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议公主◎
辛酉年八月廿二,百官入朝。
时隔三个月,荣安公主再次现身朝堂,众官只觉恍惚一瞬,然后三缄其口。
昨日公主下令,赐安王府鸩酒一壶,此事不是秘密。
短时间内,没人敢在公主面前放肆。
吴山青站在高阶上,手持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范文心率先出班,提及圣上万寿节和使团入京之事。
随后兵部尚书贺徵启奏入秋之后,北狄大小部落时常在边境骚扰百姓,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我方胜多败少。
其余官员对于梁王谋反之事,予以叱骂痛击,并希望皇帝陛下不要过分哀思,伤了龙体。
待他们都唠叨完,谢长锋问了一句:“还有没有?”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荣安。”
“是,父皇。”谢明灼身着公主常服,微微侧身,以示面向朝臣,“今日我有三道议题,想要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臣都挺直腰背表示洗耳恭听。
“一议,私矿之痈弊,矿税之shsx征缴。
“二议,官驿之乱象,驿卒之困窘。
“三议,公门之霸道,吏役之横行。”
她说得不紧不慢,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众人都明显感到一种压迫。
三个月不见,公主威势怎么更胜从前了?不是说一直在养病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去杀人了呢。
“都听清了?”
众臣:“回公主,臣等听清了。”
“我不需要诸位当堂答出,在列的各位恐怕对此三议尚觉陌生,”谢明灼从容不迫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每人呈上一份奏疏。”
“臣等遵命。”
谢明灼用眼神示意谢长锋,后者当即会意,丢下一句“退朝”。
有些站得远的官员,还真没听清公主说的三个议题,下朝后询问同僚,只觉得头都大了。
这些京官也没有闭目塞听,大部分人都在地方当过官,对驿站里面的门道不说熟悉,也会有所耳闻。
至于公门衙署的吏役,他们向来都是吏役的上官,没有直面过吏役的横行霸道,一时愁眉苦脸。
矿场就更不在他们管辖范围了,这个议题户部比较容易作答。
各衙署之间互相交流打听,争取在三天内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在此之前,京城报社已经发行最新一期报纸,除去京城的新鲜事,《天书之科举青云路》的连载内容,吸引了不少文人士子的注意。
伍川岳考上童生后,决定外出游历一番,增长见闻。
同情矿工驿卒之劳苦,感慨百姓生活之不易,对心狠手辣的矿监和索要钱财的官员嗤之以鼻,碰上肆意凌辱百姓的差役勇敢站出,仗义执言。
话本最后,他问了自己一句:若我以后入朝为官,该如何整治此番乱象?
他问是自己,也是天下士人学子。
有心虚沉默者,有轻蔑不屑者,也有满腔热血、立志报国者。
更有一些人,本就对这些乱象不满,看完话本后,立刻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心中所想,寄往报社。
朝会后,谢明灼在文华殿见了吏部左侍郎方绩。
方绩呈上名册就匆匆告退,他还得赶时间回去琢磨议题呢。
近十五年的任免记录,谢明灼花一炷香时间翻阅完,还真有些发现。
十三年前,朝廷任命林应节为贵州左布政使,秩从二品,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
当时贵州刚经历“改土归流”,除司级的官员,府及府以下衙门的官员皆任用土官。
这些土官都是原土司部族的首领,他们在当地的势力根深蒂固,朝廷政令经常难以推行。
林应节这个官并不好当。
十年前,播州土司叛乱,土兵冲入贵阳府,摧毁布政使司衙门,残忍杀害官员及其眷属。
林应节也在其中。
此案震惊朝野,皇帝立刻下令派兵征讨,镇压播州土司,并调查叛乱始末。
播州土司扬言是为林应节所逼,说林应节打着朝廷的旗号在贵州横征暴敛,压迫土司部落,欺辱当地土民。
朝廷自然不会听信他一面之词。
直到死里逃生的藩司左参议上表朝廷,水东宋氏土司也向朝廷呈表奏本,控诉林应节之恶霸行径,朝廷才最终将林应节定为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
任免记录中只提及林应节何时上任,何时死亡,余下情报,皆由杨云开提供。
简直漏洞百出。
谢明灼很想吐槽一番,但十年前皇帝是她“爹”,说到底,还是皇帝漠视的结果。
“林应节有无子嗣?”
杨云开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个案子当年确实轰动,但具体案卷他未经手。
“微臣这就去查。”
因为“林”这个姓,加上之前在梁王府宴客厅,林泛提及土司流官时有异,他敏锐察觉到此案可能涉及林泛,故查得更加尽心。
再至文华殿,天色已暮。
烛火映在公主脸侧,英丽的眼尾爬上火光,掩盖住隐约的愠色。
他心头不禁一跳,脚步微错。方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公主比皇爷威仪更甚。
“如何?”
杨云开低垂头颅,愈发恭敬道:“林应节有二子,长子林渭,案发时十九shsx,身中七刀而亡,次子林系舟,案发时十岁,刀割喉颈而亡。”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
谢明灼沉默片刻,吩咐道:“老杨,继续往下查。”
“是!”
为了给朝臣留出更多时间写策论,翌日朝会取消。
谢明灼早早来到文华殿,本打算自己读书学习,未料辰时刚过,昌蔚就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只青花小圆罐。
“老师今日怎会过来?”不用在衙署里写策论的吗?
昌蔚笑呵呵道:“三月过去,殿下似乎收获颇多。昨日在朝会考较臣等,今日臣也想腆着脸,听听殿下的意见。”
谢明灼正襟危坐:“老师请说。”
“近日使团陆续进京,京城热闹了些,但使团脾性不同,行事风格也有异,难免会与我朝百姓起了争执,该如何?”
接待使团是由会同馆负责,按理说跟她这个公主没有直接关系。
不过老昌既然问了,谢明灼也不会不给面子。
她用了一个万金油答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说得在理,”昌蔚又问,“可否再详细些?”
谢明灼言简意赅:“对方无理,警告之;己方无理,惩罚之;双方皆无理,各打五十大板。”
说完觉得不够周全,补充一句:“若有第三方挑拨闹事,重惩祸首。”
“可我大启乃天.朝上国,那些使团不过都是藩属小国的蛮夷,何必为了他们伤及自家百姓?”
谢明灼不由眯起眼,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昌阁老,有话不妨直说。”
难道是有人跟使团发生冲突,而祸首身份尊贵,难以处理,老昌才来自己面前旁敲侧击?
昌蔚却摇首道:“老臣只是想知道,公主对这些藩属的态度。”
“我的态度只有一个,”谢明灼说,“不犯我者,和平共处;犯我者,虽远必诛。”
“善。”昌蔚只回了一个字,便翻开书本,“殿下缺课三个月,得尽快补上。”
谢明灼:“……”
她这三个月也没闲着,在路上都没忘了学习,故学习进度并未落下,反而超出昌蔚的预期。
他由衷称赞几句,进入教学模式。
不知是不是谢明灼的错觉,她隐隐感觉到,昌蔚教她时的态度和内容都与之前不太一样。
之前教书时,他恭敬归恭敬,可也只会教授书中知识,帮她理解文章释义,其余并不多提。
然今日教学,他列举了不少古代帝王之术,隐晦分析博弈和平衡,国政方针亦有所涉猎。
不过三个月未见,昌蔚何故改变了想法?
不知不觉到了巳时,昌蔚嗓子都讲干了,精神也有些不济,告了罪,去梢间休整。
谢明灼独自坐在屋中,消化方才的知识点。
“喵呜。”一只狸花猫从门缝挤进来,脖子挂着御牌,嚣张跳到讲桌上。
谢明灼笑着伸手:“立夏过来。”
数月不见,立夏大了整整一圈,毛发油光水亮,身手格外矫健。
它没理会谢明灼,兀自在讲桌上打转,尾巴尖儿时不时扫过桌面,还探出爪子触碰讲桌一角的瓷罐。
“别碰!”
立夏歪了歪脑袋,爪子一掏,瓷罐直直落下。
谢明灼眼疾手快,弯腰捞起,瓷罐和盖子好悬没摔碎。
这可是老昌的宝贝,摔碎了她赔不起。
从市场价值看,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瓶,但老昌见天儿地捧着它,说不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喵呜。”立夏站在讲桌边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无辜。
谢明灼揉揉它的小脑袋,吓唬道:“再淘气,以后没有小鱼干了。”
立夏屁股一扭,背对她跳下讲桌,呲溜钻出门缝,猫毛都脱落了几根。
“真是宠坏了。”
谢明灼笑着摇头,将瓷罐重新放回讲桌,瓷罐不过巴掌大,方才盖子滑落,露出里面的空间。
她依稀瞥到几只纸团,像是被人揉皱了随意扔进去,看似不重要,但不重要的东西,为何偏要用瓷罐装携?
瓷罐虽易碎,但昌首辅钟爱的瓷罐,没人敢伸手碰触,需得更加小心护着,比木匣子还“安全”。
她重新回到座位。
一盏茶后,昌蔚再次回到文华殿,继续讲授课业,直到午时才停下。
谢明灼受益匪浅,临别前真心行了一礼:“多谢老师。”
“公主聪慧过人,有凌云之志,日后定然昂霄耸壑,名垂青史。”
“借老师吉言,”谢明灼并未因为他的赞美而自满,问道,“安王已薨,如今宗人令之位空缺,老师以为,嘉善大长公主可堪此任?”
宗人府官职任免不归吏部管,谢明灼问他,只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就像之前昌蔚试探她一样。
“大长公主的才能,足以胜任宗人令,但,”昌蔚话说得通透,“她必须要足够优秀,才能让旁人心服口服。”
皇家事务都是一堆烂摊子,那些宗室可不好管,这个位子无功无过才是常态。只要是皇帝的亲戚,谁来当都可以,凭什么给一个公主?
谢明灼又是一拜:“老师教诲,荣安谨记。”
同家人用了午膳,谢明灼提及让嘉善大长公主担任宗人令一事,大家都举双手同意。
午时过后,她便乘车前往嘉善公主府。
嘉善大长公主热情迎上来,笑着打趣:“三议公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谢明灼:“……”
三议公主?哪个鬼才起的外号?!
第62章
◎水东宋氏◎
秋风肆意卷起半黄树叶,打着旋儿撞到花厅的玻璃,又滑落于地。
“荣安,我这花厅如何?”谢夔牵着谢明灼走进,鬓边的珠钗闪着金玉光泽。
花厅建在花园中,四面墙壁皆镶嵌大块玻璃,不论处在花厅哪个方位,都能一眼欣赏到厅外的姹紫嫣红。
还能在厅中悠闲品茗,不必受寒风刺骨或烈日灼烧之苦。
谢明灼见惯了落地窗,不觉稀奇,可嘉善公主的超前理念,确实值得赞扬。
她真心竖起拇指,“姑祖母心思巧妙,我一进来,仿佛置身花海之中。”
加上厅中瑞兽燃香,香气媲美厅外花海,真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谢夔引她坐下。
“哦?”
“之前斗瓷大会结束,瓷王依照规矩要在店中展览一个月,供客人观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心中不定,唯恐有人不小心磕着碰着。”
瓷器摆放一个月,难免会落灰尘,落灰后要及时清扫,若清扫时出意外,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观赏之人常结队而来,挨挨挤挤,虽有伙计护在一旁,也难免有手贱之人。
谢夔笑道:“还好我见到晋王,晋王替我解忧,想了一个法子。”
“用玻璃罩?”
“不愧是兄妹,想到一处去了。”
谢明灼:“所以姑祖母就举一反三,想到建一个花厅?”
“是啊,我还设宴邀请各家夫人赏花,她们回去后,玻璃厂就加了不少订单。”
原来赏花是其次,赚高门大户的钱才是真正的目的。
谢明灼趁热打铁:“姑祖母,我有一忧,想让你替我解一解。”
“三议公主在朝堂威风凛凛,无一人敢置喙,还有什么忧愁需要我这个老太婆来解?”谢夔揶揄。
谢明灼震惊,才四十出头就自称老太婆了?
“姑祖母,你正值壮年,何必妄自菲薄?”她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宗人令一职空缺,我想请姑祖母接下这个担子。”
谢夔惊讶:“荣安,你说真的?”
“毫不掺假。”
“可从没有公主担任宗人令的先例,怕是会有人不服。”谢夔不怕担责,反而跃跃欲试,只是碍于宗法规矩,一时迟疑。
谢明灼笑问:“怕什么,我这个‘三议公主’的外号怎么来的?”
