既已离开,许娘子为何知晓这些?”谢明灼冷静问道。 “许是照顾那几日结下情谊,许娘子见她衣着单薄,心中不忍,改了自己的旧衣,昨日去送,目睹了此事。” 符牌送出去,就是给许知秀一个求得庇佑的机会,现在她将机会送给别人,谢明灼当言而有信。 她吩咐姜晴:“你拿着我的令牌,亲自去顺天府走一趟。” “是。” 顺天府二堂。 府尹夏元颂盯着手上的笔录,数次在炭盆上方徘徊,眉头都拧成了结。 他本来的确是尽职尽责,带人回来询问案由,可谁能料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个惊天大案。 案子牵涉太广,他虽是正三品府尹,可京城的天塌下来,他都没资格去顶。 这个案子可以爆出,但不能是从他手中。可若当真不闻不问,他也过不了良心这道坎。 夏元颂蹲在炭盆前唉声叹气。 问话之时,府衙的治中、通判都在,还有书吏、衙役等,眼下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上头耳中,他就是烧了这笔录又有何用? “大人,”有衙役快步进入,附耳道,“户部有传话。” 夏元颂蔫头耷脑:“说了什么?” “诬告朝廷重臣,乃死罪。” 夏元颂颓然倒地,手指紧紧攥着墨迹尚未干透的笔录,那白纸黑字散发出的竹墨清香,一寸又一寸钻入他的脑子。 善恶不过一念之间。 少年读圣贤书时踌躇满志,无比渴望跻身朝堂立下无上功绩,如今已至中年,却日日苟且偷安,畏首畏尾。 除了天天给圣上写一些歌颂盛世的奏疏,他还能干什么呢? 就在前几天,荣安公主还在奏本中批阅“空洞”二字…… 荣安公主? 夏元颂忽地坐起,一把扯回即将卷入火舌的笔录,喃喃道:“再等等。” 去年养猪场之争,顺天府户房吏役牵涉进去,荣安公主事后派人敲打了他几句,虽没有撤了他的职,但足以叫他心惊胆战。 后来只要是有关公主的事,他都仔仔细细研究了透彻。 越是研究,他就越发感到公主的深不可测。 就拿“招选驸马清剿余孽”举例,在事情发生之前,谁能想到公主在暗中的部署?恐怕日月教教众被抓时都是摸不着头脑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五部尚书没能玩得过公主,说明整座京城都在公主的掌控之下。 他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为官者最重要的是看清局势,户部递话又如何?倘若公主知晓这件事,以公主的性情,定然会彻查清楚。 届时他这个罔顾法纪的,岂不是第一个人头落地? “来人,务必保护何翠娘安全。” 他甚至不放心旁人,一夜未睡,亲眼盯着何翠娘,一直等到翌日上午,户部再次秘密递话。 夏元颂心急如焚,嘴上都起了燎泡。 事到如今,他已经得罪了上头,除了另谋出路,别无他选。 夏元颂拍拍发麻的双腿,起身整理官袍,正要吩咐人备车,亲信衙差再次踏入堂中,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大人,公主亲卫驾临!” 夏元颂心中阴霾尽扫,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他等这一夜,并不是真的在等公主的指令。 公主日理万机,注意到这件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此番作态,只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倘若自己没能成功扭转局势,今后清算时,能让自己多一份保命的证据。 只是没有料到,公主竟真的派人来了,还是大名鼎鼎的姜侍卫。 不,现在应该称为“姜千户”。 年后,公主依照亲王府例,设公主府护卫指挥使司,提拔姜晴为前所千户,公主府先前的护院,剔除武艺不精的,大多被编入护卫指挥使司。 目前暂无指挥使,唯姜千户一人独大,听说姜千户得了空就指挥训练,同时也在招募更多精通武艺的军官编入指挥使司。 这位可是公主身前的大红人,万万不能怠慢。 夏元颂当即走出二堂,亲自前去迎接。 “姜千户大驾光临,夏某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姜晴目光平静道:“带我去见何翠娘。” 连名字都知道了! 夏元颂庆幸自己没有选错路,连忙引着她来到何翠娘所在的审问室,并奉上所有笔录。 姜晴目光一扫而过,暗自心惊。 公主一直想要找到的突破口,竟就是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何翠娘! 第85章 ◎公主赴蜀◎ 《京城旬报》最新一期发行,很快抢购一空。 话本中,伍川岳按部就班地考着科举,时不时进一下幻境。 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些幻境太过天马行空,可就是止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位神秘的时先生,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潜的,还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今日确实有,且足够震惊读者。 “什么电?什么发光?” “我看时先生是疯了。” “怎么可能有一按就发光的灯?” “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话本之外,还有另一版面引起少数人注意。 他们是客居京城的商人,已经习惯通过报纸了解京城最新形势。 据说南直隶也有人效仿《京城旬报》,弄出了个《金陵旬报》,只是上头的新闻和故事写得都不新鲜,渐渐也就没了音讯。 这次《京城旬报》的广告位登载一条收购信息,京城客商一下子就被攫取了目光。 竟还能通过报纸收购货物! 不过“橡胶”是何物?他们走南闯北竟都没听说过。 极少部分的海商心头一跳,这上头描写的特征,他们曾经在某个岛上看到过,这东西真能值大价钱? 他们鼻翼翕动,仿佛嗅到了商机。 报纸带来热闹的同时,官府张贴的布告也引发热议。 布告上说,朝廷新设天工院,广招天下同道之人,齐聚天工院,共同研究天书所言器物。 此次招揽,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精通格物造化之学,皆可入院。 当然,入院前需参与笔试,笔试合格者方能通过。 各级衙署必须将此布告广传天下,不得懈怠延误,由当地县学负责报名、初试相关事宜,如有徇私舞弊,严惩不贷。 通过初试者,方可入京参加复试,复试通过,便可进入天工院。 孟祭酒听到这消息,便知道家里又要闹腾了。 继繁娘入宫陪公主读书后,他家简哥儿也要入那劳什子天工院了! 偏他又不能反对。 天工院是公主殿下当朝提议,圣上允准,皇后和齐王共同创办的,他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口出狂言,与皇室叫板。 他只能叫来孟简,故意吓他:“入院要考试,你若考不上,别人会笑话你,皇后娘娘是你的姑母,也会受你牵累。” “可我考不上秀才,更会丢您的脸啊。”孟简一针见血。 孟祭酒:“……” 他没有放弃,继续道:“这些奇技淫巧能有什么前途?天书中所言器物,凭人力根本不可能做到,研究这些无用之物,白白浪费了精力。” 他都没敢说劳民伤财。 孟简意志很坚定:“可是在上古时期,祖先茹毛饮血的时候,也无法想象可以用火.药炸开山壁,用火铳捕猎走兽。” “……” “爹,我不懂书中的‘之乎者也’,您也不懂格物造化,咱们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孟简人小鬼大,反将一军,“而且天工院可是姑母一手创办的,您作为姑母的兄长,不应该全心全意去支持吗?怎么还说丧气话。” 孟祭酒虽固执古板,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长。 他没能辩过儿子,也不会以父亲的权威强迫对方,只能点头同意。 市井因报纸和天工院沸腾时,朝堂却鸦雀无声。 谢明灼转身望向众臣,目光沉而深:“都哑巴了?” 众臣心中惴惴,皆低首缄默。 “袁观德,你来说。” 袁观德出班,跪地请罪:“老臣监管不力,求圣上和公主降罪。” “顺天府刚受理了冤案,你户部就递话过去,巴不得叫冤的何翠娘早死,是想干什么?造反吗?” 群臣当即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臣等不敢”。 当然,除了户部的官员,其余官员更多的还是在看热闹。 “简州盐场一位总催,全家十六口人惨遭杀戮,杀人者竟还明目张胆穿着衙门公服,事后为掩埋真相,将罪名张冠李戴,再在押解途中杀人灭口,这些就发生在朗朗乾坤下。而你,你们一个个却只想着让一位无辜喊冤的妇人闭嘴,可对得起这一身绯袍?” 袁观德老泪纵横:“老臣罪该万死。” 递话的不是他,但他身为最高长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翠娘不识字,没有诉状,姜晴只能记录她的口述,呈送给谢明灼。 谢明灼拿到这份笔录后,心中之火难以遏制,这些官员吏役,简直是跋扈自恣,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这张由私盐之利编织而成的巨大的关系网,若不能彻底拔除,一定会后患无穷。 吏部左侍郎方绩,凭他能够左右官员升迁贬谪的煊赫权势,稳居这张巨网的中心。 没有确切的证据,暂时还动不了他。 递话的是户部一位主事,纵然此人与他有几分裙带关系,但那又如何? 京中官员互为裙带关系的数不胜数,而且这裙带关系已经够远的了。 谁也不能因此定他的罪,连皇帝也不能。 故谢明灼没在朝堂点吏部的名,也没给吏部一个眼神。 老昌今日不在,以“感染风寒”为由请假休养,他年纪大了,身体抱恙很正常,无人怀疑他身染重病。 总催灭门惨案,虽只是个例,但管中窥豹,便知四川盐政之痈弊。 “父皇,盐乃国之要务,总催之死不过冰山一角,此案若不彻查清楚,盐政只会继续累痈积弊,动摇我大启国本。” 谢明灼声音冷冽如冰,直击官员内心。 “不如委派巡盐御史前去调查?”谢长锋配合她一唱一和。 “去年年初,已有巡盐御史赴任,结果如何?” 巡盐御史也是个肥差,当时这个位置竞争激烈,最终花落一位名叫项敬泽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是上一届二甲进士,年不过三十,没什么深厚背景,却能拿到这份肥缺,众人私下都调查过,才发现此人与右侍郎滕世通乃同乡。 只是春闱前后,两人没有半点交集,他们才没往滕侍郎身上想。后来就算想到这一点,也只能算是猜测,不能算作滕侍郎插手的证据。 山东的巡盐御史天天呈奏,要孝敬皇帝陛下海鲜,可这位项御史,自打去了四川,不说音讯全无,每月也只是例行汇报工作,关于盐务之事说得有几分道理,却从未提及盐政之弊。 众臣的目光隐隐探向滕世通。 他们不知谢明灼通过蛛丝马迹,锁定了左侍郎方绩,只听她在朝堂说出巡盐御史无用,故以为她是在点滕世通。 滕世通相当沉得住气,他老神在在,似无所觉,即便皇帝公主可能怀疑到他头上,他也没半点慌乱。 众人心中竖起大拇指。 能站在这个殿堂之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可再人精,碰到可能杀头的大罪,也做不到波澜不惊,最起码也得装装样子吧。 谢明灼也觉稀奇,故意点他的名:“滕侍郎,听说项敬泽与你是同乡,你怎么看?” “回禀圣上、公主,”滕世通出班镇定道,“微臣以为,若项御史玩忽职守或招权纳贿,自当由律法严惩。” 立场很客观,没半点为同乡求情的意思。 “那你认为,总催一案,如何查证?”谢明灼再问。 滕世通沉默片刻,转动他向来活泛的脑子,依据公主的脾性回答:“可敕令当地巡抚奉旨督察此案,也可委派钦差前往巡查。” “当地巡抚是哪位?” “孔乾一,”滕世通恭敬答道,“只是去年六月曾上奏,言及自己旧病复发,年老体衰,请乞骸骨,圣上未准。” 谢长锋:“……” 这咋还落自己头上了? 去年六月,勺勺还在安陆,他每天看奏疏看得头疼眼花,除真正危及国家的大事,其余都没怎么在意,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满脸无辜,谢明灼心中好笑,面上却淡淡道:“既如此,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任?” 巡抚一职的人选需廷议,目前连个候选人都没有,怎么廷议? “若没有,那就委派钦差。” 众臣:“……” 钦差也是需要共同商议的,一般都是从都察院官员中选派,派谁合适呢? 说句实在话,众臣心中都有数,在这关头,奉旨督察盐政不是一个好差事。 利欲熏心,私盐之利足以叫人变得穷凶极恶,杀人灭口是家常惯饭。 死倒是罢了,就怕入了别人的套,自己也深陷泥潭,到最后无法抽身,反而害了全家。 谢明灼心知他们不愿,本也没打算从他们中挑选。 等朝中无人应答,她便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自请为钦差,彻查总催一案。” 众臣:???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结果啊。 他们也没有反驳的立场,虽无公主为钦差的先例,可眼前这位已经开创多少先例了,还差这一个? 更何况,御座上的皇帝装都懒得装了,当即道:“荣安忧国恤民,朕心甚慰。朕便任命你为钦差,代朕巡视蜀地,彻查此案。” “儿臣领旨。” 朝会后,谢明灼换上便衣,乘车前往昌府看望老师。 昌蔚的精力已大不如以前,他卧躺在书房临窗的矮榻上,举着一本书,眯着眼睛翻页。 窗户早早换了玻璃的,透光强,确实是个好物件,说不定皇后和齐王建立的天工院,真能给大启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听闻公主驾临,他连忙起身迎接,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已至廊下。 管家怎么没及时来报? “是我交待他们莫要提前惊动您,”谢明灼笑着上前,虚扶昌蔚手臂,至宽椅旁才放下,“在这里,您是我老师,该我尊师重道才是。” 昌蔚摇头开玩笑道:“公主心意,老臣心领了,只是保不齐哪日被人参上一本,说我大不敬。” “这种奏本我只当看不见。” 二人相视一笑,冲淡了君臣之间的严肃,多了几分师生之间的亲近。 昌蔚眉眼也愈发慈和:“公主今日突然驾临,是只想尝尝我家里厨子的手艺,还是看上了我书房哪本古籍?” “如果都是呢?” 昌蔚胡子一翘:“那就是厨子的荣幸,老臣的痛心了。” “老师连本书都舍不得?”谢明灼假模假样地叹口气,“听shsx说老师之前的门生都有老师的赠书,看来老师对我这个学生还不够满意shsx。” 昌蔚瞪眼:“我送你的书还少了?!” “哈哈哈哈,看来老师是真心疼了。”谢明灼打趣完话锋一转,“如果两者都不是呢?” 昌蔚轻哼:“那就是今日朝会有事儿。” “老师目光如炬。” “公主夸得老臣有些心慌,”昌蔚故意唉声叹气,“人老了,就该早点致仕。” 谢明灼垂眸:“是我拖累老师了。” 以昌蔚的身体状况,的确可以在家静养,可他是内阁首辅,一旦倒下,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凭谢明灼目前的根基和政绩,坐稳很难。 新任吏部尚书,会在方绩和滕世通两人中选择,从目前的情势看,方绩拥趸更多,可能性更大。 这不是谢明灼想要的结果。 昌蔚见她自责,心虚轻咳两声,温声安抚:“公主心系天下,若说拖累,倒是老臣这身体拖累了您。” “老师,”谢明灼抬起眼睛,目光深而重,“我想动一动盐政,然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您执掌的吏部或许也深陷泥潭之中。” 她说得委婉,昌蔚听懂了。 这是在提前与他这个吏部尚书通气,并试探他的态度。 昌蔚暗自感叹,公主这一举动,既叫他窝心,又叫他心生凛然。 “总催案老臣已听说,公主代天子巡视也正合适,只是此行或有凶险,公主千万保重。” 明面上当然没人敢谋害公主,可暗地里的手段谁又能预料得到? 即便沾染私盐的官员不动手,之前被公主狠狠清洗一遍的日月教,难道不会趁机报复? 谢明灼闻言露出笑意:“老师提点,学生谨记。” 二人心照不宣换了话题,又闲聊片刻,见昌蔚精神不济,谢明灼便起身告辞。 “公主,”昌蔚缓缓起身,“厨子的手艺可以不尝,但老臣的书还是要送的。” 他转身行至书架前,书架满满当当,对爱读书的人而言就是宝藏,可对不爱读书的人来说不啻于噩梦。 昌蔚有很多珍藏,他指腹掠过一条条书脊,终于找到目标,抽出来递给谢明灼。 “老臣曾因犯错被贬蜀地夔州,当时郁郁不得志,甚至无心政务,成日外出交友,却也有幸结识了一些独具匠心的偏才,开拓了眼界,这才一扫心中郁气,重整旗鼓。” 谢明灼双手接过,只见封面简单写着两个字——蜀记。 “此书是我与数位好友一同编撰而成,我虽身在夔州,却同他们走了大半蜀地,书中所写,皆是我等见闻,枯燥无味,公主莫要嫌弃。” 封皮泛旧,纸页也生出毛边,老师一定经常翻阅,反复品味年轻时的心境。 于他是昔年的回忆,于她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向导。 谢明灼眼眶微热,郑重道:“此书贵重,学生定会妥善保管。” “书能体现它的价值便可,”昌蔚最终以老师的口吻交待,“但是人,必须要完好无损。” “学生明白。” 回宫路上,谢明灼已迫不及待翻开《蜀记》。 年轻昌蔚的形象跃然纸上,被贬后的迷茫、不甘填满了字里行间,透着几分稚嫩。 只是越往后,他的措辞越发成熟稳重,已隐隐有今日阁老之风。 至文华殿,她才堪堪看完两成,因实在入迷,她又挑灯夜战,直到翌日辰时,才看完整本。 看罢,对蜀地的风土人情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书中老师与其挚友的见解,也令她受益匪浅。 今日不上朝,谢明灼一夜未眠也不觉辛苦,当即铺纸磨墨,从第一页开始誊抄。 这些都是老师的心血,她仔细思虑,还是不能据为己有。等孟繁入殿,知她一夜未合眼,便毛遂自荐,代她誊抄。 此行蜀地,谢明灼打算携孟繁同行,孟繁也需提前了解蜀地形势,遂应下。 三日后,《蜀记》原封不动送回昌府。 公主出行的车驾也已整装待发。 帝后和两位王爷,于金水桥送别荣安公主,帝后的忧心不舍,两位王爷的殷切叮嘱,皆被记录于画纸之上。 荣安公主一袭金红曳撒,俊丽非凡,身后姜千户、冯女史和孟伴读,皆英姿勃发,风采慑人。 随侍车驾左右的,还有威风凛凛的五百侍卫,皆披坚执锐,气冲霄汉。 宫廷画师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挥就一幅又一幅生动而形象的画卷。 皇帝观后龙心大悦,赐名为《公主赴蜀图》。 第86章 ◎抵达四川◎ “来了来了!” 陕西汉中府黄坝驿门前,驿丞官帽端正,官袍整洁,率领一干吏役恭敬等候,面上镇定冷静,袍袖里的手却微微颤抖。 前些日收到消息,荣安公主车驾将至,他数夜难眠,带领驿馆上下吏役狠狠洒扫一番,力求没有一丝灰尘,原本坑洼的路面也填补修一新。 昨日得闻公主车驾已至汉中,他更是号令所有吏役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冲撞了公主。 尤其是面貌粗陋的,公主入馆时,就不要再出现在人前了。 他从辰时等到午时,饥肠辘辘时,前去打探的脚夫激动赶回来,高声呼喊。 驿丞瞬间挺直腰身,引颈而望。 须臾,数百人的车驾浩浩荡荡驶来,护卫威势赫赫,贝联珠贯,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讲若画一的队伍中间,一架高阔华丽的马车由远及近。 马车左侧,一女子身材高大强健,身着红戎银甲,腰配宽刀,驾一匹枣红色骏马,眉目端肃,气宇轩昂。 驿丞心道,此人应该就是公主麾下姜千户,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车队至驿馆门前,马车刚止,驿丞就率众拜倒在地,齐呼公主千岁。 驿馆内外,不论驿卒马夫,兽医库丁,听到门外声音后,皆原地跪倒,俯身叩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姜晴等人都习惯了。 从京城出发,经河南诸府,入陕西各州,沿途官驿皆是如此做派,甚至驿馆之间还暗自较劲,誓要比谁伺候得更叫公主满意。 即便公主强调莫要劳民伤财,各地驿馆还是不敢怠慢。 黄坝驿是陕西入蜀的最后一驿,此处乃交通要塞,驿馆建得也比别处大,但入住五百侍卫还是不够。 所幸五百侍卫也无需入馆住宿,他们在驿馆外扎营,分班轮流守护驿馆内外,吃的也是路上自行采购的干粮,最多从驿馆取些干净的水饮用,坚决服从公主命令,不给驿馆造成额外的负担。 驿馆之间也有情报往来,黄坝驿的驿丞早已获悉公主的行事风格,只吩咐人备了水送过去,其余的没有擅作主张。 公主入住,驿馆内外格外安静。 其余碰巧入住的官员,一一来到公主屋子前拜见行礼,就算公主没有见他们,他们也得郑重再郑重,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极力降低存在感。 谢明灼排场虽大,为人却低调。 她从马车下来,除了一句“平身”,一路行至住处,就再没有开过口。 驿馆上下均低垂脑袋,不敢直视。是以,直到她进了屋子,也没人知晓她长什么样。 屋子外守卫森严,无人敢靠近。 屋内,谢明灼摊开舆图,说:“过了黄坝驿,下一个就是四川广元神宣驿,之前我们商议过,如果有人想动手,应该会选择在两地之间。” 官员有后顾之忧,也有侥幸心理,急于动手的可能性很小。 日月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她在江西铲除一次,在京城又清洗一次,日月教恐怕已对她恨之入骨,动手的可能性极大。 沿途经河南、陕西两地,卫所众多,兵力充足,日月教许是有所忌惮,一直未曾出手。 眼下即将入蜀,蜀地山林险峻,又是她巡视之地,日月教若在此地动手,既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又可以将罪名嫁祸给涉及盐政的四川官员。 不管朝廷信不信,能拖延朝廷调查进度也是他们想要看见的。 但是相反,官员们也会这么想。 暗杀公主的确是抄家灭族之罪,但保不齐有人头脑发昏,以为干掉一个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之后可以往日月教的头上泼脏水。 总而言之,刺杀她的很可能有两拨人。 “殿下,我们已有了万全准备,不管他们来几拨人,都叫他们有来无回!”姜晴摩拳擦掌。 冯采玉笑她:“你到时候要跟着殿下,哪有空去打架?” “也是。”姜晴立刻收起跃跃欲试,公主的安危最重要,她要牢牢护在公主身边。 “阿玉,繁娘,之后的事便都交予你们,见机行事便可。”谢明灼交代。 两人郑重应下。 公主一直没有离开屋子,没有使唤驿夫做事,馆中其余官员便也不敢顶风作案,当着“三议公主”的面肆意驱使驿卒。 驿馆的驿卒们难得度过松快的一天。 无人驱使劳役,无人打骂吆喝,无人索要钱财,简直是神仙日子。 虽说公主提议改制后,驿馆的驿夫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大多数官员明面上不敢做得过分,可抵不住少数人依旧嚣张自恣。 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如此的平静安宁。 要是公主能天天住在这里就好了。 驿卒们无所事事,驿丞唯恐他们冲撞了公主,不敢让他们在馆内游荡,遂驱赶他们进了住处,没有命令,不得踏出屋子。 他们索性躺在大通铺上休息,顺便聊些小话。 话题中心紧紧围绕着荣安公主。 他们说不出多么华丽的辞藻,但质朴的言语中,充斥着对公主殿下的赞美和爱戴。 “这日子,安逸得很。” “公主一走,就杀搁了哈。” “过一天是一天,想忒多,瓜不兮兮的。” “啥时候吃少午?肚子饿空了。” “啷个还顾得上咱们?” 门突然被人敲响,是驿馆的驿吏,说着一口别扭的官话:“公主殿下赏了不少腊肉,赶快起来,今天有肉吃!” 众人怔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哑巴了?还不快出来谢恩?!” 虽然公主看不见,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被“肉”击懵的众人,瞬间爬起来,争先恐后跑出屋子,都跪在地上,真情实意说着“公主千岁”。 离京前,谢明灼收到很多礼物。 有防身的武器,比如母后和大哥送的新式手铳;有日常的用具,比如姑祖母送的新式玻璃器皿;也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比如陆二送来的一车腊肉。 经过大半年,官办养猪场越来越红火,规模已经扩大两倍,过年的时候,陆二还带人宰了数百头肥硕的猪,流入京城各大坊市的肉铺。 知晓她要远行,陆二特意做了不少腊肉,装了满满一车,送给她在路上吃。 谢明灼收下这份好意,沿途时不时分发给驿馆,到黄坝驿时已经所剩无几。 正好接下来要演一场戏,车队需要减重,她就将剩下的猪肉全都交给驿馆,让驿馆上下都能尝尝肉味。 四川成都府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以及盐课提举司提举一众人等,皆齐聚二堂端坐。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总催之死只是一个引子,公主以钦差之名前来巡视,说是调查总催一案,实则是奔着巡查盐政而来。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寡妇,竟因总催一家之前照顾的恩情,孤身一人奔赴京城伸冤。 一个毫不起眼的何翠娘,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都怪那些办事不力的蠢货,竟连公服都不换,直接杀人灭口! 当然,眼下找谁的责任已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糊弄这位大名鼎鼎的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的事迹他们皆有耳闻,在招选驸马一事上,的确叫五部尚书都吃了个闷亏。 可是,在京城她能横得起来,到了蜀地,由不得她呼风唤雨。 届时只要好吃好喝供着就行。 唯独—— “项敬泽这小子滑头得很,一直行踪不定,上任一年多,谁知道他在哪儿?若他暗中先找上公主,咱们可就被动了。” “莫慌,谁说他一定就能见到公主?” “你是说——” “好了,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接待公主殿下,务必不能怠慢了。” 众人就公主接待事宜,商谈了两个时辰,正要结束,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大人,广元急报!” 众人霍然起身,紧紧盯着前来禀报的信使,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快说!” “公主殿下在前往神宣驿的路上遭遇袭击!” “如何了?”问话的人声音已颤抖得不像样。 信使如丧考妣:“公主……下落不明。”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是因为“下落不明”是最不利于他们的局面。 死了,是陕西贼寇干的,跟他们没有关系,皇帝再雷霆震怒,也殃及不到他们头上。 反杀,落网的还是陕西贼寇,跟他们更不沾边。 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他们就变得相当被动。 “找!传令下去,集保宁府全府之力,务必找到公主殿下的下落!” “是!” 有人问:“公主下落不明,其余人呢?” “公主护卫队歼灭所有贼寇,只是混战之后,公主同姜千户失去了踪迹。孟伴读和冯女史悲痛欲绝,亲自率领护卫队搜寻,誓要掘地三尺。” “……” 在场的没一个傻子。 这件事从前到后都透露着不对劲,护卫队力挫贼寇,却弄丢了公主,怎么想怎么可笑。 不排除公主想要玩一出金蝉脱壳的可能性。 要么他们先找到公主踪迹,要么公主先查到盐区的问题。 按察使本想传令,叫人全力寻找两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可结伴而行的女子何其多?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便改了口:“张提举,叫各个盐区都紧紧皮子,小心防范,若见到面生之人,立刻上报。” “下官遵命。” 可惜一连五天过去,没有半点关于公主的踪迹。 公主失踪的消息,从驿站八百里加急递至京城,帝后当朝震怒,当即敕谕湖广都司,调集兵力入蜀搜救,不见公主,不得归卫。 陕西乃御边重镇,兵力不能轻易抽调,湖广邻蜀,无战乱之忧,调遣入蜀正合适。 至于四川的卫所…… 公主都在四川丢了,皇帝不降罪已算仁慈,哪还能让他们领此重任? 五天下来,所有人的嘴皮子都起了燎泡,可公主还是半点人影都不见。 成都府上下官员一直悬着心,整宿睡不着觉,人都憔悴了几分。 苍溪县郊外。 谢明灼带着姜晴改头换面,扮成肤色黝黑二十出头的力夫,混进一支来自陕西的商队里。 她之前就已派人摸清陕蜀之间“报中”的盐商,挑选了一支还算老实的商队后,蹲守在路边,不着痕迹地展示了“巨力”后,就在商队管事热情的邀请下,加入这支商队。 盐商按照朝廷的招商榜文,将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官府换取盐引,便叫做“报中”。 盐引可以看做是合法销售食盐的凭证。 这支商队负责将粮食运往陕西边镇,换到盐引后,再回到四川指定的盐场等候支盐,拿到盐后,再运往指定的地区销售。 但这道完整的程序,如今已十不存一。 运粮耗时耗力,守支还得看盐场脸色,更多的人将程序分割为两个部分,这就诞生了“截买盐引”之事。 商队的管事眼下也正愁着这事儿。 正值中午,商队停在路边歇息,他蹲靠在太平车旁,嘴里叼着旱烟,吞云吐雾。 烟雾中,他黑中泛红的脸写满愁苦。 “郑管事,咋了?”谢明灼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粗着嗓子道,“烟都抽不痛快。” 她头发用粗布条束起,干了半天的“体力活”,已凌乱不堪。眉毛描粗,皮肤全都抹黑,兼身形削瘦,大家先入为主,只当她是嗓音不够粗厚的年轻小子。 姜晴棱角本就硬朗,扮起来比她还要像穷苦人家的青壮小伙。 “铁柱啊,你不懂。”郑管事触及她求知若渴的眼神,敲敲烟袋,咳了一声,“知道车上装的是啥子不?” 谢明灼摇头,她只是拉车搬货的力夫,怎能清楚货箱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孝敬。”老郑眉心都皱成川字,“要是没些孝敬,咱支不到盐,晓得不?” 谢明灼似懂非懂点点头,姜晴也在旁憨厚陪着。 “郑管事,我和铁棍只晓得卖力气,别的啥也不懂,您教教咱。” 铁棍是姜晴的化名。 “中,我就好好说道说道,免得你俩不懂事得罪了人。” 郑管事吞吐云雾,望向高阔的天穹,“咱拿到了盐引是不错,可到了盐场,没个孝敬,给多给少,还不是那些盐老爷说了算。” “哦。”谢明灼故作不解,“不是盐引子说多少,就给多少?” “你瞧你,瓜不兮兮的,叫人卖了还乐呵。” 谢明灼闭嘴,示意姜晴,于是姜晴接着问。 “那都有了孝敬,您还愁啥哩?” 郑管事:“愁着要不要卖了这盐引子。” “咋?”姜晴大惊小怪,“盐引子还能卖哩?!” “小点声,”郑管事忙竖起食指,连嘘好几声,“大家伙儿都这么干,我也累了,以后就只运粮,不支盐了。” “你是管事,能管人的都是大聪明,咱都听您的。”谢明灼憨憨笑道,“那咋卖哩?” “大聪明”听上去是夸奖,但郑管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他再次敲了敲烟袋,神秘兮兮道:“到了就晓得喽。” 第87章 ◎巡盐御史◎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再老实的商人,也有见不得光的消息渠道。 郑管事刚从陕西运粮回来,手里攥着盐引,带领商队力夫们,于黄昏前行至苍溪县南郊一座小镇。 夜幕即将降临,本该陷入寂静的小镇,却倏然燃起一条火龙,那火龙盘踞在小镇西南偏僻处,入夜之后竟人头攒动,商旅如织。 郑管事打听到的买卖盐引的黑市,就在此处。 前来黑市的商旅,皆手持火把,聚集在小径两边,火光比繁星还要耀眼。 郑管事在太平车上插了几根小麦秸秆,秸秆上绑着一条白色麻布。 商队前后皆是排队入市的商旅,有同样装点麦秆白布,也有的麦秆上绑着其余颜色的布条,显然是为了区分交易种类。 麦谐音“卖”,白色麻布表示食盐。 郑管事的商队人数不少,全都是肤色黝黑的汉子,谢明灼和姜晴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入市后,众人选定合适的位置停下,等待客人主动上门。 郑管事第一次来,颇有些不适应,用汗巾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鬼鬼祟祟,警惕周围动静。 “干啥子?”左边商队的汉子不明所以,“见不得人啊?” 郑管事闷声道:“你不怕?” “怕啥子?” “咱这犯法,”郑管事偷偷摸摸问,“不怕当官的来查?” 汉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引得其余人好奇询问,听他说了后,纷纷笑起来。 郑管事捂得更紧,心虚道:“你们笑啥子嘛?” “你第一次来吧?”有人好心解答,“甭怕,当官的真要查早来了,况且咱这些事,当官的都知……” “咳咳。”另一人打断。 众人便都岔开话题,不再关注郑管事。 郑管事小声嘀咕:“听说公主要入蜀了,谁晓得官差会不会突然窜出来呢。” “鬼扯,”左边商队的汉子嗤笑,“公主能到咱这儿来,我把这车轱辘吃了。” 姜晴:“……” 做人要讲诚信,要不现在就吃了吧。 谢明灼观察其余队伍,大多数麦秆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少数绑着红布、青布和黑布。 “郑管事,他们怎么不一样?” 老郑压低声音:“他们跟咱不一样,咱卖的是盐引,一张纸而已,他们卖的是实打实的货。” “什么货?” “红的是铁,青的是茶,黑的是煤。” 谢明灼心中微惊,铁制品同样是官营,虽目前允许私营的存在,但管制相对比较严格。 茶叶常用来交换草原的马匹,说是战略物资也不为过。 煤石更不用提了,是目前最为重要的能源之一,也是工业必不可少的燃料。 小小的一个黑市,竟能齐集盐铁茶煤的交易,实在是令人心惊。 如这样的黑市,全国不知存在多少。 黑市交易的确能为百姓提供便利,可这些交易都能避开课税,也扰乱了盐铁茶煤的市场,其中的利益链远比她想象中复杂,长此以往,受害最深的还是老百姓。 朝廷可以宏观调控,而私营的垄断只会加剧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说到底,还是朝廷相关制度不够完善,这才给了黑市滋生的土壤。 “真厉害。”她揣手蹲在太平车旁,憨憨笑了两声,随后垂下脑袋,状似盯着地上的蚂蚁出神。 两双皂靴从她面前经过,停在太平车前。 “你这卖的几根杆子啊?”说话之人嗓音明显受过伤,嘶哑难听,辨不出男女。 “几根杆子”是行话,其实就是问盐引有多少。一根杆子是一引,每大引折盐四百斤,每小引折盐二百斤。 郑管事支的是大引盐,每引合银八钱四厘。 谢明灼抬起头,借着火把的光线看过去。两个男子装扮的人,正向郑管事询问。 问话之人身形稍矮,面貌周正却寻常,只一双眉毛生得有特色,像极了被人踩踏过的枯草地,杂乱无章。 身旁那人个子高一点,面容稍显粗陋,眼角弯着一道疤痕,有几分江湖匪气,是个练家子。 谢明灼不擅长作画,但小时候跟在老爹身边,多少耳濡目染一些人物画的门道。 女人和男人体貌上确实存在差异,作画时需要区分这些特征,所以在辨别男女之事上,她有几分眼力。 扮得再像,肉眼难以分辨,也做不到完美无痕。 眼前之人的装扮已经足够骗过大多数人,谢明灼却从她方才路过眼前的脚步、现在的站姿、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判断出她是女扮男装。 那人也敏锐,察觉到目光,侧首看过来。 “小兄弟有话要讲?”她说的是带蜀地口音的官话。 谢明灼摇摇头,没说话。 对方是女扮男装,定然敏感,她一开口就暴露了。 那人收回目光,继续问郑管事。 郑管事伸出两只手。 “怎么卖?” 郑管事伸出一根手指,意味着一引卖一贯。 八钱四厘只是官盐的定价,十引也只是盐引凭证所写。到了盐场,能支多少盐还不是盐老爷说了算,若能凭本事支取更多引,那绝对有赚头。 卖一贯,其实郑管事自己也挣不了多少,往返边镇已经耗粮耗力,商队的力夫也等着付工钱,到最后兜里剩不了几个。 “哪儿去?” “简州盐场。” 询价之人右手一直负在背后,左手把玩一柄竹扇,思虑片刻后,说道:“我再问问其他家。” 郑管事失落点头。 之后也有其余人询价,郑管事从八钱四厘一直降到七钱五厘,还是没有卖出去。 他又开始蹲下抽旱烟。 左边汉子安慰他:“你面生,大家伙儿不敢冒险。” “我晓得。”郑管事揪揪头发,他就不应该尝试卖盐引,按部就班不挺稳当嘛。 抽了片刻,他果断站起,吩咐谢明灼等人:“不卖了,走。” 车未挪动,一柄折扇挡在郑管事面前。 “买卖还没做,怎就要走?” 此时谢明灼已起身,就站在郑管事身后,能清晰看到对面的脖颈,咽喉处有条肉色的疤痕,状如蜈蚣,横亘在脖子中间,凸起的肉条完全遮掩了喉结所在。 郑管事蹙起眉头:“不打算卖了。”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啥子?不卖就是不卖。”郑管事走南闯北多年,遇事也不怂。 他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和脾气,只能先表现强硬,能唬住对方最好,不能唬住再见机行事。 “哦。”那人收了扇子,侧身让开。 商队摸黑离开黑市。 夜路不好走,他们车上还有“孝敬”,若遇上剪径的毛贼,难免还要防卫一番。 虽然他手下的力夫都有些拳脚,又新招了两个“大力士”,可是能安安稳稳地走,谁愿意被人绊一跤? 没走多远,便有手下附耳:“郑管事,那两人一直跟着咱们。” 郑管事回头一瞧,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眼睛也没盯着商队,时不时闲谈几句。 路就这一条,他们走得,别人也能走得,总不能因为同行一条道,就说别人故意跟踪吧? “慢些。”郑管事低声嘱咐。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故意跟踪。 果不其然,车队慢,两人也慢,车队快,两人也快,这不是故意跟着他们是什么? 郑管事打手势叫停车队,转身毫不客气问:“说了不卖,还跟着干啥子?” “此路你走得,我也走得。”那人依旧右手负于身后,左手捏着扇柄,在郑管事黑脸前躬身行了一礼,客气笑道,“同路而行即是缘分,在下严山,此乃我兄长严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郑管事:“……” 此人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他节奏,搞得他现在不知所措。 而且说话文绉绉的,跟他们铁定不是一路人。 他整了整面色,拱拱手:“我姓郑,行五。” “原来是郑管事,失敬。”严山上前几步,“不知严某可否与你们同行?” “你到底要干啥子?”郑五吹胡子瞪眼。 “唉。”严山重重叹了一声,“不怕郑兄笑话,我同兄长只是想寻个营生。” “那你就去寻啊,跟着我做啥子?” “我和兄长寻了许久,也做过不少活计,可就是赚不到钱吃不饱饭,听说贩盐利厚,便也想来试试。但我们一无商队,二无门路,这才厚着脸皮跟着你们。” 郑五:“……” 原来货比三家,是为了看谁最好说话,他就因为“老实”吃了许多次暗亏了。 “我的人手够用了,你们再去找别家。”他摆手婉拒。 严山:“阿兄。” 一直沉默不言的严泰立刻踏出,当着郑五的面,单手托住一架满载“孝敬”的太平车,闷喝一声,竟硬生生提了起来! 众人震惊的表情,与当初看到谢明灼和姜晴“表演”时一模一样。 谢明灼:“……” 人设撞得有点多,同样是女扮男装,同样是力能扛鼎。 她的目光不期然撞上严山。 后者伸扇一指,道:“这位小兄弟瞧着瘦削,我阿兄有这般力气,必然更不会让郑管事失望。” 谢明灼:??? 求职就求职,shsx何必拉踩? 她看向郑管事,郑管事一脸“你也表演一个”的神情,其余力夫也面露期待,在枯燥无聊的路上难得有点热闹可以看。 谢明灼心中无奈,默不作声行至严泰身旁,她只比严泰低一截指头,身形却瘦削,跟严泰一比,显得极为单薄。 她伸手托起同一架太平车。 严氏兄妹均挑起眉头,眉头还未挑到最高,眼睛就已不受控制地瞪圆。 没有喝声攒劲,没有青筋爆起,这位看似清瘦的年轻力夫,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抬起了太平车,甚至抬得比严泰还高。 谢明灼缓缓松手,面无表情回到郑管事身后。 看到严氏兄妹的震惊,郑管事心里仿佛大夏天灌下一瓢冰水,爽快极了。 “郑管事手底下卧虎藏龙,是严某眼拙了。”严山很快反应过来,先赞了一句,而后继续推荐,“我阿兄不光有股子气力,还会些拳脚功夫,郑管事能否让我们讨碗饭吃?” 郑管事再次将目光投向姜晴,抱起手臂好整以暇。 姜晴:没完没了了是吗? 她见公主微微点头,才站出来抱拳,粗着嗓子道:“俺叫铁棍,也学过拳脚。” 严氏兄妹:“……” 今夜这瘪吃得着实不少,够一年的量了。 一番拳脚比斗,严泰惨败,眼角的伤疤都写满不甘和惊讶,一直瞪圆了眼睛看姜晴,似乎还想继续过招。 他的拳脚功夫江湖习气很重,谢明灼一眼看穿,心中生起疑窦。 这对兄妹着实有些奇怪,一个说话谈吐像是出身书香门第,一个又像是江湖匪类。 他们加入商队,到底想干什么? 郑管事是老实不是傻,他收下铁柱和铁棍,是因为他俩没啥心眼子,可这上赶着的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严兄弟,你一看就是读书人,你兄弟也有身手,不管到哪里都不愁营生,干啥非要往我这里钻?” 严山理直气壮:“贩盐能赚大钱啊。” “赚钱的都是那些打通关系的大盐商,一次能支上万引,咱这就小打小闹,汤都喝不上。你别跟着咱了。” 严山只好叹了口气:“夜深行路不安,我和阿兄可否同行?” “随你便。” 热闹也看够了,郑管事携一众手下,再次动身,至下一个镇子借宿休息。 严氏兄妹也一直跟着他们。 翌日,晨光熹微。 谢明灼蹲在路边,和姜晴一起蘸牙粉刷牙,身边突然多出一人。 “铁柱兄弟,你力气真大。”严山左手刷牙,右手自然垂在身侧。 晨光下,她脖颈处的疤痕愈加清晰,新生的嫩肉让人见之心头发麻,并忍不住地想,但凡这伤再深一点点,眼前这人就会没命。 “好奇这个?”严山大方仰起脖子展示,“之前遭人劫掠,要不是阿兄功夫不俗,我早不在了。” 谢明灼点点头,收回眼神,继续刷牙。 “你是哑巴?”严山凑近打量,“从昨晚开始就没听你讲过话。” 谢明灼吐出漱口水,起身离开时,余光瞥见她露在袖外的右手腕,腕上也有一条可怖的肉色伤疤,几乎圈住她大半腕部。 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严山右手缩进去,笑着说:“也是遇袭时受的伤。” 谢明灼重新蹲下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凑近她耳畔。 严山不由偏过去,竖起耳朵,却听她问:“俺叫铁柱,你晓得这两个字咋写不?” “……” 谢明灼瞅她:“你不是读书人嘛。” “我知道怎么写,你想学?” 谢明灼点点头。 “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严山直截了当道,“你帮我说服郑管事,让我和阿兄可以入伙。” “哦。”谢明灼起身,“俺突然不想学了。” 严山:“……” 她猛地起身拦住谢明灼,对峙片刻后败下阵来,无奈道:“我倒是想教你,可是没有纸笔。” 谢明灼递给她一根细树枝。 “也行。”严山实在没办法,左手接过树枝,在地上写下“铁柱”二字。 在地上用树枝描画,同笔落纸面的感觉固然不一样,但同一个人写的字,有其独特的构架和风骨,不论用何种方式写,都不会改变。 谢明灼望着地上两个字,心中有些明悟,但却生出更多的疑惑。 去年上任的巡盐御史,前后共呈奏过十数本奏疏,其中第一本的字迹最为不堪,但他在奏疏中表明,自己路遇贼匪,右手伤势过重无法运笔,只能左手代之。 此后奏疏,一本比一本工整,字迹与地上这两个字毫无二致。 可为何,巡盐御史会是位女子? 第88章 ◎简州盐场◎ 商队再次启程,目的地是成都府简州盐场。 昨夜太晚,商队没能寻到合适的住处,只在小镇外的路边,铺上桐油布对付一晚。 今日行进一天,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一家脚店,订了两间大通铺。 姜晴眼疾手快,一下占据靠墙的两个位置,最里边留给公主,她要睡在旁边,用自己的身躯牢牢挡住其他臭男人。 迟了一步的严氏兄妹面面相觑。 严泰难得开口问:“铁棍兄弟,能不能换个位置?” “不能。”姜晴寸步不让。 “我阿弟……” 严山拦下他的话,“睡哪里都可以。” 既然选择男人的身份,就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人争论,免得暴露己身。 严泰极为听话,没再与姜晴争论,环视整间屋子,发现就铁柱和铁棍两兄弟最为干净整洁。 他便将包袱放在姜晴身旁,为严山占了个位置,自己躺在一旁,隔开严山与那些汉子。 入睡前,谢明灼携姜晴去茅房,并告知她严山的女子身份。 姜晴不解:“既如此,她又不是商队的人,为何非要与我们挤在一处?” “应是为了表明加入商队的决心,而且,”谢明灼轻笑,“别看郑管事面上不愿,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他向来对读书人高看一眼。” 要不然早就翻脸了,不会允许严山继续跟着。 “那我们继续装作不知情?” “嗯。” 二人回屋途中,碰上严家兄妹,严山双臂抱紧自己身体,身上还多披了一件严泰的外衣,似是经不住早春的寒意,面色微微发白。 双方对视一眼,又相继移开目光。 谢明灼回到屋内,和衣躺下,脸面向墙壁,背对着姜晴。 得知严山是女子后,姜晴心中介意消散些许,原本暗戳戳挡在中间的包袱被她挪到脑袋下当枕头,面朝公主侧躺,牢牢遮住公主。 严山如厕回来后,众人皆已闭目入睡。 她缓缓躺在姜晴身边,脚店留有霉味的被子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可她依旧冻得发抖,额际不断渗出冷汗。 严泰凑近抱住她,用气声道:“明日可能下雨,你身体不适,要不这次就算了。” “不。”严山艰难吐出一个字。 “你这般,如何行路?”严泰低叹。 严山没再回答,许是已经没了力气,寒衾如铁,她不仅感受不到丝毫温暖,甚至觉得更多寒气往身体里钻。 腹部的绞痛也在不断折磨她的神智。 身边之人一直发抖,姜晴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严山脖颈的伤疤显而易见,受过如此重的伤,身体一定亏损厉害,怕冷是正常的。 她之前住在东直门附近,许多街坊都是营中的老兵,打过仗,受过伤,一到阴雨天那些伤就隐隐作痛,伤疤还会发痒。 每年冬天也都过得煎熬。 姜晴睁开眼,瞅瞅通铺对面的窗户,窗是用纸糊的,有个地方破了一个口子,风正呼呼往里吹。 身强力壮的汉子不在意这点小风,睡得正酣,严山这孱弱的身板,想必正受寒风所扰。 姜晴纠结须臾,最终还是坐起身,从“枕头”里取出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衣裳,往窗户上一蒙,衣物塞入窗沿缝隙。 寒风瞬间止了大半。 她躺回被窝,刚要闭眼,收到一声低哑的“多谢”。 即便如此,严山依旧哆嗦到大半夜,至凌晨,才沉沉睡去。 严泰彻夜照顾,不敢闭眼。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不影响赶路,郑管事还是决定启程。 严山面色依旧苍白,却咬牙紧跟商队。 一只滚烫的番薯突然扔过来,严泰利落接过,面露困惑。 “你教俺认字,俺不想欠你,”谢明灼看向严山,“你要不爱吃,拿着焐手也中。” 刚烤熟的番薯,用桐油纸一包,塞进怀中犹如滚热的手炉,瞬间驱散透彻入骨的寒意。 严山极舒坦地喟叹一声:“多谢铁柱兄弟。” “你要谢俺,就也教铁棍写名字。” 严山欣然答应。 行路无聊,其余汉子见状,便趁中午歇息时,也凑过来请求她教写自己的名字。 伤疤下仿佛滋生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严山左手用树枝写字,右手时不时磨蹭脖颈的伤疤,但右手腕的疤痕也开始泛出痒意。 姜晴仗着武力格开众人,说道:“俺也不想欠人情,下午你坐俺车子,俺拉你走。” 严山没反应过来,她教铁棍写名字,不是为了感谢早上的番薯吗? 为什么这人又跑过来感谢她? 严泰立刻欣喜接话:“铁棍兄弟,不劳你费力,我来就行。” 只要商队愿意让严山坐货车上休息,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姜晴没跟他争,转身回到公主身边。 “依商队的脚程,明日午后就能抵达简州盐场。” 简州是成都府下散州,受成都府垂直领导,行政级别相当于县,但知州是从五品,比七品知县高出两级。 简州盐区设置了盐课司,盐区的事务皆由盐课司的大使、副使负责。 大使、副使地位尊贵,一般不会亲临盐区处理琐事,盐课司下辖若干井,蜀地盐区以井盐为主,故将“井”作为盐场的基本生产单位。 井灶数量众多,遂催生总催或里甲,专门辅佐盐课司官员监管盐课之事。 商队入盐场支盐,最多只能见到总催或甲长,根本见不到盐课司的官员。 总催灭门案,就发生在简州盐场。 谢明灼跟随商队抵达简州盐场附近时,离公主失踪已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成都府上下官员心力交瘁。 商议两个时辰的公主接待仪式,早就被他们抛至脑后,命令不断下达各地州县,各地州县的衙差甚至是行帮,全都倾巢而动,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见着。 湖广调来的兵马,同样劳而无功。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已当朝点名四川上下官员,若非盐政不济,公主就不会入蜀巡视,公主不入蜀巡视,就不会遭此劫难。 若公主掉了一根头发,四川一众官员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皇帝真要迁怒,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解,事到如今,只能祈求公主殿下平平安安,毫发无损。 经此一役,他们已试探出皇帝的底线,不再天真以为公主死在川陕界线附近,他们就能完全躲过天子之怒。 川贵相邻,十天过去,消息已传至贵州。 宋千慕时任贵阳府知府,同样也是水东宋氏的当家,他在衙署听闻消息,回家后随口提了一句。 “你说什么?公主遇袭下落不明?”宋千奇惊得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宋千慕不解:“为何不可能?” “你没见过公主,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她……反正我就觉得不可能。”宋千奇梗着脖子道。 “我的确没见过,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莫要盲目崇拜。”宋千慕显然并不赞同,“之前阿泛说你在京城差点被邪.教蛊惑了,我看你这脑子还没好全。” “蛊惑我的是日月教,又不是公主。而且你不是知道吗,公主雷霆手段,彻底清洗了在京余孽,也算是帮我报了仇。” 宋千慕懒得再听他吹捧,“怎么不见阿泛?” “他说要出去游历一番,谁叫你这几日忙得不归家,他都走三天了。” 宋千慕皱眉:“你就放他一个人出门?” “怎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山林之险?他一个人,若遇上危险,该如何是好?”宋千慕叹道,“当年我宋家欠了林家,我不能让他在这里出事。” 宋千奇劝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管了。” “不行,我这就叫人……” “哥!”宋千奇拦住他,无奈道,“我宋氏最多是被利用的工具,且为祸者已除,但真正的祸首还逍遥法外呢,你真以为他是来安心度日的?” 宋千慕盯着他半晌,忽地轻哼一声:“终于肯说出口了?我还以为你俩要一直瞒着我。” “你不反对?”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宋千慕无奈扶额,“我为何要反对?” 宋千奇:“当年你可以帮他,是因为三年的情谊,十年过去情谊已淡,你又是我宋氏的首领,上位者不都喜欢‘大局为重’嘛。” “说得好听,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担心我也有不臣之心,被所谓的利益蒙蔽了良心。” “哥,此次京城之行,我见识良多,感触也良多。彻底归顺朝廷,才是大势所趋。” 宋千慕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次让你去,还真去对了。放心,你哥不傻。至于阿泛,他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希望能在他困难时,及时施以援手。” “哥你真好!”宋千奇嘿嘿笑了一声,旋即苦恼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啊。” “……” 黔地某处秘密银矿。 矿头拎着一壶酒,大摇大摆走过矿场小径,见周围矿工皆奋力干活,心中极为满意。 