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帮我报仇◎
迎接姚三娘的队伍,午时过后才到。
姚三娘歇了一夜,精神已有好转,只是心中别扭,独自待在房间,半天都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李九月前去劝了几句,也没得到丝毫回应。
她回到院子,坐下后不禁叹息几声。
平心而论,姚三娘的性情她是颇为欣赏的,但姚三娘被亲生父亲所累,与她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二娘子,接三娘的人到了。”姜晴一路小跑过来,鬓角渗出细汗。
谢明灼坐在廊下乘凉,手里还捧着新鲜出炉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依旧与官府有关,说是刑部破获了一件大案,逃亡五年的连环凶犯终于落网。
这事儿谢明灼清楚,她来安陆,也没有跟皇宫断了联系。
爸妈和哥哥经常给她写信,叫锦衣卫秘密送来。
这个案子能够告破,是因为一幅画,而这幅画正是出自老爹之手。
他无意间得知了这个案子,便心血来潮,依照案卷上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了杀人犯的肖像,比以往刑部画师所画不知精准了多少倍。
倒是也巧,杀人犯潜逃多年,渐渐放松了警惕,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叫刑部捕快抓了个正着。
这事太过戏剧性,但却让百无聊赖的谢长锋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新目标。
老婆孩子都忙于事业,只有他天天当个吉祥物皇帝,心里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他找到了人生方向。
谢明灼自然支持他。
报纸的娱乐版块还报道了京城的斗瓷大会,各地名瓷汇聚京城,历经初选、复选和决赛,便能定下此次斗瓷大会的瓷王。
报道时斗瓷大会才开始,也不知瓷王最终会花落谁家。
老爹对瓷器颇有几分喜爱,谢明灼决定安陆事了后,绕道前往江西景德镇,给他挑几件瓷器作为礼物。
正好离万寿节也不远了……
姜晴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明灼回过神,起身道:“咱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回安陆。”
还没等出发,主院突然传来“三小姐吐血昏迷”的消息。
姚三娘猜到会有人来接她,也猜到来接她的人最有可能是谢雩。
世子高高在上,哪里会纡尊降贵做这等跑腿之事?
看到谢雩的时候,她并不吃惊。
谢雩径直进了屋子,往椅子上一坐,吩咐仆从去倒凉茶,又对其余人说:“我要与三小姐说些体己话,都去门外候着。”
院中仆从都是应山县知县安排的,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对此自然不会多想。
门关上,谢雩斜睨一眼姚三娘,面露讥诮:“真是狼狈啊。”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姚三娘不甘示弱。
“我?”谢雩“哈”了一声,“我比你逍遥自在,至少不用被五花大绑,送到老鳏夫床上。”
姚三娘神色不变:“你不必激我。打发那些人出去,总不是为了损我几句。有话快说。”
“你这机灵劲儿若放在父王身上,父王何至于强迫你嫁出去?”谢雩啧啧道,“依我看,谢霂确实不及你,挑拨离间都那么拙劣。”
“挑拨离间?”
谢雩冷笑:“他之前故意叫人传消息给我,说你结识了新朋友,无非是想叫我找你朋友的茬,让你不痛快。我又不蠢,干什么跟你过不去?难道父王还能将世子之位传给你不成?”
两人之间确实不和,但还没到互相动手的地步。
姚三娘瞧不上谢雩,谢雩也没把姚三娘当成威胁,只是见面贬损几句,谢霂还真以为他们水火不容了。
姚三娘捧着茶盏,垂眸望着杯中之水,缓声道:“你是来说他坏话的?”
“谢霓,你就没有想问我的?”谢雩目不转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比如你娘。”
姚三娘指腹抵着杯沿,抬眼道:“等我回去,自会知晓。”
“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不妨告诉你,”谢雩微微前倾身体,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谢霂故意将你离府的消息通知你娘,也故意解了让你昏睡的迷药。”
“我娘……到底如何了?”姚三娘眼眶周围已泛起红血丝。
谢雩双手托腮,朝她一笑:“死了。”
姚三娘没有反应。
“准确来说,是被护院推搡撞阶而死。父王叫人草草收拾埋了,护院也不过被罚了几十鞭子。”
姚三娘还是没有动静。
“真是可怜,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死了还没人摔盆立坟。”
姚三娘一口鲜血喷出,溅了他满脸。
没等他回神发作,姚三娘软倒在地。
谢明灼几人赶到时,姚三娘已经被挪上床榻,面如金纸。
谢雩则去清理脸上血迹,不在此间。
仆从们跪了一地。
谢明灼问:“可请了大夫?”
“已、已经去请了。”仆从瑟缩答道,语气里满是惊恐。
伺候贵人已是不易,而今贵人吐血昏迷,虽与她们无关,可谁知道贵人们会不会迁怒她们。
“孟姑娘,”林泛站在门外,“林某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只是皮毛,但愿一试。”
“请。”谢明灼侧身让开。
林泛行至榻前,向仆从借了干净的巾帕,覆在姚三娘腕间,伸手搭脉。
须臾,他收手起身。
“三娘子本就郁结于心,而后急怒大恸,肝气郁结化火,肝火上犯损伤胃络,兼昨日囚于暗室,一日未曾进食,脾虚气弱,劳倦过度,这才迫血上行而致吐血。”
李九月忙问:“该如何?”
“需泻肝清胃,凉血止血,林某可写下药方……”
“等等。”谢雩负手而来,抬头乜了一眼林泛,“你一个衙门差役,倒是做起杏林的行当了,也不怕治错了病,掉了脑袋。”
林泛行礼:“见过二公子。”
“你们就是三娘新交的朋友?”谢雩又扭头看向谢明灼几人,“三娘先前顽皮,扮成镖师行走江湖,与你们相交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她贵为王府千金,你们……”
“谢雩,”姚三娘忽地睁开眼,气弱开口,“闭嘴。”
谢雩:“……”
“林泛,劳烦你去写方子熬药,”姚三娘强撑气力道,“二娘,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见她说话都如此吃力,谢雩便也懒得跟她斗嘴,同其余人一起出了院子。
随从前来询问:“二公子,何时启程?”
“三小姐病倒了,今日无法启程,”谢雩交待,“派人回去禀明父王,叫他老人家莫要担心。”
随从领命而去。
屋内,谢明灼在榻边坐下。
姚三娘猛地捉住她的手,攥得死紧,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没入鬓边。
“二娘,帮我。”
谢明灼未及回应,她抓得更紧,指甲几欲刺破谢明灼的皮肤,目光凶狠而坚决。
“帮我!”
“好。”谢明灼颔首,“我帮你。”
姚三娘得到答复,心神一松,再次晕了过去。
得知姚三娘病倒,队伍需要停留几日,沈石顿时就后悔了。
林泛这小子潇洒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操心。几天回不去,得耽搁多少案子。
可他已经在王爷面前做了保证,总不能shsx食言而肥,自己先跑回安陆。
他闷闷不乐地跑到后厨,寻到煎药的林泛,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惊觉炉火灼人,便又挪远了些。
“几日能痊愈?”
林泛:“两日。”
“我竟不知你还懂岐黄之术。”
“只是皮毛。”
沈石揶揄:“想也只是皮毛,你来安陆时才十岁,这些年就没见你捧过医书,不会是拿十年前背的几个方子唬人的吧?”
“沈推官明察秋毫。”林泛也不恼,顺着他的话说。
“要是我,我可不敢叫你这个半吊子写方子煎药。”沈石别有所指。
林泛笑而不语。
姚三娘并非真的信任他的医术,而是不敢叫旁人为自己诊治。
经历了这么多,她现在应该谁都不信。
叫他煎药,不过是阻拦谢雩替她找大夫的托词。
沈石也没真的要他回应,凑近低声道:“有件事得提醒你。”
“沈兄请讲。”
“你前日刚被免职,昨日便凑巧救了王府千金,就连汤知府都怀疑是你故意为之,王府那边定然会心存芥蒂,一些好事者也会非议于你。”
林泛笑道:“这是好事。”
“好事?”沈石讶异,“你脑shsx子被门夹了?”
“沈兄,有些事情我眼下不便与你明说。”林泛面带歉意,“等事了结,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好,我不多问。”沈石无奈举手,作投降状,“但你得说清楚,锦衣卫设卡是怎么回事?”
但凡和锦衣卫扯上关系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他不希望林泛无故受到牵连。
林泛:“只是巧合。”
“我姑且信你。”
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
林泛端着汤药叩响房门,房门从内打开,谢明灼伸手来接。
“孟姑娘,药碗烫手,放凉些再喂不迟。”
谢明灼闻言颔首道:“多谢提醒。”
“二娘子,让我喂三娘子吧。”
冯采玉等人自然不会留公主殿下一人在此,她们一直候在门外,眼见谢明灼要亲自伺候姚三娘喝药,下意识上前劝阻。
“无妨。”谢明灼接了托盘关上门。
药碗刚放到床头,姚三娘醒过来。
她瞥了一眼汤药,并没有喝药的打算,只木木盯着头顶床帐,说:“二娘,你方才是不是答应我了?”
“是。”
“你想要什么?”
“取决于你想做什么。”
姚三娘转动眼珠瞧她:“我要给我娘报仇。”
“嗯。”
“我要谢霂死。”
“好。”
“我还要让他们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可以。”
姚三娘忽地哭出来,头埋进被子里,压抑着声音,只偶尔流出几声呜咽。
哭了片刻声音渐止,而后闷声道:“你还没说你要什么。”
谢明灼:“兵戈不兴,四海升平。”
姚三娘顿住,掀开被子,转首望向谢明灼:“还没问过,为何初次见面,你就识得我的身份。”
“我见过梁王的肖像,你与他生得很像。”
“你……”姚三娘欲言又止,眼中略带惊疑。
亲王画像又不是大白菜随处可见,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去画亲王,况且梁王离京数十年,记得他相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面不改色:“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锦衣卫神秘得很,有亲王肖像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叫姚三娘一声“堂姑”,怕是姚三娘会连夜逃回王府。
“罢了。”姚三娘失望闭眼,“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
谢明灼:“你先养精蓄锐,其余事明日再说。”
这病一养就养了三日。
不仅沈石,连谢雩都待得不耐烦了。
“三娘,你病已大好,何时返程?”
姚三娘休养三日,脸上恢复少许血色,只是穿了一身缟素,人更显清瘦憔悴。
她买了些金箔纸,特意请教过纸扎匠,亲自折起了殡葬用的金元宝。
“你倒是沉得住气。”她看了谢雩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谢雩拧眉:“你是在反讽?”
“你来接我,并非因为不得不听父王的话,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兄妹之情,”姚三娘将折好的金元宝小心放入篮中,“憋了三天,还不打算开口?”
谢雩一愣,旋即击掌赞道:“挫折果然使人成长,谢霓,你变得不一样了。”
姚氏横死,谢霓获救,他得知消息,就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虽看不上谢霓,但不得不承认,谢霓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要不然父王也不会多次念叨“可惜三娘是个女儿身”,谢霂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对谢霓心生恨意。
“废话少说。”
“真是不经夸,”谢雩摇摇头,“我想要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想要什么,我同样猜得到。何必将话说得那么明白?”
姚三娘冷笑:“我只跟明白人合作。”
“行吧。”谢雩无奈摆手,“我直说了,世子之位我势在必得,而你现在也想要谢霂的命,咱们不妨联手,你助我夺得汪家矿场的掌控权,我助你除掉谢霂。”
“父王和谢霂没那么好糊弄。”
“你说得对,但人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不是?谢霂故意引姚姨娘见你,为的就是亲眼看到你们母女痛苦的模样。姚姨娘之死是意外,但到底与他有关,可父王知晓后却只是轻轻放过。至于谢霂,他就是个疯子,对付疯子最好的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此话直戳姚三娘肺管子,她低眸沉默半晌,才平静回答:“比他更疯?”
“不,是让他疯得更加彻底。”
“就凭你?”
谢雩卖了个关子:“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将汪鑫的弱点告诉你,但能不能让他上你的船,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姚三娘承诺道。
谢雩露出满意的笑容:“好说。”
“明日辰时出发。不送。”
谢雩离开后,姚三娘朝向次间的屏风:“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谢明灼绕过屏风,行至明间桌旁,坐下道,“他是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
姚三娘嗤笑:“难不成还想下药让他不举?谢霂对吃食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让他轻易得逞的。”
谢明灼颔首以示赞同。
谢霂此人确实足够谨慎,从他将怀孕的妇人藏在“碧山陵寝”附近便可看出。
但怀孕妇人被发现之后,他放弃得甚是干脆,这一点让谢明灼存疑。
常言道狡兔三窟,谢霂真的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先不论谢霂还藏着什么秘密,谢雩如此自信能让谢霂发疯,难道是掌握了相关情报?
在子嗣上做文章……
两人对视一眼,霍然起身。
姚三娘攥紧拳头:“那些被救的怀孕妇人?”
藏在碧山的怀孕妇人,众人默认都是谢霂用来生儿子的,谢雩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难道是要对那些怀有身孕的妇人下手?
谢霂看起来的确不在乎她们,可倘若有一人怀的是男孩,而恰巧母子都出了意外,谢霂得知后不可能不懊恼悔恨。
莫非这就是谢雩让谢霂彻底疯狂的办法?
谢明灼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妇人诞下子嗣之前,谁能知晓孩子的性别?谢雩胜券在握,足以表明他的筹码不止眼前所见。
但不论如何,此事都得重视。
她着人请来林泛。
作为解救王府千金的筏子,林泛极有自知之明,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吸引其余人的注意,为孟二娘六人的隐秘提供一层保障。
而今姚三娘与孟二娘达成合作,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他只需听令便可。
“孟姑娘,三娘子。”林泛拱手见了礼。
谢明灼示意他坐下,问:“林郎君,之前解救的妇人,官府是如何安顿的?”
“送她们归家。”
“那腹中的胎儿?”
“全凭她们意愿,”林泛正色道,“毕竟涉及东郊世子的子嗣,官府也不敢随意处置,其中即将临盆的妇人,也无法强行落胎。”
“即将临盆具体是多久?”
林泛不解她为何询问这么仔细,却还是认真答道:“据大夫说,有位妇人发动就在三五日内,其余大致半月或月余。”
“你可还记得那位妇人身份?”
“记得。”
谢明灼当即道:“林郎君,烦请你立刻回一趟安陆,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倘若还有余力,请多注意其余妇人的安危。”
她先前急于救下姚三娘,竟忘了这些妇人可能因“失节”一事陷入性命危机。
“是。”林泛半句废话也无,转身就走。
“等等,”谢明灼叫住他,“天热路远,带上干粮和茶水。”
林泛心头不由一跳,转首回道:“好,多谢孟姑娘提醒。”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姚三娘才轻叹一声:“也不知林泛救出那些妇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公义上来讲,解救被拐妇人自然是桩善事,可对那些妇人而言,从她们被救出的那一刻起,她们的身上就永远背负着“失节”的骂名。
“是好事。”谢明灼断然道。
姚三娘:“可她们今后……”
“那是糟粕风气的问题,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好事自然不会变成坏事。”
“二娘,我有时觉得你练达,有时却又觉得你天真,”姚三娘无奈摇首,“解决这个问题比登天还难。”
谢明灼暗道她是个预言家。
直到后世,人类都已经冲上太空了,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谢明灼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能力彻底改变这种风气,但可以教化引导,也可以尽可能为遭此灾祸的女子提供生存的保障。
这些事只能等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梁王之乱。
翌日,姚三娘登上马车,在谢雩和沈石的护送下,启程返回安陆。
辰时出发,午时前抵达安陆东郊。
梁王心中再不悦,也得做足表面功夫,领着世子,亲自站在府门外迎接。
他穿着亲王常服,通身贵气逼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条条纹路,依旧难掩其气度风采。
姚三娘下了马车,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满眼噙泪,悲痛欲绝道:“父王,女儿不孝,贪玩偷跑出门,叫贼寇掳了去,让父王担心了!”
她投入梁王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勒得梁王喘不过气,话没说出口就咽了回去。
“二哥已同我说了,娘亲见我一夜未归,心急如焚出门寻我,不慎滑倒触阶,已经……已经……”
她呜呜哭着继续说:“娘亲,女儿对不起您,女儿罪该万死,父王,请让女儿为娘亲守孝三年,告慰她在天之灵。”
三句话,为三件事定了性。
向外人解释了王府千金意外被掳的缘由;对梁王假装不知娘亲的真正死因;守丧三年,三年期间不可婚嫁。
姚三娘就是王府千金,安陆认识姚三娘的人不少,她若在守孝期间突然失去踪迹和音讯,定会引人怀疑。
即便梁王可以用“女儿思母心切卧病在床”的借口糊弄外人,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使用这等手段。
她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姚三娘一片孝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王如何能不答应?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和蔼道:“三娘孝心,为父已经知晓了。为父这就答应你,让你给你娘守孝三年。”
“多谢父王。”姚三娘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女儿不慎为贼寇所掳,幸得林班头窥破贼寇诡计,救了女儿一命。”
梁王望向人群:“林班头何在?”
林泛昨天连夜赶回安陆,又于午时前同谢明灼等人汇合,一同前来东郊。
“草民林泛,叩见王爷。”
他利落出列,就要跪下拜见,却被一双手扶起。
“早闻县衙有个林神捕,今日得见,果真器宇轩昂,你救了三娘,本王要嘉奖你。”梁王捋须做思考状,“你如此才华,区区衙役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来王府做个亲卫。”
王爷亲卫,其地位可比县衙班头高得多,林泛武艺高强,也不算埋没了。
谢明灼等人:“……”
回来路上,她们想过梁王会如何对待林泛。
要么是赏赐金银财宝,要么是重新做回班头,或者是两者兼有,但未料梁王使出这等招数。
既给足了脸面,又兼顾了前程,还能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林泛身在王府,过得到底如何,还不是梁王自己说了算。
不知内情的旁人只会歆羡,日后就算林泛出了意外,他们也不会多想。
梁王只需要惋惜几句,为他料理后事便可。
这个阳谋林泛还没办法拒绝。
应了,就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应,未免落下不知好歹、不敬亲王的口实。
姚三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父王哪里是老糊涂?端看他愿不愿意用心罢了。她和娘亲在他眼里,还没有几个王府护院有利用价值。
“多谢王爷抬爱,林泛惭愧。”林泛不卑不亢道,“救下三小姐是草民分内之事,草民也是得shsx益于多年的办案经验,这才识破贼寇诡计。草民身份低微,功夫平平,万不敢欺瞒亵渎王爷。缉捕盗贼凶犯,解救更多受害之人,乃草民平生所愿,望王爷成全。”
直白点讲,就是我以前当衙役有经验,才能救下三小姐,我以后还想继续当衙役,这样才能解救更多受害者。
你一个王爷,总不能只顾自己的女儿,不管其他人的安危吧?
沈石适时附和:“林泛的办案能力在安陆有口皆碑,下官早有惜才之心,一直邀请他来府衙办差,只可惜这小子倔,直言先前的知县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轻易离开县衙。”
连“伯乐”都搬出来,梁王实在不好强人所难,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做本王的亲卫比当衙役更重要”的话。
“既然你志向如此,本王便成全你。只是你救了三娘,本王合该嘉奖于你。”梁王目光示意管家。
管家立刻捧出托盘,揭开红绸,底下是两排银锭,一排五个,一个银锭五十两,合计五百两。
对寻常人家而言,五百两是一笔巨款,可对梁王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赏赐一个小小的衙役,足矣。
这样的赏赐,林泛便不得不接了。
又寒暄几句,梁王以府中新丧为由,打发众人离开东郊。
姚三娘入府前,回头看了一眼队伍。
谢明灼六人隐在随行人员中,有林泛在前引人注目,她们并不起眼。
藩王不能与官府过从甚密,梁王没有明说要林泛回县衙复职,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泛做回班头是必然的。
他是王府千金的救命恩人,樊知县再不情愿,也不能不给梁王面子。
回县城路上,李九月笑着打趣:“林班头,恭喜啊。”
“李掌柜见笑了。”林泛将装银匣子塞进马腹旁的网兜,骑马跟在车厢一侧。
沈石已带着府衙的官差先行一步,此时前后并无外人,他便回禀昨夜赶回安陆之后的见闻。
“孟姑娘,昨日我回到安陆,遍寻孙莲无果,只打听到其夫家休了她,娘家也不愿认她,她就此失去踪迹。此事是我做得不够周全。”
谢明灼同样内疚,但强行压下,掀开车帘道:“并非你不够周全,而是流言能杀人。其余妇人如何了?”
“月份小的皆落了胎,有些被休弃,有些被家人带着离开了安陆。月份大的自杀了三个,剩余的要么被逼沉了塘,要么强行打了胎,不顾生死,送去庵里绞了头发。”
林泛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愧疚和自责几欲将他淹没。
他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去救那些妇人,她们说不定就不会死。
“她们还是会死,”谢明灼看穿了他的念头,冷静道,“她们会一直被囚禁,直到失去价值,失去价值便意味着死亡。”
“我知道,”林泛望向她,“我只是在想,多活几日也是好的。”
他的眼里既有对无辜妇人的惋惜,也有对现状无能为力的苦涩,但更多的是对东郊草菅人命的愤怒。
“林泛,”谢明灼郑重道,“缉凶救人是你的职责,救人之后如何妥善安排她们,并非你的责任,而是亲人、家族,甚至是朝廷应该做的,你不必太过自责。”
林泛心中一暖:“多谢孟姑娘开解。”
“眼下得先找到孙莲。”
“嗯,我已托人四处打探,等回到县城,兴许会有结果。”
然而七人还没回到县城,就在城外得知孙莲已死的噩耗。
有人在城外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死状实在太过惨烈,但凡看到的人,心里都打鼓发怵。
茅草屋位于城东,正好是谢明灼几人回城的必经之地。
路过茅草屋时,见人群异动,她们自然要打听清楚。
“我去看看。”林泛自告奋勇。
他跳下马,挤进人群,便看到一张脏污的草席,草席下是一具女尸,女尸的旁边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也已经没了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
“真是作孽哦。”
“是不是生孩子大出血死了?”
“肯定是,孩子估计也在娘胎里憋死了。”
“这孙氏实在可怜。”
“是可怜,”有人压低声音道,“那还是个男孩呢,要能顺利生下来,她以后说不定就是郡王世子的亲娘。看来是没这个命。”
梁王的爵位是降等袭承的,他死后,世子便成了郡王,郡王的儿子就是郡王世子。
周围人的议论尽数传入林泛耳中,仿佛一击重锤狠狠砸中他的心脏,他的大脑空白片刻,嗡嗡响个不停,直到罗七等不及来叫他,他才陡然回过神。
“你脸色很难看。”罗七实诚道。
林泛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回到马车旁边,手指攥得太紧,关节处已经泛白。
“孟姑娘,你叫我回安陆寻孙莲,是不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将孙莲母子之死告知众人后,便压抑着满腔怒意问道。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听到孙莲的惨状后,都不由面色发白。
“是谢雩的话提醒了我。”谢明灼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比其余人要显平静。
在某些权贵眼中,平民不过是蝼蚁,随时都能成为他们权力争斗的牺牲品。不仅仅是她们,就连三娘的母亲姚氏,也死得那般潦草,仿佛只是一件无用的废品,没了就没了,不曾在他们心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孙莲之死或许会被归于意外,但谢雩的那些话,到底暴露了他的意图。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可能是世子谢霂这辈子唯一的儿子,倘若谢霂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懊悔发疯?
如此一来,谢雩的计划就实现了。
林泛不是蠢人,相反他极为机敏。
听到“郡王世子的亲娘”的一刹那,他就洞悉了这件事背后的龌龊与罪恶。
办案多年,他第一次差点没控制住情绪。
不管这其中有没有谢雩的手笔,孙莲和那些妇人的死,都跟梁王府逃不了干系。
“孟姑娘,我该早点找到她的。”林泛再次陷入自责,眼中隐隐流露几分迷茫,“我怎么就没想得更周全些呢?”
谢明灼冷静道:“杀死她的是东郊,不是你。你若真想为她们讨回公道,就让罪魁祸首以死谢罪。”
“你说得对,杀人者的确应该付出代价。”林泛翻身上马,“孟姑娘,我即刻去报官,先行一步。”
青年纵马疾驰,直奔城门。
“林班头倒的确是个心善之人。”李九月回到车厢,不经意看到谢明灼掌心的血迹,慌忙凑近她身边,顾不得尊卑之分,捉住她的手,心疼道,“殿下,你再生气也不能伤了自己shsx啊。”
谢明灼抽回手掌,淡淡道:“没事。”
“这还没事?都掐出好几个血印子了。”
李九月的话落入其余四人耳中,冯采玉和姜晴立即取了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巾,进了车厢后就要为她包扎。
“小伤而已,远不及那些无辜惨死之人。”谢明灼到底没能压住愧疚,竟是不愿上药。
冯采玉一听便落了泪:“殿下方才劝得了林郎君,何苦还要责难自己?”