以前也没有公主入朝堂参政议政的先例。
“好,你都敢进朝堂,我还怕一个宗人令?”谢夔也是果断之人,当即应下。
谢明灼不想泼人冷水,但还是正色提醒:“姑祖母,我虽姓谢,却也不得不承认,宗室每年的俸禄已经快要压垮国库。宗室圈占无数田宅,却依旧哭着喊着朝父皇伸手要钱,父皇实在有些头疼。”
谢夔听明白了。
她名下也有许多田宅地产,不需要向朝廷缴税,每年光靠这些都足以养活整个公主府。
有了钱就可以买更多田地,于是越来越多的田地都无需再向朝廷缴税,国库愈发空荡,朝廷无法从勋贵士族头上抠出一厘钱,只能继续向穷苦百姓施压。
“荣安,你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谢明灼暂时也想不出良策。
牵一发而动全身,宗室豪强土地兼并、逃避赋税的问题,历史上的“一条鞭法”倒是有些奇效。
然此法缓解一下财政危机可行,却无法根治土地兼并的乱象。
“荣安,此事急不得。”谢夔拍拍她的手,“我知你忧心社稷,但你还年轻,慢慢来。”
谢明灼颔首:“姑祖母说得是。”
二人又交谈良久,到申时三刻,谢明灼才离开公主府。
她乘坐的马车低调,行在街上无人注意,倒是方便她掀开帘子逛街看热闹。
前日刚回京,无暇细观,现在打眼一瞧,就能看到穿着异族服饰的人,在各个商铺进进出出。
使团到了京城,不会一直窝在会同馆。作为藩属国,他们中大多数人向往中原文化,甚至官方文字都向宗主国看齐。
难得一次入京,自然不会放过学习的机会。
购买“纪念品”带回去,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京中各个商铺小贩,为了多赚异族人的钱,使尽浑身解数,新奇的商品和手段层出不穷。
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表演喷火,引得周围看客惊呼不已,围观的异族人也瞧得目不转睛。
喷火表演完,舞狮登场。
手持绣球的引狮郎,在方桌、板凳间灵活翻腾,大小狮子摇头摆尾,跟着他跳来跳去,憨态可掬。
“停一下。”谢明灼说道。
姜晴立刻吁停马车,同冯采玉坐在车前,眼睛注视着杂耍,耳朵却捕捉八方动静。
暗处虽有侍卫保护,她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别跑!”一人揪住另一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愤愤道,“你偷我钱袋!还来!”
他穿着中原服饰,官话也说得标准,面容与中原人无异,但脖子上戴的银饰,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格。
“谁偷你钱袋了?别血口喷人,我一个京城人,还能看上你一个蛮夷的钱袋?笑话!”
旁观百姓听闻,不由点点头。这人锦衣华服,想必是出身京城富贵之家,确实没必要偷人钱袋。
银饰青年面色涨红,手不由松开对方衣领。
那人瞪他一眼,没好气“呸”了一声,理了理衣领。
“公子,您受人欺负了?”另有家仆模样的人赶来,怒瞪银饰青年,“是不是这个南蛮子?”
银饰青年气极,捏紧双拳却忍着没动,据理力争:“我亲眼看到他偷我钱袋了,钱袋肯定还在他身上!”
“怎么着,你还想搜身?”那公子张开双臂,往前走了几步,“有本事你搜啊,要是没搜到,你就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
有人暗自摇头,这个银饰青年恐怕要吃亏。
谁料青年并未动手,强行压下怒意,义正辞严道:“我不搜你身,我要带你去见官,叫官府搜你的身。方才人山人海,谁知道你有没有同伙藏在其中,你身上没有,就是在你同伙那里。”
“哈哈哈哈哈,见官?”公子手臂展开指向四周,“这么多人,哪个是我同伙?难不成每个人都要搜身?”
围观人群立刻不干了。
他们只想看热闹,不想被官府搜身,这个南蛮真是事儿多。
银饰青年环视众人,自信道:“我知道同伙是谁。”
众人:“……”
骗鬼呢。
“看到你了。”银饰青年目光如炬,锁定一人,抄起杂货摊上一只泥人砸过去,还不忘跟老板道歉,“算我买下,稍后付账。”
老板几欲出口的国骂当即吞了回去。
还别说,这南蛮扔得可真准!
泥人正中那人眉心,那人眼前一黑,倒地不起。银饰青年快步而上,从他怀中摸出一只钱袋,色彩艳丽张扬,上面还绣着奇怪的符号,一看就是异族之物。
银饰青年抛着钱袋,眉眼飞扬道:“你还认不认?”
“我又不认识他,认什么认?”公子嗤笑,“诸位街坊,你们说好不好笑,钱是别人偷的,他竟诬赖到我头上,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银饰青年皱眉:“我方才看到你朝他示意了。”
“呦呵,攀咬也要有个限度,你说你看到就看到了?诸位街坊,你们看到了没?”
众人皆摇头。
“先诬陷我偷钱,再用蹩脚的借口说他是我同伙,你以为你火眼金睛啊?要我说,你跟他才是同伙,故意诬赖我偷钱!”
银饰青年:“……”
可他的眼力确实很不错啊!
姜晴和冯采玉也有点懵,两人说得都有道理,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你们中原人,真是不讲道理!”银饰青年捧着钱袋,小声嘀咕,“说好的礼仪之邦呢?骗人!”
那公子冷哼:“分明是你这个南蛮子胡搅蛮缠。”
他身后随从也蔑笑一声,低头咬耳朵,旁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也知道肯定是在骂南蛮子。
得益于敏锐的耳力,谢明灼隐约听到几个音,不由挑了一下眉。
“阿玉,附耳过来。”
冯采玉立刻进了车厢,听完之后目露惊异,连连点头。
双方僵持不下,旁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南蛮子穿得贵气,显然是入京献礼的一员,总不能真的闹去官府。
忽见一年轻姑娘走近,举止仪态落落大方,众人不敢轻视,便都闭上嘴巴,等着看这位貌美的小娘子要做什么。
冯采玉走到锦衣公子面前,笑容友好,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众人:???
叽哩哇啦说了啥?没听懂啊!
锦衣公子下意识回应一句,用的也是相同的语调。
这是什么情况?
冯采玉露出了然的笑意,后退几步,面向众人拱手道:“诸位街坊,这位公子并非我启国人,而是来自高丽李氏。”
周围一片哗然。
“李公子为何要冒充我启国人,故意当街与这位公子争执,明里暗里抹黑我大启百姓?莫非是想挑起争端?”
她嗓音明亮,话音掷地有声,众人倏然反应过来,他们是被人当猴耍了。
银饰青年恍然大悟,愤愤瞪了一眼李公子,而后向冯采玉深深一躬:“多谢姑娘替我解围。”
“启国人就不能会说高丽话吗?”锦衣公子不服气,“你会说,难道你也是高丽人?”
冯采玉气定神闲:“我方才问的是,‘四王子,你的腿伤有没有痊愈’,你回答我,‘已痊愈,你是谁,我怎么没在使团见过你’。李四王子,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当众被叫出身份,李四脸上挂不住,却还是狡辩:“你骗人!我根本没说这些!”
冯采玉才不管他的叫嚣,她没必要跟周围人证明真假,只要戳穿了他的身份,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把尺子。
任务完成,她转身回到马车。
“哈哈哈,这个李四丢人丢大发了,”姜晴乐不可支,压低声音道,“说不定可以印在报纸上,叫更多人看见。”
谢明灼闻言也笑:“是个好主意。”
“殿下怎知他有过腿伤?”冯采玉佩服问道。
谢明灼:“情报上有,回去你俩都给我背下来,免得见面不识人。”
会同馆、锦衣卫和报社三方加成,这么点情报简直信手拈来。
她闲来无事,翻阅一遍,全都记住了。
姜晴和冯采玉应声领命,随后对视一眼,头皮发麻。
背书真的减寿。
李四无颜再待下去,带着他的“同伙”灰溜溜离开,围观的人群便也都散了。
“姑娘留步。”银饰青年迈步靠近马车,作揖道,“在下贵州宋千奇,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贵州水东宋氏?”谢明灼掀开车厢窗帘。
宋千奇闻声望去,面上一怔,目露惊艳之色,旋即答道:“正是。”
“我大启的确是礼仪之邦,如今你水东宋氏也是我大启一份子,即便李四当真是启国人,也莫要因为些许蔽日的浮云,便觉所见之处皆为黑暗。”
宋千奇羞赧道:“姑娘教训得是,方才是我气急失言,实在抱歉。”
他已经意识到,方才真正替他解围的,是马车里的姑娘。
“宋公子,告辞。”谢明灼放下帘布,“阿晴,回去。”
宋千奇:“姑娘……”
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真遗憾,还没问到姑娘芳名呢。
第63章
◎巡视京营◎
翌日,圣旨送到嘉善公主府,任命谢夔为宗人令。
各级衙署惊起诸多浪花,但也只是浪花,毕竟是皇帝的家务事,他们纵然想干涉也没有足够的立场。
也有非要抗议的官员,被同僚问了一句“三议策论写完了吗”,就偃旗息鼓。
谢明灼腾出空来,叫人呈上日月教相关记录,同父母兄长一同查看分析。
“这日月教有造反的前科,不能坐视他们壮大,必须要铲除。”谢明烁手指点着纸张,“而且谁知道他们利用教义蛊惑民众干什么,骗财也就罢了,就怕伤及性命。”
“彻底铲除并不容易,不仅需要极强的武装力量,还得釜底抽薪,让他们没有滋生的土壤。”谢明灼靠上椅背,“说来说去,还是要赚钱富民。”
养军队要钱,脱贫更要钱。
荡涤日月教需要军队,震慑边境异族和小国也要强横的兵马,甚至日后解决土地兼并问题,更是需要牢牢掌控军队。
训练军队,饲养战马,打造武器,哪个不需要钱粮?
想要实现这些,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必不可少。
北方游牧民族、辽东钕蒖部落,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近来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得不防。
谢明灼脑中浮现一个念头,问四人:“三个月过去,老陆的兵练得如何了?”
“具体如何不清楚,他倒是上过几道奏疏,应该有些成效。”谢长锋不由担心,“怎么?要打仗了?”
谢明灼失笑:“不是,只是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四人洗耳恭听。
“我想趁使团还在京城,请他们观看一场阅兵典礼,能震慑他们最好,就算震慑不了,也可当成一场别开生面的生辰礼。”
“这个好,要真能实现,我一定给它头版头条。”谢明烁双眼放光。
孟绮:“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就算在后世,阅兵也得提前准备很久吧?”
谢明烜:“我觉得有可行性,时下没有走方阵的概念,只要挑出最精锐的军官,十天应该可以做到齐整,再展现出威武气势,肯定能唬住他们,况且咱们还有秘密武器。”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京城的兵仗局和军器监制造出大量燧发火铳。
“不错,”谢明灼抚掌,“方阵贵精不贵多,步兵方阵、骑兵方阵、神机方阵,足矣。”
谢长锋兴奋道:“好,就算这次拿不出手,咱还有下次。”
“那就叫威宁侯过来问问。”孟绮也被说得心动。
收到召令,陆平换下一身戎装,着侯爵常服入宫面圣。看到皇帝一家五口都在,心道果然如此。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听皇帝赐座后,才小心坐下。
“威宁侯,你来说说京营如今兵力如何。”
陆平稍稍整理了下思路,shsx回道:“禀圣上,除去先前一些老弱病残后,微臣又从各地军余招募了青壮,如今京营共三十万兵丁。”
“战力如何?”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毕竟还没打过仗,无法准确评判。
“微臣制定新法训练,三个月过去,战力略有提升。”陆平尽可能谦虚道。
谢明灼问:“若在万寿节当日,由你亲自率领一司步军,一队骑兵,两队火铳兵,于使团前接受检阅,予以他们震慑,你可有信心?”
一司是五百人,以一百人为一方阵,可分为五个方阵。
一队为五十人,骑兵人数不能太多,容易发生混乱。
三十万的京营里,难道还挑不出几百个精英战士?
陆平闻言,心头蓦然生出几分火热,他当然有信心叫那些人目瞪口呆,只是在万寿节当日接受检阅,具体什么章程还得慎重斟酌。
“微臣斗胆问一句,圣上是否亲临检阅?”
谢长锋鼓励道:“届时朕会登上承天门,携使团一起观看典礼,同时参与检阅的,还有长安街的百姓。”
“微臣定全力以赴,不负陛下重托。”陆平激动立誓。
谢长锋轻咳一声:“具体事宜,你与荣安商议。”
“微臣遵旨。”陆平极有眼色道,“微臣心中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待回去起稿,明日呈送公主,还望公主指正。”
谢明灼也很给他面子,笑道:“兵马一道我是外行,此次阅兵,还得仰仗威宁侯。”
“公主折煞微臣了。”前日朝堂上的三议,让陆平对谢明灼刮目相看,他并不认为荣安公主是个草包。
谢明灼适时提出:“倒不必麻烦你呈送,明日我想亲自去一趟京营。只是去瞧瞧,不必耽误操练。”
“微臣明白。”
shsx 陆平告退后回到府中,浑身上下意气风发,奔到书房就开始铺纸研墨。
“遇上什么好事了?”柳缨亲自端来热茶,打趣道,“嘴都咧到耳后根了。”
陆平乐呵呵告知于她。
“当真?”柳缨也心生期待,“那你可得好好操练,到时候定要吓得他们不敢来犯。”
陆平往砚台里加了点水,说:“将士令行禁止倒是容易,只是战马出意外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有何难?”柳缨乜他一眼。
“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夫人连狼都训过。”陆平握住她的手,“夫人可愿助我?”
