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安陆收尾◎
梁王府书房。
谢霂坐在桌案后,听完属下禀报,狠捏眉心,不耐烦道:“这种小事也来问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爷恕罪,小的告退。”
“慢着,”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暗含凶戾,“那几个人还没找到?”
“没、没有。”
谢霂闭目深吸一口气,问:“近日锦衣卫可有异动?”
“锦衣卫?”属下回忆了一下,忙回道,“小的确实听说几日前有锦衣卫去了码头。”
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一般心里有鬼的人都会格外注意锦衣卫的动向。
梁王府几日前收到这个消息,但并未引起重视,毕竟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凶犯”,不是锦衣卫。
谢霂霍然睁眼,质问:“几个人?”
“应是七人。”
“你们是蠢猪吗?!”谢霂抄起手边的笔筒扔过去,砸在对方脑门上,“杀害父王的凶犯就是七个人,你们为何没有阻截?!”
属下脑子懵了一瞬,茫然道:“他们是锦衣卫,如何能拦?”
谢霂心知锦衣卫难缠,怪不了下属,但怒火怎么也抑制不住,胸膛起伏不定。
他瞪着对方:“他们去了何处?”
“乘船东行。”
“东行?”谢霂皱起眉头,“为何要东行?”
难道只是巧合?
不对!定然是在故布疑阵!
他遽然起身:“吩咐下去,彻查碧山近日有无异常。”
“是。”
接到梁王府的指令,碧山都指挥使立刻清查九大营,只是九大营人数众多,一时半会根本无从查清。
有赵千户遮掩,谢明灼四人也已离开碧山,这个清查计划到最后也只是走了一趟流程。
转眼过了三日,梁王世子谢霂,在其父薨逝后首次出巡碧山。
父死子继,碧山的“军权”会在今日落入谢霂手中。
岭下镇船帮。
谢明灼七人已在此待了三日,这三日,在他们的“糖衣炮弹”下,船帮的帮众已经彻底接纳他们,跟他们打成一片。
晨光透过天际的云层,倾泻而下,粼粼波光如碎金点缀宽阔的河面。
谢明灼悠然坐在船头品茗。
椅子是林泛那日从镇上带回来的,做工一般,胜在结实。
茶叶和茶具选的是镇上最好的,喝起来倒也不错。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顶着两只总角,蹦跳到隔壁船头,羞怯地捧上一束野花。
谢明灼愣了一下,笑问:“送我的?”
小姑娘点点头,花束又往前递了递。
“谢谢你。”谢明灼先进船舱取了几颗糖块,放入小姑娘手心,才接过五彩缤纷的花束。
小姑娘瞪大眼睛,呆呆瞅着糖块,惊喜又无措。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糖块的价值比不要钱的野花高得多。
“还、还你。”小手慢吞吞地伸回来。
谢明灼问:“为什么?”
“不能要,太贵了。”
“你送我花,我很高兴,我送你糖,你高兴吗?”
“高兴。”
“既然你我都高兴,为什么不能要?”
小姑娘傻了。
“拿去吧,分给你的家人和伙伴。”谢明灼眼含笑意,语气温和,叫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而后蹦跳着回到自家船舱。
其余小孩子看到“以花换糖”的场景,纷纷效仿,跑到岸上薅起了野花。
他们不敢找“姜当家”,便分别给其余几人送花。
李九月等人哭笑不得,收了花束,贡献出零嘴。
孩子们高兴坏了,差点把路边的花丛薅秃,想继续“礼尚往来”,却被告知姜当家要离开了。
准确来说,是姜当家带着船帮所有人,离开岭下镇,前往应山县。
“当家的,可以出发了。”杨云开跃上船头禀报。
谢明灼颔首,弓身进入船舱。
安陆之行,是时候收尾了。
与此同时,谢霂从梁王府出发,以挑选风水宝地为自己修建陵寝的名义,带着护卫浩浩荡荡前往碧山。
造坟的借口太好用了,谢霂自然不会另找理由。
世子规格的马车他已经坐腻了,等大业完成,他便能乘坐全天下最为宽敞华贵的车舆。
所以他选择了骑马。
三百侍从严密守卫,绕过安陆县城,直奔西郊碧山。
这条路谢霂走过多次,每一次都是伴在梁王身边,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日过后,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即便是“凶犯”尚未抓住的恼怒,也压抑不了逐渐升腾的兴奋。
他紧紧握住缰绳,腰背挺得笔直,一扫在王府里的疯癫之态,整个人意气风发。
队伍经过葫芦峰,穿过幽长的山谷。
入山的山谷较宽,越往里越狭窄,等抵达坤丙峰时,仅容三匹马并行通过。
而坤丙峰,就是赵千户计划的最佳射击之地。
营中三个精锐弓手,已经隐藏在峡谷一边的山林间,等待最合适的射杀时机。
幸运的是,谢霂并未乘坐马车,这显然降低了射杀的难度。
一支利箭骤然冲出山林,刺破山谷,直逼谢霂要害!
身旁护卫耳朵微动,迅速拔刀劈开铁箭,前后护卫当即举起盾牌,遮掩谢霂身形。
这一箭仿佛一个信号,另外两箭从不同方向齐齐射来,擦过谢霂的耳垂落到马背上。
谢霂抬手一摸,指腹殷红。
“保护世子前进!”
只要绕过这条山谷,山上埋伏的弓手便再无用武之地。
一大半护卫簇拥着谢霂前进,剩余小半分成三队,快速潜入山林,朝三箭射来的方向奔袭而去。
就在队伍绕过坤丙峰之际,一支冷箭从斜上方射出,直直探入盾牌缝隙,刺入谢霂左胸!
谢霂痛得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与这一箭同时射出的,还有冲破天际的信号弹,烟花炸裂之声响彻山谷,经过山谷间的回声加成,传到更远的地方。
乾伍峰。
赵千户站在都指挥使身后,与其余八营千户混在一起。
烟花炸响的那一刻,在众人茫然之际,他与三位同盟千户分别交换了眼神,同时飞扑向周围千户。
站在最前方的都指挥使,已被眼前的乱象惊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怒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要造反吗?!”
“造反?”赵千户一脚踹翻五营的千户,大笑两声,“咱干的不就是造反的事儿吗?”
“……”
山谷世子遇刺,山上将士内斗,碧山之乱已现。
武昌府到安陆县的官道上,高铨一马当先,沈石紧随其后。
“快点!都跑快点!”
队伍中军官不断下达指令,唯恐耽误了巡抚大人的要紧事,虽然他们并不清楚高巡抚此行目的。
只隐约听说要去剿匪。
什么样的匪得巡抚大人亲自带兵啊?
高铨哪料到自己治下会有反贼?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善,头顶的乌纱帽恐怕就得落地。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但再着急,赶路也得歇息。
天色渐暗,旷野寂寥。
高铨单独支了一个营帐,邀请沈石一同用餐。行军没那么讲究,桌上只几盘干粮饼子和肉脯。
“沈推官,明日就能抵达安陆,到安陆后是个什么章程,你且与我细说。”
沈石有点懵,他只会查案,不会打仗,而且来之前,孟姑娘没跟他说啊。
“不瞒高大人,孟姑娘只让我传信,并未言及其它。”
高铨眉头微锁:“当真是个姑娘?”
“……当真。”沈石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又不瞎。
“沈推官勿怪,”高铨客气解释,“我只是一时想不到,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孟姓姑娘,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下意识猜测是锦衣卫的高官,至少是佥事品级以上的,可他从未听说过锦衣卫里还有个姑娘家。
沈石道:“或许是化名。”
“也是。”高铨不再多问。
可即便是化名,一个年轻的姑娘能担此重任,也足够叫人惊讶了。
看来在外久了,他对京城的变动已失去了敏锐。
另一厢,谢明灼带领船帮,沿府河支流一路北上,抵达应山县码头附近。
虽海捕文书已贴满周边府县,沿途也设有关卡,但水路关卡略显松散,谢明灼几人又做了伪装,加上文书上的画像格外粗糙,他们得以顺利通过。
“姜当家,咱们现在该干啥?”刘坚蹲在船头,手里还握着桨。
“等。”
“等啥子?”
谢明灼坐在船舱里,舱内矮几上摆着一幅地形图,是林泛根据刘坚等人的描述画出来的。
应山峰群布局一览无余。
她耳朵微动,抬首看向码头,“来了。”
须臾,几个锦衣卫阔步而来,腰上佩刀皆是肃杀之意,周围百姓恨不得退避三里。
转眼间,码头只剩下锦衣卫,为首的穿着总旗制式军服,还是个老熟人。
他厉目扫过不远处的船帮,目光最终停落在谢明灼几人脸上,略显迟疑。
昨夜接到上官指令,说今日要来码头接人,接的具体是谁不清楚,只说是个大人物,保不齐还是锦衣卫里的高官。
联想到上次设卡临检,这几个人也莫名其妙地出现救人,胡总旗茅塞顿开。
敢情他们就是暗中指令的上官!
只是不晓得哪位才是主事人。
他上前几步,冲船舱恭敬行礼,说:“下官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谢明灼稳坐舱内,问:“宗震可到了?”
“回大人,宗都台昨夜便已抵达。”
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的上官。
胡总旗想通这一点,也不敢质疑为何上官是一位年轻姑娘,能直呼宗都台大名,来头必然不小。
谢明灼起身出舱,吩咐刘坚和刘铁:“摇船靠岸。”
两人:???
他们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个所谓的姜当家根本就不是水匪,而是朝廷的大官!
还是锦衣卫里的大官!
他们这个匪帮落在锦衣卫手里,还能讨得了好?
刘坚噗通一声跪到船板上,哀求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冲撞了大人,坏了大人的事,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帮兄弟。”
几十个青壮对几个锦衣卫,谢明灼七人还在他们地盘上,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可要真动手,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止的追捕通缉。
当土匪还能被招安,跟锦衣卫对着干,那真是嫌命太长了。
刘铁脑子还没绕过来,但见大哥跪了,便也跟着跪下求饶。
“你只说饶了你兄弟,没说饶了你。”谢明灼面色平静。
刘坚低头不敢看她,说:“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劫的船,千错万错我都一力承担。”
“还有我!”刘铁捶捶自己胸口,“我也有份儿!”
其余帮众见状,便都跪下请罪。
胡总旗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情况啊这是?
场面一度寂静,所有人都在等谢明灼发话。船帮的大人们跪在船头船尾,不明所以的小孩子也被拉扯着弯了膝盖,有的没跟着低头,而是迷茫好奇地瞅过来。
谢明灼环视周围,目光与一双大眼睛对上,是昨天早晨送她花束的小女孩。
她不由露出笑容,小女孩也弯起了眉眼。
“尔等落草为寇,律法规定,为匪者当严惩,只是念及你们有苦衷,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们可愿?”
经过这几日相处,这群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等查实他们的确没有害过性命,倒是可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坚等人大喜。
“愿意!愿意!”
“多谢大人成全!”
他们沉浸在喜悦中,一时忘了摇船,还是姜晴大喊一声,才如梦初醒。
等船靠岸,谢明灼登上码头。
“带我去见宗震。”
胡总旗指了指她身后:“那他们……”
“一起去营地。”
在发现应山也藏有兵马后,她就派人给宗震下达了指令。
碧山的反贼交给高铨处置,应山的只能再选一人。
汪家矿场已被控制,谢二公子去了也是自投罗网。如今矿场、大通车马行以及河南各司上下官员,都交由陆敛清查。
宗震常年剿匪,山林作战经验丰富,是带兵围剿应山的最佳人选。
再加上刘坚这些“本地向导”,攻破应山并非难事。
shsx 谢明灼不是没想过在路上直接抓住谢雩,从他嘴里撬开应山的秘密。
可谢雩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比谢霂还疯,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不能信。
且要定他谋反的罪名,必须要在矿场抓他个现行。
谋反按律是要株连九族的,可梁王的九族里包含了当今皇帝,不可能真的诛九族,最多诛杀梁王这一脉的三代血亲。
不管怎样,谢雩都免不了一死。
可该什么罪就什么罪,受株连而死和主动参与谋反被定罪斩首是两个概念。
应山县外,宗震领数千兵马驻扎。
接到命令时他颇感莫名,作为河南都指挥使,带兵去剿湖广的山匪是不合规矩的。
但军令就是军令,不容置疑。
“大人,锦衣卫来了!”手下来禀。
锦衣卫?
宗震起身,龙行虎步来到营帐外,便看到一名总旗领几个校尉、力士,在数十步之外等候,身后还跟着几十个青壮。
杨云开出列,沉声道:“宗都台,不妨帐内一叙。”
宗震不认得杨云开,但从他身上能感受到同为行伍的气息。
此人武艺不在他之下,绝非等闲之辈。
宗震面糙心细,伸手:“请。”
随他入帐的只有谢明灼和杨云开,其余人留在原地。
入了营帐,谢明灼坐上主位,未及宗震开口,杨云开便取出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宗震听旨。”
宗震忙屈膝跪地,神情恭敬。
“圣上口谕,着河南都指挥使宗震,全力协助荣安公主铲除反贼,听候公主差遣。”
宗震心中大惊,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主位,又立刻低垂,不敢多看,伏地行礼。
“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微臣叩请公主万福金安。”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是做足了。
谢明灼也不会去窥探他的内心,论迹不论心,只要能做实事,都是可用之人。
“起来吧。我的身份宗都台暂且不必宣扬。”
“微臣明白。”
谢明灼温和道:“应山中藏有反贼,与山匪无异,剿匪一事宗都台是内行,我本不该多言,只是这些反贼持有火铳,宗都台要多加小心。”
“公主折煞微臣了,”宗震惶恐道,“该是微臣多谢公主提点。”
“到了帐外,莫要再‘公主’来‘微臣’去了,宗都台可记住了?”
宗震听她说话含着笑意,也不似传闻中骄纵任性,不禁松了口气。
虽不知圣上为何让公主来此,但只要公主不捣乱,一切都好说。
“微臣记下了。”
“嗯?”
“我记下了。”
谢明灼明面上还是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也只是正三品,不及宗震品秩高,在外人面前,宗震不能自称“下官”,只能平级交流。
梁王府谋反牵连甚广,越到收尾阶段,越要谨慎周密。
碧山内乱尚不知具体情形,高铨能否顺利清剿也尚未可知,故谢明灼决定先让宗震剿灭应山反贼,若有余力,可再支援碧山。
此事需速战速决。
刘坚等人所言的汝宁府赋税问题,也得派人彻查清楚。
指令一个接一个下达,宗震整军待发,刘坚等人戴罪立功,同军队一起前往应山。
应山县知县听闻此等阵仗,根本不敢多问,可又不能不问,遂遣人前来小心探询,得知是朝廷派来剿匪的,便又安心待在县衙内。
营帐外,旗帜猎猎作响。
“宗都台,孟某静候佳音。”谢明灼亲自送行。
宗震抱拳:“定不负孟大人所望。”
相处下来,公主确实与传闻中大相径庭,而且他没想到的是,公主早在五月就已至安陆。
梁王谋反一案的始末,也都是公主亲自查证的,甚至还因此成了通缉要犯。
宗震心中佩服不已,先前的不解与疑虑烟消云散。
根据刘坚等人的描述,一年前应山那群持有火铳的“土匪”约有一千人,一年过去,最多发展成两千人,在宗震的军队面前还不够看。
就算山地易守难攻,宗震也可以凭借多次作战经验,将这群乌合之众按在地上肆意摩擦。
最需要小心的是,他们藏有火器。
军队开拔后,谢明灼几人留在营地,营中还有上百守兵和后勤兵驻扎,无人敢犯。
安陆、应山和河南的情报,接连不断地传来。
高铨已经领兵抵达安陆,接到锦衣卫传来的指令后,派遣斥候打听碧山现状,而后带兵包围了梁王府。
谢霂遇刺重伤,如果及时出山治疗,说不定还能救回一条命,后续妥善休养,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可他中箭后,碧山九营发起内乱,除了他的三百护卫,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情况。
三百护卫倒也忠心,拼尽全力,在牺牲二百多人的性命后,终于从碧山逃出,却也因此耽误了治疗。
谢霂的命是救回来了,却在逃命过程中伤了肺,而且中箭落马后被受惊的马踩断了腿骨,逃亡时行路颠簸,加重了骨伤,就算日后可以行走,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
没人愿意辅佐一个跛子当皇帝,他的皇帝梦彻底粉碎。
应山城外驻地。
谢明灼处理完最后一份情报,靠上椅背闭目养神。
“二娘子,”冯采玉端着托盘进来,“林公子熬了小吊梨汤,您尝尝?”
她放下托盘,转到椅子后面。
“还有些烫,等放温再喝,不如我给您按按?”
谢明灼“嗯”了一声。
两只手在她的两鬓轻柔按摩,酸涩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了些。
小吊梨汤的香味渐渐萦绕鼻尖,秋梨文火慢炖后,散发出独有的清甜滋味。
“二娘子不必忧心,宗大人骁勇善战,定能剿灭反贼。”
谢明灼笑了下,睁开眼,坐直身体。
她知道宗震能赢,但希望能赢得漂亮,能用最少的伤亡获得胜利。
“他怎么熬起甜汤了?”
青瓷碗里雪白的梨肉浸在汤中,汤汁带着微微的糖色,上面点缀几粒朱红枸杞,煮得透明软糯的银耳若隐若现。
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微微挑了一下眉,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吃。
她对甜食不太感兴趣,但这种甜恰到好处,清爽不粘腻。
冯采玉笑道:“您昨天喉咙有些干哑,嘴上也起了皮,林公子说这汤滋润祛燥,一大早便去买了梨,回来就炖上了。”
汤匙戳向软烂的梨肉,挖出一团,放进口中,梨肉本身的颗粒感中和了冰糖的甜意,确实美味。
不知不觉,一碗见底。
冯采玉见状,眉眼欢喜更甚,心里忖着殿下爱吃,她等下就去找林泛学习甜汤的做法。
她端起空碗出了营帐,正碰上快步而来的杨云开。
“二娘子,应山大捷!”
第52章
◎三娘诀别◎
宗震不负众望,以极小的伤亡,将应山反贼一网打尽。
他带了五千兵马,身亡者十一人,重伤者三十六人,轻伤者不过百人。
共围剿应山反贼一千八百五十六人,其中歼灭三百六十七人,剩余的皆被俘虏。
消息传来,营地都沸腾了。
姜晴几人候在帐外,跟混熟的守营小兵低声议论。
“听说这次有个叫魏大江的立了大功,这小子耳力是真不俗,说是在射程之外就能听到藏在暗处的火铳手的位置,那叫一个神了!”