“害人的是东郊,不是殿下,殿下千万莫要再责怪自己。”姜晴也劝道,“您方才叫林郎君替她们讨回公道,您若心里不舒坦,大可找东郊出出气,总好过伤了自己的手。”
李九月没继续跟着劝,直接捉回她的手,帮忙上药。
谢明灼这次没再反抗,她闭眼沉默,片刻后倏然睁开。
“杨大。”
“卑职在。”
“去信河南,问问宗震和陆敛,汪家的矿场怎么还没拿下。”
谢雩要和姚三娘谋求合作,无非是为了汪家的矿场,他想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既然他这么想夺权,那她不介意为其量身定制一场入之即碎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
第42章
◎世子弑父◎
回到状元巷,谢明灼闭门休整了两日。
两日来,关于东郊的各种消息,在安陆县城传得沸沸扬扬。
孙莲母子的惨死引发热议,所有人都知道她诞下一个男婴,而这个男婴很有可能就是世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
在这个案子的轰动下,姚三娘乃王府千金的事倒是没那么吸引人了,除了与她相熟的街坊谈论几句,并无多少人在意。
谢明灼临窗而坐,徐徐擦拭袖珍手铳。母后和大哥送她之后,除了试过几次手感,这把手铳就再没开过火。
院门开了又关。
杨云开打探消息回来,正要去主屋禀报,却被李九月拦住。
“殿下这两日睡得都不安稳,你迟些再去,让殿下多休息会儿。”
杨云开正要应下,却听屋内主人道:“进来吧。”
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他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对杀意颇为敏锐。
公主这两日面上平静,但内里已经动了杀心。
杨云开见识过太多残忍血腥,对孙莲等人的悲惨并无多少触动。
他能理解公主的盛怒,但不想看到公主憋坏自己。
他推门而入,见了礼。
“殿下,东郊传来消息,谢霂得知孙莲母子身亡的消息后,砸了整间屋子,眼下闭门不出,似是消沉至极。shsx”
“是吗?”谢明灼在他进来前就收起了手铳,“记不记得三娘得知其母死后,是何情状?”
“大恸吐血。”
谢明灼现在的脑子无比清醒,她几乎在瞬间捕shsx捉到了蹊跷。
“谢霂对孙莲母子,固然不及三娘对其母的感情深厚,但儿子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他如今的表现,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是在演给别人看。”
杨云开立刻会意:“难道孙莲与他无关?”
“不仅仅是孙莲,葫芦峰的那些妇人,都与他无关。”谢明灼双手搭上窗台,用力握紧,“他骗了所有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让对手放松警惕,”谢明灼倏然转身,目光沉而冷冽,“汪鑫想要三娘,大通车马行上次就在他那儿碰了壁,眼下三娘不会再去,这次运货的任务便成了烫手山芋,他恰好有借口推脱。”
杨云开目露钦佩:“殿下所言丝毫不差,此次运货任务交由谢雩负责。”
“那就叫陆敛帮他一把。”
就在昨日,陆敛密信传来,他和宗震里应外合,已经秘密控制了汪鑫,以后汪家矿场就是他们说了算。
谢霂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谢雩,定然抱着谢雩无法办成的心态。
不知谢雩成功“说服”汪鑫后,谢霂会作何感想。
“殿下,在应山抓住的送亲队伍,都已招供。是梁王亲自下令,将谢霓送往河南。”
少有人能扛得过锦衣卫的刑讯,这些人招供在意料之中。
这些人也只是王府的护院,未曾参与过碧山兵马之事,不管再怎么讯问,他们都一无所知。
而梁王用什么方式嫁女,锦衣卫也管不着。即便抓住他们,也拿不到梁王造反的证据。
东郊梁王府。
母亲虽已下葬,姚三娘还是坚持守灵七日。
她在自己院中布置了灵堂,打算在姚氏牌位前跪上七天七夜。
谢雩大喇喇走进院子,被火盆里的纸灰呛了一下,不禁捂住鼻子道:“三娘,你烧得已经够多了,姚姨娘在底下都用不完。”
姚三娘盯了他一眼,那眼神直叫他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
姚三娘再次低头烧纸钱。
“我是来告诉你,父王已经将商队交给我督管,过几日,我要亲自去一趟河南。”
“哦。”
“你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姚三娘幽幽道:“你答应我的,也没做到。”
“这不是正在做吗?”谢雩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孙莲母子死了,他大受打击,如今闭门不出。”
姚三娘陡然抬头:“孙莲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谢雩否认,“她的死是意外,许是谢霂命中无子吧。”
“恶心。”
谢雩:“……”
他被落了面子,没好气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压制汪鑫,这下该告诉我了吧?”
“我若真有法子,早就威胁于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你别想骗我,”谢雩根本不信,“我可是知道,汪鑫此前想要蹬鼻子上脸,叫你解决了,父王还夸了你。”
姚三娘讽笑:“有些法子只能用一次,多了就不管用了。”
“你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既是我的退路,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霓!”谢雩深吸一口气,“别闹脾气了,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失势,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姚三娘:“那你告诉我,你所谓的让谢霂彻底发疯的办法,当真只是孙莲母子的死?”
“要不然呢?谢霂还有别的弱点吗?”
“我姑且信你,”姚三娘示意他附耳,放低声音道,“汪鑫有个秘密瞒着父王,除了那几座铁矿,他还私藏了一座小型银矿。”
谢雩遽然瞪大眼睛,声音几欲颤抖:“银矿?当真?”
“若非如此,他何必心虚听我的话,还非要娶我?”姚三娘自嘲,“只有娶了我,才能彻底掌控我,这个秘密方能保得住。”
这话合情合理,谢雩信了。
他就说嘛,父王的女儿这么多,三娘又不是长得最好看的,性情还不温柔,汪鑫何必非她不要?
原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
“他威胁父王把你嫁过去,就不怕你一怒之下向父王告密?”
姚三娘垂眸:“他拥有银矿,在父王面前多了一份筹码,父王暂时不会对他如何,而我……”
“三娘,你也不容易。”谢雩故作同情拍拍她的肩,“你继续祭拜你娘,我先走了。”
脚步声渐远,姚三娘倏地吐出两个字:“畜生。”
谢雩走出后院,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心道指不定谁在骂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穿过连廊,至拐角处,远远看见谢霂的身影,便躲在隐蔽处,目送谢霂进了父王的书房。
他低低嗤笑一声,转身返回自己的院子。
刚穿过游廊,一个小萝卜头突然撞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起小脑袋一脸茫然。
谢雩面色微沉。
“二公子恕罪,”一位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来,当即跪下请罪,“小宝不是故意的,请二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雩居高临下,目光凝在小男孩脸上,皮笑肉不笑问:“小宝这银项圈是新打的?”
“是。”女人低垂脑袋。
“样式不错。”谢雩收回目光,“都起来吧,下次注意些。”
“民妇晓得了。”女人拉起小宝快步离开。
谢雩掸了掸被撞到的衣摆,神情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谢霂当真以为,仅凭葫芦峰那些妇人就能骗过他?
真是可笑。
梁王书房。
比起当日在王府外的慈眉善目,今日的梁王眉眼处多了几分阴沉。
送亲队伍路遇锦衣卫,又被林泛识破,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太过巧合。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父王,林泛只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和锦衣卫素无交集,应与他无关。”
梁王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道:“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那日锦衣卫出现得巧,林泛出现得巧,还有几人同样出现得巧。”谢霂摇着扇子道,“三娘的朋友,许是没那么简单。”
从打探来的消息看,那六人前往应山县避风头,并于五里亭向林泛表示感激,林泛热心肠护送她们前往应山,的确说得过去,但——
“父王,眼下到了关键时候,可不能心存侥幸。”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梁王目光沉而锐利,“大郎,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莫要失了分寸。”
谢霂告退,走出院子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才前往自己住处。
没走几步,却叫路边伸出来的树枝戳了脸。
shsx他狠狠折断树枝,并将树枝再次对折,每折一次,脸上便扭曲一分。
安陆县衙。
林泛复职,最高兴的莫属张志德。
他得空跑来三班衙,给了林泛一拳:“枉我这几天提心吊胆,你小子能耐啊,一回来就整出个大动静。”
林泛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救了王府千金的?”张志德挤挤他的胳臂,“晚上我请你下馆子。”
林泛道:“今晚要巡街,就不去了,改日得空,我请你来家里吃。”
“怎么又巡街,”张志德小声嘀咕,“孟姑娘又不会跑,不晓得紧张个什么劲。”
林泛:“……”
能调得动锦衣卫的姑娘,哪里还能看得上他?
他虽复职,可樊知县明显冷落于他,烦要案皆号令黄丁等人,给他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林泛倒是不介意,但手底下的弟兄跟着他难免受委屈。他们大多有家室,要养家糊口,靠着衙役那点微薄的薪酬根本不够。
之前还能跟着他破案赚点奖金,如今却连偷盗的案子都接触不到,虽面上不显,心里恐怕犯嘀咕。
散衙后,他带着任大力匆匆用了饭,开始巡街走巷。
“头儿,你可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换成是我,估计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林泛笑笑:“只要细心些,你也可以。”
其实是因为先假设马车有问题,再进行倒推,才能瞬间瞧出不对。
而假设马车有问题的,是孟姑娘。
“嘿嘿,我还是算了吧。”任大力有自知之明。
林泛换了个话题:“大力,明日我有事,你若得空,帮我在君再来订一桌酒菜,等晚上请兄弟们过去松快松快。”
“没问题。”
“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你去梧桐巷,我去状元巷,再到鲤鱼巷会合,这样能早些回去休息。”
任大力丝毫没多想:“得嘞。”
夜空如墨染就,云层遮住月光,巷子里漆黑一片。
林泛行至状元巷深处,于一座宅院前站定,尚未敲响门扉,门便从内打开。
他踏步而入。
街坊邻居早已熄灯入睡,整个过程并未惊动旁人。
一入正屋,八仙桌上点了一盏灯,年轻女子坐在桌旁剪着烛芯,乌发半披于背,衣着宽松随性。
林泛拱手:“孟姑娘。”
“坐,”谢明灼放下烛剪,“林班头很准时。”
冯采玉拾过烛剪,放置妥当后又回到她身后侍立。
林泛依言坐下,目光落向桌面,直奔主题:“樊昭这两日与世子的人似有来往,只是世子的人警觉,我的暗探不敢跟得太近。”
“你之前打压癞头,癞头对你生恨,如今又与樊必清生了龃龉,黑白两道都不待见你,”谢明灼亲自倒了一盏茶递来,“你有什么打算?”
“孟姑娘有何高见……你手心怎么了?”林泛余光瞥见谢明灼掌心细密的伤痕shsx,不由愣住。
依照伤口的愈合情况,这伤应是两日前留下的,两日前他们正从应山回来。
孟姑娘一直以冷静沉着示人,他那日得她开解,还以为她许是锦衣卫,见惯了生死,所以能够淡然面对孙莲等人的惨烈之状。
未料她也只是在强撑罢了。
一股细密的酸涩倏然涌上心头,林泛不由抬眼,轻声问道:“姑娘劝我不必自责,又为何伤了自己?”
谢明灼:“……”
她是真心觉得这不足为道,连轻微伤都算不上。
“林班头,当日从碧山缉拿的嫌犯,口供是如何说的?”她收回手,转移了话题。
林泛愣了一下,只好答道:“他们皆交由府衙监管,林某并未参与审讯,具体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咬死了那些妇人都是他们自己拐上山的,与东郊无关。”
“那些人现在在何处?”
“府衙监牢里。”
“可否给我们行个方便?”
林泛不解:“孟姑娘的意思是?”
“老杨。”谢明灼唤道。
杨云开当即上前,拱手道:“杨某略通刑讯之术,烦请林班头牵个线,予我入府衙监牢问上一问。”
“为何?”林泛没有立刻答应,“沈推官的审讯手段不比探案差。”
“并非不信任沈推官,只是想证实那些人的口供是真的。”谢明灼直言,“我怀疑,碧山那些妇人,只是谢霂故意用来迷惑外人的,她们本就与谢霂无关。”
那些无辜的妇人,既是他防备对手的挡箭牌,又是他慰劳碧山守卫的工具。
林泛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骗了,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因孙莲之死萎靡不振,他便趁我们松懈之时,有所图谋?”
“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所以我想让老杨前去确认,那些妇人从未与谢霂发生关系。”
“孙莲等人被救后,大多哭得凄惨,少数双目无神,反应迟滞,一番询问无果,只好放她们归家,若是当时问清楚便好了。”林泛再次懊悔惋惜。
而现在,连问都没机会问了。
谢明灼:“林班头可否行这个方便?”
“此事我需问过沈推官,”林泛回答,“最迟明晚给你答复。”
“静候佳音。”
思及任大力脚力不慢,林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遂起身道:“林某还要去巡街,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顿了顿,后返回桌旁,端起方才谢明灼亲自倒的茶,仰首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孟姑娘还请珍重自身,万勿伤己。”
说完也没走,而是站在原地,似是等着谢明灼的回答。
谢明灼无奈失笑:“好。”
林泛这才转身离开。
有林泛牵线,沈石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杨云开得以顺利进入监牢,用了非常手段,证实这些葫芦峰的守卫所言非虚。
那些妇人果然与谢霂无关。
谢明灼回忆抵达安陆后的种种,将所有事情细致梳理一遍,召集众人围桌而坐。
“诸位,我们或许要面临来安陆后的最大危机了。”
姜晴:“殿下,我保护您!”
“殿下但请吩咐。”李九月几人同样表忠心。
谢明灼分析道:“先前急于救三娘,我行事不够周全,调动了应山县锦衣卫。如今想想,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以梁王和谢霂的城府,不可能不怀疑这样的巧合。”
况且救了谢霓,扰乱了梁王的计划,梁王怎能不恨?
“殿下打算怎么做?”杨云开问。
“如果你是梁王,你会如何做?”
杨云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没错,”谢明灼颔首,“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怀疑对象一网打尽,并且悄无声息,死无对证。”
冯采玉问:“殿下是想将计就计,去那虎穴走上一遭?”
梁王身份尊贵,知府都不敢轻易涉足东郊,自然不怕人查。
悄无声息取几条人命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到时候做足了伪装,便可洗脱嫌疑。
谢明灼笑着打趣:“阿玉出来一趟,越发有谋士之风了。”
冯采玉顿时红了脸:“殿下谬赞。”
果然不出所料,在谢霓七日守灵结束后,东郊郑重发来请柬,梁王为表感激,诚邀她们前往王府赴宴。
赴宴人员除了她们,还有林泛。
虽然明面上是林泛救的人,但梁王一查便知林泛与锦衣卫并无干系,反而谢霓结识的新朋友更值得怀疑。
她们是谢霓的朋友,到应山县后一直照顾谢霓,受到邀请也在情理之中。
状元巷的街坊们得知消息,直说她们撞了大运,竟与王府千金交了朋友,以后恐怕就要飞黄腾达了。
无人不恭喜,无人不歆羡。
六人同林泛在县城东门外汇合。
“说是救你,到头来却是拖你下水了。”谢明灼半认真半调侃,“还请林班头见谅。”
林泛洒脱笑道:“孟姑娘言重了,若非你救我,我恐怕早就死在某个犄角旮旯,再也见不到这碧空万里。”
他的仇家太多,一朝失势,那些仇家就会如鬣狗蜂拥而上,都不用东郊亲自出手。
谢明灼抬首:“今日倒的确是个好天气。”
“鸿门宴,孟姑娘可有应对之法?”
“并无,届时只能见机行事。”谢明灼道,“但想必你我尚有利用价值,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哈哈,”林泛朗笑一声,“孟姑娘看得通透,林某佩服。”
二人目光相触,又不约而同移开。
巳时三shsx刻,七人抵达东郊王府。
先前从应山县返回,他们只遥遥看了几眼王府侧门,今日在王府管家的引领下,几人跨过侧门高高的门槛,真真切切地踏入梁王的地盘。
王府庭院宽敞宏大,景观布局极为精巧,一花一草、一楼一阁都散发着雍容华贵。
管家将他们引至宴客厅,吩咐仆从摆上茶点,温和有礼道:“诸位贵客在此稍待,用些茶水点心,世子和三小姐片刻便来。”
梁王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出面招待,便让世子代劳,也算给足了面子。
七人皆客气回礼。
管家吩咐仆从小心伺候贵客,自己借口有事处理离开宴客厅。
谢明灼七人未动茶点,不着痕迹观察宴客厅内外布局。
这座屋子建在池塘中央,只一条水上长廊连接岸边,正值夏季,宴客厅周围荷叶连连,粉白的芙蕖亭亭玉立,清香怡人。
是处待客的佳地。
为了能让客人欣赏荷塘美景,宴客厅四面开窗,窗外尽是池塘景色,岸边栽种的都是枝繁叶茂的树木,遮住了投向远处的视线。
也就是说,他们坐在这间屋子里,根本看不到王府其余地方,更遑论观察到王府的守卫情况。
提前制定逃跑路线已然行不通。
李九月心中微沉,梁王父子实在太过谨慎,堵死了她们所有的出路。
她倒是不怕死,就是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
想到这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忧色。
“九娘,此茶香味沁人心脾,你能不能瞧出是什么茶?”谢明灼开口询问,亦是在提醒。
李九月恍然回神,歉然笑了笑,收敛神情,低首观察片刻,斟酌道:“应是恩施玉露。”
恩施隶属湖广行省施州卫,位于湖广西南,其地遍布土司,朝廷为了镇压各方土司,便在施州设立了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
谢明灼对茶叶涉猎不深,的确没瞧出来,但对恩施这个地名并不陌生。
“原来是恩施所产茶叶,名字不错,味道也好,只是此地动荡频繁,散毛土司、镇南土司等时常叛乱,茶叶运送出来实属不易。”
李九月颔首:“故而价贵。”
“孟姑娘也会关注土司?”林泛放下茶盏,似是随口闲聊。
谢明灼:“只是听说过一些。”
“土司叛乱我也有所耳闻,真是苦了当地百姓。”
李九月叹道:“既已归顺,何必还要叛乱?”
“土司各族与中原风俗迥异,朝廷派遣流官坐镇教化,只是成效不显。”谢明灼在文华殿读过相关记载。
林泛:“孟姑娘以为,这成效不显,可是流官之过?”
谢明灼眉心微动:“林班头何出此言?”
话音刚落,未及林泛回答,厅外连廊传来声音,有人行至廊上蹦跳嬉闹,还伴随着“小宝别闹”的劝阻声。
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突然闯入宴客厅,生得寻常,但衣着讲究,脖子上还挂着精致的银项圈。
他一点也不怯生,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七人。
“小宝,这里有贵客,不可打扰。”一个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至,伸手就要去拉男童。
男童泥鳅般避开她的手,一溜烟躲到李九月身后。
“孩子淘气,客人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仆妇歉意笑笑,快步走来,弯腰去捉男童。
这一弯腰,脑后发髻上的头饰便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对首饰并无研究,但巧的是,她发上那支金蝉玉叶簪,倒像是出自宫中簪娘之手。
这支簪子,她在自己的梳妆盒里见过,据采玉说,此簪乃先帝时所造,一共雕琢六支,一支送给先皇后,其余皆赐给宗室。
梁王府上有这支簪子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戴在一位仆妇头上。
谢明灼担心自己看错,遂用眼神询问冯采玉,冯采玉肯定点头。
这就有很意思了。
她朝男孩招招手,笑着问:“你叫小宝?”
“对,我叫小宝,你叫什么?”小宝呲溜又穿过厅中空地,跑到谢明灼面前,仰起脑袋问。
谢明灼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敷衍了事,认真说道:“我叫孟卓。你几岁了?”
“五岁零十个月,还有两个月就六岁了,你几岁了?”小宝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看出来教养得很好。
谢明灼将茶点端给他,卖了个关子:“不妨猜猜看?”
“唔……”小宝歪头思索,双手忍不住伸向盘子,还没抓到糕点,就被赶来的仆妇抱起,两条小短腿在空中直蹬。
仆妇弱质纤纤,禁锢不得,脸上泛起了红晕,额上也渗出汗液。
“小宝别闹了,快跟娘回去。”
“我不回去,”小宝使劲推她,任性道,“我就要在这玩!”
“胡闹!”门口遽然一声呵斥,“谁让你带他来的?!还不快出去!”
谢霂大步踏入宴客厅,头戴金冠,着一身沉香色蟒纱衣,眉目端正,隐见少许憔悴和不耐。
许是因孙莲一尸两命萎靡消沉,却又不得不奉父命在此待客。
他在厅中站定,恰好挡住母子二人,冷淡道:“府中仆妇孩童无状,惊扰了诸位,惭愧。”
“世子言重,小宝聪慧可爱,哪里来的惊扰一说?”林泛起身回礼。
谢明灼六人均起身见礼。
仆妇抱着小宝转身,踏出门槛时似乎回头望了一眼谢霂。
谢明灼只余光匆匆掠过,看得并不真切。
是时谢霓走进宴客厅,一身素白,吸引了众人注意。
“三娘,你清减了许多。”谢明灼心中替姚氏惋惜,对谢霓又添了几分不忍。
谢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世子,我有许多话要与二娘她们讲,想请二娘她们去我院中一叙。”
“三娘,既是宴请,自然不能怠慢,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梁王府?”谢霂皱起眉头,一撩衣袍坐上主位,“诸位请坐。”
这个“诸位”仅指谢明灼、李九月和林泛三人。
杨大四人名义上是仆从,只能站在身后侍奉等候。
谢霓挨着谢明灼坐下,不顾谢霂的不满,低头与她说着小话。
声音不大,但离得近,谢霂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女儿家的闺房之话,没什么意思。
他吩咐仆从端上酒菜,虽表现得兴致缺缺,但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错。
“今日邀请诸位前来,是感谢诸位救了三娘,父王本欲亲自招待各位,只是身体偶感不适,遂叫我代劳,诸位莫要见怪。”他举起酒杯。
林泛起身回敬:“世子真是折煞我等,能受邀做客王府,我等荣幸之至。”
他仰首一饮而尽。
“林班头好酒量,”谢霂亲自给他添了一盏,似是高兴了些,“这可是父王珍藏的好酒,有些年头了,林班头觉得味道如何?”
林泛:“我不懂酒,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味道不同凡响。”
“哈哈哈哈,既然觉得不错,那就多饮一些。”
酒过半巡,林泛的脸已然爬上红晕。
谢明灼和李九月都是女客,谢霂敬的酒全都下了他的肚子,见他情状,应是快要醉了。
谢霓忽地起身,一言不发携谢明灼出门。
“三娘,你要带孟姑娘去哪?”谢霂也饮了酒,语气懒洋洋的。
谢霓头也没回道:“姑娘家更衣也要同你禀明?”
这里的“更衣”是如厕的文雅说法,饭桌旁提及茅厕难免不合时宜。
谢霂只好挥挥手,随她们去了。
为了方便客人更衣,岸边修造了一处茅房,来回约莫半炷香时间。
谢霓故意走得慢,挽着谢明灼的胳臂,低声道:“宴请你们不是我的主意,可我没法阻止,想提前通知你们也做不到。”
“我知道。”谢明灼淡定回道。
“二娘,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要不我找个借口送你们离开?”
“没用的。”谢明灼转而道,“方才带着孩子的仆妇,是贵府什么人?”
“你说陶氏?她是王妃身边的人,王妃去年去世,她就留在世子院中了。”
“她一直在王妃身边伺候?”
“那倒不是,”谢霓想了想,“好像是四年前王妃出行遇险,她救了王妃一命,王妃感激她,又可怜她孤儿寡母,便带回了王府。你怎问起她来了?”
谢明灼笑了笑:“我见她发上簪子精贵,不似寻常仆妇能戴得起的,心中好奇。”
“那是王妃临终前赏给她的,说是担心自己死后陶氏受人欺负冷落,见簪如见人,旁人见她戴着这个簪子,自然敬上几分。”
簪子是梁王妃的旧物,谢霓未见识过宫廷之物,并不清楚它的来源,故而从未多想。
“王妃真是知恩图报。”谢明灼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谢霓撇撇嘴,没说话。
她虽不认同谢明灼,但还不至于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王妃去世后,世子待她如何?”
谢霓:“我常年跑商,知道的不多,但听过几句,说谢霂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才对她们母子稍稍照顾一些,实则颇为冷淡。方才你也看见了。”
茅房近在咫尺,周围无人。
谢明灼看向她的眼睛,不紧不慢道:“三娘,林泛救你是巧合,当真就是巧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霓脑子嗡然一声,近乎失语,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一手“灯下黑”,谢霂玩得实在精彩。
“不对,”谢霓理智回笼,惊疑不定道,“我虽与她不熟,可也多次见过她,一点也没瞧出不对,你又为何会想到这些?”
谢明灼张口欲答,耳朵忽地一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三娘子,您的朋友可更衣妥当?厨房又上了新菜,世子叫奴婢来问问,免得回去迟了,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更衣只是个托词,但做戏做足,谢明灼闪身进了茅厕,片刻后出来,在婢女的监视下,同谢霓一起回了宴客厅。
刚入屋内,便发现少了一人。
“孟姑娘可是在寻林班头?”谢霂审视她几眼,饶有兴致地打趣,“听说先前有人替你二人做媒,仔细一瞧,确实是郎才女貌,可惜了。”
谢霓挡在谢明灼身前,反问:“可惜什么?”