“合适吗?”柳缨颇为心动。
陆平凑近她耳畔,悄悄道:“明日公主去营地巡视,我同她提上一提。”
京师三大营,具体分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为步军,人数最多,三千营为骑兵,多由招募来的草原勇士组成,神机营俗称火器营。
五军营为京师主力,细分为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和右哨军。他们驻扎在京城安定门和德胜门外的校场。
谢明灼这次没有低调行事,乘坐公主规制的车驾,从皇宫出发,在数百禁军的护卫下,驶向德胜门。
鸣锣开道,百姓无不避之。
她不是故意搞这么大阵仗惊扰民众,而是她这次是代天子巡视军营,需要排场以示身份。
以后这种情况还有很多,她不可能次次都隐瞒身份微服私访。
能拿到明面上的政绩,她需要以公主的名义去获取。
直到车驾行远,百姓才渐渐上街聚拢。
“里头坐的真是三议公主?”
“那还有假?”
“公主上朝,我还是头一回见。”
“少见多怪,我就觉得那三议提得很不错。”
“你懂个屁,这么厉害咋没去考个状元?”
“嘿,你这人,迂腐之极!”
宋千奇混在人群中,好奇问:“什么三议公主?”
“你外乡人吧?我跟你说……”
“这么厉害?”宋千奇惊讶万分,“然后呢?”
“明天上朝,那些官员就得交策论了,也不知道谁写得最好,写得好有没有赏赐。”
宋千奇不由想起昨日替他解围的姑娘,京城的女子还真是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谢过那人,准备回会同馆,找馆中官员继续打听,余光不经意掠过一张脸,得益于不俗的目力,一下子就捕捉到那人的长相,不由惊愣原地。
“阿舟?!”
巡视营地定在左掖军校场。
昨天就接到陆侯指示,坐营官潘远成携手下把总、坐司官等,于校场外等候迎接。
“潘大人,公主怎会来营里?”手下把总等得不耐烦,正好也对此困惑不解,便趁机问道。
潘远成面无表情道:“听令便是,莫要多问。”
他也正一头雾水,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干啥非要来军营巡视?
听说圣上极为宠信荣安公主,让她入朝堂参与议事也就罢了,现在又来染指军营,实在叫人苦恼。
先前他还笑话那些朝官,被一个公主训得不敢弹劾抗议,眼下公主却要来军营溜达,他不禁扪心自问,敢不敢上奏疏质问陛下。
答曰:不敢。
左右不过浪费一天时间,就当是哄公主开心。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公主呢。
秋日当空,旌旗猎猎。
谢明灼车驾停在大营外,威宁侯陆平下马,亲自至车前恭候。
“公主,校场已到。”
姜晴和冯采玉分别立于车厢两侧,同时伸手掀开前帘,早有侍卫搬来脚踏,放置车下。
众人恭敬低头,却又忍不住抬眼。
这可是公主啊。
车帘流苏轻晃,丝线于阳光下泛出金色光泽,透过掀开的前帘,隐约能窥见车厢内一抹衣摆。
谢明灼今日未着繁复的公主常服,她梳着极利落的发髻,穿一袭朱红曳撒,身姿高挑颀长,英姿勃发。
她立于车辕之上,目光扫过众人,轻轻一笑:“诸位将士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众人当即跪地请罪。
“同你们说笑呢,都起来吧。”谢明灼踏下马车,行至潘远成面前,“听威宁侯说,潘将军不仅文武双全,还擅长操持营务,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
潘远成严肃的脸差点没崩住,上来就一顿夸,谁受得了啊?!
“令尊曾任万全都指挥佥事,在任期间政修事举,勇退敌军,令人钦佩。果然虎父无犬子,潘将军颇有乃父之风。”
潘远成原先的不耐彻底消散,褪去有色眼光,他才发现眼前公主与想象中全然不同,通身的贵气与威仪,仿若天子亲临。
不愧为雷厉风行的三议公主!
“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公主过奖,末将惭愧。”
谢明灼满意颔首,安抚下属情绪很有必要,她可不想一上班就置身乌云之中。
“公主,请入校场。”陆平适时开口。
谢明灼携一众随侍踏入校场,威宁侯陪在身侧,其余将士皆缀在后头。
“大人shsx,公主夸你了,高兴不?”手下凑近潘远成挤眉弄眼,自以为压低声音,传不到前面。
然谢明灼耳力非凡,听得一清二楚。
潘远成警告他:“专心点,别废话。”
也不知公主要如何巡视,总不能在校场看一天操练吧?
“听闻营中常有比试,分武技与骑射,我倒是想见识一番。”谢明灼转身望向潘远成,“今日我带了亲卫,不知营中勇士与我亲卫比会如何。”
潘远成当即上前几步,自信满满道:“公主稍候,末将这就叫人来,比一比便能知晓。”
他吩咐手下,去召上次比试的前十名,并邀请谢明灼登上高台观看。
谢明灼从善如流,于高台坐下。
十位勇士很快集合,排列于高台下方演武场,均器宇轩昂。
潘远成:“不知公主派出哪位亲卫指点。”
谢明灼侧首示意,姜晴站出。
众人循着目光看去,皆是一愣,虽然生得高大健壮,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啊!
公主莫不是拿他们打趣?
陆平也不由诧异,他知道姜晴并非寻常侍女,而是公主亲卫,但不知其武艺如何。
唯有知晓内情的冯采玉暗自摇头,殿下这是给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啊。
阿晴武艺虽不及殿下,却是连杨指挥使都称赞有加的。
这些勇士惨喽。
第64章
◎校场比试◎
校场鸦雀无声。
高台下,十位战士仰首看向姜晴,心中均觉受辱。比试也就罢了,为何要派一个小娘子?
他们年轻气盛,一时间热血上头,情绪未能收敛,溢于眉眼。
陆平暗自叹气,军营这些小崽子们,还是历练少了,这也太容易受激了。
他正要说些好话,免得公主心中不悦。
姜晴忽然站出来,居高临下道:“你们看起来很是不服。”
“没错!”一人高声应道,“我们不与小娘子比试,要比也是跟他们!”
他指的是谢明灼身旁其余侍卫,这些侍卫个个挺拔高壮,不比一个小姑娘强得多?
潘远成急忙朝他们眼神示意,公主有令听着便是,哪那么多废话!
只可惜,无人领会他的意思,又或者领会了也视而不见。
这十人能在大营中脱颖而出,个个心高气傲,面对如此“羞辱”,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谢明灼玩味道:“还有谁不愿与姜侍卫比试?站出来。”
十人互相对视几眼,便有六人站出,有三人面露踌躇,最终还是待在原地。
只有一人,从始至终不动如山。
他生得周正,浓眉大眼,身高在十人中只是中等,但也比一般男子高出半个头,身形算不得魁梧,却格外精悍有力。
“他是谁?”谢明灼问。
潘远成回答:“上次比试头名,丁岩。”
“不错。”谢明灼叮嘱姜晴,“你与他比试,要谨慎些。”
姜晴连连点头,经过在外三个月的历练,她已非吴下阿蒙,有勇无谋是大忌。
她大步行至高台边沿,朗声问:“丁岩,你可敢与我一试?”
演武场外已围了不少将士旁观热闹,听到这话,都哭笑不得,暗道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议论声不绝于耳。
潘远成正要呵斥,却被谢明灼拦下。
她面带微笑道:“潘将军不必叱责,待姜侍卫比试完,众位将士心中自有定数。”
潘远成:“……”
他就是担心姜侍卫惨败,公主殿下失了颜面啊!
若公主恼羞成怒,营中战士赢了也讨不了好。
他不由望向陆平,希望他能阻止这场可怕的比试。后者却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往下看。
潘远成心中长叹,只能看向台下,希望丁岩这小子有点眼力见,点到为止就行,别把人欺负得太惨。
此时,姜晴已跃下高台,至丁岩面前站定。
其余九位战士均退至观战区。
丁岩面色不改,客气拱手问:“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姜晴是也。”姜晴也朝他抱了抱拳,“你想比什么?”
“姜侍卫来选吧。”丁岩自信道,“我都奉陪。”
姜晴跃跃欲试:“那就先比拳脚,咱们一样一样来。”
这可是营中比试头名,她不能给公主丢面子,每一样都要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她本身拳脚功夫就不俗,后与杨指挥使、罗七以及林班头都切磋过,再经过公主殿下的指点,已然今非昔比。
丁岩:“请。”
二人相隔数尺,同时摆出架势。
丁岩面上不显,心中是有些轻视的,为了不落公主面子,他打算等会儿收五成力,免得姜侍卫输得太难看,在这么多人面前哭鼻子。
脑中正闪过这般念头,一道拳风骤然袭近面门,快而凌厉,电光石火间,他侧身一躲,下意识出拳,用的是十成力道。
只一拳,他便知这是个劲敌!
丁岩果断收起轻视,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姜晴强势却又变幻莫测的拳脚。
两人在场中见招拆招,打得有来有回,不输营中任何一场比试,甚至比丁岩之前所有的比试都要精彩!
shsx场外将士瞠目结舌。
陆平和潘shsx远成同样震惊不已,他们的眼力要比其余将士高得多。
二人现在不分伯仲,可从出招频率看,姜侍卫明显游刃有余,丁岩却渐渐落入下风。
姜晴也谨记公主的“点到为止”,打赢就行,不能让人输得太惨,免得打击太大,影响军营士气。
再过二十招,她就结束这场比试,给头名留点面子。
丁岩不傻,瞧出她的意图,心中挫败的同时也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
他已蝉联多次头名,打败营中无敌手,时间久了,渐渐生出惫懒之心。
同姜侍卫这一战,他又找回了昔日的练武精神。
未及二十招,丁岩便退后一步,举手示意自己认输,心服口服道:“姜侍卫拳脚功夫远胜于我,在下拜服。”
姜晴眼睛一亮,觉得这人真不错,以前被她打败的男人都满脸不服气,哪像这个,拿得起放得下。
她哈哈一笑,爽朗道:“是公主殿下教导有方。你也很不错,不愧是头名!”
众人:“……”
前面一句权当你在拍马屁,后面一句怎么听怎么扎心。
不过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
潘远成已然改观,不禁赞道:“不愧为公主亲卫,姜侍卫的拳脚超群绝伦。”
有眼力的立刻鼓掌,高声喝彩:“姜侍卫厉害!”
全场响起掌声,一众将士既佩服又羞愧,并暗自下定决心。
加练!必须要加练!
谢明灼看清他们面上神情,心中很是满意,今日让姜晴出战,就是为了激励他们。
有了这劲头,之后的训练会更加努力认真。
姜晴一笑,抱拳道:“承让。”
“在下王杨,想请教姜侍卫骑射。”另有一人站上演武场,双目锐利如鹰。
他在比试中综合排名第六,但骑射却是十人中最为拔尖的。
姜晴欣然答应:“请。”
演武场上竖起两只草靶,二人分别挑了一匹马,背上箭筒,在一排长弓中斟酌。
见姜晴挑了三钧的弓,王杨咬咬牙,选了一石的弓,客气道:“姜侍卫先。”
“不必,我还得再熟悉熟悉场地。”姜晴摆摆手,这句话只是托词。
她担心自己射完之后,这人就萎靡不振了。
王杨没再推辞,携弓驾马踏入演武场,开始绕场跑圈,至草靶对面时,果断射出一箭。
众人屏息静待,只见那支箭刺破长空,咻然射中靶心,尾羽嗡然颤动。
“好!”
王杨趁热打铁,再次张弓搭箭,这次用的却是两支箭,箭无虚发,皆准确击中草靶红心。
姜晴也不由为他喝彩。
第三次,三箭齐发,可惜只有两支准入靶心,另一支落在草靶边缘。
但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亮眼。
三次之后,他便不再继续,退出场外,交给姜晴。
姜晴好胜心同样很强,第一次就用了两支箭,箭箭击中靶心,赢得全场沸腾。
她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丝毫不差王杨,甚至更加夺目耀眼。
第二次三箭齐射,每一支都正中红心,从成绩来开,胜负已定。
王杨心服口服,抱拳诚恳道:“方才是我有眼无珠,怠慢了姜侍卫,望姜侍卫见谅。”
其余八人便也都高声道歉,是他们轻视在先,输了比试在后,若还输不起,以后就没法在军营混下去了。
姜晴落落大方道:“都是为国效忠的战士,别太见外,下次有机会咱们再比一比,要再拿不出绝招,我可是要笑话你们的。”
众人便都笑起来。
十人心中那股子郁气倏然消散,姜侍卫说得对,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行了。
冯采玉与有荣焉,在公主的调.教下,阿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公主,属下不辱使命。”姜晴跳回高台,半跪在谢明灼面前讨赏。
谢明灼拍拍她的肩,笑道:“做得很好,回去赏你。”
“谢殿下!”姜晴喜滋滋站回她身侧。
谢明灼起身,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朗声道:“有诸位这般精兵强将,是我大启之幸。今日我代天子巡视,见到如此多的英才,深感欣慰。”
“吾皇万岁!公主千岁!”有人适时高喊出声。
全场便一起跟着呼喊起来。
谢明灼等了三息,伸手向下压了压,待声音平息,才望向台下两人:“丁岩,王杨,你二人先前虽轻视对手,但服从命令,比试时也知晓分寸,各赏白银十两。”
演武场内外哗然一片。
十两,这可是十两啊!得攒多久才能攒得到?这两个家伙也太好运了吧!