“魏大江?”姜晴眼睛亮了一下,“你们说的是那个敲登闻鼓的魏大江?”
小兵更兴奋了:“就是他就是他!姜姑娘也知道啊?”
“都上报纸了,当然知道。”
“对哦,你认得字,会看报。”小兵嘿嘿挠头,“报纸上好像有一篇讲科举的,俺听人说过,最新shsx一期是不是考上童生了?真厉害。”
姜晴点点头,鼓励道:“你也可以学认字,以后自己看报。”
“俺就算了,一个大老粗,哪学得会?”
姜晴拍拍他的肩,“我记得你叫李大吉,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不知道。”
“很简单,”姜晴展开双臂,腿也叉开,“咱们经常用两手张开形容‘大’对吧?‘大’字就这样写!”
“啊?”
姜晴笑了笑,捡起碎石子,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字。
“你看,像不像一个人在形容东西很大?”
李大吉震惊:“真的是!”
原来学字这么简单吗?
“李”和“吉”的笔画也不多,姜晴很快教会他,更让他觉得认字并非难事。
“我会写自己名字了!我真厉害!”
姜晴昂了昂下巴:“是我教得厉害。”
“没错没错,姜姑娘更厉害。”李大吉龇着大牙,牢牢盯着地上的三个字,仿佛要刻进脑子里。
“阿晴。”冯采玉站在营帐门口,朝她招手。
姜晴随她入了营帐。
帐内同行几人都在,林泛也不例外。
“碧山九营内讧,死伤大半,除少许藏在山中负隅顽抗者,其余皆投降。”谢明灼道,“高铨审了碧山反贼和梁王府上下,也已拟了奏稿,将梁王府谋反之事悉数上报京城。”
林泛问:“那缉捕文书?”
“谢霂弑父一案,有谢霓作证,缉捕文书已经撤回。”
高巡抚掌管一省军政,这种小事他只管吩咐下去,汤嵩等一众府衙官员,自然会鞍前马后。
那公告撤得比贴的快多了。
“孟姑娘要回京城?”
谢明灼摇首:“我得回一趟安陆。”
她的确可以现在就回京城,梁王府的后续交给高铨没有问题,但谢霓还在梁王府,她不能一走了之。
谢霓协助梁王私造火器、私铸银钱,这些足够定她死罪。
作为朋友,谢明灼不愿看到这个结局;站在原书荣安公主的角度,谢霓是致其死亡的帮凶。
她必须要见谢霓一面。
“老罗,你和九娘留下,等宗都台回营,将此信交予他,之后便可先行回京复命。”
李九月和罗七是嘉善大长公主所派,如今事已了结,先回京城无可厚非。
“是。”
“老杨、阿晴和阿玉同我回安陆,”谢明灼顿了顿,目光落向林泛,“林郎君可要与我们一起?”
林泛一笑:“荣幸之至。”
梁王府。
谢霓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描画眉眼。
尚在孝期,妆容不能太艳,只绞了双眉多余的杂毛,用眉粉描出更加清晰的形状。面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涂上色泽偏淡的唇脂。
她从衣柜里挑出一套素色衣裳,换上后离开房间,前往世子所在庭院。
梁王府如今都在高铨的控制之下,府中所有人不得外出,但在府内可以自由行动。
到了世子住处,守门的不再是谢霂的心腹护院,而是高铨带来的兵丁。
跟以前不同,这次她没有受到阻拦。
谢霓信步走到廊下,伸手一推,屋门轻易打开,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谢霂的病气,透着几分腐朽的味道。
她不禁弯起唇角,甚至哼起了小曲。
“谁?!”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谢霓慢慢踱步过去,在谢霂床边驻足,俯视这个瘫在床上、面色苍白如鬼的世子爷。
“你、咳咳,你来看我、看我笑话?”谢霂双眼凹陷,因肺部受损,说话有气无力,时常咳嗽。
“是呀。”谢霓笑了一下,“我来看你如何忍受病痛的折磨,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死期。”
谢霂眼神陡然狠厉:“我死,你也活不了!”
话说完,又剧烈咳嗽,仿佛整个肺都要咳出来。
“你说得没错,只要我身上还流着父王的血,就要同你一样,被押解入京,接受审判,再然后被推向刑场,在万众瞩目下,尸首分离。”
谢霂如见了鬼般骇然瞪大双目。
“不,我不要受审,我不要去刑场,我是世子,我姓谢,咳咳咳,我姓谢,我不会被斩首的!”
谢霓稍稍俯身,欣赏够了他恐惧的神情,幽幽说道:“你会的,你不仅会被斩首,还会戴上脚镣枷锁,被锁在囚车里游街,受千人辱骂,万人唾弃,连乞丐都不如。”
“你——”谢霂大叫牵动伤口,痛得倒回床上,“你也一样,你也一样!”
谢霓直起腰身,居高临下道:“我不会。”
“哈哈哈哈,难不成你那锦衣卫朋友能保住你?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谢霓平静而冷漠地望着他。
直到谢霂慢慢收敛了嘲笑,惊疑不定地瞪着她,她才缓缓开口。
“可惜看不到你受刑时的狼狈了,谢霂,希望你能死不瞑目,下辈子投畜生道。”
言罢不管谢霂如何大吼大叫,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午时正,谢明灼抵达梁王府。高铨不在,应是还在碧山搜找余孽。
杨云开晃了一下腰牌,门口守卫不敢阻拦。
“带我们去谢霓的院子。”
守兵立刻道:“回大人,她与我等打过招呼,若孟二娘前来,请她去湖心宴客厅一叙。”
杨云开便看向谢明灼。
“去宴客厅。”
几人同行至宴客厅长廊前,长廊入口处有一仆从侍立,见他们过来,便道:“三小姐只想见孟二娘一人。”
姜晴几人一听,脑中闪过各种阴谋论,纷纷劝阻。
“无妨。”
谢明灼独自踏上浮廊,行至宴客厅。
厅中陈设未变,谢霓没有坐在宴客桌旁,而是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单手撑着窗沿,扭头看向她。
她的面前置一方几,几上茶香四溢。
“你来了。”谢霓笑着伸手,“请坐。”
谢明灼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迟疑。她的目光落在谢霓脸上,发现她不同以往,竟化了淡妆。
“你胆子倒是大,真敢一个人进来,”谢霓笑意愈深,拎起茶壶亲自沏了两盏茶,一盏放到谢明灼面前,“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谢明灼摇头:“不怕。”
“那你就将此茶一饮而尽。”谢霓趴在方几上,托着腮,一脸期待。
谢明灼没动。
“怕我下毒?”
“不怕你对我不利,是因为我有能力解决,”谢明灼实话实说,“但你我立场不同,入口的东西我不能碰。”
她不会被所谓的情义裹挟,非要置自己于危墙之下。
武力冲突她不担心,她敢独自进来,不是因为对谢霓完全信任,而是因为整个府邸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偏向茶中无毒,但她不会为了情面去赌。
谢霓倒也不强求,端起面前的茶盏,垂眸望着盏中的清澈,问:“你要亲自押我入京吗?”
“不会。”
“哦?为什么?”谢霓抬眼,“是因为不忍心,还是因为这并非你的职责所在?”
谢明灼:“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真无情,”谢霓哂笑,转了转茶盏,“这么说,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谢明灼沉默。
来的路上,她想过该如何处置谢霓。按照律法,她犯的是谋逆的死罪,看在她迷途知返,提供了不少梁王谋反罪证的份上,朝廷可以法外开恩,但最多也只能留个全尸。
谢霓这个人,不可能留在世上。
“谢霓不能活,但姚三娘可以。”谢明灼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圣上求情,准许你换一个身份,进夜不收,守卫我大启边疆。”
“夜不收”是启朝边关的一种特种部队,负责在边境进行夜间侦察和刺探敌军情报,因常在夜间活动,故得此名。
一旦成为夜不收的一员,将终生面临苦寒的北境,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
就算为国捐躯,也上不了功勋名单。
谢霓微怔,面上虚伪的笑意渐渐收敛,注视谢明灼半晌,才露出真实的笑容。
她举杯扬了扬,愉悦道:“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说完一饮而尽。
她放下茶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盈盈道:“二娘,我怎么打探,也没听说锦衣卫有个姓孟的女上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谢明灼没打算再瞒她。
“我姓谢,封号荣安。”
谢霓再次愣住,呆怔片刻,直到腹中绞痛,她才回过神来,揶揄道:“那你得叫我一声堂姑。”
“你可愿换一个身份?”谢明灼没理会她的戏言,问道shsx。
谢霓笑了笑:“我当然是愿意的,可……”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身体也软软倒下。
谢明灼霍然起身,飞快接住她的身体,心头剧烈跳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去叫大夫。”
“来不及了。”谢霓揪住她的衣袖,仰躺在她怀中,痛得眉头紧蹙,却还是笑着道,“二娘,你还是心软了,若我私藏暗器,此刻便能伤了你。”
谢明灼无法形容现在是什么感觉。
脑子里好像空了一块,悲伤有一点,茫然也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沉闷,仿佛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喘不过气来。
“二娘,我能不能求你最后一件事?”
谢明灼听到自己冷静回答:“你说。”
“我知道以我犯的罪,死后是要扔去乱葬岗的,可我不想野狗吃了我,我想葬在我娘身边,可不可以?”
“好。”
谢霓很想说句谢谢,可毒.药造成内脏出血,血液已经堵满了她的喉咙,意识也渐渐模糊,她已说不出话。
“三娘,不用谢。”谢明灼知道她想说什么,便轻声回道,“希望你下辈子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谢霓彻底闭上眼睛,嘴角还残留一丝笑意。
她的身体渐渐冰凉冷硬,谢明灼抱着静坐良久,直到外面的人忍不住来敲门。
“二娘子,天色不早了。”
谢明灼哑着嗓子:“几时了?”
“快未时了。”
她午时二刻到的宴客厅,已在这里待了半个时辰加两刻钟。
谢霓死于午时三刻。
她不愿被押入京,也不愿跪在刑场上尸首分离,可她还是选择死在行刑的时辰。
谢明灼将她小心平放在榻上,起身道:“进来吧。”
姜晴几人相继而入,看到谢霓的尸身皆大吃一惊。
“二娘子您没伤着吧?”冯采玉和姜晴慌忙上前,在她左右查看问询。
谢明灼摇摇头,吩咐道:“定口棺材,葬在她母亲墓旁,让她入土为安。”
几人领命。
“是服毒而死。”杨云开检查一番后断定。
林泛目光落向方几上的空茶盏,拾起细观后,道:“毒抹在杯口。”
又端起谢明灼的茶盏,盏中茶水未动,却已凉透。
他细细检查后,看向谢明灼。
“但说无妨。”
林泛有些不忍:“此杯无毒。”
“知道了,”谢明灼面色平静,“回去吧。”
姜晴:“回哪里?”
“她的母亲葬在南郊,带她一起去南郊。”
南郊的住处就是林泛私下买的那座宅子,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杨云开套了两辆马车,自己驱车载着谢霓的尸身,另一辆交给姜晴。
林泛骑马跟随。
申时初,车马行至小镇角落的宅子,这里依旧寥无人烟,清冷得很。
“院门怎么是开着的?”姜晴率先跳下马车,“阿青和阿磬呢?”
不仅院门大开,院子里也杂乱不堪,像是遭受过强盗扫荡似的,那两个“小乞丐”也不见人影。
林泛下马入院,环视一周,道:“可能是搜捕我们的人又来了一次。”
那两个小的,要么是机灵跑了,要么……
谢明灼下了马车,有些头重脚轻,她听到了院中的对话,也知道两个小孩可能处境不佳,她想叫人去找,却不知为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腿脚径直迈进院子,朝着正屋明间,走得不紧不慢。
她素来如此,旁人没看出不对。
直到上台阶时绊了一跤,身体冷不丁倒向一边,姜晴和冯采玉才惊呼出声。
林泛离得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手背在她额上探了探。
“发热了。”
他道了声“失礼”,弯腰打横抱起,急步朝院外走去。
“家中无药,带她去县城。”
姜晴和冯采玉急忙跟上。
院外杨云开见状,给暗中保护的锦衣卫下达了指令,妥善安置谢霓遗体,也跟着一起前往县城。
状元巷的宅子租期还没过。
林泛将人抱去了卧房,转身就走。
“我去医馆请大夫。”
“你不是会医术?”姜晴问。
“只略懂皮毛。”林泛没有继续多言,交待道,“你们先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替她降热,再用被子捂着发汗,我很快回来。”
姜晴和冯采玉依言照做。
两人守在床边,看到谢明灼脸上都烧起了红晕,急得团团转。
院外传来金大娘惊喜询问的声音,被杨云开几句话应付走了。
林泛说“很快”,的确很快。
一刻钟不到,他就带着一名大夫回来。
大夫是县里医术最高明的,诊了脉后,神色淡定道:“病人忧思过重,致气郁发热,问题不大,老夫开个疏肝理气的方子,待她醒后,要多劝劝她。”
冯采玉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二娘子一定是在自责。”
姜晴也红了眼,当即跪在床边默不作声。
“我去抓药。”林泛留下一句,带着老大夫去了药铺。
等药抓回来,他交给冯采玉:“有劳你去熬药,我再去一趟白事铺子。”
“林公子,”冯采玉叫住他,“shsx我替我家娘子谢谢你。”
林泛:“不过举手之劳。”
等他从白事铺回来,星光已现。
谢明灼醒后喝了药,热退去不少。
她并不喜欢内耗,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能冷静应对。
可这次不一样,她欣赏谢霓,若非立场不同,两人早已成了朋友。
朋友死在自己面前,那一瞬间,她深切感受到一种隐约而绵密的闷痛,直到现在才缓过神来。
屋门被敲响。
姜晴打开门,转首道:“二娘子,林公子要见你。”
“请他进来。”
谢明灼半靠在床头,下午发热引起的红晕已消退,脸色残留几许苍白,但一双眼格外沉静。
林泛靠近,于床榻一尺之外驻足,问:“可有好些?”
“已经无碍,今日多谢你。”谢明灼示意他坐下,“听阿晴说你去了白事铺。”
“我和铺子老板相熟,老板愿意给我几分薄面,打棺材时会更细心些,立坟刻碑也不会马虎行事。”
谢明灼颔首:“你考虑得很周到。”
林泛谢过姜晴搬来的凳子,依言坐下,“孟姑娘切莫过于伤神。”
入土为安,安的是留在世上的人。他办得周全,也是为了让眼前之人少些愧疚。
“我已无事。”
“那就好。”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林泛似还有话要说,可一直没开口,谢明灼看出他欲言又止,便耐心等待。
姜晴敏锐察觉到异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回避一下,杨云开前来禀报。
“二娘子,阿青和阿磬的踪迹已寻到。”
谢明灼抬眼望向门外:“在何处?”
“在县衙内宅,樊昭住处。”杨云开解释道,“我们离开后,姐弟二人入城抓药,不慎撞见黄丁,被黄丁掳掠入县衙。所幸樊昭腿伤未愈,阿青姑娘也擅长药理,二人并未受到伤害。”
准确来说,是阿青见到樊昭后,就用药迷晕了他,让他时不时陷入昏睡。
其余仆从只当他在养伤休息,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昏睡总比醒来后乱发脾气好得多。
院中仆从恨不得他一睡不醒。
姐弟二人这才免于欺凌,只是一时被困在内宅,无法逃出罢了。
这些话不用明说,谢明灼也能猜到。
她放下心来,交待道:“带上腰牌直接要人,再彻查樊必清。”
樊必清此人教子无方,心胸狭隘,不堪为官,等锦衣卫掀了他的老底,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凭樊昭的性子,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干过,一查一个准。
杨云开领命退下。
屋内又重归安静。
“二娘子,我去厨房给阿玉打下手。”姜晴直觉自己应该离开。
林泛起身道:“我去吧,你和阿玉姑娘照顾孟姑娘。”
“阿晴去。”谢明灼出声。
姜晴当即离开,关上屋门。
久靠有些累,谢明灼双手撑着往上坐了坐,换了个姿势。
“林泛,你想继续留在县衙当差,还是随我一同前往京城?”
林泛缓缓坐回圆凳,说:“你之前在船帮也问过我,当时我没来得及回答。”
“那现在?”
“若我入京,能否进锦衣卫与你共事?”
他心里很清楚,锦衣卫里但凡有官职的,哪一个不是家世清白的武官之后?
而他的出身,算不得完全清白。
问这一句,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并非一定要去锦衣卫衙署当值。
他想随她一起去京城,若能时常与她见面,便再好不过。
“以你的能力,入锦衣卫并非难事。”谢明灼领会到他的意思,便道,“三娘下葬后,我就会启程回京。”
她不是不好奇林泛的来路,只是不愿施压于人,如何选择,端看他自己。等回到京城,再查不迟。
林泛点头:“好。”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便微微倾身,指尖试探着搭上床沿。
“孟姑娘,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高远的志向,日后恐怕不能成为你仕途上的助力。”
谢明灼:“……”
“我为何要你成为我仕途上的助力?”
林泛心头蓦地一滞,是他会错意了?孟姑娘问他要不要去京城,其实只是看中他的能力,想要提携于他?
而他却自以为是,竟做出这般冒犯的举动。
“孟姑娘,我不是……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猛地起身,退后几步,慌忙之下带翻了凳子。
面上羞愧之色尽显。
“你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未等谢明灼开口,他便落荒而逃。
谢明灼愣怔片刻,想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
他倒也没会错意。
能力出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性情和相貌比较符合她的喜好。
跟她交往过的几任相比,这三方面都能名列前茅,而在启朝,这样的人格外难能可贵。
最关键的是,厨艺出类拔萃。
她本就不需要另一半拥有远大的志向。旁人眼中的缺点,便也变成了优点。
理所当然的反问,倒是把人吓跑了。
谢明灼脑子还有些晕,索性不再多想。这种事她向来随缘,从不强求。
几天后,谢霓下葬。
谢明灼亲自在坟前烧了纸钱,念了悼词。她是真心觉得惋惜,倘若谢霓没有身不由己地走上这条路,以她的能力和性情,定然能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
碧山的余孽在高铨的努力下,尽数落网。
奏疏已送至京城,如今就等圣谕传来,将梁王府一众押解入京。
梁王之死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发出缉捕文书的知府汤嵩和参与抓捕的知县樊必清,以及一干衙役捕手,皆瑟瑟发抖、悔不当初。
汤嵩在家中连抽自己耳光,他怎么敢的啊?竟然要抓暗查谋反案的锦衣卫!