“三娘,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谢霂似是慢慢脱去了昔日的伪装,傲慢又不屑道,“你之前被掳,虽未真正失了清白,可名声有损,以后谁还敢娶你?林泛虽身份卑微,但他救了你,岂非天作之合?”
“不可能,”谢霓没被他骗到,“你在挑拨离间。”
“方才父王特意叫人请他去书房叙话,孟姑娘的同伴可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三娘,你想想,若不是为了你的事,父王为何要亲自见一个小小的班头?”
谢明灼望向李九月,后者一脸噎到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离间计未免太拙劣了,难道谢霂当真打算用一个男人挑拨三娘和公主殿下的关系?
谢明灼直觉,谢霂的真正目的远不止于此。
他一定藏着更深的意图。
“世子爷!”管家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不好了世子爷,王爷、王爷……”
谢霂腾地起身:“父王怎么了?”
“王爷遇刺,已经归天了!”
宴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最机灵的仆役都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
谢霂怔愣几息,不由怒喝:“谁干的?!”
“是林泛!”管家老泪纵横,“方才王爷叫他去书房叙话,不知怎的里头起了争执,然后,然后林泛仓皇逃出,身上还沾了血,护院没拦住他,叫他跑了!”
谢霂面容扭曲:“一定是他为了心上人不愿娶三娘,才跟父王起了冲突!来人,立刻报去知府,叫他们通缉林泛!我要他为父王偿命!”
谢明灼恍然大悟,由衷鼓掌赞道:“好一出诬良为盗的戏码。”
“尔等皆是刺客同伙,来人,将他们绑起来,送去官府!”
谢明灼低笑一声:“三娘,谢雩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谢霓也想通其中关窍,整个人都仿佛被震碎了,指着谢霂声嘶力竭,“你弑父!你居然弑父!”
“嘘。”谢霂竖起食指,“三娘,你思母心切,人都痴愚了,怎么帮着凶犯诬陷亲哥哥?父王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的。”
府中护院呼啦啦全都冲进宴客厅。
宴客厅四面环水,只一条长廊连接岸边,长廊上已经挤满了护院。
她们根本无法突出重围。
杨云开眼中已现杀意,本打算誓死也要带着公主冲出王府,却见公主微微摇头。
这是按兵不动的意思。
护院用结实的绳索,将谢霓在内的七人绑得严严实实,就算用匕首,也得好一会儿工夫才能割断。
她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
谢霂往后一靠,双眼轻轻眯起,欣赏眼前的场景,说:“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身份,锦衣卫也好,杂货铺老板也罢,都不重要,反正明年的今日就是尔等忌日。”
“恐怕梁王自己也想不到,他会如此滑稽地离开人世。”谢明灼说道,“你嫁祸给林泛,迫使他逃离王府,成了通缉要犯,又打算将我们送去官府,想必是为了让shsx自己完美隐身。”
谢霂的计划皆已实现,正是兴奋激动之时,难得有人能够领会他如此完美的计策,自然愿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林泛仇家众多,樊必清不会轻易放过他,被他打压过的行帮也不会放过他,他无处可躲。而我们,只要在送官的路上,遇上剪径的毛贼,叫那些毛贼杀了,便能死无对证。”
“精彩,”谢霂点点头,“孟姑娘不去写戏文着实可惜。”
谢霓怒不可遏:“谢霂,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的好妹妹,你已经痴傻了,以后就待在府中休养,等养好了,我再给你寻个好夫家。”
他说的夫家自然是指汪鑫,他还要掌控汪家矿场。
“你别忘了,谢雩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他?”谢霂摊手,“他昨日就出发去了河南,能不能回来,端看他的运气喽。”
“你——”
“世子爷!”长廊对面忽然出现骚动,仆妇装扮的女人满身狼狈跑过来,“小宝突然不见了,我找遍了王府,还是没找到,世子爷……”
谢霂脸上的表情陡然一滞,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才喘着粗气吼道:“找!都给我去找!”
管家连忙点了半数护院去找人。
“谢雩说的彻底疯狂,原来是指这个。”谢霓喃喃一句,遽然仰头大笑,“谢霂啊谢霂,你还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到底是谢雩棋高一着。
本以为整个王府里,她是最可笑的一个,未料到头来,不仅父王死得可笑,就连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谢霂,都被一个看不起的人耍得团团转。
“世子爷!”另有心腹闯入宴客厅,声音颤抖道,“在二公子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上有两件东西。
一张字条,一只银项圈。
字条上写道:有劳兄长宴客,小弟带侄儿出去见见世面,勿念。
谢霂盯了半晌,狠狠撕碎字条,胸口起伏不定,而后大叫一声:“快去追——”
属下瑟瑟发抖:“……往、往哪追?”
“蠢货!”谢霂一脚踹过去,“去河——”
“谢霂,容我提醒一句,”谢霓冷笑一声,“谢雩若是发现你派人追过去,你的宝贝儿子恐怕讨不了好。”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谢霂立刻冷静下来,吩咐道:“别,别去追,还有之前吩咐的那些,也全都叫回来,快去啊!”
之前吩咐的,无非是在谢雩前往河南的路上埋伏,制造谢雩遭遇山匪意外被杀的假象。
如此一来,整个梁王府就彻彻底底掌控在他手中。
可现在,一切都被谢雩给毁了!
谢霂恨极,一时半会儿却又对谢雩无能为力,只能将怒意发泄到眼前之人身上。
这些人都该死。
“我改主意了,”他扭曲着脸说,“原本我只打算杀了你们,给你们留具全尸作为补偿,但现在,我要你们尸首分离,受尽痛苦而死。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谢雩,是他惹怒了我。”
他挥挥手,手下立刻将六人带出去。
“二娘!九娘!”谢霓拼命挣扎。
谢霂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掌收紧:“你也想陪她们?放心,等你没了价值,就下去跟她们团聚。”
未时初,两辆马车从王府返回县城。
驾车的是两名王府护院。
谢明灼被塞进车厢,同她一起的还有李九月和姜晴。
进入王府时,她们浑身上下、车厢内外都被搜过,眼下没有任何可以断开绳索的工具。
连嘴也被堵紧了。
等上了大路,时机成熟,那两个驾车的护院就会虐杀她们,再伪装成贼寇抢劫杀人的现场。
谢霂怀疑他们是锦衣卫,故意制造这出意外,是为了避免他们死在王府,王府被锦衣卫盯上纠缠。死在送官的路上,即便是锦衣卫,也没有理由进入王府搜查。
李九月和姜晴急不可耐,不断挣扎手脚,皮肤磨出了血也不在乎。
她们死不足惜,公主殿下千万不能有事!
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谢明灼手臂稍稍一绷,身上绳索尽数断裂。
她在两人惊愕不已的眼神中,扯下嘴里的布团,并竖起了食指。
【作者有话说】
好肥的一章!惊呆了!
PS:高亮提醒,勺勺金手指是“天生神力”哦(* ̄︶ ̄)
第43章
◎容身之地◎
官道前后无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谢明灼悄悄解开姜晴和李九月的绳子,示意姜晴等待后车配合,再去解决车厢外驾车的护院。
她们在前,杨云开三人在后。
前车出现问题,后车必会立刻警觉,她在等杨云开的行动。
能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果然有两把刷子,迅速解开绳索后,又替冯采玉和罗七松了绑,悄无声息探出车厢,利落扭断护院脖颈,将尸体轻轻拖入车厢,自己驾车提速。
谢明灼耳聪,听到后边动静,遂对姜晴使了个眼色。
有姜晴在,她无需亲自动手。
在杨云开赶上之前,姜晴就已经了结护院性命,并探出脑袋,提醒后车。
后车三人顿时松了口气。
他们没多想,只当是姜晴武艺高强,用了特殊手段解绑。
两车相距不过数丈,正要汇合之际,谢明灼耳朵忽地一动。
不对!
她果断扯回姜晴,惊险避开凌空而来的羽箭。
官道两旁还有埋伏!
谢霂果然谨慎,为防意外,竟在路边藏了杀手,这是不取他们性命不罢休了。
杀手共六人,均藏身不远处的草丛里。
入王府赴宴不能携带武器,故袖珍手铳谢明灼没有带在身上。
知晓是鸿门宴,为免在她们离家后,有人闯进屋子搜查,她们的重要家当皆妥善放置在隐秘处,包括手铳。
对方手握弓箭,可以远程攻击,而她们赤手空拳,连个近身武器都没有。
“小心!”姜晴用力推开李九月。
一支箭斜擦后者鬓角没入车壁。
谢明灼听音辨位,轻易避开箭支,伸手拽下羽箭,折断木制箭杆,只留一只箭头。
箭头乃精铁打造,略有些重量,兼之锋利,倒也适合当暗器使。
谢明灼辨清六人方位,果断击出箭头,便听一声惨叫,箭头刺入一人咽喉,那人当即毙命。
余下杀手:???
他们震惊之下,出手迟滞一瞬。
杨云开趁机跳下马车,快速逼近弓箭手,罗七紧随其后。
姜晴紧紧护在谢明灼身旁。
官道两旁野草蔓蔓,虽只有半人高,却也能藏匿身形。
杀手莫名死了一个,其余不敢再轻举妄动,全都躲进野草深处,捕捉杨云开和罗七的行踪,再进行射杀。
穿过草地难免发出动静,即便是杨云开也没办法避免。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刚闪身躲过,下一支箭便又袭来。
罗七拳脚功夫不俗,擅长近身作战,面对一支又一支的冷箭,实在防不胜防,一时不慎左肩被流箭射中。
他心一横,用力折断箭杆,正要继续逼近杀手,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罗七接刀!”
一柄细长的苗刀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面前,他伸手一捞,长刀入掌,反射出森然冷冽的光。
有刀在手,又有何惧?
声音暴露主人位置,因扔刀,这人身形也露出半截,杀手立刻张弓搭箭。
谢明灼早有准备,已从车壁箭矢取材,得到两颗箭镞,再次击向搭箭杀手。
她身负神力,箭镞击去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间,箭镞已至咽喉。
杀手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刺破咽喉,失去了声息。
一旁的李九月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震惊有之,钦佩也有之。
“孟姑娘好准头,谢了。”林泛方才扔刀,不得已暴露身形,倘若杀手当真射出这一箭,他就算能避开要害,也得受些罪。
谢明灼没问他为何在此,也没问他刀从何来,只道:“多谢苗刀。”
“孟姑娘,”林泛小心避开箭矢,轻盈钻入马车,“愿不愿再合作一次?”
他手中还握有两根削尖的木棍,应是逃出王府后,临时用刀削成的,正好可以用来当近战武器。
“来。”谢明灼果断捏紧箭镞。
林泛突然探出身体,握住其中一根木棍,大喊一声:“杨大接棍!”
杀手为射箭也不得不暴露踪迹,这一暴露,谢明灼的箭镞便破空而去。
他已有防备,险险避开,再次隐没身形。
可罗七和杨云开已然逼近。
一人执刀,一人握棍,同两名杀手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高手,对上只擅射术、不精武艺的杀手,不过顷刻便取了对方性命。
余下两名吓破了胆,还想逃命,却被赶来的林泛用棍拦住,再由杨云开和罗七分别砍杀捅死。
三人回到马车旁,林泛shsx道:“谢霂定然会勾结府衙通缉我们,城中住所不安全,我倒是有个去处,官府一时半刻难以寻到,孟姑娘可愿信我?”
“有劳林班头带路,”谢明灼毫不犹豫,“罗七中了箭,要尽快医治。”
“跟我来。”
六人弃了车马,紧随其后。
李九月和冯采玉是唯二没有自保能力的,从王府被绑到杀手埋伏,两人心跳就没缓过,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纵然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她们也没降低速度,咬紧牙关一路跟随,直到进入林泛的秘密住处。
但也没工夫歇下来梳理情绪。
“我在此间留了些治伤的药,”林泛一点也不耽误,扶着罗七在屋内躺下,“你们若信得过我,我替他拔箭。”
谢明灼颔首:“林班头言重了,有劳。”
“李掌柜,可否先去厨房烧几盆热水?”林泛问着话,不忘从橱柜里取出药材。
李九月忙道:“我这就去。”
“我来煎药。”冯采玉上前接过药材。
罗七的伤虽不致命,但他与人打斗时牵动了伤口,血流得不少,除了外敷伤药,还得内服汤药调理。
好在林泛准备充足。
他点了蜡烛,取出一把匕首,先撕开罗七肩上的衣服,露出没入血肉的箭支。
等热水送到,匕首用滚烫的水淋过,擦拭干净,再在烛火上适当烘烤。
“稍后取箭会有些痛,为免罗兄挣扎拉扯伤口,还请杨兄帮我按住他。”林泛坐到床边,握着匕首,“取箭会见血,孟姑娘、李掌柜不妨先去外头等。”
谢明灼摇头:“我留下帮忙。”
罗七的力气也不小,单凭杨云开一人,不一定能压住,她在这还能搭把手。
“二娘子,让我来吧。”姜晴惭愧极了,说是贴身护卫,方才却一点用都没有,还得公主自救。
公主有自保能力固然好,可她才是护卫,这些都是护卫应该做的事。眼下这等力气活,总不能再由公主代劳。
谢明灼没有坚持,带着李九月退出房间。
出来后,她才有心思打量这座二进宅子。
他们现在身处南郊,宅子建在一座小镇的西南角,偏僻冷清。
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碰到。
宅子与寻常宅子没有太大区别,家具一应俱全,院子里甚至还建了一座石磨。
整体布局干净整洁,仿佛有人经常打扫。
“二娘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李九月面色很是憔悴,既担心眼下的处境,又忧心罗七的伤。
谢明灼温声安抚:“等箭拔了,大家一同商量。”
“好。”
没过多久,屋门打开,林泛迈步而出,手里拿着托盘,托盘里是一只染血的箭镞。
“血已止住,暂无大碍,可能会发热,等喂了汤药,应该会好一些。”
谢明灼起身,拱手道:“多谢林班头。”
“我去瞧瞧。”李九月急步进了屋子。
院中便只剩下两人。
“孟姑娘,你我合作数次,患难数次,无需如此客气,”林泛行至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蹲着净手说道,“莫怪我私自从王府逃出才是。”
“谢霂嫁祸你刺杀亲王,你若不跑,岂非任人宰割?”
“多谢体谅,”林泛忽地起身,双手抬高,不好意思问道,“可否麻烦孟姑娘替我挽一下袖子?”
谢明灼行至他身前,伸手帮他卷袖口。
他的手掌还残留几分血腥气,手指放松半握着,能清楚看到掌心的茧子和纹路。
手掌和指尖的水汇聚至指缝,于指骨下方积成水滴,欲坠不坠。
两人离得有些近,已然超出合作者之间的正常距离。
谢明灼低头专心卷袖。
袖子太窄,过程中指尖难免碰到手臂,她神色平静,对方的手却渐渐僵硬。
“我虽成功逃离王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林泛不得不开口转移注意力,“王府守卫森严,我逃得太过容易。”
谢明灼示意他换另一只手。
“所以你猜测,谢霂有更深的意图。”
林泛笑了一下,低首望她垂下的眼睫,说:“沈推官与我交情匪浅,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势必会不管不顾,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有我‘畏罪潜逃’,沈石才有所顾忌。”
“到时汤嵩张贴通缉令,你无处可躲,死于仇家之手,沈石也查不到谢霂身上。”
“同理,谢霂也不会在府里杀了你们,而是将你们送去官府。”
袖子挽毕,谢明灼退后一步,接着说:“故而你逃跑时,从王府护院那里‘借’了一柄苗刀,临时削了两根木棍充当武器,隐在路边等我们。”
林泛眼中笑意越发浓郁。
“孟姑娘临危不乱,准头也极高,林某佩服。”
一路潜行回来,为了及时治疗罗七,他根本没工夫打理,眼下发丝凌乱,颊边还留有树枝划过的红痕,形容略显狼狈。
但这份狼狈,似乎让他的面容更为清晰立体,谢明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泛此人,的确称得上相貌出众。
她问:“此地安全?”
“暂时安全,”林泛似是忘了继续净手,“当年跟着师父、师兄弟租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我便用旁人的名义私下买了这座宅子,谁也没告诉。此处僻静,街坊多为行商,常年不在家,见不到人。”
见不到人,消息自然就难以传播。
“若你迟迟不现身,可会牵连到你的师父和师兄弟?”
“不会,在我决定去碧山之前,就已经劝他们离开安陆去往外地,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居何处。”
“那便好。你继续净手,我去看看罗七。”谢明灼转身。
“等等,”情急之下,林泛捉住她的手腕,在她回首之际,又懊恼松开,“我、我只是想说,你心地仁慈,不像是锦衣卫。”
谢明灼:“……”
不知锦衣卫指挥使闻言作何感想。
恰逢杨云开出来,见二人在井边相对而立,也没多想,只道:“二娘子,我去取来家当。”
家当藏在城外,无需进城,凭他的机敏和身手,应不会出什么意外。
趁谢霂、官府没彻底反应过来,早取早安心。
“路上小心。”
谢明灼目送他离开,才回答林泛:“我是不是锦衣卫,很重要?”
“不、不重要。”林泛莫名有些心慌,拙劣地转移话题,“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暮色四合,在王府宴席上本就没怎么进食,又经历了对敌、潜逃,现下腹中确已饥饿。
“你做饭?”
“只会一些家常菜,你们将就着吃,”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吃什么?”
谢明灼:“都可,我不挑食。”
“好。”
林泛准备周全,在厨房存放了一些米面油盐,耐储存的调料他会隔一段时间换一批。
院子后面开了几块地,种了些时令蔬菜,对付几天不成问题。
他便先去了屋后菜园。
谢明灼看望罗七,刚进屋子就见到罗七和李九月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脚步轻,李九月没听到,罗七受了伤耳力有损,也没察觉。
这才叫她撞见。
李九月当即扔开罗七的手,腾地站起来。
谢明灼一派淡然,若无其事近前,问:“感觉如何?”
“挺、挺好的,劳二娘子挂心。”罗七差点都忘了怎么说话。
“嗯,辛苦九娘照顾老罗,我去看看药煎到哪儿了。”
谢明灼又转道去了厨房。
厨房外的空地上支了炉子,本来冯采玉一个人守着药,后来姜晴过来陪她,两人便凑在一块。
冯采玉没经历过这些,手脚到现在都是冰凉的,她紧紧抱着姜晴的胳臂,试图从她那儿汲取安全感。
“阿晴,我要不要也学点拳脚防身?”
姜晴举双手赞成:“可以啊,有空我教你!”
“好,我一定认真学,以后绝对不再拖后腿。”冯采玉下定决心,旋即跟她姐俩好地搂在一块。
谢明灼顿足,再次转身离开。
一座二进宅子,竟无她容身之处。
林泛做完了饭,正好杨云开携家当归来。
除了罗七这个伤员,以及照顾伤员吃饭喝药的李九月,其余五人皆围坐桌旁。
菜色不多,只六道,但份量充足,够七人食用。
如林泛所言,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味道意外地惊艳,大家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饭毕,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林泛说:“明天早上,我们的通缉令就会贴满县城内外,这里暂时安全,但也非久留之地。”
“谁能想到他会弑父?”李九月照顾完罗七,也出来参与商议,“简直就是个疯子。”
刺杀亲王这个罪名一旦落实,神仙也救不了林泛。
他倒是不见忧色,甚至还有心情整一桌子好菜。
于谢明灼而言,此行任务似乎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就返回京城也无不可。
擒贼先擒王,没等她们亲自出手,梁王这个最大的威胁,就如此滑稽地死在亲儿子手里。
造反头头没了,造反还能成势吗?
她不能保证,因为谢霂是个疯子,他能做出弑父的事情来,也有可能不计后果起兵造反。
赴宴之前,谢明灼本打算“操控”谢雩与他内讧,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梁王已死,谢雩就算掌握了矿场回来,也无力与继承兵马的世子颉颃。
况且要等谢雩回来,时间上来不及。
谢雩已然无用,河南矿场将成为他的落网之地。
与此同时,必须要彻底解决谢霂,但解决谢霂的前提是,先清除梁王私自豢养的兵马。
“在安陆,最有可能私藏兵马的地方,除了梁王府,便只有碧山陵寝。”谢明灼不紧不慢道,“可我们目前对碧山一无所知。”
“二娘子是想进去打探?”杨云开回道,“可碧山守卫森严,深入不易。”
“等梁王出殡。”
梁王生前扬言看上了碧山的风水宝地,死后总不能葬在别的地方吧?
谢霂也不可能不葬父,他巴不得梁王尽快下葬,免得沈石非shsx要验尸,发现其中端倪。
“没错,我们可以混进送葬队伍,进了碧山后再寻机查探。”林泛表示赞同,但话锋一转,“可碧山里危机重重。”
“我略通猎术,碰到野兽还能打个牙祭。”杨云开谦虚说道。
林泛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便不再隐瞒。
“并非是野兽危险,碧山陵寝不过是个借口,里面真正隐藏的是手持火铳的府兵。”
谢明灼心中微讶,她原以为梁王私铸火铳造反之事,除了谢霓等人,安陆县根本无人知晓。
林泛又是如何得知的?
几人目光均落在林泛脸上,一时无人开口。
林泛敏锐察觉到他们的异样,迟疑问:“难道你们不是为梁王私造火铳、私铸铁胎银而来?”
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足以表明梁王要造反。
谢明灼面不改色:“我们的确是为此事而来,不过,你是如何知晓碧山藏有兵马的?”
“我亲眼见过。”林泛将之前告诉沈石的事再次说了一遍。
李九月惊讶:“十年前你才十岁,这也太凶险了。”
十岁的孩子流落野外,撞见山上的府兵,一个不慎就会被杀人灭口。
林泛:“十年前危险,如今只会更加危险。”
谁也不知道碧山的兵力分布,倘若撞上府兵,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不一样,”谢明灼分析道,“梁王已死,山上很有可能‘军心不稳’,个别‘将领’若想动些歪心思,咱们便大有可为。”
自己举兵造反不太可能,但他们要面临挑选“明主”的难题。
世子继承梁王的一切乃正统,然世子无子,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霂瞒得太紧,想必碧山那些府兵并不知晓小宝的存在。
就算风声传入碧山,可小宝如今在谢雩手中,等谢雩去河南掌控了矿场,以后梁王府指不定谁说了算。
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叫人印象深刻。
林泛立刻会意:“孟姑娘高见,只是……”
“只是什么?”
“若无信物,恐怕难以取信他们。”
难以取信倒还罢了,就怕一个照面便被对方喂了弹子。
“信物之事,我来想办法。”谢明灼望向众人,“七人一起,不管是藏身民宅还是送葬进山,目标都容易暴露。罗七受伤需要休养,九娘和阿玉留下,我、老杨、阿晴和林班头上山。”
杨云开几人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
“二娘子,不妨我同林班头先去打个头阵,”杨云开劝道,“等记下路线和山林走势,再探不迟。”
李九月也连忙附和:“老杨说得没错,山林险陡,二娘子何必亲自涉险?”
冯采玉和姜晴狠狠点头。
桌上的蜡烛安静燃烧,火苗不断跳跃,忽高忽低。
谢明灼没说话,几人的心也不上不下。
“孟姑娘身手不凡,探查碧山并非不可,”林泛笑着说道,“不过,出殡队伍从东郊王府到西郊碧山,约莫六十里路,队伍行进缓慢,许是要耗费一天时间,你与姜姑娘一路跟随,恐怕偶有不便。”
人有三急,两个姑娘家如何解决是个问题。
出殡队伍虽有女眷,可女眷自然有人帮忙伺候,帘布一围,无人看见。
谢明灼方才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如此说来,她和姜晴若一起去的确会拖了后腿。
“林班头想得周全,我和阿晴留下,不过计划有变,你同老杨这次只需记住进山路线,若能探查到兵马所在最好不过,若探查不到也不必冒着风险,等你们回来,再行商议。”
众人皆无意见。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混入出殡队伍。”李九月有些担心,“出殡当天谢霂肯定在,若是被他认出,后果不堪设想。”
林泛:“亲王的出殡队伍,少说也有千人,队伍中少不了演奏丧乐、抬棺、运送纸人纸马的匠人,这些人都是从城中或乡下雇佣的,少有人会真正在意他们。林某不才,恰好有些门路。”
事情就此敲定。
停灵还有七日,这七日他们可以安心休整,混入出殡队伍的事就交给林泛。
李九月道:“亲王遇刺,官府为抓刺客,必定全县戒严搜捕,这里虽安全,但万一呢?我们固然可以化妆伪装,可若官府查得严,问及地契……”
地契上不仅有户主姓名,还有户主的相貌、年岁等,她们几个与林泛毫无相似之处。
“李掌柜放心,我在公门多年,对户房的事务也不陌生,一张以假乱真的地契并不难。”
谢明灼几人:“……”
“先说好,这是便宜行事,日后可不能拿这个治我的罪。”林泛开了句玩笑。
谢明灼不禁笑回:“好说。”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不少啦!托腮~
第44章
◎异想天开◎
一道惊雷骤然劈开夜空。
谢明灼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下彻底清醒。她躺在床上,就着外头激烈的雨点击打窗棂之声,闭目养神。
一直到寅时末左右,雨势渐弱,她才重新生出睡意。
怎料隔壁厢房传来动静,即便足够轻微小心,也逃不过谢明灼的耳朵。
从方位来看,出门的是林泛。
宅子是林泛的,但他将主屋让给了谢明灼、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四个姑娘家,自己歇在东厢,杨云开同罗七住在西厢。
他没走院门,直接从院墙翻了出去。
谢明灼虽有些好奇,但无意打探旁人的生活习性,很快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雨虽停了,但昨夜的雨下得够大,院中积出不少水洼。
林泛正用木板和废弃的瓦片,在院中搭建临时小路,以免泥水弄脏鞋子和衣摆。
听到动静立刻回身,笑道:“稍等,马上就好。”
旋即在主屋门前放下最后几片残瓦,一条从后院门口到主屋的路便已铺成。
“我就寻到这些,路不平,你小心些。”他示范着走过一遍,立在后院门口继续道,“下了雨,咱们昨天的痕迹都被掩盖,官府找到这儿就更不容易了。”
“嗯。”
谢明灼踏上临时铺就的小路,行至院门时鞋边裙摆半点脏污也无。
“路铺得很稳,多谢。”
林泛眉眼微弯,笑着问:“去吃早食?”