他哼着小曲,站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朝不远处扬起酒坛:“阿泛!快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林泛闻声而起,拍拍掌中灰尘。 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劲瘦有力的身形在整个矿场都找不出第二个。 “叔,我酒量不好,喝了误事。” “嗐,能误啥事?”矿头往陶碗里倒了酒,“上次多亏你给我出主意,要不然我这矿头早没了,再说你管人有一手,这些贱皮子现在都温顺得很,哪还敢闹事?” 林泛笑笑,端碗浅酌一口,又继续与对方扯东扯西,不着痕迹灌了他几大碗,自己碗里的酒还剩大半。 见矿头醉醺醺倒头,他立刻叫人帮忙抬到简陋的草棚里,继续入矿场干活。 矿头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睁开眼,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这个阿泛管人确实有几把刷子,原本松散无力的矿工,在他的编组下,竟硬生生提升了一倍的效率,每日银矿的产出差点闪瞎他的眼。 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也得防着。 他小憩片刻,在此期间,矿场并无异动,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干活。 若是他也能得到这管人的法子,何苦每月抽死那么多人,还得重新哄骗外地人进矿山? 矿头决定同阿泛交好,套出他的驭人之术。 接连几日,他都将林泛当亲侄子对待,好吃好喝陪着,两人经常天南海北扯上一通,大多以矿头喝醉结束。 “你、你晓得不?”矿头红着脸,大着舌头说,“四、四川现在可热闹了。” 林泛握住酒坛,继续给他倒酒,极有耐心道:“哦?发生了什么?” “说、说是公主入蜀巡视,路遇强盗,人都找不着了!” 酒坛“当啷”掉到石头上,砸出几道裂纹,酒水缓缓渗出。 矿头抬起头:“嗯?” “酒量浅,这不,手都拿不稳。”林泛低头遗憾道,“可惜了剩下的半坛酒。” 矿头不疑有他:“半坛酒而已,你要喜欢,我明天再带两坛。” “谢谢叔。”林泛弯腰去拾酒坛碎片,似是酒劲上头,声音透着几分涩哑,“您再跟我说说公主的事儿呗。” “公主?哦,公主,就、就一直没找到,我估计啊,已经没……” 凉拌折耳根突然堵住他的嘴,矿头呛了一下,也没在意,嚼吧嚼吧吞咽下去,头一歪,真睡着了。 林泛紧紧攥着碎陶片,望向日落方向,割出血了也没在意。 他该相信公主的。 公主在安陆就乔装打扮行事,此次入蜀巡视,一定也是在隐瞒身份探查,即便遇袭是真,下落不明也会是她的将计就计。 他反复不断告诉自己,才让自己依旧站在矿场,而不是已经离开这里前往四川。 四川简州。 郑管事携商队候在盐场外,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余小型商队。 那些大宗贸易的,早就上下打点妥当,来了就能支盐,不像他们,还得等盐场的总催什么时候开恩。 “老郑,你上次讲不来支盐了,咋又来了?”后头的老熟人凑近嘲笑他。 郑管事白他一眼:“不来整不上饭,总不能饿死。” “呦,你手下咋多了几个娃子?”熟人瞅了几眼谢明灼四个新人,压低声音道,“我听前头支盐的讲,现在盐场管得可严了,看到生面孔都要抓走。” 郑管事心头一惊,面上不显:“发生啥事了?” “哪个晓得哦?反正得当心,查出问题,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晓得了。”郑管事谢过之后,不由看向谢明灼四人。 铁柱和铁棍应该没什么问题,严山和严泰很不对劲,他先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想着与人为善,再则严山是个读书人,多跟读书人处处,感觉自己也成了文化shsx人。 他正打算让严山严泰另寻他处,前方队伍传来骚动。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总催来查人了。” 此时叫人离开已来不及,郑管事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第89章 ◎进入盐场◎ 严大发去年才当上总催,正值意气风发之际,很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叫盐课司的老爷们看到自己的才能。 前几日盐课司下达指令,必须严防盐场出现的生面孔。 他向来自诩聪明,打听过公主的事迹,领悟到指令中隐晦的意思,便猜测此事与公主失踪有关。 说不定,公主是借着此事伪装身份,来个微服私访。 堂堂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再如何伪装,也最多扮成宝马香车的豪商,假贩盐之名,行调查之事。 他得好好瞧瞧,今日来支盐的商队里,有无面生的俊俏盐商。 严大发带着手下,一路从商队旁走过,对郑管事这般的狼狈商队视而不见,只盯向那些富贵商队。 可惜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疑似公主的商队。 兴许公主走得慢还没到,又或者公主先去了其他盐场。 他心中失望至极,对排队支盐的人便也没了好脸色,返回盐场入口的时候,浑身郁气吓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郑管事排得挺靠前,终于在申时正来到严大发面前,递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盐引。 “天晚了,明天再来。”严大发没说话,他身后的手下挥手赶人。 郑管事:“……” 他足足排了一天的队! 明明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怎么就晚了呢?分明就是偷懒不想干活! 他竭力压下火气,眼神示意谢明灼,指着车上的货物,陪着笑脸道:“严爷日日支盐,难免辛劳,这是小人特地从北地带来的一些吃食,送给大人打打牙祭,望严爷身体康健,咳,那啥子,生龙活虎。铁柱,还不快给严爷送上。” 谢明灼双手一抱,搬起一只货箱,怼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一愣,旋即哈哈一笑:“生龙活虎?这话说得倒是中听。” 说着示意左右接下。 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上前,见谢明灼轻易搬动,以为货箱不压手,随意伸出双手,托在箱子底部,不甚在意道:“放吧。” 谢明灼好心问了一句:“要不要再找一个帮忙?” “哪那么多废话,还想不想支盐?” 谢明灼陡然松手,货箱直直压弯对方的手,掉落在地,发出“嘭咚”一声巨响。 男人捂住手臂,呆若木鸡。 “咋回事?”严大发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落向谢明灼shsx,“你动手脚?” “严爷误会了!”郑管事连忙解释,“铁柱这娃子天生力气大,真不是故意的!” “力气大?”严大发眼神询问手下,见手下震惊点头,不由生出几分兴致,“能有多大?我瞧瞧。” 郑管事便招呼谢明灼:“铁柱,抬车。” 谢明灼:“……” 她展示力气也是为了能进入盐场,井盐的生产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在工业机械尚未普及的现在,盐场耗费的皆是人力畜力,其中以人力为主。 力量强大的盐工能加快生产效率,自然更受总催们的欢迎。 加入商队是第一步,进入盐场才是真正目的。 郑管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单手抬起载满货物的太平车,看不出丝毫吃力的平淡表情,实实在在激起了严大发的惜才之心。 “你……你叫铁柱是吧?”他不容置疑道,“这把子力气待在商队可惜了,不如就留在盐场,当个灶丁,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众人:“……” 宁为钦拨佃,不为灶户丁。 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灶丁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先不论灶丁所卖力气,单论灶户所受限制,就可见一斑。 灶户在盐务上隶属盐司,于行政民刑上却同时受地方州县理问,身负双重控制和压榨,且终身不得离开盐场,从自己手中煎办的食盐,往往自己都吃不起。 严大发这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啊。 “严爷,”郑管事试图求情,“铁柱是小人好不容易才招来的,您高抬贵手放了他,车上这些都是您的。” 严大发乜向他:“还想不想支盐了?” “我、我……” 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郑管事眼中满含歉意。 他固然可以大喊一声“不支”,带着铁柱扭头就走,可他手底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哪,脚底黏在地面上,怎么也挪动不了。 谢明灼故作天真道:“郑管事,俺在哪里卖力气都是卖,不妨事。” “铁柱留下,俺也留下!”姜晴当即附和。 严大发见她身形魁梧,臂膀有力,自然不会拒绝,他正要示意手下带走铁柱和铁棍,又有一人站出来。 “铁柱铁棍,我跟你们一起!”严泰突然开口,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震得众人目瞪口呆。 不是兄弟,你真当灶丁是个好差事? 严大发左眉高高挑起,审视严泰和其身后的严山,心中泛起几分警觉。 “你叫什么名字?” “严泰,这是我阿弟严山。”严泰冷静道,“但我们进盐场不是为了当苦力,而是……” “是什么?” 严山执扇而出,“严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声音嘶哑,虽穿着粗布麻衣,却自有一番文人气质,直接镇住大字不识几个的严大发。 严大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可惜没有机会去读书,若是能读书入仕,就算当不了大官,当个盐课司副使也是绰绰有余的。 故他心中既向往读书人,又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嫉妒。 “你是读书人?” 严山察言观色,回道:“只儿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家道中落,没再读了,严某实在是丢了严家祖宗的脸面。” “见你同样姓严的份上,本大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严大发往僻静处走去。 严山大步跟上,还不忘奉承:“同样姓严,您可比小子得行多了,老祖宗在九泉之下定也为您骄傲呢。shsx” 一番吹捧,尤其是读书人的吹捧,叫严大发飘飘欲仙。 他摆不出严肃的神情,索性不摆了,和和气气道:“你要跟我说啥子?” “想同您做笔买卖呢。” “你也想贩盐?”严大发毫不意外,“卖盐确实赚钱,可就凭你们兄弟俩,难。” 他已失了兴趣,准备发一次善心打发两人离开,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句话,不由怔愣当场。 “你说真的?” “绝无虚言,”严山自信满满道,“这是我从大宁盐场一老盐工那儿得来的法子,若此事能成,您就是咱简州盐场最大的功臣。” 严大发心动极了,大宁盐场可是蜀地大名鼎鼎的上流盐区,上流盐区的法子说不定真能产出更多的食盐呢。 可是—— “老盐工为啥子告诉你?” 严山眼也不眨道:“我家长辈救过他的命,这就说来话长了,反正能不能成,一试便知,严爷不如给小弟一个机会?若能成,盐场的余盐更多,白花花的银子岂非手到擒来?” 盐课司每年规定盐场正课数额,即盐场必须无偿提供给官府定额的官盐。 若盐场产出的盐超出规定的正课,便成为“余盐”。 余盐规定由官府统购,每一小引给米一石。 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官府所需正盐为定额,只要每年完成正盐任务,余下产出的溢额到底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若严山的法子真能提高盐产,他身为总催,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无人能拒绝毫无成本的巨利,“聪明人”也不例外。 反正进了盐场,就在他的掌控之下,就算法子不成,也能多两个灶丁,何乐而不为? 严大发权衡利弊后,发现于己百shsx利而无一害,心中已然同意,面上却依旧矜持。 “中,瞧在你也姓严的份上,爷给你这个机会,若真有效用,少不了你喝口汤。” 严山大喜:“小子绝不让严爷失望。” 回归队伍后,严山向郑管事表示收留的感激,并在严大发面前说着好话:“郑管事一路对我和阿兄颇为照顾,又如此孝敬严爷,严爷您看不如今日就将盐支了吧?” 支盐本就不需要严大发花力气,他只是为了享受肆意左右他人命运的爽快罢了。 既然麾下新任“大将”开了口,他便给这个面子,挥挥手:“来人,带郑老板去支盐,手都给老子放稳当点,晓得不?” “晓得了。”手下人当即会意,这是要如数支盐,不能比盐引上的少。 郑管事虽然顺利支到了盐,却一下痛失“四员大将”,心里惋惜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日落西山,暮色渐浓。 谢明灼四人终于踏入简州盐场。 灶户定籍,祖祖辈辈都扎根在盐场,盐场早已形成一座盐镇,镇下分布多个村落,总催就相当于村落的村长。 流沟村在严大发辖下,有灶丁百来户,住的多是茅庐土舍,唯有几个富户住的是青砖瓦房。 严大发的父辈本也只是寻常灶丁中的一员,日日背负繁重的劳役,却连买米的钱都攒不出来。 严大发不甘心如此,仗着脑子活泛,与简州场盐课司衙门里一个书吏攀上了交情,这才当上了总催。 成为总催不过半年,他就砌了一座青砖大瓦房,娶了漂亮的婆娘,成为村中人人歆羡巴结的对象。 他带着四个生面孔入村,立刻有青壮围上来。 天色已晚,灶丁纷纷下了灶,劳累一天的身体亟待休息,却不能对督管他们的总催视而不见。 越来越多的人堵在路边。 严大发直接点了一人:“老李头,村里还有没有空宅子,带他们去。明个他们仨你带去灶上,他跟我。” 三人指的是谢明灼、姜晴和严泰,严山得跟着他尝试新法子。 “哎哎,晓得了。”一个弯腰弓背的老汉应声,刻满皱纹的眼皮艰难抬起,“娃子们,跟我来。” 四人乖顺缀在他后头。 村子寂静,严大发交待手下的声音清晰传来:“明个我有事,你们去找生面孔,招子放亮点,晓得不?” “晓得晓得。” 有人却问:“头,那四个不就是生面孔?” “你个瓜娃子,怎么说的都忘了?要找瞅着就富贵的,他们四个哪个像贵人?” “晓得了晓得了。”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际消失,风裹着凉意侵袭而来,直直钻入衣襟缝隙。 严山冷不丁打了个颤,双手环抱自己臂膀,恨不得将脖子缩进衣服里。 “老李头,还有多久到?”严泰时刻注意她,见状连忙询问。 老李头走得慢吞吞:“就到了就到了。” 沿途遇上不少下灶的青壮,一个个打着赤膊,肩膀上被扁担压出一条条厚茧,脊柱也多变形,双手双脚因经常浸入卤水,都生出溃烂之症。 盐场松散怠惰、舍本求末;官商剥肤椎髓、争盈夺利;灶户受尽压迫、饮泣吞声。 不用深入调查,只从跟随商队一路走来的见闻,谢明灼都能看出盐政之累痈积弊。 老李头引他们至村后一旧宅前,说:“就这间最好,其他的不是屋顶没了就是墙裂了缝,住着都不稳当。” 宅子是土墙茅草顶,只一间堂屋和左右次间,连像样的厨房和茅厕都无。 “老丈,”姜晴叫住转身离开的老李头,“人有三急,这……怎么解决?” 老李头指向数十丈之外的简陋草棚。 草棚视野开阔,四面通透,只围了半人高的草栅栏,至于门,那不过是一块可以搬动的木板罢了。 姜晴:“……” 倒是严氏兄妹似乎习以为常,面上并无多少惊讶,谢过老李头后,转身看过来。 “两间卧房,你们要哪边?”严山客气让她们先挑选。 谢明灼随口道:“东边。” 住宿条件再简陋,该住还是得住。 但她显然忘了,久未住人的旧宅,哪里有床可以睡? 用家徒四壁形容现在的处境毫不为过。 四人从各自“卧房”退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晴迟疑道:“俺去找村民借几块草席?” 天哪,她竟然敢让公主睡草席?!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严山低咳几声,面色愈发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连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劳了。” 严泰忙取出一件稍稍厚实的外衣,整个罩住她,才道:“我去垒灶生火。” 他干活利索,很快就在门前生起了火,拉着严山的手凑近取暖。 谢明灼同姜晴一起出门借草席,临走前看了一眼两人。 这种超出距离的亲密感,不像寻常的兄妹,倒像是夫妻一般。 流沟村不算大,百来户听上去不少,但大多聚集在一处,屋舍密集,一点动静就能叫左邻右舍听见。 她们住的旧宅偏村子角落,离聚集处步行不过盏茶工夫。 借草席得找准人家,太穷的不行,太富的也不行,家宅和谐的半富之家最为合适。 谢明灼沿途打量村户,最终锁定一家。 这家只主屋是砖瓦砌成,厢房、厨房等都是茅草屋,院子也只是用竹栅栏围拢而成。 三三两两的妇人聚集在院子里,似乎正同这家的女主人愉快闲聊。 女主人四十来岁,坐在众人中间,圆脸宽额,笑起来很是亲切和善。 “鞋子当然要得,你再帮我做一套衣裳,徐大夫的袖口都磨破了。” “中,”另一妇人应声,满脸笑意道,“还是你心地善,有福气,要不然娃他爹能遇上徐大夫?” “徐大夫医术真是顶呱呱,你家老汉到县里都治不好,结果徐大夫就这么伸手一把,开了副药,人就精神了。” “徐大夫一个女娃娃,医术咋这样好咧?!” 这些话听着,难免让谢明灼回忆起当初在安陆收留的“小乞丐”。 虽然徐青琅说过要去游历,但天下姓徐的大夫何其多,应当不会这么巧。 “你们站在这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姜晴率先转身。 夜色如墨,只村民家中微弱的烛光透出,照在她的侧脸上。 即便她乔装改扮成男人,徐青琅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遽然惊喜道:“姜……姜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0章 ◎敞开心扉◎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她脸上瞬间具象化。 院中妇人们听闻动静,循声而来,先是热情同徐青琅打了招呼,才仔细观察谢明灼和姜晴。 “这两个娃子面生的嘞,哪儿来的?” 徐青琅此时也看清谢明灼的脸,眼中激动更甚,忙道:“王嬢嬢,我之前游历时见过她们,没想到能在盐场重逢。” “你认得呀?”王嬢嬢,也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和气笑道,“娃子叫啥?咋来了盐场?” 她们方才并没有听清徐青琅的话。 姜晴憨憨回道:“俺叫铁棍,这俺阿兄,叫铁柱。是严爷带俺们进来的。” “严总催啊。”王嬢嬢笑意收敛几分,“你俩有啥事儿不?” 谢明灼敏锐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再观其余妇人,眼中也是警惕居多,恭敬不足。 她诚实道:“住处没床板,想借几块草席。俺方才经过,见嬢嬢慈眉善目,格外亲切,就、就忍不住停了下来。” 没人不爱听好话,王嬢嬢也不例外,脸上笑容不由真切几分,打量两人片刻,笑道:“徐大夫认得你们,说什么借不借的?草席哪能睡人?我家里正好有张闲置的床板,送你俩了。” 徐青琅当即道:“王嬢嬢,叔今后的诊金全免。” “要不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徐青琅笑嘻嘻道,“王嬢嬢,您就别跟我客气了,她们救过我的命,就当是我报答她们了,您就成全成全我吧。” 其余妇人尽皆笑起来。 王嬢嬢也笑:“中,我成全。一张床板够不够,以后要过日子吃饭,土灶锅碗哪个少得了?” “还有两个兄弟,需要两张床板。”姜晴不好意思道,“其余的俺们自己想办法。” “哎呦,怪招人稀罕的噻,”有妇人善意笑道,“一张床板还不简单,我家也有旧的,凑合着用。” “谢谢张嬢嬢!”徐青琅再次投桃报李,“听说阿正哥今个抬盐伤了腰,我过会儿去瞧瞧。” “好嘞好嘞。” 一番交谈之后,妇人也不把谢明灼两个当外人了,还招呼家里的小子们帮忙,抬着两张床板去村尾。 王嬢嬢和张嬢嬢还各自借了一条旧棉被,其余妇人也看在徐青琅的面子上,多多少少送了一些吃食。 村尾旧宅。 严山严泰两人正偎依烤火,忍受着并不陌生的饥饿与寒冷,忽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和人声由远及近。 两人当即分开,起身循声望去。 为首的正是铁柱和铁棍,两人合力搬着一张床板,身后缀着三四个青壮,搬床的搬床,抱被的抱被,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不是借草席吗?怎么带回来这么多家当? 严山和严泰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念头,难道是那位年轻姑娘看中了健壮有力的兄弟俩,便大方送了这么多东西,叫自己兄弟帮忙? 否则如何解释眼前的场景? “铁棍哥,这屋子也太简陋了,不如你们搬去我那里住吧。”徐青琅的声音清晰飘来。 两人:“……” 就说有猫腻! “你一个女娃子,多不方便。”姜晴摇首婉拒。 徐青琅有些失望,却也心知两位大人在执行秘密任务,没有继续相劝,退而求其次道:“那今晚就去我那里对付一顿,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明个我帮你们置办些锅碗瓢盆,这次可别再拒绝我了。” “徐妹子,那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徐青琅不给她们反对的机会。 谢明灼认真道:“多谢。” “铁柱哥,你别跟我客气。” 行至门口,青壮们帮忙抬床入屋,这才跟徐青琅打声招呼离开。 姜晴介绍:“徐妹子,这是严泰严山兄弟,阿山,徐妹子是个大夫,以前碰到过。” 双方尚且陌生,各自微笑问了好。 “铁柱哥,饼子留着明天吃也行,你们去我那儿吃口热乎的。”徐青琅再次邀请。 谢明灼也正好想问问她为何在此,便点头谢过。 残月如钩,月光清凌凌地洒落盐场,镀上一层霜白,如铺了一地的盐晶,微凉的夜风拂过,似乎夹杂着几分湿咸。 “徐妹子,你咋会在盐场?”姜晴压低声音,以免惊扰到沿途的村户。 徐青琅:“我游历到简州,碰巧遇到王嬢嬢带她家老汉儿求医,顺手帮了一把,受邀来做客。后来看盐场里有不少病患,就留下了。” “你一个人游历?”姜晴惊讶。 “是呀。” 严山由衷道:“徐大夫真是胆识过人。” “你也不赖,”徐青琅从她脸上掠过,“身体亏成这样还跑来跑去。” “……” 严山干巴巴笑道:“徐大夫医术也过人。” “等到了我家,我给你诊诊脉,再不调理,会有损寿数,我可不是吓唬你。” “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心里有数,不用徐大夫麻烦了。”严山低声婉拒。 徐青琅瞥一眼严泰:“你就由着她糟践身体?” 严泰欲言又止,不禁望向严山,眼里有几分乞求,见她神色坚定,只好闭口不言。 “阿青,到你家再说。”谢明灼开口。 “好嘞。” 徐青琅在盐场行医,灶户们极为热情,就连严大发都对她客客气气,安排给她的宅子与王嬢嬢家差不多,地方也清静。 “我方才是去给王嬢嬢家送药,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们。” 徐青琅摸索到烛台,点了灯,漆黑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我去弄些汤面。” 姜晴立刻起身:“俺帮你。”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严泰也跟上去,不愿意吃白饭。 屋中只剩下谢明灼和严山。 烛台静静立在八仙桌中间,火光在她们脸上跃动,又映入眼瞳,点亮一簇焰火。 二人隔着焰色对视。 “今晚多谢你和铁棍。”严山先开口。 “托阿青的福。”谢明灼目光落向她脖颈,“阿青医术不错,以你的身体,在盐场坚持不了多久。” “徐大夫确实医者仁心。”严山答非所问。 晚风灌入堂屋,她冷不丁瑟缩一下,又强行忍住,双手在桌下紧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明灼不知她的目的,她更不知谢明灼的身份,两人心中皆有秘密,许多话都无法明说。 但从日常相处,及严山伪装身份入盐场可以看出,她应该是想暗中查访盐场的内幕。 启朝科举考试极为严格,不存在女扮男装参加考试的事情,更不可能考中后被授予巡盐御史的官职。 可严山的字迹,与巡盐御史奏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盐场外,严山说动严大发时,谢明灼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巡盐御史,为何会有提高盐产的法子?如果她没有,又如何承受严大发的怒火? 蜡烛发出呲呲声。 在风中舞动的焰火向外吞吐着火舌,仿佛要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烛泪,也要驱散每一处黑暗的角落。 谢明灼很快做出决定。 五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桌,堂屋一下子变得热闹温馨。 每碗里都卧着一只白煮蛋,谢明灼碗里的那只最大。 一碗面下肚,原本冰凉的手脚立刻热乎起来。 严山难得感受到由内而外的温暖,暖流在她的身体里循环往复,某些地方的疼痛也一扫而空。 她再次由衷感谢:“徐大夫的恩情,严某铭记于心,日后必会答谢。” “没必要。”徐青琅损道,“你不愿治疗调理,寿数不长,我也等不到你报答我的那一天。” 严山:“……” 严泰再次欲言又止,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阿青,你给她诊个脉。”谢明灼冷不丁吩咐,不容置疑,“铁棍,摁住她。” 姜晴瞬间跳起压住严山双肩,不让她起身逃跑。 “阿泰!”严山情急之下低呼,却见严泰直愣愣坐着,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 她下意识转首,恍然对上一双不怒生威的眼睛,那目光深沉而锐利,竟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你……” “阿青,给她诊脉。” 徐青琅应了一声,捉住她左手,指尖搭上去,还不忘调侃:“担心我诊出你是女子?别紧张,我只负责治病,对病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 要不是姜晴压着,严山早就拔地而起,夺命而出了。 严泰同样大惊失色,但他素来只听严山指令,严山没发话,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严山自知逃不过,盯向谢明灼,涩然道:“可否帮我保密?” “我有条件。” “是什么?” “你的身份,以及你潜入盐场的目的。” 严山收敛神色:“抱歉,我不能说。” “你受过严重的伤,还没得到妥善休养,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就光靠一口气熬着,再继续下去,英年早逝啊。” 徐青琅收回手,“要不要治?” “不用。” 严泰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求道:“治吧,不能再熬了。” 屋内陷入沉寂,只余徐青琅收拾碗筷的声音。五只碗层层叠放,碗底贴着碗壁,亲密无间,屹立不倒。 严山忽地抬眸,目光复杂冷冽:“你根本不是寻常的力夫,你是什么人?” “秘密需要交换。”谢明灼从容坦然,“你是什么人?” 严山似是妥协,说:“我家道中落,来盐场是为了找总催合作,赚取盐利。到你了。” “原来如此。”谢明灼一语惊人,“我是奉巡盐御史之命,前来调查盐场之弊。” “怎么可能?!”严山脱口而出。 谢明灼好整以暇:“严兄有何高见?” “……” 双方对峙,严山的眼神愈加复杂,里面还夹杂着几许惊疑不定和森冷决然。 什么铁柱铁棍?竟将所有人都骗了! “姓严的,你还治不治?”徐青琅洗完碗回来,毫不客气打破凝滞的气氛。 “治……要治!”严泰话说过一次,就敢说第二次,“阿山,眼睁睁看着你熬死自己,我做不到。” 严山女子身份已暴露,确实没有理由再反对治疗,可她还是说道:“我没有钱,付不起诊金。” “你不是要卖盐吗?先欠着。”徐青琅毫不在意,取了医药箱往肩上一背,“铁柱哥,我之前说好了,得去一趟张嬢嬢家。” 谢明灼颔首目送她离开,而后看向严山:“治病赚钱两不误,严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奉命来查盐务,岂会让我攫取盐利?” “也对。”谢明灼一本正经道,“不如你答应做我的线人,我可以替你支付诊金。” 严山整个人噎住。 拆穿她吧,自己身份也会暴露;不拆穿吧,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此人为何要假扮巡盐御史的手下?他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想好了吗?”谢明灼伸手掰下滴落后附着在烛台上的蜡油,放在指腹揉捏。 姿态散漫,却无端叫人不敢松懈心神。 严山再次端详眼前之人,肤色黝黑,眉毛粗重,唯一双眼清凌幽邃,与她浑身上下的“憨厚”格格不入。 观其脖颈,因瘦削凸起几块喉骨,但仔细去瞧,那显然与喉结无关。 世上存在男子喉结不显、声音单薄的例子,加上她行为举止极为大方坦然,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不再生疑。 她是女子! 严山福至心灵,为何她会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毫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猜出自己是女扮男装。 可自己女扮男装是有难言之隐,此人又为何扮成男人潜入盐场? 严山的目光下意识落向姜晴。 铁柱是女子,先前与铁棍同塌而眠,毫无男女大防之意,除去夫妻关系,便只剩下一个可能,铁棍同样是女子。 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只觉河奔海聚,拨云见日。 公主与姜千户失踪的消息甚嚣尘上,早已不是秘密! 她的两只手开始发抖,随后是腿脚、胸膛,最后连呼吸和眼神都止不住地轻颤。 可能吗? 公主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当真愿意化成如此“粗鄙”的模样,日夜餐风饮露,吃苦受累,就为了亲自调查盐务? 可若不是公主,这般气度非凡、威仪出众的女子,又能是谁呢? 她的眼神和气息变化,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心中了然,面对严山迫切想要得到确认的目光,她并未明说,只慢条斯理道: “蜀之井灶,多于两河夹岸,山形险急,得沙势处。……若井卤正常,政治清平时,灶丁饮食便给,无忧冻馁。若卤水衰败,而岁额不得免,灶民难以骤蠲,困苦不堪矣。故应酌量各井出产之厚薄,用工之难易,分条别例,免灶民之添办增羡。” 她每念一句,严山的眼睛便亮上一分。 最后一句落下,严山面色泛红,噌地一下站起身,绕出条凳案桌,双膝一弯,当即便要跪地。 一只手稳而有力,托起她的双臂,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袖,深深烙在严山的皮肤上,又顺着血液的流动,抵达心脏。 “你我皆为社稷,志同道合,无须行此大礼。”谢明灼推心置腹道,“君之文章霞明玉映,我读之感慨万千,早就想要与你见上一面。如今得见,果然被褐怀玉,不落凡俗。” “微臣惭愧,”严山头颅低垂,几欲落泪,“文章写得实在浅薄,不曾诉及痈弊之万一。” 谢明灼方才念的是项御史的奏疏,奏疏的确只提及一些浅表的问题,未曾深入探讨盐政之殇。 她先前对此存疑,见了严山之后,便知晓她的苦衷。 盖因处境之艰难,呈奏之阻碍,还有明目张胆的性命之威胁。 只写一些浅表之弊端,不会危及贪官的利益,她的奏疏才能顺利呈上御案。 而这些问题,乃盐场自古有之,皇帝就算看了也根本不会在乎盐工苦不苦,不会影响他们继续攫取私盐之巨利。 “你已经做得很好,”谢明灼温和而从容,“若你还有心为社稷效力,便听阿青之言,好生调理身体,你若英年早逝,我大启岂非折损一位赤诚贤良?” “可我……”可我是位女子啊。 谢明灼笑道:“今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严山泪珠滚落,几欲哽咽,顾不得谢明灼阻拦,坚决跪地请罪。 “民女冒充朝廷命官,罪该万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盐场秘事◎ 成都府都司。 都指挥使刘兆逾跪坐蒲团之上,右手盘着两只核桃,核桃已被盘得包浆,色泽油亮。 心腹第十次来禀报未能寻到公主,他手指一顿,核桃不慎从掌心滚落。 “刘都台,静心。”对面之人清风道骨,臂弯处架着一柄银白拂尘。 刘兆逾倏然睁眼:“十三天了,公主依旧不见踪迹,谁知道她去了哪儿,碰见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事。” “她去了盐场,碰见了盐工,看到有人牟取私盐之利。”道长悠然说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这是死罪。” “成王败寇,生或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刘兆逾捡起核桃,手指却因僵硬,无法继续顺利盘动。 “昔年你祖上刘公,以贩卖草履为生,后三顾茅庐,得贤臣良将,占据川蜀要地,与曹、吴颉颃,而你如今家财万贯,手握重兵,又有何惧?” 刘兆逾:“……” 他虽姓刘,但真不是刘公的后人啊! “刘都台,且放宽心,”道长一派从容,“区区一位女子,安能兴风作浪?” 刘兆逾从他平和的语调中,获得了一丝安抚,心中忐忑渐渐平息。 也是,盐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查出来又如何? 这条利益链,已经拴住了太多人。 简州盐场。 堂屋的灯烛安静燃烧,严山诉说着自己的经历。 她本名项敬惠,与巡盐御史项敬泽乃同胞兄妹,乍一看去,相貌一模一样,唯相熟之人,才能区分一二。 她的父亲是位举人,少时家中还算殷实,项敬泽于读书一道上也算有天分,只是心性顽皮,项父为了激励他,便让项敬惠同他一起读书。 每次项敬泽考完试,项父都会让他默写考题,给项敬惠作答,再比较两人的优劣。 虽为“竞争对手”,但兄妹二人的关系日益亲厚,两人志同道合,常在一起针砭时弊,合写策论到深夜。 后来父母相继因病去世,他们相依为命,一同渡过难关。 项敬泽入京赶考时,项敬惠同行,在半道遇上剪径的毛贼,幸得混迹江湖的严泰相救,这才免于灾祸。 严泰一路护送他们入京。 项敬泽考中进士,授官留在京城,彼时项敬惠与严泰两情相悦,互许终生。 项敬惠入京之后开拓了眼界,想要游历四方,便与兄长辞别,同严泰一起闯荡江湖。 去年年初,她在四川游历时,收到兄长来信,信中说他被朝廷授为巡盐御史,奉命赴蜀巡察盐政。 项敬惠喜出望外,特意在成都府租了一处宅院,等待他的到来。 甚至估算出他的脚程,于他抵达成都府的前一天,同严泰赶路五十里前去迎接。 谁能料到,赶到官驿附近时,竟看到兄长被“山匪”一刀刺入要害,倒在血泊中。 她在成都府游历,见过各个衙署的吏役,领头的山匪分明就是臬司衙门的捕头! 她如坠冰窖。 “你兄长死在官府之手,你不信任官府,也不相信朝廷,但为了替他讨回公道,才故意假扮成他,深入虎穴调查真相。” 说到这里,谢明灼已洞悉她的计划。 “是,”项敬惠含恨落泪,“他们杀人之后就离开,想必是为了等人发现,报到官府后才上报朝廷,换一个听话的巡盐御史。我偏不要如他们的愿,我偏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听话的巡盐御史?” “兄长在信中提及,他一定要查出盐务之弊,还四川盐政之清平。”项敬惠不敢隐瞒,“他知道此行会有危险,可他说滕公对他寄予厚望,他愿意亲身入蜀,为朝廷效力。” 朝堂上能被称为“滕公”的,也就只有吏部右侍郎滕世通。 这就很有意思了。 左侍郎方绩或与盐利有勾连,右侍郎又派遣专人前去巡察。 表面上是为了揭开盐政之腐败,实质上是两方暗中的博弈。 先不论滕世通在其中有多少私心,至少他占据着大义,若能彻底揭露盐政之痈,既能让方绩损兵折将、前功尽弃,也能还盐政一片清平。 一举两得。 谢明灼感慨万千:“项御史碧血丹心,舍生取义,待此案查清,朝廷必不会忘了他的忠义,也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罪民叩谢公主殿下。”项敬惠当即俯跪叩首。 严泰跟着她一起。 谢明灼示意姜晴扶她起身,目光落向她的脖颈:“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兄长除了腹部中刀,在反抗时右手手腕也划了一条口子。”项敬惠轻描淡写道,“我假扮兄长,担心去巡抚衙门报道时叫人认出,便也仿照他腕上的伤口,划了自己一刀,如此也正好借口右手不能书写,以免字迹不同暴露身份。” 硬生生废了自己的右手,需要多大的勇气? 谢明灼心生钦佩,神色愈发温和:“你的嗓音?” “故意用烟熏坏了,”项敬惠竟自得笑了笑,颇有几分讨夸的意思,“我骗他们养伤期间误食了有毒的野果,毒坏了嗓子。” “脖颈处又是为何?” “见到巡盐御史没死,他们太震惊了。我报道之后,就借口去盐场巡察,离开成都府,未料还是半路遇袭,若非阿泰全力相护,我也已然遇害。” “一个握瑾怀瑜、玉洁松贞,一个侠肝义胆、患难与共,何罪之有?” 谢明灼眼中皆是对两人的欣赏和赞叹,原本打算孤注一掷的项敬惠,只觉自己这条摇摇欲坠的破船,终于寻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对官府的恨意,对丈夫的愧意,日夜折磨她的内心。 而今,她可以松开压抑已久的心防,毫不犹疑地躲在公主的庇护之下。 最终朝廷到底会不会判她死罪,她根本不在乎。能听到公主殿下的嘉奖与承诺,便已足够。 “公……” “之后还得叫我‘铁柱兄弟’,”谢明灼提醒,“可别叫错了。” “是。”项敬惠当即改口,“铁柱兄弟可有计划?” 谢明灼没忘入蜀的表面目的:“简州盐场总催灭门一案,你可有耳闻?” “自然。” 二人商讨良久,直到蜡烛燃烧大半,徐青琅从张嬢嬢家返回,才堪堪结束。 分别前,徐青琅问:“铁柱哥,严大发带你们进来,是为了压榨你们的力气,盐工很苦,你们明日当真要去煮盐?” “怎么?” “明日我可以借口出去采购药材,带上你们帮忙。” 谢明灼笑问:“明日逃过,后日呢?” “你们想查什么,我帮你们查,你和铁棍哥在外头等我。”徐青琅一脸认真道。 谢明灼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和严兄另有计划,还得请你帮忙遮掩保密。” “好,我一定保密。” 回到村尾旧屋,四人分别歇下。 黑暗中,项敬惠紧紧抱着严泰,眼泪浸湿对方衣襟。 “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若非为了护她,他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的江湖郎。 严泰哑声道:“该说这句话的是我。” 他亲眼看着她自伤手臂,亲眼看着她熏坏嗓子,亲眼看到她被杀手割破脖颈差点丧命,简直心如刀绞。 不顾身体羸弱,潜入各处盐场搜找证据,每活过一天,都在耗费她所剩不shsx多的气血。 他全部看在眼里,又怎能忍心放任她一人? “好在,暗室逢灯。” 项敬惠低声呢喃,心中的阴霾被一盏明灯驱散,她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恨不得立刻将成都府掀个底朝天。 翌日一早,严大发派人来找项敬惠,并役使谢明灼、姜晴和严泰去凿井。 凿井才是盐场最为繁重的劳役,一口盐井的开凿往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 但一口盐井的开凿成功,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白花花的银子。 项敬惠却道:“今日我需要他们助我。” 来人知晓总催对严山看重,今天要亲自带他去见经验最为丰富的老盐工,也不敢私自决定,遂将四人一起带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仰躺在院中摇椅上,右手盘两只核桃,盘的时间不长,表面还凹凸不平。 他本也不爱盘这玩意儿,是见盐课司的官吏们都爱盘弄,为了效仿才挑了两只核桃。 也不知那些官吏为啥都爱盘这东西。 见到四人一齐出现,便厉声质问手下:“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带他们去凿井?” 手下瞅向项敬惠。 “严爷,我所知技艺,也与凿井相关,届时需要演示给您看,需要力气大的帮手,恰好我与他们有同行之谊,还请严爷松个口,让他们随我身旁。” 她谈吐文雅,举止不俗,言语间又恭敬有加,捧得严大发也没法继续黑脸。 “我向来敬重读书人,既然你给他们求情,爷我就成全你。”严大发站起身,一手核桃,一手铁制圆棍,“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 几人同行至一初凿的盐井旁。 井匠们正手持圜刃凿井,圜刃前朝时就已出现,一直沿用至今,经过数代革新,已经更便于凿井,可在项敬惠眼中已然过时。 近一年中,她携严泰在蜀地各大盐场暗查,见识过不同盐场在不同领域的技艺革新,每一样看似微不足道,但若综合在一起,绝对会带来井盐开凿产盐的新变革。 可惜各大盐场之间也存在竞争,技艺进步了,却又敝帚自珍,难以在短时间内推广。 这倒是便宜了项敬惠。 她牢牢记下每一道工序和技艺,俨然成了一位理论知识极为专业的“盐工”。 “严山,试试吧。”严大发昂昂下巴,抱臂旁观。 项敬惠问井匠:“你们开凿的是卓筒井?” 卓筒井广泛应用于井盐矿场,井口不过碗口大小,用巨竹作导管深入井腔,如此可延长盐井寿命。 “是呀,不用卓筒井还能用啥子?”井匠满腹狐疑。 项敬惠:“我有一法,可力益而功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需要趁手的工具和更多的时间,但若开凿成功,一次可汲取数倍卤水,严爷可愿一试?” 严大发盘着核桃问:“需要多久?” “若有足够的匠人,一月足矣。” 严大发挑眉,他从小就生长在盐场,闭着眼睛走路都能绕开盐井,项敬惠所言超出了他的认知之外,心里不免敲边鼓。 “严爷有何顾虑?” 严大发说:“勘测出新井不容易,要是开凿过程中不小心歪了斜了,这井可就废了,你到时候可承担得起?” “想赚更多钱,就要冒着风险。”项敬惠从容道,“严爷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严大发:“……” 也对,攫取盐利本就冒着杀头的风险,区区一口盐井而已,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但若成功,盐利可增数倍。 反正人已在盐场,等上一个月又何妨?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也不是不可以嘛。 “中。”他拍板定下,“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锻造新式凿井工具,用坚木代替楠竹导管,建造新型汲卤机械。” 这些都需要铁匠、伐木工和木匠来完成。 好在盐场相关工匠并不缺乏,严大发既然同意,便不会吝啬人力。 “工具,木材,机械,我都可以提供,只要能高产,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立刻安排下去。 由项敬惠负责此口新井的开凿,铁匠、伐木工和木匠以及其余力夫都听她差遣。 “我需要纸笔画图。” “来人,去买些纸笔。” “此地离住处太远,来回费时。” “来人,给他们换个屋子,要家具齐全的。” 项敬惠又提了一些生活所需,严大发一一应承,直到他略感不耐烦,她才停止。 围观之人并无嫉妒之意,他们知道,如果此人夸下海口却做不到,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劳役压榨。 如果他真能做到,那就更没必要眼红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执行。 有了严大发的“照拂”,四人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项敬惠每日忙于凿井,她已将查访抛于脑后,是真心要在简州盐场进行新式盐井的开凿试验。 公主说了,集众盐场技艺于大成的她,是盐场最为宝贵的财富,浪费时间在官场的蝇营狗苟中不值得。 她深以为然。 严泰整日陪在她身边,见她渐渐恢复昔日的张扬耀眼,心中同样高兴,只觉得苦尽甘来。 谢明灼和姜晴,名义上是“帮手”,实际二人经常“旷工”,悄悄摸熟了流沟村,也用“憨厚”的外表,俘获一众嬢嬢的欢心。 盐场中没有秘密。 总催灭门案的小道消息,她们也打听了七七八八。 案件发生在盐场白沙村,与流沟村相隔数个村落,但盐场没有新鲜事,尤其是这种骇人听闻的灭门案,牢牢牵动所有灶户的心。 夜幕降临,盐工各自归家。 谢明灼带着姜晴,熟稔地混进王嬢嬢家的院子里,听妇人们闲聊。 她们说话也没忘了手头的活计,两个现成的劳动力加入,嬢嬢们只会欢迎。 谢明灼时不时听她们吩咐干活,这些时日已经用此方法,听到不少盐场的秘事。 今日本还想听些新秘密,未料张嬢嬢忽然神秘兮兮道:“公主殿下失踪了,你们晓得不?” 谢明灼:“……”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难绷。 “晓得晓得,哎呦,过了这么多天,一个信儿都没有,不会真的……” “呸呸呸,别扯火。” 王嬢嬢忙转移话题:“听说白沙村那边又死了人。” “造孽哦。”众人心有余悸。 严大发虽贪财,脾气也不好,但手底下从不出人命。 白沙村就不一样了,自从那个姓白的总催被灭门,换了一个新总催后,灶户的日子就一天苦过一天。 白总催才死五个月,白沙村的灶户就累死十来个了。 谢明灼见缝插针:“为啥子嘛?” 妇人们倏然一静,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张嬢嬢最先按捺不住,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大使署说了,白沙村都是一群反骨,之前想搞什么起义,白爷死了后,新上任的总催就下死手教训。” 大使署就是简州盐课司。 谢明灼心中一动,难道白总催的死是因为所谓的“起义”? 若真是如此,官府直接镇压便罢,何必暗地里灭门? “胆子忒大,”姜晴应和道,“还想造反?” 王嬢嬢轻咳几声,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讲的,都散了都散了。” 众人也知这个话题不能多说,便纷纷起身离开。 谢明灼走出王嬢嬢家院门,仰首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乌云遮月,不见繁星。 据何翠娘说,她是在村民的合力帮助下,才能逃离盐场,去往京城告状。 难道是因为这个“反骨”,让白沙村陷入更加可怖的炼狱? 第92章 ◎堪舆大家◎ 白沙村。 一人鬼鬼祟祟,艰难跳过竹栅栏,落地时脚底伤口皲裂,疼得龇牙咧嘴,好悬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他悄悄行至屋门前,透过门缝往里低声唤道:“达子叔,达子叔,开门啊。” 屋里没点灯,传来老头不甚明朗的声音:“睡着了,别叫。” “……”男人不由委屈,“快开门呀,叫巡夜的人看到,我就没命啦。” “唉!”老头无奈翻身起床,摸黑开了门,侧身让男人进来,再度关紧,“你大半夜来找我干啥子嘛?” 男人嘿嘿笑道:“我今个偷听那几个龟儿子说话,晓不晓得听到啥子了?” “啥?” “翠娘真去到京城,告到大官,皇shsx帝都晓得了,还专门派公主来查案子。”男人越说越兴奋,“老白肯定能讨个公道。” 达子叔一瓢冷水浇下:“公主人呢?” “额……”男人脸色一僵,“公、公主遇刺失踪了,现在都在找。” 达子叔冷淡道:“靠人不如靠己。” 自白总催死后,白沙村在盐场就仿佛一座孤岛,他们被牢牢控制在井灶和家宅的范围内,无从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 若非新任总催和手下摆龙门阵,男人恰好听到,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何翠娘如何了。 “达子叔,要不再等等?” “还等?”达子叔声音哑得厉害,“再等他们害几条人命?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不想窝囊地死。” 男人揪住头发,面露难色:“可咱们帮翠娘逃出去,不就是为了让她去京城告状?” “公主都失踪了,你还不明白?”达子叔冷哼一声,还要提醒他莫要再对旁人抱有希望,屋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当即噤声。 巡逻高举火把,在村里的小径上穿梭,眼睛利如鹰隼,入目所及的灶户都是他们可以随意撕碎的猎物。 刚行过达子叔屋前,忽shsx听一声尖锐的哨声,巡逻队脚步顿止。 一人收到示意,立刻冲到达子叔门前,抬脚就踹,简陋的门板摇摇欲坠。 “快起来上工!” “嘭嘭嘭!” “起来上工!” 喧杂的吵闹在村子此起彼伏,如索命的恶鬼,挨家挨户带走灶户的生机。 正值子夜,灶户熬过白昼繁重的劳役,忍着身上的痛楚,刚进入腥甜的梦乡,就被巡逻队无情叫起。 惊醒的那一刻,心脏几乎骤停。 巡逻队白天睡觉,完全没有困意,针对没有及时起床开门的灶户,他们强势踹倒屋门,闯进房间,见到东西就砸,直接将人从床板拖到地上。 如此做派,已持续数月。并非每天都这样,也没有规律可言,灶户们只能偶尔喘息一下。 白天遭受鞭打奴役,晚上继续拉着他们干活,就这样硬生生熬死了十数人。 有人受伤发了高热,一觉睡过去再也没醒;有人梦shsx中惊醒,心脏骤停,一命呜呼;还有人做工时浑浑噩噩,不慎晕倒,撞到井口一命归西。 再这样下去,整个白沙村都会被熬死。 达子叔的屋门即将被踹烂,他连忙推搡男人:“快从后门走!” 若是被巡逻队发现晚上私会,不死也得扒层皮。 男人懊恼极了,他明明打听过,今晚巡逻队不会喊人的。 甫一打开后门,一支铁棍狠狠戳向他的胸膛,受痛之下,他低呼一声倒地。 来人踏入门内,右脚踩住他的胸口,阴狠道:“胆子不小啊,敢背着我私下会面。” 男人瞪大双目,他被人骗了! “曹总催,你这是啥子意思?”达子叔冷静道,“我一个老头子,手脚不利索,找年轻娃子来照顾我也不行?” 曹总催脚底发力,“达子叔,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找个人伺候没有问shsx题,可你别忘了,这狗东西以前可是跟姓白的交好,私自放走何寡妇也有他一份,能留他一条命,已经是大使署开恩了。” 这话一出,达子叔就知道今日无法善了。 其余灶户也都被催促着聚拢而来,叫巡逻队举着火把团团围住,像极了被催赶圈养的牲畜。 “你想做啥子?” “小娃子都知道,不听话是要挨打的。”曹总催松开脚,示意手下拖起男人,“今晚我叫你们都看看,私自违抗命令的,是什么下场。” 男人死狗一样被拖行至屋前空地,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狼狈绝望的模样悉数落入其余灶户眼中。 众人干裂的嘴唇紧抿,火光映在他们瞳仁里,化为熊熊怒火,在他们胸腔处沸腾喧嚣。 “白三,我是不是交待过,夜里乖乖待在自己家里,别出来乱逛?” 曹总催用铁棍拍打他的脸,打得嘴角都开了裂,鲜血流出。 白三咬牙没说话。 “你们说,他该不该受惩罚?”曹总催阴森的目光从灶户脸上掠过,“不开口的,一律当成同伙。” 众人依旧沉默。 “行,都有骨气。”曹总催嗤笑一声,吩咐左右,“把白三吊在村口,谁但凡给他一粒米,一口水,就全家老小一起跟他吊着。” 白三心里明白。 先前的招数是为了恐吓他们,现在拿他树典型是为了分裂他们的团结,等他死了,白沙村就彻底沦为曹狗的一言堂。 达子叔转身回到屋子,倒了一碗水,冲到白三面前,给他灌了一口,将碗一扔,逼向曹总催。 “老子就喂了,有本事你把老子也吊起来!” 曹总催等人:“……” 达子叔在白沙村,乃至整个盐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是堪舆大家,简州盐场中,但凡卤水丰盈的盐井,都是他带人开凿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还深谙凿井技术,由他指导开凿的盐井,没有出过一次歪斜和疏漏,盐井的使用年限也远超其余盐井。 