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盐场秘事◎
成都府都司。
都指挥使刘兆逾跪坐蒲团之上,右手盘着两只核桃,核桃已被盘得包浆,色泽油亮。
心腹第十次来禀报未能寻到公主,他手指一顿,核桃不慎从掌心滚落。
“刘都台,静心。”对面之人清风道骨,臂弯处架着一柄银白拂尘。
刘兆逾倏然睁眼:“十三天了,公主依旧不见踪迹,谁知道她去了哪儿,碰见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事。”
“她去了盐场,碰见了盐工,看到有人牟取私盐之利。”道长悠然说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这是死罪。”
“成王败寇,生或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刘兆逾捡起核桃,手指却因僵硬,无法继续顺利盘动。
“昔年你祖上刘公,以贩卖草履为生,后三顾茅庐,得贤臣良将,占据川蜀要地,与曹、吴颉颃,而你如今家财万贯,手握重兵,又有何惧?”
刘兆逾:“……”
他虽姓刘,但真不是刘公的后人啊!
“刘都台,且放宽心,”道长一派从容,“区区一位女子,安能兴风作浪?”
刘兆逾从他平和的语调中,获得了一丝安抚,心中忐忑渐渐平息。
也是,盐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查出来又如何?
这条利益链,已经拴住了太多人。
简州盐场。
堂屋的灯烛安静燃烧,严山诉说着自己的经历。
她本名项敬惠,与巡盐御史项敬泽乃同胞兄妹,乍一看去,相貌一模一样,唯相熟之人,才能区分一二。
她的父亲是位举人,少时家中还算殷实,项敬泽于读书一道上也算有天分,只是心性顽皮,项父为了激励他,便让项敬惠同他一起读书。
每次项敬泽考完试,项父都会让他默写考题,给项敬惠作答,再比较两人的优劣。
虽为“竞争对手”,但兄妹二人的关系日益亲厚,两人志同道合,常在一起针砭时弊,合写策论到深夜。
后来父母相继因病去世,他们相依为命,一同渡过难关。
项敬泽入京赶考时,项敬惠同行,在半道遇上剪径的毛贼,幸得混迹江湖的严泰相救,这才免于灾祸。
严泰一路护送他们入京。
项敬泽考中进士,授官留在京城,彼时项敬惠与严泰两情相悦,互许终生。
项敬惠入京之后开拓了眼界,想要游历四方,便与兄长辞别,同严泰一起闯荡江湖。
去年年初,她在四川游历时,收到兄长来信,信中说他被朝廷授为巡盐御史,奉命赴蜀巡察盐政。
项敬惠喜出望外,特意在成都府租了一处宅院,等待他的到来。
甚至估算出他的脚程,于他抵达成都府的前一天,同严泰赶路五十里前去迎接。
谁能料到,赶到官驿附近时,竟看到兄长被“山匪”一刀刺入要害,倒在血泊中。
她在成都府游历,见过各个衙署的吏役,领头的山匪分明就是臬司衙门的捕头!
她如坠冰窖。
“你兄长死在官府之手,你不信任官府,也不相信朝廷,但为了替他讨回公道,才故意假扮成他,深入虎穴调查真相。”
说到这里,谢明灼已洞悉她的计划。
“是,”项敬惠含恨落泪,“他们杀人之后就离开,想必是为了等人发现,报到官府后才上报朝廷,换一个听话的巡盐御史。我偏不要如他们的愿,我偏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听话的巡盐御史?”
“兄长在信中提及,他一定要查出盐务之弊,还四川盐政之清平。”项敬惠不敢隐瞒,“他知道此行会有危险,可他说滕公对他寄予厚望,他愿意亲身入蜀,为朝廷效力。”
朝堂上能被称为“滕公”的,也就只有吏部右侍郎滕世通。
这就很有意思了。
左侍郎方绩或与盐利有勾连,右侍郎又派遣专人前去巡察。
表面上是为了揭开盐政之腐败,实质上是两方暗中的博弈。
先不论滕世通在其中有多少私心,至少他占据着大义,若能彻底揭露盐政之痈,既能让方绩损兵折将、前功尽弃,也能还盐政一片清平。
一举两得。
谢明灼感慨万千:“项御史碧血丹心,舍生取义,待此案查清,朝廷必不会忘了他的忠义,也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罪民叩谢公主殿下。”项敬惠当即俯跪叩首。
严泰跟着她一起。
谢明灼示意姜晴扶她起身,目光落向她的脖颈:“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兄长除了腹部中刀,在反抗时右手手腕也划了一条口子。”项敬惠轻描淡写道,“我假扮兄长,担心去巡抚衙门报道时叫人认出,便也仿照他腕上的伤口,划了自己一刀,如此也正好借口右手不能书写,以免字迹不同暴露身份。”
硬生生废了自己的右手,需要多大的勇气?
谢明灼心生钦佩,神色愈发温和:“你的嗓音?”
“故意用烟熏坏了,”项敬惠竟自得笑了笑,颇有几分讨夸的意思,“我骗他们养伤期间误食了有毒的野果,毒坏了嗓子。”
“脖颈处又是为何?”
“见到巡盐御史没死,他们太震惊了。我报道之后,就借口去盐场巡察,离开成都府,未料还是半路遇袭,若非阿泰全力相护,我也已然遇害。”
“一个握瑾怀瑜、玉洁松贞,一个侠肝义胆、患难与共,何罪之有?”
谢明灼眼中皆是对两人的欣赏和赞叹,原本打算孤注一掷的项敬惠,只觉自己这条摇摇欲坠的破船,终于寻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对官府的恨意,对丈夫的愧意,日夜折磨她的内心。
而今,她可以松开压抑已久的心防,毫不犹疑地躲在公主的庇护之下。
最终朝廷到底会不会判她死罪,她根本不在乎。能听到公主殿下的嘉奖与承诺,便已足够。
“公……”
“之后还得叫我‘铁柱兄弟’,”谢明灼提醒,“可别叫错了。”
“是。”项敬惠当即改口,“铁柱兄弟可有计划?”
谢明灼没忘入蜀的表面目的:“简州盐场总催灭门一案,你可有耳闻?”
“自然。”
二人商讨良久,直到蜡烛燃烧大半,徐青琅从张嬢嬢家返回,才堪堪结束。
分别前,徐青琅问:“铁柱哥,严大发带你们进来,是为了压榨你们的力气,盐工很苦,你们明日当真要去煮盐?”
“怎么?”
“明日我可以借口出去采购药材,带上你们帮忙。”
谢明灼笑问:“明日逃过,后日呢?”
“你们想查什么,我帮你们查,你和铁棍哥在外头等我。”徐青琅一脸认真道。
谢明灼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和严兄另有计划,还得请你帮忙遮掩保密。”
“好,我一定保密。”
回到村尾旧屋,四人分别歇下。
黑暗中,项敬惠紧紧抱着严泰,眼泪浸湿对方衣襟。
“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若非为了护她,他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的江湖郎。
严泰哑声道:“该说这句话的是我。”
他亲眼看着她自伤手臂,亲眼看着她熏坏嗓子,亲眼看到她被杀手割破脖颈差点丧命,简直心如刀绞。
不顾身体羸弱,潜入各处盐场搜找证据,每活过一天,都在耗费她所剩不shsx多的气血。
他全部看在眼里,又怎能忍心放任她一人?
“好在,暗室逢灯。”
项敬惠低声呢喃,心中的阴霾被一盏明灯驱散,她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恨不得立刻将成都府掀个底朝天。
翌日一早,严大发派人来找项敬惠,并役使谢明灼、姜晴和严泰去凿井。
凿井才是盐场最为繁重的劳役,一口盐井的开凿往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
但一口盐井的开凿成功,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白花花的银子。
项敬惠却道:“今日我需要他们助我。”
来人知晓总催对严山看重,今天要亲自带他去见经验最为丰富的老盐工,也不敢私自决定,遂将四人一起带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仰躺在院中摇椅上,右手盘两只核桃,盘的时间不长,表面还凹凸不平。
他本也不爱盘这玩意儿,是见盐课司的官吏们都爱盘弄,为了效仿才挑了两只核桃。
也不知那些官吏为啥都爱盘这东西。
见到四人一齐出现,便厉声质问手下:“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带他们去凿井?”
手下瞅向项敬惠。
“严爷,我所知技艺,也与凿井相关,届时需要演示给您看,需要力气大的帮手,恰好我与他们有同行之谊,还请严爷松个口,让他们随我身旁。”
她谈吐文雅,举止不俗,言语间又恭敬有加,捧得严大发也没法继续黑脸。
“我向来敬重读书人,既然你给他们求情,爷我就成全你。”严大发站起身,一手核桃,一手铁制圆棍,“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
几人同行至一初凿的盐井旁。
井匠们正手持圜刃凿井,圜刃前朝时就已出现,一直沿用至今,经过数代革新,已经更便于凿井,可在项敬惠眼中已然过时。
近一年中,她携严泰在蜀地各大盐场暗查,见识过不同盐场在不同领域的技艺革新,每一样看似微不足道,但若综合在一起,绝对会带来井盐开凿产盐的新变革。
可惜各大盐场之间也存在竞争,技艺进步了,却又敝帚自珍,难以在短时间内推广。
这倒是便宜了项敬惠。
她牢牢记下每一道工序和技艺,俨然成了一位理论知识极为专业的“盐工”。
“严山,试试吧。”严大发昂昂下巴,抱臂旁观。
项敬惠问井匠:“你们开凿的是卓筒井?”
卓筒井广泛应用于井盐矿场,井口不过碗口大小,用巨竹作导管深入井腔,如此可延长盐井寿命。
“是呀,不用卓筒井还能用啥子?”井匠满腹狐疑。
项敬惠:“我有一法,可力益而功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需要趁手的工具和更多的时间,但若开凿成功,一次可汲取数倍卤水,严爷可愿一试?”
严大发盘着核桃问:“需要多久?”
“若有足够的匠人,一月足矣。”
严大发挑眉,他从小就生长在盐场,闭着眼睛走路都能绕开盐井,项敬惠所言超出了他的认知之外,心里不免敲边鼓。
“严爷有何顾虑?”
严大发说:“勘测出新井不容易,要是开凿过程中不小心歪了斜了,这井可就废了,你到时候可承担得起?”
“想赚更多钱,就要冒着风险。”项敬惠从容道,“严爷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严大发:“……”
也对,攫取盐利本就冒着杀头的风险,区区一口盐井而已,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但若成功,盐利可增数倍。
反正人已在盐场,等上一个月又何妨?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也不是不可以嘛。
“中。”他拍板定下,“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锻造新式凿井工具,用坚木代替楠竹导管,建造新型汲卤机械。”
这些都需要铁匠、伐木工和木匠来完成。
好在盐场相关工匠并不缺乏,严大发既然同意,便不会吝啬人力。
“工具,木材,机械,我都可以提供,只要能高产,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立刻安排下去。
由项敬惠负责此口新井的开凿,铁匠、伐木工和木匠以及其余力夫都听她差遣。
“我需要纸笔画图。”
“来人,去买些纸笔。”
“此地离住处太远,来回费时。”
“来人,给他们换个屋子,要家具齐全的。”
项敬惠又提了一些生活所需,严大发一一应承,直到他略感不耐烦,她才停止。
围观之人并无嫉妒之意,他们知道,如果此人夸下海口却做不到,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劳役压榨。
如果他真能做到,那就更没必要眼红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执行。
有了严大发的“照拂”,四人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项敬惠每日忙于凿井,她已将查访抛于脑后,是真心要在简州盐场进行新式盐井的开凿试验。
公主说了,集众盐场技艺于大成的她,是盐场最为宝贵的财富,浪费时间在官场的蝇营狗苟中不值得。
她深以为然。
严泰整日陪在她身边,见她渐渐恢复昔日的张扬耀眼,心中同样高兴,只觉得苦尽甘来。
谢明灼和姜晴,名义上是“帮手”,实际二人经常“旷工”,悄悄摸熟了流沟村,也用“憨厚”的外表,俘获一众嬢嬢的欢心。
盐场中没有秘密。
总催灭门案的小道消息,她们也打听了七七八八。
案件发生在盐场白沙村,与流沟村相隔数个村落,但盐场没有新鲜事,尤其是这种骇人听闻的灭门案,牢牢牵动所有灶户的心。
夜幕降临,盐工各自归家。
谢明灼带着姜晴,熟稔地混进王嬢嬢家的院子里,听妇人们闲聊。
她们说话也没忘了手头的活计,两个现成的劳动力加入,嬢嬢们只会欢迎。
谢明灼时不时听她们吩咐干活,这些时日已经用此方法,听到不少盐场的秘事。
今日本还想听些新秘密,未料张嬢嬢忽然神秘兮兮道:“公主殿下失踪了,你们晓得不?”
谢明灼:“……”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难绷。
“晓得晓得,哎呦,过了这么多天,一个信儿都没有,不会真的……”
“呸呸呸,别扯火。”
王嬢嬢忙转移话题:“听说白沙村那边又死了人。”
“造孽哦。”众人心有余悸。
严大发虽贪财,脾气也不好,但手底下从不出人命。
白沙村就不一样了,自从那个姓白的总催被灭门,换了一个新总催后,灶户的日子就一天苦过一天。
白总催才死五个月,白沙村的灶户就累死十来个了。
谢明灼见缝插针:“为啥子嘛?”
妇人们倏然一静,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张嬢嬢最先按捺不住,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大使署说了,白沙村都是一群反骨,之前想搞什么起义,白爷死了后,新上任的总催就下死手教训。”
大使署就是简州盐课司。
谢明灼心中一动,难道白总催的死是因为所谓的“起义”?
若真是如此,官府直接镇压便罢,何必暗地里灭门?
“胆子忒大,”姜晴应和道,“还想造反?”
王嬢嬢轻咳几声,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讲的,都散了都散了。”
众人也知这个话题不能多说,便纷纷起身离开。
谢明灼走出王嬢嬢家院门,仰首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乌云遮月,不见繁星。
据何翠娘说,她是在村民的合力帮助下,才能逃离盐场,去往京城告状。
难道是因为这个“反骨”,让白沙村陷入更加可怖的炼狱?
第92章
◎堪舆大家◎
白沙村。
一人鬼鬼祟祟,艰难跳过竹栅栏,落地时脚底伤口皲裂,疼得龇牙咧嘴,好悬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他悄悄行至屋门前,透过门缝往里低声唤道:“达子叔,达子叔,开门啊。”
屋里没点灯,传来老头不甚明朗的声音:“睡着了,别叫。”
“……”男人不由委屈,“快开门呀,叫巡夜的人看到,我就没命啦。”
“唉!”老头无奈翻身起床,摸黑开了门,侧身让男人进来,再度关紧,“你大半夜来找我干啥子嘛?”
男人嘿嘿笑道:“我今个偷听那几个龟儿子说话,晓不晓得听到啥子了?”
“啥?”
“翠娘真去到京城,告到大官,皇shsx帝都晓得了,还专门派公主来查案子。”男人越说越兴奋,“老白肯定能讨个公道。”
达子叔一瓢冷水浇下:“公主人呢?”
“额……”男人脸色一僵,“公、公主遇刺失踪了,现在都在找。”
达子叔冷淡道:“靠人不如靠己。”
自白总催死后,白沙村在盐场就仿佛一座孤岛,他们被牢牢控制在井灶和家宅的范围内,无从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
若非新任总催和手下摆龙门阵,男人恰好听到,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何翠娘如何了。
“达子叔,要不再等等?”
“还等?”达子叔声音哑得厉害,“再等他们害几条人命?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不想窝囊地死。”
男人揪住头发,面露难色:“可咱们帮翠娘逃出去,不就是为了让她去京城告状?”
“公主都失踪了,你还不明白?”达子叔冷哼一声,还要提醒他莫要再对旁人抱有希望,屋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当即噤声。
巡逻高举火把,在村里的小径上穿梭,眼睛利如鹰隼,入目所及的灶户都是他们可以随意撕碎的猎物。
刚行过达子叔屋前,忽shsx听一声尖锐的哨声,巡逻队脚步顿止。
一人收到示意,立刻冲到达子叔门前,抬脚就踹,简陋的门板摇摇欲坠。
“快起来上工!”