为什么不听沈石的劝阻?为什么要因为攀附亲王葬送自己的仕途?!
锦衣卫肃然闯入县衙,以樊昭欺男霸女、樊必清包庇其子的罪名,将二人押入锦衣卫衙署。
樊昭当时就吓尿了,拖着一条断腿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樊必清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整张脸都写满了心如死灰。
黄丁等人更是吓晕过去。
得救的姐弟俩,这才知道他们之前干了什么荒唐事。
在锦衣卫的菜园里下迷药,还能活着实在是一场奇迹!
阿磬年纪小,就算听过锦衣卫的威名,也忘得差不多,再见到姜晴和冯采玉,一点也不觉得她们面目可憎,反而满心感激。
锦衣卫怎么了?
是锦衣卫三番五次救了他和阿姐,比那些狗官良善多了。
阿青同样感恩戴德,在见到谢明灼之后,突然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是做什么?”谢明灼倚在摇椅上,右脚抵着椅子底座,一下一下悠闲晃着。
阿青诚恳道:“大人救了我和阿弟,我和阿弟给您卖一辈子命。”
“你们尚需我保护,能给我卖什么命?”谢明灼轻言慢语道,“更何况,你们心里还埋着仇怨,仇怨不解,如何安心?”
阿青一磕到底,“求大人施恩!”
从知道杨云开是锦衣卫起,她就萌生了这个念头。
都说锦衣卫凶名在外,为百官所忌惮,若能得锦衣卫帮助,说不定她和阿弟的仇就能报了。
阿磬也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徐青琅,郎磬,”谢明灼垂眸望向两颗后脑勺,“日后出门在外,若用化名,还得再隐蔽些。”
阿青常见,阿磬却不常见。
再根据二人口音,稍稍一查,便能知晓他们的身份。
姐弟俩震惊抬首。
不愧是锦衣卫,这也太厉害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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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离开安陆◎
七月末,邻家院子里的桂花悄然绽放,香气醉人。
林泛邀请沈石和张志德来家中做客。
二人欣然答应。
酒过三巡,张志德的胆子壮了起来。
他打了个酒嗝,满嘴酒气道:“泛哥儿,不是我说你,阿晴姑娘昨儿个就寻我解了租契,她们都要走了,你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林泛端起酒杯,闷了一口。
沈石也生出话兴:“林老弟,樊必清自作孽,安陆的知县又得换,原本何县丞还有望升官,只可惜他与大通的管事来往甚密,大通参与谋反,他受了牵连,不仅升不了官,最轻也得是流放。”
“嗯。”林泛闷闷应了一声。
沈石便劝道:“等新知县、新县丞一到,你又得跟人磨合,倒不如来府衙,跟着我干怎么样?”
“沈推官,你还没死心呢?”张志德嘿嘿直笑,瞥了一眼林泛,“你现在跟他说这些,他听不进去的,要我说,跟你干,不如跟着那位孟姑娘,去京城谋个差事。”
“不行,”林泛倏地坐直,双眼迷蒙道,“她、她不要我。”
“啥?”张志德瞪大眼睛,“她亲口跟你说的?”
沈石这才反应过来,也面露惊愕:“林老弟,你不会对她……你不是知道她什么身份吗?”
能被圣上委以重任,连信物和手谕都能随身携带,身份必定不简单。
就算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也跟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差不差了。
林泛点头:“我知道,她不需要我。”
“哎呀,你真是急死我了,”张志德简直像瓜田里的猹,“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就不要你了?你同她剖析了内心,她拒绝了?”
沈石也竖起耳朵。
“她问我要不要去京城当差。”
“你咋说?”
“我说要。”
“接着呢?”
林泛委屈地灌下一杯酒,说:“接着,接着我就冒犯了她。”
“啥?!”张志德蹦得老高,指着他手都在抖,“你你你,你糊涂啊!”
沈石皱眉:“林老弟,你不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不是有大志向的人,”林泛双手捂脸,“我跟她说,我同她在一起,帮不了她升官。可她只是想提携我,我误会了。”
醉意醺然,他说得含混不清,张志德晕晕乎乎,沈石却听明白了。
他一针见血:“你怎么知道自己误会了?”
“她问我为何要我帮她。”
“……”
沈石无奈:“或许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呢。”
“什么?”
“你看,她年纪轻轻,就拥有了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地位,确实用不着你帮衬啊。”沈石旁观者清,“依我看,她这样惯常发号施令的姑娘,还真不一定会喜欢有野心的小郎君。”
林泛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当然,她肯定也看不上一无是处的,像你这样,长得好,烧得一手好菜,会照顾人,能力还出众的,简直恰到好处。”
换位思考一下,男人找堂客,也想找这种类型的啊。
张志德观念还是有点古板,小声嘀咕:“可这样一来,如何振夫纲?”
沈石哼笑:“是夫纲重要,还是堂客重要?我可是听说你给你堂客倒了两个月的洗脚水,如今你夫妻二人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嘿嘿。”张志德傻笑两声,不说话了。
林泛蹭地起身:“我去找她!”
“省省吧,”沈石一把扯住他,“都这么晚了,你还一身酒气,别惹了嫌弃,等明天一早再去不迟。”
林泛低头嗅了嗅,觉得很有道理。
送走两位友人后,他烧了两大锅热水,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又挑了半天的衣裳,整齐叠放在床头,明天一早起来就能够到。
他兴奋得整夜没睡着,到了寅时正就起床。
之前从邻居家借了新鲜的桂花,正好可以做些桂花糕,带在路上吃。
卯时正,桂花糕出炉。
林泛取了干净的食盒装好,卷了包袱,屋外忽然传来动静。
院门打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门外,打量他一眼,问:“涢水巷,林泛,没错吧?”
“没错,请问阁下是?”
男人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信,信送到了,差费结一下。”
林泛低头看信封,眉梢微动,是六师弟写的。
他付了钱,待男人离开后,展开信件。
还没看完,眉头就蹙在一起,目光在信件和包袱、食盒中间游移不定。
思虑几息,他攥紧了信纸,放下食盒和包袱,回屋匆匆写下一shsx封信。
而后骑上马,急行至状元巷。
卯时正,宅子的院门还没开,但院中已有动静。
林泛下马轻敲门板。
开门的是杨云开,见他过来,倒也不意外,侧身示意他进屋,低声叮嘱:“你来得早,二娘子还未起。”
林泛压下心头不舍,递信过去,涩然道:“杨兄,等她起身,烦请将这封信交予她,拜托了。”
“你不与我们同行?”杨云开目露惊讶。
他还是挺看好林泛的,若能进锦衣卫,值得培养。
“我有事在身,今日就不与你们一道了。”林泛又将装满桂花糕的食盒送到他手上,“早上起来做的,你们带着路上吃。”
杨云开见他眉间隐现忧色,便颔首应下。
“杨兄,可否告知孟姑娘在京住处?”林泛知道此举冒犯,可不能不问。
杨云开摇首:“抱歉,暂时不便告知。”
他总不能说,京城最大最宏伟的宫殿群,就是二娘子的住处吧?
更何况,公主眼下也无坦白身份的打算。
既然此行无缘,便没有必要再添枝节。
林泛肉眼可见地失落,心尖刺刺发疼,却还是强行笑着拱手。
“林某告辞,杨兄珍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回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状元巷。
杨云开关上院门,捏着信封,提拎食盒,刚走到廊下,就听屋内传来声音:“信拿来。”
公主已经醒了?
冯采玉从卧房走出,接过信件,转身又进了房间,信件呈到谢明灼手中。
谢明灼半靠床头,长发披落于肩,翻开信纸。
纸上笔迹潦草,略显匆忙。
【孟姑娘芳鉴:
秋风萧萧,至祈摄卫。
师弟书信忽至,师父一行陷入困窘,余将前往助援,不能同行,遗憾之至。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林泛谨启】
谢明灼仔细看了一遍,折好放回信封。
“二娘子,林公子不与我们一起啦?”姜晴问道。
谢明灼应了一声:“收拾一下,启程。”
“不用早膳了?”
“去早点铺多买些,路上吃。”
杨云开在外说道:“林公子送了一盒桂花糕,还热乎着呢,冷了就不好吃了。”
“那就都分了,垫垫肚子。”
等一切准备就绪,四人携徐青琅、郎磬姐弟俩,出安陆县东门,计划从江西绕道回京。
万寿节在九月初六,时间尚且充裕。
谢明灼四人扮成锦衣卫,骑马而行,姐弟二人为仆从,驾着一辆装满行李的马车,从德安府出发,沿途夜宿官驿,经汉阳府、黄州府,一路往东南方向,数日后入湖广、江西交界处,于浔阳驿下榻。
浔阳驿隶属江西九江府德化县,此处为七省通衢,水陆交通要冲,驿站迎来送往,忙碌异常。
“这个驿站比之前的都大。”姜晴骑在马上,看向将近百间的驿馆,感慨一句。
官驿一般不对私人开放,只接待官差公干。
启朝的驿站体系,隶属于中央兵部车驾司,官差公干在驿站歇息,需要提供驿符,也就是证明自己的确是出公差的官员。
谢明灼几人自然是不缺驿符的。
他们穿着锦衣卫的制式军服,甫一出现在驿馆外,就惊动了驿馆内的驿丞。
驿丞穿着从九品绿色官袍,小跑着出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远远望去,像极了在地上挪腾的绿色小山。
他精明的小眼睛稍稍一扫,便对马背上的谢明灼躬身行礼。
“下官邹辉拜见佥事大人,不知大人莅临,有失远迎。”
谢明灼穿的是指挥佥事的衣裳,杨云开为千户,姜晴和冯采玉扮成总旗。
指挥佥事正四品,与九江府知府同级,在驿馆里怎么捧着都不为过。
谢明灼利落下马,问:“还有无空房?”
邹辉这才发现她是位女子,不过也只惊讶一瞬,不敢多想,忙回道:“禀大人,上房只剩两间了。”
驿馆的住宿也是分等级的,若有官员同时下榻,上房自然是提供给品秩最高的官员。
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当前的浔阳驿馆里,属于头一等,住上房合情合理。
谢明灼颔首:“带路。”
“大人请随我来。”
所谓的上房是个套间,主人睡在里间,仆人歇在外间。
低品级的官员就没这个待遇了,只能跟仆从挤在一处。
谢明灼四女同住一个套间,杨云开带着郎磬住在另一间上房。
“大人需不需要用膳?”邹辉恭敬问道。
冯采玉回:“上些饭菜。”
“可有忌口?”
“莫要放蒜。”
“明白,”邹辉又行了一礼,“那就不打扰大人了,下官告退。”
他离开上房,唤来协理事务的驿吏,吩咐道:“叫厨房给佥事大人准备最好的酒菜,荤菜要多。”
驿吏有些为难:“大人,厨房没肉了,最后一些羊肉、鱼肉都供给那位了。”
他用手指了指某个房间。
同样是上房,位于最东侧,虽没有居中显得地位尊贵,可边侧安静,噪音少,居住更加适宜。
“那位的菜上没上?”
“还没。”
邹辉捋须忖道:“我去问问。”
他轻步走近东侧上房,小心敲了敲,待仆人打开房门,便客客气气地问:“邹某有事与你家公子商谈,还请行个方便。”
“等着。”仆人关上门。
须臾,门再次打开,仆人冷着脸说:“进来。”
邹辉面上笑眯眯,心里已经骂上了,这驿丞当得真他娘的憋屈。
他躬身进了里间。
一位年轻郎君歪靠在榻上,穿着沉香色云纹绢衣,凌乱的发髻斜插一支青玉簪,胸前衣襟大敞,怀里的美人正伸出一只素手往里探去。
看到圆滚滚的邹辉,他支着脑袋笑道:“邹大人,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又肥了?猪圈的猪崽子都没你会长。”
邹辉讪讪回道:“楼公子说笑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
“楼公子,馆里刚接待了几位锦衣卫大人,我不敢怠慢,想叫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只是库房里的肉不够了。”
楼公子:“不够就去买啊。”
“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镇上的集市也没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
邹辉心里呸了一声,你每次来都大肆吃喝,不知浪费了多少饭菜,不找你找谁?
官差在驿馆休息,是不需要支付食宿费的,一切花销都由当地州县财政承担。
可州县调拨的经费也是有限的,有些公干的官差不仅白吃白喝,还经常以各种名目索要财物,驿馆实在不堪重负。
这位楼公子并非官身,却能大摇大摆住在官驿,是因为背景强横,无人敢惹。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楼公子点了二十道菜,您和您的随从也吃不了这么多,能不能匀出一些,送给锦衣卫大人?”
楼公子闻言收敛了戏谑,问:“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
“几品?几个人?从哪里来?”
“正四品佥事,一个千户,两个总旗,还有两个小仆,驿符我没细看,不知从哪里来。”
“口音也听不出来?”
“官话说得标准,听不大出来。”
“唔,我想想。”楼公子擒住美人的手扔开,“既然是锦衣卫高官,楼某自当过去拜见。”
他推离美人,正要起身。
“恐怕不方便。”
楼公子面色微沉:“为何?”
“那佥事是位女子。”邹辉是担心这位大少爷见到人,贪其美貌,冒犯了对方。
他迎接时没敢多看,但一眼就能瞧出那位佥事相貌不俗,气度非比寻常。
楼少爷每次都会携美住宿,说一句风流都是抬举,依他看,色中饿鬼还差不多。
他唐突了大人不要紧,牵连驿馆可就不美了。
“女子?”楼公子一愣,旋即目露兴奋,起身整理完仪容就往外走,“当真是闻所未闻,走,带我去见识一番。”
“啊?”
楼公子神色一厉:“愣着干什么?走啊!”
其仆从一直紧随身侧,寸步不离,说是仆从,却也瞧不出几分恭敬,奇怪得很。
邹辉心中直泛嘀咕,不敢拒绝,只好带他前往谢明灼的房间。
真该叫那几个锦衣卫狠狠教训一下!
房门敲响,隔壁上房的门先打开,出来一个高壮的锦衣卫千户,一双鹰目犹如利箭刺来。
“何事?”
楼公子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搬出谦谦君子的做派,先客气行了一礼。
“在下楼鲲,方才邹驿丞来寻我,说馆中肉菜储存不足,不能怠慢几位大人,遂与我商议,从在下份例中匀出一些。只是一些菜,便能见识到大人这般英雄人物,实在是楼某之幸。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邹辉:不要脸!
“楼公子好意云某心领了,”杨云开见多识广,怎能看不出他笑意下的虚伪,只冷淡道,“邹驿丞,饭菜随意些便可,也不必上酒。”
他现在是锦衣卫,若说姓“杨”,容易让人联想到指挥使,遂用“云”姓。
邹辉连连应承:“下官明白了。”
这锦衣卫千户还挺随和,跟他以前接待过的锦衣卫都不一样。
“还有事?”
邹辉忙道:“无事,下官告退。”
楼鲲碰了个软钉子,不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依旧谦和,拱手笑道:“楼某告辞。”
他阅人无数,即便这位云千户再遮掩,也藏不住那股子上位者的气场。
回到房间,他招来随从,问:“你可听干爹说过,朝中有女子当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回少爷,没听说过。”
“那就奇怪了,干爹手眼通天,若真有这等稀奇事,怎会不知?”
随从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假扮的?”
“假扮?应该不是。”楼鲲摇摇头,“找几个女人假扮锦衣卫,生怕不会被别人戳穿?”
随从嘀咕:“难道现在女人也能当官了?”
这世道变得可真快。
“女人当官?”楼鲲挑眉,“等回去我问问干爹。”
楼鲲造访,谢明灼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馆中驿卒上菜时,她问:“楼鲲是何人?”
驿卒碍于锦衣卫的凶名,老老实实道:“他是浮梁县富商之子。”
冯采玉反应过来,代为问话:“他既无官身,又无功名,如何能住在官驿?”
“而且此地为九江府浔阳县,浮梁县隶属饶州府,他一个浮梁县人,如何能在浔阳官驿肆意借宿吃喝?”姜晴也压低声音质问。
若说在浮梁县附近的驿站,富商与驿丞有交情,驿丞开个后门不算稀奇,可此地距浮梁三百里,一个富商,哪来这么长的手?
驿卒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什么也不知道,求大人饶命。”
“去,叫邹辉过来。”谢明灼不为难他。
驿卒如蒙大赦,飞奔出去。
片刻后,邹辉满头大汗赶来,进屋时被门槛绊倒,竟直接就地滚了进来。
一身肥肉摊在地上,颇有几分滑稽。
“下官拜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邹辉小心爬起,跪在地上。
反正他肉厚,不觉得地板硬。
谢明灼问:“楼鲲为何能宿在驿馆?”
果然!
邹辉心头一凛,楼鲲连这位面都没见着,就已经叫锦衣卫记在小本本上了。
楼公子还是太自负了啊。
“回大人,楼公子手里有驿馆的符验,依照规矩,是可以住在驿馆的。”
谢明灼眉梢微挑:“他的符验从何而来?”
“大人有所不知,楼家是浮梁县乃至饶州府最大的瓷器商,楼鲲认了一个干爹,是御器厂的督陶官,他跟着督陶官做事,也算是为朝廷办差。”
朝廷在浮梁县下辖的景德镇设立了御器厂,专门为皇家制造陶瓷器皿。
督陶官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由信任的太监担任。
谢明灼对这些事尚未了解,也不知如今的督陶官是谁。
“跟着督陶官做事,为何不在御器厂,反而跑来浔阳了?”
邹辉眉毛纠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隐约听说是为了去各地物色更加上乘的陶土。”
这倒也说得过去。
谢明灼没什么要问的了,道:“你下去吧。”
待邹辉退出房间,她朝角落里的徐青琅招了招手,后者小跑过来,愤愤道:“大人,他肯定在骗人!”
“怎么说?”
“阿磬说过,窑厂里最上乘的瓷器,大多是用高岭土烧制而成的,高岭土以祁门居多,御器厂里的高岭土,几乎都出自祁门。”
言外之意,去各地物色上乘陶土,只能骗骗外行人。
“你既然出自浮梁县,可知道楼家?”