盐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而能产出更多盐的达子叔,就是活脱脱的摇钱树。 其他村若想开凿新的盐井,总催们哪个不拎着肉和酒腆着脸来邀请?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不过达子叔上了年纪,堪舆他尚能胜任,具体的凿井事宜他已很少亲自上手。 饶是如此,曹总催也不敢对他动手。 就在前段时间,流沟村的严大发还好声好气找上他,又是送礼又是说漂亮话,他才借了人过去。 这几天陆续又有几个总催来求他。 曹总催尤为享受被吹捧奉承的日子,真要伤了达子叔,他自己第一个舍不得。 “来人,带达子叔回屋,好生照料。” “是!” 手下立刻制住达子叔,强行带他进了屋子,以后没有曹爷的同意,他不能迈出这间屋子半步。 达子叔挣扎,啪啪打在他们脸上,他们也只能强忍着拖人进屋。 白三被吊在村口的横杆上,只能脚尖点地,时间长了,两只手都会废掉。 留下两个人看守,曹总催瞥一眼灶户们,转身离开。 灶户们被叫醒连夜汲卤,他却可以回家倒头就睡,还做了一个加官进爵的美梦。 醒来后天已大亮,早饭还没吃上几口,手下就急匆匆过来。 “曹爷,流沟村来人,说要借一下达子叔。” 曹总催眉头一皱:“新井凿完了吗?怎么又借?严大发人呢?” “严总催没来。”手下说完让开身体,露出一个年轻小伙,是严大发的手下。 “他不来,就打发手下瓜娃子过来?”曹总催心里泛起一股不悦,“不借。” 年轻人也不恼,只道:“曹总催,上次达子叔挑的新井有问题,说不定是达子叔年纪大了,看错了。严爷叫小的来请达子叔过去瞅瞅,可别误会了。” “……” 好你个严大发,故意用这话威胁他呢,要是新井真出了问题,达子叔的招牌可就倒了,以后谁还会来求他这个总催? 曹总催心里憋着气,但在问题解决之前不敢撒出来,只目光沉沉道:“来人,带他去找达子叔。” 清晨时天际还压着乌云,太阳升起没多久,乌云全都散了,碧空如洗,一尘不染,连路边树叶上的纹路,都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跟明媚的天气相比,达子叔的心情可谓是糟糕透顶。在盐场干了大半辈子,临了却是这般下场。 门窗紧闭,阳光照不进屋子,只能从门缝努力钻进来几丝,看守的人一脚踩上去,又没了。 也不知白三那娃子咋样了。 “开门!” 有人在外头叫喊,听声音是曹总催手下的“得力干将”。 看守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打开门。 灿金色的阳光争先恐后倾泻进来,照亮达子叔的心口处。 “流沟村新井出了问题,借达子叔过去瞅瞅。” “出了问题?”达子叔忙起身道,“咋会出问题?是不是井壁凿坏了?” 流沟村的人回道:“不是井壁,是严匠说堪舆就出了问题,继续往下凿也没用,卤水太少。” “不可能!”被质疑专业能力,达子叔立马精神抖擞,“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什么严匠净瞎扯!” “所以严爷请您去掌掌眼嘛。”流沟村的人陪着笑,“总不能白费工夫了不是?” 达子叔当即就往门外走。 没走几步,他突然摔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等几人围上来扶他,他一手挥开他们,抱着右腿说:“摔断了,走不了了!” “我去找大夫!” “没时间看大夫,”达子叔冷哼一声,“盐井重要,先叫人抬我过去。” 两个看守当即毛遂自荐,并找来一块门板,正要将老爷子搬上去,却被拒绝。 “我看你们就烦,不要你们抬。” 几人忙问他要哪个。 达子叔“图穷匕见”,“我要白三!你们叫白三陪我去,要不然我今个死也不去!” “……” 几人做不了主,忙去问曹总催。 曹总催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周达无非是想借机救白三一命。 白三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白沙村的招牌不能倒,他曹总催的面子不能丢。 “既然他想,那就让白三去抬。” 吊了一夜,白三手都要废了,还能抬得动吗? 松开绳子的一瞬间,白三就倒地不起,他的双臂依旧半举着,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办法放下,两只手紫得发黑。 达子叔看得痛心,忙从门板跳下来,吩咐流沟村的人:“帮我把他抬上去。” “达子叔,说好了叫白三抬,你怎么反过来叫咱们抬白三?” 达子叔:“我说的是叫他陪我去,不是抬我去,你们耳朵聋了?” “……” “到底去不去?”达子叔催促。 流沟村的人不敢耽误严大发的命令,他才不管白沙村的鸡毛蒜皮,同达子叔一起将白三搬上门板。 “你们不愿抬,我和这个娃子抬。”达子叔说着就要抢门板。 看守的两人慌忙拦住,攥紧了门板两端,用力抬起。 开玩笑,他们还得跟着过去监视呢。 达子叔瞪了他们一眼,负手快步离开白沙村。 他得仔细琢磨,去了流沟村,怎么说服流沟村的人帮忙找大夫。 流沟村新井旁。 项敬惠坐在草棚里描绘图纸,谢明灼和姜晴跟井匠混在一处,蹲在棚子外头摆龙门阵。 新井出现问题,是她们故意为之。 谢明灼从村里的八卦中整合出情报,得出白沙村“达子叔”是个关键人物的结论。 她们没法轻易潜入白沙村,但可以让白沙村的人主动走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位达子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与白总催之死有无关联。 不多时,三个面生的汉子映入眼帘,旁边严大发的心腹陪同。 其中两人还抬着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人,那人浑身狼狈,面色发白,双臂举过头顶,两只手充血发紫。 谢明灼当即起身,二话不说:“严匠,白沙村的师傅受伤了,俺去请徐大夫。” 达子叔:???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这娃子不仅眼睛尖,心地也忒善。 决定了,就算新井出现问题是因为流沟村的人蠢,他也绝对不会骂人。 “你们两个,跟着这娃子一起去找大夫。” 看守:“……” 不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纵然再不情愿,可现在人在流沟村地盘上,他们不能做得太过,只好不情不愿跟上谢明灼和姜晴。 腿长了不起啊?走那么快干啥子嘛! 两人抬着门板,跟在后头哼哧哼哧,一直到了一座规整的院门前。 流沟村的徐大夫他们也有耳闻,今日一见,却叫他们直接愣住。 还真是个年轻姑娘啊?! 徐青琅收到谢明灼眼神示意,配合检查了白三的伤势,颇为遗憾道:“来得太迟,我试试看吧。” “哎呀,徐大夫,要不别耽误你工夫了,治不好就算,咱直接抬他回去。” 徐青琅取出针囊,露出一排细长的银针,冷淡瞥他们一眼,“我说了要试试。抬进去。” 银针闪着森冷的光,不知为何,两人背脊嗖嗖出了一层冷汗,不由自主就将人抬进了屋子。 等冷静下来,徐青琅已经手持银针,准备给白三扎针。 见他们还愣着,抬眼问道:“怎么,你们也想扎几针?” 两人看着针尖发怵,忙转身离开屋子,站在外头等。 姜晴跟着他们出来,关上门,直接坐到门槛上,以免两人闯入。 屋内,徐青琅替白三疏通手部经络,原本充血的手慢慢淡了颜色。 “要是再迟点,真的会废。”她瞅了一眼白三微颤的睫毛,暗叹一声,“铁柱哥,白沙村的总催可真不当人。” 谢明灼临窗而立,观察屋外动静。 “那就推翻好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入白三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没想到流沟村也有同样想法的人! 可惜这样的人在盐场活不长,白总催就是血淋淋的前例。 他正想着要不要继续装晕,便听那人又说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他脱口而出:“白三。” 第93章 ◎点灯之人◎ 流沟村新井。 达子叔和项敬惠围在井边,聊得酣畅淋漓,有时语速快得旁人根本听不懂。 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一个是集蜀地各个盐场技术于大成的年轻御史,双方对盐井的开凿和改造都有自己的理念,但同时,他们的想法也会发生交集。 达子叔越看项敬惠越顺眼,他本就喜欢读书人,而当这个读书人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不会外行指导内行时,他就更加青睐了。 两人简直相见恨晚,全程无视旁人,对新井开凿的计划和畅想不谋而合。 “小严啊,你是真不错,”达子叔拍拍她的肩,“以后盐场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项敬惠谦逊道:“小子才疏学浅,还有很多问题要向周老请教,还望周老不吝珠玉。” 这句“周老”喊得周达通体舒畅,他听不懂“不吝珠玉”是什么意思,但想也知晓是夸奖他的好词。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中听。 “要得要得,”周达眉开眼笑,“那咱们先开井?” 新井已经凿了半个月,都是项敬惠负责指挥的,井壁开凿很顺利,再往下挖破几层土,肯定能出大量的卤水。 之所以说新井堪舆有问题,是为了从白沙村请出周达,试图从他口中打听出白沙村的秘密。 未料买一送一,还带出一个疑似被酷刑折磨的灶丁。 项敬惠为了给公主拖延更长时间,不断找周达谈论盐井开凿的问题,周达为了让白三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同样毫不吝啬,一丝一毫的小毛病都得钻研半天。 双方都是凿井的“大师”,糊弄糊弄其余人还是相当容易的。 至于井匠,能歇上半天,何乐而不为? 大半天过去,严大发带人来检查进展,见井匠们坐在一边休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破口大骂。 “骂什么骂什么?”周达中断他的狂吠,“晓不晓得啥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严大发:“……” 这位爷他可不敢随便吼叫。 愤怒之后的僵硬,让他的脸极度扭曲,丑得周达眼睛生疼,连忙扭回去看项敬惠洗洗眼睛。 “你要不乐意老子监工,老子这就回村。” “达子叔跟我开玩笑呢,”严大发立刻拦住,挤出一个笑容,“我方才不是针对您,是看他们偷懒才不小心惊扰到您。” “是我叫他们歇的,你吼他们就是吼我,有问题?”周达斜眼瞅他。 严大发:“没问题没问题,您继续。” 他正要带人离开,却被项敬惠拦下,“严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上次借一步说话,流沟村便得了一个精通凿井的年轻工匠,这一次又能得到什么? 严大发不仅没有不耐烦,还相当期待。 他从善如流,带项敬惠行至偏僻无人处,吊儿郎当道:“说啥子?” “严爷认为达子叔如何?” “盐场公认的大师,我也佩服得很。”严大发实话实话。 项敬惠开门见山:“英雄所见略同,严爷,倘若达子叔能留在咱们村,以后您在大使署面前岂非更加长脸?” 总催之间也在暗自较劲,哪个村的盐井能产出更多的盐,哪个总催就能得到大使署的青睐,若能受到举荐,进入大使署里当个吏役,那可就祖坟冒青烟了。 严大发何尝不想? 之前白沙村因为有达子叔这一宝贝,白沙村的总催颇受大使署重视,若非那件事…… “他生在白沙村,长在白沙村,咋能留下来?”严大发并不抱有希望。 “不管他是哪个村子的,他总归是咱盐场的灶户,衙署之间还有调派一说,咱们也不是不能‘调派’嘛。”项敬惠循循善诱。 “嘶,”严大发倒吸一口气,目露精光,“你这小子是真敢想啊。” 项敬惠笑笑:“就看严爷敢不敢干。” 留下达子叔的好处不必多说,单是想想其余总催借人时的吹捧孝敬,严大发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面上故作矜持:“咋干?” 项敬惠附耳告知计划,听得严大发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眉开眼笑,待结束,他狐疑问道:“当真能成?曹生财会发疯吧?” “严爷是怕了曹总催?” “什么怕不怕的?”严大发睨她,“我是怕伤了和气。” 项敬惠摇首道:“等达子叔留在流沟村,您要多少和气就有多少和气,就算曹总催带人来抢达子叔,您也不需要担心,听说白沙村不少青壮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病的病死的死,他曹总催即便召集全村灶户过来,也打不过咱们流沟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的确没错,严大发有信心能在械斗中稳赢,只是—— “若真闹起来,大使署问责怎么办?” “您才是正义的一方,到时候整个流沟村灶户站在您身后支持您,达子叔也支持您,甚至白沙村的灶户也会将责任全都推给曹总催,当着盐场这么多人的面,大使署还能怎么做?” 当然是息事宁人。 如果能用最小的代价息事宁人,大使署根本不会给自己加重负担。 曹总催是必定要背负所有的骂名。 虽然他所作所为也有大使署的授意,可是那又如何?大使署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总催问责两个村的所有灶户吗? 盐产量还要不要了? 他干不好总催,自然有更多人等着去干。 严大发想通其中关窍,粗厚的大手狠狠相击,“严山啊严山,没想到你不仅精通凿井,连脑子也这么活泛。” “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想竭尽所能报答您。” 这话捧得严大发飘飘然,仿佛自己就是伟大无私的救世主,光芒照耀四方。 “中,就按你的计划来。” 残阳如血,盐场的灶户下工归家。 白沙村曹总催赶羊似的敦促灶户回家闭门,经过村口时不由驻足。 “达子叔和白三还没回来?” “没。” “天都黑了,”曹生财脸上横肉生厉,“去几个人,把达子叔和白三‘请’回来。” 手下应声领命,前往流沟村,不过片刻又回来复命。 “曹爷,严总催不放人。” “你说啥子?”曹生财正吃着饭,闻言碗筷直接撂到桌上,发出怦然巨响,“严大发凭啥不放人?” 他怎么敢的?! 手下吓得一抖,支支吾吾道:“严总催说,新井的问题还没解决,达子叔还得再帮几天忙,他年纪大了,省得来回折腾,就给安排了屋子,饭食也有人照顾。” “严大发胆子倒是肥,想挖老子的墙角。”曹生财冷笑一声,“白三呢?” “流沟村的徐大夫说,白三伤势有点重,需要留下医治,也不能回来。” “好,好得很,一个个都跑到老子头上拉屎。”曹生财怒极反笑,“都别吃饭了,抄上家伙,去流沟村!” 夜幕低垂,繁星璀璨。 流沟村青壮灶丁围聚在一座宅子旁,冷冷注视着院子里的两人。 这两人是白日抬担架的曹总催手下,为了在天黑之前将白三抬回去,不顾姜晴的警告,狠踹徐青琅的屋门,叫流沟村的嬢嬢们瞧见,纷纷回家喊来汉子。 “欺负徐大夫就是跟咱们过不去!” “再打扰徐大夫治病,老子叫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壮丁们围着两人也不动手,可阴沉沉的目光,已经足够吓死他们了。 两人对上一村灶户,根本没有赢面哪! “抱头!”姜晴“狐假虎威”,厉声呵斥道,“蹲到墙角去!” 两人只能乖乖照做。 屋内。 白三的手已恢复了知觉,颜色也变淡许多,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跪地道:“徐大夫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以后需要用到我白三的地方,尽管开口!” 在此之前,他已将白沙村的种种悉数告知谢明灼。他虽不认得眼前之人是谁,可但凡多一个外人知道白沙村的秘密,白沙村的希望就能多一分。 徐青琅暗叹,她自己家受过冤屈,也因此逃亡过,对这等不公和黑暗感同身受,心里既同情也惋惜。 白总催是个好人,但好人在这个世道似乎更加艰难。 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天际最后一缕光线湮没于黑暗,谢明灼吹燃火折子,点亮香案上的烛台。 一灯如豆,却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也让她俊丽的眉眼更添几许光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夺目。 徐青琅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感动。 她怎么忘了,孟大人就是这个浑浊世道的点灯人。 “白三,你可敢孤注一掷,为白总催讨一个公道?”谢明灼问。 白三毫不迟疑:“当然!” 便是豁出性命也不在乎,就怕没了命也讨不回公道。 “好。”谢明灼眼中映照焰火,从容而郑重道,“过几日,你寻一个时机,趁乱离开盐场,至大使署门口,举状喊冤。” 白三愣怔几息,苦笑一声:“您太看得起我了,盐场外有兵丁把守,我怎能逃得出去?” 何翠娘能逃出去,还是他们举全村之力,声东击西引开把守,才得以成功。 “到时自有机会。”谢明灼胜券在握道,“我就问你一句,敢是不敢?” “敢!”白三坚定道,“我敢!” 谢明灼由衷鼓励道:“好样的,只要你能抵达大使署,一定可以讨回公道。” “可……”白三面露难色,“我不认得字,更不会写状子啊。” “这个好办。”谢明灼压低声音,交待一句后问道,“能否做到?” “能!” 月上柳梢,盐场陷入沉寂,只白日煮盐的灶膛还留有余温。 曹生财领着一大帮子手下,气势汹汹冲到流沟村,怎料流沟村村口已经站着一排青壮守株待兔。 “严大发,你什么意思?!”他怒瞪青壮中间的严大发,气得大声吼问。 严大发气定神闲:“原来是曹总催啊,这么晚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别跟我摆龙门阵,你要不晓得我来,能堵在这儿?”曹生财冷哼道,“严大发,你想干什么我一清二楚,要点脸,抢人算什么好汉?” “我听不明白。”严大发诧异,“我只是在这跟灶户们商议事情,你干啥上来就骂人,不讲道理。” 曹生财气急,声音飙得老高:“严大发!周达是我白沙村的人!我要带他回去!” “不是说好借他来帮忙?你咋这么小气?事儿忙完了我一定送他回去,成不?”严大发嘴上说着软话,手里的铁棍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 身边的青壮皆手持棍棒,阴森森盯着他们。 反观自己这边,带的都是平日偷懒耍滑的手下,人数也不占优势,真要干起来必输无疑。 曹生财自知冲动,不应该只带这点人来叫板,可他来之前根本没想到严大发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脸皮也厚比城墙。 “严大发,你等着!” 他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带人回村。 翌日,白天的盐场以产盐为重,不能械斗,曹生财特意等到半夜,带着上百青壮,再次冲向流沟村。 他故意选在半夜,就是为了打流沟村一个措手不及。都这么晚了,严大发肯定早就去见周公了。 这个上百青壮,大多是他上任后召集来的打手,专门监管白沙村的灶户,如今带了大半过来,只余小半在村中。 就算只留了小半,有那么多前车之鉴,谅白沙村灶户也不敢翻出什么浪花。 他精神抖擞行至流沟村村口,还没走近,就看到村口黑压压一片。 除了老人小孩,村中的壮年男女全都出动,聚集在村口等人上门。 严大发笑着招招手:“曹总催,又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 蜀地的嬢嬢们战斗力同样不凡,别看双方青壮数量差不多,流沟村有了嬢嬢们的加入,曹生财就别想讨到好处。 他恨极了严大发,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拳脚相加,可理智尚在。 只要输了这场架,不仅面子,连里子都会掉得丁点不剩。 不行,他要忍住,绝不能输在严大发手上。 姓严的也只能号召这些人了,可他不一样,他还能找到帮手。 曹生财再次撂下狠话,带人离开。 第三日,盐场一如既往忙碌,煮盐的烟火蒸热了整座盐场,灶丁们浑身泛红,汗如雨下,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得以喘息。 曹生财这次没等半夜,天擦黑就领着上百青壮,携隔壁村的总催、灶户,乌泱泱朝着流沟村进军。 他倒是想看看,这次带了近四百人,严大发还怎么拦住他。 严大发这次确实拦不住,但他还有后手。 双方交战正酣时,已有人跑去隔壁村子求援,大家都在一个盐场,低头不见抬头见,三个村子参与械斗,总不能一点都不关心。 架是要劝的,热闹也是要看的。 村子与村子之间也分亲疏远近,流沟村挨打,素来交好的邻居不能坐视不管,总催便也领着几十灶丁前来声援。 东风压倒西风。 曹生财不干了,你叫人是吧,老子也叫人。 于是乎,越来越多的村子参与进来,有的村子本来只是想看看热闹,结果不知被谁的石子、土疙瘩砸中,当即翻了脸,撸起袖子逮人就揍。 战况再次升级。 只有白沙村的灶户们,依旧门窗紧闭,没有踏出一步。 白三已经休养三日,伤势痊愈得差不多,趁乱回到白沙村,躲在草垛后,朝守夜的巡逻大喊一声:“快来人啊!曹爷要被人打死了!快去流沟村救人啊!” 巡逻皆知曹爷去找回场子,一听这话当即信了,忙召集弟兄赶赴流沟村。 白三轻易回到村子,直奔“叛徒”家中,趁其不备绑了他,塞住他的嘴巴和耳朵。 若非叛徒,他也不会被曹生财逮个正着。 时间紧迫,他没工夫回家,直接从叛徒家的鸡笼里捉住一只鸡,割了脖颈,放了一大碗鸡血,并从起橱柜中找到一大块白色麻布,揣兜里飞奔而出。 叛徒欲哭无泪。 我的鸡!我的布!该死的白三! 白三端着鸡血,扯着白布,挨家挨户收集血指印。他们不会写字,那就按捺指印。 听闻他要带上满是血指印的“状纸”,去大使署告状,乡亲们都劝阻他。 白三连忙解释:“我打听清楚了,明日公主的车驾就会抵达大使署,等公主车驾一到,我就举状喊冤!” 乡亲们将信将疑,但他说得斩钉截铁,便都摁上了手印。 有人义愤之下,甚至想咬破自己指尖捺印,被白三拦下。 “有人跟我说,白总催一家的血已经流够了,不需要我们再去流血。” 数百枚指印凌乱铺盖在白色麻布上,仿佛冰天雪地里一声声凄厉而无望的呐喊。 白三小心收起“状纸”,与乡亲们道别后,直奔盐场外。 流沟村。 械斗不断拓展,盐场大半村子都参与其中,时值黑夜,早已分不清谁跟谁。 反正只要自己挨了一拳,就必须要还回去,平日里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压抑的痛苦,全都在今夜倾泻而出。 声势浩大到惊动了盐场把守。 把守不得不分派人员前往拉架,但也抵不住上千人的群殴,到最后,大半的把守全都出动。 盐场守卫松散,恰好便宜了准备逃离的白三。 他怀抱着布满血腥的希望,头也不回地冲出盐场,奔向大使署的方向。 谢明灼立在暗处,目送他顺利远去,方回首看向项敬惠。 大夜弥天,唯有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项御史,今夜一别,万望珍重。” 项敬惠跪伏于地,声音哽咽:“微臣恭送公主殿下,祈望公主殿下吉星高照,福寿绵延。” “起来吧,”谢明灼笑道,“咱们很快就会再见。” 项敬惠起身,目中泪光闪烁,她以袖拂去,眼前重新变得清晰,瞳仁中似有星月倒映。 公主殿下,一路顺遂。 第94章 ◎公主驾临◎ 距公主失踪已过去一个月,四川各司衙署,所有人的神经都崩得极紧。 湖广巡抚高铨,之前奉命领兵前来搜寻公主下落,却一直未果,心中焦灼不已,嘴边都生了好几个燎泡。 “高巡抚,冯女史和孟伴读有请。”一位公主亲卫前来通知。 高铨的官职比他们高得多,却丝毫不敢怠慢,客气回了礼后,随他入了房间。 房间内,孟繁和冯采玉并肩而坐,手里捧着一份舆图,见他进来,便翻转图纸,扣在桌面上。 未及高铨见礼,孟繁便道:“已收到关于公主下落的消息,高大人,号令下去,立刻拔营。” 高铨心头一跳,忙问:“前往何处?” “成都府简州。” 遇袭之前,公主便交代她们,“失踪”一个月后,不论局势如何,都依照计划去往简州会合。 如今一个月已过,她们该出发了。 高铨接到命令后,立刻召集手下将士,准备开拔事宜。 当地衙司的官员见状,纷纷过来询问,都被他随口应付了。 他想明白了。 在这失踪的一个月里,冯女史和孟伴读确实跟他们一样心急如焚,但未见绝望之意。 他本就心中生疑,如今想来,她们是急于去见公主,也同样担忧公主安危,但绝非是因为公主下落不明。 公主失踪是假,暗访才是真。 只是没想到,公主竟能以尊贵之躯,受暗查潜行之苦。 这让他想起去年安陆,他奉命清剿碧山反贼,下达指令的是一位孟姓锦衣卫。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孟大人伪装身份,于安陆县暗查数月,亲入虎穴,以身犯险,分化碧山九营,这才让他用最少的伤亡,剿灭碧山所有反贼。 再联系后来闻名天下的“三议公主”,高铨稍稍一动脑子,就知道这位孟大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当今皇后姓孟,公主伪装身份,取母亲之姓化名再正常不过。 如果那位孟大人真是公主,那么公主此次将计就计失踪,便也不让人意外了。 高铨心中稍定,领兵开路。 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元县神宣驿出发,一路前往成都府。 暗中窥伺的探子立刻禀报至成都府,死气沉沉的成都府各司立刻活泛起来。 公主亲卫队开拔,莫非是已经找到公主了? 亲卫队管理森严,高铨又领着湖广将兵跟随,探子只敢远远观察,根本不敢靠近,也无从得知内部消息。 众人便都以为公主已经寻到,正要莅临成都府。 都司衙署,刘兆逾捏碎了核桃。 他不怕公主驾临,只是计划没能成功,到底叫他心烦意乱。 一只靴子踩在落地的碎核桃上。 “刘都台因何烦忧?”来人一身青色道袍,臂弯拂尘随风而动。 刘兆逾从抽屉取出新核桃,于掌心开始盘弄,面无表情道:“公主找到了。”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意料之中。” “你到底哪头的?”刘兆逾眉头紧锁,目光隐含凶戾,“她很快就会抵达成都。” 糊弄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在他看来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袭击计划的受挫,让他生出几分警觉。 公主当真容易糊弄吗? 三议公主的名声,即便是京官吹捧所致,会不会也有几分真实呢? 在见到公主之前,一切都未可知,而这种不可知,不断加重他心底的忧虑。 蜀地本在他的掌控之下,公主一来,一下子就搅乱了局面,而他甚至连公主的面还没见到。 道长轻笑:“生于宫廷,长于富贵,又岂能真正体会细民之艰辛?刘都台何惧之有?” “别忘了她的‘三议’,还有,”刘兆逾盯向他的眼睛,“日月教在京城的分坛,可是叫她连根拔起了。” 虽然明面上是公主在茶楼中毒受伤,帝后一怒之下才清剿了日月教余孽,但这只能骗骗小孩子。 公主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聪明人都心有所感。 刘兆逾不认为她能在蜀地掀起什么风浪,但不妨碍他依旧心怀忌惮。 他注视道长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不改色道:“无用之人,不值得缅怀。” “道长好心性。” “刘都台谬赞。” 如此等待三日后,公主亲卫队携湖广巡抚高铨兵马,临简州城下,旌旗招展,气吞山河。 总催灭门案就发生在简州盐场,众人一致认定公主此行目的地就是简州,故成都府各司高官及简州知州等官员,均在城门外列队恭候。 四川左布政使乃最高行政长官,由他代表全体官员最合适不过。 他年过五十,身材瘦削,眼角的皱纹刻满风霜,半白的头发束在乌纱帽中,一把山羊胡须因说话不断抖动。 “微臣蒋有信,叩请公主万福金安。” 其余官员尽皆跪地请安。 然公主銮驾空空荡荡,里面不见人影,他们的请安注定得不到回应。 冯采玉骑在马上,扬声道:“诸位大人请起,公主尚在城中等候,还请诸位随车驾入城。” 众人:??? 各司官员面面相觑,公主怎么如此不按常理出招? 刘兆逾感觉自己又被摆了一道,一个小小的简州城,怎么连公主混进去了都毫无知觉? 他淡淡看了一眼简州知州,后者双膝发软,刚要站起却又噗通跪倒在地,叫左右扶了起来。 众官分列两边,让出一条宽道,亲卫队昂然直入,进简州城。 队伍并未鸣锣开道,故城中百姓先前不知,五百亲卫甲胄森然,千余兵卒讲若画一,众人尽皆避至左右,不敢高声言语。 有胆大者,见队伍并未驱赶民众,其后还缀着一众绯红官袍,不由好奇心起,远远跟着队伍看起了热闹。 队伍在一家客栈门前停驻。 客栈老板和伙计正扒门张望,店内住客也支开窗户,从缝隙小心观察,见此情状,皆呆若木鸡。 收到孟繁示意,高铨立刻带人包围整座客栈,千余人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护得水泄不通,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客栈及客栈附近的商铺,完全不敢出言询问。 孟繁和冯采玉一同下马。 一人手捧冠服,一人轻提妆奁,踏入客栈后,朝客栈老板微一颔首。 “甲字一号房在何处?烦请带路。” 客栈老板差点没喘过气,还是伙计狠狠掐了他一把,才长吸一口气,哆哆嗦嗦道:“在、在二楼,请、请随……” 亲娘呀,平日里他说话挺利索的啊,咋关键时候结巴了呢?! 可是这么大阵仗,傻子也知道店里住着大人物啊! 他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机械般踏上楼梯,满脸木然,引着两位通身贵气的姑娘,行至甲字一号房门前。 这间房已经订了有十天,但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两个年轻娃子入住。 哪有人一大清早来投宿的?两人生得也黝黑粗糙,穿着粗布麻衣,根本不像能付得起十天房钱的人。 他印象颇为深刻。 眼下才终于明白,根本不是什么年轻娃子,而是神秘莫测的大人物! “就、就这了。”他两股战战,不断回想自己早上有没有嫌弃怠慢过。 大人物加钱要了新浴桶洗澡,他及时买了送过去;点了几份早食,他也没有缺斤少两;屋里的茶盏他恰好在前几天换了一套新的,还没人用过。 太好了,他没有得罪大人物! “多谢。”孟繁客气颔首。 老板极有眼色,当即转身下楼,半点隐秘也不敢打听。 冯采玉刚抬手敲门,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小麦色的脸。 “你们来啦,快进来。”姜晴侧身避开。 二人齐齐进了房间,房间布置简陋,叫她们既心疼又酸涩。 若非她们无用,公主何须亲自潜入盐场? 两人在心中默默琢磨,定要为公主培养更多人手,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 若谢明灼知晓她们所想,一定啼笑皆非。她不是找不到人手,只是想在自己还算“自由”的时候,多亲自去经历体验,才不会轻易被人蒙蔽。 待日后她常居庙堂,便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别跪了。”谢明灼拦住屈膝的两人,起身道,“替我更衣。” 公主常服实在繁复,她一个人根本穿不来,必须得有人帮忙穿戴。 两人心灵手巧,不过片刻,草木愚夫摇身一变,成了威仪万千的玉叶金柯。 姜晴也换上一身千户戎服,重回威风八面的公主近卫。 “阿玉,传令下去,动身前往简州盐课司。” 简州盐课司并未设在城中,而是在盐场外三十里的镇子上。 从简州城到盐课司,也不过三十里。 谢明灼一身华服,金红交织恍若云霞,但即便是灿若云霞的锦衣,也无法压住她典则俊雅的气度。 甫一踏出房间,角落听候的客栈老板和伙计,便都陷入呆滞,直到冯采玉轻咳一声,他们才倏然回神,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锦绣堆积的裙摆拂过客栈门槛,在外等候的一众官员不经意间触及公主殿下的容颜,心中不禁浮现一句诗文。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此等念头转瞬即逝,众人齐齐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声如洪钟,客栈内外百姓皆瞠目结舌,旋即尽皆跪地。 shsx  客栈老板人都要傻了。 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住他家客栈了! 还坐了他家的椅凳,吃了他家的早食,饮了他家的茶水! 天哪,他家祖坟到底冒了多少青烟?! 一旁的伙计笑得合不拢嘴,被他一巴掌扇醒,一点也不记恨,反而痴痴傻傻道:“东家,我伺候过公主哎。” 客栈老板又是一巴掌,“什么伺候?你不过送了早食,拎了几桶水,门都没进,有什么可骄傲的?” 早食和水桶不都是他的吗?骄傲的应该是他才对!要是他没犯懒,亲自送饭送水上去该有多好! 谢明灼笑容亲切道:“不必多礼,诸位都是我大启的忠臣良将,一直为朝廷分忧解难,是我任性贪玩,想要效仿话本里的游侠,嫌护卫累赘偷跑出来,倒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这是在折他们的寿哪! 蒋有信忙道:“公主折煞臣等了,是臣等治下不严,这才导致匪患横行,陷公主于不测之渊,臣等罪无可恕!” “蒋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治罪,岂非叫尔等失望?”谢明灼依旧笑盈眉眼。 众官:??? 公主殿下怎么又不按常理出招?这话要他们怎么接? 刘兆逾垂首跪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位年轻的荣安公主。 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让所有人怵惕惟厉,心中惶惶。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她言语不羁,还是另有深意。 “哈哈,只是同诸位开个玩笑,”谢明灼再次开口,“听阿玉和表姐说,你们也派人劳心劳力寻我多日,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怎会治你们的罪?” “臣等惶恐。” “都起来吧。” 谢明灼从众官身旁行过,华丽的裙尾轻轻掠过他们的官袍,让他们的心再次提起。 她登上高阔富丽的车驾,转身俯视众人,慢条斯理道:“诸位且随我前往简州盐课司,莫要停留在此,惊扰了百姓。” “臣等遵旨。” 谢明灼又转向高铨:“高巡抚,辛苦你继续护我左右。” “公主折煞微臣了,微臣定当竭力护您周全。”高铨当即表达忠心。 皇上的旨意是:不见公主,不得归卫。若见公主,听候差遣。 至于他一个湖广巡抚,为何要在蜀地护卫公主,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只需听令便是。 车驾驶离简州城,街坊百姓才如梦初醒。 “东家,你发了!你要发了啊!”客栈伙计在老板耳边激动大吼。 公主殿下落脚过的客栈,以后只会宾客如云,试问谁不想感受一下公主歇过的客栈? 客栈老板喃喃道:“锁上,甲字一号房,快给我去锁上!” 以后谁都不能进。 街坊们一个个恭喜祝贺,羡慕嫉妒得眼珠子都在淌血。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简州城格外热闹,话题中心全都是荣安公主殿下。 那些近距离见过公主的,无不赞美其雍容华贵的气度和燕妒莺惭的容颜。 甚至有文人士子争相赋诗称颂。 这些谢明灼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她坐在马车内,同孟繁、冯采玉互通情报,官员们缀在马车后头,中间隔了数十亲卫。 “殿下清减了许多,这些天一定吃得不好。”聊完正事,冯采玉红着眼眶说道。 “确实没吃好,”谢明灼笑道,“等到了大使署,你不如做一桌子好菜慰劳慰劳我。” 冯采玉哭笑不得:“殿下又拿我开涮。” 这话说着,脑子里已经冒出许多补身体的菜色,她已经决定接下来必须给殿下养回去。 千余人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蜿蜒在官道上,猎猎作响的旗帜远远便能看见。 白三趴伏在路边暗沟里,与草丛浑然一体,临近正午的阳光从天穹倾泻而下,落在他瘦削的背脊上,隐约可见斑驳血迹。 有虫蚁钻到他衣裳里,就着伤口啃咬,他却纹丝不动,不敢动弹半分。 盐场昨晚械斗,他趁乱逃出,就等着最后一丝机会,绝不能因为几只虫蚁就前功尽弃。 公主到底啥时候来? 再不来,等曹生财发现他跑了,一定会带人抓他回去,那白沙村所有人就都会没命。 公主殿下,求求您快来吧。 不知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他隐约感觉到胸口紧贴的土地在微微震颤,仿佛有很多人同时踩踏地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颤动越来越大。 他不由抬头。 飘扬半空的旌旗映入眼帘,金红交织,像极了晨时瑰红的霞光,与初升朝阳橘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正是铁柱兄弟说的那种旗帜! 白三急如星火,瞬间窜出暗沟,冲上官道,高举血红状纸,跪倒在地。 第95章 ◎提审大使◎ 风暖日丽,春和景明。 高铨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领兵开路,专心护卫公主,不料道旁暗沟突然闯出一人,吓得他当即勒马驻足。 “小人白三,跪求公主殿下开恩,为白总催伸冤!” 队伍骤止,被围在中间的一众官员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喊。 刘兆逾忽然心生不妙。 他抬眼望向前方高阔华丽的马车,车壁精妙绝伦的雕刻云纹和帘布金线绣制的凤纹,无不彰显着皇室的权势与威仪。 荣安公主在“失踪”的一个月里,到底做了什么?当真如她所言只是因为任性贪玩,故意离开队伍微服游玩? 高铨着人看管白三,自己调转马头,行至公主车驾前,下马恭敬呈禀:“禀公主,前方有人拦路,自称白三,为白总催喊冤。” 车帘掀开一角,传出冯采玉的声音:“公主有令,带人过来。” “是。” 须臾,高铨亲自领着白三,至车前数尺之外驻足,不再让他靠近。 白三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如此富丽威风的车驾,那上头的珠玉和金光闪得他睁不开眼,只得低下头,根本没看清旁边骑在马上的姜晴。 当然,就算看清,他也不会将甲胄加身的千户,与粗糙黝黑的铁棍联系在一起。 他心中惴惴,当即俯跪于地,重复方才的请求。 孟繁受命踏出马车,立在宽大的车辕上,看到白三身上的血痕,一股愠怒油然而生。 一路入蜀,她已见识过诸多民间百态,可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苦难。 世道为何会如此? 偌大的国家,人才济济的朝堂,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几个能真正为民请命的官员? “你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声音传到车驾后,成都府的官员尽皆心中凛然,彼此对视几眼,一致看向最前头的刘兆逾。 刘兆逾咬牙,盐场的把守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小小的灶丁为什么能顺利逃出?! 他扭头望向身后的张提举。 张提举官位不算高,本没有资格迎接公主玉驾,但此次公主是为白总催一案赴蜀,案子与盐务相关,他一同前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收到刘都台沉冷的目光,他背脊顿生寒意,忙低声道:“简州盐场归简州大使署直辖,下官昨夜才随都台至简州,真的不清楚啊。” 刘兆逾心道废物,收回眼神。 他并不担心公主查清案子,只是事情总是发生在他的计划之外,实在叫人窝火。 他试图前行靠近,却被公主亲卫拦住,只能作罢。 所幸离得不远,白三的声音也足够洪亮。 此前受了伤,又奔波一夜,两顿未食,白三的气力即将耗尽,可他还是竭力亮起嗓子,唯恐马车内的公主殿下听不清。 “白总催是个好人!”说到动情处,他流下两行热泪,“大使要强占村里的女娃子,他拼了命地阻拦,惹怒了大使,这才叫官府的衙差灭了口!公主殿下,求您为白总催讨个公道啊!” 这番话,谢明灼已在盐场听他说过一遍。 她没有全信,但也并不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如果仅仅因为强占民女受阻,大使不会蠢到肆意屠杀,甚至连公服都不换。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足以让人不惜代价去灭其满门。 只是寻常的灶户根本无从知晓。 可惜她在盐场待的时间太短,无法继续深入探查,但若再不现身整顿,白沙村的悲剧只会更多。 “高铨,带他同去大使署。”声音从车帘缝隙传出,如寒冰击玉,极为悦耳动听。 白三指控盐课司大使强占民女,只是一面之词,自然要亲自问一问大使。 队伍重新启动。 刘兆逾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简州盐课司大使实在是不堪重任。 一颗毫无用处只会捣乱的棋子,废了就废了吧。 只是没料到,队伍抵达盐课司大门前,盐课司大小官吏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却未见大使身影。 姜晴催动骏马上前,威严问道:“大使何在?” “回、回千户大人,盐、盐场发生械斗,大、大使接到报案后,一大早就去了盐场,尚未归署。” 公主车驾今日抵达简州的消息,昨日才传至大使署,大使署上下并未当回事。 接待公主自有成都府高官,他们都够不上格,除非公主刚到简州就来盐场巡视查案,要不然他们是见不到公主车驾的。 大使也认为公主要在简州城休整几日,故收到盐场动乱的消息后,为免闹大传到公主耳中,大使亲自前去镇压。 “大使如此操心盐务,实乃朝廷栋梁。”谢明灼于车中笑了一声,吩咐众人,“既如此,直接前往盐场。” 这话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大使署官吏脸上。 公主是来调查总催案真相的,不管总催之死同大使署有没有关系,大使署都有不察之责,公主将大使比作“栋梁”,实在叫人汗颜。 刘兆逾面色晦暗,已经是第三次在心中狂骂“废物”了。 盐场早不动乱晚不动乱,偏偏选在公主驾临时出事,葛康到底是怎么当的大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所见所闻,皆是荣安公主一手促成。 同严大发一样,他自诩聪明,猜测公主的失踪另有用意,却从未设想过,龙血凤髓的公主会乔装成卑不足道的力夫,混入盐场中暗访。 他只恨简州盐场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昨天连夜从成都府到简州城,再从简州城到盐课司,眼下还得从盐课司前往盐场,官员们大多已疲惫不堪。 除了刘兆逾。 他是武官,便是成了都台,也没忘记操练己身,区区数十里路,于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 “都打起精神来。”他低声警告其余人。 众人:“……”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个莽夫当然不怕累,他们上了年纪又熬了大夜,怎么打起精神?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数次乞骸骨未果,如今告病赋闲的孔巡抚,那老头是真安逸得很。 左布政使蒋有信干巴巴道:“反正有兵丁围着,旁人瞧不见,有损官威就有损官威,何必强撑?” 刘兆逾:“……” 娘希匹,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竟叫这些庸碌之辈尸位素餐。 若有朝一日,他能问鼎天下,定要筛选出最出色的文臣武将,守护他的江山。 如果谢明灼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被逗得捧腹大笑。 但就算她听不见,也能推测出蜀地官僚体系出了严重纰漏。 项敬惠说,暗杀项御史的乃按察使司捕快。 白沙村的何翠娘也说,屠杀白总催满门的,身上穿着公服。 按察使司掌管一省刑名,即便可以号令各府县衙署的差役,也不敢如此狂悖无道,其底气从何而来? 总催案发生后,各司衙署噤若寒蝉,无人敢为冤案发声,他们在害怕什么? 是强横的兵力。 孔巡抚年老体衰,无力督抚军政,刘兆逾年富力强,伺机掌握蜀地各卫所兵力,简直轻而易举。 而私盐的巨利,又足以供养更多的兵丁。 谢明灼不可能不怀疑。 只是刘兆逾比梁王还不如,想造反犹如蚍蜉戴盆,难以成事,她并未放在眼里,现在也并非正面交锋的时机。 整饬盐政,顺便拔出萝卜带出泥,揪出那些欲壑难填的官员,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一行人各怀心思,终于抵达简州盐场。 兵丁在盐场外就地扎营,一番操作搞得众官员一头雾水。 还是蒋有信作为代表来问:“高巡抚,待公主问询案件之后便前往成都府,为何在此安营?” “蒋藩台,高某只听从公主吩咐,其余不敢多问。”高铨不轻不重刺了他一句。 他又不耳聋眼瞎,一路上四川这些高官是什么做派,他听得清楚也看得分明。 虽表面装模作样,可隐隐以刘兆逾为首的习惯根本隐藏不了。 堂堂从二品大员,如此低头折节,实在叫人不喜。 蒋有信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多嘴,心中郁郁,便反唇相讥:“公主年少气盛,为查案废寝忘食倒也罢了,你身为近臣,缘何没有劝阻?” 现在已是下午,午膳没吃,早就饿得头晕眼花。 高铨本打算吩咐伙夫起灶,被他打断正不爽,懒得顾及脸面,直言道:“若蜀地盐政不失,公主何须辛苦走这一遭?” 说到底,还是你们这些蜀官的过错! 蒋有信哑口无言,灰溜溜离开。 盐场冲突早已平息,开灶煮盐燃起的浓烟,如一层层乌云笼罩在盐场上空。 盐课司副使已入盐场寻找大使,找到大使的时候,他正倚靠在白沙村曹生财家中的罗汉床上,抽着旱烟,神情迷幻,飘然欲仙。 副使高声叫了好几次,他才恍然醒神,脸上满是被打断美梦的恼怒。 “干什么?” 副使恨不得把他脑浆摇匀,“葛大人,公主驾临盐场,眼下就在盐场外,还有成都府的一众上官,您赶快收拾收拾出去见驾吧!” “公主?”大使一骨碌爬起来,“公主怎会到盐场?” “哎呀,您快别问了,快出去吧。” 大使连忙扔掉烟杆,走出几步后却又回头,交待已然呆滞的曹生财:“先存你这儿,之后我再过来。” 曹生财呐呐点头,已然说不出话。 是他听错了吗?公主此时此刻就在盐场外? 太突然了! 军队的伙夫手脚极为麻利,不过片刻便烧煮出全队的饭菜,饿了大半天的兵丁们大快朵颐。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冯采玉和孟繁只合力做了几道家常菜,端进了车厢。 至于蒋有信等人,只能跟兵丁凑合,吃起了大锅饭。 大使葛康赶来时,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他噗通一声跪到马车前,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道:“微臣葛康,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 车厢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只能继续跪着。 不过申时,他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态,眼皮耷拉,目光飘忽游移,接连打着哈欠,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与他“好色”的指控倒是相符。 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照在身上只会让人暖洋洋的,他的脑门却不断渗出汗液,像一只淋了雨的猴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车帘才掀起一条缝隙。 孟繁下了马车,着人带来白三对峙。 刚吃了一顿饱饭,白三精神抖擞,他捂了捂胸口的血色状纸,坚定走到葛康身边,跪到地上。 “白三,将你之前所述,再说一遍。” “是。” 纵然一列高官旁听,白三也凛然无惧,声音更加洪亮,口齿也更加清晰。 葛康呆呆听完,一直没有反驳,直到孟繁提醒,才反应过来,仿佛不知今夕何夕,目光落到孟繁脸上,竟露出迷离的笑意。 “美人……美人……” 举众哗然。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伴读,还是公主的表姐,葛康是不是疯了? 车厢内,谢明灼察觉到异样。 在她伸手之前,冯采玉已掀开帘布,露出一条缝隙,恰好可以观察到葛康的情状。 四十来岁,身材肥硕,跪在那里像一座肉山,面部的横肉狠狠挤占五官的生存空间,眼睛成了一条细线。 惝恍迷离,浑浑噩噩,揉鼻子的次数越发频繁。 谢明灼心头一惊,冷静道:“有辱斯文,高铨,带他入营帐审问。” “是。” 高铨吩咐手下兵丁,拖起葛康入营,留下正义愤填膺的白三不知所措。 “盐场可有大夫?”谢明灼掀帘而出,下车前往营帐,不忘问及白三。 白三下意识道:“有,叫徐青琅,在流沟村,医术贼溜。” 公主竟然亲自问他话了!他何德何能呜呜呜呜。 “高铨,叫人去流沟村请徐大夫。” 直到公主身影消失在营帐,白三才缓过神,等等,不是要为白总催伸冤吗?怎么突然要请大夫? 谁犯病了? 得姜晴示意,他当即爬起跟上。 入了营帐,葛康的神情愈发奇怪。 “用绳子绑了。”谢明灼丢下一句,坐上帐中主位,“叫外头蜀官都进来看看。” 姜晴牢牢护在她身侧,自有兵丁绑了葛康,捆成一只硕大的肉粽,半点动弹不得。 蜀地官员依次入帐,分列站在葛康左右,见他双目赤红,神志不清地嚎叫,纷纷不忍目睹。 “审。” 谢明灼一声吩咐,孟繁便当着众人的面审问,冯采玉取出纸笔记录。 她用的并非毛笔,而是晋王殿下改造后的炭笔,适用于速记。 文人士子自恃身份,看不上这种笔,此笔也只在报社及寻常商户中流传,蜀地离得远,官员们倒是瞧了个新鲜。 葛康已然疯癫,嘴里一直叫嚣着“烟”,根本听不进去孟繁的审问。 “只要你认真回答,就会给你烟。”谢明灼循循善诱。 葛康敏锐捕捉到“烟”这个字眼,忙不迭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 “烟瘾”让他丧失了理智,一问一个准。 谢明灼冷静听审,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在场官员。 有惊讶者,有面无表情者,但更多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想不通葛康到底怎么了。 审到最后,葛康已经掀掉了自己的老底,什么私卖官盐攫取巨利、色心大发强抢民女、买凶杀人排除异己,他全都招认了。 可就是没有提及白总催的案子。 孟繁问:“白总催是怎么死的?” “是强盗是强盗!”葛康几欲崩溃,“给我烟!给我烟!” “为什么他死后,你要继续折磨白沙村灶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葛康喊得力竭,“烟,要烟,给我烟,求求了。” 再问下去已无意义。 “堵住他的嘴,派人严加看管。”谢明灼吩咐,“等大夫诊断之后再审,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摇首,答:“公主英明。” 谢明灼没在意他们口不对心的恭维,叫来副使问询,是在何处寻到的葛康。 副使老实回答,说出曹生财这个名字。 高铨当即着人去白沙村缉拿曹生财。 不久,徐青琅背着药箱,抵达营地。 她站在营帐外听候,捏紧药箱的背带,腰背挺得笔直。 真的要见到公主殿下了?进去后到底要怎么行礼啊?! 第96章 ◎禁品毒物◎ 营帐内外皆有兵丁把守。 徐青琅头一次见到这等阵仗,心中直发麻,腿脚也不听使唤,软得不像话。 忽然一人掀帘而出,柳眉杏眼,笑道:“徐大夫,进来吧。” 是阿玉姐姐! 这么说孟大人和姜姐姐也在这里? 徐青琅一扫先前忐忑,满心期待随冯采玉入内,甫一踏入,就看到营帐主位坐着一位华服女子,正双目含笑望着自己。 她再眼瞎,也能看出来那套衣裳贵不可言,当即拜倒在地。 “民女徐青琅,叩见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孟大人竟然就是公主殿下! “起来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谢明灼就没免了她的礼,也假装不认识,“没想到白三口中的徐大夫,竟是位年轻姑娘。” 姜晴适时附和:“徐大夫当真年少有为。” “民女医术尚浅,公主谬赞。”徐青琅压下心中激动,配合她们演戏。 公主假扮力夫潜入盐场之事,只能限于少数心腹知晓。 “徐大夫,”姜晴指向地上涕泪横流的葛康,“请你为他诊断。” 