“好。”
两人来到前院正厅,除罗七外,其余人坐在廊下,面前陈列三只木盆。
见到谢明灼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二娘子起来啦,我去厨房端早食。”冯采玉一改昨日憔悴,只过了一夜,就恢复了之前的神采。
姜晴:“我也去。”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谢明灼望向三只木盆。
一盆里装着莲藕,李九月正给它们搓泥。
中间那盆里游着三条黑鱼,一个个生龙活虎,尾巴调皮一拍,溅起阵阵水花。
最后是泥鳅,杨云开正用他擅长刑讯的手,剖开泥鳅的肚子,手法相当娴熟利落。
李九月瞅了一眼她身后,由衷赞道:“是林班头一大早拎回来的,说是今天给咱们加餐。”
所以他卯时没到就冒雨出门,是为了寻找食材,还顺便带了点“铺路材料”回来?
谢明灼不由回身。
从昨日开始,她就多次道谢,今日若再这般客套,反显苍白,不够真诚。
“用饭了。”姜晴在屋中喊了一句。
谢明灼便没再纠结,点头示意后迈进屋子。
比起七人的“岁月静好”,府衙和县衙一大早就焦头烂额。
梁王死了?刺客是林泛?林泛还有同伙?同伙是王府千金的朋友?
这事情会不会太过离shsx奇了?!
汤嵩可不管离不离奇,他只知道亲王在自己的辖地被刺杀,对他的仕途影响相当大。
他半天眉头都没松过,整理了手下禀报的消息,得出结论——
梁王招婿不成反被刺死,林泛为爱不从怒而杀人。
通缉!必须通缉!
正要叫人起草缉捕文书,沈石就在外头嚷着非要见他。他一点也不想见沈石,这块臭石头想说什么他光是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
可这厮难缠,要不见他,以后天天没个消停。
他心里不耐烦,面上丝毫不显,吩咐左右:“叫沈推官进来。”
沈石得了允准,立刻迈进二堂,直奔主题:“府台大人,此案尚存疑点,世子以亲王身份尊贵为由拒绝验尸,林泛没有理由刺杀梁王,遗留在官道上的两辆马车和八具尸体,这些都尚未查清,不可匆忙下定论啊。”
“沈石,”汤嵩端坐案后,面生威色,“倘若不是他们合谋所杀,又能是谁?你莫要耽误本官缉拿凶犯。”
“可……”
“本官再说一次,梁王被人刺杀,若不能尽快捉拿凶手,你我头上的乌纱帽就不保了!”汤嵩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吩咐左右,“来人,将缉捕文书下发到各个州县,全力搜捕凶犯!”
沈石:“……”
他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二堂,至无人处,摸出怀中的信封。
这是林泛赴宴前交给他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遗嘱,一封是梁王府这些年的恶行,以及梁王企图造反的佐证。
除却妇人失踪案,这些年他经办的案子里,有不少都指向东郊,只是苦于不能搜查梁王府,不能抓捕东郊之人问话,这些案子便不了了之。
侵占田宅、欺男霸女等等,都是权贵常用的牟利手段,这样的案子他已司空见惯,但拿到这封信时,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林泛真的刺杀梁王了吗?
不可能。
沈石坚信林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个案子一定没这么简单。
真想把那小子揪出来问个清楚,但也只能想想。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官道附近大多痕迹都被冲刷,他很难根据现场追踪寻迹。
况且,汤嵩明显不愿让他参与此案。
沈石在衙署忧急一天,听到衙门全员及王府半数护院出动都没能找到人后,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子挺会藏的嘛。
散衙后,他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便见院中无故多了三颗拳头大小的石块。
哪个泼皮往他家扔石头……等等!
他忽然福至心灵,鼻翼翕动,眼睛微微睁大。
酉时初,林泛弓着腰进了屋子,撕开脸上的白色胡须和脑袋上黑白参半的假发套,在井边洗去颜料勾勒出来的皱纹,这才走进主屋。
“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李九月端菜上桌,“你们杂耍班子怎么还有这些?”
林泛:“偶尔也会唱唱戏。”
“原来如此。”
“我用馒头在城外雇了个小乞丐,让他给沈石传信,今晚我需出去一趟。”林泛坐下道,“放心,不会暴露这里。”
谢明灼问:“沈石会信?”
“没有看到梁王尸体,没有勘查案发现场,他不会轻易下定论,”林泛谢过冯采玉帮他倒的茶水,继续道,“我先前不知朝廷派你们来查梁王,入碧山后就告诉他碧山中藏有府兵与火铳,他定会对此案存疑。”
“你如此信任他,为何不去府衙当差?”谢明灼有些好奇。
林泛半真半假道:“县衙更自在些。”
或许是有这个原因,但绝非主要原因。
谢明灼无意继续探寻旁人秘密,道出自己的目的:“我想见见沈石。”
亥时末,城郊土地庙。
沈石缩着肩膀,蹲在庙外角落,眼睛死死盯着周围动静。
他是冒着极大风险来的。
府衙的推官私下面见通缉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不仅乌纱帽不保,项上脑袋也堪忧。
要不是案子疑点重重,以及对林泛的信任,他不会半夜应邀来此。
两年前shsx,他抓捕一个杀人团伙,在土地庙受到阻击,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林泛路过,用三颗石头击倒凶犯,世上早就没有沈石这个人了。
他欠林泛一条命。
救命之恩固然不能成为徇私的理由,可谁让世子不愿让他验尸,也拒绝府衙勘查现场呢?
而且两辆马车上皆有绑人用的绳索,八具尸体中有两人是王府护院,还有六人无人认领。
从他们手上的老茧看,像是常年用弓的弓手,现场遗留的弓箭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弓箭的制式,并非朝廷许可的猎户所用弓箭,而是军中式样。
联系林泛与他说过的造反一事,他有理由怀疑梁王之死另有蹊跷。
沈石脑中捋着案子,身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吓得一个激灵,蹦跳而起,反身见到是林泛,不由骂骂咧咧:“走路没声音就算了,你好歹提个醒儿啊!”
林泛轻咳一声,屈指揉了揉鼻尖。
“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沈石抱臂冷哼,“胆子不小啊,连皇亲都敢杀了。”
林泛反问:“你私下见我,就不怕官位不保?”
“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你去府衙告状。”
林泛侧开身体,让出身后之人。
“沈推官,幸会。”谢明灼上前一步,面带揶揄。
沈石:“……”
“好你个林班头,来见我还带着人,你是真不怕我丢了脑袋。”他指着林泛佯装生气,而后看向谢明灼立马笑脸相迎,“还请孟姑娘看在我和林泛交情不浅的份上,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林泛无奈:“沈兄性命或许无虞,但日后若受贬谪,可不要怪我。”
“……”
沈石虽不明白,但今晚过来不是斗嘴的,遂摆摆手道:“贬就贬吧,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三人进了土地庙,席地而坐。
月光轻柔洒在庙前的阶上,借着这光,能隐约辨清庙中陈设的轮廓。
林泛道出当日情景:“我入梁王书房时,梁王坐在案后已无声息,我便知道这是个陷阱,遂逃离王府。”
“梁王死因看清楚了吗?”
“匕首刺入左胸,应是一击毙命,未见书房挣扎打斗痕迹。”林泛只匆匆瞥了几眼,再多便也不清楚。
沈石听完整个过程,想了想,说:“倘若你猜测为真,梁王乃世子所杀,那世子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权力和猜忌,”谢明灼开口,“我们成了替罪羊,他便可顺利成为郡王,再筹谋造反,若成,他便是启朝的新皇帝。”
“太异想天开了吧?”沈石简直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山头的兵马,恐怕连河南都打不过去,更遑论叩开京城大门。
谢明灼没说话,按照原书的剧情,这个时候梁王已经快要成事了。
谢霂如此膨胀,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果河南暴动,河南卫所自顾不暇,根本挡不住手持火铳的碧山兵马;倘若敬国公依旧掌控京营,他们冲入京城不是没有可能。
即便眼下河南安稳,即便敬国公已死,谢霂也不惧。
河南还有汪鑫,还有大通车马行的马咏飞,而这条利益链上,还绑着河南巡抚和布政司、按察司的高官。
京营废弛多年,就算如今交由陆平操练,短短三个月,又能提高多少战力?
他算不得异想天开,但他没料到,自己藏起来的秘密会被谢雩窥破,并用来威胁于他,他更加没有想到,京城谢氏会提前洞悉梁王府的阴谋。
“沈推官,我有一事委托于你。”谢明灼从袖中取出一物,“此为朝廷密旨,还请你亲自前往武昌府,交到高铨高巡抚手中。”
巡抚有提督军务之权,必要时候可以调动本省各州县卫所兵马。
事到如今,想要不费兵卒已然不可能,不过她还是想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
“朝廷密旨?”沈石这才反应过来,惊得起身,退后几步,“你到底是何人?”
谢明灼没有明确回答,只道:“我等奉命前来调查火铳与铁胎银的来源。”
“这么说,梁王意图造反的事,朝廷早就知晓?”
谢明灼默认了。
“看来我是真的要遭贬谪了。”沈石捂着胸口惨兮兮叫唤,还不忘偷瞄谢明灼脸色。
据他判断,能奉命前来调查梁王,谢明灼的身份除了锦衣卫再无其他。
本朝虽女子不能科举为官,但有些特殊衙署为了便于行事,会招募女子入衙,锦衣卫里也有女子,可大多是没有品级的杂役。
如孟二娘这般,瞧着不像杂役,倒似锦衣卫里的上官。
可他从未听说锦衣卫里有什么女千户、女佥事。
不管她是何身份,今夜叫他瞧见自己徇私,再传至京师,他这个推官恐怕是做到头了。
谢明灼看出他的心思,承诺道:“只要你将此密旨交给高铨,便算作戴罪立功。”
沈石道:“我一个小小的推官,如何能见到高巡抚?”
谢明灼又取出一锦囊,说:“此为信物,高铨看了便会见你。”
“沈某能否知晓锦囊中是为何物?”
谢明灼便叫他定心:“去年万寿节,高巡抚为陛下献上一贺礼。”
明白了。
“沈某定不负所托。”
沈石小心翼翼接过,密旨和信物都妥帖放入怀中。
看来安陆要变天了。
事情办完,谢明灼和林泛要返回住处,沈石则就地一躺,说:“城门都锁了,我就借土地公公的宝地歇上一晚。”
三人就此分别。
翌日一早,沈石赶回县城,回家换上官袍,至衙署应卯后,再次找上汤嵩。
他好意劝道:“府台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还需再查,请您收回缉捕文书。”
汤嵩:“……”
“沈石,我知道你查案子厉害,可这个案子涉及亲王,抓捕林泛等人,是最好的结果。我已上报布政使司,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瞧你面容憔悴,许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本官允准你回家歇上几日。”
沈石:汤知府啊,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他假意不服,负气离开府衙。
知府叫他歇上几天,他就真敢不来应卯,请了病假,一连数日,府衙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汤嵩冷不丁发现这事儿,还真有些不习惯,唤来差役问:“沈推官身体可痊愈了?”
差役皆摇头不知。
沈石孤家寡人一个,平日少与人往来,在府衙也没个交心的朋友。
“去瞧瞧。”
片刻后,差役回禀:“沈推官不在家中,据街坊说,他外出散心了。”
“散心?”汤嵩不信,冷哼一声,“我看他是偷偷去查案了!”
“大人,要不要去寻沈推官?”
汤嵩摆手:“不必。”
他愿意撞南墙就让他撞,好言相劝不听,非要去蹚这趟浑水,到时候染了一身脏污,最好别连累了府衙。
七月初八,梁王出殡。
民间传说,七月为鬼月,为避鬼煞,忌此月殡葬。
但梁王乃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不惧鬼神,停棺七日后,便被送往西郊碧山陵墓。
千余人的出殡队伍,声势极为浩大。
林泛和杨云开伪装成运送纸扎的脚夫,隐藏在漫长的队伍中,随行前往碧山。
南郊小镇上,也终于迎来搜捕凶犯的衙差。
第45章
◎乞丐姑娘◎
七月流火,太阳不复之前灼热,但正值午时,黄丁等人还是晒得大汗淋漓。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嫌犯,连茅厕都不放过。
这段时间,黄丁的心路历程可谓是一波三折。县衙里,林泛总是压他一头,他怀恨在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翻身。
新知县的到任让他看到希望。
只可惜,林泛那厮委实嚣张,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连带着自己也得继续避其锋芒。
直到他得罪了东郊。
可还没怎么高兴,那厮不知哪来的运气,救了王府千金,得了梁王看重,又回到县衙。
黄丁愁苦不已,想到这辈子都越不过林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然而,就在七天前,东郊遣人到府衙报案,说林泛刺杀了梁王!
这等罪名,若他还有九族,九族都得被灭。
府衙发布了缉捕文书,县衙的差役皆被调动搜捕林泛和其同伙。
黄丁一改往日敷衍作风,带着手下地毯式搜索,誓要将林泛挖出来,亲手送进公堂,再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七日过去,搜捕无果,公门上下陷入焦灼。
梁王都快入土了,他们还没找到人,心中实在是惭愧难安。
衙门甚至发了悬赏,号召各个行帮也参与搜查,但凡提供线索,皆有赏金。
黄丁自恃公差身份,不想被行帮无赖比下去,带着手下没日没夜地找人。
今日来到这个距城四十里开外的南郊小镇。
小镇行商居多,人气不旺,许多住户不在家中,也有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
为了搜捕嫌犯,他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遇到没人的,就暴力劈开门锁进去搜找一通,碰上老弱妇孺,也不顾对方方便与否,在屋子里乱翻一气。
百姓敢怒不敢言。
衙差一路搜至西南角,这里更为偏僻,几乎看不到人影。
“头儿,咱真能找到人不?”手下衙差不免有些泄气。
黄丁瞪他一眼:“废什么话,当然能找到,他又不会飞。”
说完大步往巷子里走去。
养了七日,罗七的伤痊愈大半,已能起床行走,外表看上去与常人无疑。
林泛离开之前,留了好几桶河鲜,他蹲在院中处理鱼虾,忽然听见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
官府查到此处在意料之中,他们早就有所准备。县衙有人见过他们,为免暴露,每日晨起之后,几人都会伪装妥当。
他收拾妥当院子,起身进屋禀报。
黄丁手下用力敲打门板,脸上写满不耐烦,嘴里大喊大叫:“县衙搜查嫌犯,快开门!”
敲过三下,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头发半白的老太婆半低着头,弓着腰,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问:“差爷有什么吩咐?”
“滚开,”衙差没好气地推开她,“别挡道。”
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衙差视而不见,兀自走进院子,一拨人在院子里翻翻找找,另一拨闯进屋子。
翻箱倒柜,东西摔了一地。
黄丁见堂屋没什么好找的,遂带人去了后院,吩咐两个手下去搜厢房,自己则来到主屋。
“咳咳。”内屋传来几声咳嗽。
他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床榻上躺着一人,被子裹着看不甚清,又咳了几声,才缓缓转首问:“老婆子……”
黄丁不由大叫一声,慌不择路撞到墙上,脑子嗡然作响,想骂娘却骂不出来,捂着口鼻冲出屋子。
“头儿,都搜……”
“快走快走!”黄丁连忙招呼手下,“里头有个痨病鬼!”
手下懵了一瞬,皆惊慌失措逃出院子。
等几人跑远,被推倒的老婆子才缓缓起身,关上院门,来到后院主屋,笑着说:“真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日见林泛伪装老人,李九月便想到这招,找他借了不少化妆工具,将自己化成老太婆,罗七则扮成卧病在床的肺痨患者。
时人对痨病避之唯恐不及,就算吓不到官差,也能叫他们不敢长时间搜找。
官差来时,谢明灼和姜晴,带着冯采玉潜出后门,两人耳力不凡,能轻易避开他们的搜捕。
待官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三人从后门回到院子。
搜查过的地方,官差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次躲过,她们可以安稳几日。
小镇西南角的住户不多,她们住的地方已经足够偏僻,再往里走,也不过几间破败的宅子,还有一座已经废弃的酱料坊。
那儿一直无人居住,只昨天夜里来了两个小乞丐,躲在酱料坊里。
应该不打紧。
谢明灼回了屋子继续看书,其余人各司其职,只是心中还有些隐忧,不知杨云开和林泛入碧山是否顺利。
不多时,院外再次传来凌乱的脚步shsx声,是官差返回,但似乎多了两人。
同脚步声一起传来的,还有挣扎哭喊声。
“放开我阿姐!”
黄丁手里擒着一人,衣衫褴褛,头发脏乱,俨然一副乞丐的模样,可仔细去瞧,眉眼格外清秀,竟是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另有一十岁左右的男孩,被人揪住后领拎起来,四肢拼命在空中伸蹬,眼中满是惊怒。
“小叫花子别不识好歹,老子这是带你们去过好日子。”黄丁掐了一把年轻姑娘的下巴,眼神极为黏腻。
其余衙差也笑得猥琐。
只有一个面露不忍,劝道:“头儿,凶犯还没抓到,倘若县尊大人怪罪下来……”
“废什么话,”黄丁瞪他一眼,“你以为老子是要自己享用?”
衙差:“……”
“出来前,樊公子可是特意交待了,若是见到貌美的小娘子,得带回去叫他尝尝鲜。”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他都玩腻了,不如借着入户搜查的机会,物色几个漂亮小娘子,带回去叫他尽尽兴。
虽然腿伤未愈,但也不是不能玩。
黄丁本觉得难办,寻常人家的确不敢跟官府硬碰硬,但眼下梁王刚死,这种事不能做得太过,若闹大了被世子知晓,他们没抓到林泛还物色姑娘,指不定怎么降罪。
不过乞丐嘛,连求告的家人都没有,往县衙后院里一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是任由樊公子消遣。
衙差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乞丐姑娘,继续劝道:“这些叫花子说不定身上染了什么病,住得离痨病鬼这么近,带回去若是伤了樊公子怎么办?”
这话说得在理。
黄丁不由松开乞丐姑娘,退后几步,唯恐她真的被传染了痨病。
“头儿,等抓到凶犯,立了功,樊公子要什么美人没有?”衙差见他意动,立刻递了台阶,“一个叫花子,皮包骨的,能有多好看?”
黄丁一挥手:“行了,知道你家里有个妹妹,不忍心。”
没等他示意手下放开男孩,男孩忽然狠狠张口,咬住手下腕部,深可见血,后者疼得嗷叫一声,一把扔开男孩。
男孩后背砰地撞到墙壁,听着都疼,他却没哼一声,赶紧站稳了,抓着姐姐的手就要跑。
“小杂种!”手下大怒,拔腿追上去。
这次没拎衣领,直接掐住男孩脖颈提起,男孩双脚离地,脸憋得紫红。
乞丐姑娘心急如焚,冲上去欲救出弟弟,却被其余衙差用铁尺拦住。
铁尺是公门衙役随身携带的武器,但不是所有衙役都能配备。
安陆县算不得繁华,县衙库房不充盈,买不起这么多铁尺,先前黄丁等人也就在府衙衙差腰上看到过。
这次为了搜捕刺杀梁王的凶犯,他们才得以配备。
黄丁蔑笑,用铁尺的一端戳了戳乞丐姑娘的脸,再挪动到肩颈,继续往下……
原是用来铲奸除恶的武器,如今却被他用来猥亵姑娘。
后者避无可避,见到阿弟快要被掐死,也顾不得疼痛,直冲铁尺而去。
“头儿,要不算了吧?”方才不忍心的衙差再次劝道。
黄丁担心乞丐姑娘染病,已歇了带她回去的心思,但这小孩咬了人,不能轻易放过。
一个小叫花子,死就死了。
事情就发生在院外,谢明灼不可能当没听见,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死在自己面前,她做不到。
“去吧。”
李九月一直在等shsx她指令,见她同意了,才立刻端来一盆脏水,打开院门,径直倒出去。
“哗啦”一声,那水差点浇到掐小孩的衙差身上。
受惊之下,他猛地松了手。
男孩跌落在地,浑身沾满了院外的泥水,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乞丐姑娘跑过去,紧紧抱住弟弟。
“死老太婆干什么!”衙差回过神,狠狠瞪向李九月。
李九月粗哑着声音:“耳背,没听见外头有人,差爷恕罪。”
“真他娘的晦气,这泼的什么脏水。”
李九月卑微道:“给老头子擦洗身子的水,不脏的。”
黄丁等人:“……”
“他娘的,痨病鬼的洗澡水!”那衙差怒不可遏,扬起铁尺就要打过来,却突觉身上一麻,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整个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看得其余人一头雾水。
“你等什么呢?”黄丁不耐烦道。
“头儿救命啊,我、我动不了了。”
李九月也很惊讶,但反应极快,幽幽道:“不会是撞鬼了吧?”
“太白天的哪有鬼!”
“酱料坊死过人,”她嗬嗬发出瘆人的笑声,“差爷刚去那儿,指不定冲撞了冤死鬼。”
乾坤朗朗,几人却脚底生寒,寒意如冰冷的鬼手顺势而上,他们不约而同吓出一身冷汗。
“走,快走!”黄丁胆子小,平生最怕鬼怪,连忙招呼手下。
就算不是鬼怪,也有可能染上了痨病。
衙役们不敢继续逗留,拖着不能动的同僚,一起奔出巷子。
巷子陡然沉寂下来,李九月看了一眼姐弟二人,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到院子,关上门。
她们现在是泥菩萨,方才捣乱救人一命已经是在冒着风险,眼下不宜再有过多牵扯。
怎料翌日一早起来,屋后菜园的菜被人偷了!
昨晚是姜晴和罗七轮流守夜的,分别是上半夜和下半夜,倘若有人偷偷摘菜,以两人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
但李九月询问时,两人都没有丝毫印象。
细想之下,只觉毛骨悚然。
姜晴和罗七对视一眼,满眼惭愧懊恼,正要跪下请罪时,却听谢明灼轻缓道:“我听见了,昨夜寅时左右,是那两个乞丐。”
寅时正是人熟睡之际,便于偷偷摸摸,可谢明灼眠浅,加上耳力不俗,容易被惊醒。
罗七不解:“我并未入眠,为何没听见?”
“你昏睡了。”谢明灼在他震惊的眼神中解释道,“你伤初愈,本就需要睡眠补足元气,况且对方用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
“迷药。”
罗七直摇头:“我一直待在屋子里,怎会中迷药?”