“嘭嘭嘭!”
“起来上工!”
喧杂的吵闹在村子此起彼伏,如索命的恶鬼,挨家挨户带走灶户的生机。
正值子夜,灶户熬过白昼繁重的劳役,忍着身上的痛楚,刚进入腥甜的梦乡,就被巡逻队无情叫起。
惊醒的那一刻,心脏几乎骤停。
巡逻队白天睡觉,完全没有困意,针对没有及时起床开门的灶户,他们强势踹倒屋门,闯进房间,见到东西就砸,直接将人从床板拖到地上。
如此做派,已持续数月。并非每天都这样,也没有规律可言,灶户们只能偶尔喘息一下。
白天遭受鞭打奴役,晚上继续拉着他们干活,就这样硬生生熬死了十数人。
有人受伤发了高热,一觉睡过去再也没醒;有人梦shsx中惊醒,心脏骤停,一命呜呼;还有人做工时浑浑噩噩,不慎晕倒,撞到井口一命归西。
再这样下去,整个白沙村都会被熬死。
达子叔的屋门即将被踹烂,他连忙推搡男人:“快从后门走!”
若是被巡逻队发现晚上私会,不死也得扒层皮。
男人懊恼极了,他明明打听过,今晚巡逻队不会喊人的。
甫一打开后门,一支铁棍狠狠戳向他的胸膛,受痛之下,他低呼一声倒地。
来人踏入门内,右脚踩住他的胸口,阴狠道:“胆子不小啊,敢背着我私下会面。”
男人瞪大双目,他被人骗了!
“曹总催,你这是啥子意思?”达子叔冷静道,“我一个老头子,手脚不利索,找年轻娃子来照顾我也不行?”
曹总催脚底发力,“达子叔,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找个人伺候没有问shsx题,可你别忘了,这狗东西以前可是跟姓白的交好,私自放走何寡妇也有他一份,能留他一条命,已经是大使署开恩了。”
这话一出,达子叔就知道今日无法善了。
其余灶户也都被催促着聚拢而来,叫巡逻队举着火把团团围住,像极了被催赶圈养的牲畜。
“你想做啥子?”
“小娃子都知道,不听话是要挨打的。”曹总催松开脚,示意手下拖起男人,“今晚我叫你们都看看,私自违抗命令的,是什么下场。”
男人死狗一样被拖行至屋前空地,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狼狈绝望的模样悉数落入其余灶户眼中。
众人干裂的嘴唇紧抿,火光映在他们瞳仁里,化为熊熊怒火,在他们胸腔处沸腾喧嚣。
“白三,我是不是交待过,夜里乖乖待在自己家里,别出来乱逛?”
曹总催用铁棍拍打他的脸,打得嘴角都开了裂,鲜血流出。
白三咬牙没说话。
“你们说,他该不该受惩罚?”曹总催阴森的目光从灶户脸上掠过,“不开口的,一律当成同伙。”
众人依旧沉默。
“行,都有骨气。”曹总催嗤笑一声,吩咐左右,“把白三吊在村口,谁但凡给他一粒米,一口水,就全家老小一起跟他吊着。”
白三心里明白。
先前的招数是为了恐吓他们,现在拿他树典型是为了分裂他们的团结,等他死了,白沙村就彻底沦为曹狗的一言堂。
达子叔转身回到屋子,倒了一碗水,冲到白三面前,给他灌了一口,将碗一扔,逼向曹总催。
“老子就喂了,有本事你把老子也吊起来!”
曹总催等人:“……”
达子叔在白沙村,乃至整个盐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是堪舆大家,简州盐场中,但凡卤水丰盈的盐井,都是他带人开凿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还深谙凿井技术,由他指导开凿的盐井,没有出过一次歪斜和疏漏,盐井的使用年限也远超其余盐井。
盐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而能产出更多盐的达子叔,就是活脱脱的摇钱树。
其他村若想开凿新的盐井,总催们哪个不拎着肉和酒腆着脸来邀请?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不过达子叔上了年纪,堪舆他尚能胜任,具体的凿井事宜他已很少亲自上手。
饶是如此,曹总催也不敢对他动手。
就在前段时间,流沟村的严大发还好声好气找上他,又是送礼又是说漂亮话,他才借了人过去。
这几天陆续又有几个总催来求他。
曹总催尤为享受被吹捧奉承的日子,真要伤了达子叔,他自己第一个舍不得。
“来人,带达子叔回屋,好生照料。”
“是!”
手下立刻制住达子叔,强行带他进了屋子,以后没有曹爷的同意,他不能迈出这间屋子半步。
达子叔挣扎,啪啪打在他们脸上,他们也只能强忍着拖人进屋。
白三被吊在村口的横杆上,只能脚尖点地,时间长了,两只手都会废掉。
留下两个人看守,曹总催瞥一眼灶户们,转身离开。
灶户们被叫醒连夜汲卤,他却可以回家倒头就睡,还做了一个加官进爵的美梦。
醒来后天已大亮,早饭还没吃上几口,手下就急匆匆过来。
“曹爷,流沟村来人,说要借一下达子叔。”
曹总催眉头一皱:“新井凿完了吗?怎么又借?严大发人呢?”
“严总催没来。”手下说完让开身体,露出一个年轻小伙,是严大发的手下。
“他不来,就打发手下瓜娃子过来?”曹总催心里泛起一股不悦,“不借。”
年轻人也不恼,只道:“曹总催,上次达子叔挑的新井有问题,说不定是达子叔年纪大了,看错了。严爷叫小的来请达子叔过去瞅瞅,可别误会了。”
“……”
好你个严大发,故意用这话威胁他呢,要是新井真出了问题,达子叔的招牌可就倒了,以后谁还会来求他这个总催?
曹总催心里憋着气,但在问题解决之前不敢撒出来,只目光沉沉道:“来人,带他去找达子叔。”
清晨时天际还压着乌云,太阳升起没多久,乌云全都散了,碧空如洗,一尘不染,连路边树叶上的纹路,都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跟明媚的天气相比,达子叔的心情可谓是糟糕透顶。在盐场干了大半辈子,临了却是这般下场。
门窗紧闭,阳光照不进屋子,只能从门缝努力钻进来几丝,看守的人一脚踩上去,又没了。
也不知白三那娃子咋样了。
“开门!”
有人在外头叫喊,听声音是曹总催手下的“得力干将”。
看守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打开门。
灿金色的阳光争先恐后倾泻进来,照亮达子叔的心口处。
“流沟村新井出了问题,借达子叔过去瞅瞅。”
“出了问题?”达子叔忙起身道,“咋会出问题?是不是井壁凿坏了?”
流沟村的人回道:“不是井壁,是严匠说堪舆就出了问题,继续往下凿也没用,卤水太少。”
“不可能!”被质疑专业能力,达子叔立马精神抖擞,“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什么严匠净瞎扯!”
“所以严爷请您去掌掌眼嘛。”流沟村的人陪着笑,“总不能白费工夫了不是?”
达子叔当即就往门外走。
没走几步,他突然摔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等几人围上来扶他,他一手挥开他们,抱着右腿说:“摔断了,走不了了!”
“我去找大夫!”
“没时间看大夫,”达子叔冷哼一声,“盐井重要,先叫人抬我过去。”
两个看守当即毛遂自荐,并找来一块门板,正要将老爷子搬上去,却被拒绝。
“我看你们就烦,不要你们抬。”
几人忙问他要哪个。
达子叔“图穷匕见”,“我要白三!你们叫白三陪我去,要不然我今个死也不去!”
“……”
几人做不了主,忙去问曹总催。
曹总催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周达无非是想借机救白三一命。
白三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白沙村的招牌不能倒,他曹总催的面子不能丢。
“既然他想,那就让白三去抬。”
吊了一夜,白三手都要废了,还能抬得动吗?
松开绳子的一瞬间,白三就倒地不起,他的双臂依旧半举着,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办法放下,两只手紫得发黑。
达子叔看得痛心,忙从门板跳下来,吩咐流沟村的人:“帮我把他抬上去。”
“达子叔,说好了叫白三抬,你怎么反过来叫咱们抬白三?”
达子叔:“我说的是叫他陪我去,不是抬我去,你们耳朵聋了?”
“……”
“到底去不去?”达子叔催促。
流沟村的人不敢耽误严大发的命令,他才不管白沙村的鸡毛蒜皮,同达子叔一起将白三搬上门板。
“你们不愿抬,我和这个娃子抬。”达子叔说着就要抢门板。
看守的两人慌忙拦住,攥紧了门板两端,用力抬起。
开玩笑,他们还得跟着过去监视呢。
达子叔瞪了他们一眼,负手快步离开白沙村。
他得仔细琢磨,去了流沟村,怎么说服流沟村的人帮忙找大夫。
流沟村新井旁。
项敬惠坐在草棚里描绘图纸,谢明灼和姜晴跟井匠混在一处,蹲在棚子外头摆龙门阵。
新井出现问题,是她们故意为之。
谢明灼从村里的八卦中整合出情报,得出白沙村“达子叔”是个关键人物的结论。
她们没法轻易潜入白沙村,但可以让白沙村的人主动走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位达子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与白总催之死有无关联。
不多时,三个面生的汉子映入眼帘,旁边严大发的心腹陪同。
其中两人还抬着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人,那人浑身狼狈,面色发白,双臂举过头顶,两只手充血发紫。
谢明灼当即起身,二话不说:“严匠,白沙村的师傅受伤了,俺去请徐大夫。”
达子叔:???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这娃子不仅眼睛尖,心地也忒善。
决定了,就算新井出现问题是因为流沟村的人蠢,他也绝对不会骂人。
“你们两个,跟着这娃子一起去找大夫。”
看守:“……”
不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纵然再不情愿,可现在人在流沟村地盘上,他们不能做得太过,只好不情不愿跟上谢明灼和姜晴。
腿长了不起啊?走那么快干啥子嘛!
两人抬着门板,跟在后头哼哧哼哧,一直到了一座规整的院门前。
流沟村的徐大夫他们也有耳闻,今日一见,却叫他们直接愣住。
还真是个年轻姑娘啊?!
徐青琅收到谢明灼眼神示意,配合检查了白三的伤势,颇为遗憾道:“来得太迟,我试试看吧。”
“哎呀,徐大夫,要不别耽误你工夫了,治不好就算,咱直接抬他回去。”
徐青琅取出针囊,露出一排细长的银针,冷淡瞥他们一眼,“我说了要试试。抬进去。”
银针闪着森冷的光,不知为何,两人背脊嗖嗖出了一层冷汗,不由自主就将人抬进了屋子。
等冷静下来,徐青琅已经手持银针,准备给白三扎针。
见他们还愣着,抬眼问道:“怎么,你们也想扎几针?”
两人看着针尖发怵,忙转身离开屋子,站在外头等。
姜晴跟着他们出来,关上门,直接坐到门槛上,以免两人闯入。
屋内,徐青琅替白三疏通手部经络,原本充血的手慢慢淡了颜色。
“要是再迟点,真的会废。”她瞅了一眼白三微颤的睫毛,暗叹一声,“铁柱哥,白沙村的总催可真不当人。”
谢明灼临窗而立,观察屋外动静。
“那就推翻好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入白三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没想到流沟村也有同样想法的人!
可惜这样的人在盐场活不长,白总催就是血淋淋的前例。
他正想着要不要继续装晕,便听那人又说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他脱口而出:“白三。”
第93章
◎点灯之人◎
流沟村新井。
达子叔和项敬惠围在井边,聊得酣畅淋漓,有时语速快得旁人根本听不懂。
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一个是集蜀地各个盐场技术于大成的年轻御史,双方对盐井的开凿和改造都有自己的理念,但同时,他们的想法也会发生交集。
达子叔越看项敬惠越顺眼,他本就喜欢读书人,而当这个读书人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不会外行指导内行时,他就更加青睐了。
两人简直相见恨晚,全程无视旁人,对新井开凿的计划和畅想不谋而合。
“小严啊,你是真不错,”达子叔拍拍她的肩,“以后盐场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项敬惠谦逊道:“小子才疏学浅,还有很多问题要向周老请教,还望周老不吝珠玉。”
这句“周老”喊得周达通体舒畅,他听不懂“不吝珠玉”是什么意思,但想也知晓是夸奖他的好词。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中听。
“要得要得,”周达眉开眼笑,“那咱们先开井?”
新井已经凿了半个月,都是项敬惠负责指挥的,井壁开凿很顺利,再往下挖破几层土,肯定能出大量的卤水。
之所以说新井堪舆有问题,是为了从白沙村请出周达,试图从他口中打听出白沙村的秘密。
未料买一送一,还带出一个疑似被酷刑折磨的灶丁。
项敬惠为了给公主拖延更长时间,不断找周达谈论盐井开凿的问题,周达为了让白三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同样毫不吝啬,一丝一毫的小毛病都得钻研半天。
双方都是凿井的“大师”,糊弄糊弄其余人还是相当容易的。
至于井匠,能歇上半天,何乐而不为?
大半天过去,严大发带人来检查进展,见井匠们坐在一边休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破口大骂。
“骂什么骂什么?”周达中断他的狂吠,“晓不晓得啥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严大发:“……”
这位爷他可不敢随便吼叫。
愤怒之后的僵硬,让他的脸极度扭曲,丑得周达眼睛生疼,连忙扭回去看项敬惠洗洗眼睛。
“你要不乐意老子监工,老子这就回村。”
“达子叔跟我开玩笑呢,”严大发立刻拦住,挤出一个笑容,“我方才不是针对您,是看他们偷懒才不小心惊扰到您。”
“是我叫他们歇的,你吼他们就是吼我,有问题?”周达斜眼瞅他。
严大发:“没问题没问题,您继续。”
他正要带人离开,却被项敬惠拦下,“严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上次借一步说话,流沟村便得了一个精通凿井的年轻工匠,这一次又能得到什么?
严大发不仅没有不耐烦,还相当期待。
他从善如流,带项敬惠行至偏僻无人处,吊儿郎当道:“说啥子?”
“严爷认为达子叔如何?”
“盐场公认的大师,我也佩服得很。”严大发实话实话。
项敬惠开门见山:“英雄所见略同,严爷,倘若达子叔能留在咱们村,以后您在大使署面前岂非更加长脸?”
总催之间也在暗自较劲,哪个村的盐井能产出更多的盐,哪个总催就能得到大使署的青睐,若能受到举荐,进入大使署里当个吏役,那可就祖坟冒青烟了。
严大发何尝不想?
之前白沙村因为有达子叔这一宝贝,白沙村的总催颇受大使署重视,若非那件事……
“他生在白沙村,长在白沙村,咋能留下来?”严大发并不抱有希望。
“不管他是哪个村子的,他总归是咱盐场的灶户,衙署之间还有调派一说,咱们也不是不能‘调派’嘛。”项敬惠循循善诱。
“嘶,”严大发倒吸一口气,目露精光,“你这小子是真敢想啊。”
项敬惠笑笑:“就看严爷敢不敢干。”
留下达子叔的好处不必多说,单是想想其余总催借人时的吹捧孝敬,严大发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面上故作矜持:“咋干?”
项敬惠附耳告知计划,听得严大发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眉开眼笑,待结束,他狐疑问道:“当真能成?曹生财会发疯吧?”
“严爷是怕了曹总催?”
“什么怕不怕的?”严大发睨她,“我是怕伤了和气。”
项敬惠摇首道:“等达子叔留在流沟村,您要多少和气就有多少和气,就算曹总催带人来抢达子叔,您也不需要担心,听说白沙村不少青壮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病的病死的死,他曹总催即便召集全村灶户过来,也打不过咱们流沟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的确没错,严大发有信心能在械斗中稳赢,只是——
“若真闹起来,大使署问责怎么办?”
“您才是正义的一方,到时候整个流沟村灶户站在您身后支持您,达子叔也支持您,甚至白沙村的灶户也会将责任全都推给曹总催,当着盐场这么多人的面,大使署还能怎么做?”