徐青琅领命,起身行至葛康旁边,对方已然力竭,歪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口角疑似有涎水流出。 她仔细观察、嗅闻眼鼻口手,探过脉搏后,斟酌片刻道:“民女若失言,还请公主恕罪。” “但说无妨。” “此人应当是吸食了过量的阿芙蓉,成瘾后无法得到满足,才导致如此情状。” 孟繁大惊:“阿芙蓉乃朝廷严厉禁止之毒物,他身为朝廷命官,怎会……” 一众官员皆惊骇异常,议论纷纷。 “葛康此人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私自种植、制造和交易阿芙蓉乃死罪,葛康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徐青琅肃目道:“他不久前刚抽过烟,若能拿到烟袋,诊断会更加准确。” 身为医者,她对阿芙蓉并不陌生,过量吸食的患者,其狼狈癫狂的情状,早就深深刻在脑子里。 朝廷严禁此物,是对百姓负责。 谢明灼看了一眼姜晴,姜晴会意,出营帐后不久,高铨带人取来一支烟杆,是从曹生财住处寻到的。 烟袋里还残留一些烟草。 徐青琅用镊子扒拉观察,最终断定里面夹杂了阿芙蓉。 “来人,带曹生财。” 高铨却跪下请罪:“曹生财心虚逃跑,现已不知踪迹,微臣办事不力,请公主责罚。” “盐场就这么大,他能跑去哪里?”谢明灼眉头微蹙,“还不快叫人去找。” 高铨:“微臣已派人去寻。” “此人狡猾,非你之过,起来吧。”谢明灼压下眉心郁气,转向其余官员,“诸位以为如何?” 蜀官都是第一次见她,完全不了解她的脾性和手段,见状都以为她因嫌犯逃跑而乱了阵脚,心中不免轻视几分。 刘兆逾尤甚。 三议公主的名声肯定是吹出来的,还有什么当殿射杀猛虎,无非是那些媚上小人杜撰恭维,皇帝派公主来查案子,也只是为了镀金。 到最后一定查不明白,随意找个替死鬼糊弄了事。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先前的怀疑和不安渐渐消散。 还是蒋有信出列作为代表:“回禀公主,微臣以为,葛康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当黜其官位,判其死刑。” “我是问白总催灭门一案。”谢明灼似是有些为难,“白三指认葛康指使公门差役杀人,葛康却矢口否认此事,双方各执一词,该如何?” 蒋有信不着痕迹看一眼刘兆逾,接受到示意,毫不犹豫丢掉弃子:“葛康吸食阿芙蓉,神智紊乱,其所言当不得数,且吸食之后,容易做出昏聩之举,白三指控其遣役灭门,应确有其事。” “不对,”孟繁缓声反驳,“若如蒋藩台所言,葛康是吸食阿芙蓉后做此疯癫之举,然衙署差役并未吸食,缘何穿着一身醒目的公服杀人?” “所谓上行下效,大使吸食,底下人效仿,并非稀罕之事。” “徐大夫,吸食阿芙蓉者与未吸食者,在清醒时可能分辨区别?”孟繁问。 徐青琅颔首:“前者若已成瘾,身上必有一股酸臭之味。” “那就叫来大使署所有衙差,一一分辨。”孟繁说完转向谢明灼,等待吩咐。 灭门是在深夜,白三等人只隐约看到差服样式,看不清人脸,故无法根据面容辨认。 大使署的差服与其余衙门区别不大,只细微处有差异,也难以确定那些差役出自哪个衙署。 故孟繁所言,旁人无从辩驳。 谢明灼交待:“高铨,你去办,一个也不能少。” 高铨领命退下。 “公主,天色已暗,案子也已明朗,是否移驾简州城就寝?”蒋有信恭敬请示。 “明朗?”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衙差尚未辨认,蒋藩台倒是信心满满。” 蒋有信不慌不忙道:“孟伴读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微臣听罢佩服不已。” “蒋藩台过奖,孟某只是就事论事,不敢当。”孟繁谦虚回了一句,眼中得意之色却未能遮掩。 众官:果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夸两句就真当自己聪明了,还不是被牵着鼻子走。 他们的眼神官司尽数落入谢明灼眼中。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张提举何在?” 一众绯袍官员中,青袍加身的张提举格外显眼,闻言后立即出列行礼。 “微臣张思安叩见公主。” 他形体微胖,身材中等,方脸单眼皮,耳垂厚大,倒是生得极有福气。 “白总催案发生在你到任之前,按理说并非你失察之过,只是……”谢明灼停顿几息,“曹生财被提拔为总催后,肆意虐杀白沙村灶丁,日夜监视折磨,应在你管辖之内吧?” 张思安毫不犹豫请罪:“微臣确有失察之过,请公主降罪惩处。” “诸位以为如何?” 还是蒋有信:“公主有所不知,曹生财在张提举到任前,已被葛康提拔为总催,张提举总管蜀地盐务,一个小小的总催作乱,他也有心无力。” “其他人都是哑巴?”谢明灼根本不应承,抛出另一个责难。 喜怒无常、任性不羁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再次加深。 刘兆逾愈发轻鄙,出列拱手道:“回公主,葛康私自吸食禁品,欺上瞒下,当以重罪论处。张提举御下不严,确有过失,可罚其俸禄,其余惩罚是否可以免了?” 这话一出,帐内寂静无声。 勇,刘都台是真勇,听起来像是询问,可分明是先公主一步,下了自己的裁断。 但细究起来,是公主先问他们的,刘都台的回答也没什么大问题。 谢明灼沉默片刻,说:“就依刘都台所言。” 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她这一示弱,想必刘兆逾心中更加自得。 一个时辰后,大使署一干衙差全都带到营地,由徐青琅仔细甄别,找出七人。 不管是何翠娘,还是白三所言,杀死白总催一家的,正是七人。 经审问,七人供认不讳,言白总催桀骜不驯,经常不服从大使署命令,甚至试图煽动灶户起义。 大使署多次严词警告,并派遣差役镇压,双方发生数次冲突,心生龃龉。 那日大使巡视盐场归来,怒骂白总催,他们恰好吸食了阿芙蓉,冲动之下失去理智,只想着要消灭恼人的跳蚤,连公服都忘了换,这才酿成大祸。 事发之后,他们不敢担责,才谎报是强盗所为,为免白沙村灶户传出不利之言,便日夜监视折磨,将这个秘密深埋地下。 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一切都是葛康和他手下衙差的过错。 倘若谢明灼没有在京城洞悉其中的利益链,倘若她没有乔装力夫认识项敬惠得知御史被杀,说不定真会被糊弄过去。 就算心中有怀疑,可惜找不出证据,只能任由这些人瞒天过海。 她接过冯采玉记录的供词,浏览一遍后,望向众人。 “为官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若犯了错,亦当绳愆纠谬,格其非心。葛康有违为官之本分,自甘堕落,纵吏役伤天害理,丧心病狂。黜之,当斩。另七人,同罪论处。” 众人齐齐应和。 孟繁问:“曹生财如何处置?” “臬司发布海捕文书,通告蜀地各州县,全力通缉此人。”谢明灼目光沉冽,望向一直沉默无言的按察使,“另,追查阿芙蓉的线索,给你五天时间,若查不出,这按察使的位置,我不介意换一个人。” 按察使领命:“微臣即刻押解嫌犯,返回成都府。” “孟繁,你领二百兵丁,一同前往追查。”谢明灼交代。 众官愣住。 这是几个意思?让一个毫无品级、不谙世事的姑娘,领兵同往臬司衙门查阿芙蓉案,是不是太过胡闹了? 就连孟繁本人都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无措,但触及谢明灼委以重任的目光,她便生出无限的勇气。 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可怕的。 公主都能站在朝堂上与群臣辩论,她只是跟随按察使去成都府查案,身边还有二百兵丁保护,若还是畏畏缩缩,不如继续回家绣花,日后嫁人生子,枯守内宅。 在谢明灼眼中,孟繁的确还很稚嫩,但人都是从稚嫩慢慢走向成熟的。 一直在她的羽翼下,孟繁很难快速成长,唯有放手让她去做,才能尽可能发挥出她的才能。 “民女遵令!”孟繁应得干脆。 事到如今,白总催案似乎已经真相大白。 “公主,案子业已查明,何不移驾成都府安歇?”蒋有信再次提议。 谢明灼却道:“盐务如此疏漏,我如何放心?既已到了盐场,自当巡视一番。诸位若急于衙司公务,就先回成都府罢。” 众人哪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那明日巡视毕,再往成都府?” 谢明灼没应,转而问及白三:“方才判决,你可有异议?” “没有。”白三连忙回答,“草民叩谢公主隆恩。” 谢明灼温和笑道:“我对盐场知之甚少,想必诸位大人久居高位,亦不知盐场之事,明日去巡视,总不能闹了笑话。白三,你不妨与我们说一说盐场之事。” “说、说什么?”白三差点咬到舌头。 “阿玉,给白三赐座。”谢明灼吩咐一声,无视还站在一边的官员,“就说说你们的生活。” 白三惶恐,只浅浅坐了半张屁股。 众官气郁,却只能乖乖当起听众。 这一说便是一个时辰,官员中除了刘兆逾还坚持得住,其余人得死命掐自己的掌心,才没有在公主面前失仪。 白三心思倒也巧,没有大吐苦水,反而拣了一些有趣的故事,时常逗得公主发笑。 众官也不得不陪笑。 “原来盐场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虽有葛康、曹生财之流败坏风气,但盐场整体还是蒸蒸日上,等回京我将所见所闻呈与父皇,父皇定感欣慰。” 白三张张嘴,还是闭上了。 刘兆逾等人却觉理应如此,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每日所见皆是锦衣玉食,每日所闻皆为阿谀吹捧,哪里能够真切体会底层役夫之苦? 等阿芙蓉案“了结”,公主应该就会打道回京了。 不足为惧。 谢明灼眉眼露出几分疲倦,“夜已深,高铨应为诸位安排了营帐,不如就在此将就一晚。” “微臣荣幸之至。” “微臣告退。” 众官心中长舒一口气,依次退出营帐。再忍几天,等公主回京就好。 白三没敢看他们,一溜烟跑没影。 帐内,姜晴一脸狡黠:“他们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谢明灼面上疲色尽消,慢条斯理问:“严泰跟上曹生财了?” “跟上了。” 严泰以前混迹江湖,颇有几分本领,暗中跟踪曹生财轻而易举。 曹生财逃跑,本就在她们计划之中。 灶户遭受残酷剥削不假,但这些压榨都跟利字沾边,盐场榨干他们劳力,是为了产出更多的食盐,攫取更多的利润。 可曹生财做了什么? 他故意制造意外,虐杀白沙村灶丁,这明显不符合谋取盐利的心理。 掩盖事情的真相,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 谢明灼原本想不明白,为何差役会蠢到穿着公服杀人,见到葛康后就想通了。 这个灭门案其实并非蓄意,而是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 关键是在阿芙蓉。 白总催或许反抗过大使署命令,想为灶户争取更多权益,但他的死绝对不是因为“起义”。 阿芙蓉是禁品,一旦发现就是杀头的重罪。 葛康成瘾一定是有人蓄意诱之,这个人很大可能就是曹生财。 他们暗中交易,一直未被人察觉,白总催某次不慎撞见,才招惹杀身之祸。 这些只是谢明灼的推测,其中还有很多细节缺乏逻辑上的关联,只能等钓出曹生财背后的大鱼,才能一一厘清。 葛康和那七个差役,不管怎么审问,都咬定一套说辞。 要么是心坚如铁,要么是被人洗脑了。 阿芙蓉致幻成瘾,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人心,让她想到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谢明灼叫来徐青琅,虽不抱有希望,却还是问道:“吸食阿芙蓉之后,可能治愈?” “几无可能。”徐青琅摇头。 姜晴愤然道:“拿这种东西害人,真是丧心病狂。” “阿玉,在蜀期间,日常饮食多加注意,”谢明灼郑重交代,“此事也提醒高铨。” 冯采玉如临大敌:“是。” “阿青,严山身体如何?”谢明灼还挂心着她的项御史。 徐青琅信心满满:“只要她配合治疗,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此次进入盐场,若非你鼎力相助,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你当为首功。”谢明灼笑道,“我得想想要怎么答谢你。” 她身着华服,端坐桌案之后,一豆灯火映照,眉目如华光璀璨,分明是简陋的营帐,却让人仿若置身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上。 徐青琅看呆了,一时忘记言语,直到冯采玉笑着提醒,才恍然回神。 “公主,我不要答谢。” “那你要什么?” 徐青琅鼓起毕生勇气:“我想一直跟在您身边,可不可以?” 第97章 ◎亲临盐场◎ “徐大夫,你高兴啥?捡到钱了?” 一大早,白三捧着一只大碗,蹲在路边,凑近徐青琅。 从睡醒见到徐大夫起,他就发现徐大夫眉梢眼角一直带笑,真跟捡了钱似的。 “捡钱算什么?”徐青琅眉眼弯弯,却也没有多言。 一想到昨晚公主答应自己,她就压制不住心头的欢悦,她何德何能啊! “捡钱都看不上?”白三眼珠子一转,“那就是碰上大机缘了?恭喜恭喜。” 徐青琅矜持点头:“多谢。” 说完噗嗤笑出声。 白三暗叹:徐大夫都高兴傻了。 营帐内,谢明灼与诸官同食,除刘兆逾精神奕奕,其余官员无不萎靡不振。 营地的硬床板哪里比得上家中的锦被软衾? “蒋藩台。” “微臣在。” “我若没记错,你是壬辰科一甲榜眼,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想来一定过目成诵。”谢明灼笑道。 蒋有信拱手自谦:“公主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我要考考你。” “微臣洗耳恭听。” 谢明灼:“去年吏部新制‘九十八条’,已下达至各地藩司,你身为藩台,当以身作则,第三十四条为何?” “……” “不记得了?” 蒋有信额头渗出冷汗:“微臣上了年纪,记忆也衰退许多,公主恕罪。” “在座诸位,可有人能背得出?” 无人应声。 九十八条是公主在朝堂“三议”之后,着吏部制订,用于规范各级衙署官员吏役的行事,吏部公文下达之后,他们确实没当回事。 蒋有信作为四川最高行政长官,本该认真对待,践行此规,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接收公文后,只吩咐底下人遵循吏部指令,自己只粗粗瞧了前几条,便扔到一边了。 堂堂布政使,还要遵守什么规范,简直可笑至极! 却未料,惨遭公主提问。 若问的是别的也就罢了,答不出来仅仅丢个老脸,可“九十八条”是公主亲自提出亲手把关的,答不出来的后果相当严重。 这是把公主的脸面往地上踩。 蒋有信都不在意,更遑论其余官员? 他们低垂头颅,背脊发寒,不免嫉妒起昨日就赶赴成都府的按察使。 那厮走得巧啊,完美躲过这一劫。 谢明灼倏然沉了脸,“诸位是对吏部政令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臣等不敢,请公主恕罪!”呼啦啦全都跪到地上。 “不吃了。”谢明灼起身走出营帐,“高铨,去盐场。”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苦笑着跟上。 流沟村新井。 项敬惠同周达激烈争论,完全没在意一旁面色沉沉的严大发。 直到严大发的手下上前打断,两人才闭了嘴。 “严山,你兄长严泰,同伴铁柱和铁棍,在前夜就不见了,你怎么解释?” 项敬惠气定神闲:“我需要解释什么?” “你——”严大发欲言又止。 前夜的互殴一直持续到昨日早晨,大使亲自过来平息,他不慎被人用土疙瘩砸中后脑,一整天都头晕眼花,在床上躺了一天,没精力去管其余事。 今早才知晓,公主车驾抵达盐场,在盐场外驻扎,昨日大使葛康受到召见,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曹生财莫名失踪,徐大夫也被请去营地。 严泰、铁柱和铁棍,早在前夜混战时,就已趁机逃离盐场。 若这还看不出猫腻,他这个总催算是白当了。 对未知的惶恐,让他暂时不敢质问项敬惠。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由和缓了语气。 未等项敬惠开口,一人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严、严爷,公、公……” “公什么公,喘匀了再说。” 来人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公主要来了!” 什么?! 严大发脑子空白一瞬,一时忘了答话,其余盐工也不遑多让。 公主奉命彻查白总催一案,盐场中人皆有所耳闻,队伍驻扎在盐场外,而非大使署或简州城,已经叫他们大吃一惊。 谁能料到公主还要亲临盐场啊! 平日大使来了他们都发蒙,更何况来的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严爷,您倒是说句话啊。”这时候,平日严苛受人唾骂的总催,竟摇身一变成了主心骨。 严大发已无心享受此等成就感,回神后忙仔细问:“进盐场了?到哪了?” “还没,只是副使过来通知。” “副使怎么说?需要我们做啥子?” “说一切照常,不必惊扰盐工,各总催也不用迎接,守好盐井就行。” 严大发心头的火热消减几分,“要是公主来了流沟村呢?” “我也不晓得呀。”手下说道,“或许公主只去白沙村呢。” 也对,公主是为查案而来,去白沙村的可能性最大。 公主巡视盐场,灶户们没什么期待感,既不能免他们的赋税,又耽误他们工夫,不如不来。 只有一群总催恨不得洗八遍澡,唯恐身上难闻冲撞了公主。 虽然猜测公主是去白沙村,但假如呢? 谢明灼换下繁重的公主常服,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戎装,从营地出发,骑马前往盐场。 一众护卫、官员随行左右。 “张提举,”谢明灼悠闲骑马,不忘提问,“你到任已有半年了吧?” 张思安忙驱马上前,恭敬回道:“回公主,微臣确已任职半年。” “那我也考考你。” 张思安:“……” 其余人给他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蒋藩台到现在都还面红耳赤,不敢靠近公主。 “shsx蜀地共有盐井几何?” “去年年底统计,约一千五百八十灶。” “岁办盐额多少?” “约两千三百万斤。” 谢明灼又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张思安皆对答如流,心态也渐渐放松。 未等他的心完全放下,便听公主冷不丁问:“你可知盐是如何产出的?” 张思安以前没经手过盐务,上任半年忙着交际,只对报告上来的盐利感兴趣,至于盐是如何产生的,他了解得极为粗浅。 皇帝需要知道粮食是如何种植的吗?不需要。 同理,官员也不会在意。 “回公主,既为井灶,应是从井中取出,再用火煎煮而成。” 谢明灼轻笑一声:“张提举的功课做得很足,不愧为我大启栋梁。” “公主过奖,微臣愧不敢当。”张思安悄悄擦去冷汗。 “你们一个个都说愧不敢当,不也当得挺好?是吧,刘都台?” 刘兆逾:“……” 公主又要作什么妖? 他策马上前,不卑不亢道:“为官者,自当为君分忧,泽润生民。” “说得好,我眼下正有一忧,还望刘都台替我分解。”谢明灼侧首含笑,仿佛只是与他闲谈。 “公主折煞了,微臣定当竭力。” 谢明灼神色陡变:“我刚入蜀,便遭匪贼袭击,不慎与亲卫分散,若非姜千户一路护我,我恐怕再也无法回京面见父皇母后。刘都台,这群匪贼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州府百姓?你这个都指挥使,当得实在悠闲。” “微臣惶恐,公主恕罪。”刘兆逾低首回道,“公主失踪之后,微臣已派遣人手前去查探,那伙匪贼并非盘踞蜀地,应是从其他地方流窜而来,也不知缘何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冲撞公主车驾!” 那些“匪贼”已尽数歼灭,如今死无对证,他说什么都行。 只是他没想到,谢明灼既然可以“将计就计”,又怎么可能不留活口? 他今日之应答,只会加重其罪孽罢了。 谢明灼冷睨他一眼,没再多言。 众官员提心吊胆,从早上到现在,公主已经考问三个人了,接下来不会要轮到他们吧? 然后续一路,公主都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至盐场入口,副使领几个盐课司吏役恭敬迎接。 盐场不便行马,谢明灼索性下马步行,其余人依样,腿脚不好的官员只能强行忍耐。 “公主,可是要去白沙村?”副使小心询问,作势要引路。 谢明灼:“走到哪是哪。” “是。” 一入盐场,卤水的咸腥味扑鼻而来,沿路多是草棚,棚中砌了炉灶,不远处就是废弃的旧盐井,井口都已龟裂。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旧盐井坍塌废弃,灶户只能继续寻找盐卤之地,开凿新井,盐场入口附近多为废弃的旧井,越往里,盐井越新。 流沟村,新井的开凿快接近尾声。 项敬惠和周达虽经常争执,但每次争执后,都能对凿井的工艺进行改善,甚至连后续汲卤的工具都进行了改造,令其更适合新井。 严大发即便再希望自己是白沙村的总催,眼下也只能蹲在新井旁,等待凿成之后的第一波卤水。 “成了吗成了吗?”有人探着脑袋问。 “快了快了。” 一众工匠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兴奋,就算从这口井中生产出的盐,根本进不了他们的厨房,也无法抵消新井即将凿成的喜悦。 项敬惠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时不时检查有没有哪里出了偏差。 历经风雨的周达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闭目养神,还好心安抚:“你指甲抠断都不会出问题。” 项敬惠:“……” 被他这么一噎,提起的心竟莫名放下些许。 然未等彻底落地,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又让她整个胸腔都开始疯狂打鼓,剧烈的心跳声落在耳边,一声重过一声。 咚、咚、咚。 “公主殿下?天哪,真是公主殿下?!” 护卫拥簇间,修长高挑的金红身影格外耀眼,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灿烂夺目。 项敬惠怔然几息,立刻迈步上前,在众人惊愕诧异的目光中,重重跪到地上。 “罪臣项敬泽,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第98章 ◎敲打官员◎ 这绝非巧合。 刘兆逾等人恍然明悟,什么不慎与亲卫分散,什么巡查盐场,统统都是假的。 他们预料中最糟糕的结果,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公主失踪的一个月里,项敬泽果然已经寻机面见了公主。 他到底知晓多少?又与公主说了什么? 谢明灼将众人反应一一看在眼中,上前扶起项敬惠,笑道:“都说项御史行踪隐秘,看来我今日是来对了。项御史亲涉盐场,与盐工打成一片,何罪之有啊?” “公主车驾至盐场,微臣本该前往拜见,却迟迟未能脱身,微臣有罪。” “为何不能脱身?” 项敬惠目光迥然:“微臣与一众井匠,钻研出新式盐井,一次汲卤的产盐量,或可高出先前五倍,这两日已到最后关头,不可不慎重。” 五倍?! 刘兆逾等人心头俱是一跳,若此话为真,那盐利岂非…… “当真高出五倍?”谢明灼讶然,“不知何时能竣工检验?” 项敬惠笑回:“公主来得巧,盐井刚刚凿成。” “项御史,若盐产当真如你所说,你与诸井匠堪为我大启之栋梁,朝廷定会嘉奖。”谢明灼说完吩咐众人往后退离,“项御史,开始吧。” “微臣领命。” 项敬惠转身示意周达等一众工匠,却见他们个个呆愣痴傻,跪在原地茫然无措。 公主哎,这可是公主哎! 他们一辈子跟盐井打交道,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大使,而且也只远远见过,连声音都不认得,而今突然见到尊贵无比的公主,身体里的血都流得更快了,哗啦哗啦的,冲得他们脑子发晕。 项敬惠非常理解他们,自己当初得知“铁柱”身份后,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她扬声提醒:“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公主亲临盐场,还称赞我等为大启栋梁之才,难道要让公主失望不成?周达,汲卤!” 众工匠接连醒神,忙不迭上前施工,可平日里稳当的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颤得厉害。 谢明灼从容温和道:“若能一次成功汲卤五倍,参与凿井者,每人奖励五两银子。” 众人:五两!!! 顿时气也不喘了,手也不抖了,当即转动提卤机械的辘轳,从井底的卤层开始汲水。 经过改造,此机械高可比楼,需多人合力转动辘轳,若非时间来不及,人力当可换为畜力,力益而功倍。 比之先前的卓筒井,井腔更大,汲卤筒的直径也远超,只需循环用力,卤水便可从井筒汩汩而出。 “出来了出来了!” 包括严大发在内的灶户,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亲眼见证到新井高出五倍的汲卤效率,他们与有荣焉。 刘兆逾等人纵然不通盐务,也能从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得出新井试验成功的结论。 在旁等待的灶丁,当即接过卤水前往草棚锅灶,开始煎煮作业。 谢明灼率先鼓掌。 “此举若能在蜀地推广,盐务可活矣。项御史,你与诸位井匠有功于社稷,当重赏。张提举。” “微臣在。” “此功当记载于案,并写成奏本呈到御前,叫父皇也高兴一回。” “微臣领命。” “另,参与新井开凿者,提举司需拨发每人五两奖金,今后若有新例,循之。” 张思安:“……微臣遵命。” 他粗略估计,参与工匠约三十人,一人五两就是一百五十两,虽然不算多,但他经营半年,提举司的公账也没几个钱啊。 然公主之命,不得不从。 “公主千岁!”一众井匠欢呼雀跃,连连跪地谢恩。 就连周达这个傲娇的小老头,都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项御史,你能携工匠创此功绩,朝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谢明灼笑道,“碰巧简州大使署大使知法犯法,眼下大使之位空缺,你为巡盐御史,又通晓盐务,乃瑚琏之器,在朝廷遣官之前,便由你代理大使一职,总督简州盐务。” 项敬惠拜伏于地:“微臣定殚精毕力,不负公主厚爱。” “别跪来跪去了,起来吧。”谢明灼亲手扶起她,目含欣赏与鼓励,“简州盐场只是一个起点,希君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项敬惠眼眶微湿,哽咽道:“微臣谨记。” 二人“君臣相得”,刘兆逾之流则面面相觑,傻子都能看出来公主对项御史的看重,就是不知道项御史这一年到底做过什么,为何会出现在简州盐场督造新井。 谢明灼忽转身睥睨众人。 “我离京前,曾与父皇躬耕籍田于地坛,父皇亲自扶犁耕种,言‘始知黎民苦,方可修仁心’,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蒋有信毫不犹豫道:“圣上爱民如子,泽被四方,臣等自愧不如。”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你既知不如,缘何连圣上亲自批准的‘九十八条’都不放在眼里?”谢明灼冷笑一声,“尔等身为一方长官,不思进取,盐政有失,盗匪横行,让父皇与我如何放心,黎民百姓如何安心?” 众臣跪倒:“臣等有罪。” “若跪地请罪就能解决问题,还要你们何用?”谢明灼毫不留情道,“蒋有信,刘兆逾,张思安,父皇尚能亲扶锄犁,劝课农桑,尔等亲自汲卤煎盐,应当不成问题吧?” 众官:“……” “不愿意?” 蒋有信忙道:“微臣领旨,这就效仿圣上,亲手汲卤煎盐。还请项御史多加指点。” 他方才看得真切,不过是使些力气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若能叫公主消气,便是做上一整天也无妨。 其余人心领神会,就当哄哄公主,不妨事。 刘兆逾暗自嗤笑,转辘轳、烧盐灶而已,能有军营训练艰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谢明灼满意点头,吩咐项敬惠,“项御史,此新井今日便交予诸位大人,你同周师傅在旁督工,以免毁损盐井、浪费柴禾。” 项敬惠当即应下。 来迎公主的大小官员,一共二十来位,人数够用了。 她分为三组,一组汲卤,一组搬运,一组煎煮。 蒋有信等人听命后各司其职。 一开始他们还自信满满,尤其是刘兆逾,仗着身强体健,自请转辘轳汲卤,然此事看似简单,却也需要技巧。 一旁看热闹的盐工本还不敢指点,忽听周达惊呼:“你这人瞅着聪明相,咋这么瓜兮兮的,说了不要再加不要再加,你干啥非要塞满灶膛?柴禾不要钱?火灭了你来生啊?” 他教训的是蒋有信,也不管他的官有多大,反正公主说让他指点,他就敢指点。 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官的份上,就不单单是口头指点了,非要上手不成。 蒋有信一张老脸通红。 他连厨房都没进过,哪知道烧火也有这么多门道? 可公主在旁监工,他不敢反驳,可怜兮兮蹲在灶膛前,看周达几番捣弄,即将灭掉的火重新燃起,不由松了口气。 其余盐工见这么大官都不敢作声,遂纷纷化为“师父”,一个个七嘴八舌,纠正官员们的动作。 可惜拿惯了纸笔的官员们,如何能适应盐场恶劣的工作环境? 方才尚未体会,待锅灶燃起之后,烟火蒸热了盐井周围,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身上的官袍全都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鞋袜泡在卤水里,走起路来格叽格叽,难受之余皮肤似乎生起些许灼热感。 真想一脱了之,但公主在此,有辱斯文。 众官员使出全力,速度也远远慢于盐工,他们汲一次卤的时间,足够盐工汲卤五次。 煎煮盐晶就更别提了。 谢明灼端详半晌,朗声问:“总催何在?” “小人严大发,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严大发立刻跪到地上,行着并不标准的礼节。 “听闻盐场灶户若懈怠,总催常用鞭子抽打催促,你观他们,算不算偷懒?”谢明灼坐在粗糙的条凳上,不紧不慢问道。 严大发恨不得钻入地缝,小心翼翼道:“回、回公主,诸位大人尚未适应盐场劳役,慢些也属正常。” “项御史,你以为如何?” “无人生来就会适应,微臣以为,焚林而田,涸泽而渔,皆非善举。”项敬惠字斟句酌道,“灶户生产食盐供给朝廷,造福天下,本应得到善待。然……” “继续说。” “然农民入冬而息,官员逢节得以休沐,其余商人、工匠皆可劳逸结合,唯盐工经年不歇,日日徘徊井灶之间,劳筋苦骨,甚至自己亲手产出的食盐,都难以享用,其因何在?” 一番话,说得众盐工动容不已,泪如雨下。 严大发跪在地上,压根不敢多言。 他能说是因为上头催得紧,想要更多的余盐赚取巨利吗? 恐怕公主一走,他就会步白总催的后尘。 谢明灼沉声道:“项御史,你尽快拟一份奏本,呈上御案,叫那些朝官们都好好想想,我大启的盐工,为何备尝艰苦却不得善待?” 其实朝廷原本对灶户的待遇并非如此,灶户除去供给官府规定的额盐,其产出的余盐,都可向官府换取粮食,为一小引换一石米,算是对灶户的优待。 然“苦在灶丁,利入商囊”才是常态。 项敬惠眼中泪光闪动,当即应下。 其余盐工似是委屈终得发泄,一个个蹲在地上抹眼泪,情状可怜可叹,叫人心酸。 蒋有信等人:“……” 公主容色微沉,可不能触其霉头,加把劲干啊! 一直到夜幕降临,公主回营,众官拖着酸痛难忍的身体随行,正准备告退,却又听公主开口。 “蒋有信,你回帐后,誊抄‘九十八条’一百遍,待这几日劝课结束,一份不少交给我。” 蒋有信:“……” 他手都抬不起来了! 唯刘兆逾尚有余力,问:“公主,总催灭门案已结,为何还要停留几日?成都府尚有政务堆积,臣等不得不理。” 众官员皆附和。 “政务几日不理,成都府不会消失,且自有参政、都指挥佥事、副提举等人协理,尔等无需担心。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众人:“……” 第一百零一次羡慕嫉妒先行回成都的按察使! 蒋有信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虽然他负责煮盐,劳役不及刘都台等人,可一天下来胳臂早就废了,哪还有精力誊抄一百遍啊? 公主想杀了他就直说! 其余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谁叫你没背熟“九十八条”呢。 “张思安,你身为提举,合该通晓盐务,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可见积基树本之关键,即日起,你跟着盐场工匠开凿新井,不得懈怠。” 张思安:“……微臣领命。” 今晚做梦公主明日就回京。 “刘兆逾,”谢明灼一个都不打算放过,“蜀地盗匪丛生,你身为都台,断不能任其猖獗,这几日拟一份‘剿匪’策论,必须要行之有效。” 刘兆逾:“……” 众人失魂落魄告退,回帐后恨不得重回公主入蜀前扇自己几个耳光。 让公主安安稳稳抵达成都府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半路杀出个盗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连刘兆逾都心生悔意。 早知公主这般能折腾,他不会同意道长的提议,非要遣人截杀公主车驾。 不能坐以待毙,叫公主牵着鼻子走。 他目光示意蒋有信等人入帐,说道:“得尽快劝服公主回京。” 众人一致同意,再折腾下去,他们老命都快没了。 “公主铁了心要叫咱们吃吃苦,谁劝都没用啊。”蒋有信瞅向刘兆逾,你老刘方才不也吃了挂落。 刘兆逾成竹在胸:“有一人或可劝动。” “谁?” “蜀王。” 谢明灼营帐,高铨来报:“公主,简州知州突发旧疾,需尽快回城医治。” “叫徐大夫替他瞧瞧。” “他说徐大夫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不合适。” 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行,准他回城。若再有人突发恶疾,就告诉他,一省长官不需要病秧子,不如效仿孔巡抚尽早乞骸骨,父皇这次一定不会驳回。” “是。” 得知公主允准,一干人本生出小心思也想学知州犯病回去,听到高铨后面的回复,瞬间熄灭。 以他们对公主的认知,公主绝对能做得出来。 蒋有信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没事,再忍两天,等蜀王到了,咱就解脱了。” 营帐内,姜晴不解。 “殿下为何同意知州回城?” “一是不能逼得太狠,总得给点希望,”冯采玉解释道,“二是见见他们搬的救兵。” “什么救兵?” 谢明灼气定神闲:“难得入蜀,总得见一见蜀王,毕竟是亲戚。” 蜀王府。 身穿褐衣的青年冷不丁一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头,拢紧衣襟,继续俯首观察盏中嫩芽。 从京城买来的玻璃杯真好用,通体透明,连根茎的生长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王爷!王爷!” 仆从在外叫喊,却不敢越过门槛一步,里头都是王爷的心肝宝贝,没有王爷的允许,绝对不能进。 青年充耳不闻。 “王爷!简州知州派人来禀,荣安公主殿下已至简州盐场,却不知为何一直扎营盐场,他请求您亲自过去劝一劝。” “没空。” “盐场条件恶劣,若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圣上震怒,恐牵连王府,王爷,您不妨去劝一劝,若不成,您也算是尽了本分,日后也不会降罪到您头上。” 屋内安静片刻,传出青年微哑的声音:“好烦。” 仆从不得已放出大招:“王爷,据说京城的玻璃厂,是荣安公主牵头兴建的,您不是一直说玻璃杯尺寸不合适,想要定制一批吗,不妨亲自去见见公主,与她提一提此事,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屋门突然打开,青年踏步而出。 “备车。” 第99章 ◎入成都府◎ 度日如年。 蒋有信搅动锅内的卤水,再次悔不当初。 整整三天,他就蹲在这台锅灶前,煎煮同僚们汲出的卤水,盯着这些卤水渐渐析出盐晶。 身上的官袍早就换成粗布麻衣,这三天流淌的汗水,比过去几年的都多,整个人都仿佛叫卤水泡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咸味。 蜀王殿下,您再不过来,蒋某的手就要废了! 众官望眼欲穿,蜀王谢蓬姗姗来迟。 他临近黄昏时才抵达营地,据亲随说,是因半路见到农户春耕,立垄而观,这才耽误了时间。 车驾于营外停驻。 蜀王世袭爵位,当今蜀王乃先王老来得子,甫一出生,便受封世子,如珠如宝,长到十三岁时,先王去世,谢蓬得以继位。 他从一生下来,眼前就是一片坦途,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挫败,凡事皆遵从本心。 此次若非为玻璃制品,得仆从磨破了嘴皮子,他才会迟迟过来拜见。 论辈分,他要唤谢明灼一声姑姑。 谢蓬在仆从好说歹说下,才换上一身繁重的亲王常服,嫌热在途中脱了一半,直到下车前才重新穿回。 他下了马车,包括高铨在内,没见过蜀王的人都惊了。 怎么生得这般黑瘦? 倒不是真的肤黑如炭,而是同其余养尊处优的宗室相比,他简直像个难民。 相貌也平平无奇。 谢蓬从小就在夸赞吹捧声中长大,完全不知自卑为何物,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行至主营帐前。 “蜀王谢蓬,拜见荣安公主。” “进。” 谢蓬掀开帐帘,大步踏入,脑中掠过家仆的叮嘱,尚未看清帐内之人,便垂眸干巴巴道:“公主,此地条件简陋,恐伤公主玉体,还请公主移驾王府,小侄定然好生招待。” 一板一眼,毫无感情可言。 谢明灼抬眼端详对方,继承了谢氏高挑的身材,只是过于干瘦,生得也黑,若换一身粗布短打,无人能看出他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王爷。 “此地甚好,蜀王心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谢蓬倒也没继续劝,只当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旋即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明灼,眼里满是期待。 “公主,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要很多很多玻璃器皿,能不能让京城玻璃厂给我插一下队?很急。” 众人:“……” 谢明灼不由笑出声,问:“用来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谢蓬毫不客气道,“能不能帮?不能就算了。” 众人瞠目结舌,先蜀王没教过儿子什么叫尊卑礼仪吗? 谢明灼在前世见过这类人,脑子里就没长“委婉”那根弦,因为懒得处理人际关系,而被人评价为“恃才傲物”。 蜀王的底气会是什么? “你告诉我,我才好决定能不能帮你。”谢明灼用起了激将法,“况且,我不认为你懂得比我多。” 谢蓬眉头一挑,不服气道:“我需要观察种子的生长变化,想培育出更加优质的种子,你能懂?” 天下就没有宗室能比他更爱种田,一个深宫里的公主,怎么可能比他更懂? “什么种子?” “不拘什么种子。” 启朝以农为本,想要发展经济,农业才是基础,即便是要开拓盐业,也缺不了农业的支持。 若无粮食向盐工兑换余盐,盐工连饭都吃不饱,又何谈扩大生产? 可惜谢明灼一家五口都没学过农业科学,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发展农业。 想要化肥,得先建立工业基础,可是发展工业的前提,还是要提高粮食产量。 这是个死循环。 如果谢蓬当真有这方面的才能,性情上的问题便也无伤大雅了。 “行,不拘什么种子,咱们来聊聊。”谢明灼向他招手,“阿玉,给蜀王赐座。” 谢蓬连声谢也没道,在冯采玉和姜晴的瞪视下,大喇喇坐到谢明灼身边。 “你要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聊。” 得益于前世的信息爆炸,谢明灼就算没亲自下过地,也能在认知上碾压谢蓬。 谢蓬脑子里本就充斥着天马行空,要不然也不会沉迷于试验不可自拔,一听谢明灼描述出的未来光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主位倾斜,眼睛越睁越圆。 什么温室大棚,什么杂.交增产,什么农药化肥,什么机械收割,除了第一个,后面全都是他未曾想象过的。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谢明灼所知太过浅显,可即便浅显,也为谢蓬带来诸多震撼人心的设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一改先前冷淡,差点凑到谢明灼膝盖上,双眼里写满渴求。 “京城设立了天工院,其中也细分了农科,你若感兴趣,不妨去瞧一瞧。”谢明灼循循善诱,“农业与格物学、造化学也不分家,若能运用这两种学问提高农产,便是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了。” 这等善于钻研的人才,断不能流落在外啊。 谢蓬没那么大追求,他只是喜欢这些而已。 “你什么时候回京?我一起!” 谢明灼喜欢他这份果断,“我在蜀地尚有事情要做,暂时不能回京。”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你尽快做完,带我去天工院。”他用仅剩的一点情商,想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补充一句,“跟着你,皇帝应该不会骂我?” 谢明灼笑着保证:“我稍后写封信回去,叫父皇允准你入京。” “太好了,多谢公主。” 直到此时,他才真情实意道了谢,对谢明灼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在他眼里,谢明灼已经荣升为可以引领他研究的“智者”,比其余宗室、官员不知聪明多少倍。 “要我帮什么,尽快吩咐。”谢蓬现在只想尽快处理完蜀地之事,赶紧入京。 谢明灼想了想,附耳交代几句。 营帐外,刘兆逾一众还在等待劝说结果。 须臾,蜀王走出营帐,一脸不耐烦,见到他们冷哼一声,就要返回自己车驾。 “王爷,”蒋有信忙叫住他,“公主可同意了?” 谢蓬头也没回,“没有,我要回府了,你们别再来烦我。” “王爷,公主金尊玉贵,此地不能久留,还请您继续劝说一二。”蒋有信不由追上去。 谢蓬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道:“我看是你们一个个身娇体弱,不愿效仿圣上劝课盐务,吃得多玩得花,一点活都干不了,朝廷要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番薯。” 众人:“……” 车驾滚滚而去,只留下官员们对月兴叹,然此时此刻,已无心赋诗一首,心中唯有对谢氏皇族的骂骂咧咧。 又过两日,官员们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一个个垂头塌翅,活像霜打的茄子,再也瞧不出来时的意气风发。 形象是什么?已无人在意。 晚膳时,众人沉默列坐,夹筷子的手都在抖。 “劝课五日,诸位产盐三百斤,虽然效率低了些,但也算合格。”谢明灼不紧不慢道,“看在诸位如此辛劳的份上,我本打算让你们分摊这三百斤,带回食用,只可惜,国有国法,额盐需上缴。” 众人第一反应:凭什么?老子辛辛苦苦产的盐,凭什么全都要上缴?shsx! 之后才回过神,他们不是盐工啊,不管带不带回去,他们都不缺盐吃。 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累到极点,本来城府深沉的官员们,一个个忘了伪装情绪,那一瞬间的不满和愠怒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没人能感同身受。 如今角色一换,这不就轻易理解了?但理解归理解,这些人回归本职后,也只会更加庆幸自己不是盐工,不可能良心发现,放弃巨额的盐利。 只要盐利还存在,贪墨就不会消失。 砍掉这些人,还有另外一批人,贪欲是无法清除的。 水至清则无鱼,谢明灼作为执政者,格外清楚这一点,她不会天真地去扫除一切贪腐,有能力发展各行各业,提高国家税收,即便存有一点私心,这样的官员也能重用。 可眼前这些呢? 只顾招财纳贿,政务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为,已经决疣溃痈,没有继续任用的必要。 阿芙蓉的出现,更加证明了他们非蠢即毒。 “诸位有何异议?” 众官皆摇头:“微臣不敢。” 饭毕,他们告退离开主营帐,正要各自回帐睡觉,却被高铨告知劝课已结束,明日就能打道回府。 天降喜讯! 高巡抚粗厚的声线,竟如仙音入耳,瞬间涤荡五日来的煎熬与苦痛。 高铨见他们似喜似疯,心中万分庆幸,自己未曾得罪过公主,并暗自发誓,以后也不能叫公主失望。 多看看这些人的惨状,引以为鉴。 翌日辰时,公主车驾启程前往成都府。 总催灭门案已经“查清”,阿芙蓉却又浮出水面,涉案人员皆已被押入按察司大牢受审,谢明灼先前派遣孟繁协查,如今五日过去,不管有没有找到源头,她都得前去坐镇。 这个借口合情又合理,众官并未多想。 当然,他们已经没精力勾心斗角,连回程的马都骑不动,只能安排坐车。 一入车厢,就瘫倒不动。 临行前,项敬惠特意赶来相送。盐场一别,日后再见不知何时。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揭穿她女子的身份。顶着已逝之人的名头固然不合适,但当前大局是整饬盐政,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毁城墙。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谢明灼握住她厚茧丛生的双手,笑道,“你愿意放下身段,砥砺深耕,日后必然提衡霄汉,眼下只需等待时机。” 这番话推心置腹,已是承诺。 项敬惠目中泪花闪烁,得遇明主,何其有幸。 “公主珍重。”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祈愿。 成都府。 谢明灼携一众亲卫,入住城郊宅院。宅院在她入蜀前便已安置妥当,宅中仆从都是刘兆逾等人挑选安排,她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人。 高铨率领的千余兵丁,驻扎在宅院四周,严密护卫。 一众官员盯着公主入住,终于长舒一口气,匆匆赶回自家,倒头就睡。 连自诩身强力壮的刘都台也不例外。 其余的事,等他睡醒了再说。 谢明灼刚安顿下来,就召见了孟繁。 一般涉及阿芙蓉此类禁品的案件,都具有一定的凶险,案犯都是泯灭人性之徒,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 原以为二百兵丁足以保护孟繁,没想到她还是受了些轻伤,数十兵丁也都受了伤,所幸并无牺牲。 孟繁面色虽苍白,精神却相当饱满,往日温柔的眼睛竟多了几分锐意。 “公主,阿芙蓉源头已查清,是一位名叫金富贵的货郎,私自在山中种植阿芙蓉,假借货郎走街串巷之便,秘密贩卖成品。” “辛苦了。”谢明灼携她坐下,亲自斟茶,“听说你肩膀受伤,有无大碍?” “是我自己不小心。”孟繁面露赧色,“第一次办案,有些冲动。小伤而已,劳公主记挂。” 谢明灼却摇首严肃道:“这并非是你不小心。” 她已获悉此案因果。 孟繁随按察使洪潭入臬司之后,专审葛康及大使署七个衙差,终于撬开他们的嘴,得到金富贵这个线索。 他们顺着这条线索,追踪到城外一座山村,得知他在山谷中偷偷开垦几亩田地,用来种植阿芙蓉。 孟繁带着二百兵丁,与臬司衙差一同前往山村来个人赃并获。 谁料金富贵竟提前在山谷埋了火.药,火.药引爆后,只伤及少数人,却引发山石崩裂滚落,砸伤更多兵丁。 她也被碎石击中肩膀,乌青一大片。 孟繁亲自焚毁阿芙蓉,捉拿金富贵归案。 案子顺利告破,她并未发现哪里不对。 谢明灼端起茶盏,水汽氤氲而上,朦胧了她的眼睛,唯锐利丝毫不减。 “两个案子都太顺利了,就像是有人故意给我演的一出戏。” 一个货郎私卖阿芙蓉,甚至叫朝廷命官都染了瘾,却至今才抓获归案,是不是太瞧不起臬司衙门的能力了? 碰巧此时,跟踪曹生财的严泰,秘密进入宅院,送来一个新线索。 “公主,我跟踪曹生财离开盐场,一路潜行至成都府外,亲眼见他进了一座道观,就在三十里外的龙鸣山。” “什么道观?” “观名凌霄。” 当今圣上之前沉迷修道,故民间也多道观,许多道观不仅依靠百姓香火度日,也会购置大量田地耕种,而道观名下的田地,不需要向朝廷缴纳税粮。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避税,将田地诡寄于道观名下。 谢明灼了解过此类事例后,还想着得了空寻个名目废除宫观田地的免税政策,说不定这次巡盐之行,能顺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方如此大方,她也不能小气了。 第100章 ◎正道邪道◎ 三月暮春,小雨如酥。 严泰在宅中休息一夜,翌日一早便按捺不住,向谢明灼告辞,前往简州盐场回到妻子身边。 临走前,他踟蹰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公主殿下,阿惠这一年呕心沥血,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来日若身份揭开,能否看在她劳心劳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此人倒真是有情有义。 谢明灼给他一个定心丸:“律法乃人所规定,人可变,法亦可变。” 只要项敬惠能在盐务上做出政绩,朝廷必定不会亏待于她。 严泰一扫忧虑,深深拜倒,随后离开宅院,驾一匹骏马,赶赴简州。 在盐场折腾五天,想必刘兆逾等人已身心俱疲,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 谢明灼临窗而坐,廊檐滴水串如珠帘,叮咚入耳,院中一方天穹,铅云密布。 “公主,京城来信。”姜晴快步而来。 谢明灼目光一亮,接过信封撕开,展开信纸,没看几列,眉眼就染上笑意。 四个人的话,你一句我一句,没有逻辑地挤在一封信里,就好像四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与平时聚在一起聊天没什么两样。 老爹说外面太危险,叫她赶紧回去,这朝会他是一天也不想上了。 母后和大哥同她提了几句天工院的发展近况,说橡胶已经找到,如今正研究如何生产橡胶制品,并规模种植橡胶树,蒸汽机的制成也不远了。 二哥打算扩大报社规模,往外建立分社,正干劲满满。 谢明灼反复看了好几遍,才重新折好信纸,妥善放入信匣中。 她能做的,就是为家人提供一个安稳太平的环境,不受风雨侵扰,免去战火喧嚣。 休整两日后,天光放晴,碧空如洗。 刘兆逾等人穿着干净的官袍,乘坐高阔的马车,正式前来拜见。 一直告病在家的巡抚孔乾一,此次也恭恭敬敬来了。 众人在门外等候通禀,却被高铨告知:“公主抱恙,诸位请回吧。” “抱恙?”蒋有信忙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高铨:“不必,有徐大夫在,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公主忧思过甚,夜中常惊梦,精神不济,胃口也大减。”高铨满脸愁苦,“姜千户说,若在宫中,叫道士念几回经也能缓解一二,可惜眼下远在蜀地,无从听经舒缓。” “听经?”蒋有信不由看了刘兆逾一眼,“这好办哪,蜀地道观林立,一些远近闻名的道长也备受推崇,不如我去请他们过来为公主诵经?” “哦?”高铨略一思索,“可公主听惯了御用道士念的经,若听得不顺,岂非加重病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 高铨:“我去问问公主。” 不多时,他返回告知:“公主说了,若能解她忧困,定然重赏。” 蒋有信拱手:“多谢高巡抚。为公主解忧,是臣等本分。”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惊呼嘈杂。 “孔大人晕了!孔大人晕了!” 孔乾一常年缠绵病榻,已非新鲜事,今日拖着一副病躯也要来拜见公主,是表自己忠诚之心。 可惜公主没见到,自己却先倒下了。 “快回城请大夫!” 高铨望着孔乾一枯瘦苍白的模样,不由开口:“孔中丞病情不能耽搁,不如先抬入府中,寻徐大夫诊治,再派人去城中找来熟悉病情的大夫。” 孔乾一的随从自然求之不得,却还是问了一句:“可会惊扰公主?” 恰逢孟繁出府,见此情状,便道:“孔大人数十年赤心报国,公主体恤还来不及,快抬进来。” 随从当即抬起孔乾一,跟随孟繁行至厢房,徐青琅也接到消息赶来看诊。 