剩余八人自知方才有错,皆跪地请罪。
丁岩、王杨对视一眼,也一并跪下,诚恳道:“不管对手是何人,卑职都不该轻视,请公主殿下责罚。”
谢明灼将问题丢给潘远成:“军中不服命令、轻视对手者,该如何罚?”
潘远成自然舍不得麾下好苗子,小心翼翼问:“每人十军棍,如何?”
“就依潘将军所言。”谢明灼笑着颔首。
陆平心中竖起大拇指。这些心高气傲的崽子确实该吃点教训,公主既让姜侍卫挫了他们锐气,又赏了表现优异之人,这几个兔崽子恐怕已经心悦诚服。
他们是营中拔尖的精英,拥趸者甚多,往后营中将士也必定对公主打心底里敬重。
让潘远成决定如何惩罚,给足了潘远成情面,老潘以后也说不得公主一句不好。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果不其然,老潘脸色与之前已然迥异,哪还有半点在校场外的不耐?
领十军棍,丁岩等人也没有半点不服,恭恭敬敬告退。
“公主,接下来巡视何处?”陆平问。
谢明灼:“快午时了,瞧瞧营中伙食如何。”
“公主请。”
京城一条胡同里,宋千奇七拐八拐,走到尽头碰上一堵墙,竟是个死胡同。
他心中一惊,忙转身离开,突然一人从墙头跃下,过了几招,轻易反剪其双手。
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宋千奇已看清他的脸,被剪了双手也不着急,反而扭头惊喜问:“阿舟,竟真是你?!”
“宋千奇?”林泛略微松开。
宋千奇顿时抽出双手,转身道:“阿舟,你长这么高了?我都不敢认。”
“好久不见。”林泛只惊讶一瞬,便恢复平静,“你来京城贺寿?”
“是啊是啊,你呢?你来做什么?”宋千奇难得在京城碰到认识的人,还是十年没见的,有一肚子话想说。
林泛:“我还有事在身,再会。”
“哎……”宋千奇伸手,却只触及一片衣角。
他怔怔站在原地,十年未见,他记忆中的好友,性情已然变了许多。
第65章
◎擦肩而过◎
即便已经做足心理准备,看到营中伙食的时候,谢明灼心里还是涌起了酸涩。
一个粗面馒头,一碗蔬菜杂烩,里头只零星几点油光。
或许还是因为她今日巡视,伙房才加了餐。
“我还没尝过军营的伙食,威宁侯,潘将军,一起?”
陆平忙道:“公主,微臣已让人备了午膳,还请移步膳房。”
“陆侯的心意我领了,”谢明灼诚恳道,“只是我大启的精兵强将能吃得,我也能吃得。至于备好的那些饭菜,送给营中的伤患吧。”
饶是陆平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由眼眶微湿。不管这句话是否出自公主真心,公主今日所作所为,都值得人钦佩和追随。
潘远成与随侍身后的将士,同样鼻头一酸。
一行人来到膳房,为公主准备的精致午膳已被撤下,侍卫们端上几盘馒头和蔬菜杂烩。
谢明灼也没在军营讲究皇家礼仪,直接伸手拿了一只馒头,咬了一口。
说实话,不太好吃。
粗面吃起来有些硬,剌嗓子,蔬菜杂烩就更别提了,她这碗明显多了些油星子,可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陆平和潘远成是过过苦日子的,适应良好,但宫里的侍卫待遇比京营的要好,他们只能强迫自己下咽。
公主都吃了,他们怎么敢不吃?
谢明灼慢吞吞吃完,感慨道:“京营将士的饭菜尚且如此,更遑论边境的将士?吃着最差的伙食,却要用最珍贵的性命守卫国土,我很惭愧。”
众人纷纷下跪。
“公主折煞我等了,”陆平被她说得流下眼泪,“保家卫国是臣等应尽之本分,公主切莫忧思,有伤贵体。”
潘远成早已老泪纵横,跪着道:“公主怜惜我等,我等唯有守卫家国以报之!”
“都起来,”谢明灼温和道,“回去后我便向父皇请旨,给京营拨一笔专款,供众将士强健体魄,如此,在阅兵那日才能展现出最佳风貌。”
算算日子,梁王府抄家的钱财应该快到京城了,还有汪鑫掌握的那个银矿,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这笔专款还是拿得出来的。
陆平欣喜起身:“老臣就替众位将士,谢过公主殿下了。”
“什么阅兵?”潘远成还一无所知。
谢明灼:“陆侯,你来解释。”
听完陆平所说,潘远成也热血翻涌,当即激动保证:“末将定努力操练,不负陛下和公主所望!”
“父皇与我自然相信潘将军。”
“公主,关于马队,老臣尚有一事请示。”陆平适时试探口风。
谢明灼:“哦?”
“马不如人令行禁止,稍有不慎,恐怕队列有误。老臣是想举荐一位训马高手。”
“陆侯的眼光自然不会差,”谢明灼笑道,“是何人?”
“臣之妻,柳缨。”
众人皆惊,倒不是因为他举贤不避亲,而是因为他愿意让自己的妻子担此重任。
谢明灼知道他不会徇私,只是没想到柳缨竟是训马高手。
想来陆二擅养猪,也是继承了母亲的“畜牧”基因。
“只要是人才,都可为我大启所用。”
“老臣谢殿下恩典。”
谢明灼继续与陆平等将官商议阅兵事宜,至未时正,才登上车驾驶离校场。
明时坊一处宅前,林泛敲响院门。
门房打开门,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上下打量几眼,问:“什么事?”
“在下林泛,湖广德安府府衙沈推官乃我好友,此次奉命押解人犯来京,特来拜见岑主事。”
岑悝时任六品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正是沈石的同窗好友。
门房顿时露出笑容:“原来是沈推官的朋友,快请进。”
刑部今日不休沐,但岑悝告病在家,于书房修身养性。
听家仆禀告,沈石之友来访,当即放下《大启律例》,快步行至客厅。
一年轻人身着青衣布衫,身形颀长挺拔,见他后弯腰作揖:“小子林泛,见过岑主事。”
清新俊逸,品貌绝伦,观其宽肩劲腰,身手定然不凡,是个缉捕盗贼的好苗子。
他就说嘛,老沈那家伙看中的小友,不可能是个俗人。
岑悝热情扶起林泛,不着痕迹捏了捏他的手臂,果然肌理精悍,心中愈发满意,琢磨如何才能成功挖了这个墙角。
他吩咐家仆上茶,携林泛坐下,尽量温和语气,问:“沈推官近日如何?”
“沈兄身体康健,让我代他向您问安。”林泛心中焦灼,不再寒暄,直接取出一封信,“此乃沈兄写给岑主事的信,待岑主事阅后,小子还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好啊,有事相求他就更有把握了。
岑悝暗笑着展开信纸,短短三页,他很快看完,心中已经有数。
“你想找人,一个叫孟卓的年轻姑娘,还是个锦衣卫高官?”
林泛颔首:“还请岑主事帮忙打听,小子感激不尽。”
岑悝瞥了他几眼,又皱眉掸掸信封,诧异道:“你们一个府衙推官,一个曾任县衙班头,都没想过是遇上骗子了?”
“……”
事关谋反案,沈石没在信中细说,岑悝有此怀疑合情合理。
林泛只好解释:“她有锦衣卫腰牌。”
“腰牌可以伪造,虽胆敢伪造锦衣卫腰牌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岑悝理性辩论。
林泛已经意识到什么,心渐渐往下坠,问:“岑主事,京城锦衣卫衙署,是不是没有姓孟的?”
“锦衣卫那么多人,有没有姓孟的我不清楚。”岑悝摇首道,“不过依照你们所言,这位孟姑娘定然位高权重,不是佥事也至少是个千户,据我所知,锦衣卫里并无姓孟的千户或佥事、同知,也并无女官。”
见林泛失魂落魄,岑悝心有不忍,遂道:“许是锦衣卫近来升迁调任,我尚未听闻,林老弟不妨先待上几日,我再帮你打探打探。”
林泛躬身一拜:“小子多谢岑主事。”
“哈哈哈哈,客气什么,老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叫‘主事’了,忒生分,我同你一见如故,以后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林泛从善如流:“多谢岑兄。”
“也别谢来谢去了,来,陪哥哥喝酒去。”岑悝拉着他去膳厅。
身后家仆欲言又止。
林泛关切道:“我观岑兄气色,应尚在病中,不宜饮酒。”
“林公子说得没错,”家仆忙道,“大夫特意嘱咐过,病愈之前,切莫饮酒。”
岑悝:“……”
罢了,看在林老弟的面子上,今日就不饮酒了。
“那就去花园,上些茶点,我与林老弟边吃边聊。”
家仆恭敬退下。
“我观岑兄身强体健,应不会轻易生病,若是案牍劳形,平日还需多注意身体。”林泛随他入花园亭台,坐下说道。
岑悝一怔,笑道:“倒不是因为熬夜看卷宗,只是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罢了,先不提这个。林老弟来京可有住处,若没有,尽管在家里住下。”
“多谢岑兄好意,我已订了客栈。”林泛婉拒。
两人聊到申时末,岑悝留他用晚膳,林泛再次婉拒,离开岑宅后,一时不愿回客栈,便在坊市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要不要亲自去锦衣卫衙署问问?
他方才一时意冷,忘了问岑兄,锦衣卫中可有杨姓高官。
但衙署一般酉时初就散衙,现下已来不及。
不知不觉,他行至一条街市,上午时来过,还叫宋千奇撞见了。
来得不是时候,正有兵马司小卒在清场,百姓皆避至街道两侧,低首垂眸不敢多看。
又是公主车驾?
林泛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同样低垂眉眼,安静等待车驾驶过。
车驾前后左右,数百宫廷侍卫围得密不透风,整条街道只剩下车轮辚辚和甲胄碰撞时发出的金属之声。
暮鼓敲响,声音辽远而庄严,于广袤苍穹的凝视下,传遍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晚霞如绚丽织锦,点缀墨蓝天空一角,橘红光芒映照华丽车厢,顶篷垂坠的丝质流苏斑斓闪耀。
直到所有宫廷侍卫消失在街角,众人才如梦初醒,交头接耳。
关于荣安公主的话题,连串落入林泛耳中。
什么“三议公主”、“公主入朝”、“公主与探花郎的二三事”,他在上午时已经听过一遍,再听一遍还是没放在心上。
谢明灼回到皇宫,父母兄长正等着她用膳。
挥退宫人后,她卸下一身端肃,懒洋洋歪靠在宽椅上,捧着汤碗小口喝着。
“累了?”孟绮往她碗里舀了挑过刺的鱼块,“累了就早点吃完回去休息。”
谢明灼笑笑:“还好。”
只是跟家人在一起,可以肆意放松。
“今天去京营,感觉怎么样?”谢明烁挤眉弄眼,“有没有在将士面前大杀四方、霸气侧漏,收获无数小弟?”
“……”
谢明烜锐评:“你不写小说真的可惜了。”
“谁说我不写?”谢明烁白他一眼,“报纸上第一部连载话本,不就是我亲自写的大纲?”