当然是息事宁人。
如果能用最小的代价息事宁人,大使署根本不会给自己加重负担。
曹总催是必定要背负所有的骂名。
虽然他所作所为也有大使署的授意,可是那又如何?大使署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总催问责两个村的所有灶户吗?
盐产量还要不要了?
他干不好总催,自然有更多人等着去干。
严大发想通其中关窍,粗厚的大手狠狠相击,“严山啊严山,没想到你不仅精通凿井,连脑子也这么活泛。”
“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想竭尽所能报答您。”
这话捧得严大发飘飘然,仿佛自己就是伟大无私的救世主,光芒照耀四方。
“中,就按你的计划来。”
残阳如血,盐场的灶户下工归家。
白沙村曹总催赶羊似的敦促灶户回家闭门,经过村口时不由驻足。
“达子叔和白三还没回来?”
“没。”
“天都黑了,”曹生财脸上横肉生厉,“去几个人,把达子叔和白三‘请’回来。”
手下应声领命,前往流沟村,不过片刻又回来复命。
“曹爷,严总催不放人。”
“你说啥子?”曹生财正吃着饭,闻言碗筷直接撂到桌上,发出怦然巨响,“严大发凭啥不放人?”
他怎么敢的?!
手下吓得一抖,支支吾吾道:“严总催说,新井的问题还没解决,达子叔还得再帮几天忙,他年纪大了,省得来回折腾,就给安排了屋子,饭食也有人照顾。”
“严大发胆子倒是肥,想挖老子的墙角。”曹生财冷笑一声,“白三呢?”
“流沟村的徐大夫说,白三伤势有点重,需要留下医治,也不能回来。”
“好,好得很,一个个都跑到老子头上拉屎。”曹生财怒极反笑,“都别吃饭了,抄上家伙,去流沟村!”
夜幕低垂,繁星璀璨。
流沟村青壮灶丁围聚在一座宅子旁,冷冷注视着院子里的两人。
这两人是白日抬担架的曹总催手下,为了在天黑之前将白三抬回去,不顾姜晴的警告,狠踹徐青琅的屋门,叫流沟村的嬢嬢们瞧见,纷纷回家喊来汉子。
“欺负徐大夫就是跟咱们过不去!”
“再打扰徐大夫治病,老子叫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壮丁们围着两人也不动手,可阴沉沉的目光,已经足够吓死他们了。
两人对上一村灶户,根本没有赢面哪!
“抱头!”姜晴“狐假虎威”,厉声呵斥道,“蹲到墙角去!”
两人只能乖乖照做。
屋内。
白三的手已恢复了知觉,颜色也变淡许多,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跪地道:“徐大夫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以后需要用到我白三的地方,尽管开口!”
在此之前,他已将白沙村的种种悉数告知谢明灼。他虽不认得眼前之人是谁,可但凡多一个外人知道白沙村的秘密,白沙村的希望就能多一分。
徐青琅暗叹,她自己家受过冤屈,也因此逃亡过,对这等不公和黑暗感同身受,心里既同情也惋惜。
白总催是个好人,但好人在这个世道似乎更加艰难。
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天际最后一缕光线湮没于黑暗,谢明灼吹燃火折子,点亮香案上的烛台。
一灯如豆,却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也让她俊丽的眉眼更添几许光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夺目。
徐青琅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感动。
她怎么忘了,孟大人就是这个浑浊世道的点灯人。
“白三,你可敢孤注一掷,为白总催讨一个公道?”谢明灼问。
白三毫不迟疑:“当然!”
便是豁出性命也不在乎,就怕没了命也讨不回公道。
“好。”谢明灼眼中映照焰火,从容而郑重道,“过几日,你寻一个时机,趁乱离开盐场,至大使署门口,举状喊冤。”
白三愣怔几息,苦笑一声:“您太看得起我了,盐场外有兵丁把守,我怎能逃得出去?”
何翠娘能逃出去,还是他们举全村之力,声东击西引开把守,才得以成功。
“到时自有机会。”谢明灼胜券在握道,“我就问你一句,敢是不敢?”
“敢!”白三坚定道,“我敢!”
谢明灼由衷鼓励道:“好样的,只要你能抵达大使署,一定可以讨回公道。”
“可……”白三面露难色,“我不认得字,更不会写状子啊。”
“这个好办。”谢明灼压低声音,交待一句后问道,“能否做到?”
“能!”
月上柳梢,盐场陷入沉寂,只白日煮盐的灶膛还留有余温。
曹生财领着一大帮子手下,气势汹汹冲到流沟村,怎料流沟村村口已经站着一排青壮守株待兔。
“严大发,你什么意思?!”他怒瞪青壮中间的严大发,气得大声吼问。
严大发气定神闲:“原来是曹总催啊,这么晚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别跟我摆龙门阵,你要不晓得我来,能堵在这儿?”曹生财冷哼道,“严大发,你想干什么我一清二楚,要点脸,抢人算什么好汉?”
“我听不明白。”严大发诧异,“我只是在这跟灶户们商议事情,你干啥上来就骂人,不讲道理。”
曹生财气急,声音飙得老高:“严大发!周达是我白沙村的人!我要带他回去!”
“不是说好借他来帮忙?你咋这么小气?事儿忙完了我一定送他回去,成不?”严大发嘴上说着软话,手里的铁棍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
身边的青壮皆手持棍棒,阴森森盯着他们。
反观自己这边,带的都是平日偷懒耍滑的手下,人数也不占优势,真要干起来必输无疑。
曹生财自知冲动,不应该只带这点人来叫板,可他来之前根本没想到严大发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脸皮也厚比城墙。
“严大发,你等着!”
他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带人回村。
翌日,白天的盐场以产盐为重,不能械斗,曹生财特意等到半夜,带着上百青壮,再次冲向流沟村。
他故意选在半夜,就是为了打流沟村一个措手不及。都这么晚了,严大发肯定早就去见周公了。
这个上百青壮,大多是他上任后召集来的打手,专门监管白沙村的灶户,如今带了大半过来,只余小半在村中。
就算只留了小半,有那么多前车之鉴,谅白沙村灶户也不敢翻出什么浪花。
他精神抖擞行至流沟村村口,还没走近,就看到村口黑压压一片。
除了老人小孩,村中的壮年男女全都出动,聚集在村口等人上门。
严大发笑着招招手:“曹总催,又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
蜀地的嬢嬢们战斗力同样不凡,别看双方青壮数量差不多,流沟村有了嬢嬢们的加入,曹生财就别想讨到好处。
他恨极了严大发,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拳脚相加,可理智尚在。
只要输了这场架,不仅面子,连里子都会掉得丁点不剩。
不行,他要忍住,绝不能输在严大发手上。
姓严的也只能号召这些人了,可他不一样,他还能找到帮手。
曹生财再次撂下狠话,带人离开。
第三日,盐场一如既往忙碌,煮盐的烟火蒸热了整座盐场,灶丁们浑身泛红,汗如雨下,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得以喘息。
曹生财这次没等半夜,天擦黑就领着上百青壮,携隔壁村的总催、灶户,乌泱泱朝着流沟村进军。
他倒是想看看,这次带了近四百人,严大发还怎么拦住他。
严大发这次确实拦不住,但他还有后手。
双方交战正酣时,已有人跑去隔壁村子求援,大家都在一个盐场,低头不见抬头见,三个村子参与械斗,总不能一点都不关心。
架是要劝的,热闹也是要看的。
村子与村子之间也分亲疏远近,流沟村挨打,素来交好的邻居不能坐视不管,总催便也领着几十灶丁前来声援。
东风压倒西风。
曹生财不干了,你叫人是吧,老子也叫人。
于是乎,越来越多的村子参与进来,有的村子本来只是想看看热闹,结果不知被谁的石子、土疙瘩砸中,当即翻了脸,撸起袖子逮人就揍。
战况再次升级。
只有白沙村的灶户们,依旧门窗紧闭,没有踏出一步。
白三已经休养三日,伤势痊愈得差不多,趁乱回到白沙村,躲在草垛后,朝守夜的巡逻大喊一声:“快来人啊!曹爷要被人打死了!快去流沟村救人啊!”
巡逻皆知曹爷去找回场子,一听这话当即信了,忙召集弟兄赶赴流沟村。
白三轻易回到村子,直奔“叛徒”家中,趁其不备绑了他,塞住他的嘴巴和耳朵。
若非叛徒,他也不会被曹生财逮个正着。
时间紧迫,他没工夫回家,直接从叛徒家的鸡笼里捉住一只鸡,割了脖颈,放了一大碗鸡血,并从起橱柜中找到一大块白色麻布,揣兜里飞奔而出。
叛徒欲哭无泪。
我的鸡!我的布!该死的白三!
白三端着鸡血,扯着白布,挨家挨户收集血指印。他们不会写字,那就按捺指印。
听闻他要带上满是血指印的“状纸”,去大使署告状,乡亲们都劝阻他。
白三连忙解释:“我打听清楚了,明日公主的车驾就会抵达大使署,等公主车驾一到,我就举状喊冤!”
乡亲们将信将疑,但他说得斩钉截铁,便都摁上了手印。
有人义愤之下,甚至想咬破自己指尖捺印,被白三拦下。
“有人跟我说,白总催一家的血已经流够了,不需要我们再去流血。”
数百枚指印凌乱铺盖在白色麻布上,仿佛冰天雪地里一声声凄厉而无望的呐喊。
白三小心收起“状纸”,与乡亲们道别后,直奔盐场外。
流沟村。
械斗不断拓展,盐场大半村子都参与其中,时值黑夜,早已分不清谁跟谁。
反正只要自己挨了一拳,就必须要还回去,平日里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压抑的痛苦,全都在今夜倾泻而出。
声势浩大到惊动了盐场把守。
把守不得不分派人员前往拉架,但也抵不住上千人的群殴,到最后,大半的把守全都出动。
盐场守卫松散,恰好便宜了准备逃离的白三。
他怀抱着布满血腥的希望,头也不回地冲出盐场,奔向大使署的方向。
谢明灼立在暗处,目送他顺利远去,方回首看向项敬惠。
大夜弥天,唯有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项御史,今夜一别,万望珍重。”
项敬惠跪伏于地,声音哽咽:“微臣恭送公主殿下,祈望公主殿下吉星高照,福寿绵延。”
“起来吧,”谢明灼笑道,“咱们很快就会再见。”
项敬惠起身,目中泪光闪烁,她以袖拂去,眼前重新变得清晰,瞳仁中似有星月倒映。
公主殿下,一路顺遂。
第94章
◎公主驾临◎
距公主失踪已过去一个月,四川各司衙署,所有人的神经都崩得极紧。
湖广巡抚高铨,之前奉命领兵前来搜寻公主下落,却一直未果,心中焦灼不已,嘴边都生了好几个燎泡。
“高巡抚,冯女史和孟伴读有请。”一位公主亲卫前来通知。
高铨的官职比他们高得多,却丝毫不敢怠慢,客气回了礼后,随他入了房间。
房间内,孟繁和冯采玉并肩而坐,手里捧着一份舆图,见他进来,便翻转图纸,扣在桌面上。
未及高铨见礼,孟繁便道:“已收到关于公主下落的消息,高大人,号令下去,立刻拔营。”
高铨心头一跳,忙问:“前往何处?”
“成都府简州。”
遇袭之前,公主便交代她们,“失踪”一个月后,不论局势如何,都依照计划去往简州会合。
如今一个月已过,她们该出发了。
高铨接到命令后,立刻召集手下将士,准备开拔事宜。
当地衙司的官员见状,纷纷过来询问,都被他随口应付了。
他想明白了。
在这失踪的一个月里,冯女史和孟伴读确实跟他们一样心急如焚,但未见绝望之意。
他本就心中生疑,如今想来,她们是急于去见公主,也同样担忧公主安危,但绝非是因为公主下落不明。
公主失踪是假,暗访才是真。
只是没想到,公主竟能以尊贵之躯,受暗查潜行之苦。
这让他想起去年安陆,他奉命清剿碧山反贼,下达指令的是一位孟姓锦衣卫。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孟大人伪装身份,于安陆县暗查数月,亲入虎穴,以身犯险,分化碧山九营,这才让他用最少的伤亡,剿灭碧山所有反贼。
再联系后来闻名天下的“三议公主”,高铨稍稍一动脑子,就知道这位孟大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当今皇后姓孟,公主伪装身份,取母亲之姓化名再正常不过。
如果那位孟大人真是公主,那么公主此次将计就计失踪,便也不让人意外了。
高铨心中稍定,领兵开路。
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元县神宣驿出发,一路前往成都府。
暗中窥伺的探子立刻禀报至成都府,死气沉沉的成都府各司立刻活泛起来。
公主亲卫队开拔,莫非是已经找到公主了?
亲卫队管理森严,高铨又领着湖广将兵跟随,探子只敢远远观察,根本不敢靠近,也无从得知内部消息。
众人便都以为公主已经寻到,正要莅临成都府。
都司衙署,刘兆逾捏碎了核桃。
他不怕公主驾临,只是计划没能成功,到底叫他心烦意乱。
一只靴子踩在落地的碎核桃上。
“刘都台因何烦忧?”来人一身青色道袍,臂弯拂尘随风而动。
刘兆逾从抽屉取出新核桃,于掌心开始盘弄,面无表情道:“公主找到了。”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意料之中。”
“你到底哪头的?”刘兆逾眉头紧锁,目光隐含凶戾,“她很快就会抵达成都。”
糊弄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在他看来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袭击计划的受挫,让他生出几分警觉。
公主当真容易糊弄吗?
三议公主的名声,即便是京官吹捧所致,会不会也有几分真实呢?
在见到公主之前,一切都未可知,而这种不可知,不断加重他心底的忧虑。
蜀地本在他的掌控之下,公主一来,一下子就搅乱了局面,而他甚至连公主的面还没见到。
道长轻笑:“生于宫廷,长于富贵,又岂能真正体会细民之艰辛?刘都台何惧之有?”
“别忘了她的‘三议’,还有,”刘兆逾盯向他的眼睛,“日月教在京城的分坛,可是叫她连根拔起了。”
虽然明面上是公主在茶楼中毒受伤,帝后一怒之下才清剿了日月教余孽,但这只能骗骗小孩子。
公主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聪明人都心有所感。
刘兆逾不认为她能在蜀地掀起什么风浪,但不妨碍他依旧心怀忌惮。
他注视道长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不改色道:“无用之人,不值得缅怀。”
“道长好心性。”
“刘都台谬赞。”
如此等待三日后,公主亲卫队携湖广巡抚高铨兵马,临简州城下,旌旗招展,气吞山河。
总催灭门案就发生在简州盐场,众人一致认定公主此行目的地就是简州,故成都府各司高官及简州知州等官员,均在城门外列队恭候。
四川左布政使乃最高行政长官,由他代表全体官员最合适不过。
他年过五十,身材瘦削,眼角的皱纹刻满风霜,半白的头发束在乌纱帽中,一把山羊胡须因说话不断抖动。
“微臣蒋有信,叩请公主万福金安。”
其余官员尽皆跪地请安。
然公主銮驾空空荡荡,里面不见人影,他们的请安注定得不到回应。
冯采玉骑在马上,扬声道:“诸位大人请起,公主尚在城中等候,还请诸位随车驾入城。”
众人:???
各司官员面面相觑,公主怎么如此不按常理出招?
刘兆逾感觉自己又被摆了一道,一个小小的简州城,怎么连公主混进去了都毫无知觉?
他淡淡看了一眼简州知州,后者双膝发软,刚要站起却又噗通跪倒在地,叫左右扶了起来。
众官分列两边,让出一条宽道,亲卫队昂然直入,进简州城。
队伍并未鸣锣开道,故城中百姓先前不知,五百亲卫甲胄森然,千余兵卒讲若画一,众人尽皆避至左右,不敢高声言语。
有胆大者,见队伍并未驱赶民众,其后还缀着一众绯红官袍,不由好奇心起,远远跟着队伍看起了热闹。
队伍在一家客栈门前停驻。
客栈老板和伙计正扒门张望,店内住客也支开窗户,从缝隙小心观察,见此情状,皆呆若木鸡。
收到孟繁示意,高铨立刻带人包围整座客栈,千余人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护得水泄不通,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客栈及客栈附近的商铺,完全不敢出言询问。
孟繁和冯采玉一同下马。
一人手捧冠服,一人轻提妆奁,踏入客栈后,朝客栈老板微一颔首。
“甲字一号房在何处?烦请带路。”
客栈老板差点没喘过气,还是伙计狠狠掐了他一把,才长吸一口气,哆哆嗦嗦道:“在、在二楼,请、请随……”
亲娘呀,平日里他说话挺利索的啊,咋关键时候结巴了呢?!