其余官员打道回府。 刘兆逾大步踏入书房,至次间,香炉青雾袅袅,一人盘坐云雾之中,着素白道袍,尽显仙风道骨之姿。 “神真,别装了。”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神真道长不动如山,慢悠悠道:“刘都台,切莫心浮气躁。” “公主病了,需要道士诵经静心,”刘都台轻呵一声,“道长,你还坐得住吗?” 神真睁开双目,拂尘扫过臂弯,起身离开蒲团,至桌边倒一盏茶,方才开口。 “去年四月,天降大雪,皇帝受道仙示警,此后一改昔日昏聩,不再沉迷炼丹,皇后及三位皇嗣亦脱胎换骨,堪为神迹。” 刘兆逾虽不信鬼神,可此事的确透露着诡异。 “坊间皆传闻,是因道仙点拨,才会变化如神。” “是啊。”神真道长酌饮茶水,“我修道多年,心诚意坚,也未能窥到片缕道法,更遑论道仙入梦。” 刘兆逾不由道:“那可是真龙天子,你不过肉骨凡胎。” “非也,岂知是先有龙椅再有天子,还是先有天子再有龙椅?” 开国皇帝出身穷苦,不也御极天下,成了所谓的真龙天子。 刘兆逾厌烦他弯弯绕绕的说辞,单刀直入:“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想亲自去见见道仙点拨后的公主?” “见。” 壬戌三月初五,数十位袍袖飘飘的道士,站在公主临时府邸外等候召见。 这些人都来自成都府方圆五十里的道观,收到藩司衙门的命令,前来为公主殿下解忧。 高巡抚说了,公主听惯御用道长的诵经,若是碰上不合适的,岂非叫公主更生烦躁。 一众官员不敢担责,就召集数十道士,让公主自己挑选,自己挑出来若还不得用,总不能怪到他们身上。 其中有鹤发矍铄的老道士,有举止端肃的中年道士,还有相貌俊美的年轻道士。 不管公主喜欢哪一类型,都可以满足。 神真立于众人之间,须发皆白,姿态从容淡定,即便个头不高,也尤为醒目。 其余道士皆拱手:“原来是龙鸣山凌霄观的神真道长,失敬失敬。” “见过诸位道友。”神真回礼。 高铨适时近前:“诸位道长,请。” 众人入府,一路随他穿过游廊,越走越偏,直到一方冷清院子驻足。 “高大人,这是何意?”一位年轻道士率先藏不住话。 “人数太多,公主无暇一一面见,故设置了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见到公主。” 众人:“……” “院中考场已安置妥当,桌上放有考卷和文房四宝,诸位若不愿参与考试,径自离开,愿意之人还请入内落座。”高铨顿了顿,见无人转身,遂道,“考试为一炷香时间,诸位可别耽搁了。” 数十人立刻蜂拥挤入庭院,就近寻到桌案坐下,低头去看考卷。 考卷上有两种题型,相当于科举中的帖经和墨义,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填空题和简答题。 谢明灼亲自翻阅道家经卷,并从中截取题目,有众所周知的《道德真经》,也有冷僻的小众经书。 这是在考察道士们的知识面。 可她还是高估这些道士了。 后世想要当道士,至少得硕士起步,而这个年头的道士,大多只会一些足以震慑民众的道教术语,穿上道袍,就可以成为道士。 只有少数取得度牒的道士,才是官府认可的“高人”。 这些前来解忧的道士,其中拥有度牒的寥寥可数,一半人只认得常见字,书写更是一塌糊涂,别说简答题了,填空题都看不明白。 神真是有真本领的。 他扫了一眼“帖经”题,能答出七七八八,剩余太过生僻,答不出来。 再观“墨义”题,一共五道,前三道都可从经书中找到出处,可最后两道,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第四道:道之于百姓,解忧乎?攫利乎? 第五道:宫观据良田,名下多诡寄,正道乎?邪道乎? 众道士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起居室。 谢明灼躺于贵妃榻,右手叫冯采玉捏在掌心按揉,左手翻阅数十份答卷。 剔除半文盲答卷,只余下十几份能看。 从这几人笔墨可知,他们必定正经上过几年学,具备一定的学识基础,字也写得端正。 考察记忆力的题目她皆粗略扫过,重点批阅最后两道“墨义”题。 这两道题出得尤为尖锐,且深埋陷阱,不管怎么答,都相当被动。 所有人都往自己脸上贴金,言明道法可为民众解惑分忧,给予他们精神寄托,宫观名下多诡寄,是因律法规定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着心虚和粉饰。 唯有一人,答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且成竹在胸,卷首署名“神真”。 对于第四道,他说解忧抑或攫利,要观其本心。 百姓入观祈祷,是心存希冀,希冀可贵,却缥缈易逝,道士凭借口舌,助其希冀生根发芽,或可挽救百姓于万念俱灰之境,指点其冲出迷津,当为解忧。 至于卦问之利,为百姓心怀感恩,自愿供奉之故,算不得攫取。 若是故意坑蒙拐骗,那也与道观无关,乃官府之务也。 第五道他也答得漂亮。 朝廷有制,宫观之田无需缴税,宫观多诡寄,未触犯律法。 未诡寄之田,地主五成,朝廷三成,百姓仅二成,甚至更加微薄。 诡寄之田,地主五成,宫观一成,百姓四成,脂膏入囊,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于佃户,自为正道也,何来邪道之说? 他直接偷换了概念。 谢明灼阅罢,递给孟繁,“你来读一遍。” “是。” 孟繁捧卷朗读,字正腔圆,只是越到后面,声音越弱,时不时停顿,偷瞄几眼谢明灼。 “看我做什么?继续读。” 孟繁只好硬着头皮读完,手心都惊出了冷汗。 题目出得尖锐,此人答得也尖锐。 谢明灼慵懒翻了个身,问:“都说说自己的感想,不拘言辞,恕你们无罪。” 先应答的是姜晴,她半蹲在榻旁,凑近耳边低声道:“殿下,我怎么听着挺有道理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此人狡猾,”冯采玉说,“他看似心系百姓,却半点不提百姓耕种宫观之田,是否当真能获四成粮。地主为避税,想出诡寄之法,是为了私吞应缴朝廷之税额,而非归于百姓,实在是可笑。” 孟繁点头附和:“他所言,乍一看是为了百姓着想,暗斥朝廷压榨民众,实际只是在粉饰地主和宫观之间的同流合污,其心不良。” “还有没有?” “有,”孟繁继续答道,“且观其长远,朝廷税款愈少,国库空荡,如何维系衙署运转?如何供养强兵壮马?衙署无力,兵马废弛,国家焉能安稳?百姓又何谈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姜晴茅塞顿开,兴奋竖起大拇指。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样,她方才差点被那人的言论带进了阴沟。 谢明灼击掌赞道:“阿晴直觉敏锐,阿玉聪慧通透,表姐高瞻远瞩,都说得不错。” “殿下,我就算了。”姜晴闹了个大红脸。 “你是武将,敏锐的直觉至关重要。”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膀。 “公主才是纵览全局之人。”姜晴赧然,连忙转移话题,“殿下,此人到底是谁?” 谢明灼坐起身,“见见便知。” 须臾,高铨至考场通知:“合格者为以下五人:玄诚道长、素清道长、乘风道长、神真道长、灵阳道长,五位道长随我去见公主,其余人烦请离开。” “落榜”之人心中如何苦闷自不必说,只能选择默默离开府邸,唯有一位俊美道士犹豫不决,在守卫驱赶之前,突然奔至高铨面前。 “高大人,请让贫道见公主一面吧!” 高铨:“……” 他挥挥手,示意守卫将人拖走。 稍有姿色就妄图攀附权贵,此等自不量力之狂徒,莫要污了公主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一网打尽◎ 荣安公主之名,五人皆有耳闻。 各类版本的传言,他们都听过几遍,然公主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依旧模糊不清。 直到真见到水榭中那道身影时,方觉一切传言皆为虚妄。 荣安公主shsx合该如此。 他们只看了一眼,便低垂眉目,于水榭外屈膝跪地,恭敬行礼。 “方外之人,不必行此大礼。”谢明灼右手轻抬,示意五人起身。 冯采玉侍立一旁,适时道:“五位道长,请入榭落座。” 水榭四面透风,岸边柳絮随风潜入,落在桌案之上,谢明灼随意拂去,意态慵懒。 五人于她对面坐下,中间为德高望重的神真道长,如此一来,他便处在荣安公主的正前方。 四目相对。 谢明灼轻笑:“方士出尘脱俗,卓尔不群,敢问道号?于何处修行?” “公主谬赞,贫道神真,于龙鸣山凌霄观修行。”神真不卑不亢回答。 “原来你便是神真道长,”谢明灼目含笑意,“道长方才的答卷,我观阅之后受益匪浅。” 神真拱手:“能入公主之眼,贫道荣幸之至。” 他内心是轻蔑的。 这答卷本可以换一种“讨好”的方式去写,可不知为何,下笔时莫名写出心中真实所想。 许是憋了太久,终于寻到一个发泄的机会,反正阅卷的也只是一个公主,岂能懂得这些庶务? 如今见到真容,果然是锦玉堆中长大,只见富贵之态,却无威仪之姿。 想必京城分坛覆灭之事,也只是因为韦三郎等人过于愚蠢所致,虽有传言分析是公主提前洞悉阴谋,布局围剿,可他更相信这样的传言,只是皇室故意散布,用来遮掩公主上当受骗的丑事。 都说文以载道,字如其人。 从神真答卷shsx便可看出,此人是个极度自傲自负之人,阴谋的成功,已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这样的人,不堪为对手。 谢明灼看穿他的虚假面具,笑道:“我近日经常头疼欲裂,眠浅易梦,看了大夫也无济,不知诸位方士可有法子缓解一二?” “许是公主日理万机,忧思过甚所致,”玄诚道长率先开口,“贫道擅制香,有种安眠香或可一试。” “哦?”谢明灼生出几分兴致。 其余道士见状,也纷纷推荐起自己的本领。 有说擅长诵经助眠的,也有说可在卧室贴符助眠,还有一个更离谱,说公主金尊玉贵,本该居于龙气旺盛之地,乍然入蜀,玉体一时不能适应所致。 “诸位方士说得都有道理,”谢明灼望向神真,“神真道长可有妙法?” 神真:“妙法谈不上,不过贫道倒是同意乘风道长所言。” 乘风道长就是谈及“龙气”那位。 “那该如何?” “公主离蜀回京,此愁可解。” 谢明灼忍不住笑出声,轻击双掌,“不愧是得道方士,诸位所言精彩极了。” “公主过奖,贫道愧不敢当。” “尔等如此出色,不如随我一同回京,入京郊太虚观,可愿意?” 太虚观乃京城第一观,观中道士皆道法高深,皇帝陛下多次入观听经论道,亲口赞其观主乃天下第一真人。 从此,太虚观香火鼎盛。 没有哪个道士shsx不想入观修行,公主所言,是真心要提携他们。 有三人颇为意动,正要开口应下,却听神真道:“承蒙公主看重,只是贫道自知道法浅薄,入太虚观恐怕会砸了招牌,且蜀地道法不算昌运,贫道想留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几番交流,谢明灼便摸清了五人性情。 她收敛笑意,举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放在手上把玩。 “如此,倒是可惜了。” 那三个意动之人失落闭嘴。 “不过诸位若能解我忧愁,我自当重赏。”谢明灼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最终看向神真,“我想问上一卦,还请诸位如实回答。” 这话有点奇怪,但五人都没多想。 谢明灼摩挲茶盏,不紧不慢道:“尔等居宫观而受百姓香火,想来消息灵通,知晓诸多秘密,若有关于阿芙蓉的线索,不得隐瞒。” 几人心头俱是一跳。 阿芙蓉?! “观尔等之神色,应是知道了?”谢明灼笑道,“若说不知道,那可就有辱得道真人的盛名了。”shsx “……” “答卷未合格者,皆已入暗室受审,若他们都能提供线索,尔等却不能,本公主是不是应该怀疑你们也参与阿芙蓉案,罪孽滔天?” “……” 水榭内外,春风都停了脚步。 都司衙门。 刘兆逾左手盘弄核桃,右手铺开一张舆图,他用笔点了朱砂,悬腕描画。 “大人!”手下急匆匆赶来。 “什么事?” “蜀王带着数千府兵,在府城外搜找良田。” “他要干什么?” “说是要为他的新苗寻找最合适的土地。” 刘兆逾知晓蜀王的爱好,一个被宠坏了的王爷,也不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天天与黄土作伴,怕是上辈子出身泥腿子,改不了贱性子,这辈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 “那就让他找。” 手下为难:“可是蜀王找得仔细……” 刘兆逾登时起身,带翻了宽椅,扔掉朱砂笔,大步往外走。 “点人跟上。” 一出衙署,便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帽,仿佛已等候多时。 “孔中丞?”刘兆逾惊讶,“你不是在公主行宅中治病休养?” 那日群官拜见公主,孔乾一在门外晕倒,叫高铨派人抬进去治病。 公主怜惜他年迈体弱,特意允准他休养几日再乘车回家。 孔乾一缠绵病榻多年,数次乞骸骨都被皇帝驳回,只能继续病殃殃地窝在巡抚衙门里,没有精力督抚军务,这才叫刘兆逾渐渐窃取权柄。 “刘都台,请回吧。”孔乾一示意身后,巡抚衙门的差役牢牢围住都司衙门。 都司衙门的兵丁俱上前一步,右手放上刀柄,激战一触即发。 “蜀王殿下已带兵包围凌霄观,神真如今也困在公主行宅,你负隅顽抗又有何用?”孔乾一冷哼一声,“刘兆逾,你私吞盐利,私豢兵马,与邪.教妖人沆瀣一气,甚至利用阿芙蓉控制人心,简直丧心病狂,罪不容诛!” 刘兆逾后退一步,呼吸都仿佛黏住,咬牙切齿道:“你是装的?!” “五年前,你邀我同游凌霄观,欲使龌龊手段,用阿芙蓉误我入歧途,害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从我手中夺取权柄。” 孔乾一恨极,“我兢兢业业多年,为的就是一朝登明堂,入阁拜相,你断我仕途,害我性命,还妄图问鼎天下,真是可笑至极!” 刘兆逾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变成这样,难道他度过的不是一天,而是一年? 见他如此情状,孔乾一哈哈大笑。 “刘姓小儿,你不过是世袭武职,才做到都台的位子,就当真以为自己才能卓绝到能御极天下?还有那个狗屁的神真,只会耍一些鬼蜮伎俩,自诩诸葛之智,我呸!” 憋屈多年,孔乾一一朝发泄出来,别提有多痛快。 他已顾不得文人的风度,继续嘲讽喝骂:“就你们这等货色,连公主一个指甲盖都不如,以为弄几个替罪羊就能糊弄公主?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刘兆逾面如土色。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难逃罪责了。 在谢明灼看来,刘兆逾的这点心思无异于过家家,她都懒得亲自出面处置。 倒是阿芙蓉更值得在意,她对此物是零容忍。 入蜀前,她的计划是查清白总催案、整饬盐政,如今总催案祸首已现,盐政也有得力干将项敬惠督理,她的全部精力便都放在阿芙蓉上。 她看过孔乾一的履历,相当漂亮,若能在四川做出政绩,很有可能回京入阁。 只可惜五年前,孔乾一突发恶疾,自此消沉。 多次乞骸骨却被驳回的原因,谢明灼也从谢长锋的回忆里获悉。 五年前的皇帝沉迷炼丹,不理政务,奏疏的批复多交予内阁,驳回是昌蔚的意见,他呈报皇帝后,皇帝直接同意。 老师此举必有深意。 她遣人查探,然巡抚衙门铁桶一块,耳目众多,直到孔乾一前来拜见,暗探才得以寻机传递消息。 孔乾一相当配合,在宅门前演了一场戏。 入府见她之后,便和盘托出。 五年前他不慎中招,为了不彻底成为刘、蒋等人的傀儡,便将计就计,一面假装上瘾求药,一面发狠戒掉药瘾。 他本就是意志坚定之人,兼只中招一次,很快寻回理智。 孔乾一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一省巡抚的高位上,其心智岂是靠祖宗荫庇的刘兆逾能比的? 阿芙蓉的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派心腹暗中跟踪阿芙蓉的线索,心腹一路查到江西浮梁,却意外发现日月教的痕迹,因日月教教规森严,他不慎暴露身份,叫日月戟伤了,幸好得一位徐姓大夫善心搭救。 醒后为免牵连徐大夫,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离开。 他交待时,徐青琅就在旁边,不由惊讶挑眉。 原来当年她爹救的是孔大人的心腹! 谢明灼闻言也很意外,确实很巧,但巧得恰到好处,暗中潜伏的无名勇士,不该草率牺牲。 数年下来,孔乾一掌握了不少证据,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可以瞒过耳目联系心腹,却无法顺利呈送奏本,经他手的每一封公文,都在刘兆逾的监控之下。 让心腹往京城送密信更不现实。 他查到蜀地盐务牵涉诸多高官,京城六部里也有靠山,至于是谁他不清楚,故不敢冒这个风险。 公主入蜀的消息传来,他便知道绝佳的机会来了。 别人或许认为公主盛名有虚,他不认为。 他研究过公主入朝后的行事,连“养病”的三个月,也跟梁王案、浮梁日月教案中的“孟大人”联系到一起。 这样的公主,值得他冒险呈禀。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 公主比他想象中还要深谋远虑,且从未将刘兆逾、神真等人放在眼里。 行宅水榭。 乘风道长遽然起身,拂尘袭向谢明灼面门,杀气四溢。 谢明灼手腕翻转,掌中茶盏迅如流星,精准击中其额,力道之大,致茶盏碎如齑粉,后者只觉前额受巨锤重击,脑浆一荡,彻底昏死过去。 在她反击之时,另一支拂尘缠向脖颈。 “当我是死的?!” 姜晴一刀劈断,提脚踹翻神真,弯腰利落卸其下颌,冷哼道:“想挟公主做人质,怕不是在做梦。” 其余三个道士目瞪口呆,怎么眨眼间就成这场面了?! 怪不得公主敢亲自入蜀,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谢明灼看向三人:“想起来了吗?” 三人:“……” 是不是想起来,就能从轻定罪啊? 数十位道士,来时路上还想着能搭上贵人,谁能想到公主是要把他们当犯人审。 当时为了争夺名额费尽心机,而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路无光。 被绑的神真虽知自己必死无疑,却没露出一丝胆怯,眼中甚至还显露一丝得意。 “神真道长,”谢明灼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是觉得,就算我问出线索,也已来不及了?” 神真面色微变,难道不是? 来之前他已安排妥当,若入公主行宅后,天黑前还未出来,一切人等皆离开成都,掩埋痕迹。 这只是他行事前习惯留一手,没想过会用上。 “公主,”高铨大步行来,“蜀王遣人来报,府兵已包围数十间宫观庙宇,等您下令。” 神真:“……” 没关系,还有刘兆逾,他手上有兵,肯定能顺利翻盘。 “孔巡抚也已带人守住都司衙门,刘兆逾插翅难逃。” 至于蒋有信等人,恐怕已经吓得腿软,跑不出衙署半步。 神真的希望彻底破灭。 剩下的琐事,谢明灼全都交由手下去处理,她只需坐等汇报。 三日后,阿芙蓉案彻底告破。 龙鸣山凌霄观中,不仅藏有大量阿芙蓉制成品,还在观中密室里发现了诸多金银珠宝。 刘兆逾、蒋有信等人的家中,同样搜罗出无数钱财珍宝。 实证在眼前,他们嘴巴闭得再严也无济于事,只能坦白交待。 这一交待,京城相关之人便都浮出水面,其中就有方绩这位吏部左侍郎。 不过据刘兆逾说,方绩不知阿芙蓉之事,他只负责拿钱,帮助挑选合适的盐官或辅官,务必保证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人。 谢明灼亲手拟一份启本,着人加急送往京城。 几日后,吴山青在皇帝的吩咐下,当朝阅读这份启本,震惊朝野内外。 有人不禁嘀咕:“公主真是查哪儿,哪儿倒台一大片。” 公主之前“养病”三个月,三个月后河南、湖广和江西都有官员落马,有心人早就发现端倪。shsx 否则“三议”是凭空出现的吗? 河南、湖广和江西已经承受过一次,现在压力给到四川,其余行省的官员是不是开始瑟瑟发抖了? 其余行省的官员是否忐忑尚不知晓,贵州的官员却已陷入焦头烂额之中。 就在启程回京的前一天,谢明灼收到贵州传来的消息。 银矿数千名役夫罢工暴动,为首者是一位名叫“孟泛”的年轻人。 收到消息时,谢明灼正在跟蜀王深聊农作物的改良,说得对方连连点头,一脸敬服。 姜晴来禀时,他脸上写满“被打断”的委屈。 “荣安姑姑,明日就去京城了,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省得麻烦。” 谢蓬年长好几岁,这声“姑姑”却叫得极为顺口。 “当然可以。”谢明灼干脆应下,笑道,“不过入京前,你的府兵还得再借我用用。” 第102章 ◎银匪公道◎ 简州盐课司。 严泰端来一碗药,置于桌案一角,拿过薄毯,盖上项敬惠肩背,眼中盈满心疼。 “先喝药,公务再理不迟。” 项敬惠听话撂笔,捧起药碗,凑到嘴边不由皱起眉头:“徐大夫医术是高明,就是这药忒苦。” 说完捏着鼻子一口闷下。 一颗蜜饯递来,她连忙咬下,没嚼几口,就急匆匆执笔伏案。 严泰弯起唇角,之前的阿惠再疼都不会抱怨,现在也能嫌弃药汤苦了。 “你先休息,”项敬惠头也不抬说,“公主给我布置了三个任务,我得尽快完成。” 其一,解决盐引截买问题;其二,提高盐产效率;其三,改善灶户生活。 若是别的盐官,看到二和三,定然觉得自相矛盾,提高盐产只能通过压榨灶户的方式,那又如何让灶户过上好日子呢? 但项敬惠心里明白,二者并非相悖。 公主说,简州盐场是个“试点”,她若能想出办法解决这三个问题,便可推行至全省,甚至是全国盐场。 稍稍一想,便觉心潮澎湃。 一年来,她走遍蜀地盐场,了解无数灶户的苦难和心中所求。 他们所需无非是饱食暖衣,有一座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病了可以请大夫,就是如此简单。 可如此简单的愿景,能够真正实现的却少之又少。 项敬惠心中酸涩,不管再难,她都要以此为目标,彻底改变盐场,对得起千千万万的灶户,也不负公主所望。 她一直伏案到深夜,揉揉酸痛的脖颈,行至窗边,月上中天,银辉从墨色天穹倾泻而下,温柔而静谧。 公主应已离蜀了吧? 万望布帆无恙,好景长存。 谢明灼确实已经驶离四川,但她并未回京,而是率领五百亲卫、千余湖广卫所兵丁、蜀王府数千府兵,直奔贵州贵阳府。 朝廷在贵州设局开办银课,历来有之。 本朝原在贵州多处设金、银、铜课,后碍于开采技术不足,入不敷出,且盗采猖獗,遂只保留几处稳定收益的矿场,其余矿场全部封禁。 然政令能够封山,却封不了人心。 私下开采的事件屡见不鲜,银匪层出不穷,窝留盘踞,官府无力镇压,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银矿役夫暴动”事件,震惊朝野的原因在于,这些役夫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官方银场,而是来自大大小小的银山矿场。 怎么回事?朝廷不是封禁了吗?这么多役夫到底从哪里来? 官方银场的役夫都还没暴乱,这些盗采银场的役夫却反抗起义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贵州地方官贪污腐败,瞒着朝廷私自开矿,牟取银利。 也有人说是贵州土司不服管教,有不臣之心,私下采银壮大兵卒,伺机反叛朝廷。 众人莫衷一是,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首辅昌蔚出面,只问了一句:“黔地官府、土司皆无能为力,求援于朝廷,谁人可去?” “区区数千役夫,缘何不能围剿?”有官员诘问。 昌蔚:“贵州多深岩穷谷,最易藏奸,官兵围剿寸进不得。” “土客邑民深谙山林之势,连一群役夫都寻不着?” “没错,那些土兵不是可以山林作战?” “依我看,这些盗采银场的役夫暴乱,其因在于当地土司,让他们自己解决。” 一群人叽叽喳喳,谢长锋听得头疼,侍立一旁的吴山青察言观色,说了句“肃静”,压下众臣喧哗。 “陛下,”昌蔚提请,“臣以为,不论是盗采银矿,还是役夫举义,皆应彻查清楚。黔地路遥,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若敕书荣安公主,由蜀入黔,率兵救急。” 此话正合谢长锋心意,虽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但多份政绩,日后勺勺御极就更有说服力。 “就依昌卿所言。” 敕书到手时,谢明灼已抵达蜀贵交界,有这份敕书,她便再无顾忌,长驱直入,进驻贵阳府。 贵阳府上下官员全都恭迎公主车驾。 蜀地官员落马之事,早已传至贵州,而今见到公主殿下,不管平日是否立身持正,众官皆心有惴惴。 “公主殿下,行宅已安排妥当,还请移驾。” “不必了。”姜晴代为回答,“先去藩司。” 公主车驾身后,是乌泱泱一片兵马,蜿蜒如长蛇,装备精良,气势凛冽。 无人敢有异议。 宋千慕作为府衙知府,缀在一众司级官员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公主入藩司,为的是商议镇压动乱一事,他一个知府,本没资格凑进去,可他又是水东宋氏的土司首领,不能不参加。 谢明灼留数千兵卒驻守贵阳府外,携数百亲卫入城,至布政使司,掀帘下车。 她穿着金红戎服,头上和身上并无多余首饰,不是众人心中想象那般金簪玉钗,绮罗珠履,却丝毫不减公主威仪。 宋千慕偷偷觑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 阿奇确实没夸张,这等不怒自威的气势,比他之前描述的还要叫人心惊。 莫非是川蜀之行后,公主威风愈长? 他跟在众官身后,进入藩司衙门二堂,公主已坐到主位桌案后,说了句“赐座”,便有衙役从各个理事房搬来座椅,他也得了一把,坐在最末,余光还能瞧见庭院槐树枝丫上的新芽。 “宋知府。” 宋千慕一个激灵,忙起身弯腰:“微臣在。” “银矿役夫动乱始末,你来解释。” “是。”宋千慕收敛心神,“三月初二,石阡府银场局发来求援,数千役夫不知从何而来,直直冲入银场局,既不杀人,也不索财,只让他们发文贵阳府藩司,要向朝廷求个公道。” “宋知府,”一人忽然打断他,穿着绯红官袍,是藩司的左布政使,“一群银匪,哪里来的公道要求取?不过是要索求更多钱财罢了。” 谢明灼低头理了理袖子。 冯采玉当即喝道:“公主问话宋知府,你插什么嘴?” “……” 左布政使只好起身告罪。 “无妨,”谢明灼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如常道,“卢藩台唾弃银匪之心,并非不能理解。宋知府,你继续说。” 宋千慕愈发恭敬:“三月初四,藩司、都司和臬司一shsx致决定剿匪,命卫指挥使率领千余卫所兵丁,并召集思州田氏千余土兵,星夜疾驰石阡银场局,意图剿灭役夫,却在动身前吃坏了肚子,虚脱三日。” 实在太过巧合,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很明显是人为所致。 “为何吃坏了肚子?”谢明灼问。 宋千慕:“尚未查到缘由。” “秦都台有话要说?” 秦都台当即起身道:“回公主,微臣怀疑有人做了银匪的内应,故意在兵行前下药害人,就是为了给银匪争取逃跑的时间。” “逃跑?” “耽搁三日后,那群无法无天的银匪全都钻到山林里,和咱们玩起了游击,人没找到,咱们倒是受了不少暗箭。” 谢明灼:“死伤如何?” “公主放心,只受了些轻伤,并无牺牲。” 谢明灼唇角微弯,底下官员都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到她冷静凛冽的声音。 “对方要求个公道,尔等为何无视?” “公主,贼寇之言,岂能轻信?”秦都台激动道,“那都是一群盗采银矿的恶徒,直接剿了便是,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 “既如此,秦都台可继续鼓锐而前,驰突匪窝,缘何求援于朝廷?” 他顿时哑然。 “怎么都不说话?” 还是宋知府站出解释:“五日前,思州田氏首领,领土兵进攻匪窝,不慎误入陷阱,叫贼首绑了,之后播州杨氏首领驰援,也再无音信。” 这两位深谙山林之势的,均已深陷贼窝,秦都台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没脸向朝廷求援,就使出了拖字诀。 就算贼匪杀了两个土司首领,也跟他们没关系。 “微臣不忍见两位首领受难,”宋千慕继续说,“便以水东宋氏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支援。” 若以知府名义,必定会被司级官员截断。 谢明灼轻击掌心,笑着道:“不愧是我大启的英才良shsx将,本公主叹服。” 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众官脸色爆红,赧然不敢抬首,噤若寒蝉。 “役夫要求公道,尔等为何视若无睹,偏要率兵镇压?有如此血性,何不请奏朝廷扬旌塞北,进取草原狄部,还我大启边境安宁?” 众臣齐齐跪地,请求公主息怒。 “若是因愚蠢,尔等不堪为官,若是有其它缘由,尔等便是欺瞒圣上,罪无可恕。诸位大人,你们是哪一种?” 堂中一片死寂。 众人脑中冷不丁想起那句“公主走哪黜哪”的传言。 谢明灼确实有些动怒,但早有心理准备,怒意很快平息,起身离开案桌。 “明日随我前往石阡府。” 直到送离公主车驾,众官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返回衙署。 宋千慕正要回他的知府衙门,却被卢藩台叫住。 “宋知府,你这一求援,可是害苦我们了。” “田首领和杨首领接连被困,秦都台进退不得,我心中惴惴,不得已求援朝廷,是我年轻不经事,万望见谅。” 宋千慕说得真情实意,有理有据,仿佛当真忧心田、杨二人的安危。 虚伪! 卢藩台心中暗骂,却又不能自恃上官身份不给面子,虽然知府品秩低,可人家是水东宋氏的首领,手底下还有不少土兵呢,振臂一呼,宋氏土司的邑民能冲出来把他们吃了。 “呵呵,宋知府确实还得再历练历练。” 宋千慕嘴上称是,心里翻着白眼,有种当着公主的面说这话。 怂包憨货! 石阡府某处秘密山谷。 役夫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守卫聚精会神,伙夫起灶做饭,其余主力先锋围聚山洞,为接下来做打算。 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山里当“贼匪”吧? “孟头儿,自打咱们抓了田辙和杨攀,那边就没有动静了,从银场局借来的粮食也快吃完了,现在咋办?” 坐在中心的青年摊开一张羊皮舆图,穿着无袖麻色短打,肌理分明的手臂格外修长劲瘦。 他嘴里咬着树皮做的笔帽,右手捏着炭笔在舆图上点画之后,胸有成竹道:“大家不必担心,咱们一没杀人,二没劫财,借来的口粮本也是咱们应得的,不管到哪儿都占理。” “孟头儿,这天下哪还有讲理的地方?” “当然有,”林泛套上笔帽,安抚一众役夫,“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就在这几天呢。” 结果才过了两天,派出去的探子跑回来,惊惶不安道:“孟头儿,银场局那边来了好多人!” “大概多少?” “数不清,就是好多好多,一眼望不到头。” 林泛面不改色道:“不用慌,我去前头瞧瞧。” 此处距银场局不过三十里,中间二十里都是山地,唯有银场局附近地势略微平坦。 他本打算出山靠近打探,未料尚未来得及出去,一个山外放哨的役夫匆忙跑回来。 “孟头儿,对面来人了!” 林泛当即攀至势高之处,眺目远望,一里之外似有一个人影,孤零零地走在山道上,身上穿着的竟是绯红官袍! 他利落行至哨点附近,隐藏身形,等待来人缓缓靠近。 一里外,卢崧脚步如灌铅,分明是三月下旬的凉爽天气,他却汗流浃背。 公主决定要与银匪谈判,点名派他过来交涉,谁知道那群役夫是什么德性,田辙和杨攀落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虐打。 要是他们不讲道理,也把自己抓了,他堂堂布政使的面子往哪搁? 越是靠近贼匪活动地带,他就越举步维艰。 真是后悔! 早知道会将公主引来,他说什么都要先假装答应役夫的要求,安抚之后另做打算。 眼下做什么都晚了。 “站住!”一声喝令从隐秘的山坡上传来。 卢崧心惊肉跳,不知不觉,他竟已靠近贼窝,定睛一瞧,那繁密的树叶间似有箭镞反射寒光。 山上的粮食、武器都是打劫银场局而来! 不管他们有什么苦衷,抢劫朝廷的银场局,就如同闯入官廨,必会以重罪论处。 思及他们的下场,卢崧心生快意,陡然生出一些勇气,高举双臂挥舞,扬声道:“我乃左布政使卢崧,要与你们首领谈判!” 山林寂静,无有响应。 “你们不是说要求个公道?”卢崧继续喊话,“现在朝廷愿意给你们一个公道,叫你们首领出来。” “孟头儿,咋办?”役夫问。 林泛略一思索,说:“那就将人请上山。” 也不知他们请了谁来救援。 未及卢崧反应,一群大汉突然冲出来,捂嘴蒙眼捆绑,飞快抬人就跑。 卢崧:!!! 摇晃颠簸间,他胃里翻搅,差点吐出隔夜饭。 直至一个黑魆魆的山洞,屁股摔落在地,他才缓过劲来,干呕几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山洞伸手不见五指,身下是凹凸冷硬的岩石,硌得人浑身发疼,呼吸间尽是阴暗潮湿的苔藓腥味。 这些人把他扔下就走了,到底是想干什么?! 忽然有人用脚踹了踹他,问:“谁派你来的?”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卢崧气血上涌,破口大骂:“我可是朝廷命官,从二品大员,尔等安敢如此欺辱于我?!” “再不说,割了你的舌头。”那人凑近耳边,阴恻恻道。 卢崧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已为鱼肉,忙道:“你敢伤我,公主定会率兵踏平匪窝!” “公主……”那人沉滞良久,方道,“可是荣安公主殿下?” 第103章 ◎深夜相会◎ 日暮西山。 数千兵丁在银场局外扎营,伙夫支起锅灶,营帐内外忙碌一片。 卢崧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依旧穿着绯红官袍,戴着乌纱帽,可是那身官袍已脏污不堪,皱得像松树皮,乌纱帽也歪歪斜斜,完全遮不住凌乱的头发。 若风宪官在此,定要参他一个仪容不整。 一路凄凄惨惨行至银场局大堂,啪一声跪伏在谢明灼面前,哭道:“公主,老臣、老臣幸不辱命,那匪首答应谈判,只是需要一些纸笔,要派人送过去。” 谢明灼毫不客气:“那就有劳你再走一趟。” “那匪首残暴,老臣死里逃生,旧疾也犯了,老臣纵然有心为公主分忧,也、也无力……”话未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众人:“……” “来人,抬卢藩台下去休息,”谢明灼眼神都没动一下,直接吩咐,“秦都台,你去送。” 秦都台:“……” 娘的,卢崧这厮绝对是在装晕! “公主,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去?”他小心询问。 谢明灼冷睨:“这里的天不一直都是黑的,何时亮过?” 一把尖刀直直插.入秦都台心脏,公主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微臣遵令。” 秦都台连夜送去文房四宝,他是武将出身,身体强健得多,回来时虽有些憔悴,也远不及卢崧狼狈。 “公主,匪首写了一封信。”拿到信时他还惊异,为何一个役夫会写字。 可他不敢私自拆信,只能压下心中好奇。 信装在一个草编的信封里,信封边侧还点缀蓝蓝紫紫的小野花,只是揣怀里久了,花瓣都破损蔫烂,不复鲜艳。 姜晴忍不住白一眼秦都台,真是个粗人! 其余人见状,恍然以为是在递送情书,这个匪首怕不是来搞笑的吧。 冯采玉接过“信封”,递到公主案桌上。 看来林公子已经知道公主来了,特意花费心思讨公主欢心呢。 “信封”里只一页薄薄的纸,折成四层,谢明灼展开,信中只有四个字。 戏之,可否? 信纸最后还盖了一个戳,正是她送的那枚袖珍印章,印章底部是他的姓氏拼音,此印除了林泛会用,别无他人,防伪功能独一无二。 看到信中四字,她已洞然于心。 召集役夫动乱反抗,并非林泛的真实意图,他只是想借此引发朝廷关注贵州银矿盗采私采之事,从而挖掘出潜藏在银矿背后的利益团体。 大半年过去,不知他到底查到多少线索。 卢崧等人又知道多少当年的案子? 的确是该上演一出戏,吓唬吓唬这群枭狡奸馋,若是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当年隐情,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会叫他们道出银矿盗采的真相,还役夫一个公道。 “传令下去,明日于金阳谷谈判。” 金阳谷位于银场局和匪窝中间,谷道较为开阔,风景也怡人。 她写下一封信,依旧叫秦都台送过去。 秦都台不敢不从,出门时悔恨不已。 要是当初就选择谈判,又怎会引来公主?此时此刻,他是真心体会到四川一众官员的心路历程。 信送到匪窝,又带回一只花草信封,编织技术比上一个更加成熟,配色也愈发丰富。 信中只两字:遵命。 一夜之间,秦都台来回四趟,纵然是骑马奔驰,也累得他够呛,整个人萎靡不振。 翌日一早,霞光万丈。 谢明灼坐镇银场局,令高铨率数百兵丁,携卢崧、秦都台等几位司级官员,前往金阳谷谈判安抚。 双方划线而立。 卢崧打量面前对峙的几人,根据声音分辨,发现昨日山洞虐他的匪首并不在其中,心中不由唾骂。 鬼鬼祟祟,果然不是好东西! 林泛的确没来。 他现在不适合露面,日后要留在公主身边,至少不能叫人抓到把柄攻讦。 派来谈判的都是脾气暴不好说话的,但凡卢崧等人哪句话戳了肺管子,这群役夫绝对不会忍气吞声。 反正做都做了,再做更多又怎么样? 就像孟头儿说的,必须要争取更多利益,否则这场抗议就白干了。 卢崧等人高高在上,哪里会在意一群泥腿子的诉求?双方都冒出火气,说话越来越赶,甚至充斥着大量的辱骂词汇。 文官骂人素来讲究阴阳,同僚听得懂,可一群役夫根本听不懂,无异于对牛弹琴,骂的是别人,气的却是自己。 可那些役夫的骂言多通俗易懂,所有人都能听清,直将卢崧等人骂得狗血淋头还没法还嘴。 骂不过怎么办?打! 双方瞬间陷入火并,卢崧、秦都台昨日精疲力尽,其余文官皆四体不勤,如何干得过这群役夫? 高铨“没来得及”反应,那群役夫就掳掠卢崧等人,直接跑回匪窝,并撂下狠话,若是下次谈判不能叫他们满意,就一天杀一个! 一场谈判以“数名官员深陷匪窝”告终。 高铨“自责不已”,带兵回到银场局,见到谢明灼后,跪地乞求恕罪。 “啊?要不要带上我的府兵去救人?”蜀王谢蓬不由说道,“尽快解决了早点去京城。” 他方才就在跟谢明灼谈论农学,再次大受震撼,对京城的天工院更加向往,已经迫不及待。 “不必。”谢明灼转向高铨,“此事不怪你,是卢崧等人无能,你再领五百兵丁,围住匪窝,伺机救人。” 高铨心领神会,伺机救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公主应该有别的计划。 那几人也是自找,盗采银矿的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公主动怒,借此整治他们再正常不过。 如此三日,高铨带人在匪窝外喊话,匪窝却无一丝动静。 直到第四日,又一封独特的信封递到他手中。 他立刻返回银场局,呈到谢明灼面前。 “高铨,再点一千兵马,攻山救人。”谢明shsx灼果断下令。 “……” 不知内情,颇觉莫名其妙。 他莫名其妙地攻山,又莫名其妙地拿下山头,再莫名其妙地救出卢崧等人,最后轻而易举“招抚”了那群役夫。 似乎哪里不对?但管他呢。 “公主,役夫已尽数安置妥当,只是匪首孟泛不知踪迹。” 谢明灼:“问清役夫动乱缘由,彻查盗银祸首,其余之事不必再管。” “是。” 明月如镜,立在势高之处,越能感觉到天穹之高阔,银辉似水,罩子一般,笼住层层耸立的山林。 谢明灼换一身深色便衣,携姜晴悄悄离开银场局。 金阳谷旁有座低矮的山坡,与其余大山比起来,犹如小巫见大巫。 尚未走近,一阵阵霸道香味络绎传来,火舌炙烤表皮的脆焦味,叫人忍不住食指大shsx动。 姜晴吸了吸鼻子,“虽然晚上吃得多,可我觉得又饿了。” 林公子的手艺似乎更精进了。 也不知烤的是什么。 谢明灼也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这些天条件有限,饭菜的味道只能说可以下咽,难得能打打牙祭,还等什么呢? 未及绕过低坡,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右手举着木棍,串着两只野鸡。 鸡皮烤得油汁四溢,也不知放了什么佐料,能香掉鼻子。 “公主!”林泛压低声音,目光落向谢明灼根本不愿挪开。 姜晴眨眨眼,“我去放风。” “等等,”林泛叫住她,“姜千户,这是给你的。” 姜晴毫不客气接过,转身走远一些。她是亲卫,不可能离得太远,只要公主和林公子说悄悄话,她听不见就可以了。 野鸡烤得焦香酥脆,真好吃。 山坡背面,火堆尚未熄灭,临时搭建的烤架上,还剩两根木棍,分别串着野鸡和野兔,肉质已经烤得恰到好处。 林泛稍稍架高鸡兔,避免火舌继续舔.舐,撕下两只鸡腿和四只兔腿,不知从哪变出干净的竹筒和竹筷,仔细剥落腿肉,递到谢明灼面前。 此时温度也恰好,不烫嘴也没变得冷油。 “尝尝?” 谢明灼抬眼与他对视,数月未见,青年沧桑了些,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没来得及修理,唯独一双星目依旧温和澄明,似有星光跃动。 霜白月光洒落,侧脸镀上一层柔色,光影泾渭分明,五官更显优越。 “有点累。”她说。 林泛愣住,几息后才结巴问:“那、那我喂、喂你?” “好啊。” 找男朋友干什么?自然是为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光线昏暗,林泛的面色看不清晰,但眼睫低垂翕动,执筷的手夹起肉条又掉下去。 越慌越急,越急越慌。 谢明灼耐心等着,直到第三次,野兔腿肉终于成功递到她唇边。 她轻轻咬下,温热带点焦脆,味道很不错。 “晚上吃了?” 林泛不敢骗她,“吃了块饼垫肚子。” 一想到要见面,他就恨不得时间飞逝,哪还顾得上吃晚饭,直接钻到林子里捕猎,成功抓住三只鸡一只兔。 谢明灼接过竹筒,拨了一些肉到另一只竹筒里。 “你也吃。” 这么多她也吃不完。 林泛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小心捧起竹筒,低头慢慢吃起来。 他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只想看着公主吃,若是能一直说说话,就更完美了。 可这是公主亲手夹给他的哎,怎能忍住不吃呢? 几只腿下去,肚子彻底饱了。 谢明灼双肘往后撑地,慵懒倚上草坡,仰望万里星空。 “吓唬他们几日,问出什么了?” 林泛转身坐shsx正,背对月光,似乎因光线黯淡,胆子变大了些,望向她毫不避讳。 “断案有回避之说,公主就不怕我为了给家人报仇,胡乱罗织罪名,诬陷忠良?” 谢明灼轻笑:“若我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赢得臣民的拥护,坐上那个位置?”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袒露野心。 虽已猜到,可听她亲口说出,林泛依旧感到热血沸腾,也为她成竹在胸的自信深深着迷。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不会效仿历朝君王,三宫六院,美色成群?”他按捺不住,喃喃问出口。 谢明灼被他逗笑,招招手,“你近前些。” 她笑得太过耀眼,皎洁月色、璀璨星光都不及她的容色分毫。 林泛受蛊惑般,弯腰低首靠近。 修长的手抚上他的侧脸,轻轻摩挲片刻,似乎嫌他下颌青茬扎手,又覆住他后颈,虚虚搭着,没用力。 “林泛,我的人生注定不会为情爱停留,我所追求的是富国安民,海晏河清。即便没有你,也不会有旁人。明白了?” 人的精力就这么多,她更倾向于将精力投入到事业中,谈恋爱这种事体验过就足够了。 启国这等风气下,也很难再找出如林泛这类可心之人。 林泛眼里的惊喜化作细碎的星光,他捉下后颈的手,重新贴向自己脸颊,歪头蹭了几下。 “公主,我好高兴。” 谢明灼忍不住捏捏他的颊肉,光滑柔软,皮肤是真不错。 “现在可以说说套出什么线索了?” “好。” 不知是不是不小心,松开她手时,林泛的唇角擦过她的指腹。 谢明灼面不改色收回手,也就这点胆子了。 “公主,十年前那场土司叛乱是假的,当时的左参议,也就是如今的江西巡抚,死里逃生也是假的。” 十年过去,林泛想起含冤而死的亲人,心中依旧闷痛不止。 “shsx起因是我爹暗中发现,藩司左参议,与当年播州杨氏的首领勾结,私自昧下贵州多处银矿,打算上疏朝廷,不慎走漏风声,这才……” 他不愿展露脆弱,遂背过身去。 谢明灼给他调整心绪的空间,脑中自动展开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网。 如今的江西巡抚,与卢崧似乎是同乡。 那卢崧“继承”他在贵州的人脉,重新与土司共谋银利,也就说得过去了。 当年那场叛乱,不过是为了遮掩罪行,顺便联合起来泼林应节脏水罢了。 当然,事情真相还得继续彻查。 谢明灼坐起身,郑重承诺:“若事实真如你所说,我定会为令尊正名,还你林家清白。” “我相信公主。”林泛重新回身,眼眶微红,目不转睛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月落参横,寂野无声。 “好。”谢明灼点头,站起身来。 她揪起裙摆,抖落草屑,身形转向来时方向,正要踏出一步,手腕骤然落入掌中。 温热,略有薄茧。 “怎么?不是要——” 身体陡然陷入笼罩,青年来之前应是洗过澡,换过干净的衣裳,清新的草木香萦绕鼻端。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揽住肩背,力道很轻,却又透出些许强势,并不令人反感。 她的脸埋进对方颈侧,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快而急促,仿佛耳边也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就抱一抱,可好?” 气息就在耳畔,却迟迟不敢落下。 谢明灼手臂轻抬,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这点小请求,那就满足一下吧。 第104章 ◎罪魁祸首◎ 银场局。 高铨挑出役夫代表,以及一些被役夫裹挟的矿场矿头,询问后,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还真没冤枉卢崧等人。 据役夫们供述,这些朝廷严令禁止的银矿场,实际上已成了土司杨氏的后花园。 为免东窗事发,杨氏还同思州田氏勾结,贿赂司级官员,俨然将贵州银矿视为自己的私财。 这些役夫大多是从外地哄骗而来,也有一部分是本地的孤儿。 他们求救无门,只能日夜困在矿场辛苦劳作。 询问完,东方已现鱼肚白。 左右无人,他伸了个懒腰,得亏平日不忘炼体,要不然折腾这些天,人都要没了。 嘶,如此想来,公主当真是身强体健啊。 一道身影冷不丁出现在面前,容貌英丽,身形颀长,仿佛刚从外归来,衣摆还沾着晨露。 “微臣见过公主。” “嗯。”谢明灼唇角含笑,“高巡抚,你认为蜀地如何?” 高铨琢磨公主话意,斟酌答道:“巴山蜀水,沃野平川,自然是人杰地灵之地。” “若调你入蜀督抚盐务,绝迹阿芙蓉,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田赋之政令,你可愿?” 高铨毫不犹豫:“微臣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若天下之官,皆如高公这般,何愁国运不兴?” 这个帽子戴得不可谓不高。 高铨冷汗都要下来了,忙道:“公主过誉,微臣愧不敢当。” “此三件事,你若能如期如望完成,朝堂上下你当不得,便无人能当得。”谢明灼语重心长,“高巡抚,愿你不餍人望,拿出最为亮眼的成绩,日后跻身部阁,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高铨心头遽然一跳,为官者哪个不想入主内阁? 未料公主对他竟有如此高的期望。 他眼眶微湿,郑重回道:“臣定不负重托。” 接下来,他对公主的吩咐更加尽职尽责,杨氏首领、田氏首领、卢崧和秦都台等人,被救出之后一直单独关押。 公主交代,一定要撬开他们的口,彻查十年前土司叛乱之本因。 流官换了一批,案子不好查,土官却是家族世袭。 十年前杨氏首领为“反抗”林应节暴虐之行径,不得已才率兵攻入贵阳府藩司。 当时刚经历改土归流,朝廷的政策以招抚为主,见他如此委屈,担心罚重了会再次引起贵州各方土司不满,若全都奋起抗议,朝廷也吃不消。 故定林应节为祸首后,杨氏首领只被罢免土司首领和土官之职,并未被问罪,如今在部落里颐养天年。 时任土官的杨首领,是他的侄子。 杀人者逍遥法外,受害者却在死后都要遭人唾骂。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历经匪窝的精神虐待,这几人根本扛不住高铨的高压审讯,全都吐露得干干净净。 供词呈到谢明灼手上,她翻了几页,忽地冷笑一声。 除去私自盗采银矿,被发现后残害朝廷命官,杨氏土司勾结田氏、卢崧等人,干过的恶事简直罄竹难书。 她当即拟了一份奏稿,派人加急送往京城。 若不能诛首恶,她便不回京。 公主的奏疏无人敢拦,第一时间呈上皇帝御案。 四月初五,吴山青在朝会上宣读两份奏疏,一份关于蜀地之腐败痈患,一份是关于黔地之横暴恶行。 朝堂嗡然作响。 谢长锋依照女儿的吩咐,狠拍桌案。 “蜀地官员上下勾连,据盐利为己有,招权纳贿,甚至同邪.教沆瀣一气,竟用阿芙蓉这等毒物蛊惑朝廷命官,道观之田地也成为毒物根植之土壤,何其讽刺?! “黔地土司横行无忌,窃银矿以饱私囊,甚至蒙骗于朕,以致忠良含冤惨死,公理何在?!” “陛下息怒。”众臣齐齐跪地。 谢长锋痛心疾首:“我大启的官员,缘何如此汲汲营营,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连国家的利益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连用了三个贬义词,可见皇帝之愤怒。 众人噤若寒蝉。 “方绩,刘兆逾等人供认你收取巨额盐利,徇私包庇,暗箱操作,肆意操控吏选,可有此事?” 方绩拜倒在地:“微臣不知他们为何攀咬,请圣上明鉴。” 他没有大声喊冤,语气隐约有几分委屈。 只有供词,没有明确证据,自然无法定罪。 谢长锋缓和了语气:“方卿素来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朕自然愿意相信你,只是窃国之利不能容忍,你牵涉其中,便先停职居家,听候调查。” “微臣遵旨,谢吾皇隆恩。” “十年前播州叛乱,残杀官署之案,重新调查取证,此次若再有误,尔等与杨氏土司同罪论处。” 涉及官员,一般都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协力审查。 一时间,三个部门的官员皆捏了一把汗。 “十年前经办此案的是哪几个?”谢长锋沉声质问。 这谁能记得? 可若不立刻回答出来,皇帝恐怕会更生气。 忽有一人出班,是户部右侍郎卫桢。 去年年底,他受命负责制定矿税新规,年初便已发布施行,三个月过去,颇有成效。 “回圣上,十年前审结此案的,乃原刑部尚书寇正、原大理寺卿娄关、原都察院左都御史付辉,三人皆已乞骸骨,归乡养老。” 众官震惊,十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这般清楚?! 身为上司的户部尚书袁观德,对下属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卫侍郎为人不够圆滑,但做事向来认真严谨,若没记错,他和林应节是同年进士。 或许二人当初结下深厚情谊,以致于林应节含冤而亡后,卫侍郎一直耿耿于怀。 “传朕旨意,着三人返京问询。另,江西巡抚史赞曾任贵州左参议,控诉林应节之暴行,亦召其回京。” “皇上圣明。” 谢长锋撇了撇嘴,他才不圣明,圣明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勺勺才对。 今日都四月初五了,再过十天就是勺勺生日,也不知勺勺能不能及时回京。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邪.教利用道观遮掩蛊惑百姓,并钻律法之漏洞,借宫观之田无需缴税之便,变粮为毒,此乃田税赋法之大弊。道仙本意是庇佑芸芸众生,朕厚待于信道之徒,却受背击,朕心愧耻,若挞于市。” 袁观德当即道:“此事乃邪.教余孽过于猖獗,与陛下无关,陛下莫要自责,伤及龙体。”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 “错就是错,”谢长锋心灰意冷道,“朕决定取缔宫观私田之制。” “陛下三思啊!” 天下道观道士何其多,圣上突然颁布此旨,那些方士如何能接受,届时煽动百姓抗议不满,引发动乱,得不偿失啊。 众臣极力劝阻,就算要改制,也得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 他们劝不住,只好一个个抛媚眼,求助于吴山青。 吴山青:“……” 真是可怜,叫公主和皇爷玩弄于股掌,还毫无所知。 他说出自己排练好的戏文:“皇爷,此事牵涉甚广,公主亲自查办,知晓更多内情,不如等公主回京,再行商议?” 众官狠狠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谢长锋也听劝,便意兴阑珊道:“那就等荣安回来再议。” 勺勺,你快回来吧,老爹快顶不住了,昨晚可是背了大半夜的台词呢。 贵阳府。 