“昨日有人欲用铁尺攻击九娘,莫名不能动弹,可还记得?”谢明灼见几人点头,继续道,“我猜测是中了麻药,那小孩咬伤之后,麻药顺着伤口进入体内。”
几人:比见鬼合理多了。
“可罗哥又是怎么中的迷药?”姜晴望向罗七,“他昨天根本没有见过那两个乞丐。”
“药应是下在菜园,附着于菜叶,昨晚是老罗洗的菜,虽然药粉被水洗净,但你摘菜时应该吸入了一些,剂量浅,可你先前受了伤,到后半夜坚持不住,陷入昏睡。”
罗七挠头:“奇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怪不得我昨晚睡得有些沉。”姜晴眉毛紧蹙,“我去把他们抓来。”
她昨晚守夜后,生啃了一根黄瓜才去睡觉。
众人没有意见。
前夜这两个小乞丐过来时,守夜的是姜晴,她听到动静便悄悄叫醒众人,打探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后,大家便没太在意。
昨日一整天,两个小乞丐也没靠近过菜园,所以这药只能是前夜过来时就下的。
恰好昨日早晨没去摘菜,为了应付官差,中午也来不及做饭,晚上才中了招。
这心思不妨不行。
没多久,姜晴就一手一个拎进来,扔到院子里。
两人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披头散发歪倒在地,扣着脑袋闭着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谢明灼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本书,打量二人片刻,慢条斯理道:“回答问题就让你们吃饱,不开口就绑石头扔河里。”
那姑娘还是没动静,男孩倒是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瞅了几眼她们,再看默不作声的姐姐,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谢明灼:“九娘,阿玉,你们去做早食,阿晴去找石头,老罗回屋休息。”
几人应声而去。
晨光渐渐被乌云遮挡,层层叠叠的黑云仿佛一座座高耸的山峦坐落于天际。
夹杂着水汽的风,带着一丝丝秋意,吹进了这座南郊小镇,也悄然闯入院中。
谢明灼低头,安静翻看手中的书。
这本《寓园杂谈》她读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体会。
笔者乃一位隐士,去世已有数十年,虽未入过仕,生前交游者却多为故旧耆老,书中记载了不少当地官员的政绩轶事。
作为一个“官场新人”,谢明灼受益匪浅。
书中有些观点,与她本身的价值观相悖,但相悖的观点也能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时代。
知己知彼,才能根据实情去其糟粕。
她耐得住性子,地上的乞丐姑娘也耐得住性子,只有十岁的男孩按捺不住。
他再次睁开眼睛,小心翼翼蠕动到姐姐身边,伸出脑袋撞了撞后者的胳臂。
乞丐姑娘无奈睁眼。
男孩眨动眼睛,乞丐姑娘轻轻摇首,男孩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挪开脑袋,继续歪在地上。
饭食的香味渐渐从厨房蔓延到院子。
男孩耸了耸鼻尖,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脸上满是渴望。
没一会儿,早食做好,姜晴也搬着石头回来。
谢明灼起身说:“阿晴,院中凉爽,桌椅搬出来,就在院中用饭。”
“好嘞。”姜晴应声而去,很快搬出桌椅,摆在院子正中间,离两人不远不近。
李九月和冯采玉端出饭菜,叫醒罗七,几人围着桌子坐下,当着姐弟二人的面,美美享用早餐。
早饭简单,不过一些包子馒头,就着几道炒菜,但就是这些简单的饭菜,对长久挨饿的乞丐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男孩不断吞咽唾沫,热切望着桌椅方向,甚至下意识往这边挪动。
乞丐姑娘简直没眼看,绑在一起的双腿伸过去,戳戳他的背,以示提醒。
这傻小子,没看出来对方是故意的吗?
傻小子当然看出来了,可他是真的饿啊,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宁愿做个饱死鬼,也不想继续挨饿。
“哎呀,还剩了些菜怎么办?”李九月突然开口,“这个天也放不久。”
谢明灼:“镇口有只大黄,送给它吃。”
“别!”男孩急忙蛄蛹着身体,试图找点存在感,“我吃!我可以吃!”
乞丐姑娘:“……”
五人:“……”
“噗嗤。”李九月实在没忍住,用手捂住嘴。
谢明灼也差点被他逗笑,平复笑意后才淡淡道:“想吃可以,得跟我们道歉,并赔偿菜园的损失。”
男孩扭头去看姐姐。
后者无奈,不忍“杀死”男孩眼中的期盼,便点了点头。
反正只是道歉和赔偿,她和弟弟偷菜本就不对,这是应该的。
只要不问其余事情就行。
“我道歉,对不起,偷了你们的菜。”男孩立马开口。
“还有呢?”谢明灼目光落向乞丐姑娘。
男孩忙道:“我们不该下药,对不起!”
“你姐姐是哑巴?”
“……”
男孩一愣,眼里流露几分难过,竟一改先前的热切,重新挪回姐姐身边,靠着她不再开口。
但咕咕直叫的肚子暴露了他。
乞丐姑娘暗叹一声,抬眼迎向谢明灼的目光,张了张口。
“药是我下的,主意也是我想的,对不起。”
话刚出口,几人便愣住了。
这声音嘶哑得厉害,完全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反倒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木头上摩挲,极为难听刺耳。
听两人的口音,并非湖广人,不过乞丐中外地来的不少,这并不稀奇。
但观二人谈吐,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原本家境应算殷实,只是不知为何成了流浪儿。
“歉道了,还有赔偿。”谢明灼气定神闲道,“你们偷了两根茄子、两根黄瓜,空心菜也少了一把,按照市价,得赔我们三文钱,鉴于下药对我们身体造成了伤害,便十倍赔偿,三十文。”
姐弟二人:“……”
弟弟迟疑开口:“我们没钱。”
“那就以身抵债。”
“我们不卖身!”男孩动作突然变得激烈,“我们不卖身!”
乞丐姑娘目光瞬间变得凶狠。
“不用你们签卖身契,”谢明灼指了指院子,“短工一个月,便算还清债务,每天都要打扫院子内外,出去捡拾柴禾,洗菜烧火,但能包吃住,做不做?”
姐弟二人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待遇太好了,好得他们根本不敢答应。
乞丐姑娘思虑片刻,问:“为什么?”
“正好缺两个打杂的。”
乞丐姑娘打量她们,说:“昨日官差搜捕要犯,你们做了伪装,定是在躲避官差,你们就是要犯。”
今日她们虽还是做了伪装,但李九月说话的声音不似昨日苍老,一听便知不对。
谢明灼几人本也没打算在两人面前伪装,那多累啊。如果连两个乞丐都不能控制,她们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安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你要去官府告状?”谢明灼漫不经心道。
乞丐姑娘没回,男孩倒是喊道:“官府都是坏人!我们不会去告状的!”
李九月故作不悦:“官府怎么就坏了?”
“就是坏人!”男孩说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嘴里一直嘀咕着“坏人坏人”,眼圈渐渐红了。
双方没有建立信任,就算现在问了,姐弟俩也不会说出前因后果,反而会警惕防备。
谢明灼便没浪费口舌,再问一次:“做不做?”
“……做。”
许是看出她们在防着官差,加上昨天好心救了她和弟弟,乞丐姑娘对她们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索性应了下来。
男孩眼睛顿时一亮,目光黏在馒头上撕都撕不开。
李九月几人看得心生同情,但殿下没发话,她们不能擅自行动。
“叫什么名字?”谢明灼强行硬下心,“总不能小乞丐地叫你们,不愿说真名也可以,自己临时取个。”
姐弟二人:“……”
就没见过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人!
两人老老实实地回了。
“阿青,青草之青。”
“阿磬,磬石之磬。”
读音听起来很像,不过都是化名,无人在意。
“阿晴,去给他们松绑,顺便清理她身上的药粉。”谢明灼目光平静,语气却郑重,“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使用下药这种手段。”
阿青自知理亏:“对不起。”
“不怪阿姐,是我实在太饿了,阿姐是为了我才偷菜的。”阿磬脏兮兮的脸上泛起红晕。
若非走投无路,他们是不会做小偷的!
“不管缘由,做了就是做了。”谢明灼淡淡道,“所以原本你们的早饭有一个馒头,现在只能吃半个。”
姜晴接到示意,拿起一个馒头,一分为二,递给姐弟俩。
阿磬惊喜非常,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接过馒头,张大嘴巴啃上去。
半个就半个,总比没有好。
她们真是好人!
阿青则看向谢明灼,眼神有些复杂。饿久了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馒头入胃后易膨胀,一个会积食,半个恰好。
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姐姐,是单纯“惩罚”他们,还是想到这一点故意为之。
她拿起馒头,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细细咀嚼。
“吃完了就收拾碗筷,打扫庭院,再烧些热水。”谢明灼交代一句就回了房间。
算算时间,老杨和林泛应该快回来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杨云开和林泛混入出殡队伍,一直行进到碧山地界都很顺利。
梁王生前的确在碧山划定了范围,作为自己可能会用到的陵寝。
也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留了个心眼,一直到队伍抵达墓室,杨云开和林泛都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山间并无府兵生活过的痕迹。
两人不想白来一趟,趁无人注意,悄悄离开队伍,去陵寝附近的山头搜寻,还真找到了一些线索。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继续探查,径直离开碧山,连夜赶回南郊小镇。
只是官差还在小镇附近活动,二人避开官差耗费了时间,抵达住处时,已是巳时末。
院内传出饭菜的香味。
二人正要翻墙而入,却不约而同顿了足,眼中皆露出惊疑和警惕之色。
家里怎么多了两个陌生人?!
第46章
◎准备入山◎
临近午时,乌云越发密布,黑压压的盖在天上,让人喘不过气。
谢明灼坐在主屋桌旁,慢慢悠悠地煮茶。她不懂煮茶,只是闲来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
刚收留的两个小乞丐正认真打扫。
阿青拿着抹布在屋子里打转,经过她身旁时,见她随意将茶叶倒入水中,欲言又止。
谢明灼权当没看见。
茶煮到半开,她耳朵微动,院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阿青,去开院门。”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外头两人听见。
杨云开和林泛只好放弃翻墙,转到院门口。院门打开,一个乞丐模样的姑娘打量他们。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眨巴一双大眼睛,好奇瞅着他们,好似他们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二人心头莫名,迈步进入院子。
院门在身后关闭。
谢明灼倒了两盏茶水,分别放在桌子两边,二人受宠若惊,谢过之后,依据茶杯位置坐下,捧起浅酌一口。
林泛先问:“他们是何人?”
“路过的乞丐,”谢明灼言简意赅,“下药偷菜,做工抵债。”
“下药?”林泛骤然变色,“什么药?”
他望向谢明灼,观其面无病色,这才稍稍定心,转首审视姐弟二人。
在外奔波一个昼夜,他的形容有些狼狈,下巴生了些许青色胡茬,眼睛也泛起几根血丝,眉眼染了风霜,更添几分凌厉。
阿青整个人都僵住,仿佛又看到那些搜捕他们的衙差,握着抹布的手攥得死紧。
“阿姐!”阿磬从院子里跑进来,挡在阿青面前,展开双臂,气鼓鼓道,“不要欺负我阿姐!”
林泛:“……”
他挪开目光,重新放回谢明灼身上,见她面带揶揄笑意,不禁也笑起来。
“药粉在这。”姜晴适时递来托盘,托盘上是从阿青身上搜出来的药包,一共两个。
林泛拾起分量少的那个,打开嗅了嗅,说:“此药可令人麻痹。”
再拾起分量多的,“此药可令人昏睡。”
他再次审视二人:“都用了?”
“用了这个。”姜晴指指还在他手中的迷药包。
“幸好,此药对身体并无遗害。”林泛质问姐弟二人,“哪儿来的?”
用这种旁门左道行偷盗之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两人闭口不言,只轻颤的眼睫泄露了他们的不安。
比起什么也不问、只让他们做工抵债的姐姐,眼前这个人像极了曾经作威作福的差爷,令人恐慌的同时又叫人生厌。
谢明灼看出他们的惊怕,好心提醒道:“你们偷的菜是他种的,吃的馒头也是他提供的,就连这座宅子也是他的。”
二人:“……”
阿磬刚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泄了,他瞅了一眼面色严肃的林泛,再瞄向“看热闹”的谢明灼,小心回道:“那……谢谢他?”
众人:“……”
阿青好气又好笑,扯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身后,说道:“是我自己做的。”
“为何做这些?”
“防身。”
“你二人从哪来?”
两人再次沉默不言。
“林班头,不如先坐下,”谢明灼含笑道,“先谈碧山之事,他们的问题之后再问不迟。”
林泛一僵,立刻依言坐下,面带歉意和尴尬道:“抱歉,习惯了。”
谢明灼点头表示理解,职业病嘛,很正常。
“班头?”阿磬拉着姐姐退后,脚后跟抵到门槛才停下,惊疑不定道,“你是班头?”
班头为什么要躲着那些衙差?
阿青牢牢握住他的手腕,同样如临大敌。
“阿晴,你先带他们去院子里。”谢明灼吩咐。
姜晴应声,一手一个拎出去,不忘关上屋门。
两人乖乖由她拎到角落,待双脚落地也没跑,虽相处不到半天,可他们能看出来,这些人不是坏人。
况且他们身上还背着三十文的债,就算要跑也得先还清债务。
“我家娘子心善,从衙差手里救了你们,你们可别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姜晴压低声音,伸出拳头威胁,“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阿磬不由问:“班头还怕衙差?”
“咳,谁说是怕,只是暂时懒得与他们计较。”姜晴抱臂,“你俩小秘密太多,我不放心,不如就一并说了吧。”
两人又成了锯嘴葫芦。
“阿晴,你干什么呢?”冯采玉从厨房出来,见到角落里三人嘀嘀咕咕,走近问道。
“审人。”
“怎么审?”
姜晴想了想,道:“从哪儿来,干什么去。”
“是从江西饶州府而来,”冯采玉道,“至于做什么,应只是家中出了意外,逃亡至此。”
阿磬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你们说的虽是官话,但还带着饶州府的口音。”
她学过各地俚语,尤其得知殿下之后要绕道江西景德镇,关于江西的方言她学得更加卖力。
姜晴恍然大悟,不禁打量姐弟二人,说:“饶州府离安陆不近,你们年纪这么小,能一路逃过来,也不容易。”
那些药粉应该起了关键作用。
不过——
“偷菜就偷菜,为何要下药?”
这两人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们耳朵灵敏,趁夜深人静偷点菜就行了,下药反而多此一举。
阿磬低头羞愧道:“我和阿姐之前偷菜,被人追出二里地,挨了一顿打,我生了病,躺了好几天,自那以后,阿姐就说偷菜前下药,让人抓不到把柄。”
“……”
听着怪可怜的,但偷菜确实不对。
屋内。
林泛用笔墨勾勒出碧山峰群布局,再在几座山峰处点上朱砂。
“碧山共三十九座峰,梁王陵墓位于东北部峰群,与葫芦峰相隔不过五座山峰,在葫芦峰与陵墓所在山峰附近,我们并未发现府兵痕迹。”
他说着,又用笔尖蘸了朱砂,点向中心峰群。
“昨日出殡队伍抵达碧山时,已近黄昏,必须在碧山休整一夜,我和杨兄趁夜秘密潜入中部峰群,在这里发现了多人活动过的痕迹。”
再往西,他们没时间探查,也认为梁王藏兵于此的可能性不大。
碧山西部靠近邻县,鞭长莫及不说,还容易叫邻县的猎户发现。
谢明灼点了点中部峰群,说:“所以你们认为,梁王的兵马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没错。”林泛指尖在图上挪移,“从县城到碧山,官道设有巡检司,入山后山道也有守卫,想要潜入到兵马所在之地,并不容易。”
他说得含shsx蓄,真实情况应该是,从西郊秘密潜入碧山根本不可能。
上次解救被拐妇人后,碧山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估计葫芦峰的岩壁下都新设了防守。
谢明灼对兵马之事并无涉猎,既然杨云开和林泛意见一致,她便不会质疑。
“这样一座山头,大约能屯兵多少?”
杨云开虽是锦衣卫指挥使,但锦衣卫平时也不会在山林里训练,他有些拿不准。
“一千五百人不是问题,”林泛断然道,“倘若这十座山头皆藏了兵马,至少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已经是相当庞大的武装力量,若再加上手铳等火器,从湖广打到河南开封不是问题。
谢明灼没有追问他从何知晓山林养兵一事,思虑片刻,道:“一万五千人,每日的粮草消耗便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有修建陵墓的运输车队作为幌子,这么多粮草运到山里,绝不可能悄无声息。”
“孟姑娘高见,不过林某从未在西郊官道上,见到大量的运粮车。”林泛笔头抵着下颌,思忖道,“若非陆路,难道是漕运?”
安陆县有条府河,从西至东,源自大洪山,流经随县,再至安陆。
河流以包围之势,圈住安陆与随县中间的碧山峰群,两县之间漕运比陆运更加方便。
水路运送粮草,不仅数量占优势,还不会引人注目,繁忙的府河上,每天来往船只数不胜数,运送大宗货物并不稀奇。
但河运由官府管理,每个码头都设有相关吏役,一万五千人的粮食,装在货船上或许不显眼,但搬运出来,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要么是在碧山临河处私设码头,要么是与官府沆瀣一气。
不管是哪一种,粮食运送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可单凭安陆和随县,不可能掏出这么多粮食源源不断供养一万五千人。
粮食从何而来?
谢明灼想到了宗震在奏本里的呈禀。
筹集粮草时,他经常会面临州县无粮的局面,而这些无粮的背后,都有大通车马行的身影。
大通车马行,多好的伪装工具。
河南本就是粮食大省,从河南攫取一万五千人的口粮,就如同从大河里抽水灌溉,水位有无降低都难以用肉眼判断。
大通车马行,完全可以凭借与粮商合作的理由,运送粮食到湖广,再借南北向的府河支流,从应山县水路运往碧山。
大通车马行又与河南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有勾连,从河南到湖广,这一路官府自会大开方便之门,粮草就这般轻易进入碧山。
火器不能受潮,便伪装成“运石车”、“运木车”,送入梁王的碧山大本营。
谢明灼说:“河流的码头一般设在人流聚集处,将粮草运往随县再入山,多此一举,我更倾向梁王在碧山临近府河处,私设了码头。”
“林某也是这样认为。”林泛笔尖落下,在纸上画了一条弯曲的河流,而后轻轻一点,“如果是我,我会在此处设立码头。”
谢明灼颔首道:“若是寻到私设的码头,或许能借此闯一闯碧山。”
梁王一死,世子作为爵位继承人,自然会第一时间将消息报至京城,按照正常流程,在核实梁王去世之后,皇帝会委派礼部官员和行人司行人,带着册封圣旨一同前往梁王府,进行袭爵仪式。
仪式一旦完成,谢霂便是板上钉钉的郡王。
前往河南的谢雩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礼部效率低下,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那时候谢雩早就回到梁王府。
他已计算好了时间,在圣旨下达前,他必定要与谢霂决出胜负。
可仅凭手上的人质,以及他想象中能够掌握的河南矿场,与世子相比,他的筹码还是不够看。
作为“梁王之死”事件中的黄雀,他如此胜券在握,当真没有其余后手?
谢雩计划前往河南时,她就让杨云开派人盯紧其动向,鸿门宴之后,果然发现了他深藏的秘密。
能在梁王和世子眼皮子底下隐藏多年,少不了强有力的帮手,若她没有猜错,这些帮手就在碧山。
杨云开道:“梁王藏兵多年,山中粮草短时间内应该不缺,碧山易守难攻,想要拿下这一万多人,恐怕不易。”
“老杨说得没错,”谢明灼回道,“若能让他们分而化之,再好不过。让高铨调动兵马是最后一道保障。”
林泛:“孟姑娘还是想进山?”
“不能不进。”
“眼下县城内外都贴满缉捕文书,你我一旦露面,就会被捕手包围。”
“有一类人,官府不敢盘查。”谢明灼看向杨云开,笑道,“老杨,此事你去办。”
杨云开:“是,二娘子。”
林泛恍然,是要借由锦衣卫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前。
之前没用,是因罗七受了伤,需要静养。
“孟姑娘,山林中蚊虫蛇蚁多,我想制些药粉以防万一,需要两日时间。”
谢明灼:“林班头想得周全。那就两日后出发。”
虽然黄丁已经带人查过这里,可保不齐府衙的官差会继续搜查。
一次两次可以用痨病吓退官差,三次四次就不一定奏效了。
这里总归不是久留之地。
翌日一早,林泛披一身晨露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包袱,里面都是用来制作驱虫药的草药。
罗七好奇:“现在全城戒严,到处都贴着咱们的画像,官差和行帮都在搜捕,你shsx从哪弄回来这些?”
“认识一位采药人,寻他买的。”林泛回了一句,从杂物间搬出工具。
这些药材都是炮制过的,只需磨成药粉就能使用。
罗七不懂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兀自去练功。
正屋次间,谢明灼临窗而坐。
昨晚又下了一场雨,乌云并未散去,依旧聚集在天空,计划着再次降临人间。
天色暗沉,她只能借着窗外的光看书。
李九月敲门进来,轻声问:“二娘子,后日我们离开,阿青和阿磬该如何?”
“去了还会回来,”谢明灼明白她的深意,“他们如何,由他们自己选择。”
“也是,左右不过几顿饭,跑了就跑了。”李九月顿了顿,又劝道,“二娘子真要亲自入山?”
谢明灼颔首:“有些事,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
她固然可以让杨云开、林泛去办,自己躲在安全的后方等待消息,但此事毕竟涉及宗室,且出来一趟就是为了历练,若担心风险,不如一直待在京城,何必走这一遭?
如何在山林中行走,如何躲避林中危险,也是她要学习的地方。
技多不压身嘛,说句玩笑话,倘若有一天真的“亡国”,她还能带着家人一起逃到大山里生活。
院中的动静随风入耳,谢明灼侧首望去。
阿青拖着大扫帚,在院子里转着圈扫地,扫着扫着,逐渐靠近制药的林泛。
她偷偷瞄了几眼,没吭声,继续低头扫地,没过一会儿,又靠近一点,瞅上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地皮都要被扫光,她才站到药材旁边,终于按捺不住道:“暴殄天物。”
林泛:“……”
早知她有话要说,但没想到开口就是批评。
他没觉得被冒犯,好脾气道:“说说看。”
得到允许,阿青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兴奋,她直接蹲到药材旁,从中扒拉出几棵药草,丢到一边,说:“这些炮制不佳,失了药效。”
林泛挑眉。
“还有,你制的药只能挡一挡寻常的虫蚁,山林里有些特殊的虫兽,这些药不起作用。”
林泛虚心请教:“还请阿青姑娘指点一二。”
“缺几味药。”
“你说,我去寻来。”
阿青报出药材名,就地坐下,开始动手制药。
见她手法确实娴熟,比自己更通药理,林泛便“退位让贤”,将制药的活计留给她,自己出门去找药材。
阿磬在角落观察许久,等林泛离开,他才攥着抹布凑近姐姐,小声嘀咕:“阿姐,我可不可以跟他们借钱,给你买治嗓子的药?”
昨晚两人洗去尘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吃了几顿饱饭,只觉得数月来的艰辛一扫而空。
他们由衷感激谢明灼几人,并心甘情愿留下来做短工。
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可阿姐的嗓子再不治就迟了。
他可以继续以身抵债!
这个想shsx法在阿磬脑子里转了一晚上,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阿青摇摇头:“我不要紧,别去打扰。”
她不知道这几人在密谋什么,但也看出他们在防着官差。
驱虫药的药材好找,外头山上就有,可治嗓子的药只能去城里的药铺买。
就算孟姐姐同意,她也不能陷他们于不义。
两人声音很轻,旁人听不见,谢明灼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两日后,天色阴沉欲雨。
谢明灼换上锦衣卫的“皮肤”,她的腰牌上写着“百户”,身旁跟着杨云开、姜晴两个校尉,其余人则为力士。
七人面容皆做了伪装。
离开前,阿青递来一只包裹,里面装满了药粉,每一个药包上都写清用途,驱蚊、驱虫、驱蛇、驱兽的药粉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姜晴接过,笑着去摸她的脑袋,被她扭头躲了过去。
“阿晴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阿磬没那么多心思,直接问了出来。
“事情办完了就回。”姜晴伸手摸他脑袋没被躲,不禁满意笑道,“遇到官差机灵点,别叫人捉了去。”
“知道了。”阿磬目露不舍。
虽然只相处三天,可除了孟姐姐和杨叔不好接近之外,其他人都温和可亲。
倒不是说孟姐姐、杨叔没有好脸色,孟姐姐从未斥责过他们,从不发脾气,也偶尔与其他人开开玩笑,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畏她。
杨叔生得高大魁梧,话很少,也不怎么笑,尤其是杀鱼的时候,莫名让人害怕。
“对了,二娘子担心你们躲官差时没钱用,叫我给你们留了些,放在阿青房间,别忘了。”
姜晴说完,不给姐弟反应的机会,追上已至门口的队伍,翻身上马。
一行七人纵马而去。
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裳,寻常百姓不敢直视,巡逻的官差也不敢阻拦,加上头戴大帽,面容做了伪装,一路顺利从南郊赶往城北渡口。
渡口停了一艘船,七人下马登船,马匹交由早已等候在渡口的锦衣卫力士看管。
杨云开、罗七和林泛都会划船,免去雇佣陌生船夫的风险。
船先向东行,至无人处换了衣裳,后登上另一艘早已备好的空船,再返程西行。
秋雨淅淅沥沥落到河面,漾起阵阵涟漪。
杨云开穿上斗笠蓑衣,坐在舱外摇船。罗七坐在船尾观察河岸,寻找可能存在的私人渡口。
半个时辰后,由林泛替杨云开,姜晴替罗七。
如此轮换,到午时左右,他们终于看到此行目标。
府河南岸,临近碧山北峰的平地上,一座孤零零的码头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
南郊小镇,阿青栓上院门,阿磬就从她的房间跑出来,掌心捧着几块碎银,脸上满是激动和高兴。
“阿姐,这里至少有十几两,足够咱们买药了!”
阿青一怔,眼中有些复杂,说道:“三十文要做短工一个月,十几两要多久,你算算。”
“……”阿磬睁大眼睛,“大不了我一辈子押在这。”
阿青忍俊不禁,捏捏他的脸,说:“逗你呢,我会赚钱还债的。”
“阿姐,我觉得孟姐姐他们是好人。”
“嗯。”
第47章
◎匪患由来◎
“啪!”