可是这么大阵仗,傻子也知道店里住着大人物啊!
他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机械般踏上楼梯,满脸木然,引着两位通身贵气的姑娘,行至甲字一号房门前。
这间房已经订了有十天,但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两个年轻娃子入住。
哪有人一大清早来投宿的?两人生得也黝黑粗糙,穿着粗布麻衣,根本不像能付得起十天房钱的人。
他印象颇为深刻。
眼下才终于明白,根本不是什么年轻娃子,而是神秘莫测的大人物!
“就、就这了。”他两股战战,不断回想自己早上有没有嫌弃怠慢过。
大人物加钱要了新浴桶洗澡,他及时买了送过去;点了几份早食,他也没有缺斤少两;屋里的茶盏他恰好在前几天换了一套新的,还没人用过。
太好了,他没有得罪大人物!
“多谢。”孟繁客气颔首。
老板极有眼色,当即转身下楼,半点隐秘也不敢打听。
冯采玉刚抬手敲门,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小麦色的脸。
“你们来啦,快进来。”姜晴侧身避开。
二人齐齐进了房间,房间布置简陋,叫她们既心疼又酸涩。
若非她们无用,公主何须亲自潜入盐场?
两人在心中默默琢磨,定要为公主培养更多人手,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
若谢明灼知晓她们所想,一定啼笑皆非。她不是找不到人手,只是想在自己还算“自由”的时候,多亲自去经历体验,才不会轻易被人蒙蔽。
待日后她常居庙堂,便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别跪了。”谢明灼拦住屈膝的两人,起身道,“替我更衣。”
公主常服实在繁复,她一个人根本穿不来,必须得有人帮忙穿戴。
两人心灵手巧,不过片刻,草木愚夫摇身一变,成了威仪万千的玉叶金柯。
姜晴也换上一身千户戎服,重回威风八面的公主近卫。
“阿玉,传令下去,动身前往简州盐课司。”
简州盐课司并未设在城中,而是在盐场外三十里的镇子上。
从简州城到盐课司,也不过三十里。
谢明灼一身华服,金红交织恍若云霞,但即便是灿若云霞的锦衣,也无法压住她典则俊雅的气度。
甫一踏出房间,角落听候的客栈老板和伙计,便都陷入呆滞,直到冯采玉轻咳一声,他们才倏然回神,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锦绣堆积的裙摆拂过客栈门槛,在外等候的一众官员不经意间触及公主殿下的容颜,心中不禁浮现一句诗文。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此等念头转瞬即逝,众人齐齐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声如洪钟,客栈内外百姓皆瞠目结舌,旋即尽皆跪地。
shsx 客栈老板人都要傻了。
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住他家客栈了!
还坐了他家的椅凳,吃了他家的早食,饮了他家的茶水!
天哪,他家祖坟到底冒了多少青烟?!
一旁的伙计笑得合不拢嘴,被他一巴掌扇醒,一点也不记恨,反而痴痴傻傻道:“东家,我伺候过公主哎。”
客栈老板又是一巴掌,“什么伺候?你不过送了早食,拎了几桶水,门都没进,有什么可骄傲的?”
早食和水桶不都是他的吗?骄傲的应该是他才对!要是他没犯懒,亲自送饭送水上去该有多好!
谢明灼笑容亲切道:“不必多礼,诸位都是我大启的忠臣良将,一直为朝廷分忧解难,是我任性贪玩,想要效仿话本里的游侠,嫌护卫累赘偷跑出来,倒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这是在折他们的寿哪!
蒋有信忙道:“公主折煞臣等了,是臣等治下不严,这才导致匪患横行,陷公主于不测之渊,臣等罪无可恕!”
“蒋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治罪,岂非叫尔等失望?”谢明灼依旧笑盈眉眼。
众官:???
公主殿下怎么又不按常理出招?这话要他们怎么接?
刘兆逾垂首跪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位年轻的荣安公主。
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让所有人怵惕惟厉,心中惶惶。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她言语不羁,还是另有深意。
“哈哈,只是同诸位开个玩笑,”谢明灼再次开口,“听阿玉和表姐说,你们也派人劳心劳力寻我多日,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怎会治你们的罪?”
“臣等惶恐。”
“都起来吧。”
谢明灼从众官身旁行过,华丽的裙尾轻轻掠过他们的官袍,让他们的心再次提起。
她登上高阔富丽的车驾,转身俯视众人,慢条斯理道:“诸位且随我前往简州盐课司,莫要停留在此,惊扰了百姓。”
“臣等遵旨。”
谢明灼又转向高铨:“高巡抚,辛苦你继续护我左右。”
“公主折煞微臣了,微臣定当竭力护您周全。”高铨当即表达忠心。
皇上的旨意是:不见公主,不得归卫。若见公主,听候差遣。
至于他一个湖广巡抚,为何要在蜀地护卫公主,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只需听令便是。
车驾驶离简州城,街坊百姓才如梦初醒。
“东家,你发了!你要发了啊!”客栈伙计在老板耳边激动大吼。
公主殿下落脚过的客栈,以后只会宾客如云,试问谁不想感受一下公主歇过的客栈?
客栈老板喃喃道:“锁上,甲字一号房,快给我去锁上!”
以后谁都不能进。
街坊们一个个恭喜祝贺,羡慕嫉妒得眼珠子都在淌血。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简州城格外热闹,话题中心全都是荣安公主殿下。
那些近距离见过公主的,无不赞美其雍容华贵的气度和燕妒莺惭的容颜。
甚至有文人士子争相赋诗称颂。
这些谢明灼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她坐在马车内,同孟繁、冯采玉互通情报,官员们缀在马车后头,中间隔了数十亲卫。
“殿下清减了许多,这些天一定吃得不好。”聊完正事,冯采玉红着眼眶说道。
“确实没吃好,”谢明灼笑道,“等到了大使署,你不如做一桌子好菜慰劳慰劳我。”
冯采玉哭笑不得:“殿下又拿我开涮。”
这话说着,脑子里已经冒出许多补身体的菜色,她已经决定接下来必须给殿下养回去。
千余人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蜿蜒在官道上,猎猎作响的旗帜远远便能看见。
白三趴伏在路边暗沟里,与草丛浑然一体,临近正午的阳光从天穹倾泻而下,落在他瘦削的背脊上,隐约可见斑驳血迹。
有虫蚁钻到他衣裳里,就着伤口啃咬,他却纹丝不动,不敢动弹半分。
盐场昨晚械斗,他趁乱逃出,就等着最后一丝机会,绝不能因为几只虫蚁就前功尽弃。
公主到底啥时候来?
再不来,等曹生财发现他跑了,一定会带人抓他回去,那白沙村所有人就都会没命。
公主殿下,求求您快来吧。
不知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他隐约感觉到胸口紧贴的土地在微微震颤,仿佛有很多人同时踩踏地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颤动越来越大。
他不由抬头。
飘扬半空的旌旗映入眼帘,金红交织,像极了晨时瑰红的霞光,与初升朝阳橘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正是铁柱兄弟说的那种旗帜!
白三急如星火,瞬间窜出暗沟,冲上官道,高举血红状纸,跪倒在地。
第95章
◎提审大使◎
风暖日丽,春和景明。
高铨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领兵开路,专心护卫公主,不料道旁暗沟突然闯出一人,吓得他当即勒马驻足。
“小人白三,跪求公主殿下开恩,为白总催伸冤!”
队伍骤止,被围在中间的一众官员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喊。
刘兆逾忽然心生不妙。
他抬眼望向前方高阔华丽的马车,车壁精妙绝伦的雕刻云纹和帘布金线绣制的凤纹,无不彰显着皇室的权势与威仪。
荣安公主在“失踪”的一个月里,到底做了什么?当真如她所言只是因为任性贪玩,故意离开队伍微服游玩?
高铨着人看管白三,自己调转马头,行至公主车驾前,下马恭敬呈禀:“禀公主,前方有人拦路,自称白三,为白总催喊冤。”
车帘掀开一角,传出冯采玉的声音:“公主有令,带人过来。”
“是。”
须臾,高铨亲自领着白三,至车前数尺之外驻足,不再让他靠近。
白三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如此富丽威风的车驾,那上头的珠玉和金光闪得他睁不开眼,只得低下头,根本没看清旁边骑在马上的姜晴。
当然,就算看清,他也不会将甲胄加身的千户,与粗糙黝黑的铁棍联系在一起。
他心中惴惴,当即俯跪于地,重复方才的请求。
孟繁受命踏出马车,立在宽大的车辕上,看到白三身上的血痕,一股愠怒油然而生。
一路入蜀,她已见识过诸多民间百态,可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苦难。
世道为何会如此?
偌大的国家,人才济济的朝堂,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几个能真正为民请命的官员?
“你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声音传到车驾后,成都府的官员尽皆心中凛然,彼此对视几眼,一致看向最前头的刘兆逾。
刘兆逾咬牙,盐场的把守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小小的灶丁为什么能顺利逃出?!
他扭头望向身后的张提举。
张提举官位不算高,本没有资格迎接公主玉驾,但此次公主是为白总催一案赴蜀,案子与盐务相关,他一同前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收到刘都台沉冷的目光,他背脊顿生寒意,忙低声道:“简州盐场归简州大使署直辖,下官昨夜才随都台至简州,真的不清楚啊。”
刘兆逾心道废物,收回眼神。
他并不担心公主查清案子,只是事情总是发生在他的计划之外,实在叫人窝火。
他试图前行靠近,却被公主亲卫拦住,只能作罢。
所幸离得不远,白三的声音也足够洪亮。
此前受了伤,又奔波一夜,两顿未食,白三的气力即将耗尽,可他还是竭力亮起嗓子,唯恐马车内的公主殿下听不清。
“白总催是个好人!”说到动情处,他流下两行热泪,“大使要强占村里的女娃子,他拼了命地阻拦,惹怒了大使,这才叫官府的衙差灭了口!公主殿下,求您为白总催讨个公道啊!”
这番话,谢明灼已在盐场听他说过一遍。
她没有全信,但也并不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如果仅仅因为强占民女受阻,大使不会蠢到肆意屠杀,甚至连公服都不换。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足以让人不惜代价去灭其满门。
只是寻常的灶户根本无从知晓。
可惜她在盐场待的时间太短,无法继续深入探查,但若再不现身整顿,白沙村的悲剧只会更多。
“高铨,带他同去大使署。”声音从车帘缝隙传出,如寒冰击玉,极为悦耳动听。
白三指控盐课司大使强占民女,只是一面之词,自然要亲自问一问大使。
队伍重新启动。
刘兆逾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简州盐课司大使实在是不堪重任。
一颗毫无用处只会捣乱的棋子,废了就废了吧。
只是没料到,队伍抵达盐课司大门前,盐课司大小官吏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却未见大使身影。
姜晴催动骏马上前,威严问道:“大使何在?”
“回、回千户大人,盐、盐场发生械斗,大、大使接到报案后,一大早就去了盐场,尚未归署。”
公主车驾今日抵达简州的消息,昨日才传至大使署,大使署上下并未当回事。
接待公主自有成都府高官,他们都够不上格,除非公主刚到简州就来盐场巡视查案,要不然他们是见不到公主车驾的。
大使也认为公主要在简州城休整几日,故收到盐场动乱的消息后,为免闹大传到公主耳中,大使亲自前去镇压。
“大使如此操心盐务,实乃朝廷栋梁。”谢明灼于车中笑了一声,吩咐众人,“既如此,直接前往盐场。”
这话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大使署官吏脸上。
公主是来调查总催案真相的,不管总催之死同大使署有没有关系,大使署都有不察之责,公主将大使比作“栋梁”,实在叫人汗颜。
刘兆逾面色晦暗,已经是第三次在心中狂骂“废物”了。
盐场早不动乱晚不动乱,偏偏选在公主驾临时出事,葛康到底是怎么当的大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所见所闻,皆是荣安公主一手促成。
同严大发一样,他自诩聪明,猜测公主的失踪另有用意,却从未设想过,龙血凤髓的公主会乔装成卑不足道的力夫,混入盐场中暗访。
他只恨简州盐场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昨天连夜从成都府到简州城,再从简州城到盐课司,眼下还得从盐课司前往盐场,官员们大多已疲惫不堪。
除了刘兆逾。
他是武官,便是成了都台,也没忘记操练己身,区区数十里路,于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
“都打起精神来。”他低声警告其余人。
众人:“……”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个莽夫当然不怕累,他们上了年纪又熬了大夜,怎么打起精神?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数次乞骸骨未果,如今告病赋闲的孔巡抚,那老头是真安逸得很。
左布政使蒋有信干巴巴道:“反正有兵丁围着,旁人瞧不见,有损官威就有损官威,何必强撑?”
刘兆逾:“……”
娘希匹,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竟叫这些庸碌之辈尸位素餐。
若有朝一日,他能问鼎天下,定要筛选出最出色的文臣武将,守护他的江山。
如果谢明灼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被逗得捧腹大笑。
但就算她听不见,也能推测出蜀地官僚体系出了严重纰漏。
项敬惠说,暗杀项御史的乃按察使司捕快。
白沙村的何翠娘也说,屠杀白总催满门的,身上穿着公服。
按察使司掌管一省刑名,即便可以号令各府县衙署的差役,也不敢如此狂悖无道,其底气从何而来?
总催案发生后,各司衙署噤若寒蝉,无人敢为冤案发声,他们在害怕什么?
是强横的兵力。
孔巡抚年老体衰,无力督抚军政,刘兆逾年富力强,伺机掌握蜀地各卫所兵力,简直轻而易举。
而私盐的巨利,又足以供养更多的兵丁。
谢明灼不可能不怀疑。
只是刘兆逾比梁王还不如,想造反犹如蚍蜉戴盆,难以成事,她并未放在眼里,现在也并非正面交锋的时机。
整饬盐政,顺便拔出萝卜带出泥,揪出那些欲壑难填的官员,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一行人各怀心思,终于抵达简州盐场。
兵丁在盐场外就地扎营,一番操作搞得众官员一头雾水。
还是蒋有信作为代表来问:“高巡抚,待公主问询案件之后便前往成都府,为何在此安营?”
“蒋藩台,高某只听从公主吩咐,其余不敢多问。”高铨不轻不重刺了他一句。
他又不耳聋眼瞎,一路上四川这些高官是什么做派,他听得清楚也看得分明。
虽表面装模作样,可隐隐以刘兆逾为首的习惯根本隐藏不了。
堂堂从二品大员,如此低头折节,实在叫人不喜。
蒋有信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多嘴,心中郁郁,便反唇相讥:“公主年少气盛,为查案废寝忘食倒也罢了,你身为近臣,缘何没有劝阻?”
现在已是下午,午膳没吃,早就饿得头晕眼花。
高铨本打算吩咐伙夫起灶,被他打断正不爽,懒得顾及脸面,直言道:“若蜀地盐政不失,公主何须辛苦走这一遭?”
说到底,还是你们这些蜀官的过错!
蒋有信哑口无言,灰溜溜离开。
盐场冲突早已平息,开灶煮盐燃起的浓烟,如一层层乌云笼罩在盐场上空。
盐课司副使已入盐场寻找大使,找到大使的时候,他正倚靠在白沙村曹生财家中的罗汉床上,抽着旱烟,神情迷幻,飘然欲仙。
副使高声叫了好几次,他才恍然醒神,脸上满是被打断美梦的恼怒。
“干什么?”
副使恨不得把他脑浆摇匀,“葛大人,公主驾临盐场,眼下就在盐场外,还有成都府的一众上官,您赶快收拾收拾出去见驾吧!”
“公主?”大使一骨碌爬起来,“公主怎会到盐场?”