说到报纸,谢明灼便坐直身体,问:“报社收到的信件都整理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他从屁股旁边的椅面掏出一只宽匣,“写得有见地的都在里头了,吃完饭一起看。”
方才衣袍挡住,四人还真没看见。
“明早朝会,那些官员就要当堂‘答辩’了,我得仔细看看,免得被他们带沟里去。”一想到有些官员要吃瘪,谢长锋就相当期待。
“梁王案的相关人犯都已押解入京,你们有什么打算?”孟绮问。
几人全都看向谢明灼。
“依律判决便可。”谢明灼没放在心上,她更在意的是空缺下来的官职,该如何平衡。
陆敛已查明,河南巡抚郭端、按察使樊诚、左参政韩敬益等一众官员,与大通车马行的当家马咏飞官商勾结,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其罪当诛,并抄没家产,家眷皆流放。
所幸他们只是被钱财诱惑,在马咏飞的怂恿下,故意违反朝廷政令,就是为了提前囤积粮食,发灾难财。
他们并不知晓,马咏飞参与了梁王谋反案,这才避免了株连九族。
而马咏飞和汪鑫等直接参与谋反的人员,皆诛其九族,抄没家产。
德安府知府汤嵩,为攀附权势,多次替梁王府遮掩罪行,判死罪,家眷流放,家产充公。
其余帮忙掩护的官员,以同罪论处。
安陆县知县樊必清,纵容其子欺男霸女,与行帮同流合污,黜其职,与其子一同流放。
何县丞与大通车马行过从甚密,撤职查办。
如此,空缺下来的职位,不下十数位。
不少人获悉第一手消息,已经在疏通关系,就盼着朝廷的任命,素日里一潭死水的官场,开始了波涛暗涌。
个别位子,谢明灼心中已有人选。
至于剩下的,端看他们如何争夺。
第66章
◎朝会辩议◎
闲置三日,朝会再次开启。
谢长锋昨天熬夜翻阅报社的信,过了一遍脑子,可惜睡一觉后,已经忘了七七八八,只剩一些模糊的印象。
好在有勺勺陪着他,他一点也不担心。
吴山青捧着红木托盘,在班列中穿梭,从前到后,收上来的奏本堆得老高。
托盘呈上御案,谢长锋随手翻开一本,看了一页便皱起眉头,假大空,扔掉。
又翻开一本,高高在上,扔掉。
他扔一本,底下朝臣的心就抖一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长锋连续翻了五本,均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这是勺勺教他的,为的是震慑这群心思深沉的老油条。
五本之后,他不再翻阅,目光落向户部尚书袁观德。
“袁卿,你来说说,全国有多少私人矿场。”
私人矿场并非私人拥有所有权,而是经官府许可,承包矿场作业,采出的矿料,一部分要上交官府,经营矿场所得也需向朝廷缴纳税款。
当然,金、银、铜矿不在其列。
矿税的征收由户部负责,但与田赋、人丁税相比,它的管理并不严密。
田地和人口,大多能准确登记造册,矿产却不然。
启朝尚未开发的矿藏有很多,被私人发现并占为己有的例子不在少数,官府很难做到及时勘探并登记于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袁观德这三天也做了shsx不少功课,便恭敬回道:“禀圣上,登记在册的私人矿场,二千五百八十六座。”
“矿税如何征收?”
“征收实物,三十税一到值百抽十不等。”
因本朝吏冶太烂,浪费人力财力,多位先祖皇帝都曾反对开矿征税。
但在利益的驱使下,各地矿课都相继发展,每一位皇帝当政期间,皆对矿课有所改动,便出现了不同地域和不同种类的矿藏,其矿税皆有差异。
甚至存在有些矿场支不抵收的情况,或矿场产出太低,或矿头监守自盗。
总而言之,对朝廷来说,矿藏开采越多,负担越重。
民夫多被征用采矿,田地无人耕种,粮食短缺,田赋锐减,国库空虚,从而恶性循环。
故矿税制度要完善,开采技术也要改进。
谢明灼一针见血:“每座矿场每年能够产出多少,袁尚书可知?”
“这……”
袁观德语塞,就算有登记,他也记不住啊。
“不知产出数量,如何征收?莫不是矿头说多少,征税的官吏就信多少?”
袁观德额上冒汗,这是难免的呀,谁也做不到天天盯着矿山产出吧?
“荣安,你问这些,可是有什么想法?不妨同众卿说一说。”谢长锋满脸慈爱。
跟方才看奏本的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众臣心中不免发酸,可谁叫人家是父女。
谢明灼转身看向朝臣:“诸位都是我大启的英才,能跻身这座朝堂,不可能想不出一条良策,你们大可畅所欲言。父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可否恕他们无罪?”
呈交的奏本不重要,她让这些人写策论,不是为了给自己看,而是让他们中间的有心人,能够更加深入地去了解。
有些话,在朝堂上说,比写在奏本里更振聋发聩。
端看谁有这份胆量。
谢长锋颔首:“今日之朝会,众卿可畅所欲言,朕恕尔等无罪。”
众臣皆跪地谢恩,却无人敢出班禀奏。
谢明灼在心中数数,数到五十九时,终于出现一道声音打断。
是一个样貌并不起眼的人,穿着正三品官袍,眉心皱痕极深,能轻易夹死一只苍蝇。
谢明灼记得他,任户部右侍郎,名叫卫桢,在朝堂上很少发言,一直是默默聆听的一员,存在感不高。
“臣有本奏。”
群臣皆对他施以注目礼,老卫胆子不小啊,顶头上司刚被公主用话挤兑了,他还敢跳出来发言,真乃勇士也。
谢长锋:“卫侍郎但说无妨。”
“禀圣上,微臣以为,矿税改制的关键在于统一征收标准,但众所周知,矿场之产出和品质皆有差异,标准难以制定。”
众人点头,也是因为这样,矿税才一直死气沉沉。
“微臣窃思,倘若将征收实物税改为折色税,会否解决征收时统计困难问题?再根据各类矿场之特征,制定阶梯式征收标准,也能缓解矿税之乱象。”
众臣:“……”
谢明灼闻言笑道:“卫侍郎一席话,叫人茅塞顿开。”
她一直在等人主动开口。
本朝的税制,基本以征收实物税为主,田赋要交粮,人丁税要交粮,就连其余杂税都得用粮食缴纳。
这才滋生了“淋尖踢斛”的税收陋规。
想要改革税制,不可能一蹴而就,先拿矿税开刀,朝臣更容易接受。
只要矿税改革能顺利推行,日后的粮税改革便也水到渠成。
这个卫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卫侍郎,阶梯式征收是何意?”有人问。
卫桢沉稳道:“统计各地大小矿场产出,划分不同征收区间,打个比方,铁矿场一年产出生铁,在一万斤以下,三十税一,一万斤以上五万斤以下,二十五税一,依此类推。”
“制定不同起征点和税率标准,此法甚佳,”谢明灼不吝赞叹,“不仅可以应用于矿税,商税同样适合。”
众臣极有眼色,接连附和。
“公主言之有理。”
“卫侍郎所言,的确能解矿场之忧。”
谢明灼回身道:“父皇,矿税改制一事,便交予卫侍郎负责,如何?”
“卫卿,你可愿担此重任?”谢长锋问。
卫桢当即跪地领旨。
父女俩对视一笑,就说嘛,泱泱大国怎么可能不出人才,这不就被“压榨”出来了?
矿税一事暂时告一段落,还剩下官驿和基层吏役的问题。
官驿体系隶属兵部车驾司,兵部尚书贺徵不得不出班回话。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官驿之所以出现官吏索财和奴役驿夫之乱象,是因为官驿不向过往官吏收取费用,无法节制。”
众人一听,姓贺也是胆大包天啊,这句话一出,可是得罪了所有的士大夫阶层。
倘若官驿开始收费,损害的就是所有官吏的利益。
他是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贺徵对这些人的眼神视而不见,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极受皇爷器重的公主殿下,是铁了心要做出实绩。
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
“官驿虽隶属兵部,但其支出的费用,皆由当地官府承担。来往下榻的官吏不会心疼当地的财政,自然也就纵容自己放肆享乐。”
众人老脸一红,他们曾经也外放过,住过官驿,多多少少都有过此种念头。
反正出钱的是当地官府,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谢明灼已隐隐猜出他的下文,知道又要收获一个惊喜,笑意愈深。
“贺尚书的意思是,公干的官吏住宿官驿时先自行垫付,并由官驿出具证明,公干结束后,依此证明向所在衙署报销?”
如此,官驿所在地的官府财政负担减轻,各衙署也会为了少花钱约束自家官吏。
贺徵惊讶极了,公主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官驿的腐败问题越来越严重,一些官驿无力支撑,已经濒临倒闭。
他倒是想改变现状,可又不敢主动开这个口子,以免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
今日有公主托底,他便壮一回胆子。
“公主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官署互相制约,方能杜绝此类乱象。”
当然,杜绝只是夸张之言,腐败问题是不可能杜绝的。
谢明灼:“驿卒之困窘,又该如何?”
来往官吏受公费制约,可他们依旧能对驿卒呼来喝去,并依仗官威,索取驿卒钱财。
贺徵低垂眉眼:“微臣愚笨,尚未想出良策。”
“诸位可有高见?”谢明灼转向其余官员。
有人回道:“可否设立监察之位?”
“全国那么多处驿站,难道每一处都要设立?”另有人反驳。
“用重典,一旦发现,严惩之。”刑部某官员提议。
剥削劳动力过度的问题,自古至今都存在,谢明灼也没想过能彻底解决。
真理越辩越明,先让他们吵一会儿。
过了一炷香,谢明灼眼神示意谢长锋,后者轻咳一声,压下群臣争论。
“这些问题存在的根本,是某些官吏持身不正,”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改变腐败作风,必须推行廉政建设。”
“公主高见。”
谢明灼看向昌蔚:“昌阁老执掌吏部,不如就由你牵头,起草一份关于官吏廉洁自律的行事准则,层级传达,各级官吏必须牢记,年终考核,成绩纳入吏部考评。”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能在短时间内压压腐败之风,叫清正之气冒冒头。
昌蔚领命后问道:“基层吏役是否也可纳入考核?”
已经商讨了两个议题,第三个议题的主角完全可以顺势归入其中。
老师不愧是老师,一眼看穿她的用意。
谢明灼颔首:“可。”
议题商讨结束,礼部官员又呈奏了万寿节相关事务,兵部询问了万寿节当日的阅兵仪式,便散会退朝。
“卫桢留下。”谢明灼吩咐。
两人细谈了矿税与役夫问题,在谢明灼的鼓励下,卫桢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逐渐打开心扉,将所思所想悉数告知。
作为户部侍郎,看着日渐空虚的国库,他心里别提多焦虑。
如今碰到改变现状的机会,自然要竭尽全力去抓住。
交谈过程中,他对公主的敬仰愈发深厚,甚至连对田赋的改革念头都忍不住说了出来。
说出口才方觉失言,连忙告罪。
谢明灼并未怪罪他,但也没有继续话题,最后殷切嘱咐:“矿税一事繁复冗杂,改动起来并非易事,但父皇和我都希望明年就能推行新政,能不能做到?”
如今是八月底,还有四个月时间。
卫桢一咬牙:“能!”
三个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沉淀,谢明灼纵然希望尽快生效,也只能慢慢等待。
老昌要主持吏部事务,今日无暇教书,谢明灼自己在文华殿学习一个时辰。
中午在乾清宫用完午膳,又开始伏案批复奏疏。
不管那些官员看到是公主亲笔批复,心中如何抗拒不满,她都坚定执行这场“温水煮青蛙”。
有老爹这个皇帝支持,她的路要顺利得多。
报社收到的信件她都翻阅过,大多数文人士子写得空泛,只有少数人见解独到,能看出来是实干派。
文人特有的傲气,让他们没有匿名。
谢明灼记下他们的姓名,观其后效。
临近黄昏,杨云开来禀。
“公主,谢雩在牢中,说要见‘孟卓’。”
第67章
◎尊姓大名◎
参与谋反的要犯,皆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尚未行刑,是因为涉案人数过多,卷宗还没整理完毕,又恰逢圣上万寿节,近日不宜见血。
谢霂和谢雩关在一间牢房。
碧山内乱时,谢霂身受重伤,来不及休养痊愈,便被押送入京。
路上颠簸,加重了伤势,如今他已半死不活,瘫在茅草床上,一动不动。
每日听着谢雩极尽嘲讽,没有力气反驳,只能憋在心中,整个人瘦削阴郁,苍白可怖。
“要我说,还是三娘最好命,交了个锦衣卫朋友,不仅能得个全尸,还能好生安葬。而你这个堂堂世子,却要被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真是可怜。”
谢雩是在河南矿场被抓的,本来一头雾水的他,到了京城大牢里,见到诸多同犯,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想不通,朝廷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父王经营数十年都没出过差错,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被人知悉,从而引来锦衣卫。
谢霂眼珠子黑漆漆盯着他:“有你陪着……还不错。”
“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小宝不是你亲儿子,小宝他娘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小宝也算好命,生下来锦衣玉食,去河南路上突发恶疾死了,不用跟着受刑。但他好歹也是你带大的,多少处了些情分,你到底下后也不要怨他。”
谢霂:“……”
隔壁牢房:“二公子,你都说好多遍了。”
“是吗?”谢雩目露诧异,“我何时说的?怎么不记得了?”
“你每天都要说一遍。”
“可我刚来啊。”谢雩脸上神情不似作伪,“我还想见孟卓呢,孟卓来了吗?”