谢明灼坐在藩司大堂,底下两列官员,左列为朝廷流官,右列为贵州土官。 如何惩处卢崧等人,自有朝廷律法决断,然杨首领和田首领如何处置,本地土司有话要说。 土司虽已归顺朝廷,但因其地域、历史等因素,土司在部落里拥有极大的自治权,朝廷要处置土司首领,也得跟土司部落的长老们商量着来。 改土归流是一场极为漫长的任务,谢明灼已见识过各族紧密团结的盛世之景,面对此番境况,不仅不觉头疼,反而更加充满干劲。 首先是田氏哭惨:“公主殿下,石阡府以前是咱田氏的地盘,不管多少银矿,都是咱们的私产,如今归顺朝廷,依照律法矿藏确实归朝廷所有,可朝廷吃肉,也不能不让咱们喝汤吧?” “是极是极,黔地山多地少,这么多族民等着张口吃饭,外头粮价又贵,没钱买粮岂不饿死?” 谢明灼脑子清醒,没陷入他们的逻辑陷阱。 “依诸位耆老所言,只要人将饿死,偷盗抢劫皆可无罪赦免?”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矿放着不采,岂非暴殄天物?若朝廷放开禁令,该缴的矿税,咱一分不差。” 谢明灼哼笑:“朝廷设禁,是因采矿艰难,役夫多而致农夫少,人都进山采矿,谁来种地?更何况,这些役夫反抗,也是因为尔等缺粮少衣所致,尔等怜惜本族之人,却将横刀对准外地役夫?” 说到底,这些役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启子民。 尚未完全归顺的土族少民,几乎只知土司首领,不识皇帝陛下。 耆老还是那句话:“朝廷顺化咱们,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咱们饿死?” “那我倒是想问问,土司攫取的银利,分了多少给部落土民?”谢明灼厉声道,“尔等土司养不活族民,是尔等庸碌无能,贪婪无度,莫要拿朝廷禁矿做借口。” 威势尽出,震得众人一句也不敢反驳。 “宋知府。”谢明灼缓和语气,看向宋千慕,“先前翻阅旧时政令,其中有一条针对各地土司山民,因地制宜发展农业,齐心协力建桥修路,是何人提议?” 宋千慕:“乃当时藩台林应节所提,石阡府金阳谷道原本乱石嶙峋,坑洼不堪,是林大人亲自带人勘测地形,制策定略,历时三年才修筑而成,他枉死前,路才修了一半。” 道路通行之后,山民便可采摘山货运送出山,便是开采银矿也顺利许多。 “林藩台苦心孤诣,为的就是给尔等谋求福祉,可你们做了什么?竟协同罪魁祸首踩着他的心血,剥削无辜役夫的血汗,赚着丧尽天良的钱财,而今还有脸来让朝廷对杨氏和田氏网开一面?!” shsx “……” 谢明灼起身:“谁要再为杨氏和田氏求情,朝廷数十万大军不会惯着你们,要么遵守朝廷政令,要么躲进大山,一辈子同虫蚁鸟兽作伴。” 教化少民,一直是流官的基本职责。然碌碌无为,才是多数流官的真实写照。 林应节这样的才是少数。 因为稀少,才更显珍贵。 一想到如此人才,不仅被一群利欲熏心的刽子手残杀,还往他身上泼了延续十年的脏水,她就满心遗憾痛惜。 不除首恶,难消心头之恨。 一众耆老有如鹌鹑,完全没了方才的底气,若公主当真发怒,叫来十万大军镇压,就算他们能躲进深山里,可是家当带不走啊。 宋千慕适时道:“十年前,微臣族叔隐瞒家父,私自上疏朝廷冤枉林藩台,家父知悉之后大恸吐血,不久撒手人寰,微臣恨极,当着全族人的面,诛杀叛徒。诸位耆老无视朝廷法纪,包庇首恶,恕我不敢苟同。” 众位耆老皆面露羞惭,再无反驳的力气。 谢明灼下了最后通牒:“后天日落之前,残害林应节等官员及眷属的首恶若未交出,播州杨氏便只能成为历史。” 杨氏耆老们互相对视,苦涩一笑,最终点头称是。田氏耆老们也不敢再为首领求情,纷纷叹息告退。 第三日,杨氏前首领杨旦,被一群青壮族民强押过来,跪倒在谢明灼面前。 “我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带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就这么对我?!” 他声嘶力竭,喊得一众年轻族民心尖酸涩。确实,杨老于朝廷是罪犯,于他们而言却是带领他们致富的好首领。 宋千慕碰巧前来,对付这种人,怎能让公主亲自动口? “你盗采银矿,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多少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多少用于族民,大家心知肚明。倘若林大人尚在,他的计划也没有中断,焉知大家的日子不比现在好过?” 一群青壮没有主见,谁说得有理便听谁的,顿时没了怨念。 杨旦:“……” “宋家小子!”他恶狠狠瞪过去,“你别以为舔着朝廷,朝廷就能嘉奖你,再自称‘微臣’,皇帝老儿也不会真正接纳你,你就等着朝廷过河拆桥的那一天吧!” 宋千慕利落反击:“倘若朝廷真能让我宋氏族民过上安稳日子,这官我不当又如何?” “……” 不管宋千慕是否真心,这番话觉悟是相当高。 谢明灼不想再听杨旦狂吠,吩咐左右:“关入囚车,明日押解入京。” 经过蜀黔两地,囚车数量极为可观,都是一些养尊处优的司级、府级高官。 再不回京,这些人身体还不知能不能熬到审判。 四月十五也快到了。 去年生日,亡国的阴云尚盘旋于头顶,她心中并无欢悦。 今年心境已然不同。 她亟待回京,与家人共享天伦。 第105章 ◎公主回京◎ 得知要回京,最高兴的当属蜀王谢蓬。 先前公主借他府兵威慑贵州土司,乃权宜之计,不算违制,可藩王入京,最多只能带五百亲卫,其余人得遣回封地。 他正要寻公主提请此事,未料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人。 “采玉姑娘,公主去哪儿了?” 冯采玉正收拾行囊,抬首客气道:“蜀王找公主有什么事?” “问她还要不要我那些府兵,不要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这种事冯采玉无法做主,只好说:“公主方才出去了,午时应该就会回来。” “行,那我等她。” 贵阳府城郊。 林泛立在三座无名孤坟前,坟茔常年有人除草清理,干净整洁,墓碑前还残留些许纸灰,应是清明节时扫墓所留。 “宋兄,多谢。”他转过身,朝身侧宋千慕深深一躬。 宋千慕忙托起他,说:“林渭当年救过阿奇的命,我如何能看他和伯父伯母惨死后连座墓室也无?只是当年林伯父含冤,恕我不能刻字立碑。” 林渭是林泛的兄长,擅长岐黄之术,曾在宋千奇染疾时救过他,林泛的皮毛医术也是耳濡目染所得。 “不论如何,你对我林家恩重如山。” 林泛心知宋千慕此举冒着多大的风险,若非他是土司首领,在贵阳府根基深厚,早就叫人揭发丢了官,甚至落得个牢狱之灾,连这三座无字坟也保不住。 “眼下林家冤屈已经洗刷,我已吩咐工匠刻字换碑,下午便能立上。”宋千慕转移话题,“你今后有何打算?” 墓已十年,不可能轻易迁动,更何况他祖籍山东,从贵州迁到山东,路途遥远,恐生变故。 倘若他无牵无挂,自当留在贵阳,随意寻个营生,常来看望父母和兄长。 只是…… 林泛眺望贵阳府城方向,眼中情意涌动。 “大人!”忽有仆从来报,“大人,寨子里有人闹到府衙,请您前去主持公道呢!” 宋千慕只好拱手告辞。 四月入夏,贵阳的气候依旧如春日般凉爽,林间的风悠悠荡荡,拂过坟茔两侧的松柏,发出窸窣之声,仿佛亲人在耳边细语呢喃。 林泛渐渐红了眼眶,泪珠滚落。 方才宋千慕在旁,他早已习惯不在外人面前表露脆弱,眼下无人,便哭个痛快。 良久,他擦掉眼泪,整理心绪,忽然耳朵微动,转身去瞧,不由怔愣,又慌忙扭过头,不叫来人看到他的狼狈。 “公主,你怎么来了?” 谢明灼手捧三束花,分别放置墓碑之前。 “我要拐走他们的儿子、弟弟,总得过来招呼一声。” 林泛:“……” 听上去有点怪,但莫名窝心。 谢明灼只是来见一见,不想打扰林泛与亲人的相处,放了花就打算离开,却被捉住手。 “一起回去?” “你不再与他们说说话?” 林泛眼眶稍显红肿,穿一身缟素,笑起来颇有几分脆弱破碎之感。 “该说的十年来都已说完,这些日子你好像清减了些,是不是吃不惯饭菜?我回去做完午膳,待下午再来立碑。” 也是,快到中午了,要吃饭的。 谢明灼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临近贵阳城时才松开。 林家案子真相大白,祸首也已入囚车,林泛不必再隐藏身份,随谢明灼入住行宅后,如高铨、谢蓬等不认识他的人,便都知晓他是林家唯一的幸存者。 徐青琅见到他,惊讶之余,又有得遇旧识的兴奋。 吃饭时她不由问:“林班头,你本名叫‘林系舟’,那以后是叫哪个名字啊?” 其余人皆竖起耳朵,她们也想知道哇。 林泛本来注意力都在谢明灼身上,见她胃口不错,心里面仿佛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几欲溢出来。 闻言下意识道:“以后就叫‘林泛’,‘系舟’为表字。” 众人颔首,这样也不错。 翌日一早,队伍启程回京。 为免土司不服反扑,直到离开贵州地界,蜀王的府兵才被遣回,只留下五百亲卫。 一路紧赶慢赶,数日后抵达河南林水驿。 途径湖广时,高铨已携兵马止步,如今公主车驾,只有来时所带的数百亲卫,以及蜀王的五百亲卫。 夜幕尚未降临,千余侍卫便围在驿站外,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每隔一个时辰轮班值守。 亲卫们自带行军粮食,唯有水需要从驿站补给。 驿站的厨夫只需做馆内贵客的饭菜,鉴于公主无比尊贵的身份,今日得拿出十二分的手艺。 他站在料理台旁,指挥其余厨丁记得保持双手干净,不能有半点脏污,菜丝也要切得长短一致,粗细均匀。 最后望向烧火的丫头:“要注意火候,懂吗?” 原先烧火的家伙这两天生了病,就请求他让自己的远方侄女顶了这份差事,以免丢了酬劳。 看在他可怜的份上,厨夫答应了。 好在这丫头灶烧得不错,也乖巧听话,人也拾掇得利落,不会丢厨房的脸。 丫头怯怯点头,嗫嚅道:“我记下了。” 一通忙活之后,厨夫亲自装盘,比他以前做过的所有菜色都要精致完美,不由心中自得,自己也是给公主殿下做过饭菜的人了。 他将保温的食盒交给前来传膳的驿卒。 这群驿卒各个都换了新衣裳,皆洗得干干净净,可他还是殷切叮嘱:“千万要小心,别歪了盘子,弄得汤汁溢出来,那就不好看了。” 驿卒连声答应。 伺候公主殿下,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他们不得谨慎再谨慎? 虽然只能送到上房门口,交给守门的侍卫,根本见不到公主,可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经历足够他们回去吹一辈子。 饭菜送到上房,冯采玉等人负责摆膳。 徐青琅说:“我先来尝尝味儿。” 尝味是假,试菜是真。 这一路都是她辨别饭菜有无异常,即便每次都安全无虞,她也从不放松警惕。 姜晴顺手给她盛碗汤,“闻闻就行,别入嘴。” 她是大夫,鼻子也灵,虽然这么说难免不妥,但让她“试菜”最合适不过。 传言公主不喜重口,菜色以清淡为主。这也是谢明灼故意放出去的风声,清淡的菜色不会被气味重的香料遮掩,更容易分辨药味。 徐青琅接过汤碗,凑近嗅了嗅,“味道有点奇怪。” 几人当即变了脸色。 “我试试。”林泛拿过汤碗,仔细嗅闻,目色微凝,“确实有异味。” 他办案数年,也遇到过一些迷药害人的案子,对迷药并不陌生,但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迷药。 “有意思。”徐青琅抬眼,“公主,我只能嗅出异常,却无法肯定是水质问题,还是真下了药。” 谢明灼神色淡定道:“阿晴,暗中传令,守卫莫要饮用驿馆的水,今夜囚车或有异动。” “有人要劫囚?”徐青琅挑高眉头,“我只在戏文里看过,没想到能亲身经历一回。” 冯采玉:“囚车里除了蜀地和黔地的官员,唯有神真妖道和杨旦身份比较特别,杨氏土司应该不会从贵州跟到河南劫囚,那就只剩下日月教余孽了。” “公主,咱们是不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姜晴问,“那些看囚夫不顶用,要不要安排人暗中值守?” 谢明灼摇首:“要让劫囚成功。” “公主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孟繁惊问,“可神真妖道擅制阿芙蓉,若真放了他,岂非放虎归山?” 川、贵之行后,孟繁胆子越发壮大,也越来越有主见,想法不会闷在心里。 谢明灼丝毫不会因她反驳而气恼,笑回:“并非钓大鱼,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劫囚必须成功,但神真与劫囚的同伙也必须死。” 其余人:??? 唯有冯采玉明白过来,去年在江西,公主故意放走李瓶儿和楼鲲,楼鲲想要当内应戴罪立功,为楼家谋得一线生机。 公主或许早就获悉消息,为了保护“内应”,故意放水,让对方以为计划成功,之后再取他们的性命。 此事孟伴读和林公子都不知晓,阿晴脑子直,青琅当初也不懂楼鲲的用意,所以都尚未弄清公主的意图。 好在几人听话。 “都听公主的,”徐青琅毫不犹豫,“只是这药有些特殊,我想拿走研究一下。” 谢明灼笑:“都拿去。” 厨房外,厨夫带一群厨丁,蹲在门外的空地上,一直等到驿卒拿回食盒。 他揭开一瞧,菜倒是动了不少,只是都没吃完,里头的肉都浪费了。 是公主胃口小,不是他做的菜不好吃。 “剩下的你们都分了吧。”他挥挥手,百无聊赖地往石墩子上一座,“对了,吃完别忘了烧热水,那丫头呢?” “李小丫啊?她说肚子不舒服,去茅厕了。” 夜色弥漫,浮云遮月。 轮值守卫一声叫喊,惊醒驿馆内外。 驿丞了解情况后,简直要疯掉,竟有人半夜劫囚,还在层层守卫中成功了! 有人在井水和水缸里下了迷药,守卫半夜昏睡,这才悄无声息劫走囚犯。 倘若不是为了劫囚,而是为了刺杀公主,那他九族还能存在吗? 到底是谁干的?! 一番问询后,才知少了一个烧火丫头,那丫头偷了把柴刀,劈开囚车围木,不仅救走了神真,还带走了刘兆逾。 厨夫吓得屁滚尿流,脑袋都磕出血了。 驿丞和其余驿卒同样如此。 虽然药不是他们下的,可人是他们招的,就算公主砍了他们脑袋,也是他们应得的。 谢明灼当然不会随意砍人脑袋,但驿馆管理疏漏问题确实存在,就算她提前获悉情报,也不能免了他们的过错。 罚是一定要罚的。 她派出一队骑兵连夜去搜捕,也诏令当地衙署全力缉拿劫囚之人。 直到翌日下午,官府来禀,在距离驿馆五十里的山间小径上,发现了三具尸体,两男一女,应是受到土匪劫掠残杀。 在宗都台的努力下,如今豫南匪患大大减少,但总有几座山头冒出匪徒,只能说这三人命里该绝。 无人知道,公主车驾抵达京城之后,就有三个人被秘密押入诏狱,连暗处的日月教,也只当是这三人实在太倒霉了。 四月十二,公主归京。 再过两天就是公主的生辰宴,遥想去岁,三地大雪漫天,公主只简单办了一场,后又合计贺礼价值,捐出同等银两给灾区。 今年恐怕会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孟绮抱着立夏,“两天后咱勺勺就十八岁了。” 谢长锋煞有介事:“没错,十八岁就是成人了,勺勺,我肩上的重担就得交给你了。” “……”谢明灼捏起鲜红的樱桃,“老爹,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谢明烁凑近她,悄悄说:“你还没回京,他老人家诏书都写好了。” “什么老人家?我正值壮年!”谢长锋捡起樱桃梗砸他额头。 谢明烜一针见血:“你天天躺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在领退休金了。” “咳。”谢长锋面露惭色,“这不是隐退后才有时间开启新事业嘛。” 谢明灼笑道:“行啊,给你这个机会。” “嘿,那就这么说定了!”谢长锋摩拳擦掌,恨不得生日马上就到。 孟绮扯她衣袖,鬼鬼祟祟问:“那林家小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来见我们?” “还没成年,不能早恋。”谢明灼老神在在。 “滑头!”孟绮敲她脑壳,“咋的,你是要耍人玩,不仅名分不给,人也不让见?” 谢明灼捂住脑袋,无奈解释:“这几天还有些事要收尾,等十五之后再说。” “你说的啊,可别又放鸽子。” 翌日,谢明灼在文华殿听学。 离她入蜀时,老师又瘦了一些,不若从前清癯,唯一双眼睛依旧沉稳深重。 “今日讲学就到这里。”昌蔚并未像以前那般告退,反而依旧坐在桌案后。 “老师?” 昌蔚:“圣上那日召臣独入乾清宫议事,言公主业峻鸿绩,堪当大任,已得皇后、齐王和晋王支持,属意公主监理国政。” 监国公主,可比荣安公主的头衔尊贵得多。 这是在明晃晃地放权。 “老师话中有话。”谢明灼气定神闲。 “此事从无先例,一旦诏书宣读,朝野内外血雨腥风,公主可做好准备了?” 谢明灼单手支颐,摩挲洁白光滑的纸页,说:“老师放心,既然选择这条路,我便已做足准备。” 血雨腥风? 川、贵两地她又不是白跑一趟,哪个案子不牵连甚广,那些人也要有机会在她面前狂吠。 第106章 ◎公主监国◎ 壬戌年四月十五,荣安公主十八岁生辰。 帝后极为重视,令公侯勋贵、京官四品以上者,携家眷入宫贺礼。 除此之外,蜀王谢蓬也列席在侧。 藩王无故不得入京,众官听闻公主回京时还带了蜀王,皆惊讶不已。 怎奈蜀王入京后,根本不与人交游,一头扎进天工院,再也没有出来过,实乃怪人也。 生辰宴设在中午,因逢五朝会,如今朝会已改至下午,生辰宴结束,官员正好齐至奉天门入朝。 谢明灼川、贵之行后,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中不少官员对她必生怨愤,但这些人的演技个顶个的纯熟,与宴时喜气洋洋,瞧不出半点不满。 宴席上祝词连绵,酒水不止,然下午便是朝会,众官也不敢多饮。 倒是一些年轻贵女和郎君,时不时壮着胆子来敬谢明灼,谢明灼笑容和煦,皆来者不拒。 早闻荣安公主在朝堂威严万千,私下倒是和颜悦色,不端公主架子,说话也颇为动听,基本每个年轻人敬酒后,都带着满心羞赧和欢悦离开。 呜呜呜呜公主殿下夸他们了! “勺勺,你等会还要开朝会,别喝太多。”大哥谢明烜凑近劝道,“再有人敬酒,我来喝。” 没等谢明灼回应,谢明烁就挤进来,“去去去,就你那酒量,别喝了之后做实验都手抖,我来。” 谢明灼:“……” 两人如此盛情,她却之不恭。 这点酒水根本影响不了她的思维,但喝多总归伤身,还会一身酒臭。 一番觥筹交错后,生日宴结束。 官员眷属依次出宫,朝官整齐前往奉天门。 其实今日本可以休朝,但谢长锋坚持,还特意吩咐光禄寺和御膳监,酒水要以水为主,免得朝会上有人失仪。 负责膳食的官员不禁腹诽:若担心失仪,宴会可以留到夜幕降临,如此朝官下朝后,正好可以参加宴会,不知圣上为何要办午宴。 他们并不知道,谢长锋是担心朝会上这些官员会做出疯狂举动,坏了宝贝女儿的生日宴氛围。 今日朝会必定波涛汹涌,众官心知肚明。 谢明灼已经不需要自己出面,自有都察院官员出班弹劾。 白总催灭门案牵扯出四川盐政的疏漏,大批官员沾染私盐之利,已被押解入京。 每一位官员的背后,都有一棵根基深厚的大树,想要连根拔起不太现实。 撕下几块树皮,砍断几根枝丫还是可以的。 方绩首当其冲。 他身为吏部左侍郎,可以左右多数官员的任免调迁,四川的私盐网也会“投桃报李”,为他输送巨利。 据调查,他家中的库房底下还挖了一间暗室,里面成堆的金银珠宝价值连城,更别提他祖籍宗族名下的无数良田。 证据确凿,喊冤声再大也无济于事。 其余牵涉其中的官员,皆为吸噬国利的蚂蟥,一个个肥得能养活边军至少五年。 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谢明灼不复生辰宴上的温和可亲,一个个决断毫不犹豫定下,便是有人想要说几句情,看到她手中厚厚一沓证据,也不敢多言半句。 “有过之人严惩,有功之人也得重赏。”谢明灼缓和了语气,“此次我入蜀调查灭门案,有幸遇见一位良才,一年时间,她足迹遍布蜀地盐场,身体力行,汲取经验,琢磨出提高盐产数倍的方法。” “数倍?!”不少人都不愿相信。 “我亲眼所见。”谢明灼转身朝丹陛,“父皇,此乃四川巡盐御史项敬泽之奏本,她在其中详细提请四川盐场改制,若新制能成,不仅盐业大兴,边境之粮草,盐商之规范,皆可成也。百姓食盐不再拮据,灶户之苦亦可减轻。” 吴山青接过奏本宣读。 众官也不是傻子,谁都能听出来新制实行后,朝廷对盐业的把控更加牢固,倘若今后新制得以在全国推广,对朝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但—— 留给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就不多了。 公主这是下定决心要断了盐利这条路。 利益集团妄图劝阻,可公主刚刚才以贪墨之罪,严惩数十官员,他们已经伤筋动骨,又岂敢以卵击石? 谢长锋抚掌:“大善。荣安,新制施行需要人去坐镇,项御史年纪轻,职位低,兼盐务繁杂,恐无力督抚全省,你看该如何?” “擢项敬泽为四川盐课司提举,湖广巡抚高铨调为四川巡抚,督掌新政施行。” 有人抗议:“一个七品御史,如何能一下子提拔为从五品?” 越级升官,谁见了不眼红? 况且盐课司提举的位置,就算即将迎来盐场改制,可牟利之处大大减少,那也是个肥差啊。 谢明灼只回一句:“我说了,有功之人必重赏。” 除了赏赐,还有重用和赏识。 众人被她厉目一扫,只能接受。 “此乃第一件事,”谢明灼继续说,“第二件诸位也已知悉,日月教假扮道家方士,据道观之便,种植毒物,残害百姓,蛊惑朝廷命官,邪.教固然可恶,道观亦有缺可钻,为免重蹈覆辙,我决定收回天下宫观之私田,归入户部,由户部负责清丈征赋。” “此事万万不可啊!”果然有人立刻跳出来劝道,“骤然让他们失去立身之本,恐引发动荡。” 有一个日月教在暗处已经叫人不寒而栗,倘若那些宫观又煽动信众作乱,朝廷难免捉襟见肘。 其余人也纷纷相劝。 即便知道公主不会听进去—— “诸位说得有理,既如此,宫观依旧可以拥有土地,但不能不向朝廷缴纳田赋,且要摊丁入亩,以免再出现诡寄之乱象。” “不可,全国宫观数不胜数,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况且此事也只发生在蜀地,其余地方之宫观恐怕心生不服。” 谢明灼再退一步:“那就只在蜀地施行。” 众臣便都没话说了,再反驳下去,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别想保住。 先说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决定,所有人反对,再退一步,大多数人便都可以接受了。 她的真正目的,只是想温水煮青蛙。 借日月教种植毒物之事,将蜀地宫观之田纳入国家征税体系,再然后便是全国,等时机成熟,士族豪绅、权贵勋戚的私田,同样不能放过。 至于如何全面推行,她心中已有计较。 “袁观德,此事交由户部四川清吏司负责,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袁观德暗叹一声:“老臣遵命。” “这第三件事,想必诸位也都有所耳闻,此番贵州之行,本公主无意发现一桩陈年旧案,如今祸首已归案,供认不讳,含冤之人也该得到昭雪了。” 此案确实已无异议,只是当年的左参议、如今的江西巡抚史赞尚未应诏回京,案子不算完全审结。 但关系不大。 有祸首杨旦的供词、水东宋氏的证言,再加上贵州土司盗采银矿的实例,案子已经清晰明了。 翻不翻案的,对他们并无影响,恐怕只有远在江西的史巡抚要吐出一口老血了。 谢长锋亲自写了一封圣旨,昭告天下。 圣旨中盛赞林应节为国尽忠,高风亮节,堪为百官之楷模,并追授其为从一品光禄大夫。 他本身是从二品左布政使,追授从一品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可惜只能是散官,他身无军功,不能封爵,否则还能荫及后代,间接补偿林泛。 但规矩是人定的,皇帝有特权。 圣旨还言,林家二子林泛,蒙冤受难,幼时颠沛流离,尝尽艰辛,依旧秉持正义之心,于湖广安陆县县衙履职期间,刚正忠直,扫恶除邪,护佑百姓,堪为吏役之榜样,今特命为刑部九品捕快,赐公服双套。 捕快差役是没有品级的,此为圣上亲赐特例,除皇帝,无人能够罢免其职,这个含金量恐怕比刑部七八品的官员还要高。 多少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连个从九品的官都捞不着,凭什么一个小小的衙差也能有九品! 谢长锋一点也不觉得林泛配不上,相反,他还觉得品阶低了,若非谢明灼阻拦,这个捕快的含金量只会翻一番。 不管是梁王案还是贵州银矿案,林泛的功劳都不小,只是不曾入仕,无法依照正常规定给他升官。 已经委屈林应节十年了,总不能继续委屈他儿子吧?更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准女婿。 谢长锋便跟家里人商议,要给他一个金饭碗。 若换做旁人,捧着金饭碗恐怕会德不配位,惹人耻笑,但一家人都认为,林泛不会。 凭他的能力,去了刑部只会如鱼得水,加上“特权”在身,不受上官之钳制,查案时阻碍会无限变小。 谢明灼回京前也问过林泛,他想留在京城,打算应岑悝先前之邀,入刑部协理查案,缉捕盗贼要犯。 与其让他承岑悝的情,不如承自己的情。 这道圣旨最合适不过。 朝会进行到这,基本可以结束了。 朝臣正等着吴掌印的“退朝”,未料皇帝陛下又取出一封圣旨,叫吴掌印宣读。 他们只好跪地聆听。 圣旨开篇一大堆辞藻忽略不计,到中篇时话锋陡转。 大意是:道仙再次入梦,朕受道仙指引,此后需潜心修炼,为天下苍生祈福,只是朝廷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朕受道仙点拨,荣安公主素来勤勉仁德,挥斥八极,材优干济,有拔犀擢象之能,遂令荣安公主监理国事,以延先祀。 去年道仙示警,天降大雪,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皇帝又用道仙为借口,众官竟无从反驳。 道仙拯救了万千民众,天下百姓已对道仙深信不疑,只要道仙说的,必定要遵循。 倘若他们反对道仙让公主监国,那日后但凡国家出了什么天灾,是不是要怪罪于他们? 这个罪名可背不起啊。 可是一步退,步步退。 公主入朝参政他们未能阻止,若监国也不能劝阻,以后等到公主登基,怕是已经迟了。 众官犹疑不定,圣旨读完,朝堂一时无人应声。 谢明灼早就料到此番场景,就算其中有人愿意追随于她,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没人跳出来反驳,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在权衡利弊。 她抬首与谢长锋对视一眼,后者深沉而威严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诸卿若无异议,退朝。” 吴山青:“退——朝——” 一些官员因涉案已经被罢黜官职,朝中党派犹如一盘散沙,此时无人领头,以后便再无机会。 众人彻底死心。 朝会结束,天色已暮。 瑰丽晚霞如世间最绚烂的颜料,将整座皇宫染成橘金色。 谢明灼负手眺望。 天高地阔,任凭逍遥。 第107章 ◎野蔓疯长◎ 最后一缕霞光消散,墨蓝的夜空繁星点缀。 公主府沉寂一年,陡然热闹起来,闲散已久的仆从纷纷打起精神。 徐青琅随公主入京后,一直住在公主府,整日闷头研究驿馆发现的新型迷药。 日月教害得郎家那么惨,还用阿芙蓉这种毒物残害百姓,如今又出了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迷药,她必须要弄清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研究出此药的成分。 她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递到宫里,忽闻院外动静,出去询问才知道公主今晚要宿在公主府! 这下好了,省得叫人跑腿。 徐青琅一路前往主院,在门口被姜晴拦下。 “姜shsx姐姐,迷药研究出来了,我想见公主。” 姜晴半步不让,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好。”徐青琅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转身。 主院内灯火通明。 谢明灼换上一身宽松的袍服,坐在膳桌旁,面前一碗长寿面,面丝细滑,汤底熬了一天,呈金黄色,白茎翠叶漂浮其中,如黄金托着白玉翡翠。 桌上还有其余佳肴,都是她爱吃的。 据说某人在厨房忙了小半天,白天都没顾得上吃饭,她下朝本就迟,出皇宫进公主府又耗费不少时间,等到现在,早就饿了吧。 “坐近些,一起吃。”谢明灼朝坐在对面的林泛招招手。 林泛顺从起身,有些同手同脚,衣摆不小心带偏了凳子,凳脚摩擦地板,声音略刺耳。 他今日的衣着与往日很不一样。 一身月白色交领直裰,襟边竹叶生长,往肩膀、衣袖、腰封处不断蔓延,竹枝细长写意,叶片shsx墨青,如水墨挥就一般。 宽肩劲腰,长臂舒展,一张脸洗去凡尘后愈加清新俊逸,雅人深致。 屋中烛火煌煌,佳肴美酒,朝堂上无形的硝烟渐渐远去,与人斗虽其乐无穷,但偶尔歇下脚步,欣赏近在咫尺的风景,亦能愉悦身心。 “听府中人说,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谢明灼亲自舀一碗热羹递过去。 林泛与她并膝而坐,手脚已不知如何摆放,闻言愣愣道:“忘了。” “忘了?”谢明灼筷尖挑起长寿面,“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林泛没说话,星目却一瞬不瞬,凝视她的侧脸,刚下朝,她面对朝臣时的威仪尚未完全消散,烛火却又在她眉眼镀上一层柔光,威柔交织,矛盾却又叫人心折。 长寿面是连续不断的一根,惟愿她能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谢明灼吃得很小心,没有咬断一次,全部吃完后,腹中饥饿暂解。 见林泛一直没开口,不由侧首,遽然撞进一shsx汪深潭中,星光揉碎,映照其间,温柔而静谧。 谢明灼目光微顿,旋即错开,面不改色道:“先吃饭。” “哦。”林泛乖乖低头舀羹。 没吃几口,他又噌然站起,“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差点忘了。” “先——”没等谢明灼说完,人已消失在门口,脚步慌乱匆忙。 她低头琢磨须臾,不由轻笑出声。 趁人不在,先吃饱饭。 林泛今日是受邀前来公主府,只能算作客人,府中仆人给他准备了客院,就在主院旁边。 他快步去房间取出礼匣,踏出屋门时脚步一滞,返回至起居室,坐到镜子前,伸手梳上额际的碎发,照了照,又不满意,重新落下。 太板正会无趣,随意些便好。 等回到主院,谢明灼已吃完一碗饭,桌上的菜也都动了几筷子。 “这是什么?”她放下碗筷。 林泛双手捧匣,诚恳道:“这是我回忆父亲昔年记录,整理出来的手札,里面都是他在贵州任职时的心得,希望能对朝廷有所帮助。” 监国公主,值得全天下最华贵的礼物,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锦衣华服,她都足以相配。 林泛哪怕花掉自己所有的身家,也不及公主鞋履上的一颗珍珠。 公主已然坐拥天下,唯一能打动她的,只有利国利民之策。 这份礼物送得极为走心。 谢明灼双手接过礼匣,小心打开,里面陈放一本书册,册中字迹尤为熟悉,俊逸中暗藏狷狂。 “兄长喜爱钻研医术,不打算入仕,父亲便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意志,记录心得时经常唤我在身旁,教我如何治理一方,护佑百姓。” “那时你还小,能记下这许多?”谢明灼翻阅书册,心中既感动于林应节这样的好官,也震撼于林泛的记忆。 林泛:“我本也马虎记忆,后来家中遭难,我怀念亲人,当时的记忆竟越发清晰。” 多年来反复回忆,不记得都难。 “林公高见。”谢明灼越往后翻,对林应节的佩服便越深,她抬起头,认真问,“你可还想继承令尊之遗志?” 倘若林家没有遭劫,以林泛的聪慧,想必早已跻身士族,而非困在安陆十年。 但现在也不迟,只要林泛有心,她愿意成全。 林泛心头一悸,忙屈膝半蹲,双手攀搭至双膝,仰着头道:“我没想过入仕,当衙差很好。” 他的眼神诚挚干净,没有半分犹疑和不甘。 被她凝视片刻后,又生出些许情意,丝丝缠缠,有细碎星光闪烁。 谢明灼没动。 烛芯烧得噼啪一声。 林泛起身,双掌压住宽椅扶手,握得太紧,指节处泛白,手背青筋鼓起,压低腰身。 鼻尖微触,气息交织。 谢明灼稍稍仰首。 仿若一个允准的讯息,霎那间点燃林泛内心深处野蛮生长的藤蔓,每一条茎枝,每一枚叶片,都在疯狂舞动。 他低首亲去,吻得又凶又急,如凌乱的茎叶,毫无章法,衣衫不知用了何种熏香,沾染草木清香,温和却又肆意蓬勃。 桌上盘盏推去一旁,谢明灼忽觉悬空,被抱起坐在桌沿,垂眸去瞧,青年眼中情意汹涌,不再遮掩。 她单手贴住他脖颈,感受掌下脉搏剧烈叫嚣,在他乞求的目光中,主动低下头。 礼匣孤零零落在椅面,半开半合。 良久,谢明灼唤来仆役收拾残羹。 “明日随我入宫,父皇母后和两位兄长想见见你。” 林泛心绪未平,低哑开口:“兄长……之前那位孟记者是晋王殿下?” “猜对了。”谢明灼捏捏他的手,打趣道,“可惜没有奖励。” 林泛笑意难掩:“你带我进宫,便是最大的奖励。” 当夜,谢明灼宿在主院,林泛住在客院。 前者一息入梦,后者却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辰时,公主车驾驶入皇宫。 与此同时,关于四川宫观清丈田亩的政令,从京城加急送往蜀地。 蜀地黔地多位官员落马,吏部一大早就忙得脚不沾地,查阅各地官员考评,找出适合接任的人选。 谢明灼也很忙,文华殿还有大把的奏本等着她批阅,但见家长这件事,总是要落实的。 乾清宫。 孟绮逮着谢长锋手臂,难得有些紧张,还不忘叮嘱:“你们三个,一会儿可别不给好脸色,就当家里多了个客人,都热情点。” 他们身份在这,没必要来“下马威”那一套,况且勺勺本就强势,他们若再强势,情侣也能变怨侣。 勺勺已经够辛苦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感情上的事,能一直和和美美再好不过。 谢长锋委屈:“你说就说,别掐我呀。” “你——” 吴山青小跑进来,眉眼满是喜色:“皇爷,娘娘,两位殿下,公主携林公子来了,已经到门口。” 四人当即正襟危坐。 谢明烁去年见过林泛,好奇心比他们少得多,主要是想看乐子。 须臾,两道人影相携而来。 一人金红曳撒,一人秋波蓝袍,踏过廊檐下碎金般的阳光,齐齐进入殿内。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谢明烁暗道:“红蓝配”果然是经典! “臣林泛,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晋王金安。” “快起来,”孟绮一点架子也没有,起身亲自扶起他,见他相貌后愈发满意,“好孩子,你受苦了。” 林泛一路过来,掌心冷汗直冒,直到现在心还提在嗓子眼没沉下去。 触及皇后温柔慈爱的目光,心里面蓦然涌出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心缓缓下落。 “咳。”谢长锋也温和神色,“林家小子,别站着了,过来坐。” 林泛望向谢明灼。 “一家人,没这么多规矩。”谢明灼携他坐下,正式介绍,“二哥你先前已见过,这是大哥。” 谢明烜略一颔首:“不必拘谨。” “你别管他,他就这样,是个闷葫芦,”谢明烁热情招呼他,“以后常去晋王府找我玩。” 林泛:“……” “中午留在宫里用膳,你喜欢吃什么?”孟绮把话题揽过来,“有没有忌口的?” 林泛乖乖回答:“臣……我都可以。” 他捉住暗中掐他的那只手,方才的忐忑已悉数消散,圣上、皇后和两位王爷,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得多。 分明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与他话家常时却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谢长锋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林家小子,会不会下棋?” “学艺不精,只略通皮毛。” “来,陪我下盘棋。”谢长锋自己是个臭棋篓子,自然不会嫌弃别人的棋艺。 只可惜,别人的“略懂”一般只是自谦之辞。 好在林泛是个心思灵活的,会不着痕迹让棋,哄得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心中对他更加满意。 翁婿二人你来我往,其余人自然不会干看着。 谢明灼招呼一声,去了文华殿处理她的政务,孟绮和谢明烜一同前往天工院,至于谢明烁,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将至午时,四人回乾清宫。 棋已经没在下,谢长锋正拉着林泛作画,二人聊得旁人都插不上话。 “叫你当刑部捕快,既是看中你的办案能力,也是为了方便推广画术。”谢长锋侃侃而谈,“我之前叫人在刑部找人学画,没一个有天赋的,还在可惜,这下好了,有你继承我的衣钵,何愁罪犯不落网?” 刑部衙役卖的多是力气,通文识字的极少,就算认得字,也只是一些常用字。 能习得画术的就更没人了。 书办文吏的文化水平更高一些,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绘画的天赋。 宫廷画师倒是各个画技精湛,可惜他们只搞艺术,与实务沾不上边,更别提缉凶捉贼。 难得遇到一个合适的好苗子,谢长锋怎么可能不兴奋? 林泛同样惊喜:“若全国衙司皆能通过目击者描述画出案犯形貌特征,何愁案子不破?陛下,您之画技真是出神入化。” 二人就大力培养画师、提高基层衙役素质等事,开启了漫长的谈论,简直是越谈越投机,浑然忘我。 谢明灼四人入殿,他们都没听到动静。 “小林虽然有点恋爱脑,事业心也不差啊。”谢明烁凑近妹妹耳边打趣。 谢明灼:“……” 见过家长后,两人关系正式确定。 本朝规定驸马不得涉政,也不能入朝为官,谢明灼本也没有成婚的打算,如此两全其美。 她将想法告知林泛,林泛虽失落于没有名分,但只要公主不会不要他,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入职刑部,渐渐上手案子,人也越来越忙,有些重大案件,他需要亲自离京调查取证。 两人聚少离多,然情意不变。 几日后,江西急报,原本该回京接受调查的巡抚史赞竟拒不奉诏,携一家老小投靠了日月教。 于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回京是死罪,投靠日月教好歹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众人理解他的选择,可这样一来,他的九族就危险了啊。 谢明灼当即敕令江西臬司和都司,全力缉捕史赞及其亲眷。 与此同时,《京城旬报》刊载一则言论。 言论来自蜀地宫观的方士,这位方士向朝廷叫屈:凭什么只纳道观的田地,对寺庙的田地视而不见?! 此事“传到”谢明灼耳中,她便敕令新任巡抚高铨,对道观和寺庙的田地一视同仁。 命令一出,全国寺庙的僧侣火冒三丈,你自己闯的祸,凭什么要拉我们下水? 当即也写了一篇文章,痛斥蜀地道观之恶劣行径。 其余道观道士闻言,自家人哪能受委屈,同样骂回去。 报纸乐此不疲地登载骂战,读者们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时机成熟,《京城旬报》改为《京城日报》,销量不减反增,并风靡全国。 随着两方不断怒骂揭短,不少道观和寺庙的腌臜事全都被披露出来。 事情再次“传到”谢明灼耳中。 她召见阁臣商议,最终决定田赋新制在shsx全国道观和寺庙中推行实施,正本清源,杜绝类似恶事再次发生。 不知内情的只觉大快人心。 知晓内情的,只能在心中为蒙在鼓里的道佛两家默哀。 公主这是又玩了一手阳谋啊。 第108章 ◎气象万千◎ 苍穹蔚蓝如海,金黄渐染层林,一架马车行驶在城中街道,报童撒着脚丫跑过去,挥舞报纸高声叫卖。 尚未跑远,被马车内的人叫住。 “这位娘子,你要买几份?” 入秋后气候愈凉,报童身上只一套单薄麻衣,补丁遍布,裤腿短了一截,脚腕瘦骨嶙峋,像两根棍子插进一双黑布鞋,右边鞋子破了个洞。 吕霏心里不是滋味,索性道:“你兜里的报纸,我全要了。” “多谢娘子!”报童惊喜万分,“娘子真是人美心善!” 吕霏忍俊不禁,这孩子漂亮话从哪儿学的。 她付了报纸钱之后,又掏出一串铜板,说:“去买些吃的,再换身厚点的衣裳。” 报童呲牙一笑,“谢娘子赏。我有两套新衣裳,报社发的,每个人都有。” “那你怎么不穿?” “衣裳太好,我怕穿坏了。”报童挠挠头,“等天再凉些,我就穿。” 吕霏颔首:“忙去吧。” 报童深深鞠一躬,一溜烟跑远了。 马车重新启动,驶向崇南坊宅院。 吕霏摊开报纸,目光触及正面头版,倏地一凝,忙吩咐车夫:“快,快调头去天工院!” 天工院坐落在城北,乃研究格物造化所在,因皇后和齐王坐镇,素日里守卫森严,寻常人等不能靠近。 今日却例外。 天工院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以商人居多。 吕霏庆幸自己来得快,占据了最佳视角。 天工院门前清理出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摆放一座高大物件,红绸遮盖,不知形貌。 吕霏双手交握,难道红绸之下就是报纸上所言的蒸汽机?! 自去年伍川岳入天书幻境,得见蒸汽机后,朝廷便专门设立天工院,用来研究此物。 近一年毫无消息,众人已经淡忘。 然今日报纸之内容,瞬间点燃民众热情,盖因天工院终于研制出第一台蒸汽机,并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试验! 众所周知,天书幻境中,蒸汽机可以应用于纺织和采矿行业,能至少提高五倍效率。 举一反三,纺织和矿业可用,其他行业就不能用了吗? 当然可以! 也有人唱衰:“纺织和采矿我信,但能拉动车船我想象不出来,那个时先生也太天马行空。” 吕霏耳边充斥着议论。 她不在乎什么车啊船啊的,只要能应用在矿山就足够了。 不多时,天工院大门开启。 十数人踏步而出,为首之人是位女子,身姿挺拔,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一套靛蓝制式衣裳,版式奇怪,但又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她身后跟随两个年轻男子,左后样貌英俊,气质出众,但面无表情,右后容貌平平,肤色略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他们都身着相同款式衣裳,乌泱泱站在一块,带给围观百姓不小震撼。 时隔近一年,蒸汽机终于研制成功,经过多次试验,可以顺利驱动纺织机,并进行矿井抽水作业。 已知原理,再通过结果倒推制造过程,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材料的缺乏。 一台可以长久作业的蒸汽机,对钢铁质量和产量的要求不低,启朝原先的钢铁质量和产量,还不足以支撑蒸汽机的迅速发展。 为此,孟绮和谢明烜做出多番努力,召集全国钢铁厂的技术人才,通力合作,不断精进钢铁工艺,这才出现第一台蒸汽机的诞生。 今日要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展示蒸汽机的实用性。 吕霏被身后之人挤推,趔趄向前,差点撞上严防死守的差役,本以为会遭受训斥,却听差役高声警示:“后面的都不要挤,挤出事故要吃牢饭的!” 时人对官府差役还是相当畏惧的,闻言不敢再推挤,秩序安定不少。 吕霏:不愧是京城,差役比其余地方温和得多。 她在原地站定,半踮着脚,引颈望向那群靛蓝。 为首女子穿着朴素,气度之高雅实乃她生平仅见,她也是天工院里的研究人员? 真厉害! 天工院的院长是皇后,但谁也不会认为皇后会亲自做这等“苦力”。 孟绮望向数丈之外的人群,朗声笑道:“诸位今日是因报纸而来,咱们废话不多说,这就为诸位展示。” “好!”众人鼓掌喝彩。 就冲这利落劲儿,他们也得吆喝两声。 孟绮示意身后,谢明烜携蜀王谢蓬一起,分站两侧,揪住红绸,同时揭开,露出蒸汽机的真面目。 嚯,真是个大家伙呀! 全身大多用精钢打造,锅炉、汽缸、管道及曲柄连杆等部位,线条流畅自然,一股机械金属的冷冽美感扑面而来。 以如今的工艺水平,只能做成这种模样。 但就是这番模样,连醉心农学的谢蓬都止不住赞叹。 围观百姓鸦雀无声,全都沉浸在巨型机器带来的震撼中。 天工院研究员,抬出一架纺织机,该纺织机经过改良,可以配合蒸汽机运作。 吕霏掌心都冒出了汗液。 她不懂机械,对纺织也一知半解,但心里面就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期待,堆积在嗓子眼,亟待冲破阻碍,激动叫喊出来。 这台蒸汽机燃煤,煤石燃烧加热炉中之水,产生高压蒸汽,蒸汽进入汽缸,推动活塞做往复运动,此动能通过曲柄连杆结构,转换为曲轴旋转运动,从而驱动纺织机作业。 围观民众不懂其中原理,但耳朵能听到,眼睛能看到。 当曲柄连杆“自发”转动时,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吕霏憋在嗓子眼的兴奋,随着高声呼叫冲破矜持,跟着曲柄连杆一起转化,带动声带震动不休。 纺织机真的动了!天书幻境里的场景,竟然成了现实! 天工院内外如沸水翻腾。 抽水也不是难事,模拟矿井抽水,天工院早有准备。只要蒸汽机能发动,作业就没有问题。 天工院首次展示圆满完成。 孟绮伸手压下众人呼声,笑道:“我知道诸位会有许多问题想问,等明日报纸发行,大家自会知晓,今日展示到此结束,都散了吧。” 失落声此起彼伏。 直到shsx天工院大门再次关闭,众人才失魂落魄散开。 吕霏心脏依旧噗通跳个不停,登上马车也未能停息,她反复重现方才画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此器吕家矿山必须置办!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大家都等着明天的报纸。 今夜注定无眠。 天工院只负责研发,不负责生产,他们承担不起全国的需求体量。 早在六月,谢明灼知悉蒸汽机即将研制成功,便开始筹备此事。 除民用工厂外,还要秘密建立军用工厂。 翌日一早,京城报纸售卖一空,印刷厂不得不拼命加印。 但直到黄昏,消息才传到崇南坊一条胡同,名曰“巧手胡同”。 顾名思义,此处聚居多为手艺人,木匠、铁匠、泥瓦匠等等,大多居住在此。 米大广是巧手胡同有名的铁匠,打铁手艺备受街坊推崇,收了好几个徒弟,按理说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可他父母卧病在床,每天药钱都是大头,膝下还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已经能跟着他打铁,最小的才四岁。 刚成亲的时候,他家里吃穿不愁,靠着铁匠铺每年都有结余,妻子只需要操持家务,不用出门做工。 可如今,妻子不仅要照顾老小,还得接一些浆洗、缝补的辛苦活,勉强维持生计。 铁匠铺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米大广每天都愁得吃不下饭,晚上睡着了都得惊醒扇自己一巴掌,他可真没用啊! “阿爹!阿爹!” 米大广正准备关铺子回家,家里老二像只猪仔似的横冲直撞,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跟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着什么急,这就回家。”米大广没苛责他浪费钱买不中用的报纸。 二郎像他娘,脑袋瓜子聪明,小时候上过学堂,读了几年书,夫子都说他有出息,可惜后来家里添丁进口,没钱供他继续读书。 米大广一直愧疚在心,自然不会怪他买报纸。 “阿爹,报纸上说,天工院准备下设一司,要招募京城内外手艺精湛的铁匠通力合作,只要参与进去,不愁没钱赚!” 米大广愣住,用他不太灵活的脑子思考片刻,问:“啥意思?” 米二郎:“……” “二郎,爹只听清能赚钱,前头的没认真听,你再跟爹说道说道。”米大广目光落向报纸,眼里俱是渴望。 米二郎将报纸一揣,“算了,先回家,跟阿娘一起商议。” 米家住在一座一进宅子里,十几口人住在一起,按理说肯定会杂乱拥挤,但孟颖娘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不出一点脏乱。 “颖娘,我回来了。”米大广一进院子就喊,并示意二郎聊报纸上的事。 孟颖娘挎一小篮,篮中放针线,迈出正堂时手上动作也没停,“喊啥,赶紧去厨房烧火,今儿三郎掌勺。” “呦,那有口福了。” 米三郎在一家酒楼后厨做活,主厨见他机灵,便收他当学徒,每个月赚的酬劳,大多孝敬了师父,帮衬不了家里。 夫妻俩看得开,等三郎以后学成,自然不缺进项,现在苦一点没关系,总不能耽误前途,而且他是自己赚钱自己学艺,他们没理由拦着。 米大广自觉去厨房烧火。 家里就这么大,在厨房也不耽误聊天。 米二郎搬一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说:“阿娘,老爹有重要的事要跟咱们商量。” “啥事儿?”孟颖娘倚靠门扉,继续纳她的鞋底,头也没抬。 “是这样,天工院研制出蒸汽机,那机器可厉害了,能自动纺织自动抽水,现在京城各大布商、矿商都抢着要买呢。” 孟颖娘不愧是家中智囊,当即会意:“这么多人想买,天工院也造不出来吧?是不是要招铁匠?大广,你想去?” “阿娘,不止是招铁匠这么简单。” “哦?” 米二郎说:“天工院设一机械司,由司中管事出面,与商人签订契约,再将订单分包给铁匠合作社,铁匠合作社从官府购置原料锻造,由机械司统一收购,再卖给商人。” “合作社是啥意思?”米三郎挥舞锅铲,忙中有序问道。 未等米二郎解释,孟颖娘就猜道:“机械司招募铁匠嫌太零散,肯定是想将铁匠召集在一块儿,成立合作社,再推举社长出面,沟通机械司和匠户,我说得对不对?” “娘,你是这个!”米二郎竖起大拇指。 米大广也咧开嘴:“颖娘,你真聪明!” “那是,也不看看我姓什么,”孟颖娘骄傲道,“说不定几百年前,我跟皇后娘娘是一家呢。” 大家噗嗤笑出来。 孟颖娘哼了一声:“米大广,你是不是想当这个社长?” 这条胡同里,甚至在附近几条胡同里,米大广的手艺都是首屈一指的,他要想振臂一呼,肯定有人愿意加入。 但米大广不是个擅长拿主意的,只好眼巴巴瞅着妻子。 孟颖娘问:“报纸上有说,社长有啥好处不?” “没说,”米二郎摇摇头,“我估摸着报纸上也说不清,应该要等合作社成立后,跟机械司定契才知道。” 米大广:“颖娘,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他习惯了每日到铺子里打铁,虽然眼馋那些订单,可真到迈出这一步,他又有些迟疑。 官府牵头,就一定有保障吗? 这年头,官府带头欺压百姓的还少了? 家里头这么多人要养,要是出了事,他就是死都死不安宁。 “做是可以做,”孟颖娘也有些踌躇,“但采购大批铁料要钱,咱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 天工院的人恐怕没想到这茬。 米二郎嘿嘿一笑:“阿娘,报纸说了,要是没钱购置原料,可先向机械司贷款,没有利息,等机器造出来就能抵销。再具体的,得到机械司问清楚。” “谁都能去问?” “报纸也没限制谁。” 孟颖娘拍板决定:“我明天抽空去问一问。” 她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件事得赶早,要不然拖到后面,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 城中心思活泛的不止米大广一家。 机械司离天工院不远,独立一个办事处,因只负责定契,人员精简。 当初定下这个计划时,谢明灼在管事选择上还犹豫过,一个不入流的职位,调任工部的官员肯定会引起不满。 从外头聘请,既要擅长做生意,也要人品过关,值得朝廷的信任。 斟酌之后,选定了李九月。 她是姑祖母生意上的“大总管”,平常只需要做决策,不用参与具体事务。 机械司刚起步,事情杂乱无章,正需要一个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坐镇,凭李九月的资历,堪为主心骨。 同样,她也值得信任。 等以后机械司扩张,她若愿意,可以继续留下来,全心全意给朝廷“打工”,若是不愿意,到那时她也已经带出不少人才,机械司照样可以运转。 李九月受宠若惊,毫不犹豫接下聘任书。 报纸公告后,她就带了几个新人,值守机械司,等待工匠、商人前来问询。 连续数日,店面络绎不绝。 报纸公告后第三日清早,一女子打扮爽利,携一高壮男人走进办事处。 “李管事,我家要报名合作社。” 李九月礼貌颔首:“请登记个人信息表、合作社申请表。” 信息表和申请表是新鲜玩意儿,晋王前不久印出来的,她觉得非常好用。 米大广脑子一懵,不自在道:“我、我不认字儿。” “早知道带二郎一起来了。”孟颖娘嘀咕。 李九月和善笑道:“我问你答,我叫人帮忙填写,你看可行?” “行行行。”孟颖娘连忙点头,“李管事真是个好人。” 李九月笑而不语。 米大广是第一个过来申请成立合作社的,而且规模不小,合作匠户多达六十家,这些匠户聚集在一处,方便管理,还能集中生产力,相当于一个小型工厂。 “你是社长,今后你负责向官府采购原料,从机械司接下订单,合作社的一切事务都交由你管理,若你无暇承担,也可任用旁人。” 米大广眼睛一亮:“我媳妇儿行不?!” 他觉得他媳妇比他聪明。 李九月:“以后需要签订契约,最好认字,你成为社长后,也必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学会常用字。” “啊?”米大广挠头,“要交束脩不?” “不用,免费培训。” “那就好那就好。”他憨憨一笑,又不好意思问,“我媳妇儿能学不?” “合作社匠人及其家眷,都可以参与培训,他们是自愿,但你这个社长是强制。” 孟颖娘惊讶:“我也能学认字了?” “是。” “会不会耽误干活啊?”他们白天要赚钱养家的。 李九月:“每日戌时初开始,天都暗了,不会耽误。” “那太好了。”