“哎呀,您快别问了,快出去吧。”
大使连忙扔掉烟杆,走出几步后却又回头,交待已然呆滞的曹生财:“先存你这儿,之后我再过来。”
曹生财呐呐点头,已然说不出话。
是他听错了吗?公主此时此刻就在盐场外?
太突然了!
军队的伙夫手脚极为麻利,不过片刻便烧煮出全队的饭菜,饿了大半天的兵丁们大快朵颐。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冯采玉和孟繁只合力做了几道家常菜,端进了车厢。
至于蒋有信等人,只能跟兵丁凑合,吃起了大锅饭。
大使葛康赶来时,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他噗通一声跪到马车前,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道:“微臣葛康,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
车厢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只能继续跪着。
不过申时,他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态,眼皮耷拉,目光飘忽游移,接连打着哈欠,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与他“好色”的指控倒是相符。
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照在身上只会让人暖洋洋的,他的脑门却不断渗出汗液,像一只淋了雨的猴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车帘才掀起一条缝隙。
孟繁下了马车,着人带来白三对峙。
刚吃了一顿饱饭,白三精神抖擞,他捂了捂胸口的血色状纸,坚定走到葛康身边,跪到地上。
“白三,将你之前所述,再说一遍。”
“是。”
纵然一列高官旁听,白三也凛然无惧,声音更加洪亮,口齿也更加清晰。
葛康呆呆听完,一直没有反驳,直到孟繁提醒,才反应过来,仿佛不知今夕何夕,目光落到孟繁脸上,竟露出迷离的笑意。
“美人……美人……”
举众哗然。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伴读,还是公主的表姐,葛康是不是疯了?
车厢内,谢明灼察觉到异样。
在她伸手之前,冯采玉已掀开帘布,露出一条缝隙,恰好可以观察到葛康的情状。
四十来岁,身材肥硕,跪在那里像一座肉山,面部的横肉狠狠挤占五官的生存空间,眼睛成了一条细线。
惝恍迷离,浑浑噩噩,揉鼻子的次数越发频繁。
谢明灼心头一惊,冷静道:“有辱斯文,高铨,带他入营帐审问。”
“是。”
高铨吩咐手下兵丁,拖起葛康入营,留下正义愤填膺的白三不知所措。
“盐场可有大夫?”谢明灼掀帘而出,下车前往营帐,不忘问及白三。
白三下意识道:“有,叫徐青琅,在流沟村,医术贼溜。”
公主竟然亲自问他话了!他何德何能呜呜呜呜。
“高铨,叫人去流沟村请徐大夫。”
直到公主身影消失在营帐,白三才缓过神,等等,不是要为白总催伸冤吗?怎么突然要请大夫?
谁犯病了?
得姜晴示意,他当即爬起跟上。
入了营帐,葛康的神情愈发奇怪。
“用绳子绑了。”谢明灼丢下一句,坐上帐中主位,“叫外头蜀官都进来看看。”
姜晴牢牢护在她身侧,自有兵丁绑了葛康,捆成一只硕大的肉粽,半点动弹不得。
蜀地官员依次入帐,分列站在葛康左右,见他双目赤红,神志不清地嚎叫,纷纷不忍目睹。
“审。”
谢明灼一声吩咐,孟繁便当着众人的面审问,冯采玉取出纸笔记录。
她用的并非毛笔,而是晋王殿下改造后的炭笔,适用于速记。
文人士子自恃身份,看不上这种笔,此笔也只在报社及寻常商户中流传,蜀地离得远,官员们倒是瞧了个新鲜。
葛康已然疯癫,嘴里一直叫嚣着“烟”,根本听不进去孟繁的审问。
“只要你认真回答,就会给你烟。”谢明灼循循善诱。
葛康敏锐捕捉到“烟”这个字眼,忙不迭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
“烟瘾”让他丧失了理智,一问一个准。
谢明灼冷静听审,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在场官员。
有惊讶者,有面无表情者,但更多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想不通葛康到底怎么了。
审到最后,葛康已经掀掉了自己的老底,什么私卖官盐攫取巨利、色心大发强抢民女、买凶杀人排除异己,他全都招认了。
可就是没有提及白总催的案子。
孟繁问:“白总催是怎么死的?”
“是强盗是强盗!”葛康几欲崩溃,“给我烟!给我烟!”
“为什么他死后,你要继续折磨白沙村灶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葛康喊得力竭,“烟,要烟,给我烟,求求了。”
再问下去已无意义。
“堵住他的嘴,派人严加看管。”谢明灼吩咐,“等大夫诊断之后再审,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摇首,答:“公主英明。”
谢明灼没在意他们口不对心的恭维,叫来副使问询,是在何处寻到的葛康。
副使老实回答,说出曹生财这个名字。
高铨当即着人去白沙村缉拿曹生财。
不久,徐青琅背着药箱,抵达营地。
她站在营帐外听候,捏紧药箱的背带,腰背挺得笔直。
真的要见到公主殿下了?进去后到底要怎么行礼啊?!
第96章
◎禁品毒物◎
营帐内外皆有兵丁把守。
徐青琅头一次见到这等阵仗,心中直发麻,腿脚也不听使唤,软得不像话。
忽然一人掀帘而出,柳眉杏眼,笑道:“徐大夫,进来吧。”
是阿玉姐姐!
这么说孟大人和姜姐姐也在这里?
徐青琅一扫先前忐忑,满心期待随冯采玉入内,甫一踏入,就看到营帐主位坐着一位华服女子,正双目含笑望着自己。
她再眼瞎,也能看出来那套衣裳贵不可言,当即拜倒在地。
“民女徐青琅,叩见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孟大人竟然就是公主殿下!
“起来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谢明灼就没免了她的礼,也假装不认识,“没想到白三口中的徐大夫,竟是位年轻姑娘。”
姜晴适时附和:“徐大夫当真年少有为。”
“民女医术尚浅,公主谬赞。”徐青琅压下心中激动,配合她们演戏。
公主假扮力夫潜入盐场之事,只能限于少数心腹知晓。
“徐大夫,”姜晴指向地上涕泪横流的葛康,“请你为他诊断。”
徐青琅领命,起身行至葛康旁边,对方已然力竭,歪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口角疑似有涎水流出。
她仔细观察、嗅闻眼鼻口手,探过脉搏后,斟酌片刻道:“民女若失言,还请公主恕罪。”
“但说无妨。”
“此人应当是吸食了过量的阿芙蓉,成瘾后无法得到满足,才导致如此情状。”
孟繁大惊:“阿芙蓉乃朝廷严厉禁止之毒物,他身为朝廷命官,怎会……”
一众官员皆惊骇异常,议论纷纷。
“葛康此人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私自种植、制造和交易阿芙蓉乃死罪,葛康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徐青琅肃目道:“他不久前刚抽过烟,若能拿到烟袋,诊断会更加准确。”
身为医者,她对阿芙蓉并不陌生,过量吸食的患者,其狼狈癫狂的情状,早就深深刻在脑子里。
朝廷严禁此物,是对百姓负责。
谢明灼看了一眼姜晴,姜晴会意,出营帐后不久,高铨带人取来一支烟杆,是从曹生财住处寻到的。
烟袋里还残留一些烟草。
徐青琅用镊子扒拉观察,最终断定里面夹杂了阿芙蓉。
“来人,带曹生财。”
高铨却跪下请罪:“曹生财心虚逃跑,现已不知踪迹,微臣办事不力,请公主责罚。”
“盐场就这么大,他能跑去哪里?”谢明灼眉头微蹙,“还不快叫人去找。”
高铨:“微臣已派人去寻。”
“此人狡猾,非你之过,起来吧。”谢明灼压下眉心郁气,转向其余官员,“诸位以为如何?”
蜀官都是第一次见她,完全不了解她的脾性和手段,见状都以为她因嫌犯逃跑而乱了阵脚,心中不免轻视几分。
刘兆逾尤甚。
三议公主的名声肯定是吹出来的,还有什么当殿射杀猛虎,无非是那些媚上小人杜撰恭维,皇帝派公主来查案子,也只是为了镀金。
到最后一定查不明白,随意找个替死鬼糊弄了事。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先前的怀疑和不安渐渐消散。
还是蒋有信出列作为代表:“回禀公主,微臣以为,葛康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当黜其官位,判其死刑。”
“我是问白总催灭门一案。”谢明灼似是有些为难,“白三指认葛康指使公门差役杀人,葛康却矢口否认此事,双方各执一词,该如何?”
蒋有信不着痕迹看一眼刘兆逾,接受到示意,毫不犹豫丢掉弃子:“葛康吸食阿芙蓉,神智紊乱,其所言当不得数,且吸食之后,容易做出昏聩之举,白三指控其遣役灭门,应确有其事。”
“不对,”孟繁缓声反驳,“若如蒋藩台所言,葛康是吸食阿芙蓉后做此疯癫之举,然衙署差役并未吸食,缘何穿着一身醒目的公服杀人?”
“所谓上行下效,大使吸食,底下人效仿,并非稀罕之事。”
“徐大夫,吸食阿芙蓉者与未吸食者,在清醒时可能分辨区别?”孟繁问。
徐青琅颔首:“前者若已成瘾,身上必有一股酸臭之味。”
“那就叫来大使署所有衙差,一一分辨。”孟繁说完转向谢明灼,等待吩咐。
灭门是在深夜,白三等人只隐约看到差服样式,看不清人脸,故无法根据面容辨认。
大使署的差服与其余衙门区别不大,只细微处有差异,也难以确定那些差役出自哪个衙署。
故孟繁所言,旁人无从辩驳。
谢明灼交待:“高铨,你去办,一个也不能少。”
高铨领命退下。
“公主,天色已暗,案子也已明朗,是否移驾简州城就寝?”蒋有信恭敬请示。
“明朗?”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衙差尚未辨认,蒋藩台倒是信心满满。”
蒋有信不慌不忙道:“孟伴读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微臣听罢佩服不已。”
“蒋藩台过奖,孟某只是就事论事,不敢当。”孟繁谦虚回了一句,眼中得意之色却未能遮掩。
众官:果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夸两句就真当自己聪明了,还不是被牵着鼻子走。
他们的眼神官司尽数落入谢明灼眼中。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张提举何在?”
一众绯袍官员中,青袍加身的张提举格外显眼,闻言后立即出列行礼。
“微臣张思安叩见公主。”
他形体微胖,身材中等,方脸单眼皮,耳垂厚大,倒是生得极有福气。
“白总催案发生在你到任之前,按理说并非你失察之过,只是……”谢明灼停顿几息,“曹生财被提拔为总催后,肆意虐杀白沙村灶丁,日夜监视折磨,应在你管辖之内吧?”
张思安毫不犹豫请罪:“微臣确有失察之过,请公主降罪惩处。”
“诸位以为如何?”
还是蒋有信:“公主有所不知,曹生财在张提举到任前,已被葛康提拔为总催,张提举总管蜀地盐务,一个小小的总催作乱,他也有心无力。”
“其他人都是哑巴?”谢明灼根本不应承,抛出另一个责难。
喜怒无常、任性不羁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再次加深。
刘兆逾愈发轻鄙,出列拱手道:“回公主,葛康私自吸食禁品,欺上瞒下,当以重罪论处。张提举御下不严,确有过失,可罚其俸禄,其余惩罚是否可以免了?”
这话一出,帐内寂静无声。
勇,刘都台是真勇,听起来像是询问,可分明是先公主一步,下了自己的裁断。
但细究起来,是公主先问他们的,刘都台的回答也没什么大问题。
谢明灼沉默片刻,说:“就依刘都台所言。”
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她这一示弱,想必刘兆逾心中更加自得。
一个时辰后,大使署一干衙差全都带到营地,由徐青琅仔细甄别,找出七人。
不管是何翠娘,还是白三所言,杀死白总催一家的,正是七人。
经审问,七人供认不讳,言白总催桀骜不驯,经常不服从大使署命令,甚至试图煽动灶户起义。
大使署多次严词警告,并派遣差役镇压,双方发生数次冲突,心生龃龉。
那日大使巡视盐场归来,怒骂白总催,他们恰好吸食了阿芙蓉,冲动之下失去理智,只想着要消灭恼人的跳蚤,连公服都忘了换,这才酿成大祸。
事发之后,他们不敢担责,才谎报是强盗所为,为免白沙村灶户传出不利之言,便日夜监视折磨,将这个秘密深埋地下。
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一切都是葛康和他手下衙差的过错。
倘若谢明灼没有在京城洞悉其中的利益链,倘若她没有乔装力夫认识项敬惠得知御史被杀,说不定真会被糊弄过去。
就算心中有怀疑,可惜找不出证据,只能任由这些人瞒天过海。
她接过冯采玉记录的供词,浏览一遍后,望向众人。
“为官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若犯了错,亦当绳愆纠谬,格其非心。葛康有违为官之本分,自甘堕落,纵吏役伤天害理,丧心病狂。黜之,当斩。另七人,同罪论处。”
众人齐齐应和。
孟繁问:“曹生财如何处置?”
“臬司发布海捕文书,通告蜀地各州县,全力通缉此人。”谢明灼目光沉冽,望向一直沉默无言的按察使,“另,追查阿芙蓉的线索,给你五天时间,若查不出,这按察使的位置,我不介意换一个人。”
按察使领命:“微臣即刻押解嫌犯,返回成都府。”
“孟繁,你领二百兵丁,一同前往追查。”谢明灼交代。
众官愣住。
这是几个意思?让一个毫无品级、不谙世事的姑娘,领兵同往臬司衙门查阿芙蓉案,是不是太过胡闹了?
就连孟繁本人都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无措,但触及谢明灼委以重任的目光,她便生出无限的勇气。
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可怕的。
公主都能站在朝堂上与群臣辩论,她只是跟随按察使去成都府查案,身边还有二百兵丁保护,若还是畏畏缩缩,不如继续回家绣花,日后嫁人生子,枯守内宅。
在谢明灼眼中,孟繁的确还很稚嫩,但人都是从稚嫩慢慢走向成熟的。
一直在她的羽翼下,孟繁很难快速成长,唯有放手让她去做,才能尽可能发挥出她的才能。
“民女遵令!”孟繁应得干脆。
事到如今,白总催案似乎已经真相大白。
“公主,案子业已查明,何不移驾成都府安歇?”蒋有信再次提议。
谢明灼却道:“盐务如此疏漏,我如何放心?既已到了盐场,自当巡视一番。诸位若急于衙司公务,就先回成都府罢。”
众人哪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那明日巡视毕,再往成都府?”
谢明灼没应,转而问及白三:“方才判决,你可有异议?”
“没有。”白三连忙回答,“草民叩谢公主隆恩。”
谢明灼温和笑道:“我对盐场知之甚少,想必诸位大人久居高位,亦不知盐场之事,明日去巡视,总不能闹了笑话。白三,你不妨与我们说一说盐场之事。”
“说、说什么?”白三差点咬到舌头。
“阿玉,给白三赐座。”谢明灼吩咐一声,无视还站在一边的官员,“就说说你们的生活。”
白三惶恐,只浅浅坐了半张屁股。
众官气郁,却只能乖乖当起听众。
这一说便是一个时辰,官员中除了刘兆逾还坚持得住,其余人得死命掐自己的掌心,才没有在公主面前失仪。
白三心思倒也巧,没有大吐苦水,反而拣了一些有趣的故事,时常逗得公主发笑。
众官也不得不陪笑。
“原来盐场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虽有葛康、曹生财之流败坏风气,但盐场整体还是蒸蒸日上,等回京我将所见所闻呈与父皇,父皇定感欣慰。”
白三张张嘴,还是闭上了。
刘兆逾等人却觉理应如此,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每日所见皆是锦衣玉食,每日所闻皆为阿谀吹捧,哪里能够真切体会底层役夫之苦?
等阿芙蓉案“了结”,公主应该就会打道回京了。
不足为惧。
谢明灼眉眼露出几分疲倦,“夜已深,高铨应为诸位安排了营帐,不如就在此将就一晚。”
“微臣荣幸之至。”
“微臣告退。”
众官心中长舒一口气,依次退出营帐。再忍几天,等公主回京就好。
白三没敢看他们,一溜烟跑没影。
帐内,姜晴一脸狡黠:“他们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谢明灼面上疲色尽消,慢条斯理问:“严泰跟上曹生财了?”