徐青琅点头:“听说过,他家是最大的瓷器商,建了很多窑厂,烧出来的瓷器很受欢迎。我就知道这些,阿磬家里也有窑厂,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叫阿磬来。”
须臾,杨云开带着郎磬一起进来。
郎家在县里经营了一间瓷器铺,名下还有一座窑厂。
据锦衣卫情报,郎家不幸遭强盗洗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郎磬的亲人都惨死在强盗刀下,若非他贪玩,去医shsx馆找徐青琅,也会惨遭毒手。
徐家同郎家交情匪浅,徐青琅的父亲帮郎磬报官,结果官府敷衍了事,只言强盗不知踪迹,无法逮捕归案。
徐父察觉到不对,暗自帮忙调查真相。
可惜某一天,有人状告徐家医馆治死了人,官府立刻将其抓捕,不给其申辩的机会,直接打入大牢,徐家医馆也被查封。
徐青琅想要为父伸冤,却在去的路上被无赖纠缠,若非她机警,随身携带迷药,她和郎磬早已不在人世。
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带郎磬逃离浮梁,半路不小心被拍花子拐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人已经到了安陆,这才遇见谢明灼等人。
“大人,您叫我?”郎磬才十岁,跟着谢明灼吃得好睡得好,这些天脸上已养出了点肉。
谢明灼温声道:“认识楼家?”
“认识的,我爹常跟我赞叹楼家的瓷器,他家是县里最厉害的瓷器商。”
“那你可见过楼家人?”
郎磬想了想,摇头道:“没见过。”
谢明灼换了个问法:“你家出事前,你爹娘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郎磬挠挠腮帮子,不好意思道,“心情不好常常叹气算吗?不过我爹经常对着我叹气,说我愚笨,不会做生意。”
“你不会做生意,可你瓷画画得好,你画的那些样式,都叫人耳目一新。”徐青琅夸了他一句,而后道,“大人,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是什么?”
“阿磬的娘身体不好,有天我给她送药,发现她眼睛红肿,应是刚哭过。”
郎磬:“我娘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整天就知道疯玩,知道什么呀?”
郎磬低下脑袋自责,如果他能早点发现爹娘的不对劲,是不是就能早点知晓真相?
“我说笑的,”徐青琅揪揪他的腮帮子,“是坏人太坏了,跟你没关系。”
姜晴抱臂,煞有介事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见没人回应,她无措放下手臂,问:“我说错了?”
冯采玉摇头:“没错。”
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呀。
谢明灼也伸手捏了捏郎磬的脸,“先回去休息吧,等到了浮梁县再说。”
郎磬乖乖道:“好。”
夜色已深,几人各自安歇。
谢明灼躺在床上,她入睡慢,一时半会儿进入不了梦乡。
驿馆房间都已熄了灯,黑暗笼罩下万籁俱寂。
谢明灼听力敏锐,总觉得有哭泣声隐隐约约传来,但再用心细听,又消失了。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即将陷入梦乡时,哭声又传到耳边,她无奈睁眼,翻身下床。
外间姜晴先听到里面动静,惊醒后进来道:“二娘子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有人在哭。”谢明灼说。
姜晴一愣,随即叹道:“这都第几个了?”
她们一路途径不少驿站,有破败简陋的,也有宽阔敞亮的,但无一例外,每一个驿站里的驿夫都被沉重的劳役压弯了脊梁。
他们是驿站的劳工,接待的是来自各地的官差,遇上心善的能轻松些,若是遇到心狠傲慢的,要么是无穷无尽的驱使和刁难,要么是巧立名目的索要和盘剥。
官差住宿不仅不用花钱,还能用权势逼迫驿站的驿夫奉上所谓的孝敬银。
驿夫苦不堪言,逃亡者越来越多。
大多数都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能哭的基本都是新来的。
驿站原本的功能是公文传达、军情传递和货物转运等,如今已渐渐变成了住宿官员予取予求的后花园,甚至盗用驿符、公器私用的也不在少数。
谢明灼这一路见识诸多,眼下她无力改变现状,但不能对问题视而不见。
梁王造反的问题已经解决,亡国危机暂时解除,她本可以放松一段时间。
可随着见闻的增长,越来越多的问题也浮出水面。
改变整体的风气,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但事情发生在眼前,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叫老杨去找人。”
姜晴立刻领命,却也心疼自家主子。
这些官员能不能争点气,别再让公主连夜审人了!
【作者有话说】
真希望能拥有勺勺的精力,日码十万![化了][化了][化了]
第54章
◎浮梁瓷商◎
浔阳驿站的驿卒有上百人,他们分工明确。
一部分驿夫专门传递公文和紧急军情,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或八百里加急,都有他们的身影。
还有一些技术工种,比如专门饲养马驴的马夫和驴夫,驾车的车夫和做饭的厨夫等。
库子管理物资仓库,防夫负责驿站和仓库安全,看囚夫负责看管过往囚犯。
以上驿卒多多少少能捞些油水,算不上最劳苦的,最劳苦的当属轿夫和杠夫。
他们是驿站的最底层,一辈子都以卖力气为生,受驱使最多的也是他们。
浔阳驿的杠夫只有三十人,白天做着最辛苦的活计,晚上却只能睡在最简陋的草舍里。
草舍用泥土垒成,屋顶盖着茅草,秋风一刮,茅草经常被卷起几层,到了下雨天,草舍就成了水帘洞。
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顾不得身上的汗馊味,直接躺到大通铺上,挨挤在一处。
“小子,别哭了。”
“呜呜呜呜。”
“有啥好哭的?”粗糙的手掌啪一声打在年轻人肩上,“总要习惯的。”
年轻人缩了缩肩膀,哽咽道:“可是大林叔要死了。”
“死就死了,活着反而受罪。”
“……”
年轻人又哭了起来。
“行了,别哭了,等明儿一早,咱们求驿丞请个大夫。”
年轻人哭道:“来不及了。”
其余杠夫便也不再管他,身体累到极限,眼睛一闭就能入眠,就算有人在旁边哭哭啼啼,也不影响他们睡觉。
忽然一道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叫人心头一跳。
年轻人哭声顿住,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哑着嗓子问:“谁?”
“开门,驿丞要见你。”
年轻人不疑有他,慌忙下床开了门,尚未看清来人什么模样,就被人提了衣领往前走。
他生得瘦弱,个子也不算高,在杨云开的手下,像只不敢反抗的小鸡仔。
夜色漆黑,他看不清杨云开的衣裳,但能瞧出这条路并非通往驿丞的住处,而是通向大官贵客居住的上房。
怎么回事?
直到被带进灯火通明的房间,看到房中坐着的锦衣卫,他才明白过来,拎他过来的是锦衣卫千户!
这些锦衣卫来得不算晚,带的行李也不多,没指使驿夫搬动,而是自己动手提到了房间。
没一会儿,整个驿馆都知道来了锦衣卫大官,驿吏特意交代他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冲撞了这几个大人。
好在他们进了房间后,也没使唤人,绷紧心神的驿夫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过往的官员都这般好伺候就好了。
“大、大人,小人拜见大人。”
年轻人跪趴在地上,额头紧紧抵着地板,唯恐大人以他行礼敷衍、不敬官员为由,叫他赔钱道歉,再打他一顿。
见他怕成这样,谢明灼便没立刻叫他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王小河,请、请大人吩咐。”
谢明灼:“方才是你在哭?”
“是……大人饶命,小人不是故意打扰大人的,小人该死,小人给大人恕罪,小……”
“行了。”姜晴厉声打断他,“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多余的话不要说。”
王小河吓得一抖,颤声道:“是小人在哭。”
“为何要哭?”
王小河已经懵了,他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为什么隔这么远,大人还能听到他的哭声。
他老老实实道:“大林叔要死了,他很照顾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他出了什么事?”
“发热了,浑身烧得滚烫,再烧下去,不死也会傻。”王小河眼眶又湿了起来。
谢明灼心中发闷,她不必再问,也知晓这些驿夫请不起大夫,而驿馆也不会为了一个“耗材”花费银钱去请大夫。
“他因何发热?”
王小河正好没处诉苦,当即道:“昨天下午驿馆里来了一个官老爷,霸道得很,带了很多货箱,叮嘱我们抬箱子的时候轻一点,大林叔风湿犯了,抬的时候打了滑,箱子一角撞上廊柱,官老爷气得发疯,狠狠打了他一顿。”
就这样,今天白天他还不得不带着满身的伤,继续在驿站里干苦力活。
“什么官?”
“小人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盐什么举。”官名太难记了,他听都听不懂。
谢明灼:“盐课提举司?”
“对!驿丞好像是叫他张提举!”
朝廷在广东、四川等地设了盐课提举司,谢明灼在京城时翻阅过吏部公文,四川提举司提举一职空缺,任命人选一直悬而未决。
不是因为没人愿意去,而是想去的人挤破了头,各方势力都想往里面塞人,吏部也不想得罪人,便用了一个“拖”字诀。
也不知道这个张提举背后是哪方势力。
新上任的四川提举,若是从东部调任过去,途径江西合情合理。
谢明灼示意杨云开:“你带青琅去看看病人。”
“是。”杨云开领命,看向王小河,“回去了。”
“啊?”王小河脑子没能转过来。
姜晴解释:“青琅会医术,你大林叔不是发热吗?”
“啊!对!”王小河立刻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一点也不怀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什么懂医术。
锦衣卫大人根本没必要骗他。
谢明灼一行离开安陆时,特意备了一些日常所需的药材,其中就有退热的。
没多久,徐青琅回禀:“还算及时,要是耽搁到明天早上,人恐怕就没了。”
“好,你去休息吧。”
谢明灼打发了几人,重新躺回床上,却已没了睡意。
路上所见所闻,不过是偌大一个国家的冰山一角。
这些问题如果任由其发酵,保不齐会出现下一个亡国危机。
可要想一下子根除,无异于敲冰求火。
河南赋税问题、私人矿场的规范化问题,以及驿站体系的各类问题,都亟待解决。
对了,还有基层衙役也要进行严格管理。
如黄丁这种害群之马,坚决拒用。
这些念头不断在脑海里打转,虽暂时也只能想出一些浅显的法子,但不能不想。
等回京后,要和大启的顶尖精英们商讨,她不能露怯,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被人糊弄过去。
意识渐渐模糊,她闭上眼,等再醒来,天已大亮。
梳洗后用完早餐,六人离开上房,来到前院,驿卒已经牵好了马,等在院门外。
邹辉亲自来送行。
谢明灼翻身上马,临行前还是说了一句:“邹驿丞,圣上素来爱民如子,驿站里的驿卒也是他的子民,望你多加善待。”
邹辉头皮一紧,双膝一软,跪地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谨记在心。”
眼下谢明灼做不了更多,只能扯大旗警告一下这些驿丞,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会对驿卒更小心些。
当然,驿丞也有自己的难处,官低位卑,遇到品级高的官员,只有听命的份。
说到底,还是制度存在弊端。
大启的官员们,也需要给他们念一念紧箍咒。
“云千户留步!”
杨云开差点没反应过来,前行一步才想起昨日跟楼鲲说了“云”姓。
楼鲲一身锦衣华服,兴致昂扬地走过来,朝杨云开客气拱手。
“楼某晨起时才知,昨夜佥事大人救了一位可怜驿卒的性命,实在感佩万分。”
他说着,目光自然落向谢明灼,不由一怔。
她端坐马背之上,闻声微微侧首,只半张脸,便可知其般般入画。
“佥事大人在上,小子有礼了。”楼鲲说话时目不转睛。
“放肆!”杨云开扬起马鞭抽其面门。
楼鲲利落躲开,面带歉意道:“大人莫怪,实在是大人仙姿佚貌,小子一时出神,这才失了礼。”
这位佥事善待驿卒,定是心慈之人,想也不会随意治他的罪。
谢明灼心中毫无波澜。
此人看似轻浮,实则心思不浅,本不欲与他多言,但思及后面的行程,心里便浮出一个计划。
“你的确失礼。”谢明灼挺直腰背,傲然道,“听说你是浮梁县人,家中经营瓷器,想必精通瓷器一道。”
楼鲲忙上前笑道:“不是楼某自夸,瓷器一道上,在浮梁县我楼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大人若想挑些瓷器把玩,楼某便毛遂自荐,在您旁边把把关,免得黑心肝的奸商骗了您。”
“听你这么说,你楼家做买卖倒是个实心眼?”谢明灼挑眉。
楼鲲举手发誓:“没有比我楼家更实诚的瓷器商了。”
“是吗?”谢明灼扬了扬下巴,“既如此,你来带路,我倒要瞧瞧你楼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楼鲲心中了然,这女佥事官威看着大,却是个花架子,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决定同行后,谢明灼特意观察了下,楼鲲和其两名随从,对徐青琅和郎磬二人并无异常反应。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姐弟俩。
但保险起见,她给两人起了化名,一个叫小月,一个叫小良,寻个机会唤了两人,众人便都会意。
楼鲲本是乘车而行,为了能在路上多亲近谢明灼,遂换车为马,随从驾车跟在身后。
他常年在外行商,见识不俗,兼有意展现自己,言谈间格外风趣,谢明灼也从一开始的高傲轻蔑,到后来偶尔赏他一个笑脸。
仆随主变,谢明灼态度缓和后,姜晴几人便也热情了些许。
楼鲲心道这几个锦衣卫倒也有趣,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三百里的路程,众人紧赶慢赶,三日后抵达浮梁县。
未及入城,城外的窑厂便随处可见。
城门外的关厢摆满了瓷器铺子,铺子很简陋,用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各式各样的瓷器陈列在粗糙的货架上,精美与粗陋形成强烈对比,但足以吸人眼球。
“孟佥事,这些都是残次品,配不上你的身份,”楼鲲笑道,“到了浮梁县,楼某当尽尽地主之谊,诸位大人不妨先到寒舍歇脚饮茶,待得了闲,再去挑选瓷器如何?”
谢明灼shsx依旧端着架子,语气却透着满意:“你很不错。”
“孟佥事请。”
楼家虽是大富之家,但因是商户,宅院建造不能超过规制,故并不华丽精美,青砖砌成的围墙透着几分古朴厚重。
众人下马,立刻有门房迎上来,见到一身锦衣卫军服的几人,不由愣住。
“快去通知爹一声,有贵客临门。”楼鲲利落吩咐。
门房:“少爷,老爷去了镇上,不在家。”
“那就派人过去一趟。”
门房连声应下。
“诸位大人,请。”楼鲲礼貌走在最后。
进了大门,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急步而来,先是同几人见了礼,得楼鲲准备客房、奉上茶点的吩咐后又快步离去。
正厅的陈设同样简约拙朴,但供桌旁两只青花长颈瓶很是醒目。
长颈瓶细颈圆腹,线条流畅自然,简单大方的造型与清丽脱俗的青花瓷画相得益彰。
“此乃家父亲手烧制的瓷瓶,虽不完美,却也代表了他老人家对瓷器的喜爱。”楼鲲极有眼色地解释。
谢明灼矜持颔首:“确实不完美。”
楼鲲:“……”
算了,一路上都习惯了。
适逢茶点端上,楼鲲邀请她坐在主位,亲自从托盘里捧出茶盏,递到谢明灼手边。
“庐山云雾,孟佥事可尝过?”
庐山云雾也是名茶之一,谢明灼在现代没有饮茶的爱好,穿越过来后,结合原主的记忆,才对各类茶叶多了几分了解。
“没有。”谢明灼高冷道,“我喝惯了祁门红茶。”
“祁门红茶?有啊!”楼鲲笑着吩咐家仆,“还不快去换!”
等家仆换了一盏茶上来,谢明灼才浅尝一口,满意点头:“还不错。”
楼鲲心中欢喜,又推了推盘碟,殷勤推荐:“再尝尝这些,都是咱江西的特色糕点。”
“不认识。”谢明灼瞅了一眼,兴致缺缺。
楼鲲也不气馁,认真介绍:“这是贵溪灯芯糕,这是丰城冻米糖,这是九江茶饼,这是南昌白糖糕,这是鹰潭桃酥,味道皆是一绝。”
“哦,我不喜甜口。”
楼鲲:“……”
冯采玉和姜晴对视一眼,继而偷笑。
殿下不喜甜食是真,戏弄楼鲲也是真。虽不知道殿下为何如此行事,但旁观这个轻浮公子吃瘪也挺有意思。
“天色尚早,我想在城里逛逛。”谢明灼起身。
楼鲲一扫失落,立刻道:“我来领路。”
他从府中账房处支了银钱,带着谢明灼六人离开宅子,前往集市。
“孟姑娘可有需要置办的?城里各家铺子我都熟,有我在,保管叫那些老板不敢欺你。”
他称呼换得自然,谢明灼只适时蹙了蹙眉,并未纠正他的“孟姑娘”。
“出门多日,给家中长辈和兄弟姊妹买些礼物。”谢明灼露出些许苦恼,“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该送什么。”
“咱们浮梁的特色是陶瓷,给他们买些瓷器总不会错。”楼鲲略一思忖便道,“若孝敬长辈,茶具、花瓶皆可;若送兄弟,笔筒、笔山等文房用具倒也合适;若送姊妹,首饰和梳妆用的瓷罐亦能拿得出手。”
谢明灼目光微亮:“楼公子一席话,解我多日烦恼。”
“能为孟姑娘解忧,是楼某之幸。”楼鲲伸手一指,“前头左拐便是一家铺子,卖的都是陶瓷小件,兄弟姊妹的礼物可从此间挑选。”
“长辈的呢?”