孟颖娘漂亮话一箩筐,“谢谢李管事,谢谢大家,机械司真为咱们匠户着想,我现在是放一百二十个心啦!” 机械司众人便都笑起来,做事能得到良性反馈,真叫人高兴。 蒸汽机推广计划逐渐步上正轨。 天工院、机械司、匠户合作社、商人形成紧密而庞大的利益链条,研发、生产、销售和应用,在这条链圈上稳步流转,带来极为强大的影响力。 销售机器的大额资金,反哺天工院,促进其余学科的发展。 匠户负责锻造机器零件,获得源源不断的生产订单,薪酬只会越来越多。 商人利用蒸汽机提高效率,短时间内赚取更加丰厚的利润。 随着矿税、商税的改制,税款也向国库滚滚而来。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加上谢明灼多次雷霆手段致地方官员落马,地方也不敢顶风作案。 到年关统计时,户部官员个个喜出望外。 税收竟比去年翻了三番! 第109章 ◎五年计划◎ 漫天飞雪,无声覆盖皇城,朱墙银顶,如红梅映雪,美不胜收。 雪瓣噗噗敲打窗户,玻璃窗隔绝西风,屋内地龙蒸出热气,窗户雾气弥漫。 “敢问公主,何为五年计划?” 内阁大臣受召聚在文华殿,进行除夕前最后一次会议。 问话的shsx是户部尚书袁观德,今年国库丰盈,他走路都带风,之前每每拨款都抠抠搜搜,其他部司背地里都骂他“铁公鸡”,现在好了,谁不捧着他哄着他? 哦,公主除外。 明眼人都清楚,今年税收增长,功劳可不在户部,最值得称道的当属公主。 袁观德敢在旁人面前嘚瑟,到公主面前却是半点得意都不敢露。 谢明灼拾起一本簿册,交由冯采玉,传给众位阁臣传阅。 “五年内,农、工、商、军、吏等各业都要达到既定目标,诸位身为六部堂官,当钻尖仰高,协心戮力,共创我大启盛世。”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但翻开册子一瞧,傻愣住。 公主的野心是真大啊! 农业方面,要改进农具,培育良种,研制肥料,五年后平均亩产提高一倍。 工商业方面,要借机械之能,建设成功第一座重工业工厂,大力发展轻工业,开放边境贸易,增设近海港口。 军队建设更是重中之重,提升兵丁整体素质,研制精良武器,提高兵丁待遇。 吏治整顿已经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关键是要反腐倡廉,荡涤官吏队伍腐败之风,倡导行政廉洁高效。 以上都只是概括,具体事宜,每一个部门还都需要细细划分斟酌。 或许会有人为了政绩,使用一些极端手段,但偌大一个国家,阴暗之面在所难免,只要大体方向不出问题,整体欣欣向荣,便是成功。 这并非好高骛远。 五年计划只是开始,它是为以后的发展打下基础,就算只能完成一半,于国而言也是赚的。 但要做到这些,除了科学技术的进步,还需要国家政策的配合。 一想到提出政策后的阻力,谢明灼也不免有些头疼。 散会后,她前往乾清宫。 未及乾清门,便见一人于风雪中伫立,伞顶已覆厚重银云,靛蓝鹤氅垂至雪地,长身鹤立。 见到她,眼睛瞬间一亮,忙上前迎接,说:“御膳房做了腊八粥,皇爷和娘娘打算派人去叫你,又担心误了国事。” “你怎么站在这?”谢明灼手中之伞交给姜晴,与他共撑一把。 林泛笑笑:“屋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谢明灼没有拆穿他,问了一些他外出公干时的见闻,林泛兴致勃勃与她说起途中趣事,民间百姓生活场景也不吝与她分享。 “上次去苏州府,新式纺织工坊使用蒸汽机,一日所出抵过以前五日,规模浩大,令人心惊。” 谢明灼弯起眉眼,蒸汽机广泛应用是历史的必然,她并不担心会挤占纺织工人的生存空间,相反,纺织工人只会大大增加。 现今的机械之力只能用于力量型作业,无法进行精细化作业,织出的布越多,需要的织工、绣娘和裁缝就越多。 矿井作业更是关键,原先矿井抽水需要人力完成,劳苦又危险,机械加入后,给矿场注入全新的生机。 据说山西豪商吕霏,一口气订了上百座,如今已有十来座投入生产,日产量远超之前。 物以稀为贵,当煤石等原料不再难以获取,价格自然会下降,老百姓可以选择的就会更多。 “我还听说,天工院近日推出一款新型煤球,唤作‘蜂窝煤’,不仅造价低,还耐烧,京城已有不少百姓采购,都说好用。” 林泛与有荣焉,这些利民之物的背后,是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身影。 他何其有幸成为其中一份子。 转眼到了除夕夜。 家家户户桃符换新,爆竹声不绝于耳。 米大广拎着一大块猪肉,溜达回家中,喜笑颜开道:“颖娘,你快来瞧瞧!” “买肉了?这么大块得多少钱。”孟颖娘肉痛,却也没怪他,一年就这一次,打打牙祭也好。 米大广嘿嘿:“可不是我买的,是机械司奖励我的!这肉还是从官办养猪场运来的,据说是新品种的猪,肉质可嫩了,油水还多。” “奖励你的?”孟颖娘一脸惊喜,“干啥要奖励你?” “今年各个合作社评选中,咱们拿了第一名,我作为社长,就得了这块肉,不过这肉也有娘子的一半,要不是你辅佐我,我哪能得第一?” 孟颖娘好笑道:“还辅佐,学了三个月的字,说话都文绉绉了。” “那也比不上娘子,要是娘子去参加科举,定能得个状元。” “就贫吧你。”孟颖娘白他一眼,转身去厨房,“过来烧火。” “来了。” 今年的年夜饭格外丰盛,米家人吃得头都不抬,他们有多久没过过这般松快的年了? “颖娘,你是咱家最大的功臣,”米大广夹了最肥的一块肉,放进她碗里,“要不是你决意参与合作社,咱家日子哪能这么好呢?” 孟颖娘思及从前拮据困顿,眼中泪花闪动:“大家都有功劳,都吃。” 米二郎抬起头:“天工院、机械司跟合作社都是公主提出建立的呢,之前公主不还巡蜀了嘛,我听蜀地的客商说,现在那些灶户日子也比之前好得多。” “公主真是仁德。”米大广又文绉绉来了一句,并挺起胸膛,很是得意。 他以后不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了。 “我还听说,年前高丽送来一大堆年礼,还把李四王子赎回去了。” 孟颖娘惊讶:“李四王子在牢里住这么久?这都一年多了吧?” “是呀,今年万寿节时,高丽使团就打算带走他,可公主说他们不够诚心,这不是年前又送来不少金银,公主终于松了口。” 米三郎也道:“酒楼里的贵人说,那李四王子吃了一年多的牢饭,竟长胖了五十斤!使团带他走时他还不愿意,直言牢饭都比自家王宫御膳好吃。” 众人差点笑喷,忙捂住嘴巴,以免肉渣飞出。 好不容易吃上一回肉,可不能浪费。 米家其乐融融,京城之外的山西豪商吕家,却迎来不速之客。 吕霏是家中独女,父母还在世时给她招赘,怀孕时发现丈夫与丫鬟偷情,果断将他赶出家门。 后来父母意外去世,她一个人养大女儿,撑起吕家家业,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吕父有三个兄弟,发达之后,他没忘关照亲戚,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死之后,族中长辈便以她和女儿皆是女子为由,意图吞没她家家财。 吕霏使了一些手段,断尾求全,才守住大半家业,多年过去,家财比她父亲在世时翻了几番,那些人愈加眼红,可她已非昔日吕家女,而是吕家真正的当家人,想从她手中分一杯羹,没那么容易。 多次交锋后,谁也没占到便宜。 吕霏既要在生意场劳心劳力,又要打起精神与他们斗智斗勇,早已心疲力竭。 今日除夕,这群蚂蟥丝毫不顾情面,带着一众族老登门。 吕霏正考校女儿功课,听仆从禀告,怒火中烧,交待女儿认真读书,转身就走,却被一只小手握住指尖。 “阿娘,我也去。” 吕灵今年九岁,素来聪慧伶俐,阿娘与族中纷争之事,她都看在眼里。 她已经长大了,也想帮帮阿娘,就算帮不上,也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 吕霏本不想叫这些腌臜事污染女儿,可转念一想,家业以后都是要交给女儿的,叫她早早接触这些龌龊并非坏事。 “好,阿娘带你去。” 至正堂,族老们已坐在主位,其余叔伯毫不客气分坐两侧,她这个主人竟连一个座位也无。 久经商场,她面不改色,捏捏女儿的手,说:“灵娘,这些都是你的长辈,平日里见不到一面,今日除夕登门,许是为了特意送压岁钱,去,看看你太叔公、叔爷们都包了多少。” 吕灵听话,直扑主位老头膝前,弯起眉眼脆声道:“太叔公,压岁钱。” 她一双小手伸来,老头闹了个大红脸,左摸摸右掏掏,根本没找到钱袋,只好撸下心爱的翡翠扳指,放到吕灵手中,闭目挥袖:“送你了。” 吕灵喜滋滋道了声谢,又如法炮制,转了一圈,手上多出不少钱袋和贵重饰品。 众人皆一脸菜色。 此时家仆已搬来新椅子,放在族老下首,直接压住其余叔伯。 太叔公是族中长辈,德高望重,她可以给这个面子,但其余人想压她一头,没门儿。 “吕丫头,这些年……” “叔公,”吕霏打断他,“我年纪也不小了,叫我名字吧。” 太叔公:“……” “丫头,怎么跟叔公说话呢?”大伯先声夺人,“你常年在外抛头露面,越发不知规矩了,也不知老二怎么教的。” 吕霏冷笑:“叔公还未发话,你一个晚辈就不顾场合呛声,想必也是在外抛头露面,学了些陋习。” “你——” “你若是来吵架的,好走不送。”吕霏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太叔公,您带这么多人来家里,不管打算做什么,还请看在我爹为族里筑路架桥,建学堂,宗祠的情分上,莫要在除夕打扰我们娘俩。” 吕老太公双手交握在拐杖头上,浑浊眼睛深沉威严:“霏娘,我来找你,是为族中大计,说完就走。” “您老请讲。” “你手上还剩一个科举名额,反正灵娘考不了科举,留着无用,不如交给族中,等以后哪家小子成了器,也能帮衬你们娘俩不是?” 吕氏在当地是大族,各行各业都有人脉,吕霏这一脉是商户,商户考不了科举,好不容易因赈灾得了三个,两个已经给了族里,最后一个她迟迟不愿出手。 不是拿乔,只是一种直觉。 “帮衬?”吕霏毫不留情,“我接手家业后,没一个帮衬,想抢钱的倒是一大把,连‘帮衬’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叔公,别跟这丫头废话了,”三叔敲了敲烟袋,“她没儿子,按理说家业就得回归族里,由族老主持分配,她花九万石粮食换的名额,也应该给族里。” “没错,还有那些矿山,听说现在上了机器,一天抵得上以前五天,她一个女人哪管得过来?不如叫族里的小子们去巡巡山,紧紧那些惫懒货的皮,别以为有了机器就能不出力。”四叔也附和。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抢占她手上所有的钱财和资源,他们的丑恶嘴脸越来越遮不住了。 吕灵睁着大眼睛,无辜问道:“如果族里的叔叔哥哥们真有能力,为什么不自己去做生意,非要抢娘亲的东西?”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大伯恼羞成怒,厉声呵斥,“吕霏,你怎么教孩子的?” 吕灵眼睛一眨,一头钻进娘亲怀里,张嘴就哭,嚎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上气不接下气。 吕霏心里揪疼,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和气,紧紧抱着女儿,面沉如水:“叔公,恕我今日不能待客,都请回吧!” 大过年的,几个长辈欺负孤儿寡母,传出去也不好听,为免落人口舌,他们只好匆匆离开。 等院门关紧,吕灵才抬起头,笑嘻嘻问:“阿娘,我演得像不像?” “鬼机灵!”吕霏轻弹她脑门,面上带笑,心却止不住地往下坠。 今日用哭招打发了,明日呢?后日呢?这些人欲壑难填,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 开年没几天,矿山管事就急匆匆跑来,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 “东家,不好了,好几个矿场都被人闯入,他们说是您的同族,以后矿场都交给他们管。” 又有铺面的管事前来禀报:“东家,有自称是您同族的人,挡在铺子门口凶神恶煞的,客人都不敢进门了。” “东家……” 吕霏名下产业无一幸免。 她气极反笑,花高价聘请城中最有名的状师,告到官府,却被shsx人抢先状告,理由是她私占宗族产业,诉求官府让她归还。 吕霏:“……” 简直无耻至极! 她是府城远近闻名的豪商,因为上过第一期报纸,在当地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每年缴纳的税款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同当地官府多有交情。 本以为官司必赢无疑,谁料输得一败涂地。 她名下大部分产业,都被判给宗族,只余下几间入不敷出的铺面,美其名曰给娘儿俩傍身之用。 为什么?凭什么! 吕霏气得眼前发黑,想找人问个清楚,但以往收她孝敬的那些人,一个个避而不见。 曾经接济过的书吏冒险告诉她,那些产业是不可能拿回来了,叫她不要再钻牛角尖,小心丢了性命。 吕霏得他提点,迅速冷静下来,卷起包袱,带上女儿,趁那些人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连夜离开山西,直奔京城。 她一个商户,撬动不了官府,就算在京城有几个人脉,也没法给她翻案。 只剩下一个机会。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张报纸,这是年前刚出的一期,《天书之科举青云路》已经连载到伍川岳考上了秀才。 天书奖励他,再次带他魂入幻境。 幻境中,他看到一个新奇的地方,那个地方女子和男子同上学堂,同入官场,不管哪行哪业,都有女子的身影。 最关键的是,女子和男子拥有同等的继承权,甚至可以独立门户,一个人就是一份户口簿。 京城报社背后,必定有皇室的支持,这个观点已经为大多数人所默认。 这样的文章都能登载在报纸上,是否能够说明其中深意? 吕霏素来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上元佳节,京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谢明灼难得有空,伪装身份携林泛同游,叫二哥直呼“虐狗”。 “何为‘虐狗’?”林泛不明所以。 谢明灼:“别管他,他写话本疯魔了。” 自从旬报改为日报后,谢明烁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其余新闻手下记者可以跑,可《天书》这个话本其他人实在写不来,只能他亲自操刀。 元宵节他还在报社废寝忘食。 报社门口放了一座信箱,专供百姓投稿。每天都有很多人投稿到报社,审稿之事他已经交给底下人负责,付梓之前才会过目。 今夜元宵灯会,报社附近冷冷清清。 他伏案书写,忽听门外传来动静,来人特意放轻脚步,可他拥有“五感增强”的金手指,毫无意外捕捉到。 大半夜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歹人? 他倏然起身至院墙后,爬上梯子探头,一个衣着低调的女人悄悄投完信封,转身就走。 为什么要大半夜投稿?难道是因为女子身份不便,不愿叫人看轻? 但敢来投稿就说明有勇气。 谢明烁爬下院墙,开门,取出钥匙打开信箱。黄昏前报社干事清理过,入夜后无人来投,信箱里便只一个信封。 他拾出信件,回屋子拆开,若真写得好,铁定给她登载。 结果翻开之后,才看两页便怒极反笑。 亥时正,谢明灼在林泛相送下回宫,刚到皇子所,二哥着急忙慌赶来,捉住她衣袖,愤愤道:“铁柱,你看看这个!” 谢明灼展开,看了两页面不改色,待阅完之后,甚至笑了一下。 “铁柱,你气疯了?”谢明烁忧心忡忡。 “有什么好气的?”谢明灼摇首笑道,“这封信来得恰到好处,我还得感谢那些人递出把柄呢。” 谢明烁也回过味来,不由竖起大拇指。 怎么总有人不怕死,非要往他妹手上撞呢? 第110章 ◎修改律法◎ 崇南坊宅院。 吕霏哄睡女儿后,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离元宵节已过去五天,报纸每日发行,却半点没有提及的痕迹。 她安慰自己,审稿需要时间,印刷也需要时间,再等等。 况且报社也不可能听信自己一面之词,倘若真决定报道此案,也一定会派人查清楚。 鉴于对朝廷反腐倡廉决心的信任,她不认为报社对这个案子不感兴趣,从报社一贯的风格来看,也不可能因为涉及女子而不屑一顾。 不论如何,总要赌上一赌。 至于是否会暴露身份,引来潜在的杀身之祸,她并非没有想过。 然分析报社过往的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文华殿。 谢明灼听完杨云开呈禀,确定信中所说为真。二哥说那日投稿的是位女子,想必就是吕霏本人。 她对吕霏并不陌生,一个用九万石粮食强势进入她眼帘的山西豪商,她不可能忘记。 不仅不会忘记,她还着人调查过对方的底细。 总而言之,吕霏是个擅长经营、手段不俗又能秉持良心的商人,这样的人败给宗族的强权和官员的贪婪,实在不应该。 二哥的报社已经开遍大江南北,山西的分社也养了一批记者,用他们的口吻报道此事再合适不过。 翌日,《京城日报》最新一期发行。 吕霏昨晚睡得迟,起来晚了,带女儿出门散心,正好撞见对门的周邃。 他拱拱手:“吕老板受委屈了。” 其余街坊也都上前安慰,还有人给她塞蔬菜鸡蛋,唯恐她穷得吃不起饭了。 吕霏心中感动,婉拒之后忙奔胡同口报童处,买了一份报纸。 看完之后,不由喜极而泣。 报纸上,一位山西记者揭露了这场官府和宗族勾结,霸占吕家家业的大案,言辞犀利,痛心疾首,引发诸多热议。 文华殿,谢明灼召来大臣。 “今日报纸都看了?” 看报纸已成了文人士子每日的消遣,各个衙署都从报社订了报纸,上衙第一件事就是坐下喝茶看报。 众臣便知公主是为何事。 户部尚书袁观德已经学乖,当即先回答:“回禀公主,老臣今早看了报纸后,简直是激愤填膺,此案必须彻查清楚,给吕霏一个交代。” “滕世通,你以为如何?”谢明灼抬眼看他。 方绩落马之后,吏部左侍郎一职由另一人顶上,不论是经验还是资历皆不及滕世通,而昌首辅因“年老体弱”时常请休病假,滕世通便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吏部主官。 他尚未入阁,但离入阁也不远了。 滕世通素来擅长揣摩上意,不管这个“上”是什么人,他都会打起全部精神,力求让对方满意。 公主监国理政,他不会像其他“老古板”那般心志消沉,反而因为公主勤政务实,他做起事来更有干劲。 当官图谋名利者不在少数,但很多shsx人的初心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然如此,何必在意皇位上坐的是谁? 在意这件事的,不过是因为“党派之争”没了用武之地罢了。 滕世通想得通透,答道:“回禀公主,微臣以为,交代要给,此案根源也要拔除。” “哦?”谢明灼微微前倾,“说说看。” “根源在于律法公道与宗法偏私之间的矛盾,到底是律法高于宗法,还是宗法凌驾于律法之上?”他说得一针见血,其余大臣面色微变。 时人对宗族看得极重,无族之人如无根之浮萍,受人欺负时得不到宗族庇护。 但同时,也有一些人困宥于宗族的束缚,宗法大旗一旦压下,少有人能承受得住,而这些人中,大多为女性。 在场官员皆是宗族中的领头羊,他们受人尊敬追捧,根本无法共情那些受到宗法压迫的底层。 律法理应是公平的,在面对特权与非特权阶级时,存在偏颇难以避免,但在同一阶层时,不分性别才叫公平。 但启朝相关律法,显然受到宗法制的影响,单从继承权来看,女性的权益远低于男性。 山西官员的确是依律判案,但明显也是钻了空子。 启朝律例中的户令规定:凡户绝财产,若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儿子,应先看看能否从同族过继男性继承家业,没有可以过继的,才能传给女儿。 除却财产,爵位、武职也都与女儿无关。 吕霏是独生女,按理说其父应从同族挑选过继之人,但他选择招赘。 招赘之后,吕霏依旧算不得宗族认可的继承人,可吕父态度强硬,吕霏又是个有本事的,父女二人能予以宗族利益,宗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见吕霏一个女人,能扩张产业数十倍,自然会有人觉得“我上我也行”甚至“我上我更行”,遂打起吕家产业的主意。 吕父已去世,吕霏一个连族谱都没上的女人,哪里斗得过强势霸道的宗族? 官府这么断案的确是依律,但法理之外尚存人情,吕霏辛苦经营多年,连科举名额都贡献给宗族,到头来却只得了几间即将倒闭的店铺,但凡有点同理心的都会觉得此事不公。 官府在审判其他涉及权贵的案子时,怎么就不知道“铁面无私”呢? 礼部尚书范文心慢悠悠道:“滕侍郎此言差矣,本朝以礼法治国,礼法礼法,可不就礼在法前。” “范尚书说得是。”滕世通也不跟他辩,继续道,“只是单论此事,吕娘子的遭遇值得警醒。” 谢明灼不动声色:“眼下热议不断,诸位以为该如何解决?” “臣以为,山西知县依律断案,并无问题。”范文心瞧向刑部尚书戴嘉贤,“戴大人通晓律例,有无高见?” 戴嘉贤:“范大人抬举了,论礼法,您才是精通之人,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刑律上有‘存留养亲’之惯例,对待死刑犯尚能顺乎常情,对一位曾捐九万石粮食救济灾民、对宗族贡献无数的女子,却如此不留情面、赶尽杀绝,岂非不仁不义?” “戴大人言重,倘若吕父当年过继宗族之子,许家业更为宏大。”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没有实证的空泛之言,恕我不敢苟同。” 范文心:“自古以来皆如此,戴大人何必愤慨?”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戴嘉贤脾气比较爆,冷声道,“远古先祖茹毛饮血,发现火种后才有了今日之盛世,历朝历代之变革不在少数,范大人通晓礼法,焉能不知礼法也在不断变化?” “顺应时代变迁,方可变化,就算戴大人和滕侍郎想在律法上做文章,也改变不了‘男子立业,女子守宅’的现状。” 戴嘉贤:“……” 确实,如吕霏这等能够“立业”的女子少之又少,只为她一人更改律法,难免不值当。 见他偃旗息鼓,范文心等古板派皆面露得意。 谢明灼面不改色,望向户部右侍郎卫桢,“卫侍郎,你来说。” “是。”卫桢恭敬领命。 自接了矿税改制的重担后,他的身上便被贴了“公主党”的标签,比起圆滑的滕世通,他更不为“皇帝党”、“亲王党”所喜。 但那又如何? 矿税改制的成功,给国库带来丰厚的财政收入,而这一举措,也一定能够载入史册。 不管拥护公主的结局如何,他都不在乎。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簿册,说:“微臣此前统计南直隶苏州府、杭州府男女平均薪酬,皆已登记在册,诸位大人烦请一观。” “你直接念。”此统计簿册是谢明灼特意交代的,苏州府和杭州府纺织业发达,女性纺织工人占比极高。 除却一些特殊工种,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同样也能做,如此一来,平均薪酬的数据就格外惊人。 卫桢翻开册子,朗声道:“苏州府男子平均月入三钱八分五厘,女子平均月入四钱七分三厘,杭州府男子平均月入三钱六分四厘,女子平均月入四钱五分五厘。” 众臣:“……” 数据可以作假,但经不住查,卫桢也不可能蠢到随意糊弄同僚,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范尚书听清楚了?”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倘若如范尚书所言,苏州府和杭州府是否应该女子立业,男子守宅?” 范文心梗着脖子:“这不过是极少数。” “当真是极少数?” “公主所言何意?” “范尚书,贵府管家月银几何?” “约莫六贯钱。”范文心如实作答。 谢明灼:“管家只是操持一些家务事,月钱便有六贯,看来范尚书也心知肚明,操持家务本就是一种劳作,而他的酬劳是他的劳作所得,对否?” “……对。” “依此类推,女子操持家务,是否也应该得到正视?”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范文心惊得瞪大眼珠子,“女子嫁人后操持家务不是应该的?” 谢明灼颔首笑道:“故男子娶妻后立业养家也是应该的,那又何必生出如此多的优越感?” “……” 范文心哑口无言。 有人小声提醒:“商讨的是吕氏之事,是否偏题了?” “没有偏题。”谢明灼收敛笑意,正色道,“在座诸位入仕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还是青史留名?” 众臣:自然是都想要。 他们不敢明说,只假惺惺道:“匡扶社稷,尽忠职守。” “好,如今就有一个匡扶社稷的机会,尔等可愿尽忠职守?” 范文心面色微变:“敢问公主,可是要更改律法?” “是。”谢明灼坚定道,“更改律法乃大势所趋,顺应国情方为正道,给你们一天时间,回去仔细想想,是百年之后叫后代子孙钉在耻辱柱上,还是留名青史,受万万人崇敬追捧。” “……” 滕世通、戴嘉贤、卫桢等人自然支持公主,其余人则不然。 以范文心为首的官员,告退之后立刻去了乾清宫,非要面圣。 谢长锋被烦得没办法,只好召见他们,皱眉训斥:“朕之前说得很清楚,朕要闭关修道,一切朝政都去找荣安,别来烦朕。” “陛下,公主无视祖宗礼法,要修改律法,让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继承权,这岂非颠倒阴阳、混淆常理?!” 谢长锋:“……” 真想叫人拖出去斩了! “这点小事也来找朕絮叨?道仙都跟朕说了,朝政交给荣安没有问题,你们现在却跑到朕面前说荣安做错了,是不是朕砍了你们脑袋才能清醒一点?” “陛下……” 几人目瞪口呆,圣上怎么会是这个反应?难不成圣上真有传位公主的打算? 他们面圣,不单单是为了公主修改律法一事,更重要的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皇帝反对,说明公主只能“监国”,不可能继承大统,若皇帝不反对,那就说明皇帝是真的修道修昏了头,竟要颠覆祖宗之法。 几人当即跪在地上含泪哭诉,到最后连高.祖皇帝都搬出来了,谢长锋却依然不为所动。 他一句话挑破几人私心:“更改律法,根本无法影响尔等分毫,尔等如此情态,不过是为了打擂台罢了,眼下打输了就来找朕拉偏架?朕忙得很,没工夫理会这些,都滚回去吧。” 几人:“……” 劝说无果,他们只好灰溜溜告退。 晚膳时,五人齐聚乾清宫。 “勺勺,今天那一出我都听说了,那几个老家伙没讨得了好,会不会私下联系其余宗室,给咱们施压?”孟绮问道。 谢明灼安之若素:“私下联系更好,宗室每年白吃白喝几千万石粮食,这些粮食干什么不好?” “照我看,他们就算没这个心思,铁柱估计都要撺掇他们生乱,正愁没借口薅大户呢。”谢明烁撞了一下她的胳臂肘,“哥说得对不对?” 谢明灼笑而不语。 不到最后一刻,这些人没那个胆子,皇帝和两位亲王健在,只要皇帝没下诏公主继位,谁会冒风险作乱? 想要一举根除蠹虫,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 翌日,范文心等人似乎已经接受现实,同意更改律法,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的继承权。 当然,谢明灼的步子没有跨得太大,此继承权仅包括民间动产和不动产的继承,爵位、武职继承不在其列。 同时,允许女子独立门户。 更改继承权之外,谢明灼还提出废除“休妻”制度,并移风易俗,禁止宗族私刑,如沉塘、火刑等,取缔“贞节牌坊”。 范文心等人又坐不住。 “禁止宗族私刑可以理解,但废除休妻制度和取缔贞节牌坊恕老臣有不同看法。” 谢明灼不动声色:“请讲。” “休妻制度传承千百年,岂能说废就废?若取缔贞洁牌坊,天下岂不是大乱?” 说到底,还是要争夺话语权,以及保证子嗣是亲生的。 谢明灼认同点头:“说得有道理,既然这两项制度如此优异,总不能顾此失彼,有失偏颇,不如增设‘女子可以休夫’的条款,也给那些丧妻之后终生不再娶的男子送些‘贞洁牌坊’,这样才公平嘛。” “……” “怎么都不说话了?”谢明灼故作不解,“这么好的事为何不争不抢呢?” “这、这怎可相提并论?” 谢明灼:“缘何不可?” “公主,自古以来守卫疆土、匡扶社稷的都是男子,男子受优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谢明灼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说错了两点,不知是你读史时刻意忽略了女子,还是你读的史书并非正版,自古以来当真是只有男没有女? “若要追根溯源,那自古以来你口中这些男子,都由女子所生,伟大的更应该是女子才是,怎么到你口中,女子却只沦为了附庸?你如此看低女子,我倒是怀疑你是否孝敬令堂了。” 不孝之人是要被天下耻笑的,若真得了个“不孝”的罪名,丢了乌纱帽是轻,说不定还会获罪入刑。 说话的官员慌忙澄清,连道自己极为孝敬母亲。 “既如此,朝廷颁布政令,有利于令堂,你为何还要竭力阻止?” 官员:“……” “让你们提一些利民富民政策,一个个如锯了嘴的葫芦,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在如何为自己争取权力上倒是滔滔不绝,这么能说,就由礼部牵头,你们几个一起修改律法,依照方才所言尽快起草颁布,二月初我要看到成果。” 范文心眉头一耷,其余反对之人更是难掩挫败。 公主实在是杀人诛心。 可惜齐王和晋王丝毫不接受他们的眼神,对皇位毫无兴趣,要不然他们怎会如此被动? 壬戌年二月初,朝廷修改新律,布告天下。 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继承权; 夫妻双方互相享有继承权,废除‘寡妇必须过继宗嗣才能继承丈夫财产’这一条例; 废除休妻制度,从今以后,夫妻双方只能协商或向官府提告解除婚约; 取缔贞节牌坊,鼓励民间寡妇再嫁; 允许女子独立门户; 严禁宗族滥用私刑,若违律法,严惩不贷。 政令一经颁布,举国哗然,跳得最高的当属那些既得利益者,纷纷写文章骂朝廷,他们不敢明面上骂公主,只敢在文章中隐喻,连“牝鸡司晨”这个词都出现了。 谢明烁作为全国第一传媒大亨,哪能让这些人玷污小妹,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歌颂震古烁今的杰出女性。 史书中少,不代表没有,深挖真能挖出一堆。 报纸上双方轮番骂战,那叫一个激烈,大多数人对新政策没有什么实感,只是看个热闹。 只有少数极端酸腐,受不了“地位降低”的落差感,见天儿地写文章骂来骂去。 范文心直接告病归家,闭门不出。 每日都有一份报纸被送进书房,他骂骂咧咧,然后提笔挥就。 一位年轻姑娘端着茶点走进,见到纸上言论,忍俊不禁。 “阿爷,他们若知晓报纸上支持派领头人是您,恐怕要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了。” 范文心的笔名叫“梧桐老人”,随意取的,为的就是旁人联想不到他身上。 梧桐老人如今风头正盛,作为支持派的一员,他文辞犀利严谨,博古通今,常将反对派堵得哑口无言,一跃成为“时空先生”、“孟硕记者”后最为热门的作者。 可他在朝堂上,却是保守派的代表。 “鸢娘,我只你一个孙女,自当要为你打算。” 范文心年轻时丧妻,中年丧儿丧媳,只留下襁褓里的范鸢,亲自教养长大,一直为她的未来发愁。 取名“鸢”,是希望她能够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在这世上自在逍遥。 他不忍心叫她嫁人受苦,担心自己某一天双腿一蹬,她连个靠山都没有,故一直留她在闺中,到如今已二十岁。 孙女年岁越长,他叹的气就越多。 他家阿鸢自幼饱读诗书,才华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却困于女子之身,无法借此安身立命。 范文心心里苦若黄连,一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天天养生,力求活得更久一点。 然公主参政之后,叫他看到了机会。 当堂反对公主,只不过是公主与他唱的一出戏,就是为了能将反对派笼络到一起,及时关注他们的动向。 范鸢眼中关切溢出:“阿爷,我知你是为我搏个前程,亲自写这些,也是为了消灭对方的气焰,但也莫要动怒,伤及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可这些人说的话实在叫人生气,我家阿鸢哪里比不上那些酸臭书生?要是我家阿鸢也能考科举,哪还有他们叫嚣的份?!” 反对派说的是天下女子皆不及男子,他直接带入自家孙女了。 范鸢噗嗤一笑,“那我就不打扰阿爷了,您请继续。” 她回到房间,从抽屉取出写到一半的稿子,继续铺纸研墨。 不知道报社会不会登载她的文稿。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到尾声了,谢谢大家的陪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6 第111章 ◎除恶运动◎ 骂战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新政早已传达到全国州县,甚至基层吏役也亲自下乡宣扬新思想,监督一些陈腐宗族不再动用私刑。 经过一年多的规范考核,基层吏役的整体素质也有了大幅提升。 去年机械司让铁匠识字三个月后,朝廷也令各个衙署提高衙役识字率,并将识字率纳入官员考评。 一众衙署为了取得优等,各显神通,积极调派县学夫子参与这场“扫盲”运动。 现已初显成效。 江西浮梁县。 余鸿每日上衙第一件事,就是翻阅报纸。自从那位“孟大人”在这走了一遭,他在县衙便树立起威严,后一心扑在政务上,近两年的考评都得了一个优等。 等到今年年底,他应该就能收到吏部的升迁文书,也不知会调到哪里。 他曾打听过孟大人的身份,一直未果,后来听闻荣安公主赴蜀入贵的战绩,也听到“姜千户”的大名,恍然联想到皇后姓孟,心中便有了猜测。 孟大人想必就是微服私访的公主殿下。 他何其有幸,能得公主赞誉。 后来朝廷的一系列举措,他都仔细分析过,无不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因此,他更加坚定今后追随公主的信念。 二月初,朝廷又颁布新政。 余鸿看完之后相当支持,只是报纸上的骂战愈演愈烈,双方有来有往,看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也参与进去。 可惜只能想想,离得太远,等稿子递到京城,骂战早就翻过几轮了。 但这不妨碍他观战。 前几天他还对“梧桐老人”颇为欣赏,这两日支持派出现一位新人,笔名“潜渊”,文采斐然,措辞精妙,看得人拍案叫绝。 字里行间,便可知其心性之冷静,襟怀之广博。 若有机会,真想结识一番。 然骂战持续一个月,“潜渊”也只发表了三篇文章,篇篇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他甚至誊抄下来,贴在床头日日精读。 只三篇,便俘获无数文人士子的心。 骂战以支持派的胜利而告终,听闻反对派的领头人范尚书又气得卧病在床,避不见人。 余鸿惋惜“潜渊”不再发表文章,并对范尚书予以嗤笑。 “大人!大人!”有书吏急匆匆赶来,“吉安府急报!” 不同种类的公文模式皆有不同,眼前这份急报盖的是都司衙门的章。 他连忙拆开,阅之大惊失色。 京城。 新政发布之后,吕霏立刻独立门户,在京城办了户籍,并从宗族手中拿回所有产业。 大多数产业其实并不在宗族手中,而是落入太原府上下官员囊中,她只当不清楚,只要产业回归便可。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特意写了一封感谢信到报社,感谢记者,感谢报社,最重要的是感谢朝廷对她的再造之恩。 提出新政的是荣安公主,公主对她恩同山岳,从今以后,她唯公主马首是瞻。 “卖报了!卖报了!”报童挥舞着报纸在街上奔跑,是去年在街上碰见的那个,身上的衣服绣着报社的标志,尚有九成新。 吕霏招手:“来一shsx份。” “是娘子你呀,”报童展颜一笑,抽出一份报纸递过去,“新的一年,娘子越发精神了。” 吕霏笑着接过,从荷包掏出几颗糖,“拿去尝尝。” “谢娘子赏!” 报童深深鞠了一躬,捧着糖块跑远了。 吕霏低头看报,蓦地一惊。 江西赣州府发生暴动,首领纠集数万民众屠戮赣州府上下衙署,占领府城,集结大军往吉安府和抚州府进发,如今已攻破两地府城,并迅速席卷南安府和建昌府。 怎么突然就暴动了? 皇宫文华殿。 兵部尚书贺徵沉声呈奏:“禀公主,江西都司发来塘报,叛贼已占据赣州府、南安府、建昌府、抚州府和吉安府,下一步便要攻向南昌府。” “狗急跳墙。”谢明灼镇定道,“速调精兵驰援,此次务必彻底涤清日月教。” 从前年开始,她就勒令江西各级衙署,大力打击日月教,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去年巡视蜀地后,打击范围便扩散到全国,日月教教众如过街老鼠,难以在阳光下存活。 蛊惑煽动数万民众,不过是在赌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 日月教教主自封为“圣天大帝”,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裹挟数万农夫,口口声声呼喊“牝鸡司晨”、“乾坤颠倒shsx”,把自己当成正义的使者。 对日月教一网打尽的部署,谢明灼计划了一年多,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她要彻彻底底消灭这群邪.教分子。 贺徵领命退下。 一份又一份奏本从江西陆续传来,上面皆是对这群叛贼肆虐横暴之行径的痛斥和怒骂。 “日月贼众每过城池,必逼索乡绅,毒掠衙署,有乡绅投降捐饷,遂张官置吏,恣为横暴。若宁为玉碎,则刑逼拷掠,惨不忍言。” “其视官绅为仇敌,抗拒者必加诛戮,焚庐毁舍,罄竹难书。原江西巡抚、今叛贼逆党史赞,受封为圣天左使,史贼深谙江西布防,率数万贼众长驱直入,已逼近南昌府。” “今江西巡抚宗震,速整虎旅,扬旌南下,气势如虹。壬戌三月初一,力挫叛贼于丰城,叛贼仓惶溃逃,败如山倒。” 去年史赞叛逃之后,谢明灼就调派原河南都指挥使宗震,担任江西新巡抚,专心督抚军务。 江西南部州府,大多为日月教根植的老巢,想要一举剿除,无异于压雪求油。 经探子秘密调查,诸多官吏豪绅在接到朝廷“严厉打击邪.教”的命令之后,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实则已被日月教教徒渗透,与他们沆瀣一气。 不将他们连根拔起,遗患无穷。 此次日月教垂死挣扎,这些人全都显露出真面目,正好可以除恶务尽,一扫而光。 在此过程中,必有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可谢明灼已经尽自己所能,力求兵贵神速,在提前防范的情况下,迅速结束这次反叛。 再多的,她也无能为力。 若不能一举铲除日月教,受到伤害的民众只会越来越多。 宗震不负所望,率领精兵强将,不过两个月时间,就清除抚州府、吉安府、建昌府等地的叛贼,逼得贼军不得不缩回赣州府。 与此同时,朝廷诏令福建、广东、湖广三地精锐之师,从东、南、西三面围剿,呈夹击之势,北面的宗震率军势如破竹,直捣叛贼老巢。 叛贼已成困兽。 事不过三,谢明灼在江西与叛贼短暂交过一次手,在蜀地又缉捕神真道长三人,眼下便是最后一击。 从蜀地回京时,她叫人秘密关押神真、李瓶儿和原四川都指挥使刘兆逾,经过锦衣卫审讯,三人吐出不少有关日月教的情报。 这也为今日之局势夯实了基础。 铲除邪.教只是治国理政中的一个插曲,谢明灼虽一直严阵以待,但她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如何富国强兵上。 启朝以农为本,户部财政收入的大头,依旧是田税。 但因士族豪绅的“圈地”,这个大头连年缩减。 她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困境。 日月教在江西举旗揭竿,口口声声“地主残暴”、“官绅勾结”,还借鉴古时诗人的感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痛切陈词,直言朝廷不公,教主受命于天,要替天行道,为民请命。 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都是利用农户遭遇的不公,用言语蛊惑煽动,再将农夫当成战场上的炮灰。 就算他们当真成事,各个封官进爵,天下的农夫该饿死的还是饿死。 故谢明灼敕令宗震等人,以劝降为主,在对阵前高呼“投降者分田”,使得许多未被蛊惑但被裹挟的农户放下了武器,并未成为刀下亡魂。 三月初六,《京城日报》登载一篇报道。 晋商吕霏感恩朝廷,自发捐献十万石粮食运往江西,供朝廷军队吃用。 此事一出,时人高赞其义举,就连那些还不满新律施行的老古板也没了话音。 他们看不起的妇人捐献粮草、为国效忠时,他们在干什么? 不少商人纷纷效仿,一车一车的粮草连续不断送往军营,战士士气大涨,驱狼吞虎,竟一举擒杀圣天大帝麾下左右二使。 此二人在日月教中皆为出类拔萃之人,圣天大帝本人也要仰仗他们,二人相继殒命,日月教锐气大减。 圣天大帝竟试图带领亲信悄悄逃跑,被暗探发现,于新田叫宗震率兵擒获。 至此,日月教全军覆没。 捷报传至京城,谢明灼当朝盛赞宗震,并决定嘉奖此次在除贼中立下功劳的诸位将士。 处理完朝政,她回到乾清宫,还没进门,就听到二哥那高亮的嗓门。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那个所谓的圣天大帝,竟然只是一个江湖神棍,骗财骗色后叫官府关了几次,后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伪装成圣天大帝,蛊惑百姓。” 谢长锋摇首惋惜:“真是可怜了那些无辜惨死的人。” “没办法,这次不除,以后也要除,到那时害的人更多。铁柱已经尽最大可能保全百姓了。” 孟绮:“这些人真是丧尽天良,还想用阿芙蓉这种毒物控制人心,所幸勺勺发现得早,消灭及时。” “勺勺回来了。”谢明烜说。 一家人围在桌前用膳,林泛又离京公干,还不知何时回来,不过信倒是没少写。 谢明灼吃完饭,伸伸懒腰,往软榻上一躺,听家人们慢慢絮叨,满足感油然而生。 “铁柱啊,现在日月教余孽一网打尽,那个楼家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楼老爷子还关在刑部大牢,楼鲲一直在教内当内应,借着开拓商路的机会,时不时往外传递讯息,在此次计划中也算是立了功。 楼家父子当初是受胁迫,后来及时坦白,才叫日月教浮出水面,不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两人流放到甘肃。” “这么远?”谢长锋嘀咕,“南方人去了西北,恐怕适应不了气候。” 楼家的瓷器他把玩过,烧得确实一等一的好,可惜这份手艺了。 谢明灼笑道:“我倒觉得他们能适应得了。” 京城某处宅院。 许知秀凑近油灯缝补衣裳,忽然听到院门敲响,养了两年的大黄陡然竖起耳朵,大声吠叫起来。 朝廷颁布新律后,她就去官府立了女户,后来还应聘了西席,给一位官家小姐做启蒙老师,月钱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帮衬牢里的楼老爷子。 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只心中尚有几分隐忧,到底曾与楼鲲有几分夫妻之谊,朝廷围剿叛贼时,她虽猜到楼鲲是为做内应,但没听到消息时,心中依旧惴惴不安。 “哪位?”许知秀抛去杂念,走近院门。 门外许久没有声音,不知为何,她蓦然升起一种直觉,当即打开院门。 一只信封从门缝滑落,盖在她鞋面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既是一封迟来的道歉信,也是一封充满伤感的道别信。 许知秀怔怔看完,直到大黄咬她裙摆,她才回过神,伸手一抹,泪水冰冷而咸湿。 愿君今后无忧无愁,顺遂安康。 日月教叛贼尽数拔除,朝廷同时严令全国各级衙署,必须时刻警惕邪.教余孽,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全国上下都开启了轰轰烈烈的除恶运动。 江西的烂摊子还得收拾。 邪.教能够发展壮大,其根源在于穷苦大众对生活的绝望,日月教专门针对这些人编造了话术,用来蛊惑煽动他们。 为免邪.教死灰复燃,朝廷必须彻底挖除滋生绝望的土壤。 还田于民是最关键的一环,要真正做到这一环,必须能够顶得住来自士族豪绅的压力。 但日月教的反叛,恰好给了谢明灼这个机会。 第112章 ◎三年之后◎ 张大牛是第一批投降的叛贼。 他本不是叛贼,只是地主家一个佃农,叛军乌泱泱冲过来时,地主一家为了活命,不得不贡献出粮食和钱财,带着他们一起“投靠”叛军。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反正他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活都是活,别扭几天之后也就认命了。 可谁能想到,朝shsx廷官兵简直像天兵天将,一下子就把叛军打得屁滚尿流,还说投降者不杀。 张大牛不想死,当即扔下木棍投降。 叛军头子也是搞笑,给他们一根木头棍子,哪里打得过朝廷军的“火棍”? 人在百步之外都能给他们射个窟窿。 也不知道那些一个劲往前冲的人咋想的。 身边同伴还想扬着木棍打官兵,看在他之前好心送自己半个馒头的份上,张大牛一把薅住他衣领,打掉他的棍子,抓着他的手举起来。 同伴:??? “你不要命了?”张大牛没好气道。 同伴气得眼底生红,大声吼道:“张大牛,你个叛徒!日月神主是不会原谅你的!” “李小全,你是傻了吧?”张大牛捶他脑壳,“你的神主能救你命?” “那也总比被朝廷欺压好!” 张大牛:“……” 他无言以对,因为李小全说得没错,若非朝廷一年高过一年的赋税,他也不可能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一年辛苦到头,连买身新棉衣的钱都拿不出手。 能熬过这几年的冬天,都算他命大。 这里没人对朝廷有好感,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搞邪.教的也不见得是好东西,他没必要为“圣天大帝”拼命。 再说了,那些官兵除了高呼“投降不杀”,还说什么“分田到户”。 张大牛不信,可心里面难免有点小期待,要是朝廷这回真兑现承诺,他还是更愿意当一个良民的。 安稳度日不好吗? “行了,棍子都没了,拿什么跟人打?”他安抚住情绪激动的李小全,唯恐他无脑送命。 李小全挣脱不开,只能哼哧哼哧瞪着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叛徒”。 等官兵走近,他一把捂住李小全的嘴。 “这是干什么?”问话的穿着一身校尉军服,生得高大英武,气势凛然。 张大牛实话实说:“回军爷,我兄弟叫邪.教哄骗了,可能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他本质还是善良的,您行行好,能不能当没看见?” “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校尉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朝廷知道你们冤枉,不会随意降罪,况且公主殿下亲自发过话,只要没主动害过人性命,经教育后都可以从轻处罚。” “真的?!”张大牛不敢置信,“公主殿下亲自说的?” 校尉一脸骄傲:“那还有假?” “军爷,我叫张大牛,就是个种地的,从来没加入什么邪.教,是他们突然打过来,我不想死,就跟着他们了,但我从来没害过人,我发毒誓!” “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 张大牛嘿嘿一笑:“小时候家里还算殷实,去过几年学堂,只囫囵学过几本书。” “行,你带着你兄弟,跟我来。” “好嘞。”张大牛直接拖走李小全,跟在校尉身后,“敢问军爷尊姓大名?” “我叫魏大江。” “魏校尉,您这名字有些耳熟,小人好像在哪听过,您看小人这记性!”张大牛懊恼捶头。 一旁路过的官兵不由笑道:“敲过登闻鼓的那个!” 张大牛瞬间瞪大眼睛:“嘿!还真是!我在报纸上见过!魏校尉,您当年真是勇气可嘉!” 就连李小全都不挣扎了,目光惊奇地瞅着魏大江。 他也听过这个故事,当时听得心潮澎湃,还极为崇拜主人公。 突然见到真shsx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魏大江笑笑:“是得遇贵人,贵人仁慈。” 投降的农夫被安排在一处营地,他们惶惶不安,瑟缩在朝廷军看守下,未受虐待,可对未知的恐惧足以叫他们难熬。 魏大江带着张大牛二人,行至营地,立刻有守卫行礼。 “这位张大牛,读过几年书,认识字,叫他帮忙统计,他兄弟打下手。” “是,魏校尉!” 魏大江拍拍张大牛肩背:“好好干。” “等等,魏校尉!”张大牛有些不知所措,“小人、小人要统计什么?” 魏大江:“姓名,户籍,家庭成员,有无病症等等,具体的会有人告诉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哦,哦,您慢走。” 张大牛目送他离开,被叫进一处营帐,帐外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他的“同伙”,帐内坐着两个兵丁,正愁眉苦脸登记名册。 带他来的守卫同帐内两人通了气,两人眼睛一亮,忙招呼他坐下。 之前全国官署进行“扫盲”,军队也不例外,他们也就学了几个月的字,登记名册实在叫人为难。 没想到叛贼里shsx还有识字的。 张大牛晕晕乎乎坐下,耳边是朝廷军的叮嘱,眼前是干净整洁的登记表。 他从未见过如此简洁明了又快捷方便的登记表,每一个格子都清清楚楚,比日月教里的册簿不知高超多少倍。 他越发觉得,日月教想推翻朝廷,是真的痴心妄想。 好在他投降得及时。 张大牛沉下心,开始帮忙登记。 若遇到身上有伤或病症不轻的人,一旁守卫会分发一块木牌,牌子上刻着不知名符号,并告知这些人凭借木牌前往某处营房,那儿有大夫治病。 “叛贼”原本不信,但有的人就愿意去尝试,这一尝试就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伙儿都知道朝廷军的军医还能免费给他们治病疗伤! 对朝廷的怨恨与不满瞬间消散几分。 张大牛登记时间越长,听到的消息就越多,心里面也不由生出几分“朝廷仁慈”的想法来,就连一旁帮忙的李小全也不再张口闭口“叛徒”了。 到了晚上,每人还都分到一碗稀粥。不是故意苛待,是为免吃饱了有力气反抗逃跑。 但就是一碗稀粥,对曾经经历过绝望的农夫而言,都是一份美味佳肴。 张大牛不禁感慨,要是朝廷早些年如此善待他们就好了。 众人吃完待在一起闲聊。 李小全已然清醒了些,捣捣他的胳臂,小声道:“我听说公主殿下特意派了一队大夫过来,里头还有小娘子,长得可俊了。” “女大夫又不稀奇。” “大牛哥真是见多识广,”李小全继续道,“据说是为了清查什么芙蓉,我没听明白。” 张大牛眉头一皱:“阿芙蓉?” “对对对,是这么说的,好些地主乡绅突然发疯,被朝廷军捆着送过去了。” 张大牛脸色一沉:“日月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咋了?” “我以前一个雇主,原本挺和善大方一人,后来就是吸食了这个东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倾家荡产,卖妻卖子。” “这么吓人?!” 张大牛点头:“幸亏朝廷及时消灭了日月教,要不然咱们也可能变得不人不鬼。” “大牛哥,我也想明白了。”李小全先前受日月教蛊惑,以为他们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主,所幸中毒不深,叫张大牛及时制止了。 “别想太多,睡吧。” 又过了几日,经过朝廷军刻意安排,“叛贼”已经和军队打成一片。 张大牛等人一会儿登记造册,一会儿帮忙照顾伤员,一会儿又去伙房洗菜,从来没有停歇过。 但他们内心是充实满足的。 有活干,有饭吃,便是绝大多数百姓都想要的生活。 “叛贼”们渐渐变得平和,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希望。 就在这时,营地发出通告。 经审查无异,所有人都可以返回原籍,并根据朝廷新规分得田地,夏秋两税皆以折色税为主。 李小全问张大牛:“啥是折色税?” “就是不交粮食,直接交银子。”张大牛眉头微蹙,“这样确实省了咱们运粮的麻烦,可粮价……” 他到底没说出口。 朝廷愿意让他们重新做人,还分配耕地,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张大牛原籍吉安府,同李小全告别后,跟随同乡队伍一起回到家乡。 遭日月教劫掠后,吉安府满目疮痍,朝廷委派新官员前来督理政务,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试点”政策。 自矿税改革收获成效后,谢明灼一直想改变田税缴纳形式,将实物税改为折色税。 除此以外,她还打算控制“圈地”。 日月教的反叛正好给了一个契机,在这场叛乱中,士族豪绅的软弱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享受“免税”的政策,却在危机来临的那一刻给叛军蠲资助饷,虽是受到威胁不得已而为之,可依旧为天下所不耻。 谢明灼例举了一摞又一摞名单,直接扔到反对派脸上,让他们哑口无言。 故从明年年初始,新政在江西试点推行。 取消士绅免税政策,士绅名下的土地,要跟百姓缴纳同等税额。 在叛乱中忠于朝廷者,三年内可以免税,以作嘉奖;在叛乱中轻易倒戈者,剥夺其名下地产,分给其余农户。 