“跟上了。”
严泰以前混迹江湖,颇有几分本领,暗中跟踪曹生财轻而易举。
曹生财逃跑,本就在她们计划之中。
灶户遭受残酷剥削不假,但这些压榨都跟利字沾边,盐场榨干他们劳力,是为了产出更多的食盐,攫取更多的利润。
可曹生财做了什么?
他故意制造意外,虐杀白沙村灶丁,这明显不符合谋取盐利的心理。
掩盖事情的真相,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
谢明灼原本想不明白,为何差役会蠢到穿着公服杀人,见到葛康后就想通了。
这个灭门案其实并非蓄意,而是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
关键是在阿芙蓉。
白总催或许反抗过大使署命令,想为灶户争取更多权益,但他的死绝对不是因为“起义”。
阿芙蓉是禁品,一旦发现就是杀头的重罪。
葛康成瘾一定是有人蓄意诱之,这个人很大可能就是曹生财。
他们暗中交易,一直未被人察觉,白总催某次不慎撞见,才招惹杀身之祸。
这些只是谢明灼的推测,其中还有很多细节缺乏逻辑上的关联,只能等钓出曹生财背后的大鱼,才能一一厘清。
葛康和那七个差役,不管怎么审问,都咬定一套说辞。
要么是心坚如铁,要么是被人洗脑了。
阿芙蓉致幻成瘾,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人心,让她想到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谢明灼叫来徐青琅,虽不抱有希望,却还是问道:“吸食阿芙蓉之后,可能治愈?”
“几无可能。”徐青琅摇头。
姜晴愤然道:“拿这种东西害人,真是丧心病狂。”
“阿玉,在蜀期间,日常饮食多加注意,”谢明灼郑重交代,“此事也提醒高铨。”
冯采玉如临大敌:“是。”
“阿青,严山身体如何?”谢明灼还挂心着她的项御史。
徐青琅信心满满:“只要她配合治疗,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此次进入盐场,若非你鼎力相助,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你当为首功。”谢明灼笑道,“我得想想要怎么答谢你。”
她身着华服,端坐桌案之后,一豆灯火映照,眉目如华光璀璨,分明是简陋的营帐,却让人仿若置身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上。
徐青琅看呆了,一时忘记言语,直到冯采玉笑着提醒,才恍然回神。
“公主,我不要答谢。”
“那你要什么?”
徐青琅鼓起毕生勇气:“我想一直跟在您身边,可不可以?”
第97章
◎亲临盐场◎
“徐大夫,你高兴啥?捡到钱了?”
一大早,白三捧着一只大碗,蹲在路边,凑近徐青琅。
从睡醒见到徐大夫起,他就发现徐大夫眉梢眼角一直带笑,真跟捡了钱似的。
“捡钱算什么?”徐青琅眉眼弯弯,却也没有多言。
一想到昨晚公主答应自己,她就压制不住心头的欢悦,她何德何能啊!
“捡钱都看不上?”白三眼珠子一转,“那就是碰上大机缘了?恭喜恭喜。”
徐青琅矜持点头:“多谢。”
说完噗嗤笑出声。
白三暗叹:徐大夫都高兴傻了。
营帐内,谢明灼与诸官同食,除刘兆逾精神奕奕,其余官员无不萎靡不振。
营地的硬床板哪里比得上家中的锦被软衾?
“蒋藩台。”
“微臣在。”
“我若没记错,你是壬辰科一甲榜眼,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想来一定过目成诵。”谢明灼笑道。
蒋有信拱手自谦:“公主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我要考考你。”
“微臣洗耳恭听。”
谢明灼:“去年吏部新制‘九十八条’,已下达至各地藩司,你身为藩台,当以身作则,第三十四条为何?”
“……”
“不记得了?”
蒋有信额头渗出冷汗:“微臣上了年纪,记忆也衰退许多,公主恕罪。”
“在座诸位,可有人能背得出?”
无人应声。
九十八条是公主在朝堂“三议”之后,着吏部制订,用于规范各级衙署官员吏役的行事,吏部公文下达之后,他们确实没当回事。
蒋有信作为四川最高行政长官,本该认真对待,践行此规,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接收公文后,只吩咐底下人遵循吏部指令,自己只粗粗瞧了前几条,便扔到一边了。
堂堂布政使,还要遵守什么规范,简直可笑至极!
却未料,惨遭公主提问。
若问的是别的也就罢了,答不出来仅仅丢个老脸,可“九十八条”是公主亲自提出亲手把关的,答不出来的后果相当严重。
这是把公主的脸面往地上踩。
蒋有信都不在意,更遑论其余官员?
他们低垂头颅,背脊发寒,不免嫉妒起昨日就赶赴成都府的按察使。
那厮走得巧啊,完美躲过这一劫。
谢明灼倏然沉了脸,“诸位是对吏部政令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臣等不敢,请公主恕罪!”呼啦啦全都跪到地上。
“不吃了。”谢明灼起身走出营帐,“高铨,去盐场。”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苦笑着跟上。
流沟村新井。
项敬惠同周达激烈争论,完全没在意一旁面色沉沉的严大发。
直到严大发的手下上前打断,两人才闭了嘴。
“严山,你兄长严泰,同伴铁柱和铁棍,在前夜就不见了,你怎么解释?”
项敬惠气定神闲:“我需要解释什么?”
“你——”严大发欲言又止。
前夜的互殴一直持续到昨日早晨,大使亲自过来平息,他不慎被人用土疙瘩砸中后脑,一整天都头晕眼花,在床上躺了一天,没精力去管其余事。
今早才知晓,公主车驾抵达盐场,在盐场外驻扎,昨日大使葛康受到召见,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曹生财莫名失踪,徐大夫也被请去营地。
严泰、铁柱和铁棍,早在前夜混战时,就已趁机逃离盐场。
若这还看不出猫腻,他这个总催算是白当了。
对未知的惶恐,让他暂时不敢质问项敬惠。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由和缓了语气。
未等项敬惠开口,一人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严、严爷,公、公……”
“公什么公,喘匀了再说。”
来人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公主要来了!”
什么?!
严大发脑子空白一瞬,一时忘了答话,其余盐工也不遑多让。
公主奉命彻查白总催一案,盐场中人皆有所耳闻,队伍驻扎在盐场外,而非大使署或简州城,已经叫他们大吃一惊。
谁能料到公主还要亲临盐场啊!
平日大使来了他们都发蒙,更何况来的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严爷,您倒是说句话啊。”这时候,平日严苛受人唾骂的总催,竟摇身一变成了主心骨。
严大发已无心享受此等成就感,回神后忙仔细问:“进盐场了?到哪了?”
“还没,只是副使过来通知。”
“副使怎么说?需要我们做啥子?”
“说一切照常,不必惊扰盐工,各总催也不用迎接,守好盐井就行。”
严大发心头的火热消减几分,“要是公主来了流沟村呢?”
“我也不晓得呀。”手下说道,“或许公主只去白沙村呢。”
也对,公主是为查案而来,去白沙村的可能性最大。
公主巡视盐场,灶户们没什么期待感,既不能免他们的赋税,又耽误他们工夫,不如不来。
只有一群总催恨不得洗八遍澡,唯恐身上难闻冲撞了公主。
虽然猜测公主是去白沙村,但假如呢?
谢明灼换下繁重的公主常服,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戎装,从营地出发,骑马前往盐场。
一众护卫、官员随行左右。
“张提举,”谢明灼悠闲骑马,不忘提问,“你到任已有半年了吧?”
张思安忙驱马上前,恭敬回道:“回公主,微臣确已任职半年。”
“那我也考考你。”
张思安:“……”
其余人给他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蒋藩台到现在都还面红耳赤,不敢靠近公主。
“shsx蜀地共有盐井几何?”
“去年年底统计,约一千五百八十灶。”
“岁办盐额多少?”
“约两千三百万斤。”
谢明灼又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张思安皆对答如流,心态也渐渐放松。
未等他的心完全放下,便听公主冷不丁问:“你可知盐是如何产出的?”
张思安以前没经手过盐务,上任半年忙着交际,只对报告上来的盐利感兴趣,至于盐是如何产生的,他了解得极为粗浅。
皇帝需要知道粮食是如何种植的吗?不需要。
同理,官员也不会在意。
“回公主,既为井灶,应是从井中取出,再用火煎煮而成。”
谢明灼轻笑一声:“张提举的功课做得很足,不愧为我大启栋梁。”
“公主过奖,微臣愧不敢当。”张思安悄悄擦去冷汗。
“你们一个个都说愧不敢当,不也当得挺好?是吧,刘都台?”
刘兆逾:“……”
公主又要作什么妖?
他策马上前,不卑不亢道:“为官者,自当为君分忧,泽润生民。”
“说得好,我眼下正有一忧,还望刘都台替我分解。”谢明灼侧首含笑,仿佛只是与他闲谈。
“公主折煞了,微臣定当竭力。”
谢明灼神色陡变:“我刚入蜀,便遭匪贼袭击,不慎与亲卫分散,若非姜千户一路护我,我恐怕再也无法回京面见父皇母后。刘都台,这群匪贼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州府百姓?你这个都指挥使,当得实在悠闲。”
“微臣惶恐,公主恕罪。”刘兆逾低首回道,“公主失踪之后,微臣已派遣人手前去查探,那伙匪贼并非盘踞蜀地,应是从其他地方流窜而来,也不知缘何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冲撞公主车驾!”
那些“匪贼”已尽数歼灭,如今死无对证,他说什么都行。
只是他没想到,谢明灼既然可以“将计就计”,又怎么可能不留活口?
他今日之应答,只会加重其罪孽罢了。
谢明灼冷睨他一眼,没再多言。
众官员提心吊胆,从早上到现在,公主已经考问三个人了,接下来不会要轮到他们吧?
然后续一路,公主都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至盐场入口,副使领几个盐课司吏役恭敬迎接。
盐场不便行马,谢明灼索性下马步行,其余人依样,腿脚不好的官员只能强行忍耐。
“公主,可是要去白沙村?”副使小心询问,作势要引路。
谢明灼:“走到哪是哪。”
“是。”
一入盐场,卤水的咸腥味扑鼻而来,沿路多是草棚,棚中砌了炉灶,不远处就是废弃的旧盐井,井口都已龟裂。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旧盐井坍塌废弃,灶户只能继续寻找盐卤之地,开凿新井,盐场入口附近多为废弃的旧井,越往里,盐井越新。
流沟村,新井的开凿快接近尾声。
项敬惠和周达虽经常争执,但每次争执后,都能对凿井的工艺进行改善,甚至连后续汲卤的工具都进行了改造,令其更适合新井。
严大发即便再希望自己是白沙村的总催,眼下也只能蹲在新井旁,等待凿成之后的第一波卤水。
“成了吗成了吗?”有人探着脑袋问。
“快了快了。”
一众工匠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兴奋,就算从这口井中生产出的盐,根本进不了他们的厨房,也无法抵消新井即将凿成的喜悦。
项敬惠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时不时检查有没有哪里出了偏差。
历经风雨的周达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闭目养神,还好心安抚:“你指甲抠断都不会出问题。”
项敬惠:“……”
被他这么一噎,提起的心竟莫名放下些许。
然未等彻底落地,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又让她整个胸腔都开始疯狂打鼓,剧烈的心跳声落在耳边,一声重过一声。
咚、咚、咚。
“公主殿下?天哪,真是公主殿下?!”
护卫拥簇间,修长高挑的金红身影格外耀眼,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灿烂夺目。
项敬惠怔然几息,立刻迈步上前,在众人惊愕诧异的目光中,重重跪到地上。
“罪臣项敬泽,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第98章
◎敲打官员◎
这绝非巧合。
刘兆逾等人恍然明悟,什么不慎与亲卫分散,什么巡查盐场,统统都是假的。
他们预料中最糟糕的结果,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公主失踪的一个月里,项敬泽果然已经寻机面见了公主。
他到底知晓多少?又与公主说了什么?
谢明灼将众人反应一一看在眼中,上前扶起项敬惠,笑道:“都说项御史行踪隐秘,看来我今日是来对了。项御史亲涉盐场,与盐工打成一片,何罪之有啊?”
“公主车驾至盐场,微臣本该前往拜见,却迟迟未能脱身,微臣有罪。”
“为何不能脱身?”
项敬惠目光迥然:“微臣与一众井匠,钻研出新式盐井,一次汲卤的产盐量,或可高出先前五倍,这两日已到最后关头,不可不慎重。”
五倍?!
刘兆逾等人心头俱是一跳,若此话为真,那盐利岂非……
“当真高出五倍?”谢明灼讶然,“不知何时能竣工检验?”
项敬惠笑回:“公主来得巧,盐井刚刚凿成。”
“项御史,若盐产当真如你所说,你与诸井匠堪为我大启之栋梁,朝廷定会嘉奖。”谢明灼说完吩咐众人往后退离,“项御史,开始吧。”
“微臣领命。”
项敬惠转身示意周达等一众工匠,却见他们个个呆愣痴傻,跪在原地茫然无措。
公主哎,这可是公主哎!
他们一辈子跟盐井打交道,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大使,而且也只远远见过,连声音都不认得,而今突然见到尊贵无比的公主,身体里的血都流得更快了,哗啦哗啦的,冲得他们脑子发晕。
项敬惠非常理解他们,自己当初得知“铁柱”身份后,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她扬声提醒:“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公主亲临盐场,还称赞我等为大启栋梁之才,难道要让公主失望不成?周达,汲卤!”
众工匠接连醒神,忙不迭上前施工,可平日里稳当的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颤得厉害。
谢明灼从容温和道:“若能一次成功汲卤五倍,参与凿井者,每人奖励五两银子。”
众人:五两!!!
顿时气也不喘了,手也不抖了,当即转动提卤机械的辘轳,从井底的卤层开始汲水。
经过改造,此机械高可比楼,需多人合力转动辘轳,若非时间来不及,人力当可换为畜力,力益而功倍。
比之先前的卓筒井,井腔更大,汲卤筒的直径也远超,只需循环用力,卤水便可从井筒汩汩而出。
“出来了出来了!”
包括严大发在内的灶户,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亲眼见证到新井高出五倍的汲卤效率,他们与有荣焉。
刘兆逾等人纵然不通盐务,也能从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得出新井试验成功的结论。
在旁等待的灶丁,当即接过卤水前往草棚锅灶,开始煎煮作业。
谢明灼率先鼓掌。
“此举若能在蜀地推广,盐务可活矣。项御史,你与诸位井匠有功于社稷,当重赏。张提举。”
“微臣在。”
“此功当记载于案,并写成奏本呈到御前,叫父皇也高兴一回。”
“微臣领命。”
“另,参与新井开凿者,提举司需拨发每人五两奖金,今后若有新例,循之。”
张思安:“……微臣遵命。”
他粗略估计,参与工匠约三十人,一人五两就是一百五十两,虽然不算多,但他经营半年,提举司的公账也没几个钱啊。
然公主之命,不得不从。
“公主千岁!”一众井匠欢呼雀跃,连连跪地谢恩。
就连周达这个傲娇的小老头,都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项御史,你能携工匠创此功绩,朝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谢明灼笑道,“碰巧简州大使署大使知法犯法,眼下大使之位空缺,你为巡盐御史,又通晓盐务,乃瑚琏之器,在朝廷遣官之前,便由你代理大使一职,总督简州盐务。”
项敬惠拜伏于地:“微臣定殚精毕力,不负公主厚爱。”
“别跪来跪去了,起来吧。”谢明灼亲手扶起她,目含欣赏与鼓励,“简州盐场只是一个起点,希君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项敬惠眼眶微湿,哽咽道:“微臣谨记。”
二人“君臣相得”,刘兆逾之流则面面相觑,傻子都能看出来公主对项御史的看重,就是不知道项御史这一年到底做过什么,为何会出现在简州盐场督造新井。
谢明灼忽转身睥睨众人。
“我离京前,曾与父皇躬耕籍田于地坛,父皇亲自扶犁耕种,言‘始知黎民苦,方可修仁心’,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蒋有信毫不犹豫道:“圣上爱民如子,泽被四方,臣等自愧不如。”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你既知不如,缘何连圣上亲自批准的‘九十八条’都不放在眼里?”谢明灼冷笑一声,“尔等身为一方长官,不思进取,盐政有失,盗匪横行,让父皇与我如何放心,黎民百姓如何安心?”