“若孟姑娘不嫌弃,楼某倒是想带你去自家的铺子瞧瞧。不是我自吹自擂,全浮梁最精美的瓷器,非我楼家铺子莫属。”
谢明灼露出笑容:“我只要最好的瓷器。”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口舌,终于得到一个肯定,楼鲲心里颇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逛起街来更带劲了。
在谢明灼挑了礼物后,他更是抢着付钱。
店铺老板认识他,但见到锦衣卫不敢多问,也没心思跟他寒暄,甚至卖的都是成本价。
“老云,你们也都给家里人挑一挑。”谢明灼招呼几人,“就当是我送你们的。”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不要白不要。
杨云开几人会意,也挑了一些礼物,连徐青琅和郎磬都不例外。
到了结账时,又推拉一番,楼鲲取胜。
谢明灼不高兴道:“之后你不许再付钱。”
楼鲲连声答应,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骄矜”,嘴上说着不许付钱,不过是为了面子,其实心里被哄得可高兴了。
姑娘家只会对亲近的人“骄矜”,想来他这一番甜言蜜语和慷慨大shsx方,已初见成效。
一连逛了好几家铺子,再往前走,便是楼家瓷器店。在一众商铺中,它尤为鹤立鸡群。
楼家在东城,徐家医馆和郎家瓷器铺都在南城,谢明灼并不担心有人认出姐弟俩。
认出来更好,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一行人走进楼家店,掌柜立刻迎上来,笑容满面:“少东家来了,还带了几位贵客,快里边请,来人,速速奉茶。”
楼家走的是高端路线,店里装潢宽敞大气,里面还设计了接待贵宾的小隔间。
从一楼大堂陈列的瓷器来看,确实比其他家更加优美细腻,造型和图案也更加丰富多彩。
郎磬一进来就走不动道了,还是徐青琅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跟着走进贵宾室。
“诸位贵客,这是店里瓷器图册,先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若没有看上的,小店也接受定制。”掌柜给每人都发了一本。
这种经营模式比其他家新鲜,服务意识也更加先进,楼家确实算不得浪得虚名。
“报纸上说,京城的斗瓷大会中,你楼家的瓷器拔得头筹,好像是套青花玲珑瓷茶盏。”
“孟姑娘竟也知晓此事,”楼鲲露出几分骄傲,嘴上却谦虚道,“都是大家伙儿抬爱,算不得什么。”
谢明灼恭敬向北方拱手:“圣上爱瓷,世人皆知,你楼家的瓷器在京城大放异彩,说不定就能入了皇爷的眼,从此飞黄腾达。”
楼鲲也立刻向北方拜了拜,“谢孟姑娘吉言,若真能入圣上的眼,便是我楼家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掌柜也与有荣焉。
谢明灼翻完图册,毫不犹豫道:“一套斗彩,一套青白釉,皆制成茶具。”
掌柜连忙记下,问:“斗彩的图案可有讲究?”
有的客人看不上店里的瓷画,自己设计图案,交给窑工烧制。
“没有,拿出贵店最高水准便可。”
掌柜合上小本本,客气道:“烧制需要时间,大人还得等上几日。”
“无妨。”谢明灼起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楼家后宅。
丫鬟锦香搂抱晒好的被褥,鼓着脸走进房间,看到桌案旁安静练字的女子,几番欲言又止。
“谁欺负你了?”女子敏锐察觉,不由抬首笑问。
锦香将被褥往床上一放,弯腰整理,气呼呼道:“少夫人,前院的人都在传,少爷带了姑娘回来,殷勤得很。”
少夫人微怔,旋即失笑,重新低首练字。
“少夫人,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锦香打抱不平道,“少爷动不动就传出些风流韵事,这次更过分,竟把人带家里来了。”
少夫人握笔的手依旧很稳,练完一个字之后,才开口回道:“你再去打听有几个客人,都是什么身份。”
“啊?”
“能领进正厅殷勤招待的,定非一般人。快去。”
锦香领命退下。
不过片刻,她就小跑回来,轻喘道:“少夫人,我打听到了,来的是锦衣卫!”
“锦衣卫?”少夫人目露惊讶,忙搁笔抬头,“什么品级?”
“一个指挥佥事,姓孟,是个年轻姑娘,还有一个云千户,三十多岁,是个男人,剩下的就是两个总旗,都是姑娘家。”锦香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少夫人不由起身:“女锦衣卫?”
“对啊,我听了也不敢相信。”锦香满眼迷茫,“少夫人,什么时候女人也能当官了?还是正四品的大官!”
少夫人心头微跳:“少爷现在在何处?”
“带贵客去街上了。”
“老爷呢?”
“已经有人去镇上叫他了。”
少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柔声道:“不早了,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锦香,你替我梳头,再换身衣裳。”
酉时正,谢明灼一行回到楼宅。
一群人站在大门外迎接,为首的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面容儒雅,穿着一身青暗花云鹤绸衣,右手拄着松木手杖。
“诸位大人驾临寒舍,楼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谢明灼颔首:“楼老板言重,是我等叨扰了。”
“孟佥事折煞老夫了,”楼壑躬身作揖,“佥事大人愿意下榻寒舍,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快请进。”
他侧开身体邀请,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女子失去遮掩,目光与谢明灼对上。
女子惊讶一瞬,忙行礼道:“民妇许知秀,拜见诸位大人。”
她生得清秀端庄,眉眼透着几分书卷气,此时低垂眼睫,双手在身前交握。
“这位是?”
楼鲲罕见地沉默,神情也淡,还是楼壑介绍道:“这是老夫儿媳,秀才之女,通文识字。”
众人一听,都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倒不是说楼鲲长得丑,相反,他生得英俊周正,单论容貌shsx与许知秀乃天作之合。只可惜,楼鲲风流,配不上这般兰心蕙质的妻子。
一行人入了膳厅。
今晚的宴席,楼家厨子下了大功夫,总共二十道菜,色香味俱全。
楼壑不敢居于主位,谦让给谢明灼,坐于她右下首,楼鲲和许知秀依次落座。
杨云开、冯采玉和姜晴于左手依次坐下。姐弟俩扮做仆从,同楼家家仆侍立一旁。
“不知孟大人口味,老夫自作主张叫厨房做了些特色菜,大人莫要嫌弃。”
谢明灼:“楼老板客气了。今日参观贵店瓷器,确实精美非凡。”
“孟大人谬赞,大人有任何需要,尽可告诉老夫,老夫这儿子平时混不吝,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爹,您怎么尽落我面子?”楼鲲不满嘀咕。
楼壑睨他一眼,没理会,继续陪聊贵客。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谢明灼几人各自在客房歇下。
楼壑叫上儿子去书房详谈。
“爹,这么晚了您还找我干什么?”楼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我都多少天没见到秀秀了,您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楼壑冷哼一声:“你还记得秀秀啊,老子当你早忘了娶过亲,成日在外头厮混,你对得起秀秀?”
“我知道我混蛋,可我跟她真没什么好说的,是我配不上她。”楼鲲一脸无所谓。
“配不上她,就配得上正四品佥事了?”楼壑瞪着他,“刚回来就听到人说你如何如何殷勤,你也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哄高兴了,多个朋友多条道。”
“就这样?”
“就这样。”楼鲲起身理理衣摆,“爹,我真的有点累,先回去了。”
“滚吧。”
从书房出来,沿着园中小径,一路来到后院起居室。
起居室里点着灯,橘黄的光线穿透纸窗,隐约可见屋中身影。
楼鲲忽地想起,报纸上说京城如今盛行玻璃窗,皇帝陛下带头在宫殿安装玻璃,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秀秀喜欢读书写字,光线昏暗对眼睛不好,等明日打听一下玻璃的购买渠道,也安装试试。
“少爷,您怎么站在门口?”锦香端盆出来,见他傻站在这,不由问了一句。
楼鲲回神,迈步入内,“忙你的去。”
“好嘞少爷!”锦香应了一声,喜滋滋走远。
卧房内,许知秀梳洗完毕,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禁坐直身体:“夫君。”
“哦,你看你的。”楼鲲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品。
许知秀却将书放到一边,轻声慢语道:“你奔波多日,早些洗漱歇息。”
“嗯。”楼鲲没动。
“今日见到那位孟佥事,当真是英姿飒爽,风采无双。”许知秀话中满是欣赏之意,又带着几分羡慕,“也不知她是如何当了官的。”
楼鲲捏着茶盏,把玩片刻后,道:“她在店里订了瓷器,要等上几天,这几天住在家里,有劳你帮忙照顾,莫要怠慢了。”
“好。”
楼鲲起身:“我去洗漱。”
“等等,”许知秀叫住他,迟疑道,“孟佥事身边的随从,其中有位姑娘我瞧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楼鲲讶然转过来:“哪位姑娘?”
“叫‘小月’的那位。”
“当真?”楼鲲回来坐下,“你再仔细想想。”
许知秀无奈摇头:“天色暗,瞧得不太清楚,在孟佥事面前,也不敢盯着人多看。”
“无妨。”楼鲲道,“待明日你以担心怠慢为由,再去她们院中见一见。”
许知秀应下。
“你休息,我走了。”
楼鲲出了房间,又碰上守在门外的锦香,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交待:“你去服侍夫人歇息,今晚我宿在书房。”
锦香:“……”
真是想不通,少夫人这样的女子,少爷怎么就看不上?!
翌日一早,楼家父子陪同谢明灼用了早膳,表达歉意后各自出门理事。
谢明灼正打算去南城逛逛,许知秀便来拜见。
“孟大人,昨天没来得及问,家里的饭食可有不合胃口的?”
谢明灼虽要立住傲慢挑剔的人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中为难厨子,遂摇了摇头。
“那就好。”许知秀笑了笑,“不知孟大人今日有没有空?”
谢明灼冷淡问:“许夫人有事?”
“园中菊花开了,孟大人若得空,民妇想邀请诸位大人一同饮茶赏菊。”
谢明灼敏锐感知到,她的余光会偶尔探向徐青琅。
“许夫人盛情相邀,孟某却之不恭。”
许知秀仰头看她,眼中笑意弥漫,说:“昨日一见孟大人,便觉大人风采慑人,寻常男子皆不及。”
这位孟大人生得真高,还有那位姜总旗,更是高壮魁梧,实在是少见。
谢明灼低首笑道:“许夫人秀外慧中,女中楷模也。”
两人互相捧了几句,行至花园。
园中置一凉亭,凉亭外繁花似锦,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满园馥郁芬芳。
许知秀越看徐青琅,越觉得眼熟。
忽听谢明灼说:“昨日逛了城东铺子,今日想去城南瞧一瞧,不知许夫人可愿相陪?”
城南?
许知秀当即福至心灵,这小月不就是南城徐大夫之女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不长,过渡一下,再埋些伏笔。
第55章
◎动我试试◎
城南到底没去成。
许知秀寻了些借口,打消谢明灼的念头,又拉着谢明灼谈天说地,后来冯采玉和姜晴也参与其中。
本只是为了阻止她们去南城,却未料,这一聊竟入了神。
从她们的视角,许知秀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书中所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言谈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到了中午,楼家父子回家,再次隆重招待几人,一番推杯换盏后,楼鲲微醺,望着杯中之酒,痴痴地笑。
楼壑不着痕迹,肘击其胳臂。
“爹,你有话就说,捣我干什么?”楼鲲抱怨着挪了挪椅子。
这逆子!
楼壑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得带着笑赔罪:“犬子无状,大人见谅。”
“无妨。”
“秀秀,你扶他回房。”楼壑选择眼不见为净。
许知秀应声,搀起楼鲲告退。
行至门口时,楼鲲忽然转过头,看向谢明灼:“孟姑娘,不少定制瓷器的客人,都喜欢在瓷器出窑的那一天,提前去窑厂参观,亲眼见证爱瓷诞生的瞬间,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谢明灼不假思索:“有劳楼少东安排。”
“就这么说定了。”楼鲲半靠着许知秀,随她离开膳厅,来到后院卧房。
进了房间,他便挺直腰身,自己走到罗汉床旁,懒懒散散地躺下,半阖着眼。
“秀秀,帮我倒杯水。”
许知秀倒了水近前,楼鲲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空杯递回去,顺势握住她的手。
“认出她是谁了?”
许知秀神情有些沉凝:“嗯,你还记不记得,城南有个医术高明的徐大夫?”
“记得,医死了人,关牢里去了。”
“小月姑娘应该就是他的女儿。”许知秀黛眉微蹙,“我之前打听过,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小月姑娘是个可怜的,如今能跟在孟大人身边,也是她的造化,你别跟旁人说。”
楼鲲眉心一跳,沉思片刻,松开她的手。
“秀秀,你既然认出小月,可曾瞧出小良是何人?”
“倒是不觉眼熟。”
楼鲲缓缓坐起,语气微妙:“来者不善啊。”
竟是他看走眼了。
“什么意思?”
“不久前,城南郎家瓷器铺惨遭强盗洗劫,郎家子因留宿徐家躲过一劫。徐大夫与郎老板交好,为其奔走,后不幸入狱。”
许知秀一怔,低声道:“你是说……”
“秀秀,此事你当做不知。”
“好。”许知秀心中惴惴,徐家女和郎家子跟在锦衣卫身边,是否真是巧合?
若非巧合,他们有什么目的?
是夜,楼鲲悄悄进了楼壑的书房,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跟秀秀和离。”
楼壑抄起镇纸就要砸过去,见儿子竖起食指,才反应过来深夜不宜喧哗。
他痛心疾首道:“你到底看不上秀秀哪一点?!”
“我说了,是我配不上她。”楼鲲摊手,“您要看我不爽,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也可以,反正我还有个干爹。”
“你——”楼壑气得面色煞白,瞪他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道,“我楼壑的儿子再混账,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楼鲲面无表情道:“您猜得没错,咱家要大祸临头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
翌日,谢明灼也没去城南。
许知秀已经认出徐青琅,没必要多此一举,她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楼家暂时没有异动,或许是真的不知情,也或许正在暗中筹谋。
这个筹谋不代表是在做坏事。
经过这几日多方打听,楼家在浮梁县有口皆碑,楼老板为人厚道,常做善事。
在与楼壑相处时,谢明灼的确感觉他并非狡诈狠厉之徒。
她的直觉素来敏锐,但也不排除对方善于伪装。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姜晴跟随出门,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问。
“县衙。”
姜晴没再多问,在脑子里努力思考去县衙的目的,阿玉说出门在外,要多看多思。
阿玉都能学会制敌之术,她也能学会动脑子。
可直到抵达县衙,她也没想出来。
门吏见到锦衣卫,不仅不敢喝止,还小跑着上前迎接。
“小人见过佥事大人,不知佥事大人有何贵干?”
杨云开:“带我们去监牢。”
“这……”门吏迟疑,“这得问过典史大人,小人不敢做主。”
杨云开也不为难他,说:“带我们去见余鸿。”
余鸿是浮梁县知县,上任不过半年,这半年没什么建树,在浮梁县的风评就是查无此人,几乎没有存在感。
监牢虽然是由典史直属领导,但知县毕竟是县衙最高长官,直接找余鸿省事儿。
县衙二堂,典史呈上案卷,笑眯眯道:“县尊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您只需在这儿署上名字,盖上官印,就能上报知府衙门。”
余鸿瘫靠在椅子上,眼也不抬,“手疼。”
“大人,您这手疼了有半年了,”典史笑意慢慢收敛,“您是想后半辈子都继续疼下去?”
余鸿掀了掀眼皮,“威胁我?我伯父乃应天巡抚,你不妨试试。”
典史:“……”
娘的,自从这个姓余的过来,他白头发都长了不少。
姓余的使唤不动衙役,可他们也“使唤”不动姓余的。
这人简直是个滚刀肉,明里暗里的刁难他都当看不见。
县里的公文,大多需要知县亲自署名盖印,余鸿撂挑子不干,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大人,您什么也不干,难道不担心吏部考评落个差等?您跟下官置气可以,但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啊。”
余鸿玩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干活可以啊,这些案子都得重审。”
“大人说笑了,已经审结的案子,怎么能重审?就差您署名上报了。”典史皮笑肉不笑。
余鸿:“那就免谈。”
“余知县,你若继续为难我等,这三年任期,你只能一事无成。”
余鸿眼睛一亮:“不干活就能拿俸禄,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儿?!”
“……”
典史狠狠瞪着他,胸膛起伏不定,手中的案卷都要被他揉成一团。
余鸿置若罔闻,甚至哼起了小曲。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焦灼,门吏喘着气道:“禀大人,有几位锦衣卫大人要见县尊大人。”
锦衣卫?
余鸿和典史皆是一愣,前者只是惊讶,后者却是心虚。
“哪里来的锦衣卫?什么品级?”典史忙问。
余鸿起身整了整衣襟,掸掸官服衣摆,什么也没问,信步往外走去。
他身旁并无吏役随行,只孤零零一个人,穿过一堂和仪门,行至县衙大门。
见到门口果真是锦衣卫,便礼貌作揖道:“不知诸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敢问大人贵姓,有何公干?”
谢明灼打量眼前之人,单刀直入道:“免贵姓孟,余知县,本官欲往县衙监牢,可否带路?”
此人不过二十六岁,是今年春闱的二甲进士,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余鸿竟也不多问,利落转身道:“孟大人请。”
话音刚落,另一人脚步匆匆,跨过县衙大门的门槛,笑着迎上来:“下官孙祥,拜见诸位大人。”
四十来岁,长得还算周正,身材精悍,典史的袍服穿在他身上,不像文官,倒更像武将。
此人武艺不俗。
谢明灼矜持颔首,并未回话。
“孙典史,”余鸿代为传达指令,“孟大人要去一趟监牢,监牢归你管,你也一起带路吧。”
孙祥眉心一跳,腆着笑脸问:“不知孟大人去监牢所为何事?”
“锦衣卫行事,安敢刺探?!”杨云开一声厉喝,孙祥倒退半步,忙小心赔罪。
余鸿瞥了他一眼,神色平淡道:“大人请。”
县衙的监牢条件非常简陋,屋舍极为低矮,谢明灼个子高,稍稍低头才能进。
牢房墙壁用黄土堆砌而成,歪歪扭扭的木头连接在一起,露出几条缝隙,一边嵌在土墙里,另一边上了锁,便是牢门。
牢房没有窗户,暗无天日,唯有靠近牢门才能透上一口气。
常年不通风,味道一言难尽。
冯采玉取出一只瓷罐,揭开封盖,递到谢明灼面前。
一股提神醒脑的清凉直冲鼻端,驱散了牢房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明灼没想着虐待自己,接过瓷罐拿在手里,时不时在鼻尖处绕一绕。
“去问牢头,徐三棱在哪个牢房。”杨云开沉声吩咐。
跟在身后的徐青琅和郎磬,都不由捏紧了拳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方才说要去牢房时,两人就有所猜测,激动难耐,现在猜测得到证实,心中喜悦便再也压制不住,望着谢明灼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感激。
徐青琅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孟大人。
若没有孟大人,她恐怕在阿爹含冤而死的那一刻,都无法回来见最后一面。
孙祥脑门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孙典史,你很热?”余鸿冷不丁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又说,“牢头不认得我这个知县,有劳孙典史去问了。”
孙祥:shsx“……”
为什么呀?这群锦衣卫为什么要过问一个小小的医馆大夫?!