码头旁的木屋里,守卫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嘀咕道:“都入秋了,蚊子咋还这么毒。”
蚊子嗡嗡飞走,他平白受了一巴掌,不由怒火中烧,追上去啪啪打个不停。
同伴翻了个身,不耐烦道:“蚊子而已,别吵老子睡觉。”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是猪啊!”他骂了一句,继续追着蚊子冲到门外,“死蚊子敢吸老子的血,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
同伴:“……”
守渡口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粮船过来时忙碌一些,其余时候只能跟虫子玩耍。
比如逮住一只蚊子,先拽掉它几条腿,再拔掉它吸血的口器,然后撕扯下翅膀,再用两片拇指指甲压住装满血的肚子,“噗呲”一声,蚊子死无全尸。
偶尔有路过的货船前来讨水,他们还得把人打发走。
私人码头在大启并不罕见,虽设在山林旁有些奇怪,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问题。
码头的守卫算不上森严,本也不需要过分森严。
高处的山坡设有哨塔,对河面的动静了如指掌,但凡河面出现异动,哨兵便能提前示警。
官兵也不可能出现在河面上。
久而久之,码头附近的守卫,除了在粮食运来时警醒些,其余时候都懈怠惫懒。
不过就在半个多月前,上头传来指示要提高警惕,守卫听进去了,可连续半个月都没出问题,这两天又恢复原状。
打蚊子的守卫终于报了仇,吐出心口郁气,问:“上次粮船送货是啥时候来着?”
“啧,你小子不就是惦记着酒吗,”同伴斜眼瞅他,“就在这两天了吧。”
“没酒的日子不好过啊,能多带点就好了。”
“给你带酒已经是犯险了,还能给你多带点?”同伴嗤笑,“你早晚死在酒上。”
守卫白他一眼,“老子又不是不给钱。”
他的白眼从左翻到右,倏地一顿,目光掠过河面,不过几息,又收回来,眼里还带着几分遗憾。
“看到什么了?”同伴对他这副模样并不陌生。
守卫嘿嘿一笑:“方才路过的船上有小娘子,我不得多瞅几眼。你说说,咱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
同伴显然也憋得慌,难得没有反驳。
船上,谢明灼几人已经剥掉锦衣卫的“皮肤”,趁着雨停,立在船头船尾观察周围地势。
船离岸边不远,能看清码头情形,但无法观测到周围的守卫情况。
但杨云开、林泛和罗七三人有经验,观测山林走势,便在图中点出几处可能隐藏哨塔的地方。
这几处作为哨点,河面上的动静一览无余。
他们这条船现下也暴露在哨兵眼中,不能轻举妄动。
直到拐过弯曲的河道,行至一片陡峭的崖壁旁,船才停下。
此处山体过于险峻,无法安置哨点,又位于码头哨兵的视野死角,从这里潜入山林,不会惊动守卫。
“粮草运至码头,还需送入营中粮仓,从码头到粮仓,一定有一条专道,沿着专道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营房。”谢明灼仰首看向山壁,“只是粮道守卫如何,我们尚不知晓。”
杨云开会意,立刻请命:“我去捉来守卫问清楚。”
“等入夜再去。”
戌时正,山林森寂,河道也无船只往来。
杨云开同林泛一起,悄悄攀上山壁,潜入深林之中,前往码头旁的木屋。他们准确避开哨塔的视野,不过片刻便靠近码头。
木屋里只有两个守卫,一人鼾声震天,一人看似守夜实则开小差。
杨云开轻轻撬开窗户,守夜的人并未发现。
他背对着窗户,箕坐在床上,双腿放松岔开,微微弓腰,两只手放在身前shsx,呼吸逐渐粗重。
都是男人,对方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时机。
男人在攀到最高点时,往往心神最为放松,他们可以趁着这个节点悄无声息潜入屋中。
守卫长吟一声,正沉浸在美妙的余韵中,忽觉脑后一阵凉风,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打鼾的死猪也不打鼾了。
为免意外查岗,林泛留守木屋,扮成守卫的模样,之前睡觉的守卫中了迷药,昏睡不醒。
杨云开带着自渎的守卫悄悄返回船舱,一盆凉水泼醒对方。
守卫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被黑布蒙着,脖颈处抵着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森寒,眨眼间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想不想活命?”耳边传来饱含杀意的声音。
他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脑子已经无法转动,下意识道:“想、想。”
“叫什么名字?”
“刘虎。”
“多大了?”
“三、三十一。”
“家住何处?”
“我、我没家,”刘虎终于回过一点神,连忙求饶,“壮士饶命啊,你想要多少钱,我有多少给多少,别杀我。”
杨云开冷笑:“老子不要钱。”
“您想要什么?”
刘虎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路,竟能瞒过重重哨卡把自己带出来。
通过外头的水流声,以及随波逐流的摇晃感,他知道自己被转移到了船上。
难道是水匪?
“要粮食。”
“我没粮啊。”
匕首往下压了压,将将刺破一层表皮,尚未见血,刘虎就吓得快要尿裤子。
“别!别!壮士高抬贵手,不是我不愿给,我手里头真的没粮,钱倒是有一些,但都藏在码头了。”
“别跟老子耍花招,”杨云开粗哑着嗓子道,“每次码头接收那么多粮食,真当老子瞧不见?”
刘虎震惊。
运粮船每次过来都选在深夜,前后河道都有警戒,山上还有哨塔,不管谁来都无所遁形。
这水匪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再不说实话,你这东西别想要了。”
刘虎感觉到对方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凑近自己老二。
他眼珠子一转,哀求道:“壮士手下留情,您既然晓得运粮船,定然也晓得粮食不归我管,我想送也送不了啊。”
“那就把运粮的事,仔仔细细告诉老子。”
刘虎心想,这水匪口气大得很,竟敢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就算他告诉对方,对方也不可能虎口夺粮。
先保小命要紧!
他本想真假掺半,叫这水匪吃个教训,不料水匪甚是警觉,戳破他话中漏洞的同时,揍了他几拳,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被揍的地方一直疼痛难忍。
他实在抵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船舱外,谢明灼长身玉立,听罢刘虎的“供词”,转身回到船舱,丢给杨云开一只药瓶,漠然吩咐道:“给他喂一颗。”
“是,大当家。”杨云开进入水匪角色,捏开刘虎的嘴巴,塞进一枚褐色药丸,阴森森道,“这么难得的毒药,喂给他可惜了。”
毒药?!
刘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天都要塌了。
“只要他能带我们抢到粮食,就不算可惜。每日午时让他准时服用一颗解药,免得肠穿肚烂而死。”谢明灼冷冷交代一句,离开船舱。
这威胁的手段是从前世小说里学到的,虽老套,但对从未看过话本的刘虎而言,可是相当超前的。
他确确实实被威胁到了。
心中的小九九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侥幸都不剩,甚至开始想着如何在他们偷粮时替他们遮掩。
作为粮食运输的中转站,码头的守卫既能与运粮队搭上话,又能叫山里的守粮队称兄道弟。
山里的兄弟太苦了,总得找些消遣。
他们通过码头的守卫,与运粮队进行交易,运粮队每次运粮,都会夹带一些私货,赚取高昂的跑腿费。
守粮队有求于他们,为了搞好关系,时不时会打些山里的野味与他们分享,甚至会昧下一些粮食,与码头的守卫、运粮的队伍勾结在一起,卖钱分赃。
一间茶馆都能是一个小社会,更何况偌大的碧山峰群。
哪里都少不了中饱私囊之人。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刘虎对山间粮道和粮仓的守卫情况一清二楚。
与那些粮食相比,当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反正私卖粮食的事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干。
刘虎只当他们是劫粮的水匪,为了保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决定带他们去偷粮。
他甚至突发奇想,说道:“壮士,你们没必要这么麻烦,只要你们愿意跟我分成,我可以每个月都带你们偷粮。”
杨云开:“……”
“壮士?”
“其他人不一定答应啊。”杨云开故意挑衅。
刘虎听出水匪意动,忙加码道:“运粮队能夹带的粮食太少,每个月那么点儿卖出去,还得给他们高额的分成,到手的也不过几百钱,您有如此实力,肯定能运出更多,到时候大家伙儿都有钱赚,谁会去告发?”
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存在风险,总不能守粮队的所有人都是硕鼠。
“要还是不放心,也给他们喂毒药,保准听话。”刘虎毫不犹豫卖队友。
既然都是蚂蚱,那就谁都别想跑。
不能就他一个人倒霉。
杨云开沉默片刻,哼笑一声:“行。”
凭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刘虎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撒谎和欺骗的痕迹。
事不宜迟,先进山。
李九月和冯采玉身体不够强健,不适合深入山林,便跟罗七一同留守船上,藏在崖壁下的芦苇丛里待命。
杨云开私心是不赞同殿下亲自入山的,但见殿下在山林间如履平地,走得比他还要轻松自如,甚至能准确避开哨兵,不禁肃然起敬。
亥时,四人抵达码头木屋。
床上的守卫还在昏睡,林泛一直警惕周围,见到他们时,眼底的戒备瞬间消失。
杨云开扯下刘虎蒙眼的黑布,取出一颗“毒药”放入他手中,督促道:“去,给他喂下。”
刘虎犹豫几息,便上前喂药。
是兄弟就有难同当!
见他连挣扎也无,谢明灼四人便知晓碧山的守卫不见得铁桶一块,甚至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通过粮道寻到主营的计划,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刘虎喂下药丸后,伸手在同伴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几下,同伴猛地睁开眼,看到床边多出的四人,正要大声呼喊,却被刘虎狠狠捂住嘴。
“别喊别喊,刚才给你喂了毒药,喊出来先没命的是你。”
同伴怒瞪他,满眼写着“叛徒”。
“别跟老子装,你要真有骨气,能跟我们一起私卖粮食?”刘虎一语戳破他。
同伴:“……”
他渐渐停下挣扎,目光依旧犹疑不定,打量四个不速之客,在谢明灼脸上多停留了几息。
杨云开和林泛不约而同上前,挡住他的视线,眼里都透着警告。
“我放手了啊,你可别喊,我不想死。”刘虎劝他,“他们都是河上的当家,想借点粮食,这事儿咱又不是没干过,何必为了点粮食要死要活的?”
同伴暗暗白他一眼。
蠢货!这些人看着就不凡,哪里像是劫粮的水匪?
但他确实也不想死,遂点点头。
刘虎松开手。
“叫什么名字?”杨云开转着手里的匕首,语气却跟聊家常似的。
“钱豹,他叫钱豹。”
“没问你。”
“哦。”刘虎捣捣钱豹,“好好回话。”
钱豹:“……”
姜晴搬来一只木凳,吹走上面的灰尘,再垫上巾帕,放到谢明灼身后。
“大当家歇歇脚。”
谢明灼坐下,耳朵接收杨云开审问的信息,眼睛观察木屋的布局。
屋子里只摆着两张木床,一张矮桌,两只凳子,门口竖着木架,两条用得发黄发硬的布巾搭在上头,随风摇晃。
隔壁房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灶台上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剩了些吃食。
临近河水,兼茂密的树木掩映,屋子潮气极重,很多地方都生出霉菌。
居住条件简陋,卫生条件也堪忧。
杨云开鹰目看向刘虎:“你说能带我们借到粮食,当家的姑且信你一回,留你一条命。”
“小的谢过当家的。”刘虎笑嘻嘻朝谢明灼拱了拱手。
“不客气,”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你毫不藏私,告诉我们粮道和粮仓的情况,这是你应得的。”
刘虎直点头。
“不过,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词,要再问问钱豹。倘若你二人说得一致,明日准时给你们解药,若有出入……”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刘虎忙道,“要有出入,也不是我的问题。”
钱豹:“……”
“说。”杨云开目光狠厉地盯着他。
钱豹无奈开口。
从码头到粮仓,要绕过七座山峰,粮道总长约十里,粮仓所在地名曰“五谷峰”,位于中部峰群的东北面。
粮道每二里设一卡,过一卡便能拿到一枚准入符牌,每一卡都要核验符牌,上一卡的符牌必须要与下一卡的符牌完全勘合,粮车才能进入。
五谷峰守卫更加森严,从九大营分别抽调一百多兵力驻守,合计一千人。
“一千人都参与私卖粮食?”
“当然不是,”钱豹摇摇头,“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就五谷峰的几个百户,还有守粮道的几个小旗。”
百户?小旗?
没有朝廷的任命文书,哪里来的百户和小旗?
杨云开心中嗤笑,面上未显,继续问道:“偷粮的百户小旗,都叫什么,哪个峰的?”
钱豹意识到不对劲,可他没有办法,左右都没好下场,他选择多活几日。
他所言与刘虎并无出入,两人不可能提前串供,故信息应该准确。
虽只问了粮道和粮仓守卫,但从两人的供述中,谢明灼分析出更多情报。
碧山藏有九大营,分别驻守于九峰,其中七座峰一营两千人,剩下两营为火铳营和骑兵营,一营八百人,一营五百人。
共计一万五千三百员额,和他们之前预估的差不多。
光知道兵力还不够,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分化碧山兵马,得知道更多关于九营的内幕。
“在山里藏这么多兵马,一看就不是朝廷的,”杨云开故作思考,“不会是梁王府豢养的吧?他想干什么?造反?”
刘钱二人心中一惊。
这事儿他们心里明白,但真没那个胆子说出口。他们这种底层的小卒,只顾得上每天能不能吃饱饭,至于是不是要造反,根本不关心,觉得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两人沉默不言,却又听水匪道:“可梁王不是死了吗?”
刘虎小声嘀咕:“死了还有世子。”
“世子又没儿子,造反干什么?”
谢霂的儿子藏得深,连梁王府的人恐怕都不知晓,更何况这些久居山林的小卒?
想必谢雩用他儿子当人质的事,也还没传到碧山。
梁王死了,碧山群龙无首,难免有人生出异心。
钱豹道:“世子没有,二公子有。”
“可继承爵位的是世子,”杨云开嗤笑,“要我说都别瞎玩了,早点回家种地吧。”
刘钱二人噎住,这是说解散就能解散的吗?
“你们要多少粮?”钱豹看向谢明灼,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能看出来,四人中以这姑娘为首。
她虽穿着男装,个头比一般男人还高,眉眼生得英气,可他又不瞎,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贼灵醒的小娘子。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轻笑:“有多少,要多少。”
“不可能,”钱豹摇摇头,“你杀了我都办不到。”
刘虎也附和:“这不是我俩说了算。”
“谁能做主?”
“自然是管仓库的百户,”刘虎撇撇嘴,“但我们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一般都是手底下的总旗出面。”
谢明灼循循善诱:“你们方才说,只有几个百户与你们合谋,没说是九个,为什么?”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钱豹耸耸肩,“而且九大营上头不和,底下的百户自然也不和,谁会告诉仇家自己干了坏事?”
“为什么不和?”
钱豹反问:“你们帮派有几个当家?”
“唔……五个。”
“和吗?”
谢明灼沉默,落在钱豹眼中就是不和。
他摊手道:“你看,你们五个都不和,九个怎么和?”
“你们只是码头守卫,知道的倒是不少。”
刘虎“嘿”了一声,“见天儿地待在这鬼地方,总得找些乐子。九大营的乐子,肯定不比你们帮派少。”
“既然不想待在这,为什么不离开?”姜晴不禁问,“河面来往这么多商船,趁着夜里走远了也没人知道。”
刘钱二人愣了半晌,旋即苦笑。
“走了能去哪儿?”刘虎叹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能有个安生日子就不错了。”
林泛观察他们已久,适时开口:“你们并非本地人,也不是自愿过来的。”
二人皆有些惊讶。
“我们安陆话说得挺地道啊,你咋看出来的?”刘虎不得其解。
“口音易变,口味难改。”林泛点了点灶台,“碗里放着的是马蹄撒子吧,河南汝宁府的特色点心,安陆县也有卖,但不如这个正宗。”
若是本地人,没必要在这种条件下还非要吃正宗的河南点心。
就算点心只是巧合,他还有其余证据。
刘虎不禁竖起大拇指,道:“我确实是汝宁府来的,那你猜猜老钱是从哪儿来的。”
“四川。”
钱豹也惊了:“你咋看出来的?”
“方才你昏睡时,放在怀中的帕子滑出,若我没看错,应是蜀绣。你如此珍惜,应当是亲朋所赠。”
钱豹再次打量四人,面上带着难以言明的凝重,思虑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你们不是水匪。”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谢明灼说,“你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
刘虎叹了一声:“什么背井离乡,我是被骗过来的。爹娘得病死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阿兄为了生活,听信了同乡人的话,去北边矿场做工,一去好几年,都没有音讯。”
“后来呢?”姜晴问。
“后来,”刘虎目光浮现几分伤感,“后来又有人来村子里招工,没人愿意去了,shsx朝廷就又派人抓壮丁,连十三四岁的都不放过,大家活不下去,全都躲进山里,落什么……”
“落草为寇。”
“对,落草为寇。”
姜晴:“难怪汝宁府匪患不绝。”
事情肯定没有刘虎说得这么简单,矿场招工和朝廷抓壮丁,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谢明灼忽然明白林泛方才所言的用意。
她问:“碧山中,像你们这般无家可归的很多?”
“不好说,”刘虎挠挠头,“我也只晓得五谷峰和守粮道的兄弟,大多都是外地来的,没什么亲人了。”
矿场招工,官府抓壮丁,导致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故民怨沸腾,匪患丛生。
而这些“匪患”,不仅能够消耗河南的兵力,还能为碧山军队补充员额,并不易叫人知晓。
一旦起事,shsx这些匪患还能在人为的煽动下,成为攻向京城的“先锋”,最后由梁王摘得皇帝宝座。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河南矿场、大通车马行、河南巡抚衙门、河南布政使司以及安陆上下衙门,全都在一条利益链上。
河南的匪患久除不灭,会不会也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了拖垮河南都司,诬陷良将?
之前弹劾宗震的奏本里,除了他违抗兵部指令外,还有一条就是“养寇自重”。
谢明灼心中有了计较,问:“官府抓壮丁做什么?”
启朝实行军户制,兵力大多来源于军户,抓壮丁入伍的事情相当少见。
“说是要给皇帝老儿修道观。”刘虎夸张指天,“修得要跟天比高呢。”
杨云开面色微变:“放……”
“钱兄弟又是为什么到了安陆?”谢明灼打断杨云开的话。
杨云开不蠢,不可能不知道“放肆”两个字不合时宜,但他身为皇帝亲卫,听到有人诋毁皇帝,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更何况公主殿下还在身边。
皇家打工人就是这么难当。
谢明灼给了他表明态度的机会,又适时截了他的话头。
这是属于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
钱豹随口道:“家里遭了难,就剩我一个,成了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安陆,进来混口饭吃。”
“时候不早了,”谢明灼起身俯视二人,“关于九营不和的事,在天亮前说清楚。”
“你们不只为了抢粮?”钱豹面色警惕。
谢明灼微微一笑:“水匪做腻了,想找个山头当个大王,要不要跟我混?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二人:“……”
四个人就想拿下山头?真是异想天开!
第48章
◎碧山内讧◎
按照粮船运送的规律,下一批粮食在后日抵达。
谢明灼想借这个时机,混入运粮队伍,通过粮道进入五谷峰。
刘钱两人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情报算不得准确,但也不是不能用。
山林里的蚊虫多如牛毛,林泛点了药粉制成的驱蚊香,淡青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萦绕在屋子里。
刘虎嗅了嗅,问:“这是干什么的?”
“驱蚊。”
“你们水匪怪讲究的嘞。”他嘀咕一句,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得了好处,旋即露出笑容,“讲究点好,讲究点好。”
钱豹看不得他的蠢样,背过身闭上眼睛。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睡大觉。
“当家的,我去给您铺张床休息。”姜晴拎下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装着干净的麻布。
“不用。”谢明灼拒绝。
虽说她对居住环境没有那么挑,但这间木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一夜不眠没有丝毫影响。
闭目养神即可。
谁料眼睛还没闭上,耳朵先动了。
她立刻起身,在杨云开三人看过来时,做了个手势,以示有人到访,还是两个人。
杨云开心中愈发惊讶,他都还没听到动静,公主竟已捕捉到来人踪迹,甚至辨明来人数目。
四人立刻站到门口。
刘钱二人见他们如此,也不免紧张起来,坐在床上严阵以待。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门都没进,直接敲响窗户,在外喊道:“老刘,老钱,快拿点酒来,今儿抓了几只野鸡野兔,跟你们换酒。”
钱豹直接道:“酒没了,你们回去吧。”
“骗鬼呢,我还不知道老刘,他铁定偷留了酒到最后一天,快点快点,咱哥俩偷跑出来的,叫队正发现就糟了。”
钱豹无奈,给你们逃跑的机会都不知道珍惜。
这四人没一个简单的,到他们手里还不得乖乖听话。
刘虎站在床边,一时手足无措,正想着怎么打发他们,却听门边传来略显熟悉的声音。
“懒得动,门没关,你们自己进来拿。”
他蓦地瞪大眼睛,这不是他的声音吗?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可他分明没有开口啊!
开口的是林泛。
他模仿刘虎的声音只有四五分像,但语气拿捏极为到位,隔着窗户,对方听得模糊,自然不会多心。
“哈哈,老刘啊,你不是最宝贝那几罐子酒了吗?今儿咋这么大方?”
来人嬉笑着转到门口,伸手推门。
甫一进来,就被林泛和杨云开摁倒在地,捂住了嘴。
林泛这一手可谓神来之笔,谢明灼都不免惊讶。
杂耍班子培养出来的难道都是人才?
接下来如法炮制喂了“毒丸”,经过刘虎的劝说,两个粮道守卫没怎么犹豫,也相继被“收编”。
这守卫还真是松散得过分。
想来也是,这些人都只是普通的百姓,被强拉过来搭起这个草台班子,毫无凝聚力和战斗力可言。
也可能是码头藏得深,梁王自信不会被人发现,是以不曾上心。
从两个粮道守卫口中,他们收获到更多情报。
为了活命,二人知无不言,甚至连五营的百户趁四营的百户如厕时,用长矛将他戳到粪坑里的事都抖落出来了。
“俺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粮道守卫甲委委屈屈道,“你们抢粮就抢粮,别下毒啊。”
“就是就是。”守卫乙点头附和。
姜晴无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重点是这个吗?个个都是软骨头,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虽然方便了他们行事,但不妨碍她瞧不起这些人。
杨云开给他们一个定心丸:“事情办成,自然会给完整的解药,在此之前,每日午时服下一颗缓解药,否则会烂肠而死。”
“可你们要去五谷峰偷粮,来不及给药咋办?”刘虎有些苦恼。
杨云开扔给他一瓶药丸,说:“里面有二十颗,足够你们多活五天。”
“五天之后呢?”
“再说。”
“……”
刘虎觉得这毒药奇奇怪怪的,可事关自己小命,不能不谨慎。
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与其想太多,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明早要换班,能不能先放俺们回去,被发现要挨打的。”粮道守卫苦哈哈道。
刘虎得了谢明灼允许,给他们倒了十颗“缓解药”,两人小心揣好药丸,满脸懊悔离开。
早知道就不来换酒了!
翌日午时,刘虎准时吞下一颗缓解药,身体如常,没有半点异样。
“老钱,你怎么不吃啊?”
钱豹盯着手中褐色药丸,神色懒散道:“再等等。”
“你是不是怀疑毒药是假的?”刘虎抬头,小心瞅了一眼屋外商议计划的四人,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有点怀疑,但我怕疼,不想尝试。”
钱豹:“你也不蠢——嘶!”
话没说完,他的面部发生扭曲,腹部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拧紧,痛得他歪倒在地。
可那只手却紧紧攥住药丸,颤抖着往嘴里送。
娘的,他也怕疼啊!
谢明灼听到动静,往木屋瞥了一眼,看向林泛:“你这药确有奇效。”
“只是寻常的清热丸,里面放了夏枯草,夏枯草可明目清肝,但不适合脾胃虚寒之人,这类人服用之后,容易导致腹痛,他们常年居于河边林间,饮食寒凉不规律,脾胃虚弱很正常。”
姜晴也好奇:“怎么做到定时腹痛的?”
“此处并无刻漏,他们只能根据太阳虚判时辰,太阳居中便是午时,至于是午时前还是午时后,说不准。我方才在他们的水中又放了夏枯草的粉末。”
“也就是说昨夜的药量不足以让他们腹痛,”杨云开疑惑,“那昨夜放走的两人,若是今日没有腹痛,岂非识破‘毒丸’是假的?”
林泛笑道:“他们跟刘虎是一类人,不会轻易尝试。即便当真发现也无妨,只要有钱豹这个例子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昨夜他不着痕迹给两人搭了脉,脾胃虚弱程度只深不浅,吃了药,今日若又饮了凉水,吃了寒凉之物,腹痛的可能性很大。
吃了解药,疼痛缓解,钱豹不得不相信“毒丸”是真的。
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毒,是他孤陋寡闻了。
刘虎本就将信将疑,见他“毒发”,心中后怕之际,不免庆幸自己没选择尝试。
等谢明灼等人回屋,两人神情比昨晚多了几分敬畏。
到了晚上,两个粮道守卫再次过来,脸上也带着惊怕,忙问:“你们什么时候偷粮?偷完了能不能彻底解了这毒?”
杨云开:“等明日运粮船过来。”
刘虎四人以为他们是因为贪婪,并没有多想,等听了他们的计划,心里面还有些打鼓。
这真能偷到粮食?