众人:“……”
“你疯了。”谢霂慢吞吞开口。
谢雩平静望着他:“我没疯。”
“你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咳咳,未料一头栽进别人的陷阱,咳,你何等不甘,却又无力挣脱这牢笼。你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憋疯了。”
“你胡说。”谢雩鼻翼翕动。
谢霂说这么多,已经牵动伤口,痛得脸更白了几分,索性闭上眼,不再回他。
“你胡说!你胡说!”谢雩扑过去死命掐住他脖颈。
谢霂没有挣扎。
“唉,又开始了。”隔壁牢房传来一声叹息。
待谢霂几欲窒息时,谢雩倏地松开手,理智回笼,冷笑道:“想激我掐死你?我偏不。”
牢房再次陷入寂静。
谢明灼站在不远处,看完了整场戏。
没想到谢雩的执念比谢霂的还要深,也许是多年来全靠自己筹谋,机关算尽,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最后关头沦为阶下囚,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
至少谢霂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头,身后也有梁王的支持。
她行至牢门前,透过缝隙,看向披头散发,背对着她,歪靠在墙上的谢二公子。
“谢雩。”
男人一下坐直身体,似乎以为是幻觉,并未转身,只僵硬坐在原地。
谢明灼又唤一声。
这下连谢霂都睁开眼睛,左右牢房皆竖起耳朵。
谢雩蹭地扭过头,看到谢明灼的下一刻,已顾不得起身,膝行至牢门,扒拉着木柱,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孟卓!你来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的?我从头想了一遍,下雪时就开始不对劲了,朝廷怎么能提前预警到诡异的雪灾?你快告诉我!”
他状若疯癫,仿佛一根弦已经绷紧到极致,只需轻轻一拨,弦就会彻底断裂。
姜晴和冯采玉都不禁上前,挡在谢明灼前面。
“看没看过报纸?”谢明灼淡定问。
谢雩狠狠点头:“看过!”
“那应该知道‘道仙预警’这件事,是道仙不忍百姓受苦,向皇爷托梦。”
“你骗我,我不信,”谢雩瞪大眼睛,“道仙若真存在,缘何不阻止大雪降临?”
“信不信由你。”谢明灼转身。
“别走!”谢雩头抵牢门,双目猩红,“你愿意来见我,不就是想试探我还有没有隐瞒吗?你不听听再走?”
谢明灼平静道:“你疯了,疯子的话不作数。”
“我清醒得很,你若同我说真话,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先说。”
谢雩盯视她片刻,忽地笑起来,用气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凑近些。”
“你直说便是。”
谢雩一语惊人:“我父王在外头还藏了一个私生子,另养了一批兵马。”
“哦。”
“你不应该震惊慌乱吗?快去禀报皇帝呀,再迟就来不及了。他藏得可深了,你们得慢慢地找,细细地找,要不然总有一天,它就会像蒺藜弹一样,砰的一声炸掉,死伤无数。”
一旁的狱卒闻言,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谢明灼轻笑一声:“谢雩,是天要亡你,你得学会认命。”
她不再分他半点眼神,领护卫离开大牢。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怕?!”谢雩在后面大吼大叫。
谢明灼当然不怕,就算他编的故事是真,那群人也绝对成不了气候。
出了刑部大牢,迎面碰见一位青袍官员,三十岁左右,国字脸,蓄着短须。
谢明灼穿着低调,身后侍卫也未着宫廷侍卫戎装,对方没认出她,看她两眼便收回眼神。
她登上马车,驶离刑部大牢。
岑悝今日来大牢,是想找人验证一件事,只是此犯非他案卷所管,提审麻烦,遂亲自走一趟。
来时看到女眷不觉稀奇,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进了牢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喊着两个字,不由问牢头:“怎么回事?”
牢头唉声叹气:“是梁王案的死刑犯,一直吵着嚷着要见人,方才见完之后,就这样了。”
“方才?”梁王案岑悝听说了,他不清楚其中细节,但也知晓林泛参与了押解,下意识多问一句,“莫不是方才出去的姑娘?”
牢头点头:“正是。”
“他在喊什么?梦……孟卓?!”
岑悝遽然福至心灵,那死刑犯喊的不就是“孟卓”二字吗?
他连忙跑出大牢,想要追上去,却已不见孟卓踪迹,不由扼腕叹息,怎么就错过了!
“大人,您这是?”牢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跟过来询问。
岑悝问:“那位孟卓是何人?”
“不清楚,不过听说是个锦shsx衣卫大官。”牢头咂摸一下嘴巴,“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锦衣卫呢。”
“当真是锦衣卫?”岑悝诧异,“我可没听说过锦衣卫里有这号人物。”
牢头茫然:“那小的就不清楚了。”
明时坊胡同,谢明烁装扮朴素,背一只挎包,包里装着纸笔,亲自来跑新闻。
据说这户人家的母鸡下了一只金蛋,蛋壳表面还隐隐泛着祥云纹,此等异事,已经在街坊传遍,甚至还有富商要花高价购买。
户主姓杜,在东城兵马司任职,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卒,盖因祖上风光过,才能住得起明时坊的宅子。
谢明烁一听,便觉此事蹊跷,为了亲眼见识这只金蛋,遂亲自来访。
他敲了三下,院门没开,反而传出一道凶横的声音:“金蛋就要卖了,不让参观,别来敲了!”
谢明烁和和气气道:“在下乃京城报社记者,听闻此等祥瑞宝物,想要登载上报,叫全京城甚至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沾沾喜气。”
京城报社在京城已经家喻户晓,“记者”一词也不陌生,能上报那是一种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誉。
因为这种荣誉,报社记者通常无往不利,就算当事人不愿接受采访,也不会冷脸相对。
院内之人顿了一下,才含糊道:“金蛋贵重,已经置放妥当,不能再看,你回去吧。”
谢明烁心中呵呵,肯定有问题!
他再次敲响院门:“兄弟,你先开开门,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回去写一篇稿子,说不定下一期就能上报,到时候你家主人就闻名全国了。”
少有人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院门缓缓开启,一颗脑袋从门缝里钻出,穿着家丁装束,打量他几眼,见他生得虽高,看起来却文弱,便侧身让他进院。
“只能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一定,一定。”
谢明烁随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内外皆有家仆把守,个个生得高大魁梧,煞气逼人。
他闲庭信步,笑着拱拱手:“诸位辛苦了。”
守卫:“……”
“你……请问记者先生贵姓?”家丁问道。
谢明烁笑眯眯道:“免贵姓孟。”
“原来你就是孟记者!”家丁惊喜喊道,其余守卫也都目光灼灼。
《京城旬报》每篇报道上都有记者署名,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孟硕”,就算家仆不识字,听主人家读报或者去茶楼听说书先生念报,也会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京城报社首屈一指的大记者!
谢明烁没把这些钦佩目光放在心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钦佩目光都会变成愤恨厌恶。
“金蛋在何处?”
家丁回过神,面上多了几分热情,引他入内室。
甫一进入,屋内架几上的玻璃罩便映入眼帘,透明的罩子里,一颗金蛋在莲花纹托盘里闪耀着夺目的光泽。
谢明烁:“……”
虽然看上去挺逼真,但这明显就是涂抹了金漆啊,隐隐约约的祥云纹也是画上去的。
什么富商如此没有眼力,竟要高价购买一只平平无奇的鸡蛋?
“孟记者,说了就一眼。”家丁忙关上内室的门,隔绝了视线。
谢明烁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还不忘问:“不知是哪家富商要收购?我也想去采访一下,这等佳话就应该出现在报纸上。”
家仆闻言一喜,正要开口,迎面碰见从外赶回来的家主。
“老爷,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杜家主打断他,望向一脸无辜的谢明烁。
他巡街时见过此人,当时姓孟的正被人驱赶出来,他好奇了解情况,才知道姓孟的经常借着报社的名义调查真相,美其名曰“打假”。
多少被打假的人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孟记者,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吧。”杜家主语气生硬赶人。
谢明烁面色不改,抬脚就走:“叨扰了。”
“等等,”杜家主叫住他,眼神威胁,“孟记者,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谢明烁:“……”
这人是不是疯了?
虽然京城报社的“靠山”至今无人猜出,或者说就算猜出来也闭口不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报社后台极硬,报社的记者也不是好惹的。
此人到底有何底气放狠话?
谢明烁逆反心理一下上来了,目光毫不退缩:“我只写我该写的。”
“孟记者不再仔细想想?”
“不用想。”
跑!
撂完这句话,他就直奔院门,根本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杜家主愣了一下,才回神吩咐:“给我抓住他!”
跑得快是记者的基本功,谢明烁很快抵达院门,快速抽出门栓,跐溜出了院子。
这人还挺警觉,回家后不忘栓门。
因抽去门栓耽误了时间,谢明烁跑出远门没一会儿,就被魁梧的家仆追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
面对杜家主阴沉的面容,谢明烁笑着改口:“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写。”
“我要的是不写。”
“行,不写。”
杜家主冷笑:“我不信你。”
“那你说怎么办?”谢明烁无奈摊手。
杜家主一挥手:“请你进去喝杯茶。”
家仆立刻围拢逼近。
谢明烁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他虽然会一点拳脚,但跟这么多人对打是自不量力,可也不能叫人拖进去暴揍恐吓。
他伸手探入挎包,抓起一把铜板,迅速往天上一扬。
捡钱啦!
趁家丁愣神之际,迅速冲破防守,直奔巷子出口。
“给我追!”
谢明烁边跑边喊救命,每喊一次,杜家主的眉头就紧锁一层。
为免名声受损,他吩咐家仆呼喝“抓贼”,好事者听了便也不会多管闲事。
一群人的声音盖过谢明烁,谢明烁颇为无语,这人真是比他还要无耻。
抓贼声愈喊愈烈,惊动了街坊,也叫路人驻足。
谢明烁穿过胡同,终于抵达人潮熙攘的大街,嘴里还不忘喊着:“救命,打人了!”
就在身后家仆揪他腰带之际,一只手推开谢明烁,挡住杜家家仆。
“小子,奉劝你一句,别多管闲事。”杜家家仆目光凶狠。
“天子脚下,不遵法纪?”来人问道。
杜家主上前,冷声道:“他偷了我家东西,是个贼,你还要护着他?”
“那就报官。”
“……”
谢明烁打眼一瞧,这哥们长得真俊,也就比自己差一点点,听其言语,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方才那一手推拉格挡相当利落,可见武力值也不赖。
他心生结交之意,拍向来人肩膀,“兄台,尊姓大名啊?”
林泛避开,冷淡问:“要不要报官?”
“……”
第68章
◎铁柱情债◎
主街人多眼杂,杜家人也不敢过分嚣张。
“姓孟的,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结怨,只要你答应,方才那些一笔勾销。”杜家主压低声音说。
林泛眉心一动,“你姓孟?”
“啊,是啊。”姓孟怎么了?
谢明烁没搭理杜家主,笑眯眯道:“还没谢过你方才援手,走,请你喝一杯。”
“姓孟的,”杜家主面沉如水,“别不识好歹。”
谢明烁双臂环胸,混不吝道:“威胁我啊?那看来这官是不得不见了。你身为兵马司的小卒,负责东城巡捕缉盗之事,却知法犯法,用一只染了色的金蛋诈骗富商,攫取私利。”
真相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他说这话,无非是突出爆点。
果然,街上百姓闻言,全都聚拢而来。
杜家主眸色一厉,见讨不了好,便挥手带家仆离开胡同口。
“金蛋骗财,富商应该没那么蠢。”林泛听他一番正义之言,心中欣赏,便出言提醒。
“兄台厉害啊。”谢明烁爱惜人才,结交之意更甚,“在下孟硕,取自硕果累累。”
“在下林泛,双木成林,泛浩摩苍。”
谢明烁拱手:“原来是林兄,我请你吃酒。”
他携林泛至鸿福酒楼,挑了二楼雅间,点上几道招牌菜,叫一壶酒,亲自给林泛斟满。
“林兄在何处高就?”
林泛谢过,举杯低敬:“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好啊。
谢明烁笑意愈深:“以林兄的身手,何愁找不到营生?”
“借你吉言。”
林泛并未多言,又与谢明烁闲聊几句,才不经意道:“孟兄性情直爽,豪迈不羁,家中一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
“没错,我爹娘兄妹都待我极好。”谢明烁提起家人,面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林泛不动声色:“兄妹?”
“嗯,怎么?”
“敢问孟兄贵庚?”
“十八,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
孟姑娘十九岁,年龄对不上,但伪装身份的同时,也有可能虚报年龄。
虽孟兄穿着朴素,言谈举止也无架子,但从他不落俗套的谈吐和手指执笔留下的茧子,可以看出他家世不俗。
如此在面对“恶霸”时底气十足也能说得通。
孟姑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除却能力卓著,应该也少不了显赫的家世。
同样姓孟,万一就叫他碰上了呢?
林泛心绪翻涌,已顾不得失礼与否,接着问道:“敢问令妹芳名?”