徐三棱要真有这靠山,至于在牢里关两个月吗?
还有余鸿这厮,拒不署名上报,徐三棱的案子才一直无法审结。
到了现在还在给他上眼药。
孙祥能在县衙作威作福,是因为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背后也有人扶持,可面对锦衣卫,他不敢猖狂。
“牢头,徐三棱在何处?”
被喊过来的牢头有点懵,这事儿你不是最清楚了吗?还用得着问我?
“锦衣卫大人在此,还不赶紧回话?”
牢头眼神不好,牢里又黑乎乎的,方才没仔细看,还当穿着锦衣卫军服的几人是衙役,听到这话,忙不迭躬身行礼。
“就在里边,请随小人来。”
一行人走近关押徐三棱的牢房,本以为会看见狼狈落魄的场景,未料牢门一打开,一位衣着干净、束发齐整的男人,在蒲草铺就的矮榻上悠闲打坐。
听闻动静,他眼也不睁,道:“今日三次看诊已结束,请明日再来。”
众人:“……”
还当这是医馆呢?
牢头心虚眨眼,不是他讨好嫌犯,而是徐大夫医术确实高明,牢里不少狱卒经他诊治后,病痛都得到缓解,还不用诊金。
他们也不傻,徐大夫的案子明显有问题,他们善待一点也没错啊。
徐青琅无奈上前:“爹。”
徐三棱歘地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完好无损的徐青琅,愣了一下,而后爆哭出声。
“呜呜呜呜青琅,爹过得好苦啊!”
第56章
◎和离风波◎
众人都没想到,为友奔走以致含冤入狱的徐大夫,竟是这样的徐大夫。
他抱着徐青琅哭个不停,不见丝毫方才闭目打坐的高冷气质。
牢头龇牙咧嘴,好你个徐三棱,老子好吃好喝伺候你,到底哪里苦了?!
徐青琅嫌弃推开他,说:“孟大人在此,有什么冤屈你赶紧说。”
徐三棱哭声顿止,眼睛被泪水糊shsx住,看不清谁是谁,纳头便拜:“孟大人,草民是冤枉的,求您给草民做主啊!”
“孟大人!”孙祥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徐家医馆治死了人是事实,断案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谁能料到徐家女儿走了大运,竟傍上了锦衣卫大官!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留着徐三棱的命,也好来个死无对证。
谢明灼:“衙门断案,本官无权干涉,今日只是受青琅所托,前来探监。”
孙祥纳闷,这是几个意思?
“余知县,此案案卷你可看过?”
余鸿当即拱手:“下官看过。”
“你觉得如何?”
“下官以为,此案疑点颇多,还需继续查证。”余鸿朗声回道。
这半年他过得并不轻松,明枪暗箭躲了不知道多少次,已渐渐心灰意冷。
县丞、典史等人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他身为一个流官,还是个年轻后辈,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若非他拿出shsx家族背景震慑,恐怕早就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高中进士后的满腔热血,在无休止的斗争中逐渐冰冻凝结。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一个月,或许三个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白白浪费三年任期,最终获得一个最差等的考评,从此仕途无望。
幸好,幸好他选择了坚持。
谢明灼来之前,叫锦衣卫暗中调查过,对县衙的明争暗斗也有几分了解。
余鸿此人,是个值得培养的英才。
她拍拍余知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那就重新审理,可不要辜负了二甲进士的名头。”
余鸿眼眶蓦地发烫:“下官谨记!”
谢明灼说不插手就不插手,全权交予余鸿处理,只是在离开前提醒了一句。
“审结之前,本官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孙祥喉咙发苦,站在余鸿身后,只能点头应是。
谁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又不是不要命了!
除了徐三棱案,县衙里定然还有不少其他冤案,谢明灼心知肚明。
她给了余鸿一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只要他能借此压住孙祥等人,树立知县权威,那些冤假错案便也能重见天日。
“诸位大人可有下榻之处?”余鸿盛情相邀,“若不嫌弃,不如在后宅歇下?”
谢明灼:“已有住处。”
“下官恭送大人。”
余鸿一直将人送至县衙门口,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这才返回二堂,往桌案后一坐。
“来人,将徐家医馆的案卷呈上来!”
*
浮梁县城郊。
楼鲲走进一座别院,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在仆从的带领下,行至一间屋子。
屋子布局精巧,陈设华美,单一个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称得上价值连城。
“楼公子在此稍等。”仆从留下一句话便告退。
楼鲲立在一幅画前,等了半炷香,门外才传来动静。
他当即转身,低首垂眸道:“儿子拜见干爹。”
来人已踏入房间,却没回应。
楼鲲诧异抬首,尚未看清,便被一片轻纱蒙住眼睛,醉人的香风萦绕鼻尖,原本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他含笑道:“胡闹,叫干爹看见,又得骂我放浪。”
“楼郎许久不曾来看奴家,奴家想得紧,”女子转到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吐气如兰,“楼郎有没有想念奴家?”
楼鲲擒住她的手腕,“自然是想的。”
“骗人,”女子委屈道,“回来倒是先去见了许娘子,奴家等得好苦。”
楼鲲扯掉面上纱巾,拂开她的手,转身温柔道:“我爹管着我,我能如何?再说了,她是我妻子。”
“哼,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自然是瓶娘更胜一筹。”
“算你有眼光,”女子推开他,于软榻坐下,“想我李瓶儿曾也是名动四方的花魁,多少人想见我一面都难,而今你得了便宜却不知珍惜,真是个傻子!”
楼鲲轻轻扇了自己一下,坐过去揽住她的香肩,嗅了嗅,嬉笑道:“不愧是花魁,果真同花一般馥郁,今日用的是桂花味的香粉?”
“你管我用的什么香粉,”李瓶儿气得瞪他一眼,“真真扫兴。”
楼鲲笑着赔罪:“是是是,瓶娘本来就香,可不是用的什么香粉。”
“这还差不多。”
“只可惜,我也只能在这里闻一闻,若真有这般迷人的香粉,我真想带一罐回去,以解相思之苦。”
李瓶儿指尖戳弄其衣襟,娇笑道:“带什么香粉,直接把奴家带回去不就好了?”
楼鲲叹了一声,沉默不语。
“我看你还是放不下许知秀,”李瓶儿翻身背对他,“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叫你念念不忘。”
楼鲲不耐烦道:“你也知道,是我爹满意她。”
“不就是个秀才之女,有什么稀罕的?”李瓶儿扭头看他,“反正你楼家子嗣也考不了科举,何必非要娶个秀才女儿?”
楼鲲温声哄她:“别生气,气出皱纹就不美了。”
“我不管,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再不答应,我就去求大人给我做主。”李瓶儿说着就要起身。
楼鲲忙制止:“我也想啊,可我爹是个倔脾气……”
“你爹你爹,什么都是你爹说了算,我这就去问问大人,你这个干儿子还懂不懂得孝顺干爹。”
“瓶娘!”楼鲲拽住她衣袖,“干爹日理万机,怎好拿这些小事烦他?我答应你,今日就带你回去!”
李瓶儿惊喜转身:“当真?”
“当然,许氏清高,我本就不喜,若非我爹压着,我早就休了她。可她毕竟没犯什么错,我没有理由赶她出去,就只能委屈你做妾了。”
李瓶儿眼睛泛红:“你好狠的心,竟要叫我做妾。”
她哭着走向门口,撞上一人,抬眼一瞧,旋即哭得更动情:“大人,你要给瓶儿做主,楼郎负我。”
来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四十来岁的模样,中等个头,一张脸还算周正。
“鲲哥儿,瓶娘待你情深义重,你怎能负她?”
楼鲲被训得脸红,无奈回道:“干爹,儿子自是不愿负她,只是许氏毕竟是我发妻,我……”
“三年无所出,便可休弃。”严冬坐上主位,慢条斯理道,“她嫁你也快三年了。”
楼鲲:“可我在岳父病床前发过誓,若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这孩子,怎的还信这个?”严冬捻起盘中茶点,笑道,“若誓言真能生效,这世上被劈死的岂非数不胜数?”
楼鲲恭敬道:“干爹教训得是,是我着相了。”
“行了,那许氏又帮不了你什么,有什么不舍的?”严冬话锋一转,“听说你家里来了贵客,得了空我也去贵宅拜见拜见。”
“干爹折煞儿子了,”楼鲲苦笑,“在浮梁县,谁能有资格受干爹拜见?该他们前来拜见干爹才是,干爹哪日得了闲,知会儿子一声,儿子自会安排妥当。”
严冬哈哈一笑:“好孩子,你有心了。”
两人又聊了片刻,门外有人唤“冬郎”,声音婉转如黄鹂,勾得人心痒难耐。
饶是去了根的严冬都经受不住,忙挥手驱赶楼鲲。
“你先回去吧,带着瓶娘一起,你爹见了瓶娘,会喜欢的。”
楼鲲低头应是。
*
未时三刻,谢明灼几人回到楼家,刚饮了一盏茶,前院就传来吵闹声。
“去看看。”
楼鲲跪在楼壑面前,身边还有个娇媚的女子,正楚楚可怜望着楼壑。
“老爷子,奴家与楼郎情投意合,请您成全。”
楼壑看都没看她,一脚踹翻楼鲲,喝骂道:“混账!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匆匆赶来的许知秀,尚未弄清事情缘由,急步行至老爷子身边。
“爹您消消气,千万小心身体。”
看到她眼中真切的担忧,楼壑心神触动,愧疚得老泪纵横。
“秀秀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先生,竟养出这么个孽障。”
许知秀给他顺气:“人哪有不犯错的?犯了错改了便是,您何苦气伤自己?”
“他说要与你和离,娶旁人过门,你说我能不气吗?”
楼壑举起手杖就要朝楼壑脸上招呼。
许知秀听了这话,眼中闪过迷茫,这才发现跪在丈夫身边的美貌女子,心里蓦地泛起酸涩,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来得及阻止,手杖硬生生打在楼鲲左脸,脸颊瞬间红肿,鲜血从唇角流出。
“爹!”许知秀回过神,拦住再次落下的手杖,哑声道,“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楼壑撂下手杖,恨恨转身。
“楼鲲,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是。”
“你与她心意相通,非她不娶?”
“是。”
“没有一丝一毫的苦衷?”
“没有。”
许知秀怔愣片刻,背身拭去眼泪,故作平静道:“好,我同意。”
话音刚落,楼鲲便从怀中取出两份和离书,冷漠道:“署名,捺印,再走一趟衙门。”
“秀秀,你三思啊!”楼壑已顾不得教训儿子,忙劝道,“和离之后,你何去何从?”
楼家肯定会有补偿,楼壑也会安排妥当,不叫她孤立无援,可一个年轻姑娘独居在外,如何让人放心?
“爹,您待秀秀如亲闺女,秀秀一直感激在心。”许知秀俯身拜别,“日后秀秀不能再在您身边服侍,惟愿您福寿安康,松鹤绵延。”
楼壑拭泪:“是爹对不住你。”
“走吧。”许知秀迈向大门。
锦香愤愤瞪了楼鲲和李瓶儿一眼,哭着追过去。
楼鲲自是起身同行,丢下亲爹和李瓶儿。
“啊?这就去了?”姜晴旁观整场,瞠目结舌,“真是无情啊。”
楼鲲是瞎子吗?
为了这个一看就不对劲的女人,抛弃了这么优秀的发妻。
“老爷!老爷!”
姜晴回过神,发现楼老爷子气晕倒地,家仆乱作一团,还是管家连声喝止,有条不紊安排仆从请大夫,抬人入内,才平息下来。
已没人顾得上谢明灼几人和李瓶儿。
谢明灼围观了一场大戏,对楼家父子的演技不予置评,有些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许知秀,也对李瓶儿生出几分兴趣。
据锦衣卫调查的情报,楼鲲此人在两年前突然性情大变。
从一个交口称赞的楼少东,变成风流放荡的纨绔子。
他认一个阉人做干爹的事,也为时人所诟病。
只是再往深处查,线索便消失了。
这位自诩与楼鲲真心相爱的女人,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口。
她目光落在李瓶儿脸上,后者忽地抬眸,大方迎视道:“这位大人,看着奴家做什么?”
谢明灼高冷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傲慢无礼的锦衣卫人设狠狠立住。
李瓶儿凝望她的背影,唇角缓缓弯起。
第57章
◎速战速决◎
楼家的混乱尚未平息,谢明灼作为客人,不便插手主家私事,带人返回房间。
谢明灼于桌旁坐下,召集五人开会。
“她是冲着我们来的。”
杨云开点头:“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卑职以为,她不似一般的风尘女子,身上有股江湖匪帮的味道。”
这种味道,用再多香粉都遮掩不了。
谢明灼目色微沉:“事情比我之前所想更加复杂。”
她原以为,浮梁县的问题,只是此地的督陶官与县衙吏役同流合污,横行霸道,残害百姓。
可李瓶儿的出现,以及楼鲲前后的异常,都表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青琅,令尊当时为郎家奔走,是何缘由?”
一般人会先入为主,官府已经定性为强盗作案,便不会多想,只当是郎家倒霉,叫强盗盯上了。
徐青琅仔细回忆片刻,说:“我爹同街坊认尸回来后,就神神叨叨,还翻出很久以前的脉案,第二天就跑去县衙说案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没说,我不知道。”
谢明灼:“看来只能等余知县的审理结果。”
“大人,楼鲲从一开始,是不是就存着利用我们的心思?”冯采玉问。
谢明灼欣慰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见您便举止轻浮,正常人见到锦衣卫只会远远避开,他一个商人之子,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套近乎?他看上去也并非无脑之人。”
“继续。”
“到浮梁县后,他继续殷勤接待,引您去楼家铺子购买瓷器,可自从我们住进楼宅后,他已不像先前那般谄媚,昨日酒后还邀请您亲自前往窑厂,我觉得他有其他目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他真的有问题?”姜晴恍然大悟,“方才要和离,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谢明灼颔首:“大家不妨猜猜,他有什么目的。”
“想借锦衣卫的势,帮助楼家逃脱暗处的威胁。”杨云开率先开口。
徐青琅跟着发言:“我记得三年前楼鲲大婚,声势浩大,对婚礼相当重视。婚后一年,楼鲲和许娘子琴瑟和鸣的佳话也在城中流传。”
“可他两年前性情大变,”冯采玉分析,“会不会是那时候楼家遇到了危机,他为了保全楼家,不得不做出伪装?”
姜晴咂摸一下:“那他害怕的是什么?御器厂的督陶官?”
院外传来脚步声,谢明灼竖起食指提醒,几人噤声。
脚步行至门外,来人恭敬道:“孟大人,家里今日出了事,老爷说招待不周,让小人过来赔罪。厨房做了晚饭,小人便自作主张送过来了。”
是他们入住楼家后,楼家派来供他们使唤的家丁。
谢明灼问:“楼老板如何了?”
“老爷已经醒了,只是需要卧床静养,晚膳不能作陪,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知道了,饭菜送进来吧。”
家丁推开门,指挥其余仆从上菜。
楼家乱作一团,却没怠慢贵客,菜色依旧丰盛美味,摆满了屋内的四方桌。
“诸位大人请慢用,小人告退。”
家丁带领一众仆从离开院子。
屋内,徐青琅舀了一勺鸡汤,鸡汤熬得极香,汤面还漂着金黄的浮油,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中,色香味俱全。
她捞到鼻尖下闻了闻,说:“没下药。”
shsx 其他佳肴同样如此。
楼家自是没胆子下药害人,但楼宅中多了一个李瓶儿,说不定还潜藏着其余耳目,再谨慎都不为过。
“楼鲲邀我等入窑,许是想借锦衣卫之手,对上李瓶儿身后势力。”谢明灼仔细琢磨后,吩咐道,“老杨,没必要被他牵着鼻子,速战速决。”
“是。”
月上中天,一身狼狈的楼鲲才回到家,身边已无许知秀。
他行至主院探望楼壑,却被楼壑叫人挡在门外,竟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一眼。
楼鲲默默伫立良久,才返回自己院子。
一进门,香风袭来。
他额上青筋微跳,没有避开,接住扑过来的李瓶儿,笑了一下,牵动脸上的伤痕,便又收敛。
“你怎么在这?”他坐到桌旁,倒了一盏茶。
李瓶儿偎依在他身侧,娇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瓶娘不会喜欢别人住过的房间。”楼鲲浅酌茶水,慢悠悠道,“许知秀喜好与你不同,你应当看不上。”
李瓶儿却道:“怎会?她可是秀才之女,我不过世间一浮萍,如何看不上?”
“随你。”
“楼郎,你不会是舍不得了吧?”李瓶儿趴在他耳边吹气,“你是不是在外头买了一座宅子,金屋藏娇啊?”
吹在皮肤上的气分明是热的,却无端叫他发冷,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背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楼鲲放下茶杯,迎视她的目光,轻佻笑道:“你若不信,就去查个清楚。”
“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李瓶儿巧笑嫣然,“只要你以后不再提她,我便知足了。”
“夜深了,我去书房。”楼鲲起身。
李瓶儿拉住他袖子,“不留下?”
“我还不想气死我爹,”楼鲲居高临下,“瓶娘,你也不想刚进门就气死长辈吧?”
李瓶儿指尖轻抚鬓发,眸光盈盈道:“楼郎,我向来知你心意,也爱你这般重情重义,你对许知秀有夫妻之谊,对楼老爷子孝顺有加,我都可以理解。”
楼鲲等着她的下文。
“但那位孟大人,你才相识数日,应当不会不舍得吧?”
楼鲲没说话。
“告诉我,何时带她去窑厂。”
“三日后,瓷器出窑,我会邀她前往。”
李瓶儿笑意更深:“多谢楼郎。”
子夜,县衙监牢。
因白日锦衣卫的到访,狱卒们都打起精神,唯恐在案子审结前出了意外。
牢头今夜本不值班,却还是留下来,领着兄弟们轮班巡逻。
一队狱卒前来轮值,其中一人拎着竹篮子,放到监牢门口的桌案上,低声道:“头儿,我表叔家里今儿个添丁,送了我一篮子喜蛋,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吃不完这么多,就拿来给弟兄们分分,大半夜的,都饿了吧?”