众臣跪倒:“臣等有罪。”
“若跪地请罪就能解决问题,还要你们何用?”谢明灼毫不留情道,“蒋有信,刘兆逾,张思安,父皇尚能亲扶锄犁,劝课农桑,尔等亲自汲卤煎盐,应当不成问题吧?”
众官:“……”
“不愿意?”
蒋有信忙道:“微臣领旨,这就效仿圣上,亲手汲卤煎盐。还请项御史多加指点。”
他方才看得真切,不过是使些力气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若能叫公主消气,便是做上一整天也无妨。
其余人心领神会,就当哄哄公主,不妨事。
刘兆逾暗自嗤笑,转辘轳、烧盐灶而已,能有军营训练艰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谢明灼满意点头,吩咐项敬惠,“项御史,此新井今日便交予诸位大人,你同周师傅在旁督工,以免毁损盐井、浪费柴禾。”
项敬惠当即应下。
来迎公主的大小官员,一共二十来位,人数够用了。
她分为三组,一组汲卤,一组搬运,一组煎煮。
蒋有信等人听命后各司其职。
一开始他们还自信满满,尤其是刘兆逾,仗着身强体健,自请转辘轳汲卤,然此事看似简单,却也需要技巧。
一旁看热闹的盐工本还不敢指点,忽听周达惊呼:“你这人瞅着聪明相,咋这么瓜兮兮的,说了不要再加不要再加,你干啥非要塞满灶膛?柴禾不要钱?火灭了你来生啊?”
他教训的是蒋有信,也不管他的官有多大,反正公主说让他指点,他就敢指点。
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官的份上,就不单单是口头指点了,非要上手不成。
蒋有信一张老脸通红。
他连厨房都没进过,哪知道烧火也有这么多门道?
可公主在旁监工,他不敢反驳,可怜兮兮蹲在灶膛前,看周达几番捣弄,即将灭掉的火重新燃起,不由松了口气。
其余盐工见这么大官都不敢作声,遂纷纷化为“师父”,一个个七嘴八舌,纠正官员们的动作。
可惜拿惯了纸笔的官员们,如何能适应盐场恶劣的工作环境?
方才尚未体会,待锅灶燃起之后,烟火蒸热了盐井周围,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身上的官袍全都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鞋袜泡在卤水里,走起路来格叽格叽,难受之余皮肤似乎生起些许灼热感。
真想一脱了之,但公主在此,有辱斯文。
众官员使出全力,速度也远远慢于盐工,他们汲一次卤的时间,足够盐工汲卤五次。
煎煮盐晶就更别提了。
谢明灼端详半晌,朗声问:“总催何在?”
“小人严大发,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严大发立刻跪到地上,行着并不标准的礼节。
“听闻盐场灶户若懈怠,总催常用鞭子抽打催促,你观他们,算不算偷懒?”谢明灼坐在粗糙的条凳上,不紧不慢问道。
严大发恨不得钻入地缝,小心翼翼道:“回、回公主,诸位大人尚未适应盐场劳役,慢些也属正常。”
“项御史,你以为如何?”
“无人生来就会适应,微臣以为,焚林而田,涸泽而渔,皆非善举。”项敬惠字斟句酌道,“灶户生产食盐供给朝廷,造福天下,本应得到善待。然……”
“继续说。”
“然农民入冬而息,官员逢节得以休沐,其余商人、工匠皆可劳逸结合,唯盐工经年不歇,日日徘徊井灶之间,劳筋苦骨,甚至自己亲手产出的食盐,都难以享用,其因何在?”
一番话,说得众盐工动容不已,泪如雨下。
严大发跪在地上,压根不敢多言。
他能说是因为上头催得紧,想要更多的余盐赚取巨利吗?
恐怕公主一走,他就会步白总催的后尘。
谢明灼沉声道:“项御史,你尽快拟一份奏本,呈上御案,叫那些朝官们都好好想想,我大启的盐工,为何备尝艰苦却不得善待?”
其实朝廷原本对灶户的待遇并非如此,灶户除去供给官府规定的额盐,其产出的余盐,都可向官府换取粮食,为一小引换一石米,算是对灶户的优待。
然“苦在灶丁,利入商囊”才是常态。
项敬惠眼中泪光闪动,当即应下。
其余盐工似是委屈终得发泄,一个个蹲在地上抹眼泪,情状可怜可叹,叫人心酸。
蒋有信等人:“……”
公主容色微沉,可不能触其霉头,加把劲干啊!
一直到夜幕降临,公主回营,众官拖着酸痛难忍的身体随行,正准备告退,却又听公主开口。
“蒋有信,你回帐后,誊抄‘九十八条’一百遍,待这几日劝课结束,一份不少交给我。”
蒋有信:“……”
他手都抬不起来了!
唯刘兆逾尚有余力,问:“公主,总催灭门案已结,为何还要停留几日?成都府尚有政务堆积,臣等不得不理。”
众官员皆附和。
“政务几日不理,成都府不会消失,且自有参政、都指挥佥事、副提举等人协理,尔等无需担心。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众人:“……”
第一百零一次羡慕嫉妒先行回成都的按察使!
蒋有信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虽然他负责煮盐,劳役不及刘都台等人,可一天下来胳臂早就废了,哪还有精力誊抄一百遍啊?
公主想杀了他就直说!
其余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谁叫你没背熟“九十八条”呢。
“张思安,你身为提举,合该通晓盐务,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可见积基树本之关键,即日起,你跟着盐场工匠开凿新井,不得懈怠。”
张思安:“……微臣领命。”
今晚做梦公主明日就回京。
“刘兆逾,”谢明灼一个都不打算放过,“蜀地盗匪丛生,你身为都台,断不能任其猖獗,这几日拟一份‘剿匪’策论,必须要行之有效。”
刘兆逾:“……”
众人失魂落魄告退,回帐后恨不得重回公主入蜀前扇自己几个耳光。
让公主安安稳稳抵达成都府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半路杀出个盗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连刘兆逾都心生悔意。
早知公主这般能折腾,他不会同意道长的提议,非要遣人截杀公主车驾。
不能坐以待毙,叫公主牵着鼻子走。
他目光示意蒋有信等人入帐,说道:“得尽快劝服公主回京。”
众人一致同意,再折腾下去,他们老命都快没了。
“公主铁了心要叫咱们吃吃苦,谁劝都没用啊。”蒋有信瞅向刘兆逾,你老刘方才不也吃了挂落。
刘兆逾成竹在胸:“有一人或可劝动。”
“谁?”
“蜀王。”
谢明灼营帐,高铨来报:“公主,简州知州突发旧疾,需尽快回城医治。”
“叫徐大夫替他瞧瞧。”
“他说徐大夫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不合适。”
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行,准他回城。若再有人突发恶疾,就告诉他,一省长官不需要病秧子,不如效仿孔巡抚尽早乞骸骨,父皇这次一定不会驳回。”
“是。”
得知公主允准,一干人本生出小心思也想学知州犯病回去,听到高铨后面的回复,瞬间熄灭。
以他们对公主的认知,公主绝对能做得出来。
蒋有信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没事,再忍两天,等蜀王到了,咱就解脱了。”
营帐内,姜晴不解。
“殿下为何同意知州回城?”
“一是不能逼得太狠,总得给点希望,”冯采玉解释道,“二是见见他们搬的救兵。”
“什么救兵?”
谢明灼气定神闲:“难得入蜀,总得见一见蜀王,毕竟是亲戚。”
蜀王府。
身穿褐衣的青年冷不丁一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头,拢紧衣襟,继续俯首观察盏中嫩芽。
从京城买来的玻璃杯真好用,通体透明,连根茎的生长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王爷!王爷!”
仆从在外叫喊,却不敢越过门槛一步,里头都是王爷的心肝宝贝,没有王爷的允许,绝对不能进。
青年充耳不闻。
“王爷!简州知州派人来禀,荣安公主殿下已至简州盐场,却不知为何一直扎营盐场,他请求您亲自过去劝一劝。”
“没空。”
“盐场条件恶劣,若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圣上震怒,恐牵连王府,王爷,您不妨去劝一劝,若不成,您也算是尽了本分,日后也不会降罪到您头上。”
屋内安静片刻,传出青年微哑的声音:“好烦。”
仆从不得已放出大招:“王爷,据说京城的玻璃厂,是荣安公主牵头兴建的,您不是一直说玻璃杯尺寸不合适,想要定制一批吗,不妨亲自去见见公主,与她提一提此事,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屋门突然打开,青年踏步而出。
“备车。”
第99章
◎入成都府◎
度日如年。
蒋有信搅动锅内的卤水,再次悔不当初。
整整三天,他就蹲在这台锅灶前,煎煮同僚们汲出的卤水,盯着这些卤水渐渐析出盐晶。
身上的官袍早就换成粗布麻衣,这三天流淌的汗水,比过去几年的都多,整个人都仿佛叫卤水泡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咸味。
蜀王殿下,您再不过来,蒋某的手就要废了!
众官望眼欲穿,蜀王谢蓬姗姗来迟。
他临近黄昏时才抵达营地,据亲随说,是因半路见到农户春耕,立垄而观,这才耽误了时间。
车驾于营外停驻。
蜀王世袭爵位,当今蜀王乃先王老来得子,甫一出生,便受封世子,如珠如宝,长到十三岁时,先王去世,谢蓬得以继位。
他从一生下来,眼前就是一片坦途,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挫败,凡事皆遵从本心。
此次若非为玻璃制品,得仆从磨破了嘴皮子,他才会迟迟过来拜见。
论辈分,他要唤谢明灼一声姑姑。
谢蓬在仆从好说歹说下,才换上一身繁重的亲王常服,嫌热在途中脱了一半,直到下车前才重新穿回。
他下了马车,包括高铨在内,没见过蜀王的人都惊了。
怎么生得这般黑瘦?
倒不是真的肤黑如炭,而是同其余养尊处优的宗室相比,他简直像个难民。
相貌也平平无奇。
谢蓬从小就在夸赞吹捧声中长大,完全不知自卑为何物,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行至主营帐前。
“蜀王谢蓬,拜见荣安公主。”
“进。”
谢蓬掀开帐帘,大步踏入,脑中掠过家仆的叮嘱,尚未看清帐内之人,便垂眸干巴巴道:“公主,此地条件简陋,恐伤公主玉体,还请公主移驾王府,小侄定然好生招待。”
一板一眼,毫无感情可言。
谢明灼抬眼端详对方,继承了谢氏高挑的身材,只是过于干瘦,生得也黑,若换一身粗布短打,无人能看出他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王爷。
“此地甚好,蜀王心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谢蓬倒也没继续劝,只当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旋即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明灼,眼里满是期待。
“公主,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要很多很多玻璃器皿,能不能让京城玻璃厂给我插一下队?很急。”
众人:“……”
谢明灼不由笑出声,问:“用来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谢蓬毫不客气道,“能不能帮?不能就算了。”
众人瞠目结舌,先蜀王没教过儿子什么叫尊卑礼仪吗?
谢明灼在前世见过这类人,脑子里就没长“委婉”那根弦,因为懒得处理人际关系,而被人评价为“恃才傲物”。
蜀王的底气会是什么?
“你告诉我,我才好决定能不能帮你。”谢明灼用起了激将法,“况且,我不认为你懂得比我多。”
谢蓬眉头一挑,不服气道:“我需要观察种子的生长变化,想培育出更加优质的种子,你能懂?”
天下就没有宗室能比他更爱种田,一个深宫里的公主,怎么可能比他更懂?
“什么种子?”
“不拘什么种子。”
启朝以农为本,想要发展经济,农业才是基础,即便是要开拓盐业,也缺不了农业的支持。
若无粮食向盐工兑换余盐,盐工连饭都吃不饱,又何谈扩大生产?
可惜谢明灼一家五口都没学过农业科学,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发展农业。
想要化肥,得先建立工业基础,可是发展工业的前提,还是要提高粮食产量。
这是个死循环。
如果谢蓬当真有这方面的才能,性情上的问题便也无伤大雅了。
“行,不拘什么种子,咱们来聊聊。”谢明灼向他招手,“阿玉,给蜀王赐座。”
谢蓬连声谢也没道,在冯采玉和姜晴的瞪视下,大喇喇坐到谢明灼身边。
“你要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聊。”
得益于前世的信息爆炸,谢明灼就算没亲自下过地,也能在认知上碾压谢蓬。
谢蓬脑子里本就充斥着天马行空,要不然也不会沉迷于试验不可自拔,一听谢明灼描述出的未来光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主位倾斜,眼睛越睁越圆。
什么温室大棚,什么杂.交增产,什么农药化肥,什么机械收割,除了第一个,后面全都是他未曾想象过的。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谢明灼所知太过浅显,可即便浅显,也为谢蓬带来诸多震撼人心的设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一改先前冷淡,差点凑到谢明灼膝盖上,双眼里写满渴求。
“京城设立了天工院,其中也细分了农科,你若感兴趣,不妨去瞧一瞧。”谢明灼循循善诱,“农业与格物学、造化学也不分家,若能运用这两种学问提高农产,便是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了。”
这等善于钻研的人才,断不能流落在外啊。
谢蓬没那么大追求,他只是喜欢这些而已。
“你什么时候回京?我一起!”
谢明灼喜欢他这份果断,“我在蜀地尚有事情要做,暂时不能回京。”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你尽快做完,带我去天工院。”他用仅剩的一点情商,想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补充一句,“跟着你,皇帝应该不会骂我?”
谢明灼笑着保证:“我稍后写封信回去,叫父皇允准你入京。”
“太好了,多谢公主。”
直到此时,他才真情实意道了谢,对谢明灼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在他眼里,谢明灼已经荣升为可以引领他研究的“智者”,比其余宗室、官员不知聪明多少倍。
“要我帮什么,尽快吩咐。”谢蓬现在只想尽快处理完蜀地之事,赶紧入京。
谢明灼想了想,附耳交代几句。
营帐外,刘兆逾一众还在等待劝说结果。
须臾,蜀王走出营帐,一脸不耐烦,见到他们冷哼一声,就要返回自己车驾。
“王爷,”蒋有信忙叫住他,“公主可同意了?”
谢蓬头也没回,“没有,我要回府了,你们别再来烦我。”
“王爷,公主金尊玉贵,此地不能久留,还请您继续劝说一二。”蒋有信不由追上去。
谢蓬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道:“我看是你们一个个身娇体弱,不愿效仿圣上劝课盐务,吃得多玩得花,一点活都干不了,朝廷要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番薯。”
众人:“……”
车驾滚滚而去,只留下官员们对月兴叹,然此时此刻,已无心赋诗一首,心中唯有对谢氏皇族的骂骂咧咧。
又过两日,官员们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一个个垂头塌翅,活像霜打的茄子,再也瞧不出来时的意气风发。
形象是什么?已无人在意。
晚膳时,众人沉默列坐,夹筷子的手都在抖。
“劝课五日,诸位产盐三百斤,虽然效率低了些,但也算合格。”谢明灼不紧不慢道,“看在诸位如此辛劳的份上,我本打算让你们分摊这三百斤,带回食用,只可惜,国有国法,额盐需上缴。”
众人第一反应:凭什么?老子辛辛苦苦产的盐,凭什么全都要上缴?shsx!
之后才回过神,他们不是盐工啊,不管带不带回去,他们都不缺盐吃。
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累到极点,本来城府深沉的官员们,一个个忘了伪装情绪,那一瞬间的不满和愠怒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没人能感同身受。
如今角色一换,这不就轻易理解了?但理解归理解,这些人回归本职后,也只会更加庆幸自己不是盐工,不可能良心发现,放弃巨额的盐利。
只要盐利还存在,贪墨就不会消失。
砍掉这些人,还有另外一批人,贪欲是无法清除的。
水至清则无鱼,谢明灼作为执政者,格外清楚这一点,她不会天真地去扫除一切贪腐,有能力发展各行各业,提高国家税收,即便存有一点私心,这样的官员也能重用。
可眼前这些呢?