谢明烁本酒意微醺,闻言一下子醒了神。
没想到啊,长得浓眉大眼的,竟上来就问人小姑娘的名字。
他这个“火眼金睛”的孟记者,也有走眼的一天。
淡下心中结交之意,他笑容不变,打着太极:“林兄一直问我家中情况,不妨也说说你的。”
林泛做班头数年,审讯的犯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鉴貌辨色的本事颇为不俗,一眼便瞧出对方心情不悦。
“抱歉,是我心急冒犯了。”他当即承认错误,并详细解释,“先前与一位孟姓姑娘结识,后错过分开,林某不知其住所,来京城打听,一直未果。”
找人?
谢明烁见他说得真切,信了几分,坐直身体道:“京城人员繁杂,孟姓之人不知凡几,找一个姓孟的姑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与旁人不同。”林泛眉尾染上几分温柔。
谢明烁暗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喜欢的姑娘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哪里不同?我在京城倒是有一些人脉,你告诉我名字,我帮你找。”
林泛与有荣焉道:“她在锦衣卫里任职,叫孟卓。”
锦衣卫?
谢明烁第一反应是他被骗了,却在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脑子轰然炸开。
孟卓?锦衣卫高官?这不是小妹出京后的化名和伪装的身份吗?
眼前这个姓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狠狠压下翻涌的气血,沉声道:“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林泛观其呼吸急促几分,心头遽然一跳,若无关系,怎会突然变了语气?
他小心斟酌道:“我本同她约好一起入京,却因意外分开。”
“哦?为何一同入京?”谢明烁转着茶盏。
林泛沉吟几息,落落大方道:“我心悦于她,想追随左右。”
“……”
果真是铁柱的情债!
谢明烁好悬没跳起来,沉沉盯着对面之人,之前暗赞过的相貌如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孟兄?”
谢明烁猛然起身,“林兄,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件事,今日先失陪了,改日再会。”
他丢下一句话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问:“不知林兄现居何处?”
林泛在桌下握紧双手,尽力压下激动,缓声回道:“明时坊,归缘客栈。”
终于发现一点线索,他恨不得立刻跟踪上去,却又极力克制住。
不能唐突,不能冒昧。
他已忘了从前的谨慎,竟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孟硕说了自己的心事。
就算孟硕认识孟姑娘,他暴露自己的住址,等来的并不一定就是孟姑娘,也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驱赶,或者是莫须有的罪名加身。
话本里大多是这么写的。
但他还是想赌一次。
谢明烁心急火燎赶回皇宫,得知小妹在文华殿,当即跑过去。
“请晋王殿下安,杨指挥使在里面。”冯采玉侍立在殿外提醒。
杨云开代表着公事,谢明烁知晓分寸,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我在这等。”
冯采玉自然不会阻拦,吩咐人搬来一把椅子。
殿内,谢明灼阅完锦衣卫情报。
“林家的遗体,是谁收殓安葬的?”
“当时贵州知府的长子,宋千慕。”
知府是土官,由当时水东宋氏的首领担任。
林家与宋家交好,只是林家遇难时,宋知府缠绵病榻,才由其长子宋千慕帮忙处理后事。
宋千慕是宋千奇的亲哥哥,同林家兄弟情谊深厚。
十年前的事情太过久远,除却这些情报,关于林应节如何横征暴敛、播州杨氏如何轻易攻破府城这些事情,短时间内无法查明。
谢明灼思虑片刻,听到殿外传来二哥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
杨云开恭敬告退,出了殿,见到谢明烁,同样行了礼。
谢明烁匆忙颔首,奔进文华殿,还不忘紧紧关上门。
“怎么鬼鬼祟祟的?”谢明灼好笑望他。
“妹,你坦白跟我讲,你是不是在外头招惹桃花了?”谢明烁冲到她面前,单刀直入。
谢明灼挑眉:“碰上谁了?”
“还真有啊?!”谢明烁仰头捂脸。
“你坐下,”谢明灼扯他入座,“具体说说。”
谢明烁搓了一把脸,苦口婆心道:“铁柱啊,你才十七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再不说揍你。”
“我说我说。”谢明烁一改方才玩笑之意,正色道,“他说他叫林泛,正在寻找一位名叫孟卓的锦衣卫。”
“……”
“你认不认得他?”谢明烁凑近。
谢明灼倏然起身:“他在何处?”
“铁柱?!”谢明烁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他美丽大方、聪慧睿智、霸气侧漏的妹妹,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人拐走了?
不是,姓林的凭什么啊?
眼睁睁看着小妹吩咐备车,换了身低调的衣裳就要出宫,谢明烁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荣安,三思啊!”
他追到马车旁,扒拉着车窗,试图阻止被男色蛊惑的妹妹。
谢明灼挑起帘布,微笑道:“乖,松手。”
“荣安……”他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谢明灼无奈叹气:“二哥,并非你想的那样。”
听到林泛入京寻她的消息,她确实在惊讶后有些欣喜。本以为安陆一别,再见的机会渺茫。
林泛于她,只是一次出差时的过客,但比起其他过客,他的色彩要更丰富一些。
短期内或许还记得,时间长了,便也会渐渐忘却。
感情一事上,她向来随缘。
有人表示倾慕,再投她所好,只要她看得顺眼,又能空出时间,并不介意继续发展。
林泛,恰好还留在她的记忆里,也长在她的审美上,又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寻她,她自然不会当做没听见。
最关键的是,林家案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而林泛正是林家案的当事人。
谢明烁可不知她心中所想,忙问:“那是哪样?”
“回来再与你细说。”
“不行,我跟你一块去。”谢明烁说着就要爬上马车。
谢明灼失笑,也没有阻拦他,载着他一同出了宫,正好免了叫锦衣卫去查人住处。
“他住在何处?”
谢明烁不甘不愿道:“明时坊,shsx归缘客栈。”
马车低调驶离皇宫,只带了姜晴驾车,其余侍卫均隐在暗处。
至明时坊归缘客栈,已是申时。
“铁柱,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等会我叫你什么?”谢明烁摩拳擦掌,准备下车进客栈叫人。
“二娘。”
谢明烁比了个手势,掀帘下车,直奔客栈。
客栈二楼,林泛回来后仔细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崭新干净的衣裳,随后打开窗户,一直站在窗前,注视外头的街巷。
一站就是小半日。
每当客栈门前出现一辆马车,他都忍不住心生期待,但每一次期待都落空。
直到一辆马车徐徐驶入胡同,停在客栈门前。
他的胸腔开始剧烈跳动。
借着西斜的阳光,他清楚看到驾车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阿晴”。
情急之下,他双手一撑窗台,直接从二楼翻越而下,吓了院中清理落叶的伙计一大跳。
“客官,您这是……”
一阵风卷起枯叶,他连忙去扫,等再抬眼,那位客官已经不见身影。
第69章
◎昔年旧宅◎
归缘客栈门前置一水缸,缸中残荷枯败,几条锦鲤绕缸而游。
阳光斜照穿透水纹,给锦鲤火红鳞片镀上一层金芒。
林泛先前观这几条锦鲤品相不好,眼下却觉得它们果然名副其实。
他疾风般跑到门外,目光触及青布车厢,脚步倏然顿住。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踌躇不定。
谢明烁还没入客栈,就被林泛堵在门口,这小子就跟看不见他似的,眼里只剩下数尺之外的马车。
啧啧,还换了身新衣裳,若是条件允许,只怕还要焚香熏衣。
他没好气道:“傻站着干什么?”
林泛讶然回神:“抱歉,孟兄。”
“……”
他已无暇顾及谢明烁的情绪,迈开脚步,缓缓靠近马车,至车辕旁站定。
心跳如擂鼓,在耳边砰砰不停。
“孟”字尚未脱口,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撩开青色帘布。
“上来。”
姜晴极有眼色,立刻上前接过帘布,沉默侍立一旁。
那只手又伸出些许,指尖朝着林泛的方向,指腹隐约有薄薄的茧子,掌心纹路清晰明了。
林泛心尖蓦然发烫,很想立刻握住对方,手脚却不听使唤,呆愣在原地。
谢明灼轻笑:“不愿意?”
“不是!”
林泛耳廓瞬间染红,当即触向她指尖,轻盈跳上车,身影没入帘布之内。
“阿晴,驾车。”
“是。”
马车轻晃着压过青石板,驶向下一条胡同。
谢明烁瞪大眼睛,追着跑上去:“二娘,还有我啊!”
马车无情远去,只留下一句“你先回去”。
谢明烁原地死命掐人中,才缓过一口气,念念叨叨往回赶。这件事必须告诉爹娘大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心焦煎熬!
马车内,因前行惯性,林泛打了个趔趄,为免撞到谢明灼,情急之下迅速前趴跪地卸力,膝盖硬生生磕在车厢底板,发出一shsx声闷咚。
车厢虽阔,到底空间有限,两人皆身高腿长,便显几分局促。
他的鼻尖恰好碰到谢明灼膝盖,双手撑在她腿侧,整个人像是跪伏在她腿前,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马车行稳,林泛立刻捂着鼻子跳起来,却忘了低矮的车篷,又听一声闷咚。
“……”
谢明灼被他逗笑,一段时间未见,从容沉稳的林班头,怎么突然变得毛毛躁躁?
“孟姑娘,”林泛懊恼自己犯蠢,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别来无恙?”
谢明灼:“我无恙,倒是你,鼻骨如何了?”
“无碍。”林泛放下手,鼻尖有些红,不见肿胀,应该没什么问题。
车内备了伤药,谢明灼取出一罐消肿化瘀的药膏,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头。”
林泛立刻低下脑袋,目光垂落在她手上。
她的手打开青白釉小圆罐,用玉制的药刮擦下一层药膏,再靠近他的鼻尖。
冰凉药膏涂在鼻尖,轻柔和缓,像一片羽毛拂来拂去,从鼻尖痒到了心里。
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脸上未施粉黛,眉眼极俊丽,眼睑微微垂下时,平添几分威仪。
可她抹药的动作却极温柔,衣袖来回起伏,有股香味隐隐约约,淡雅而醉人。
不知用的什么香,市面可能买到?
再次相逢,他还没有准备礼物。
“重不重?”
“嗯……嗯?不重的。”
谢明灼收回手,抬起眼睫,目光与他相交。
药膏的清香与她手腕的淡香混在一起,滋生出更加复杂馥郁的香味,那香味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像极了眼前的姑娘,迷人而神秘。
林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胸膛起伏不定,目光涌动,张口欲言,到最后却只余一声叹息:“孟姑娘……”
不能唐突,不能冒犯。
他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可胸腔处那团火越燃越旺,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
“林泛。”
谢明灼声音平和,却自带清冷,冰玉般浇透他心头之火。
他陡然找回神智,一下子松了手,目光也游移到别处,不敢再看她。
谢明灼收拾了药罐,放回储物屉。
行动时难免要起身弯腰,袍袖摩擦和衣摆掠过地板,窸窣声在车厢回响,听得林泛渐渐忐忑不安。
孟姑娘是不是生气了?孟姑娘会不会觉得他太孟浪了?孟姑娘……
修长的手捏住他下颌两侧,不轻不重,指腹温热柔软,清冽香味再次袭来。
“只有些红,无损容貌,不必担心。”
林泛愣愣道:“我没担心。”
“那你在想什么?”谢明灼放开他,坐回原位。
离得远了,林泛才稍稍找回一些理智,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想随意糊弄,却也清楚直接说“想你”太过失礼。
“林应节是你父亲?”
林泛呼吸骤止,方才狂跳不歇的心顿时往下沉,眼中迷茫散去,染上些许隐忧。
罪官之子的身份,她知道了?
孟姑娘会不会嫌弃……
“在梁王府宴客厅,你提及土司流官时有异,我回京后查阅了流官任免记录。林家十年前惨遭横祸,而你十年前流落安陆,被杂耍班子收留。这应该不是巧合。”
林泛心中既酸涩又高兴。
酸涩的是孟姑娘或许会因此放弃他,高兴的是孟姑娘竟还记得他说过的短短两句话。
十年前他才十岁,对案子的前因后果并不了解,但他坚信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故朝廷不分青红皂白,让他父亲死后还要shsx背负骂名,他便对朝廷失望至极。
他不是没想过翻案,可林系舟已死,他用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去翻案?
何人又愿意为他去翻十年前的案子?
谢明灼见他神色消沉落寞,便放缓了语气,说:“查阅卷宗后,我发现不少疑点,打算向圣上请求翻案。”
林泛猛然抬首,“孟姑娘?!”
“但十年前的案子,想要彻底查清并不容易,若要翻案,有力的证据必不可少,此案背后恐怕牵连甚广。”
林泛气息陡然加重,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惊讶有之,激动有之,感激有之,复杂至极,难以言表。
“孟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先安顿下来,稍后再议。”
“好。”
林泛清楚自己现在心绪不定,无法冷静思考。孟姑娘同他推心置腹,绝不是为了看他卖shsx蠢。
作为林家人,他在这个案子中,能发挥的作用应该比所有人都要关键。
不能拖后腿。
“二娘子,到了。”姜晴吁停马车。
此处位于黄华坊,与明时坊仅一街之隔,离得不远。
林泛先下了马车,等接下谢明灼后,才恍惚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埋在深处的记忆,如泉涌般汩汩浮现。
“这是你家的宅子,以后不必再住客栈。”谢明灼拾阶而上,行至院门外。
林应节去贵州之前,在京为官数年,买了一座三进宅院,安家于黄华坊。
七岁之前的林泛,就是在这里生活成长。七岁之后,他跟随父亲一起去贵州,对这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
林泛眼眶涌上酸涩,闷声道:“这宅子是你买下的?”