牢头摆摆手:“这可是好东西,你就算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手也别这么松,攒点钱娶个媳妇不好吗?”
“哎呀,我一个人是真吃不完,怕放坏了。”狱卒无奈道,“头儿,你就带弟兄们替我解决了,成不?”
其余狱卒闻声过来,一个个眼睛发光。
鸡蛋可是好东西,难得有人请客,不吃都对不起空荡荡的肚子。
“是啊,放几天就坏了,多可惜。”
“马强,谢了哈,改天请你去家里吃饭。”
牢头见兄弟们兴致高昂,也就不好再拦,不过他要以身作则,没参与分蛋。
狱卒们围在桌子旁剥蛋壳,一颗鸡子而已,两口就能吃完,不会耽误巡逻。
牢头跟众人招呼:“都吃快点,吃完该干嘛干嘛,我先过去转转。”
他转身往里走,刚绕过弯,就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倒地之声,心头遽然一跳,手刚搭上腰间铁尺,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瞬间倒地。
有刺客!
马强没有过多停留,跨过牢头身体,直奔黑魆魆的监牢深处,行至一间牢房门口。
从牢头腰间顺来的钥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迅速打开牢门,摸黑走进牢房,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掏出匕首直刺过去。
徐三棱的睡觉习惯他已观察得一清二楚,这一刀下去,会直接穿透脖颈,徐三棱必死无疑!
刀尖已然送出,只等——
一道光骤然钻进牢房,照亮马强脸上残忍的笑,猝不及防下,他整个人都陷入怔愣。
原本躺在干草的人,骤然起身踢飞匕首,反剪其双手,利落压到地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卸了他的下巴,以防咬毒自尽。
马强瞪大眼睛:“呃呃呃!”
这不是徐三棱的牢房吗,为什么会出现锦衣卫?!
牢房外,余鸿手持火把,冷漠睨了一眼马强,而后诚恳向锦衣卫力士道谢。
力士:“余知县客气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人我就带回衙署了。”
“请。”
白天他已问过徐三棱,此案已非县衙能管,交给锦衣卫再合适不过。
锦衣卫秘密带人离开。
余鸿找来徐三棱,给牢头等人看诊。所幸马强下的是迷药,牢头后脑的伤也不致命,简单上药包扎便可。
没多久,牢头迷迷糊糊醒来,脑子里晕得像塞满了浆糊,还一直想吐。
他狠狠啐了一口:“这丧良心的狗东西!”
翌日一早,谢明灼接过杨云开呈上的情报。
昨日余鸿重审徐家医馆死人案,向徐三棱细细询问了这件事的始末。
徐三棱之前因报官被害入狱,而今虽不完全信任官署,但鉴于这人是女儿的救命恩人亲自认可的,便不再藏着掖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日他同街坊去郎家认过尸后,就隐约觉得郎兄弟身上的伤口有些眼熟。
他是大夫,诊治过的病人数不胜数,各种各样的伤痕也司空见惯。
但这种伤痕,他只见过一次。
两年前,他去山上采药,遇到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见人还有救,便悄悄带回医馆治疗。
那人身上的创口很奇特,并非寻常刀剑所伤,他觉得新奇,便记录在脉案上,打算等人醒后问个清楚。
谁知一觉醒来,人不见了。
他好奇心旺盛,不弄清楚实在难受,遂根据创口痕迹,描出一种奇怪的武器,然后拿着武器图样,去相熟的铁匠铺询问。
怎料铁匠兄弟见之大惊,忙拉扯他到无人之地,问他此图从何而来。
徐三棱当时还不解问:“有什么问题?”
铁匠兄弟吓得直出冷汗,悄声告诉他:“这是日月戟。”
“什么是日月戟?”
“徐大夫,你是医人医傻了?日月戟不晓得,日月教难道没听过?”
徐大夫当时就懵了。
众所周知,日月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邪.教,此教在前朝时便已诞生,曾一度占据半壁江山,差点覆灭前朝。
若非前朝名将力挽狂澜,如今恐怕已经是日月教的天下。
在前朝的极力围剿下,日月教消失了很长一段shsx时间,后来几次死灰复燃,也都被镇压。
本朝建立后,日月教并未蛰伏,反而来势汹汹,朝廷多次镇压围剿,还是没能彻底清除。
上一次捅了日月教的老巢,还是在十五年前。当时的日月教主力溃败,元气大伤,只有少数余孽逃了出去。
而今日月戟再现,怎能不叫人惊惶?
徐三棱只是个大夫,哪敢过问这种事?他救的那个人是被日月戟刺伤,应该是与日月教敌对之人。
只要救的不是邪.教,他就不打算追查下去。
如此安稳度过两年,郎家出事了,伤口与那人无异。
徐三棱这才意识到,不是他不管,事情就找不到他身上。
这种滥杀无辜的邪.教,就不应存在于世!
他鼓起勇气去报官,因心存隐忧,没有直接提及日月教,只说郎家的案子有问题。
却未料想,只这种含糊其辞的话,也差点招致杀身之祸。
余鸿听闻因果之后,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正要秘密告知锦衣卫,就被人暗中塞了一张字条。
这才有了方才的“偷梁换柱”和“引蛇出洞”。
密令是杨云开遣人下达的。
郎家案和徐家案透着诡异,强盗在城中灭人满门,官府却坐视不管,敷衍结案。
再无能的衙门,也懂得做表面工作的道理。就算找不到强盗,也要做做样子,张贴布告通缉,并全城搜捕。
县衙如此行事,只有一个原因,有人与“强盗”同流合污。
依此类推,衙门中必定有“强盗”的内应。
“大人,既然马强是内应,他为何不在徐三棱入狱后就杀了他,”姜晴不解,“而非要选择昨晚?”
谢明灼笑看冯采玉:“阿玉,你来说。”
“是。在官府里培养一个内应并不容易,徐三棱当时并未提及日月教,只是县衙心虚,故意诬陷他治死了人,想利用律法让他永远闭嘴,这是无本万利的做法,没必要动用内应,以免旁生枝节。”
姜晴茅塞顿开:“我明白了,按照正常流程,徐大夫已经被判死罪,押解入京了。可他们没想到,余鸿一直拒绝结案,这才拖了两个月。等我们到了浮梁县,他们发现锦衣卫开始插手便慌了。”
余鸿审讯徐三棱时,屏退了衙门里怀有异心之人,对方并不知晓徐三棱说了什么。
他们不敢赌,只能兵行险着。
“马强可招了?”谢明灼问。
“招了。”杨云开微顿,“但他说自己是受严冬指使,根本不知道什么日月教。”
第58章
◎狗急跳墙◎
在安陆时,梁王地位尊崇,手握万众兵马,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谢明灼不得不谨慎行事。
但在浮梁,锦衣卫的权势足以让她横着走。
根据马强的供词,锦衣卫可以直接派人逮捕督陶官严冬,严刑拷问其有关日月教的内情。
然马强.暴露后,其背后的日月教焉能坐以待毙?
楼宅里必然少不了日月教的耳目,不管是狗急跳墙,还是拖延时间跑路,眼下都是最合适的时机。
“孟大人,我家老爷邀请诸位大人去花园品茗,还请诸位大人赏光。”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谢明灼:“却之不恭。”
几人行至花园门口,碰上楼鲲携李瓶儿而来,李瓶儿挽着前者的手臂,亲密偎依。
“孟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谢明灼神情冷淡:“还不错。”
“瓶儿曾流落风尘,见识过不少达官贵人,却从未听说过女子也能当官,若早些知晓,我也去考个官当当。”
一般女子若沦落过风尘,恨不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藏在肚子里,李瓶儿却从不当回事,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其心志非比寻常。
谢明灼傲慢道:“你考不上。”
“奴家自认才情不比旁人差,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还请孟大人教教我,如何才能当上这威风凛凛的锦衣卫。”
李瓶儿直面她的轻慢,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平稳如常,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其一,显赫的家世。”
“其二呢?”
“显赫的家世。”
李瓶儿依旧笑着:“……有没有其三呢?”
“还是显赫的家世。”
“……”
她噗嗤一笑:“孟大人真会说笑,不愿告诉奴家直说便是,奴家可以理解,何必要拿奴家逗趣?”
“楼老板还在花园等候,本官先行一步。”谢明灼不再多说。
姜晴紧随其后,跟冯采玉咬耳朵:“大人说的确实是实话啊。”
只不过这显赫的家世,前头要加个“最”字。
楼壑在亭中煮茶,茶是上等,茶具也是上等。秋风拂过,茶香清逸飘然,沁人心脾。
“诸位大人,请。”
谢明灼四人坐下,徐青琅和郎磬站在身后。
“听说孟大人独爱祁门红茶,今日老夫便用红茶待客,望诸位大人鸿运当头。”
谢明灼客气道:“多谢楼老板。”
亭中石桌旁只放了五只圆凳,楼壑根本就没为楼鲲和李瓶儿准备,只当两人是空气。
李瓶儿浑不在意,径直入了亭子,在亭子自带的美人靠上坐下,还不忘招呼:“楼郎,快来。”
众人:“……”
这等脸厚之人,若在后世,绝对会成为公司的销冠。
谢明灼饮茶时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
“孟大人,味道如何?”
“鲜醇隽厚,回味甘美。”谢明灼放下茶盏,“楼老板最喜什么茶?”
楼壑捋须笑笑:“老夫最喜龙井,但饮得最多的,还是咱本地的庐山云雾。”
“家乡的茶,自然与别处不同。”
“是啊,不仅仅是茶,瓷器也一样。”楼壑摩挲着青白釉茶盏,像是在爱抚自己的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跟瓷器打交道,整个浮梁县的窑厂我都涉足过,每每看到它们从素朴的陶泥变成精美的瓷器,我都高兴万分。”
“人之常情。”
“不是所有人都爱惜它们,”楼壑深沉看向谢明灼,“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品出这盏茶的甘美。”
谢明灼垂眸:“所以你努力成为浮梁最大的瓷器商,烧制出更shsx精美的瓷器,想让越来越多的人喜爱上它们。”
“是,也不是。”
“哦?”
楼壑叹道:“老夫没那么崇高的理想,瓷器于我而言,既是挚爱,也是生意。老夫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楼老板,我没工夫听你打哑谜,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谢明灼心里很清楚,楼壑攒这个局,无非是想为自己和楼家加一些同情分。
“哈哈,孟大人快人快语。”楼壑也不装了,单刀直入,“孟大人对‘shsx官搭民烧’可有了解?”
谢明灼:“略有耳闻。”
近些年,因财政窘迫,官窑无力烧制瓷器,朝廷便推出政策,由官窑完成制坯工序,再到民窑中搭烧。
此举节省了官窑的成本,但同时给民窑带去巨大的负担。
民窑的老板和窑工不堪重负,可谁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官窑烧制的是贡瓷,是要送往京城,呈到皇帝面前的。
可往往烧制成功一件贡瓷,就得毁损九百九十九件残次品。
这些残次品不能流落民间,只能就地摔碎掩埋。
浪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最终只得那么一件,窑工们每每见了,心都在滴血。
楼壑同样如此。
“我为此潜心研究烧制技艺,改shsx进窑炉,提高烧制成功的概率,也招揽大量瓷画师精进画艺、创新瓷画种类,善待日夜辛苦劳作的窑工,给他们更高的薪酬。”
谢明灼也不由心生佩服:“你做到了。”
“是,我做到了。”楼壑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也养出了某些人的贪婪之心。”
贡瓷成功率提高了,朝廷每年规定的份额轻易就能完成,那么剩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继续精进技艺吗?并不是。
楼壑忽然起身,屈膝跪在谢明灼面前,俯身道:“孟大人,楼壑有罪。”
“这是做什么?”李瓶儿骤然出声,“楼郎,还不快扶起你爹?”
楼鲲站起来。
“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站在那儿别动。”楼壑声色俱厉喝止他。
楼鲲止步。
谢明灼气定神闲:“你何罪之有?”
“楼某人私自贩卖贡瓷,罪无可恕,今日自首,只为求得一个恩典。我儿楼鲲并不知情,他于瓷器一道素有天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伏法后,生平所著烧制技法将由我儿继承,望朝廷能看在我楼家兢兢业业烧制贡瓷的份上,饶我儿一命。”
谢明灼挑眉:“你一个商人,如何敢私卖贡瓷?莫非是有人指使?”
“督陶官严冬!”
“可本官在浔阳驿,碰见的是楼少东,而不是楼老板。驿丞说楼少东是为了物色上乘的陶土,看来物色陶土是假,私卖贡瓷是真。”
楼壑解释道:“私卖贡瓷,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罪民每次都妥善装箱,骗我儿只是寻常瓷器,他并不知情。”
“瓷器由他贩卖,经他之手,他会看不出来?”
“瓷器并未经他之手,而是他身旁两个随从,他们是严冬的人,只是拿我儿当幌子罢了。”
谢明灼不吃这一套:“事实如何,还得进诏狱审审才知。云千户,将楼家父子押入……”
一枚细针遽然刺向脖颈,她利落避开,回身望去,李瓶儿却已带着楼鲲跑出凉亭。
杨云开和姜晴拔腿追去,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丁拦住,两人“竭力”干掉家丁,李瓶儿和楼鲲早就没了身影。
变故发生太快,其余家仆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亭外另有一个家丁,手持匕首,猛然扑向谢明灼后背。
“小心后——”
“砰!”
一声铳响,偷袭的家丁瞬间倒地,额间冒出一只血洞。
谢明灼收回精巧的手铳,睨向楼壑:“楼老板家里已经漏成筛子了。”
还真是忠心,为了拖延时间,不惜暴露身份刺杀于她。
若“孟佥事”当真死在楼家,云千户等人必定方寸大乱,便没有过多心神追捕李瓶儿等人。
楼壑自嘲一笑:“老夫惭愧。”
他知道楼家藏有眼线,但不知道会有这么多。
那夜与儿子深谈之shsx后,两人一致认为这是个机会。
不管选择哪条路,到头来都是死,还不如选一条对得起自己良心的路。
他们避开家中耳目,与谢明灼通了气,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壮士断腕的戏码。
“通知锦衣卫衙署,查封楼宅,张贴缉捕文书,抓捕严冬。”
徐青琅和郎磬呆若木鸡,脑子还停留在方才惊险的一幕。
孟大人仿佛背后有灵似的,那邪.教耳目尚未近身,她便已取出手铳,转身击毙对方。
躲避那枚细针同样干净利落。
真厉害!
杨云开心中也叹服,制定计划时他认为风险太大,不太赞同公主以身犯险。
可作为臣子,只能听令。
手铳瞬间击毙细作的场景,也让他心潮澎湃。一是为公主的机敏,二是为手铳的精巧。
等回了京,他也厚着脸皮讨一回恩典,求圣上赏他一支这样的手铳。
谢明灼看向楼壑:“楼老板,你和你的这些家仆,得去锦衣卫衙署走一趟。”
楼壑欣然同意。
现在没有比锦衣卫衙署更安全的地方了。
“许知秀作为楼鲲的枕边人,也有勾结匪帮的嫌疑,一并带过去。”
“是!”
楼家已经不能住,几人来到先前备好的宅子,暂时歇下。
“大人,楼少东为何要同匪贼一起逃?”郎磬没能想明白。
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谢明灼含糊回道:“他有他的选择。”
城南一处隐秘的窝点,李瓶儿带着楼鲲敲响门扉,门很快打开,两人身影迅速消失。
“怎么把他带来了?”屋里的人皱眉问道。
李瓶儿:“楼家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锦衣卫早晚查到这儿,你赶紧帮我们出城。”
“出城可以,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着他。”
李瓶儿冷静道:“楼壑自首,楼家人免不了一死,若不带着他,以后谁来赚钱?靠蛊惑愚民的那点三瓜两枣吗?而且他还没供出我们,有他儿子在手,他的嘴也能严一点。”
“明白了。”那人又看向楼鲲,“可他为什么愿意跟着你跑?”
“楼郎,你说为什么?”李瓶儿娇笑问道。
楼鲲:“因为我比我爹无耻,也比他贪生怕死。”
第59章
◎离开浮梁◎
秋雨落地无声。
姜晴撑着伞进了院子,至廊檐下,收起抖落雨水,将其靠在墙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
“大人,最新一期的报纸出来了。”
谢明灼接过,迅速浏览一番,不由一笑。
自玻璃窗户问世后,京城又接连出现玻璃器皿、玻璃镜,如今又推出新款叆叇,也就是玻璃制成的眼镜。
叆叇在前朝就已经出现,多用水晶打磨而成,造价高昂,只有富贵之家才能用得起。
等玻璃制造工艺逐渐成熟,成本降低后,这些日常用具也能变得物美价廉。
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久,但只要开始,方向不错,就一定能实现。
报纸的头版头条还发布了使团入京一事。
皇帝万寿节将至,各国、各地都准备派遣使团、队伍来京祝贺。有些离得远的,已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京城一定会很热闹。
“大人,京城来信。”杨云开近前,呈上一只信封。
信封里厚厚一沓,也不知写了多少话。
谢明灼噙着笑展开。
最唠叨的当属二哥,他在信中大书特书京城趣事,还说报社准备向民众征稿,主题就是“我与使团二三事”。
会同馆是朝廷接待外宾的机构,其官员对各地使团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都有所了解。
不过谢明烁认为,官方层面的接触,不足以完全摸清,民间百姓之间的交流,更具有参考价值shsx。
看到此处,谢明灼心中一动。对啊,她可以借报社集思广益。
不管是驿站问题,还是私人矿场问题,都涉及民生,这些问题只有老百姓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朝中官员身居高位,包括她和父母兄长在内,早就与老百姓脱了节,也不可能了解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不如借报社的名义,向全国征集思路。
很多忧国忧民、又有实践经验的人才,苦于没有官职在身,无法向朝廷呈奏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她就不信,泱泱大国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
“阿玉,替我磨墨。”
她将自己所想悉数写在信中,交给杨云开,说:“尽快送去宫里。”
杨云开领命接过,没有立刻退下。
“大人,严冬已经入狱,他否认与日月教勾连,并言及他是吴内相的人,谁敢对他用刑,就是跟吴内相作对。”
吴内相就是吴山青,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时人尊称为“内相”。
“哦?”谢明灼饶有兴致道,“当真与吴山青有关?”
“事关吴掌印,卑职不敢妄议。”
谢明灼:“等得了空,我去见见他。楼鲲那边如何了?”