翌日戌时,夜色笼罩河面,河水静寂流淌,初秋的风轻轻拂过,微凉的水汽弥漫河岸。
周围黑魆魆一片,唯渡口木屋一盏油灯,豆大的火焰淹没在漫长的河岸线上,若非目力非凡或对路线熟稔,几乎没人能发现。
河水悠然静谧,空无一船,不多时,七艘粮船冲破黑暗,缓缓驶来。
刘虎和钱豹备好茶水,双双站在木屋门口,心怀忐忑地迎接运粮队。
两人的余光时不时瞟向屋内。
运粮船靠了岸,七个船长带着几个手下,跟往常一样来木屋歇脚,等船工卸下粮食,他们就能再次启航。
待运粮船离开,粮仓才会派人来收粮,这是为免双方接触太多,走漏风声。
毕竟运粮船经常在外与人打交道。
“老刘,老钱,给你们带好酒来了。”一个络腮胡船长亲自提着几坛子酒,熟门熟路地往屋子里走。
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退了出来。
“干啥呢?”后头被拦住的船长没好气问。
络腮胡瞅向刘钱二人,惊疑不定问:“屋子里都啥人?”
“屋里有人?”其余船长伸长了脖子。
刘虎嘿嘿一笑:“路过讨水的。”
“讨水的?”络腮胡不信,“那怎么绑起来了?”
屋内四人都用麻绳绑了双手,一看就是“俘虏”,很不对劲。
钱豹凑近,压低声音道:“这不山上大人无聊苦闷,我和老刘见这小娘子生得灵醒,就用了点手段,想送上去给大人解解腻。”
“这不胡闹吗?”络腮胡厉目瞪向两人,“在这节骨眼上搞事,不怕她家人报官?她旁边三个又是什么人?”
“就是家人不在才敢动这心思,那三个是她雇的护卫,我们见她有钱又有貌,山上的大人肯定喜欢。”
络腮胡这才缓了脸色,细细打量四人几眼,说:“确实不错,那三个护卫怎么处理?”
“这不四营和五营的大人不和嘛,上次比武时又输给了五营,四营的千户大人正愁着呢,我见他们拳脚功夫不错,就想着……嘿嘿。”
络腮胡知道山里也充斥着人情世故,既然没什么风险,他也不好落了两人面子,遂不再多问。
等交易完夹带的私货,船上的粮食也卸了,运粮船告辞离开。
不多时,山里涌出上百守卫,拖着粮车。
这次收粮的总旗来自四营,与刘钱二人相熟,见了谢明灼四人,听了他们的打算,也觉得这的确是个讨好上官的法子。
他一口应下,着人带走。
就算这四人有问题,等进了山,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大人若高兴了,定会赐你们赏钱。”
刘钱二人装作欢喜的模样,“还请总旗大人替我们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
正好五谷峰四营的百户大人喜好美人,等他献上美人,说不定能升个官,得个赏钱。
就这样,谢明灼四人跟随收粮队,一同被送往五谷峰。
粮道设卡,回去时必须勘验。
第一关的守卫恰好是前夜换酒的两个,他们看到随行被绑的四人,例行询问。
收粮的总旗用了刘钱二人的说辞,守卫便放了行。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而且他们被毒丸威胁性命,只能给他们通关的符牌。
粮道由山间峡谷连接而成,曲折蜿蜒,两侧高耸的山林幽深静谧,黑魆魆一片,队伍中的灯笼照亮方寸之地,点缀在峡谷中如微弱萤火。
峡谷很窄,只能容一辆粮车同两人并行通过,此地易守难攻,倘若朝廷派兵围剿,恐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粮队抵达五谷峰。
将近子时,总旗命手下收粮入仓,自己则押着四人来到百户的营房。
今夜收粮,百户尚未休息。
他生得精瘦,正歪在矮榻上看书,听到手下总旗禀报,应了一声,等总旗进了屋子,也没抬起头,眼珠子依旧黏在书页上。
“大人,守渡口的两小子给您送了份礼,卑职带过来了,您不妨瞧一瞧?”
百户不太感兴趣:“什么礼……”
眼睛抬到一半,愣住。
总旗身后绑着四个人,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谢明灼身上,半点没分给另外三人。
美人他见得多,清丽婉约有,风情万种也有,但这类型的还真是没见过。
五官俊丽,眉宇隐约透着几分清贵,就算被绑到山里,也未见惊惧之色。
这样的美人玩起来才带劲啊!
他顿时起身,手中书扔到地上,书页映入眼帘,上面画着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抵死缠绵。
姜晴忙扭过头,上前一步,挡住谢明灼视线,闷声道:“龌龊。”
杨云开和林泛也不动声色挡在前面。
谢明灼:“……”
没必要,更劲爆的她都看过。
“办得不错,”百户满意点头,急步走到四人面前,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三人,“这三人你带下去,没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总旗领命,拽着三人离开营房,还贴心关上门。
营房外的守卫也挪远了些。
“敢问美人芳名啊?”百户伸手欲摸,却忽然发现美人比自己还高,得仰着头看,便后退两步,收回了手。
谢明灼轻笑,趁他惊讶愣神之际,破开麻绳束缚,右手迅速掐中对方脖颈,致使其张口,随后一颗“毒丸”落入口中,咽了下去。
“你——”
“毒药,不想死别叫。”
百户戛然而止,惊怒瞪向谢明灼,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试图擒住她。
只要擒住她,就能逼问出解药!
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的动作猛地一滞,目光落在匕首上,惊愕道:“你怎么……”
话音一顿,他终于反应过来。
这四人根本不是被绑上山,而是主动上山的!若底下人真的敬献美人,不可能不没收武器。
难道渡口出了岔子?!
百户不敢再将她当成无害的美人,心下有了计较。
“你们有什么目的?”
谢明灼:“让我的同伴回来。”
百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喊道:“来人!”
守卫很快前来,进入营房后,谢明灼已经站到百户身后,匕首抵住他的后腰。
百户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吩咐:“方才带走的三人,带回来。”
手下虽惊异,却不敢多问,将人重新带回营房,退下关门。
三人立刻解了绳子,围拢过来。
“二娘子,人交给我。”杨云开当即揽下“审讯”的任务,拖着敢怒不敢言的百户,走向营房深处。
林泛从怀中取出一罐药膏,“活血化瘀。”
他瞥向谢明灼的手腕,被麻绳捆缚后的红印清晰可见。
说不上严重,但无端叫人触目惊心。
“二娘子,我给你抹药。”姜晴忙接过药膏,拧开盖子,取了药膏细细抹匀。
谢明灼看向林泛,颔首道:“多谢。”
“不必客气。”林泛笑了笑,却移开目光,“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嗯,是朋友。”谢明灼神色如常。
“我去搜搜看,有没有碧山布防图之类的。”林泛转过身,轻轻舒了一口气。
能做朋友已经是他的荣幸,可心里难免涌出几分失落。
他迈开几步,脚底踩到一物,低头去看,是百户那本“避火图”,眉心微皱,一脚踢飞。
子时三刻,杨云开拖回百户。
后者脸上并无受伤痕迹,但整个人仿佛被吓傻,目光呆滞无光,成了一只软脚虾,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拖”回来。
锦衣卫的手段果然不俗。
“二娘子,此人确实知道不少秘密,”杨云开将人扔到地上,禀告道,“偷粮贩卖的人不止他,还有三营、七营和八营的百户、千户。”
这人是四营派来驻守粮仓的百户,想必四营的千户也参与其中。
如此说来,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同剩余五营并非同道。
有分歧就好办了。
百户回过神,苦兮兮道:“你们到底什么人?”
不像劫匪,反而更像是来查贪污的。
他也是听上官的命令,从中赚了一点小利而已,大头都在几个千户那里呢。
“若世子知晓贪墨粮食之事,会如何处置你们?”谢明灼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问道。
百户瞪大眼睛:“你们是世子派来的?!”
谢明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正巧林泛从墙壁夹层里找出一份账簿,是多年来四大营房合谋偷粮的记录。
她安静翻看,屋内只剩下百户粗喘的呼吸声。
他死死盯着那本账簿,shsx眼中已现绝望之色。
“二娘子,账簿要不要呈给世子?”林泛故意说给百户听。
“别,别!”百户先开口哀求,“求求各位高抬贵手,千万别禀报世子,若要叫世子知晓了,我们死不足惜,碧山一定会生乱,到时候闹大了,死的就不止我们几个了,想必你们也不愿看到吧?”
还有这等好事儿?!
谢明灼坐直身体,饶有兴致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们不愿看到?”
“你们不是来查贪墨粮食的吗?”
“如果我们是,那既然查到了,自然是要禀报世子。”谢明灼反问,“查到了却不呈报,岂非背叛世子?”
百户急忙摇头:“千万别!如果你们真为世子着想,还是先瞒下这件事比较好。”
“哦?”
“诸位应该知道,王爷骤然薨逝,眼下梁王府动荡,二公子不服世子,恐生异心,这种节骨眼上,若世子动怒严惩四大营千户,岂非动摇军心?”
听起来很为世子着想,但字字句句都是威胁。若谢明灼当真是谢霂派来严查贪墨的,恐怕也会被说服。
就算没有被说服,也会在谢霂动怒时规劝几句,免了这些蠹虫的惩罚。
这百户关键时候,脑子转得还算快。
只可惜,军队离心,正是谢明灼想要看到的。
“尔等窃粮在先,威胁在后,毫无忠诚之心,世子就算严惩,也在情理之间,若因此而离心,只怕是早有预谋。”谢明灼审视他忽变的脸色,笃定道,“你和你的同伙们,常年居于深山,要那么多钱粮做什么?莫不是想用碧山的粮草,养活真正主人的兵马?”
百户:“……”
“难道是二公子?”
百户立刻低下头,不再与谢明灼对视,这等心虚的情态已经说明她没有猜错。
谢雩的后手果然在这里。
他早就在碧山军队里埋下了钉子,甚至避开了梁王的耳目,还用梁王和世子搜刮来的粮草,喂养自己的兵马。
应该是他发现了这些人贪墨,并用这件事威胁贪墨之人。
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为他所用,一定能杀梁王和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梁王已死,他又抓住了世子的弱点,碧山还有约半成的兵马听他号令,等他去河南收服了汪鑫,整个梁王府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明灼当机立断:“带我去见四营千户。”
“啊?”百户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你方才句句都在‘唯恐动摇军心’,实则巴不得碧山生乱,”谢明灼目光锐利道,“你我同为二公子效力,就别浪费口舌了。”
百户很想假装听不懂,但谢明灼的神态语气太过笃定,他的小命已经捏在对方手上,不如赌上一把。
“你为二公子效力?”他故作惊讶,“可有凭证?”
林泛不禁望向谢明灼,很是好奇信物。
之前制定入山计划,就是假扮谢雩的说客,引发碧山内讧,让这些叛贼自相残杀。
但要取得对方信任,需要足以说服对方的证明。
“阿晴。”
“是。”
姜晴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物,其物用绸布包裹,呈长条形。
她行至百户面前,刻意挡住林泛视线,掀开绸布一角,露出物件真容。
百户大惊,竟是双铊尾玉带!
玉带是身份的象征,除皇帝赏赐给功勋之臣外,唯有皇族可以佩戴。
在整个安陆县,甚至是德安府,能拥有玉带的,除了已故梁王和梁王妃,便只剩下梁王的血脉。
只给他扫了一眼,姜晴就将玉带收起。
“此物贵重,二公子竟舍得交予你们保管?”百户信了大半,但还是有些疑虑。
谢明灼目露深意:“二公子说了,信物越贵重,便表示对尔等的期望越高,此行不容有失。”
“你们又为何从渡口而来?”
“世子弑父突然,已掌控了梁王府,碧山防守越发森严,我等不得不另辟蹊径。”
百户委屈:“那你方才为何给我下毒,还用匕首威胁于我?”
谢明灼冷哼:“二公子虽信任你等,我却不敢大意,谁知道你们这群硕鼠有无异心。”
“你怎么还骂人呢?”百户蹭地站起,目露不满。
谢明灼一句绝杀:“硕鼠还是抬举了你,听说你曾被五营的百户捅进粪坑,与……作伴。”
百户:“……”
娘的,此人要不是二公子的信使,他真的会拼命!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伏笔必须要回收,应该还有三到四章结束。人在外地,看不到后面的存稿,也记不大清,估摸着是这样
第49章
◎离开碧山◎
“废物!”
谢霂抄起砚台砸出去,砚台擦着心腹的额角飞到门槛,撞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他犹不解气,但强忍下来,放在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珠爬满血丝。
“给我继续找!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距梁王薨逝,已过了近十天,官府和王府没日没夜地搜捕“凶犯”,却连凶犯的一根毛都没见着。
一日不定案,谢霂就一日不得安宁。
前有谢雩携人质威胁,后有疑似锦衣卫的人躲在暗处,谢霂这些天就没睡过好觉。
缺乏睡眠让他更加暴虐无常。
谢雩那贱种不愧是小娘养的,竟shsx敢用小宝威胁他,真是下贱下贱下贱!
他越想越生气,心头的火怎么也熄不灭,再不发泄出来他就要疯了。
“于氏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谢雩那贱种无情得很,自己走了,却将妻子于氏留在王府。
他那天怒不可遏,只能拿于氏撒气,将人打伤了。
可即便如此,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就算于氏被他打死,谢雩也不会有半点伤心,只会借此抹黑他的名声。
难怪这么多年于氏都无所出,谢雩恐怕就等着这一天。
但他不信,谢雩能忍住不生孩子。
他一定藏了私生子。
于氏作为他的枕边人,焉能不知?
“继续拷问。”
手下领命离开,片刻之后却又回来禀报:“世子爷,三娘子拦着不让。”
“谢霓?她胆子倒是大。”谢霂嗤笑一声,起身道,“不是让人看住她吗?”
“三娘子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她说要见我,你们就信了?一群蠢猪!”
谢霂骂了一句,大步赶往于氏住处。
还没到院门,就看到谢霓挡在台阶前,拦住要拷问于氏的护院。
毕竟是王爷的血脉,护院不敢跟她动手。
“谢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霂走近,眉眼俱是戾气。
谢霓面无表情道:“你跟谢雩怎么斗都可以,不要殃及无辜。”
“无辜?你在说笑吗?”谢霂指着院子,“她是谢雩的妻子,怎么能算无辜?”
谢霓直接戳他痛处:“照这么说,小宝是你的儿子,他被掳走也是活该?”
“你——”谢霂伸手就要打她,却被她避开。
“谢霂,我的确有事与你说,听不听选择在你。”
谢霂缓缓放下手,问:“你想要什么?”
“活着。”
“哈哈,”谢霂不由击掌大笑,“你姚三娘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仗着父王宠爱,连我这个世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求我让你活着?我哪敢不让你活着?你若死了,到了黄泉路跟父王告我一状可怎么办?”
“……”
谢霓懒得跟疯子浪费口舌,径直道:“事关矿场,要不要听?”
嘲笑顿敛。
碧山五谷峰。
百户屈服于四人的“淫威”,给他们找来四套军服,等换上后,连夜带他们前往四营营地。
四营独居一座山头,峰名“乾肆”,乾者象征天,代表帝王,九峰峰名皆以“乾”字开头,梁王的野心可见一斑。
四营的最高长官为千户,与其余八营的千户地位相等,共同听命于碧山军都指挥使。
完全复刻朝廷军队规制。
谢明灼很是好奇,这些人没有“军功”,是怎么排列位次的。
“千户大人没我好糊弄,你们到了小心点。”将近四营营房时,百户郑重吩咐。
他可不想被人连累。
姜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百户噎了下,很是纳闷二公子为何要派两个女人来当说客。
“什么人?”四营守卫高声厉喝。
百户往前一站,没好气道:“连我都认不出了?”
他虽只是个驻守粮仓的百户,品级不高,但掌管粮仓就是掌握了本营的命脉,时不时能给本营的兄弟扒拉好处,在营中颇有威望。
“原来是马百户,”守卫看清他的脸,忙拱了拱手,“这么晚过来可是五谷峰出了什么事?”
“去去去,说的什么晦气话,我来找千户大人商量事情,你去通报一下。”
“千户大人已经歇下了……”
马百户催促道:“是要紧事!”
早点把这几个烫手山芋扔出去,省得夜长梦多,至于这几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守卫只好去报,片刻后,请人入营。
他见马百户身后四人很是面生,但也没多想,许是马百户新提拔的随从呢。
谢明灼四人随马百户进入主营门外,被主营守卫拦下。
“千户大人有令,马百户一人入内,随从在外等候。”
看来这个千户很谨慎。
谢明灼驻足,其余三人也随之停下,目送马百户独自进入营房。
等了一盏茶,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按理说喂了“毒丸”,又证明了“身份”,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明灼忽感不安。
未等她理清,营房内突然涌出一队士卒,手握苗刀,将四人团团包围。
马百户跟在一个魁梧大汉身后,神色惊慌又迟疑,微抖着手,指向四人:“大人,就、就是他们。”
事情发展始料未及,杨云开三人围住谢明灼,警惕面向持刀士卒。
单一个四营就有将近两千人,他们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没办法护送公主出去。
“赵千户,这是何意?”谢明灼冷静问道。
没有立刻杀了他们,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赵千户虎目微沉,凶相毕露,但并未回答她,而是让开了身体。
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出,打量谢明灼片刻,居高临下道:“一群匪贼,竟敢跑到碧山行骗,来人,将他们就地正法!”
“慢着!”谢明灼面露讥诮,“越过千户大人发号施令,你又是什么东西?”
男人不禁恼怒:“来人——”
“不急,”赵千户被捧了下,心情有些愉悦,截住他的话头,看向谢明灼,“你可认得他?”
这话问得莫名。
谢明灼给自己捏的身份是谢雩派来的说客,赵千户问她认不认得这个男人,难道此人也与谢雩有关?
若是如此,当前被围的场景就能说得通了。
好比李鬼撞上李逵,她这个假李逵被真李逵识破了。
点儿有些背,但并非不能破解。
“不认得。”她诚实答道。
赵千户眼睛微眯,手在腰间佩刀上摩挲,杀意渐显。
“一个背主的小人,我为何要认得他?”谢明灼目露嘲讽,从容道,“赵千户,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
赵千户:?
“信口雌黄!”男人火冒三丈,厉声道,“还不快把他们斩杀了!”
士卒都没动,只等着赵千户的指令。
赵千户这下也拿不准了,他瞅了一眼男人,再看向谢明灼,来回几次后,才在男人质疑的目光下开口。
“把他们押……”
“赵千户为何不动手?”男人沉声问。
谢明灼笑道:“身为一营长官,自然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赵千户此举英明,在下佩服。”
“牙尖嘴利!”
“但事有轻重缓急,不管赵千户是否相信我等,此处总归不是说话之地。”谢明灼慢条斯理道,“有这么多勇士在,赵千户又有何惧?”
一捧一激,赵千户也没脾气了。
他挥挥手,吩咐手下:“押进来。”
主营房面阔五间,四人被绳子绑了手腕,押入正厅。
赵千户大马金刀坐到主位,中年男人位于下首,斜眼瞪视他们。
“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赵千户右手拇指在刀柄上摩挲,沉声说道。
谢明灼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二公子命令我等前来,与赵千户共商大计。”
“胡说八道!”文士眼睛瞪得更大,但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透露更多。
多说多错,这些匪贼狡猾得很,倘若根据他的只言片语判断出他的身份,蒙骗蠢货赵千户,岂非得不偿失?
“哦?”赵千户饶有兴致问,“可有信物?”
谢明灼示意姜晴。
后者回答:“在我身上。”
赵千户吩咐左右:“给她松绑。”
一个姑娘家而已,就算看起来强壮,也没什么威胁,松绑就松绑了。
待解了绳子,姜晴从怀中取出玉带,玉带用布巾紧密包裹,从外分辨不出是何物。
她正要上前,却被护卫挡住。
“赵千户,你确定要由他经手?”皇家之物,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
赵千户不明所以,方才马百户来报,只说了有人奉二公子之命过来,尚未细说,就被吴先生断定是骗子,说要拿下正法。
他虽然也觉得来人是骗子,但到底留了个心眼,听对方说吴先生“背主”,不由提起了心。
分辨不清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为妙。
人是马百户带来的,他便看向马百户。
马百户也正急着要提醒他,见他转过来,连忙凑近耳语了几个字。
赵千户蹭地站起身,急步行至姜晴面前,伸出手欲碰触包袱,却又在半途停下,来回踌躇几次,方小心翼翼掀开一角。
果真是玉带!
在整个安陆,只有梁王和梁王的血脉才能拥有玉带,而玉带之间也有区别。
梁王、世子和其余子女的都不一样。
梁王和世子经常入山,他见过他们腰间玉带,眼前这条玉带,既非梁王之物,也非世子之物,那就只剩下二公子了。
他们真是二公子派来的?
赵千户心下稍定,但还是存疑,将那角布巾重新盖回去后,道:“既是二公子派来的,缘何以这种方式进山?”
他方才挡住视线,又只掀开一角,旁人根本看不到信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吴先生面色微变,想不通他为何如此笃定,眼睛死死盯着那包裹,在谢明灼回答前起身问道:“信物能否给我瞧瞧?”
“不能。”姜晴白他一眼,重新塞回衣襟。
赵千户伸手压了压,示意吴先生莫要再揪着不放,看向谢明灼。
“若用之前的方式,恐怕根本进不来。”谢明灼意有所指,“二公子担心出现纰漏,遂令我等带上信物,秘密进山,面见赵千户。”
“简直是胡说八道!”吴先生气得八字胡都翘了起来,“赵千户,你可千万别信这些匪贼,二公子只委派我一人入山,根本没有其他人!”
谢明灼没跟他争辩,好整以暇等着赵千户的决断。
赵千户坐回椅子,目光不断在双方身上游移。
一方是合作已久的谋士,一方带着足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实在难以选择。
他沉默片刻,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明灼:“姜三。”
孟卓这个名字已经上了通缉榜,不能再用,就随口取了姜晴的姓。
“你说是二公子派你来共商大计,不知二公子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谢明灼看了一眼吴先生。
后者正要发作,却听赵千户道:“夜深了,吴先生不妨先回去休息。”
吴先生一噎,心中不悦,但又没法跟拿刀的莽夫讲道理,只好宽袖一甩,离开主营。
“该你说了。”赵千户靠上椅背,表面看起来随意,然腰腹的肌肉全部绷紧。
但凡这个姜三露出半点不对,他都会立刻起身斩杀。
谢明灼清楚成败在此一举。
相比那位吴先生,她对谢雩知之甚少,对碧山九峰的阵营了解也只限于刘钱等人的八卦,只要说错一句,赵千户因玉带产生的信任便会轰然坍塌。
她必须在不知谢雩计划为何的情况下,取得赵千户的信任。
所幸,在来之前,锦衣卫已经查到他的秘密。
“应山死了十几个人,府衙推官沈石发现现场遗留的弹子,他顺藤摸瓜,如今正联合应山县衙,排查应山手持火铳的山匪。故计划有变。”
当时沈石看到弹子,只当是杀人的匪贼抢了军械,因不善使用,致杀人时不慎走火,才在现场留下痕迹。
可再往后查,就遭到了阻力。
杨云开获悉此事后,暗中指令应山锦衣卫探查,竟在应山发现了伪装成山贼的“军士”。
梁王的大本营在碧山,他有这个必要在应山另养一支兵马吗?
梁王身亡那日,谢雩劫持小宝前往河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发现其刻意从应山小径绕道而行,明面上是为了躲避谢霂可能派出的追兵,实际是深入应山,与“山匪”进行了一次交流。
这些足以证明,应山的兵马与谢雩有关。
而这些年,他从碧山私运出去的粮草,恐怕都喂了应山的私兵,甚至连火铳也夹带出去。
所谓的偷粮赚钱,不过是个幌子。
码头的刘钱二人和马百户等人或许不知,但赵千户不可能不清楚。
偷粮草简单,私运火器却非易事。没有碧山内应,火器恐怕难以运出。
而这内应,最起码得是千户级别的军官。
赵千户整个人怔愣住。
应山兵马之事,连吴先生都不知道!
碧山九大营中,隐隐分为两派,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与另外五营虽然都听梁王指挥,但私下已然各自站队。
谢二公子在三营、四营、七营和八营都派遣了说客,这些说客同时也是谋士,可他们仅仅参与碧山事务,顺便监视四名千户,并不知晓应山还藏有兵马。
作为最早投靠二公子的人,赵千户是碧山唯一一个知晓应山兵马的,连其他投靠二公子的三个千户都不知道。
他这下彻底信服了。
眼前四人,必然就是二公子的心腹。
谢明灼说出这句话,也存有几分赌的心思。谁掌握了更多情报,谁就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观赵千户的神情,她赌赢了。
“姜……姜姑娘,您方才说的‘背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未查证,便要斩杀我等,险些耽误二公子的计划,岂非‘背主’?”