林家出事前,此宅尚且属于林家的财产,一直空置。出事后,宅子就被充了公,放在牙行向外租售。
前几年还无人敢买,只一些来京的富商短租,近年来林家之事已被尘封,宅子辗转几手,最后落在一个六品京官名下。
谢明灼给京官另选一处位置更佳的宅院,买下这座宅子。
“虽不知道你还来不来京城,提前布置总不会有错。宅子已经打扫干净,稍后我让人去客栈取出你的行囊,今晚就住下。”
林泛喉咙里堵成一团,他何德何能,得孟姑娘如此照拂?
“花了多少钱?”他诚恳道,“我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在京城买一座宅子肯定不够,但我会努力赚钱还你。”
并非生分,他实在没脸花孟姑娘的钱。
谢明灼没有拒绝,笑道:“钱可以先欠着,你若同意,明日就去衙门过了这座宅子,落在你名下。”
“我……”林泛心知此礼太重,可一想到儿时的记忆,一想到这座宅子有孟姑娘的情谊,便点了头,“多谢孟姑娘,我会付利息。”
一旁的姜晴暗道:钱之一事就别跟公主争了,你这辈子都比不上公主富有,以后习惯就好。
谢明灼不置可否,歪头示意:“进去看看?”
“好。”
宅门换了新的,院墙也进行了修补,但依稀能够看出多年来的风雨侵蚀。
门上匾额写着“孟宅”。
林泛接过钥匙,打开铜将军,伸手轻轻一推。
院门开启,石雕照壁镀一层橘金霞光,其上浮雕栩栩如生。
宅子转手数次,里面布局经过多次改动,与他记忆中已大不一样。
林泛收拾情绪,踏过门槛,转身向谢明灼伸手,微微笑道:“孟姑娘,请进。”
皇宫,谢明烁着急忙慌召集爹娘大哥至乾清宫,挥退宫人后,狠狠灌了一大口水。
“到底什么事?”孟绮心不在焉,“我手头研究刚到一半。”
谢明烜:“快说。”
“我差点就要赢棋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谢长锋还在回味方才的棋局,颇觉遗憾。
谢明烁一屁股瘫上宽椅,冷哼道:“我看你们天天就只顾着自己的事,一点也不关心铁柱!”
三人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勺勺怎么了?”
“你们再不拦着,她都要交男朋友了!”谢明烁很是不爽,“她才多大?再过十年也行啊。”
三人:“……”
“怎么都不说话?”
孟绮轻咳一声,问:“你看到人了?长得怎么样?性情如何?家里几口人?”
“长相家世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谢长锋着重强调,“人品一定要过关。”
谢明烁嘴角抽了抽,他就不该对老两口抱有期待,shsx遂找同盟:“谢明烜,你说句话。”
“勺勺向来有主见,不管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我们没必要多加干涉。”谢明烜慢条斯理道,“不过,人还是要见见的。”
“……”
第70章
◎故知再逢◎
酉时过后,谢明灼回到皇宫。
刚踏入乾清宫,就对上四双眼睛,三双写满八卦,只有一双写着“猪队友带不动”。
她在心里无奈摇头,仔细净了手,坐到膳桌旁。
“想问什么就问,知无不言。”
一句话,拉开“家庭会审”的帷幕。
“多大了?哪里人?家有几口?”
“二十,祖籍山东,家中就他一个。”
“……”
谁能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给人干沉默了。大三岁尚在接受范围,祖籍山东也没什么问题,可家里就一个还是震惊到他们。
谢明灼诧异:“怎么不问了?”
“勺勺啊,能不能跟咱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孟绮小心翼翼问。
“之前跟你们提过,在安陆,有个还不错的班头,就是他。”
她当时虽详细讲述了外出经历,可讲述时力求客观,一直以“林班头”称呼,四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们都不是看中门第之人,再说了,他们本身在现代也只是个普通人,对班头出身的林泛没有偏见。
而且在勺勺的描述中,这个班头能力确实不错,人品也过得去。
谢长锋:“他还不晓得你身份?”
“嗯。”
“打算一直瞒着他?”
“顺其自然。”谢明灼道,“况且林家尚有案子未翻,他对皇室恐怕没什么好印象。”
四人一听便知道里头有事儿,忙问:“什么案子?”
谢明灼便将林家案说与他们听,只是查到的情报还太浅显,她的猜测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那我下旨翻案?”谢长锋得知林家如此惨烈,正义之心熊熊燃起。
“案子过去十年,估计很多证据都被毁损,想要成功翻案并不容易,唯有调查清楚林家案背后的秘密,才能顺理成章。”
谢明烁也抛去了那点不爽,积极参与讨论:“小妹说得对,凭我多年的经验,林家案肯定没那么简单。要不是贵州太远,语言不通,我都想立刻动身深入调查。”
“如果林泛就是林系舟,那林系舟的遗体又是怎么回事?”谢明烜问。
这个问题,谢明灼已从林泛口中得知真相。
“林家案发时,林泛与宋千奇在山中捕猎,宋千慕率先得知消息,亲自去山中通知,助他逃离贵州。那具尸体,是寨中一个感染风寒身亡的孤儿,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宋千慕觉得他可怜,本打算帮他料理后事。”
死后还挨一刀,对那个孩子的确不公平,可当时已经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播州杨氏没见过林系舟,不知他样貌,被糊弄过去。就算事后发现不对,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找人。
孟绮唏嘘不已:“十岁的孩子,是怎么从贵州逃到安陆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可怜见的,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谢长锋:“勺勺,你打算怎么做?”
“等明日再看。”
翌日,谢明灼结束朝会,照例去文华殿听学。
八月末已是暮秋,一天凉过一天,稍有不慎,一觉醒来就着了凉。
昌蔚年纪大了,许是受了寒,讲课时经常闷咳,气色也不如之前矍铄。
他教得越发用心,并不局限于基础的四书五经,什么都讲,讲历史上的君王和臣子,讲各项国策背后的深刻意义,讲改革事件的必要和风险,也讲他年轻时候游历四方的所见所闻。
谢明灼听得很专注,她记忆力不错,但还是用笔记在纸上。
讲学结束,她恭敬送老师出门。
出殿前,昌蔚系上披风,捧着小圆罐,笑呵呵道:“公主留步。”
藏青色的披风很眼熟,还是谢明灼刚穿来时所赠,并不合身,昌蔚却依旧用它御寒。
“老师,保重身体。”
昌蔚望向她,目光有几分和蔼:“多谢公主挂怀,老臣记下了。”
黄华坊孟宅。
姜晴还未敲响院门,门就被人从内打开,对上一双隐含惊喜的眼睛,随后惊喜消散。
“孟姑娘……公务繁忙?”
姜晴点点头,可不是繁忙吗?
上午要上朝听学,下午要批阅奏本,比皇爷还忙呢。
“二娘子叫我来带你去官府过户。”
买宅子公主不会亲自出面,故宅子的主人现在是姜晴。
林泛虽觉奇怪,但想必是孟姑娘有什么不便之处,遂没有多问。
两人一路无话,去官府定了契,宅子正式落在林泛名下。
“我得去一趟东城集市,给二娘子添置物件,你要不要一起?顺便也帮忙挑一挑。”姜晴出了衙门说道。
同孟姑娘相关的事,林泛不可能拒绝。
这几日锦衣卫已摸清了宋千奇的行动轨迹。初入京城的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南城逛到北城。
跑遍了之后,决定在东城一家茶馆落定。
这家茶馆的说书生动有趣,闻名整个京城,每天客流如织,来迟了挤都挤不进去。
宋千奇每日准时排队,每次都能抢到最前排。
今日也不例外。
茶馆巳时末才开门,他卯时就起来占位子,身后随从还带着小马扎,供少爷坐下歇脚。
姜晴引着林泛,一路前往茶馆。
“昨日二娘子应与你说过了,深入贵州势在必行,你熟悉当地风俗地貌,又通晓方言,你去最合适不过。”
林泛点头,正色道:“这是带我去见宋千奇?”
他一个外乡人,贸然去贵州肯定会引起注意,但若通过宋千奇的关系,混进回去的队伍里,风险会小很多。
这个计划需要宋千奇“配合”。
宋千奇坐在茶馆门口,左手一盘烤鸭,右手一串葡萄,悠闲自在极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京城,京城实在太有意思了,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要不是大哥不同意,他真想在京城定居。
烤鸭是新鲜出炉的,烤得焦脆酥香,蘸上店家特制的酱料,简直美味绝伦,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随性,周围看客虽已习惯,却还是暗道有辱斯文。
宋千奇可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反正贺寿结束,他就返回贵州,谁还记得他?
他夹起最后一块鸭腿肉,正要送到嘴边,余光蓦地顿住。
那不是——
宋千奇断然扔下烤鸭,飞快追上去,正要呼喊“阿舟”,想起现在大庭广众,阿舟身份不便,遂极快改口:“姑娘!”
他一下跳到姜晴面前,喜笑颜开:“上次你家小姐帮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上次执行的虽是冯采玉,但宋千奇行至马车旁感谢谢明灼时,也看到了姜晴,记住了她的脸。
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
姜晴淡淡道:“举手之劳,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哪是举手之劳,若非小姐出手相助,李四那孙子岂不是已经得逞?”
故意毁坏中原人的形象,挑拨土司和朝廷对立,若非会同馆不宜闹事,他早就将那厮打得爹妈不认。
经过几日发酵,李四干的龌龊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京城老百姓都知道了,高丽国的李四王子,是个破坏和睦的卑鄙小人。
这几日,他都只能躲在会同馆里,不敢出门闲逛。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李四图谋成功,也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后果。
可冯采玉那日机智的神来之笔,一直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
看我大启的姑娘,就是聪慧大方!
林泛住客栈时便已听闻,当时也在心中为解围的姑娘喝彩,但他没想到,解围之人竟就是心心念念的孟姑娘。
一时只觉与有荣焉,眉眼都染上笑意。
宋千奇余光一直观察,见状心中纳罕,上次在胡同见面,阿舟态度颇为冷淡,不见“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他能理解阿舟的冷淡,这十年他一定过得艰苦,又碍于身份暴露的风险,不能与刚入京的贵州土司关系太近,只好假装不在意。
现下愉悦都写在脸上,定然是因为有借口与他“相识”。
宋千奇脑子里的想法七拐八弯,最终得出“阿舟同样惦记故知”的结论。
既如此,他不能让阿舟失望。
“若宋公子诚心感激,还请继续心向朝廷。”姜晴略一颔首,矜持道,“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
宋千奇连忙拦住,突兀道:“姑娘,我与这位兄台一见如故,想请他畅饮一番,不知方不方便?”
姜晴:“……”
林泛:“……”
还能演得再假一点吗?
“抱歉,我们要去为姑娘办事,无暇饮酒。”姜晴谢绝邀请。
宋千奇夸张笑道:“原来兄台也是那位姑娘的人,敢问尊姓大名,住在何处?”
姑娘的人……
林泛品出一丝甜意,客气回道:“在下孟泛,住黄华坊。”
孟泛?连名带姓都改了啊。
宋千奇为少时的玩伴感到惋惜,不过改了也好,与他亲近,再姓林,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年的林家。
这次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思州田氏、播州杨氏以及水西罗氏。
保险起见,还是改了姓好。
“原是孟兄,在下宋千奇。”
林泛拱手:“宋兄。”
“不知姑娘和孟兄要去办什么事,宋某能不能随行?”宋千奇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阿舟只说了黄华坊,但黄华坊那么大,谁知道住哪里。
姜晴:“只是置办一些物件,无聊得紧。”
“哈哈,我不觉得无聊。”
“不及说书有趣。”
宋千奇忙道:“说书什么时候听都可以,交朋友却宜早不宜迟。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也好。”
申时,姜晴回到皇宫,至乾清宫向谢明灼禀明今日进展。
谢明灼低首批复奏本,听完之后抬起头,问:“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二刻了。”
“走,去演武场练练筋骨。”
姜晴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我走前,林公子问我,您何时休沐。”
“后日罢。”谢明灼觉得公务再忙,也不能把人丢下不管。
姜晴好奇:“为何不是明日?”
“明日他有自己的事要做,”谢明灼略一思量,“等明日午时后,你送一批秋蟹过去,再告诉他后日午膳,我想尝尝秋蟹的味道。”
姜晴想到秋蟹的鲜美,高兴应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