张大牛原籍的地主是个软蛋,日月叛贼袭来时,为了活命贡献出所有钱财粮食,成为叛贼的一员,后来朝廷军打过来,他不小心中了流弹,死了都没人帮忙掩埋。 人都死了,他名下所有的田产,全都充了公,由朝廷统一分配。 张大牛孑然一身,分到了五亩良田。 只要风调雨顺,五亩地足够养活自己,说不定过个几年还能攒下一些钱娶个婆娘。 他美滋滋地畅想未来,这一想便是三年。 三年以来,农忙时他勤劳耕种,农闲时打些零工,不仅娶上了媳妇,还得了一个孩子。 暮秋时节,田地里的粮食收取殆尽。 张大牛抱着孩子,坐在门前晒太阳,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读着上面的字给孩子听。 朝廷实行“摊丁入亩”的政策,今年家里添了丁,明年他会多分五亩地,加一起就是十五亩。 那可是十五亩地啊,若是种得好了,家里能攒下更多的钱,等小宝长大,就能送他去学堂,若能考个秀才,他就是躺进棺材里都是笑着的。 他越想越高兴,直到目光瞟到一则消息,神情一滞。 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太子少师、内阁首辅昌蔚,于九月十五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岁。 张大牛不懂朝政,不了解这位首辅,看到这条新闻时都不免心中发闷。 听说昌首辅是监国公主的恩师,也不知公主如今是何等心情。 谢明灼早有心理准备。 老师已经比太医诊断的年限多活了几个月,最后几个月时,他的身体枯败得厉害,瘦成一把骨头,但每次她前往探望时,他都会强忍病痛,目光湛然。 心里难过是不可避免的。 老师阖上双目前,她就坐在病床旁,亲眼看到老师有一瞬间仿佛重焕生机,竟直接坐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青花小圆罐。 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捧着的那只。 那双手已经成了枯木松枝,颤颤巍巍捧起小圆罐,递到谢明灼面前。 “公主,这几年你做得已经足够好,虽然老臣看不到您御极的那一日,可老臣能想象到那一天的场景,只是……” 谢明灼一下子落了眼泪,“老师……” “只是老臣以后不在了,您要多保重,朝政繁忙,也不能累坏了身体。” “我记下了。” “还有,做错事说错话也不要怕,及时改正,从中汲取经验,以后不再犯便可。” “好。” “这个罐子,跟了我很多年,”昌蔚笑着又往前递了递,“我叫它‘三省罐’,吾日三省吾身,每日记下自己的错漏之处,放入其中,若改了便扔掉,若没能及时改正,错漏便会越积越多,总有一天会溢出来。” 谢明灼想起某次在文华殿,立夏不小心碰掉罐子,她看到里面的三只纸团,原来那是老师对自身的警醒。 “现在为师将它送给你,望你能时常自省警示,莫要被天上的浮云遮蔽了双眼。” 谢明灼恭敬接过,紧紧捧住,郑重回道:“老师放心,我定日日抚躬自问,警心涤虑。” “好,好,好。” 昌蔚说完这三个字,便靠在床头,彻底闭上眼睛。 昌府大恸。 谢明灼回到文华殿,将三省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不论是批阅奏本还是群臣廷议时,一抬眼就能看到。 不过半日,圣旨送到昌府,追封昌蔚为太子太傅,最高等级的荣衔加身,给足了体面和风光。 昌蔚去世,朝廷局势本该动荡。 但在这三年内,谢明灼早就牢牢掌控了朝堂,朝野内外的声望已然超越皇帝,民间百姓甚至只知公主,不知皇帝。 滕世通顺理成章继任吏部尚书一职,加封为东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他是公主一派,是以就算昌蔚去世,谢明灼的地位也无法动摇。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范文心上书乞骸骨,三次之后,谢明灼同意他的请求,召四川巡抚高铨回京任礼部尚书一职,入阁参政。 吏部、礼部主官皆唯公主马首是瞻。 户部袁观德是个墙头草,右侍郎卫桢乃公主派系,左侍郎就算不满,也掀不起风浪。 兵部尚书贺徵早在整顿官驿时,就已经与公主达成一致,近年来表现不显,却也没有其他异常举动。 刑部尚书看得清形势,尤其在皇帝和“驸马”多次联手,成功缉捕要犯之后,便知皇帝醉心于作画,还想为衙署培养更多画师,就是不愿理政。 工部尚书同样如此,三年来天工院风头无两,皇后和齐王捣鼓出来的新鲜器物,一经问世,都迅速风靡全国,全都是利国利民的神器。 其中少不了晋王殿下的广泛宣传。 齐王和晋王都无心朝政,只有公主愿意理政,干得比前面几位皇帝还要好,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连皇帝、皇后、齐王和晋王都全力支持公主继承大统,他们这些当臣子的,根本没有必要上去瞎起哄触霉头。 局势越发明朗。 朝臣心里面紧张又焦急,当事人谢明灼却异常淡定。 她没有急着登基,反而继续专心治理朝廷,一个接一个的政令传达下去,都是为富国强兵这一目标添砖加瓦。 某日结束朝会,正准备回乾清宫用膳,边关突然传来急报。 答达部落的图努汗王去世,几个王子争位激烈,多次发生冲突,佤拉、乌凉哈试图趁虚而入,一点好处没得,反而正中三王子巴丹下怀,借他们的手除掉两位兄长,自己登上王位。 成为汗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借两个部落害死兄长的名义,向他们发起攻袭。 巴丹的野心可见一斑。 他想一统草原,继而挥师南下。 第113章 ◎启国之变◎ 答达王庭。 巴丹靠在虎皮王座上,手里端着酒盏,听手下人呈禀捷报。 听到乌凉哈退缩数十里,他哈哈一笑,痛饮一番,听到佤拉反抗激烈,死伤无数,他又放下酒盏,神情莫名。 “一鼓作气,拿下乌凉哈,至于佤拉,哼,之后再收拾。” 帐下左将军:“汗王,乌凉哈背后有启国,倘若他们向启国求援,咱们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格,你是在害怕一个女人掌权的国家?”巴丹嗤笑不已,“启国的男人一个个都没了血性,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格:“汗王,您难道忘了荣安公主当殿射杀猛虎一事?” 巴丹当然没忘。 当年事情发生突然,他确实感到荣安公主带来的压迫和威慑,可后来想想,她不过是仗了手铳的威力罢了。 是个人都能持铳射杀老虎,她并不特别。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对启国的火器更加感兴趣,之后听说公主监国,只觉启国朝廷在玩过家家。 与其让启国那群人浪费了大好河山,不如由他答达的勇士们接手。 “只要我们也能拥有火器,射杀老虎也不在话下,那格,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格:“……” 这位年轻的汗王,已经被权欲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清楚如今启国如何强盛,只看到那位离皇座只有一步之遥的荣安公主是个女人。 荣安公主会放任答达一统草原吗? 当然不会。 谢明灼耗费三年时间,不说已经国富兵强,至少国库的存银比她刚穿来时翻了十几倍。 在军费上的投入,更是一笔惊人的巨款。大启如今兵强马壮,新式火器层出不穷,根本不惧打仗,但战争带来的创伤会直接将数年的发展打回原地。 她现在并不想打仗。 若坐视巴丹统一草原,不久后,草原的骑兵就会南下肆虐,边城将陷入漫长的战火中。 扶持乌凉哈,继续维持草原三大部落的平衡,才能为大启的发展提供安稳的环境。 乌凉哈是草原实力最弱的一支部落,若得不到外援,估计很快就会败在答达的铁蹄之下,到时候答达一鼓作气,力挫佤拉后一统草原,很快便会南下侵扰。 为今之计,是要保证乌凉哈不被答达击溃,但又不能让乌凉哈迅速壮大。 一道道指令传达至边关,夜不收开始秘密行动。 他们是边关的特种部队,经常深入草原活动,三大部落shsx里都有他们的耳目。 答达王庭。 乌凉哈即将落败的消息传来,巴丹大喜,当即召集群臣大肆宴饮,并在席间展露一统草原的野望,众臣无不激动兴奋,频频敬酒恭贺。 唯有那格无声叹气。 在这关头谏言,无异于泼所有人的冷水,他还没有这个胆量。 只希望启国的反应没有那么快。 可启国的反应到底叫他失望了。 巴丹还没开心两天,就传来乌凉哈反攻成功的消息,他们借用启国火器,一下子逼退答达骑兵,答达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出乌凉哈领地之外。 “砰!” 巴丹一掌拍向桌案,用了十成力气,桌案没损坏,自己的手却震得发疼。 他恼羞成怒,一脚踢翻,“拖下去烧了!” 侍从听命,搬出桌案拿去外头火盆处,正要劈成块状烧掉,却听旁边人道:“这可是从启国买来的上好桌案,这么烧掉太可惜了。” 侍从:就是因为是从启国买来的,才惹了汗王厌弃。 乌凉哈夺回领地之后,在启国的扶持下重燃士气,接连抵住答达的进攻。 西边佤拉部落也趁势反击。 东西夹击下,答达逐渐捉襟见肘,兵败如山倒,最终缩回大本营。 巴丹一统草原的美梦彻底破碎。 启国未动一兵一卒,只是“交易”了一些先进武器,就让答达一败涂地,此事在草原广为传播,其余本来也蠢蠢欲动的游牧民族,也暂时歇了南下的心思。 不知什么时候,启国竟成了他们怎么也追不上的存在,她像是一座无法攀登的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叫人心生敬畏。 这才区区几年时间? 巴丹怎么也想不明白。 “汗王,您不妨看看启国的报纸,兴许上面的《天书》就是原因所在。”那格提醒。 “天书?”巴丹知道启国有报纸,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他一直认为只有强横的武力才能征服天下,启国的文弱之风不堪一击。 故一直专心练兵,没工夫看启国酸不拉几的文字。 那格捧上一本册子,“这是臣节选抄录的,请汗王过目。” 他一直向往中原文化,并潜心钻研学习,启国之巨变更是引起他强烈的兴趣。 巴丹狐疑接过。 看了几页,原本不屑一顾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呼吸也不断急促,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格,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启国已经变成这样了?” 那格摇头:“这只是时先生的畅想。” 未等巴丹一口气松懈,他却又说道:“可是启国的天工院已经连续研制出蒸汽机等各类器物,据说粮种也在培育优化,各行各业都在飞速兴起,就连原本需要依赖咱们的战马,近年来的交易也逐步减少。” “什么?!” 边境的茶马贸易一直兴盛,草原部落需要茶叶,启国需要战马和牛羊,倘若启国自己就能培育出优良的战马,不再向他们提供茶叶,岂不是扼制住他们的命脉? 巴丹手掌轻颤,眼前的文字仿佛催命的音符,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汗王,若再给启国几年时间,他们会变得更加可怕。” “那你说怎么办?” 那格:“要么联合佤拉和乌凉哈,与他们说明利弊,共同南下阻止启国继续发展,要么就此死心,与启国交好,学习启国先进文化。” 巴丹沉默。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愿意。 那格看出他心中所想,便折中道:“汗王,不如派遣亲信,伪装成商队,前去中原秘密考察,再做决定不迟。” 不知为何,近几年启国皇帝取消了万寿节朝贡,使得草原部落的高层无法亲眼看到启国如今的昌盛之态。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那格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此次汗王在启国扶持的乌凉哈手里失利,他提出这shsx个建议,汗王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果不其然,巴丹没考虑多久就同意了。 “你认为派谁去合适?” 那格毫不犹豫:“回汗王,微臣想毛遂自荐。” 多年来他悉心学习中原文化,中原话也说得不错,由他率领商队确实合适。 巴丹点了头。 几日后,一支数十人的商队,从答达王庭出发,一路往南,抵达启国边境。 启国与草原开通了互市,但互市也有限制,并非每天都能有商队进进出出。 不入境的商队,每月中旬可以在指定的集市,与启国的商人进行交易。 若想入境,必须通过严格的审查手续,办理相关凭证,而且只能在指定的州县进行活动,不得深入启国腹地。 那格不在意,只要能入境,来自全国各地的商队,都能成为他的消息渠道。 他带领商队办理通关凭证,心里还想着入境后如何获取启国的信息,没注意到办理凭证的小吏古怪的眼神。 身后手下不由捣了捣他。 那格回神,问小吏:“有什么问题?” 小吏瞥他一眼,举起一只手朝门口示意,立刻就有守卫走进,以包围的姿态接近他们。 “什么意思?!” □□的衙门小,商队数十人不可能都进来,他是“商队”头领,故只带了两个亲随,眼下其余人都在衙门外候着。 小吏冷淡道:“启国不欢迎你们,请回吧。” “为什么?”那格郁闷非常,“请给我一个理由。” 小吏面色不改,继续指示守卫将他们“请”出去,不允许他们入关。 那格心中愠怒不已,却也不会在别人的地盘上闹事,只好在守卫的强势下走出衙门。 他是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亲随问:“会不会是咱们没有私下送钱?” “有可能。”那格恍然大悟,平日都是别人给他送钱,他还没做过这种事,“等明日再说。” 殊不知,衙门里的书办全都聚集在桌案旁,盯着桌面一幅画像,赫然是那格本人! “真的是答达左将军,速去上报!” 答达异动之后,朝廷就下令边关夜不收,派出暗探收集所有信息,至少巴丹麾下的亲信,全都榜上有名。 那格身为左将军,他的形貌特征早就记录在案,画技精湛的画师根据这些记录和暗探的“辨认”,在纸上还原出他的模样。 据说这个画师在京城进修过,现在刑部等衙署皆风靡这种写实画像,抓捕案犯的成功率逐年飙升。 边关每一处衙署都有那格的印刷画像,故小吏一眼就认了出来。 同僚恭喜:“这次你可是立了功啊。” “运气而已,若是你们遇见,定也能一眼认出。下衙后请你们吃酒。” “今日就免了,说不定上头知晓后,叫咱们要更警惕些呢。” “也是,那就等得了空。” 此事超出那格的预料之外,他在衙门外蹲守数日,也叫人秘密送礼,可衙门的书吏皆态度暧昧,什么口风都不露。 就在他不得其解的时候,消息流星般传至京城皇宫。 谢明灼看过情报,面色不改。 草原部落一直贼心不死,她从没忘记过防范,没想到还真逮到一条大鱼。 “传令,放人入关,监视其到底意欲何为。” 又过数日,素来拥有耐心的那格,也已忍到极限,差点就要打道回府,好在终于传来好消息,衙门通过了他们的入关许可。 那格心中依旧有些不定,问:“为何先前不允许?” 小吏不咸不淡道:“关你屁事。” “……” 因为这等无所谓的态度,那格心里的不安反而消散不少,或许启国的书吏办事就是如此拖拉,想要更多的贿赂。 成功入关后,根据许可文书上的规定,他只能在固定几个州县活动。 他先去的是平凉府。 可一入平凉府,他就觉得与书中所写、草原商队所描绘的启国之景迥异。 此次出行,他带了不少亲随,也有曾来过启国的商人。 这些商人在入住客栈后,也都露出奇怪的神色。 “头儿,我们几年前来启国,启国并不是这个样子。” “方才院子里堆放的东西是什么?瞧着像煤石,但有许多孔洞。” 那格:“寻个伙计问问。” 他们召来伙计询问。 伙计敷衍道:“烧火用的。” 一人递上一串铜板,伙计这才喜笑颜开,热情回答:“你们说那个啊,叫蜂窝煤,是天工院研究出来的,两年前传到这儿,价钱便宜还耐烧。” “煤石怎会便宜?”那格不解。 伙计与有荣焉:“现在煤矿开采比以前容易多了,朝廷为了能让老百姓都用得起,也控制了价钱。” 那格终于发现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是启国百姓的神情。 走在街上,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郎君娘子,大多数人脸上是轻松平和的,与边城以往的百姓相比,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他们又问了伙计一些问题,伙计倒也机灵,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说,能吹牛的直把牛吹上了天,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伙计心中得意,就该吓吓这些北狄人,叫他们不敢再来进犯。 到了最后,随行的商人依照惯例,暧昧不清地问及窑馆所在。 草原商队来中原后,几乎都会去逛一逛窑子,这是草原商队的行事风格,他们若不这么做,怕是会引起怀疑。 伙计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却摇摇头道:“现在没有窑馆了。” “啊?为什么?” “朝廷早在一年前就下了禁令,取缔全国窑馆,倘若发现有人私下开窑,严惩不贷。” 那格等人适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心里却如惊涛骇浪。 启国竟然敢直接取缔此事,就不怕莽夫们不满闹事吗? 是因为监国公主当权,才有此禁令吗? 伙计轻咳一声:“不过嘛,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说是不是?”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禁令是一回事,不乏有人背靠大山,暗地里继续开张。 禁是禁不完的。 那格等人表示了然,打发走伙计。 “头儿,一个边城就变化如此之大,焉知启国腹地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那格也是这么想的。 汗王的宏愿伟业,当真还有机会实现吗? 第114章 ◎新皇登基◎ 皇宫文华殿。 谢明灼接过情报,上面关于那格等人的一言一行,皆清晰详细。 “繁娘,你来看。” 孟繁接过,观阅片刻后,不由笑道:“公主,看来那格是为了打探我大启的变化,才刻意伪装成商队入关,他是想为他的汗王评估能否南下?” 数年历练,孟繁已非昔日闺秀,在谢明灼身边待久了,加上经常外出游历,她整个人都已蜕变,闺中旧识难得一次看到她,都不敢相认。 中原和草原的贸易一直没有中断,但即便草原部落的商队带回去不少见闻,也很难传到王庭,就算传到王庭,巴丹、那格等人也不会相信。 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启国的巨变。 除却百姓日常生活的改变,边关不管是军队还是在战马,都不可同日而语。 商队接触不到兵马,可数次小规模冲突,足够草原部落认清现实,只是答达贵族依旧深陷昔日的“辉煌”中,不敢承认这件事而已。 想必这些时日,那格应该已经认识到双方越来越大的差距,南下的信心一灭再灭。 谢明灼靠上椅背,“他不敢。” “是,就算他敢,咱们也能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孟繁自信满满。 在公主的治理下,原本沉疴积弊的国家,如今已焕然一新,各行各业都燃起勃勃生机。 军队建设更不必说。 军纪、军容、饷银等相关制度规范严整,少有人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克扣饷银、虐待兵卒。 全国范围内,军队都开展扫盲运动,组织各级将士进行学习,军士整体素质提高一大截。 草原骑兵在他们的兵马面前,早已不占优势。 “殿下,”冯采玉急步行来,面上带着明显的笑意,“方才几位阁臣又前往乾清宫,向圣上提请立储之事。”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前两次阁臣奏请皇帝立荣安公主为储君,皇帝拒了,但事不过三,继续拒绝没有必要。 谢明灼独理朝政数年,启国之变众人都看在眼里,故朝野上下拥趸诸多,请立储君已是大势所趋,即便有少部分顽固派,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乾清宫。 谢长锋向来见到大臣就头疼,今日却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望着一众阁臣目光极为温和可亲。 “诸位爱卿所言极是,荣安素来昃食宵衣,夙夜不懈,我大启近几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她的功劳不可小觑,当然,也少不了你们这些能臣的辅佐。朝政交给荣安,朕自然放心。” 众臣:“陛下圣明。” “不过……”谢长锋斟酌开口。 阁臣们心头一凛,难道皇帝想改主意? “昨夜道仙入梦,言朕有仙缘,如今凡尘俗事已有天命之人接手,朕可常研道法,无需再过问云烟红尘。”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这意思是…… “朕决定禅让退位,由荣安继承大统,诸位可有异议?”谢长锋神情笃定,大有谁不同意就骂谁的架势。 在场之人都是谢明灼的拥趸,请立储君的用意就是要让公主继承大统,眼下皇帝直接禅位,还少了一个流程,直接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反对? 当即跪伏于地:“请陛下三思!” 不管怎么说,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到位,总不能皇帝一说禅位,群臣就应了,这让皇帝多没面子。 依照惯例,三次之后,群臣终于应下皇帝禅位之举。 新皇登基,一切准备至少需要花费数月工夫,还要给外邦使臣入朝参拜的时间。 钦天监监正楚钧再次发挥他的专业技能,将登基之日定在丙寅年正月初一,时值新年,举国欢庆,万象更新,又可直接更改年号,无须顺延。 消息传至民间,民间百姓大多表示“知道了”,皇位上是谁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事实证明,荣安公主理政数年,百姓的生活水平大幅度上涨,兼报纸不断宣扬,荣安公主在民间的呼声极高。 她能做皇帝当然最好不过。 唯有极少部分顽固酸腐写文暗骂,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谢明灼直接无视。 答达王庭。 听到启朝要立女皇,巴丹等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此时那格已回到王庭,并带回在启朝边城的见闻,得出“暂时不能南下”的结论。 巴丹等主战派闻言,心中正郁闷不悦,又得知启国皇帝准备禅位,荣安公主即将登基为帝,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之前荣安公主把持朝政,巴丹等人就觉得启国在胡来,而今愈发认为启国迟早自毁长城。 巴丹的野心再次燃起。 昔年荣安公主当年射杀猛虎的场景,已经被他遗忘在脑后,他只知道女人为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不定再过一两年,他就能挥师南下,一举攻破启国京城。 那格适时道:“汗王,启国新皇登基,需要派遣使团前去参礼,微臣自请前往。” 去过一次边城后,他对启国更是念念不忘,边城尚且如此热闹繁华,京城呢? 巴丹知道他喜爱中原文化,之前去了一趟边城后,回来就与他啰嗦,不断强调启国如今的发展,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启国越是富强,他心里面越是蠢蠢欲动。 如此繁盛的国家,竟要落入一个女人手里,还不如交给他来管理。 等那格去了京城,亲眼看到皇位上坐着一个女人,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盼着他南下了。 乙丑年腊月二十,整座皇宫开始为新皇登基、迎接春节做准备。 各地要员也返京述职,其中就有一位名叫“项敬泽”的四川提举。 三年前公主入蜀回京后,就提拔项御史为四川提举司提举,项提举任职三年,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浆水不交,使得四川盐务焕然一新。 蒸汽机问世之后,她又引入机械化生产,年产量连年翻番,官盐价格不断降低,让原本很多吃不上盐的寻常百姓都能吃上盐,盐场的盐工待遇也比之前优厚得多,四川境内的盐场皆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她在四川盐政上的贡献不可估量。 此次回京述职后,一定会再升一个台阶。 众臣心里如是想。 可他们千想万想,还是没能想到,项提举竟然在述职之时,直接道出自己女子的身份,并陈述自己冒充朝廷命官的缘由。 朝野内外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顽固派当即跳出来大肆抨击,恨不得将项敬惠往死里逼,温和派则细数项敬惠的功绩,认为可以功过相抵,只是这官不能再当了。 公主党一直没有反应,因为公主按下不表,只将项敬惠押入天牢,并派人严密看守。 顽固派不知谢明灼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但国有国法,一个女人冒充官员四年之久,岂非冒天下之大不韪? 必须要严惩! 与此同时,报纸也报道了这则消息,传到全国各地,项敬惠的姓名一下子举国皆知。 蜀地百姓听闻之后,各个群情激奋,尤其是盐区的盐工,连夜按捺血手印,联名为项敬惠请愿。 他们可不管项提举是男是女,他们只知道是项提举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项提举也时常与他们提及公主殿下的仁慈和恩泽,他们相信,只要请愿书送到朝堂之上,送到公主面前,公主一定会给项提举一个公道。 万人请愿书送达京城后,引发诸多轰动,就连顽固派都不敢再冒头抨击。 那格就是这个时候进入京城的。 请愿书张贴在正阳门下的布告栏上,无数百姓前往围观,即便鹅毛大雪落下,也没能减少民众的热情。 那格挤在人群中,看清布告栏上的字迹,字里行间全都是蜀地百姓的真情流露,感人肺腑。 他读之后,一股灼热从心口升腾而起,既为这位项提举的卓越功绩,也为官民之间的深情厚谊。 在草原生活数十年,何曾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更遑论一个女人在朝为官,造福社稷了。 一路行来,启国带给他的震撼太深太远,他甚至已激不起任何南攻的念头。 除夕前,京城上至皇宫,下至坊市,全都忙得不亦乐乎。 皇帝禅位诏书已经布告天下,全国各地的宗室、要员全都赶往京城朝贺。 谢明灼在等身镜前试穿龙袍。 宫中的绣娘技艺极为精湛,袍服上的金龙栩栩如生,贵不可言。 孟绮满意点头:“勺勺穿着真精神。”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谢长锋兴奋得像刚逃离牢笼的鸟雀,整个人潇洒自在极了,“勺勺穿这身比我合适多了。” “太上皇,您真是越来越懒了。”谢明烁翻了个白眼,“闲着无聊,不如来咱报社当个匿名画师。” “当什么画师,”谢长锋轻哼,“赶紧叫老大他们搞出照相机,以后我跟老婆环游全国,还想拍照纪念呢。” 压力给到谢明烜,他瞥一眼老父亲,说:“先把你跟小林培养基层缉凶人才的计划完成了再说。” 谢长锋:“……” 任重而道远,所幸小林是个实干派,不需要他多操心。 说曹操曹操到。 林泛一身锦衣,迈进殿内,一眼看到镜子前的谢明灼,顿时挪不开眼。 眼里的惊叹和绵绵情意藏也藏不住。 谢明灼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片刻后笑问:“如何?”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林泛行至她身旁,下意识贴近,上臂蹭到她肩膀。 孟绮偷笑:“老大,我突然有点灵感,你随我去一趟天工院。” “好。” 谢明烁立刻会意:“我报社也有事,先走了。” 抬脚时还不忘拉扯谢长锋,“父皇,您也随儿臣一道吧。” 谢长锋:“……” 等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两人,谢明灼和林泛不禁相视一笑。 林泛握住她的手,亲了亲,眸中尽是关切,“登基后,也不要太过操劳了。” “养了那么多臣子,又不是吃白饭的。”谢明灼携他坐到桌旁,“倒是你,经常外出公干,清减了不少。” 林泛心头一惊:“真的?” 他仔细瞅瞅自己的双手,再摸摸自己的脸,有没有变瘦倒是看不出来,只觉得皮肤确实粗糙了些。 不行,这个冬天得好好保养一番。 外头那么多觊觎公主的人,他是断然不会让别人寻到机会的。 “想什么呢?” 林泛脱口而出:“想保养。”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闹了个大红脸。 谢明灼笑意不止。 丙寅年正月初一,新帝登基大典。 各地宗室、公侯勋戚、文武百官以及外邦使臣,皆聚集在奉天门外广场,朝贺新皇登基。 那格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的宫殿,在广袤碧空的注视下,彰显出独属于古老文明的厚重与辉煌。 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白玉阶于灿金阳光下耀眼夺目,玉阶的顶点处,一座金色龙椅尊贵庄严。 鸣赞官声如洪钟:“乐起——” 霎那间,宫廷乐师齐奏丹陛大乐,端严肃穆的乐声穿透宫门,越过宫墙,传向四面八方。 谢明灼身着帝王冕服,徐徐走上白玉阶,至龙椅面前,转身坐下。 “跪——” 所有人于御道上三跪九叩,以示忠诚和臣服。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熙和,大赦天下。 天牢中的项敬惠自然也得到一份赦免,功劳不减,但她毕竟不是通过科举获得官身,故官位是保不住了。 她不在乎官位,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兄长含冤横死,罪魁祸首早就受到应有的惩罚,而她也在这几年完成了抱负,心中已然无憾。 她决定抛却一切案牍劳形,同丈夫严泰再次游历天下。 临行前,她朝向皇宫方位,跪地稽首,深深叩拜,再起身时,敛去眼中的不舍与崇敬,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三年时间,项敬惠与丈夫游遍名山大川,一路探访各地的风土人情,也不断从报纸中获悉朝廷政令,对女皇的敬仰愈发深厚。 她带着丈夫和两岁的女儿,回到祖籍福建,因连天赶路,错过朝廷发布的最新政令,直到抵达镇上,见到近十年未见的乡亲,得了对方一句逗弄,才恍然知悉。 项敬惠这个名字早就闻名全国,乡亲们见到她敬佩居多,亲近不足,但对她怀中的女儿散发出极大的热情。 “哎呦,这娃儿生得一副聪明相,以后说不定能考个状shsx元呢。” 严泰在旁憨憨笑回:“是闺女,不是小子。” “我晓得哇,闺女咋了?闺女现在也能考科举当官了,你们还没听说?” “对啊对啊,说不定这闺女以后能跟蕙娘一样当大官哩。” 项敬惠惊问:“什么考科举?” “朝廷说了,以后闺女和小子都能上学堂考状元了,惠娘,你以后可得好好教,说不定咱们镇上真能出一位女状元哩。” 项敬惠怔愣片刻,而后朗笑几声,眉宇间神采飞扬。 何必要等女儿长大? 她自己就能考! 第115章 ◎日新月异◎ 新政的颁布,引起多方轩然大波。 但谢明灼大权在握,朝中重臣也多为她所提拔,天下无人敢置喙。 熙和六年春,礼部主持会试。 此次会试乃熙和帝在位后第二届春闱,与第一届相比大有不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此次参与会试的竟有数位女解元! 其中福建解元项敬惠名声最盛,其次便是孟祭酒之女孟繁,曾入宫为荣安公主伴读。 还有一位南直隶解元,名叫范鸢,乃前礼部尚书范文心的孙女,范文心前几年便致仕回乡,谁料他的孙女能在科举中一鸣惊人。 这三位女解元,成为今年会试的热议人选,其余省份的解元全都泯然于众。 甚至有庄家开设赌局,赌这三位能在会试中排名第几。 项敬惠作为“名人”,支持率自然最高,孟繁曾是熙和帝的伴读,押她的也不少,范鸢声名不显,名次排得最低。 被三个女人抢了风头,其余举子自然不忿,有些与三人“同台竞技”过的举子固然心服口服,可其余省份的举子只觉她们哗众取宠。 项敬惠历练多年,即便听到一些污言秽语,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携严泰和女儿,在客栈附近的街市闲逛,街上到处都是身着斓衫之人,每到会试前后,京城的文气便会更胜几分。 五岁的女儿挣扎着要从父亲怀里下来。 严泰无奈又宠溺,弯腰将她放到地上,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团子似的背影,亦步亦趋。 小孩走路还不稳,身高还不到路人大腿,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差点摔倒,依旧执拗往前走。 到拐弯处,忽然“噗通”一声,不慎撞到另一只小团子,两人同时摔了个屁股墩。 项敬惠和严泰心头一紧,忙上前查看,一人拎起一个。 好在两个小孩都没哭。 “小家伙,你怎么一个人?你家里人呢?”项敬惠拍去陌生孩子衣服上的灰尘,温和问道。 那孩子小手往后一背,老神在在道:“舅舅在后面。” 她生得颇为可爱,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偶尔闪过几丝狡黠,眉宇间总让项敬惠觉出几分熟悉感。 急促的脚步声倏然而至,一只大手拎起孩子的后领,双脚凌空她也不慌不乱,甚至说了一句:“二舅舅,你来得真慢。” “小兔崽子!”谢明烁气得啪啪几下,隔着几层衣服也不疼,而且也舍不得下重手。 孩子也不哭不闹,淡定举起双手:“抱。” 谢明烁无可奈何,将她往上一提,抱在胸前,捏捏她的脸蛋:“就仗着我宠你。” 要不是拗不过这小家伙的苦苦恳求,他是不会带她出宫的。 小手拽了拽他的衣领,然后指向另一只小团子,说:“姐姐。” 谢明烁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抬眼正视两大一小,不由一愣。 当年项敬惠的事迹还是他亲自撰稿的,他当然知道项敬惠长什么模样,不过项敬惠应该只认得铁柱,不认识他。 他便当做不知,礼貌颔首:“多谢二位看顾。” “郎君客气了,”项敬惠对眼前一大一小莫名有些好感,笑着道,“是我家孩子走路不注意,撞到小家伙,该我们道歉才是。” 严泰忍不住提醒一句:“看孩子还是得小心一些。” 虽如今国泰民安,但拐子还是存在的,就算没遇上拐子,小孩子磕磕绊绊的也容易受伤。 谢明烁连连点头:“明白。” 双方就此分开。 不久后,会试放榜。 项敬惠位居榜首,孟繁名列第二,范鸢排名第四。 不仅私设赌局的人不服,其余男性贡士同样不服,直到主考官派人张贴前四名的文章,众人才偃旗息鼓。 实力面前,再多不服都无用。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但凡会试上榜的人,只要不出意外,都能成为进士,只不过区别在于一甲、二甲还是三甲。 殿试当日,一众贡生列队入宫,至奉天殿。 皇帝陛下尚未临殿,待他们答完试题、分出名次之后,皇帝才会当殿点出一甲。 贡生们大都是第一次入宫考试,有人紧张得落笔颤抖,卷面出现污渍,不由扼腕叹息,满脸懊恼,虽不会因此被取消进士名额,可排名只能靠后。 也有人镇定自若,文思泉涌,书写流畅自然,超常发挥,说不定名次还能往前挣一挣。 项敬惠为官数载,曾任从五品四川提举,经历过诸多大风大浪,兼游历数年,殿试的策论于她而言可谓是信手拈来。 孟繁伴读多年,在昔日的公主身边见多识广,又有曾经的昌首辅教导,试题同样难不倒她。 范鸢乃范文心孙女,心性冷静,虽是首次入宫,却能心静如水,专注考题,下笔如有神。 也有其他表现不俗的贡生,但与三人相比,到底差了几分。 考试完毕,考卷经誊抄送入考官处,有三份考卷脱颖而出,得到最多的赞扬,只是到底怎么排名,还得陛下拿定主意。 考卷封存后被呈上御案。 谢明灼手里还拿着奏疏,臂弯处倚靠着一只团子,团子竭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奏疏写着什么,却越看越困,没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噜。 一人走近御案,大手握住团子胳肢窝,轻轻松松抱起,小团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嘀咕一声:“爹爹。” 而后靠在他肩膀,放心睡过去。 林泛温声笑道:“我带她去休息。” “好。”谢明灼目送父女俩离开,眼底的温情尚未褪去,各部堂官就捧着答卷入殿。 答卷封名,只有文章露在外面,亟待皇帝选出一甲排名。 谢明灼观阅之后,也不跟各位客气,直接按照标准和喜好,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选出之后,卷名开启。 众臣微惊,不由抬首看向皇帝,见她面色无波,这才收敛神色。 时辰已到,皇帝亲临奉天殿,召见一众进士。 有年轻力壮的,也有年老体弱的,大多数都没见过当今陛下,只知道陛下是位女子。 但皇权高于一切,不管平日里有多看不起女子,他们也不敢当堂不恭不敬,一个个低眉顺眼。 除项敬惠、孟繁和范鸢,进士中还有两位女子,虽不如前三位盛名,只排在三甲,可是能跻身进士之列,足以说明其天资聪颖、才学过人。 谢明灼端坐殿上,俯视阶下一众英才,金色阳光斜照入殿,他们眼中的雀跃和期待清晰可见。 例行提问一番后,她当堂点了一甲排名。 项敬惠为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 孟繁为榜眼,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 范鸢为探花,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 消息一出,朝堂市井哗然一片。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一甲进士全都是女子! 不管天下有多少人因此攻讦谩骂,她们三人都用实力证明了自己。 琼林宴上,诸多进士将“矛头”指向三人,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论道经邦不及为官数载又游历多年的项敬惠;论及今后发展,又不及伴读多年,深受谢明灼熏陶的孟繁;就连吟诗作赋,都叫范鸢死死碾压。 男进士们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均认清了现实,不管是能力还是帝心,他们都远不及这三个,只能埋头喝闷酒。 谢明灼只坐了一小会儿,便离开琼林宴。 片刻后,一个三头身的小姑娘大摇大摆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 她昂着小脑袋,大眼睛扫视全场,最终落到项敬惠脸上,双手负在身后,颇有威严行至她面前,脆生生道:“我记得你。” 项敬惠一愣,这不是前些时日在街上被闺女撞倒在地的小姑娘吗? 她身上穿的是…… 全场众人当即跪地行礼。 项敬惠也弯下双膝,惊讶之后便是满心恭敬,却被一双小手托住衣袖。 “母皇说了,诸位都是我大启的栋梁之才,无需多礼,都请起吧。” 众人谢恩起身,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姑娘身上。 这位可是皇帝陛下的独女,周岁礼时就被立为储君,如今才三岁,观其言行,已颇有其母风范。 至于她的父亲,朝野内外都猜测是那位御赐捕快林泛,可皇帝一直不曾立后,也从未对外宣扬过,大家也只能私下里琢磨琢磨。 琼林宴后,朝堂重归平静。 不久,北方答达再次犯边,却依旧被启国全面升级的防御体系拦在关外,死伤惨重。 这些年,巴丹一直没有放弃南下,但每一次都以惨败而告终。 左将军那格来过启国后,不断劝诫他熄了南下的心思,多次之后,巴丹一怒之下贬了他的官。 答达部落的主战派迎来春天。 可多年来的挫败,已经让答达成为草原上的笑话,巴丹郁郁之下,竟生了重病。 他在病中一直做梦,梦到自己挥师冲破启国边关封锁,直捣京城,斩下皇帝头颅,成为一统山河的盛世明君。 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未改变,怅然和痛苦一下子充斥整个胸腔。 刺激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病未痊愈,他便召集部落兵马,亲自率领骑兵,狠狠叩向启国边镇。 启国军队已非昔日残兵,只派出数营精锐,便势如破竹,将犯边的敌兵死死压在脚底下摩擦。 巴丹不慎被流弹击穿胸腔,人还没回到王庭,就已失去了生机。 临终前,他死死盯着启国京城的方向,多年前的画面在脑中浮现。 昔年的荣安公主一枪射杀猛虎,并对他说:“不听话的猛兽,只有死亡才会让它彻底臣服。” 他当年还对此不屑一顾,却未料,在她执政之后,答达的兵马便再未踏上启国领土半步,终此一生,他都活在她的阴霾之下。 到死都不能放下。 巴丹死亡的消息传到京城,谢明灼只扫了一眼,便抛至脑后。 草原部落已不再是启国的劲敌,搞好内政和民生,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夯实工业基础,才是她最应该做的事。 巴丹死后,他的几个儿子因争夺王位,将答达分裂成好几个部落,草原的局势比以前更加混乱,部落之间的争斗也愈发严重。 反观启国,不断蒸蒸日上,早已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为强盛的国家。 熙和十年春,启国彻底废除一夫一妻多妾制,只允许一夫一妻制。 工业迅速发展,女性劳工的占比越来越高,大多数女性不论是经济状况还是精神层面,都不再依附于男性,她们拥有更多的选择权。 而就在这个时候,启国第一条铁路轨道正式通车,全国报纸都刊载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一时间,举国欢腾。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结】 第116章 ◎蓬勃热爱◎ 自蒸汽机问世之后,启国工业得到飞速发展。 铁路建设已经计划十年,经过天工院及诸多工匠的不懈努力,而今终于成功。 第一条铁路从京城通往北直隶保定府,总长约三百里,于熙和十年三月初九正式通车。 这段铁路专门用来货运,被命名为“京保铁路”,经过报纸的大肆宣扬,全国上下都知道有一列铁车可以运送大宗货物,从京城拉到保定,比牛马要省时省力得多。 但可惜的是,与铁路局签订运输协议的人少之又少。 大多数商贾还在观望。 吕霏向来敢为人先,尤其是在多次受惠于朝廷的政策后,她对朝廷盲目信任。 去年春闱,她女儿吕灵考中二甲进士,跻身士族之列,她就对朝廷死心塌地,只要是朝廷造出的新鲜事物,她都第一个支持。 第一个与铁路部门签订运货协议的也是她。 今日正式通车,火车上装载的正是吕家的货物,她作为吕家家主,提前抵达保定府车站,亲眼见证火车的到来。 车站内外人头攒动。 人群中还有极少数人,双手握着自行车车把,一条腿踩着车蹬,另一条腿支地,姿态极为潇洒。 自行车是三年前问世的,由天工院督造完成,至今产量都不高,故价格久居不下,只有一些富贵人家才能买得起。 吕霏家中也有两辆。 她只随意瞥了几眼,便收回目光,一直望向京城方向。 不多时,随着一阵阵轰鸣声,钢铁巨兽由远及近,缓缓驶入站台,在众人震惊激动的注视下稳稳停驻。 站台内外,掌声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 乾清宫议事厅。 谢明灼召集阁臣共商律法增订、修正之事。 近些年,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衍生出不少新兴行业,昔日的旧例已经不能为新案件提供律法支撑,修订律法已是大势所趋。 “县级衙门最为贴近百姓,诸多新型案件也都最先出现在县衙,制定律法必须听取民意,从司法实践中获取经验。” “陛下圣明。” 礼部尚书高铨、大理寺卿余鸿以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宋游等官员,垂眸立在案前听令。 这些是制定新律的主力,陛下如此重视律法,他们必定要竭心尽力。 余鸿提议:“陛下,可否调各级刑名官吏,入京开会商讨?” “可。” 高铨、宋游等其余官员,也都一一提出建议,都是能力卓越之人,有些想法甚至弥补了谢明灼个人的局限性。 她对此相当满意。 朝堂人才济济,即便少了她这个皇帝,也能顺利有效地运行,这是她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 议事毕,众官告退。 冯采玉入殿奉上一封信,恭敬道:“陛下,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来信。” 自谢明灼登基后,谢长锋就彻底成了甩手掌柜,时常带着孟绮微服出游,出游期间不忘给京城写信。 老两口重新回到退休生活,别提多自在惬意。 十年发展,大启的治安已经今非昔比,山匪盗贼虽未除尽,但在官署的严厉打击下,已不敢肆意冒头。 老两口暗中还有侍卫保护,安全不必担心。 看完信件,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姜晴又满脸喜色进来。 “陛下,京城医院送来好消息,徐院长成功研究出牛痘,已经经过临床试验,很快就能推广全国。” 这些新鲜的词语都是出自“天工院”,天工院如今已涵盖各科门类,医学也在其研究范畴之类。 天工院会提出一项课题,再将课题交给合适的团队进行研究。 牛痘就是天工院医科提出,与京城医院合作,由徐青琅院长亲自带领团队研究试验。 牛痘研制成功,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医科取得重大成就,其余门科也不遑多让。 值得一提的是,皇宫已经通上了电。 全国电网建设也已经提上日程,成为一项最为重要的基础建设,只是苦于相关技术人才太过稀缺,这个项目一直停滞不前。 但时间会赋予一切可能。 熙和十五年春,京城学子云集,繁华的都城令众多年轻人眼花缭乱。 刘蕴就是其中一员。 她祖籍河南汝宁府,爹娘死得早,从小就跟着同村族人一起生活,受他们照拂。 族人落草为寇,她也跟着落草为寇,族人出山入水,成了安陆县府河上的水匪,她便也跟着做了水匪。 本以为一辈子只看得到河面和鱼虾,她的人生便如水上的浮萍一般,可一个人的出现,不经意间改变了她的一生。 自天工院提倡“科学”之后,全国上下的学堂便开始推广新的学科,教材也都是天工院编纂而成,叫“自然科学”。 但凡想要科举的学子,必须要学习这门课,不合格者不得录用。 如此一来,八股之风渐浅,格物造化之学盛行,朝廷科举改制的目标也渐渐达成。 按理说,刘蕴的出身不好,同族之人当过山匪和水匪,她不能参加科举,可当年同族戴罪立功,协助宗都台剿灭反贼,后来集体参军入伍,这些曾经的过错便都被抹去了。 而且她的父母并未直接参与过,她祖上三代都是农户,审核通过也不奇怪。 熙和十二年时,朝廷就已废除了户口定籍制度,农、匠、工、军等职业可以随意变换,也不再限制学子户籍,如此一来,大量人才涌现,于各行各业发光发热。 科举考试也不再限于入朝为官,学子可以自己选择就业方向。 刘蕴的理想是考入天工院,专门研究格物学。 她是个孤儿,本没钱上学堂,但一次偶然,有幸遇见一位入豫考察的学者,学者见她于格物学上颇有天赋,便资助她入学。 那位学者名叫许知秀,曾经也只是个困于内宅的女子,和离后孤身至京城生活。后来朝廷放开科举限制,她便想着试一试,最后如愿成为天工院的一员。 她无儿无女,但资助者不知凡几,如刘蕴这样接受过资助的孤儿,都是她的孩子。 等考上天工院,一定要去看望许老师,刘蕴在心里暗道。 “刘蕴!” 一位同窗斜跨自行车,笔挺精神地打招呼。 如今自行车依旧算得上奢侈品,同窗家中殷实,买辆自行车绰绰有余,仔细一瞧,还是最新款式。 为了便于骑车,她没穿旧式衣裳,而是上衣下裤,简单利落极了。 这也是如今年轻人的风尚。 刘蕴快步走近,笑问:“这是要去哪?” “我结识了几个新朋友,都是要参加考试的学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学子之间能互相交流学习经验,刘蕴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结伴前往一间茶馆。 尚未进门,便听里面传来吵闹声,其中还夹杂着听不懂的鸟语。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判断。 时值二月,离圣上生辰还有两个月,可为了能及时赶上万寿节,不少使团都已入京。 入京后难免会生出摩擦。 二人挤进茶馆,堂中桌椅歪斜翻倒,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神色惊恐中夹杂些许厌恶,手指着茶馆戏台上的女幻术师,嘴里不断叫嚣鸟语。 “他在说什么啊?” “听不懂。” “不会以为幻术是真的,吓到了吧?” “要不要送医院?” 刘蕴和同乡也不知他在张牙舞爪什么,只打算看个热闹,等巡街的兵丁来制止。 毕竟是外国人,语言又不通,老百姓不好直接劝阻。 身旁忽然出现一人,生得英俊非凡,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但气质成熟稳重。 他衣着低调,举手投足却又贵气逼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那个金毛瞬间安静,激动又慌忙地跑到他面前,嘴里嘟嘟囔囔,双手不断比划。 男人温和耐心,一直用对方的语言进行解释,片刻后金毛恍然大悟,看了几眼台上的女幻术师,眼中恐慌消散几分,但依旧警惕。 经过男人交涉,金毛同意赔付茶馆适当的银钱,并向茶馆老板和其他客人表示歉意。 待人离开之后,馆内客人皆窃窃私语,不断猜测两人身份。 其中一人神情激动道:“我学过一点不列颠话,听懂了!” 众人全都好奇望过去。 “那金毛看到幻术,直呼‘女巫’,并扬言要烧死她!” “什么?”众人大感费解,“什么是‘女巫’,为什么要烧死她?!太歹毒了吧!” 刘蕴也觉得这个外国人未免太过残忍血腥。 那人继续道:“在他们眼中,女巫就是用法术害人的恶毒女人,是要用火烧死的,所以说迷信害死人。” 思及多年前,启国也存在将罪责往女人身上推卸、并害死女人的诸多事例,刘蕴心中不免戚戚然。 原来不管在哪个国度,女人都过得格外艰难。 若非当今圣上大力推进移风易俗,发展科学技术,她如今恐怕也不过是个困于家宅、辛苦劳作还不受待见的女人。 又有人问:“那方才制止金毛的人是谁,说了什么?” “是谁不知道,但他说启国没有‘女巫’,台上之人只是在表演幻术,启国的风俗与不列颠迥异,他此举已经毁坏了茶馆客人看戏的兴致,若不及时道歉,启国的官兵可不会客气。” “说得好!” “就得这样说,叫那些绿眼睛的异邦人好好学习什么是礼貌。” 茶馆的事情不过一个插曲,刘蕴在同伴的介绍下又结识了几个友人,结束之后结伴回客栈。 半途碰上执行公务的锦衣卫,同伴当即拉扯她退到一边,眼睛也不敢多看。 虽说如今的锦衣卫经过整改后,已不复曾经的恶名,但寻常百姓心里的敬畏依旧没有消退。 刘蕴却因为儿时的经历,不免多看了几眼。 同伴拉扯她袖子,“别看了,你不怕摊上事儿?” “他们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 同伴一脸无奈,“就算不吃人,他们的手段也不是吃素的。” 刘蕴笑了笑,若她知道自己曾当过“水匪”,并送过一位女锦衣卫路边的野花,还得到对方几颗糖块,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年那道修长又高大的身影,一直铭刻在她脑海中,给她留下不可覆灭的印象。 在她幼小的认知里,女人无非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每天不是洗衣做饭就是照顾孩子丈夫,从不知道一个女人还能有那样的活法。 那位孟大人,深深颠覆了她的认知。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萌生了刻苦学习的念头,并在最恰当的时候有幸遇见许老师,得到许老师的赏识,才能有现在的生活。 三月,刘蕴顺利通过考试,正式成为天工院的一名学子。 学制四年,毕业后可以选择留院研究深造,也可以出去寻找工作。 她选择留在天工院。 四年如白驹过隙,天工院还是老样子,但整个启国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内燃机的出现,昭示着启国的再一次腾飞。 除此之外,全国上下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学制变革运动,科举制度从此成为历史。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建立,又给启国的发展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 天工院依旧是启国第一研究院,但从此只负责研究工作,其中的老师和学生则搬入新式大学,名曰“天工大学”,成为启国首屈一指的学子圣地。 当然,天工院的研究员,也可以兼任天工大学的老师。 刘蕴经过深思熟虑,选择兼任天工大学的教师一职,效仿曾经的许知秀,教书育人,为大启培养出更多优秀的人才。 随着启国的日益强盛,世界各国纷纷派遣学子,远渡重洋前来学习先进知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