赵千户点点头,坐回椅子,并吩咐左右:“给贵客解绑。”
绳子解开,谢明灼活动几下手腕,未等赵千户开口,便兀自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其余三人站在她身后。
赵千户挑了下眉,道:“方才多有得罪,姜姑娘见谅。”
“赵千户言重,谨慎些是应该的,”谢明灼瞥了一眼屋中其余士卒,“二公子命我前来执行新计划,还请赵千户鼎力相助。”
赵千户示意其余人出去,只留下马百户和一个心腹,问:“新计划是什么?”
“梁王已死,二公子和世子之间必要分出胜负。世子请封郡王的文书已送往京城,再过不久,册封圣旨传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一府之主,就算赵千户对二公子情深义重,也难保其余几营不会心生摇摆。”
赵千户没说话,但竖起了耳朵。
“世子最大的筹码便是碧山九营,在胜负分出之前,他定会前来碧山检阅兵马,”谢明灼压低声线,“二公子的计划是,找准时机让他再也回不去。”
赵千户面色微变。
暗杀世子他是同意的,但在碧山杀死他并非易事。
谢明灼笑道:“如若此事做成,你当为首功。”
“我的确接到命令,三日后世子将莅临碧山,九营百户及百户以上军官都要参加,各营将派出最为优秀的将士进行比试,拔得头筹者获赏。”
“地点在何处?”
“乾伍峰。”
谢明灼:“五营素来与四营不和,若在五营行刺,怕是不便。”
“那就只剩入峰途中,”赵千户说,“可路上护卫严密,刺杀并非易事,且山道狭窄,倘若刺杀不成,难以逃脱。”
他不是不愿意牺牲,只是觉得此举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谢明灼稍作思虑,问:“可有谢霂入山路线?”
赵千户见她连世子大名都喊上了,心中愈发相信她是二公子的人。
他命心腹取来碧山地形图,摊在桌面上,手指划出一条山道说:“就是此路。”
地图上显示,这条山道途径葫芦峰、坤乙峰、坤丁峰等十来座山峰,最终抵达乾伍峰。
若在途中设伏,必须先派人秘密潜入山林间,等谢霂车驾经过时一箭射死,一箭不成,便再无机会。
可各峰防守森严,难以藏身,再者山林茂密,影响视线,若无出类拔萃的神射手,这个计划只会白送人头。
“我营中倒是有射术不错的弓兵,只是山道弯曲,就算成功潜入左右山林,车驾转眼间就会打弯,稍有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赵千户点着其中一座山峰,继续道:“此处位于内围和外围交界处,我与驻守此峰的百户相熟,塞几个人进去并非难事,可车驾经过最佳射击点,最多十来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刺杀世子,难上加难。”
眼下尚不清楚谢霂是乘车还是骑马,但根据以往梁王巡山的经验判断,乘车的可能性比较大。
若谢霂乘车,有车厢遮掩,难以断定其所在位置,想要一箭射中要害,无异于水中捞月。
谢明灼沉声道:“机会只有这一次,等册封文书抵达,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届时整个郡王府和碧山军营,都将是谢霂的一言堂。”
小宝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对立志要称帝的人来说,也只是一个筹码。
谢霂这样的疯子,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儿子,放弃成为皇帝的机会。
赵千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他觉得谢明灼的话很有道理,要夺权就得趁乱,只要谢霂一日没成为郡王,碧山九营的人心就不会齐。
“好,就听姜姑娘的,我会派出营中最为精锐的弓兵,埋伏在山道旁射杀世子。”
谢明灼本人射术精湛,姜晴和杨云开皆擅长射术,可她并不打算亲自上阵。
她来碧山的目的,就是让碧山生乱。
就算刺杀谢霂的计划没有成功,碧山九营也会因为这次刺杀生出内讧,乾肆峰必然会被问责,同阵营的其余三营也会受到波及。
可以赵千户为首的四个大营,不可能傻站着让人打,一旦反击之火点燃,碧山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中。
等他们自己消耗了大部分兵力,朝廷的兵马就可以过来一网打尽。
赵千户想立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四营和五营素来不和,他应该也想趁机报一下私仇。
就算她离开了碧山,计划被那位吴先生获悉,吴先生也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姜某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在此叨扰了。”谢明灼拱了拱手,“赵千户,二公子在外静候佳音。”
赵千户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本来也不想让这四人插手,这样大的功劳,他并不想跟旁人分享,谢明灼的告辞正合他的心意。
“我让人送你们出去。”他旋即压低声音,“姜姑娘见了二公子,还请替赵某美言几句。”
“好说,”谢明灼笑着点头,“不论计划成功与否,二公子都会派兵前来支援,赵千户只管放心。”
赵千户闻言高兴道:“里应外合,再好不过。”
有了赵千户的“护送”,谢明灼四人顺利离开乾肆峰,来到渡口旁的木屋。
此时天已蒙蒙亮。
刘钱二人见他们要走,顿时拦住他们。
“解药呢?”
林泛道:“之前给你们的就是全部的解药,一日服用一颗,便可彻底解毒。”
二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粮还没偷就走了?
算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明灼四人原路返回木船停泊处。
隔着岸边的林木shsx,山壁下的木船映入眼帘,正随波轻轻摇晃。
谢明灼脚步一顿,伸手拦住即将踏出的三人。
敏锐的五感告诉她,船上有异。
三人立刻驻足,也察觉到木船的异样,便重新隐藏身形。
来的时候,他们特意查看过周围,并没有人尾随。他们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虽引人注意,但半途中不仅换了衣裳还换了一条船,应该没有小尾巴。
即便谢霂对锦衣卫“敏感”,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0章
◎美食相伴shsx◎
“大哥,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船舱内,一个黑脸大汉手持火铳,对准冯采玉,扭头问旁边的精瘦汉子。
精瘦汉子正要回话,耳朵忽然微动,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而后点了点冯采玉,压低声音道:“你,到船头去。”
冯采玉心头一凛,肯定是公主回来了。
昨天夜里,几个水匪突然冒出来,手里举着火铳,牢牢围住这条船。
水匪而已,罗七并非不能对付。
他们有火铳,但火铳发射弹丸迟缓,罗七只需速度快一些便能制服这些人。
可一旦火铳走火,会惊动山上的哨兵,他们被发现就算了,打乱公主计划便万死难辞其咎。
罗七三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假装投降。
几个水匪带走了罗七和李九月,只留下看起来最为柔弱的冯采玉当诱饵。
冯采玉缓缓起身,心念急转。
这些水匪只围不杀,想必是别有所图,他们留下她当诱饵,也是为了骗她的“同伙”。
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也是为了碧山的粮食?
说不定这些水匪早就在打碧山粮食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有门路,这次见他们顺利入山,应该是以为他们山上有内应,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
不管他们目的为何,她都不能让公主陷入被动。
在火铳的威逼下,她慢吞吞踏出船舱,余光从入山的山壁上掠过。
以她的眼力,根本分辨不出那儿是不是藏了人。
水匪让她假装一切如常,并在见到“同伙”后表现出迎接的模样。
冯采玉走上船板,背后是对准她的弹口,前方是水波荡漾的河面。
她赌水匪根本不敢射击!
黑脸汉子端着火铳,躲在船舱内监视冯采玉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按照指示行事,正要开口催促,却见她纵身一跃,毫不犹豫,直直沉向河底。
“大哥!”他又惊又慌,为免惊动山上哨兵,声音都扭曲了。
精瘦汉子显然也被这变故硬控在原地,脸上浮现一丝慌乱,忙不迭道:“救人!”
黑脸汉子顿时扔下火铳,跳进河里。
藏身高处的四人看得一清二楚。
冯采玉刚跳下河,谢明灼就打算让姜晴下去救人,她知道冯采玉不会凫水,跳到河里只有一死。
可没等姜晴动身,船上的劫匪竟然亲自入水搭救。
等黑脸汉子拖着冯采玉上船,精瘦汉子心知己方已经暴露,便破罐子破摔,来到船头,端着火铳指向咳水的冯采玉,眼睛盯向高处。
杨云开不禁道:“此人倒是敏锐。”
“一起下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目的。”谢明灼起身。
不管这两个劫匪救人,是为了保住人质性命,还是真心不愿杀人,都说明他们另有所求。
见见不妨事。
杨云开和林泛打头阵,率先显露身影,直接踏上船尾。
船头两人瞬间警觉,精瘦汉子抱着火铳转身,弹口同时指向船尾,黑脸汉子也提起冯采玉,大手掐住她的脖颈。
武器和人质的双重威胁,让气氛瞬间变得沉凝。
谢明灼在船尾站定,隔着船舱与精瘦汉子对峙,还抽空看了一眼冯采玉,给她一个定心的眼神。
冯采玉眼眶微红。
初秋的水有些凉,她冷不丁打了个颤。
黑脸汉子瞅她有些可怜,不禁开口:“大哥,天要大亮了,快点办完回去。”
大哥:“……”
他稳了稳火铳,看向最有“大当家”气质的杨云开,说道:“不管兄弟是哪条道上的,跟我们走一趟。”
说完用火铳点了点林泛,“你,去摇船。”
林泛没应,看向谢明灼。
精瘦汉子也下意识转过头,目光落在谢明灼身上,这才发现不对。
这四人分明是以她为首!
他正要开口,却见谢明灼伸手入袖,取出一支形似火铳的物件,却比自己手上的火铳精巧得多,握在掌中简直像个玩具。
谢明灼铳口指向对方,语气轻缓道:“你手里那东西锈迹斑斑,已经不能用了吧。”
“就算不能用,也比你手里那玩意儿强!”精瘦汉子梗着脖子道。
“试试?”谢明灼扣动扳机。
母后和大哥亲自设计督造的手铳,便捷度和稳定性远超其余射击程序复杂的火铳。
她一直随身携带,还没开过火呢。
杨云开素来面无表情,此时却微微睁大眼睛。
军器监何时造出了这般袖珍的手铳?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对,公主所持手铳,应该不是出自军器监,而是兵仗局。
兵仗局那群尸位素餐的,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
他虽不清楚袖珍手铳的性能,但眼睛不瞎,这把手铳不管是材料还是样式,均非军中常备火铳所能比。
面对随时能够射出弹丸的铳口,精瘦汉子冷汗从两鬓滑下,端着火铳的手隐隐发颤。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手里这家伙早就不能用了,而且他们连个弹丸都没有,只能拿出来吓唬吓唬人。
这是撞上硬茬了。
可要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们谈谈合作。”
“绑架我的人,逼迫我的人跳河,你们的邀请当真是别具一格。”谢明灼陡然沉了脸,“老杨,动手。”
杨云开当即借力船舱,飞扑过去,迅疾如闪电,缴了精瘦汉子的火铳,扭住胳臂压倒,致其上半身跌入船舱,只剩两条腿留在船头。
未及黑脸汉子反应,冯采玉擒住他的手腕一转,利用巧劲将人制服。
姜晴立刻竖起大拇指,阿玉真是好样的!
这两人武艺稀松,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以为凭借一杆报废的火铳就能威胁到人。
两人被擒,也不敢大声叫嚷,只低声急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谢明灼收起手铳,示意林泛问话。
后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精瘦汉子的脖子上,望向黑脸汉子:“不想他死,问一句,你答一句。”
“别杀我大哥!”黑脸汉子忙道,“我说我说。”
他本可以挣脱冯采玉,但大哥在这群人手里,他不敢动,只能委委屈屈跪坐在船头。
大哥见状,不由放弃抵抗,脑袋磕在舱底,一动不动。
“为什么绑人?”
“真的是想跟你们合作,”黑脸汉子见他面色微沉,慌忙补充说明,“我们之前就发现前面渡口经常有粮船半夜出现,一直想找机会劫粮,可山上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只要有船靠近,就会射箭警告,只有这块山壁没有放哨的,能避开那些人耳目。”
思路是对的,苦于没有实力上山,就算上了山,也只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没等林泛继续讯问,他便竹筒倒豆子,说得干干净净。
他们来自一个小船帮,老巢在府河上游的小镇码头附近,快要出安陆的地界。
平日里收点过船费,给码头搬运货物,或者帮人摆渡,以此维持生计。
只是近期不知什么原因,镇上的粮店都无粮供应了,就算偶尔有,粮价也居高不下。
去县里买,同样如此。
船帮看上去只有数十人,但人人拖家带口,存粮根本不够吃。
他们已经饿了好多天肚子了,走投无路才想到打碧山粮仓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进山。
如今见谢明灼几人顺利进山,便胆大包天想要加入偷粮的队伍,“合作”这个词只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就是想打个下手,分点肉汤。
“火铳哪儿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黑脸汉子知无不言:“在应山捡的。”
“何时去的应山?”林泛一下子想到沈石经手的案子,应山十几人被杀的案件现场,遗留了一颗弹丸。
应山藏有火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黑脸汉子犹豫不定,看向闷在船舱里双眼紧闭的大哥,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实话实说:“一年前,我们还在应山当土匪,就是那时候捡的。”
应山在湖广和河南的交界处,河南南部匪患丛生,应山的匪窝也不少。
官府剿了一窝又生一窝,近年来官兵锐减,财政吃紧,官府已无力再剿,如今的应山依旧常有匪患。
“既然在应山做了土匪,又为何跑来安陆当水匪?”
黑脸汉子不说话了。
大哥却是睁开眼睛,闷声答道:“来了一群厉害的土匪,他们有火器,咱们争不过,死了好些个弟兄,不得不另找出路。”
“大哥?”黑脸汉子欲言又止。
“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哥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大不了吃一粒弹子,跟死去的弟兄们团聚。”
姜晴:“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当土匪?”黑脸汉子似是被大哥的话戳中了软肋,眼眶渐渐湿润,哽咽道,“山上又不能种地,天天只能摘点野果吃,有时候打劫一些行商,第二天就招来官兵把我们打一顿,其他山头的土匪也来抢吃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那你们为何不在家种地?”姜晴问。
黑脸汉子瞪她一眼,委屈道:“那也得有地shsx种啊!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交不起税只能卖地,卖完之后给地主老爷种地,然后租子也一年高过一年,实在活不下去了。”
说着说shsx着,他竟流下两行热泪。
“再后来,官府到村子里抓壮丁,被抓走的人再也听不到消息,我只好跟着大哥一起逃走当土匪了。”
“抓壮丁?”谢明灼再次听到这三个字。
渡口的刘虎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启朝的军队是卫所制,就算现在发展到已经存在少量营兵制,抓壮丁的事情还是相当少见的。
“就是抓壮丁,一大群官兵到村子里,见人就抓。”黑脸汉子满脸愤然,“朝廷不给咱们留活路,咱们就自己闯一条活路出来。”
汪家的矿场和碧山的兵马,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莫非这些矿工和士卒,都来自于官府的“抓壮丁”?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但眼下并非查证的良机。
她问:“你们在应山做过土匪,对应山的地形应当烂熟于心吧?”
“你想干什么?”大哥奋力抬起脑袋。
谢明灼:“想不想搞到粮食?”
大哥:?
“我的两位同伴被你们绑了,带我们过去,其余事之后再议。”谢明灼觉得船帮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大哥:“……”
说话不要吊人胃口啊!
他看出来这几人不简单,心里也想着赌上一把,遂答应下来。
木船离开碧山,渐渐驶向府河上游。
府河南岸群山矗立,正值朝霞漫天,瑰丽的霞光洒落峰群,山间云雾缭绕,光辉交映间,仿若一幅幅精妙绝伦的画卷。
本是一片山辉川媚的盛景,却因某些人的私欲染上一层阴霾。
船渐前行,绕过碧山峰群,开阔平坦的河面与寂寂寥寥的村落映入眼帘。
“前面就是岭下镇,”黑脸汉子指着前方水面大片的船群,“那儿就是咱家。”
行船过程中,他和大哥已经自报家门,一个叫刘铁,一个叫刘坚。
越靠近船帮,便越能清晰看到船帮的拥挤和杂乱。
这些船只挨挤在一处,形成一片小型的水上民居,每一艘船代表着一个家庭,不少活泼的孩童在船板之间跳跃玩耍。
船舱是私人生活区域,用青黑色的旧帘布遮挡,船头晒着鱼干,船尾用几根树枝搭成衣杆晾晒衣服。
见陌生船只靠近,船帮立刻涌出几条船,船上立着青壮汉子,手举长矛,警惕拦住去路。
刘坚站上船头,挥挥手。
“是大哥!是大哥回来了!”汉子们神色一松,全都摇船迎接。
刘坚放下胳臂,问:“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大哥放心,没跑,在里头待着呢,”一人连忙问,“粮食能搞出来不?”
刘坚:“……”
不仅没搞到,还招惹了几个煞神。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船舱出来的几人,介绍道:“这位姜当家愿意带咱们一起,说要干一票大的,保证能叫咱们吃饱饭。”
汉子们高兴地举起长矛挥舞,看向谢明灼的眼神变得格外热情。
几个孩子也围拢过来,好奇瞅向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
姜晴对他们绑人威胁的行为不齿,但不妨碍她可怜这些小孩子。
“带我们去见同伴。”谢明灼说。
刘坚不敢不从,立刻叫人带路,摇着木船穿过拥挤的船只,来到一艘半旧的船边。
两个看守分别坐在船头船尾,见到大哥,当即起身迎接。
刘坚吩咐:“请两位贵客出来。”
两人:?
说的是哪门子贵客啊?
他们倒也听话,带着不解和茫然,弓身进了船舱,带出两个被绳子捆绑的人,正是李九月和罗七。
两人只是头发衣服乱了些,并未受到虐待,见到谢明灼,既惭愧又激动。
“当家的来救你们了,”冯采玉趁机给他们提醒目前的身份,“你们没受伤吧?”
李九月会意,眼眶湿润道:“是我们没用,还要劳烦当家的亲自过来一趟。托当家的福,我们没受伤。”
“那就好,”谢明灼自然不会怪他们,“刘当家,给他们松绑吧。”
刘坚等人出现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罗七无法分辨他们的火铳能否开火,为了不影响入山计划,只能选择投降。
若刘坚等人穷凶极恶,留船的三人现在已经魂归天外了。
等两人松了绑,谢明灼转向刘坚,道:“先吃饭,吃完再商议借粮一事。”
劫粮就劫粮,还非要说“借”,有啥好讲究的?
刘坚心里嘀咕一句,面露难色:“姜当家,帮里实在没粮了,只一些干饼,将就着吃吧。”
“我去镇上买点粮食。”姜晴可舍不得让自家殿下啃干饼喝凉水。
林泛当即起身:“我来过岭下镇,我去买。”
刘坚提议:“不如叫几个弟兄跟着?”
“也好。”谢明灼点头。
刘坚暗自叹气,明明他才是船帮的老大啊,而且现在人就在自家地盘上,自己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
可一触及姜当家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就自觉矮了一头。
算了算了,若这位姜当家真能为他们筹到粮食,这个老大给她当又如何?
林泛做了些伪装,带着几个船帮的弟兄,前往镇上集市。
他们来得巧,镇上的粮铺刚好上了新粮,只是价钱比正常粮价高出五倍有余。
船帮的弟兄买不起,一个个望而却步。
林泛取出银锭,问伙计:“粮价为何居高不下?”
“还能为什么?外头都高呗。”伙计用米袋给他装粮,“还有没有要买的?”
“再称十斤绿豆,”林泛说,“外头为什么高?”
“好嘞,谁晓得咋回事,”伙计给他装好绿豆,递到他手边,凑近压低声音,“听说是要打仗了,军队大肆囤粮,周边买不到粮,得从更远的地方运来,可不就高了嘛。”
林泛眉头一挑:“谁跟谁打?”
“这我就不晓得了,管它呢。”
离开粮铺,林泛又去肉铺买了些鸡肉、羊肉和猪肉,在杂货铺相中了几只炉子和砂锅,还买了些碗筷,最后逛了一圈集市,又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才返程。
船帮的几个弟兄一个个热情极了,搬粮的搬粮,拎肉的拎肉,满载而归。
回到船帮,大家伙儿都围过来,眼巴巴地瞅着粮袋。
刘坚心里面不是滋味,但还是告诫众人:“这些粮食是贵客自己掏银子买的,都散了都散了。”
“你们以前做土匪,现在又成了水匪,抢劫是常事,怎么现在讲究起来了?”姜晴没好气地问。
刘坚讪讪道:“人到末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这位姑娘,咱们当土匪的时候,虽然干过剪径的事儿,可抢劫的对象都是为富不仁的,没伤过无辜。”有人为自己喊冤。
姜晴瞥他一眼,说:“抢劫就是抢劫,跟被抢的是谁没有关系。”
“难道你们没抢过?”刘铁站在刘坚身后,脱口而出。
姜晴:“……”
是哦,忘了他们现在也是匪帮。
“阿晴,过来洗菜。”谢明灼招呼一声,断了这个话题,又对刘坚说,“初次拜访贵帮,不好空着手来,这些米都拿去熬粥,肉也拿去熬汤,大家伙儿一起尝尝味。”
话音刚落,周围帮众便欢呼雀跃。
“姜当家大气!”
“多谢姜当家!”
林泛给自己人留了三天的口粮,其余全都送给船帮,随后生火做饭。
李九月、冯采玉等人打下手。
周围帮众都在分粮,离得远了,没人注意到这边,倒是给了他们一些私密空间。
“当家的,”林泛唤了一声,待谢明灼闻声看过来,才继续道,“镇上粮铺的伙计说,粮价飞涨是因为要打仗了。”
谢明灼一瞬间有些怔然:“打仗?”
除了梁王要造反,还有哪里要打仗?
“粮价上涨多久了?”
“一年有余,但近三个月涨得最凶。”
谢明灼心下了然。
若她shsx和家人没有穿过来,梁王已经在“勤王”的路上。
大军开拔之前,他肯定要囤积大量粮草,安陆附近的粮价上涨是正常现象。
只靠买粮梁王府也吃不消,那就只能就近搜刮,安陆县毕竟是德安府的治所,不能轻易去动,县城之外的乡镇和村落,便成了梁王府的粮袋。
先前刘铁说,朝廷的粮税一年高过一年,可她在京城时就了解过户部的赋税政策,并没有一年高过一年之说。
要么是她翻阅过的户部文书有问题,要么是当地的官府欺上瞒下。
梁王谋反案查到现在,除了拔出梁王这根胡萝卜,还带出了不少泥点。
河南官府从上到下都要彻查一遍,安陆的官员同样如此。
林泛见她没有应声,只望着河面出神,便不再打扰,专心做饭。
船上条件有限,他只能做几道炖菜。
几只炉子和砂锅同时作业,一时间,羊肉炖酸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豆腐的香味缠绕在一起,直直往众人鼻子里钻。
船帮的小孩使劲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吸进去就是赚。
谢明灼也被这香味截断了思路。
这几天在碧山渡口都只能啃干粮,继续吃干粮也不是不行,但谁能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
菜还没炖熟,她的目光就时不时落向几个砂锅。
姜晴满眼期待道:“好香,还有多久能吃?”
“一刻钟。”林泛用干净的碗盛了一勺汤汁,递到谢明灼面前,“当家的帮忙尝尝咸淡?”
谢明灼当然不会拒绝,接过碗往嘴边送。
“有些烫,小心些。”
林泛盛的是小鸡炖蘑菇的底汤,鸡肉和蘑菇混在一起的鲜香简直恰到好处。
“不咸不淡,正好。”谢明灼放下碗,给予最高评价。
“再尝尝这两道。”
羊肉和酸菜、猪肉和豆腐同样是绝配,谢明灼觉得自己这顿能吃五大碗。
宫里的御膳主打精细和养生,味道虽上乘,但吃起来不够劲儿。
林班头的厨艺是真不错。
“你以后要继续在县衙当差?”谢明灼不禁开口。
要是想另谋差事,她可以帮忙介绍京城的工作,偶尔还能蹭个饭。
“我……”
刘坚恰好带着刘铁过来,打断了林泛的回答。
“姜当家,”刘坚放下一碟金黄的小鱼干,“这是刚用油煎过的,你们尝尝鲜。”
这年头油是奢侈品,寻常人家做菜都舍不得放,更别提船帮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今日这么大方,完全是为了还谢明灼几人的情。
谢明灼夹了一条,鱼煎的火候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酥脆焦香,带着河鱼特有的鲜味。
“很好吃。”
刘铁嘿嘿笑道:“我堂客做的。”
“铁兄弟好福气。”
两人送完煎鱼就回去了,不是不想多待,而是继续待下去,闻着菜的香味,都舍不得走了。
煎鱼味道确实不俗,一碟子分下去,每人都得了几条。
吃完煎鱼,炖菜终于可以出锅。
谢明灼实实在在吃了五碗饭,姜晴等人都习惯了,公主平日食量就大,啃了几天干粮,突然碰到几道佳肴,自然是放开了肚皮吃。
其余几人同样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林泛递上山楂丸子:“消消食。”
“小林想得真周到。”
李九月笑眯眯地赞了一句,摸了一颗丸子放进嘴里,方才确实吃撑了。
美美吃完一顿饱饭,谢明灼懒洋洋的不想动。
可惜船板不比家里,随时随地都能躺。
船帮一众今日也吃得开怀,见谢明灼这边歇下,刘坚带着刘铁和几个弟兄,再次前来。
“姜当家,你之前说要带兄弟们借粮,怎么借,你尽管吩咐。”
谢明灼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向他们招招手。
“坐下说。”
【作者有话说】
随机一百红包~么么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