只顾招财纳贿,政务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为,已经决疣溃痈,没有继续任用的必要。
阿芙蓉的出现,更加证明了他们非蠢即毒。
“诸位有何异议?”
众官皆摇头:“微臣不敢。”
饭毕,他们告退离开主营帐,正要各自回帐睡觉,却被高铨告知劝课已结束,明日就能打道回府。
天降喜讯!
高巡抚粗厚的声线,竟如仙音入耳,瞬间涤荡五日来的煎熬与苦痛。
高铨见他们似喜似疯,心中万分庆幸,自己未曾得罪过公主,并暗自发誓,以后也不能叫公主失望。
多看看这些人的惨状,引以为鉴。
翌日辰时,公主车驾启程前往成都府。
总催灭门案已经“查清”,阿芙蓉却又浮出水面,涉案人员皆已被押入按察司大牢受审,谢明灼先前派遣孟繁协查,如今五日过去,不管有没有找到源头,她都得前去坐镇。
这个借口合情又合理,众官并未多想。
当然,他们已经没精力勾心斗角,连回程的马都骑不动,只能安排坐车。
一入车厢,就瘫倒不动。
临行前,项敬惠特意赶来相送。盐场一别,日后再见不知何时。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揭穿她女子的身份。顶着已逝之人的名头固然不合适,但当前大局是整饬盐政,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毁城墙。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谢明灼握住她厚茧丛生的双手,笑道,“你愿意放下身段,砥砺深耕,日后必然提衡霄汉,眼下只需等待时机。”
这番话推心置腹,已是承诺。
项敬惠目中泪花闪烁,得遇明主,何其有幸。
“公主珍重。”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祈愿。
成都府。
谢明灼携一众亲卫,入住城郊宅院。宅院在她入蜀前便已安置妥当,宅中仆从都是刘兆逾等人挑选安排,她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人。
高铨率领的千余兵丁,驻扎在宅院四周,严密护卫。
一众官员盯着公主入住,终于长舒一口气,匆匆赶回自家,倒头就睡。
连自诩身强力壮的刘都台也不例外。
其余的事,等他睡醒了再说。
谢明灼刚安顿下来,就召见了孟繁。
一般涉及阿芙蓉此类禁品的案件,都具有一定的凶险,案犯都是泯灭人性之徒,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
原以为二百兵丁足以保护孟繁,没想到她还是受了些轻伤,数十兵丁也都受了伤,所幸并无牺牲。
孟繁面色虽苍白,精神却相当饱满,往日温柔的眼睛竟多了几分锐意。
“公主,阿芙蓉源头已查清,是一位名叫金富贵的货郎,私自在山中种植阿芙蓉,假借货郎走街串巷之便,秘密贩卖成品。”
“辛苦了。”谢明灼携她坐下,亲自斟茶,“听说你肩膀受伤,有无大碍?”
“是我自己不小心。”孟繁面露赧色,“第一次办案,有些冲动。小伤而已,劳公主记挂。”
谢明灼却摇首严肃道:“这并非是你不小心。”
她已获悉此案因果。
孟繁随按察使洪潭入臬司之后,专审葛康及大使署七个衙差,终于撬开他们的嘴,得到金富贵这个线索。
他们顺着这条线索,追踪到城外一座山村,得知他在山谷中偷偷开垦几亩田地,用来种植阿芙蓉。
孟繁带着二百兵丁,与臬司衙差一同前往山村来个人赃并获。
谁料金富贵竟提前在山谷埋了火.药,火.药引爆后,只伤及少数人,却引发山石崩裂滚落,砸伤更多兵丁。
她也被碎石击中肩膀,乌青一大片。
孟繁亲自焚毁阿芙蓉,捉拿金富贵归案。
案子顺利告破,她并未发现哪里不对。
谢明灼端起茶盏,水汽氤氲而上,朦胧了她的眼睛,唯锐利丝毫不减。
“两个案子都太顺利了,就像是有人故意给我演的一出戏。”
一个货郎私卖阿芙蓉,甚至叫朝廷命官都染了瘾,却至今才抓获归案,是不是太瞧不起臬司衙门的能力了?
碰巧此时,跟踪曹生财的严泰,秘密进入宅院,送来一个新线索。
“公主,我跟踪曹生财离开盐场,一路潜行至成都府外,亲眼见他进了一座道观,就在三十里外的龙鸣山。”
“什么道观?”
“观名凌霄。”
当今圣上之前沉迷修道,故民间也多道观,许多道观不仅依靠百姓香火度日,也会购置大量田地耕种,而道观名下的田地,不需要向朝廷缴纳税粮。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避税,将田地诡寄于道观名下。
谢明灼了解过此类事例后,还想着得了空寻个名目废除宫观田地的免税政策,说不定这次巡盐之行,能顺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方如此大方,她也不能小气了。
第100章
◎正道邪道◎
三月暮春,小雨如酥。
严泰在宅中休息一夜,翌日一早便按捺不住,向谢明灼告辞,前往简州盐场回到妻子身边。
临走前,他踟蹰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公主殿下,阿惠这一年呕心沥血,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来日若身份揭开,能否看在她劳心劳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此人倒真是有情有义。
谢明灼给他一个定心丸:“律法乃人所规定,人可变,法亦可变。”
只要项敬惠能在盐务上做出政绩,朝廷必定不会亏待于她。
严泰一扫忧虑,深深拜倒,随后离开宅院,驾一匹骏马,赶赴简州。
在盐场折腾五天,想必刘兆逾等人已身心俱疲,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
谢明灼临窗而坐,廊檐滴水串如珠帘,叮咚入耳,院中一方天穹,铅云密布。
“公主,京城来信。”姜晴快步而来。
谢明灼目光一亮,接过信封撕开,展开信纸,没看几列,眉眼就染上笑意。
四个人的话,你一句我一句,没有逻辑地挤在一封信里,就好像四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与平时聚在一起聊天没什么两样。
老爹说外面太危险,叫她赶紧回去,这朝会他是一天也不想上了。
母后和大哥同她提了几句天工院的发展近况,说橡胶已经找到,如今正研究如何生产橡胶制品,并规模种植橡胶树,蒸汽机的制成也不远了。
二哥打算扩大报社规模,往外建立分社,正干劲满满。
谢明灼反复看了好几遍,才重新折好信纸,妥善放入信匣中。
她能做的,就是为家人提供一个安稳太平的环境,不受风雨侵扰,免去战火喧嚣。
休整两日后,天光放晴,碧空如洗。
刘兆逾等人穿着干净的官袍,乘坐高阔的马车,正式前来拜见。
一直告病在家的巡抚孔乾一,此次也恭恭敬敬来了。
众人在门外等候通禀,却被高铨告知:“公主抱恙,诸位请回吧。”
“抱恙?”蒋有信忙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高铨:“不必,有徐大夫在,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公主忧思过甚,夜中常惊梦,精神不济,胃口也大减。”高铨满脸愁苦,“姜千户说,若在宫中,叫道士念几回经也能缓解一二,可惜眼下远在蜀地,无从听经舒缓。”
“听经?”蒋有信不由看了刘兆逾一眼,“这好办哪,蜀地道观林立,一些远近闻名的道长也备受推崇,不如我去请他们过来为公主诵经?”
“哦?”高铨略一思索,“可公主听惯了御用道士念的经,若听得不顺,岂非加重病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
高铨:“我去问问公主。”
不多时,他返回告知:“公主说了,若能解她忧困,定然重赏。”
蒋有信拱手:“多谢高巡抚。为公主解忧,是臣等本分。”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惊呼嘈杂。
“孔大人晕了!孔大人晕了!”
孔乾一常年缠绵病榻,已非新鲜事,今日拖着一副病躯也要来拜见公主,是表自己忠诚之心。
可惜公主没见到,自己却先倒下了。
“快回城请大夫!”
高铨望着孔乾一枯瘦苍白的模样,不由开口:“孔中丞病情不能耽搁,不如先抬入府中,寻徐大夫诊治,再派人去城中找来熟悉病情的大夫。”
孔乾一的随从自然求之不得,却还是问了一句:“可会惊扰公主?”
恰逢孟繁出府,见此情状,便道:“孔大人数十年赤心报国,公主体恤还来不及,快抬进来。”
随从当即抬起孔乾一,跟随孟繁行至厢房,徐青琅也接到消息赶来看诊。
其余官员打道回府。
刘兆逾大步踏入书房,至次间,香炉青雾袅袅,一人盘坐云雾之中,着素白道袍,尽显仙风道骨之姿。
“神真,别装了。”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神真道长不动如山,慢悠悠道:“刘都台,切莫心浮气躁。”
“公主病了,需要道士诵经静心,”刘都台轻呵一声,“道长,你还坐得住吗?”
神真睁开双目,拂尘扫过臂弯,起身离开蒲团,至桌边倒一盏茶,方才开口。
“去年四月,天降大雪,皇帝受道仙示警,此后一改昔日昏聩,不再沉迷炼丹,皇后及三位皇嗣亦脱胎换骨,堪为神迹。”
刘兆逾虽不信鬼神,可此事的确透露着诡异。
“坊间皆传闻,是因道仙点拨,才会变化如神。”
“是啊。”神真道长酌饮茶水,“我修道多年,心诚意坚,也未能窥到片缕道法,更遑论道仙入梦。”
刘兆逾不由道:“那可是真龙天子,你不过肉骨凡胎。”
“非也,岂知是先有龙椅再有天子,还是先有天子再有龙椅?”
开国皇帝出身穷苦,不也御极天下,成了所谓的真龙天子。
刘兆逾厌烦他弯弯绕绕的说辞,单刀直入:“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想亲自去见见道仙点拨后的公主?”
“见。”
壬戌三月初五,数十位袍袖飘飘的道士,站在公主临时府邸外等候召见。
这些人都来自成都府方圆五十里的道观,收到藩司衙门的命令,前来为公主殿下解忧。
高巡抚说了,公主听惯御用道长的诵经,若是碰上不合适的,岂非叫公主更生烦躁。
一众官员不敢担责,就召集数十道士,让公主自己挑选,自己挑出来若还不得用,总不能怪到他们身上。
其中有鹤发矍铄的老道士,有举止端肃的中年道士,还有相貌俊美的年轻道士。
不管公主喜欢哪一类型,都可以满足。
神真立于众人之间,须发皆白,姿态从容淡定,即便个头不高,也尤为醒目。
其余道士皆拱手:“原来是龙鸣山凌霄观的神真道长,失敬失敬。”
“见过诸位道友。”神真回礼。
高铨适时近前:“诸位道长,请。”
众人入府,一路随他穿过游廊,越走越偏,直到一方冷清院子驻足。
“高大人,这是何意?”一位年轻道士率先藏不住话。
“人数太多,公主无暇一一面见,故设置了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见到公主。”
众人:“……”
“院中考场已安置妥当,桌上放有考卷和文房四宝,诸位若不愿参与考试,径自离开,愿意之人还请入内落座。”高铨顿了顿,见无人转身,遂道,“考试为一炷香时间,诸位可别耽搁了。”
数十人立刻蜂拥挤入庭院,就近寻到桌案坐下,低头去看考卷。
考卷上有两种题型,相当于科举中的帖经和墨义,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填空题和简答题。
谢明灼亲自翻阅道家经卷,并从中截取题目,有众所周知的《道德真经》,也有冷僻的小众经书。
这是在考察道士们的知识面。
可她还是高估这些道士了。
后世想要当道士,至少得硕士起步,而这个年头的道士,大多只会一些足以震慑民众的道教术语,穿上道袍,就可以成为道士。
只有少数取得度牒的道士,才是官府认可的“高人”。
这些前来解忧的道士,其中拥有度牒的寥寥可数,一半人只认得常见字,书写更是一塌糊涂,别说简答题了,填空题都看不明白。
神真是有真本领的。
他扫了一眼“帖经”题,能答出七七八八,剩余太过生僻,答不出来。
再观“墨义”题,一共五道,前三道都可从经书中找到出处,可最后两道,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第四道:道之于百姓,解忧乎?攫利乎?
第五道:宫观据良田,名下多诡寄,正道乎?邪道乎?
众道士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起居室。
谢明灼躺于贵妃榻,右手叫冯采玉捏在掌心按揉,左手翻阅数十份答卷。
剔除半文盲答卷,只余下十几份能看。
从这几人笔墨可知,他们必定正经上过几年学,具备一定的学识基础,字也写得端正。
考察记忆力的题目她皆粗略扫过,重点批阅最后两道“墨义”题。
这两道题出得尤为尖锐,且深埋陷阱,不管怎么答,都相当被动。
所有人都往自己脸上贴金,言明道法可为民众解惑分忧,给予他们精神寄托,宫观名下多诡寄,是因律法规定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着心虚和粉饰。
唯有一人,答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且成竹在胸,卷首署名“神真”。
对于第四道,他说解忧抑或攫利,要观其本心。
百姓入观祈祷,是心存希冀,希冀可贵,却缥缈易逝,道士凭借口舌,助其希冀生根发芽,或可挽救百姓于万念俱灰之境,指点其冲出迷津,当为解忧。
至于卦问之利,为百姓心怀感恩,自愿供奉之故,算不得攫取。
若是故意坑蒙拐骗,那也与道观无关,乃官府之务也。
第五道他也答得漂亮。
朝廷有制,宫观之田无需缴税,宫观多诡寄,未触犯律法。
未诡寄之田,地主五成,朝廷三成,百姓仅二成,甚至更加微薄。
诡寄之田,地主五成,宫观一成,百姓四成,脂膏入囊,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于佃户,自为正道也,何来邪道之说?
他直接偷换了概念。
谢明灼阅罢,递给孟繁,“你来读一遍。”
“是。”
孟繁捧卷朗读,字正腔圆,只是越到后面,声音越弱,时不时停顿,偷瞄几眼谢明灼。
“看我做什么?继续读。”
孟繁只好硬着头皮读完,手心都惊出了冷汗。
题目出得尖锐,此人答得也尖锐。
谢明灼慵懒翻了个身,问:“都说说自己的感想,不拘言辞,恕你们无罪。”
先应答的是姜晴,她半蹲在榻旁,凑近耳边低声道:“殿下,我怎么听着挺有道理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此人狡猾,”冯采玉说,“他看似心系百姓,却半点不提百姓耕种宫观之田,是否当真能获四成粮。地主为避税,想出诡寄之法,是为了私吞应缴朝廷之税额,而非归于百姓,实在是可笑。”
孟繁点头附和:“他所言,乍一看是为了百姓着想,暗斥朝廷压榨民众,实际只是在粉饰地主和宫观之间的同流合污,其心不良。”
“还有没有?”
“有,”孟繁继续答道,“且观其长远,朝廷税款愈少,国库空荡,如何维系衙署运转?如何供养强兵壮马?衙署无力,兵马废弛,国家焉能安稳?百姓又何谈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姜晴茅塞顿开,兴奋竖起大拇指。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样,她方才差点被那人的言论带进了阴沟。
谢明灼击掌赞道:“阿晴直觉敏锐,阿玉聪慧通透,表姐高瞻远瞩,都说得不错。”
“殿下,我就算了。”姜晴闹了个大红脸。
“你是武将,敏锐的直觉至关重要。”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膀。
“公主才是纵览全局之人。”姜晴赧然,连忙转移话题,“殿下,此人到底是谁?”
谢明灼坐起身,“见见便知。”
须臾,高铨至考场通知:“合格者为以下五人:玄诚道长、素清道长、乘风道长、神真道长、灵阳道长,五位道长随我去见公主,其余人烦请离开。”
“落榜”之人心中如何苦闷自不必说,只能选择默默离开府邸,唯有一位俊美道士犹豫不决,在守卫驱赶之前,突然奔至高铨面前。
“高大人,请让贫道见公主一面吧!”
高铨:“……”
他挥挥手,示意守卫将人拖走。
稍有姿色就妄图攀附权贵,此等自不量力之狂徒,莫要污了公主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