“李瓶儿携楼鲲逃离楼家后,卑职已派人暗中跟踪,发现其在城南的一处窝点,他们正计划出城。”
谢明灼颔首:“不错,继续追踪。”
楼家父子坦白之后,楼鲲自请戴罪立功,进入日月教成为官府的内应。
在幸福美满的日子被打破后,他恨极了日月教。两年来,他一边与严冬、李瓶儿等人虚与委蛇,一边等待时机,并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
据他了解,日月教除了高层,底下教众都是一群被教义蛊惑的“愚民”,他们只能提供苦力,对教派的发展壮大起不到关键作用。
教内缺乏人才,楼鲲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这两年里,他使出不少手段,为日月教开拓多条商路,赚了不少钱财。
擅长制瓷,只是他其中一个用处罢了。
李瓶儿逃跑时也不忘带上他,就是舍不得自己这个钱袋子。
这些商路一旦缺了他,就难以继续运转,所以他不能死,也不能叫官府捉了去。
只要日月教想赚钱,就不得不用他。
再怎么防着他,他都能找到机会,一举揭开他们的遮羞布,让这些阴暗的老鼠暴露在阳光之下。
申时雨停。
谢明灼来到锦衣卫衙署,在狱中见到严冬。
碍于他的身份和“靠山”,锦衣卫没有对他用刑,他坐在牢房的条凳上,脚底轻敲地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呦,这是又来了个佥事啊,还是个女人。”他上下打量谢明灼,眼里透着轻视。
杨云开搬来一把椅子。
谢明灼坐下,面对严冬的挑衅,慢条斯理道:“你一个阉人,沉迷温柔乡时,是怎么逞威风的?”
杨云开:“……”
他还是低估了公主。
严冬脸色涨红,他平生最恨别人提他阉人的身份,若非身处锦衣卫牢房,他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剁碎喂了狗。
“身为督陶官,不思为圣上分忧,反而威胁楼家为你贩卖贡瓷,谋取私利,你当真以为身后之人能保得住你?”
严冬冷笑:“你敢得罪吴内相?”
“敢啊。”谢明灼不跟他绕弯子,“我不仅敢得罪他,我还敢砍他的脑袋。但若是你故意攀咬诬陷,传到吴山青耳中,你想死得痛快,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严冬看出她不是故意吓唬自己,方才的轻视也尽数收敛。
谢明灼反问:“李瓶儿是什么人?”
严冬沉默。
“你已经被她们放弃了,还要替她们隐瞒?”谢明灼循循善诱,“朝廷对日月教的态度是严令禁止,同其勾连之人,凌迟处死,并诛其九族。坦白从宽,或可免于凌迟,为你的族人积几份德。”
严冬眯起眼睛:“我可是皇上亲封的督陶官,你一个四品佥事,无权审讯我。”
“激我?”谢明灼轻笑,“杨缇帅。”
杨云开取出尘封已久的腰牌,牌上清晰铭刻“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几个字,仿若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严冬的心防。
倘若他是指挥使,那眼前这个可以使唤指挥使的,能是什么身份?
非皇室中人莫属。
皇室成员也有尊卑之分,能叫杨缇帅如此心甘情愿听候的,唯有皇爷一脉。
她是荣安公主殿下!
严冬彻底破防,从条凳滑下,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老奴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严冬,继续隐瞒对你没好处。”
“老奴罪该万死。”
严冬心知自己不能再抱有侥幸,便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他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
日月教在饶州府有一处分坛,坛主是谁并不清楚,他们在浮梁县设了一处堂口,堂主就是典史孙祥。
李瓶儿和迷惑他的李盏儿,都听从堂主吩咐。
洗劫郎家的强盗,就是孙祥和他的手下,徐家医馆的案子也是孙祥安排人陷害的。
“他为何要暗害郎家?”
“郎老板烧出了新花色,老奴听说后叫他献呈过来,若真上乘,可纳入贡品。定的是巳时初,可他高兴坏了,竟早早就过来,无意间听到了私卖贡瓷的事。”
怪不得郎磬说他爹那几日总是唉声叹气,想必是在纠结要不要报官。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报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尤其是如此敏感的事情。
谢明灼继续问:“你一个督陶官,钱权都不缺,为何还要与日月教勾结?”
严冬刚要张口,但瞅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
“怕污了殿下耳朵。”
谢明灼:“但说无妨。”
“她们能让老奴重新……”严冬一咬牙,“重新做回男人。”
杨云开:“……”
这种骗术也能信?
谢明灼面不改色:“贡瓷都卖给谁了?”
“老奴真的不清楚,老奴只需提供驿符,方便他们行事,再等着分利便可,其余的是真不知道。”
谢明灼转身吩咐:“逮捕孙祥。”
一个邪.教贼人,竟能混入公门成了掌管缉捕的典史,这浮梁县跟渔网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漏洞。
杨云开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便来回禀:“孙祥跑了。”
“通知余鸿,叫他尽快肃清县衙,上报府署,张示通缉文书,全力搜捕孙祥、李瓶儿、李盏儿及楼鲲,荡涤奸邪。”
“是!”
谢明灼没打算在江西久留,若非郎家案牵扯出这么多问题,她早就买上瓷器回京了。
与日月教勾结,等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私卖贡瓷同样是死罪,严冬、楼壑等涉案人员,皆被押解入京。
经过审讯,许知秀确实不知情,且她已经与楼鲲和离,便无罪释放。
出了牢房,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大人,我公……楼老爷子会如何?”
“孙祥等人尚未归案,案子就不算了结,他会一直待在刑部大牢,等待判决。”
许知秀落下眼泪:“刑部大牢可允许探监?”
“只有亲属可以。”
“楼老爷子待我有恩,他年纪也大了,我不忍看他孤零零待在牢里,孟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谢明灼有些无奈,楼鲲同许知秀和离,就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腌臜事,可和离之后,他们就算不得亲人。
她想了想,道:“虽不能探视,但每月可以送一些生活所需,委托狱卒代为转达。”
“真的?”许知秀大喜,“多谢孟大人!”
“你打算搬去京城?”
“嗯!”
她既已作出决定,谢明灼便不再多问,提醒了一句:“日月教在暗,你与楼鲲关系非比寻常,多加珍重。”
“我知道,不过天子脚下,邪.教妖人也不敢作乱。”许知秀腼腆道,“只是路途遥远,我不敢托大,能不能跟随押解队伍一同入京?”
此等要犯,一般是由府衙负责押解,若人手不够,才从县衙抽调。
为了保险,这次锦衣卫也会参与。
跟着押解人员,确实比独自行路要安全。
谢明灼愿意给她开这个方便之门,遂道:“我会招呼一声,你随他们同行。”
许知秀当即跪下谢恩。
督陶官倒了,楼家也倒了,浮梁县的御器厂和各个民窑人心惶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等朝廷派遣新的督陶官过来。
好在余鸿是个不怕担事的,他毛遂自荐代管督陶之事,一条条政令下达,御器厂和民窑很快恢复如初。
看来这半年,他也并非浑噩度日。
谢明灼对他相当满意,临行前不忘勉励:“余知县,愿你砥砺深耕,来日扶摇云端。”
任期还剩两年半,希望他能够珍惜。
“孟大人再造之恩,鸿铭记于心,定不负大人所望。”余鸿拜倒在地,“恭送孟大人。”
谢明灼带着几套瓷器,从浮梁县出发,一路往北。
“殿下,昨夜我看到阿青和阿磬偷偷哭了。”姜晴也有些舍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徐家根基在浮梁县,不可能像许知秀那样搬到京城,郎磬年纪还小,也只能留在浮梁县受徐家庇护。
临走前,徐青琅送了很多药膏药粉,每一只瓶子都写明了用法和用途,防身的和治疗外伤的都有。
“我会的只有这些,孟大人不要嫌弃。”她红着眼睛道,“之前我做了一些错事,偷了别人家的菜,偷的每一家我都记着。等医馆重新开张,我就去义诊为他们积福,再游历各方,精进医术。”
姜晴当时还开玩笑:“你也偷了咱们的菜。”
“游历结束我就去京城,一辈子跟在大人身边。”
几人知她真心实意,但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救人也不是图报,况且愿意为公主效命的大有人在。
第60章
◎公主回京◎
辛酉年八月廿一,谢明灼抵达京城。
距她穿越过来,正好整整五个月。
离皇帝陛下的万寿节只剩十数天,各地使团大多已抵达京城,大街小巷出现不少异域面孔。
谢明灼归心似箭,没有分神关注。
她先秘密回到公主府,换上公主常服,乘坐华丽车驾前往皇宫。
“养病”三个月,是时候痊愈了。
车驾尚未驶入皇宫,就有锦衣卫提前进宫报信。
谢长锋当即抛下画到一半的丹青,孟绮和谢明烜立刻扔掉手头的实验,谢明烁直接撂下审阅的稿子,齐齐赶往奉天门。
临近午时,谢明灼的车驾停驻在宫门前。
她下了马车,携姜晴和冯采玉,一同穿过掖门,就看到伫立在金水桥南的父母兄长。
未等她开口,孟绮便急步迎上来,顾不得皇后仪态,一把抱住她,哽咽道:“瘦了,瘦了。”
谢明灼本来还算平静,到了此时眼眶也不由自主地发热。
她轻拍孟绮的肩背,轻声回应:“叫母后担心了。”
谢长锋和两个儿子也围上来,既高兴又心疼。
这一路的凶险,他们已经有所耳闻,即便亲眼看到勺勺无恙归来,依旧心有余悸。
吴山青也在一旁拭泪。
“荣安一路奔波劳累,咱们回去再说。”谢长锋提议。
孟绮连忙应下,牵住谢明灼的手,前往乾清宫。
“阿玉,阿晴,你们先回皇子所。”谢明灼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话。
至乾清宫,谢长锋吩咐宫人摆膳,做的都是谢明灼爱吃的菜。
盛汤的盛汤,夹菜的夹菜,剥虾的剥虾,四人没一个认真吃饭,都围着她打转。
谢明灼好笑之余,心头也觉得热乎乎的。
“行了,都坐下吃饭,各吃各的,吃完我再跟你们详细说道。”
孟绮惊讶:“你不用先回去休息?”
“不用,我不累。”她是真心不觉得疲惫,精力充沛得很。
谢明烁不禁调侃:“真是天选打工人。”
用完午膳,谢明灼挥退宫人,抱着薄被,窝进软榻,跟四人讲述一路见闻。
她没有隐瞒自己遇到的危险,连细节也讲得清楚明白,是为了让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道更多几分了解,以免日后被人糊弄。
四人听得胆战心惊,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既是心疼谢明灼,也是感念百姓之苦。
“勺勺啊,你这说得越多,我越觉得惭愧。”谢长锋虽不是自愿坐上龙椅,可他现在毕竟是皇帝,老百姓的生活与他息息相关。
“太难了,温饱都解决不了,何谈发展?”孟绮揉揉眉心,“咱也不是农学专业的,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谢明烁:“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高手在民间,总有能想出办法的人。”
“可我们并不知道人才何时出现。”谢明烜道。
谢明灼笑了笑:“这是政策问题,只要朝廷愿意开放奖励机制,人才自然会涌现。”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明烁不禁同她击了个掌,“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琢磨个章程出来。”
谢明烁颔首:“明日朝会,有几个问题要同朝臣商议,河南和湖广安陆多名官员落马,这些空缺不少人盯着,咱们也要多加斟酌。”
“都听你的。”谢长锋忙道。
谢明灼也没拒绝:“那个新上任的四川提举,是什么来路?”
“啊?”谢长锋面露茫然,“让我想想。”
谢明烁举手:“我记得,他之前是南直隶徽州府判官,怎么了?”
判官是正六品,盐课司提举是从五品,升了半级。
“谁举荐的?”
谢长锋摇头:“不清楚,吏部提名,我只需要负责批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据驿站驿卒描述,他为人并不正直。”谢明灼没有多说,换了下一个话题,“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安王父子?”
梁王谋反已是证据确凿的事实,虽然涉案人员尚未押解入京,但从梁王府搜出来的证物,以及谢霓和一些嫌犯提供的证据,都已急递京城,呈上皇帝的御案。
这些证据中,就有梁王和安王的通信,梁王已死,安王也不能留。
孟绮看了一眼谢长锋,说:“他是同犯,梁王和章啸甫都死了,他也不能独活,但我们没使用过夺人生命的权力,还没下定决心。”
掌握生杀大权看似威风,实则相当考验人性。
对于半辈子都平静度日的夫妻俩来说,这个口确实难开。
谢明灼并不意外,也不失望。
她希望自己的亲人能一直幸福平和,不需要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
沾染太多权欲,会让人变得冷血无情,家里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原本和睦的一家五口,最终都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沦。
在她心累之余,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依靠,就已经足够了。
谢明灼便道:“此事交给我,如何?”
“勺勺,”谢长锋有些自责,“爸爸给你拖后腿了。”
“你们平安健康,才是最好的。”谢明灼一点也没觉得这是负担。
她都亲手杀过人了,下令处死几个人并非难事。
申时,一壶鸩酒送进安王府。
与此同时,谢明灼在文华殿召见了陆放。
三个月未见,陆放晒黑了些,精神却比之前要昂扬。
见到谢明灼,他显然很激动,跪地请安后第一句就是:“公主尊体是否已安康?”
离京前,谢明灼以“身体抱恙”为由,避不见人。心思深沉如昌蔚之流自然不会信,陆放这样的愣头青却毫不怀疑。
“安康。我已看了你呈上的报告,设置对照组观察、引进优良猪种这些举措都很不错。”
她让陆放每月都向她汇报工作,陆放便严格遵守,一回宫,三个月的报告都被放在她专用的桌案上,封在锦匣里。
陆放英朗的眉眼泛着愉悦,又道:“猪场扩建,人手欠缺,可否增募一些民夫?”
“这种事你做主安排。”
“是。”
谢明灼又勉励他几句,打发走了。
“阿玉,去一趟吏部,叫人整理出近十五年西南各省土司土官及当地流官的任免记录,明早朝会后送来。”
冯采玉领命而去。
文华殿的窗户已经换成玻璃,秋日的阳光直直透进来,光线明亮而和煦。
谢明灼找出几本西南相关书籍,翻阅时偶尔记一下笔记。
用的是二哥改良后的铅笔,适合速记。
三个月不在京城,爸妈哥哥们捣鼓出不少新鲜玩意儿。
上行下效,这些新鲜玩意也在官署中形成风尚,并流传到市井街巷。
善于发现商机的商人,发现有利可图,一定会继续改进工艺,降低造价,提高效率,如此便可良性循环。
酉时正,和家人用完晚膳,谢明灼回到皇子所住处。
冯采玉和姜晴已经带人收拾妥当,床上换了秋被,下午刚晒过,有股清新干爽的味道。
谢明灼尽情泡了一回澡,泡得皮肤都起皱,才懒洋洋起身,换上柔软的寝衣,闭目半靠于榻,由采玉帮她烘干头发。
华灯初上,星月交辉。
宫内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宫仆轻微的脚步声,三个月来,跋履山川的辛劳和身居市井的喧闹,似已渐渐远去。
瑞兽香炉青雾袅袅,香味宁神,一点一点驱散脑中纷杂的记忆。
“殿下,奴婢下午收拾行李,行李里有一封信,奴婢不知放在何处,就先压在梳妆盒下了。”
谢明灼睁开眼:“你等会寻个匣子,放进去。”
“是。”
过了片刻,她又道:“去拿来。”
冯采玉依言,从梳妆盒底下取出书信,呈到谢明烁面前。
信封写的是“孟卓亲启”。
谢明灼取出信纸,再次细观一遍,这才发现林班头的字写得颇有几分风骨,还隐隐透着狷狂之意。
不畏惧权势,行事时心中自有一套准则,确实有几分狷狂。
她收回信纸,置于一旁。
明日朝会是重头戏,她得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湖广安陆县。
沈石邀请林泛来家里做客,他不会做饭,就从酒楼订了几道菜。
“林老弟,你师父他们如何了?”
“受了些轻伤,已经安置妥当,并无大碍。”林泛神色平静,语气却有些消沉,“沈兄邀我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沈石叹了一声:“你别难过,都怪那个嚣张跋扈的地主,请了杂耍班子还死抠不给钱。”
辛辛苦苦表演,不仅拿不到酬劳,还被地主极尽嘲讽,拿棍棒赶出去。
他们自然气不过,去官府告状,哪知官府衙差收了贿赂,把他们抓到牢里关了几天。
若非六师弟机敏,趁乱跑了给他送信,师父和师兄弟们还不知要关多久。
只是因为这件事,他错过了与孟姑娘同行去京城的机会。
这么多天过去,不知她是否已顺利抵京。
林泛仰头灌下一杯酒。
“还在想着孟姑娘?她走前也没给你留个地址,京城那么大,你去了都找不到人。”
林泛:“是我太匆忙。”
“见你这般,我实在不忍心。”沈石拦住他的下一杯酒,“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什么?”
沈石压低声音道:“东郊谋反那些人,明日就要押解入京,人犯太多,差役不够,你愿不愿过来搭把手?”
“当然愿意!”林泛不假思索。
沈石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你到京城后,去我刑部同窗岑悝府上,将这封信交给他。我在信中托他打听京城姓孟的锦衣卫姑娘,姑娘当锦衣卫是少数,打听出来应该不难。”
林泛遽然起身,长揖到底,“沈兄大恩,林泛无以为报。”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嘛,”沈石托起他,“汤嵩没了,朝廷要委派新知府,你去了京城,尽量帮我打听一下人选,了解一下对方喜好,提前写信告诉我,免得过来后磨合艰难。”
他这番话只是托词。
林泛心知肚明,却当做不知,笑回:“我一定打听清楚。”
“看看,一听到要去京城就笑了,”沈石揶揄,“当真喜欢那位孟大人?”
他说的是“孟大人”,而不是“孟姑娘”,就是在隐晦提醒。
站在朋友的角度,他不希望林泛落得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林泛并未动摇:“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行,那我就以这杯酒敬你,预祝你能心想事成。”沈石一饮而尽,拍拍他的肩,“以你的身手和能力,在京城衙署谋个职绰绰有余。”
老岑素来惜才,他本打算在信中举荐林泛,但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好买卖,不如让老岑见了人之后亲自开口。
林泛一笑:“借沈兄吉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