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楼吃瓜◎
鲤鱼巷,姚三娘又送走一批来拿货的街坊,关上院门。
手下不禁问:“三娘子,您每次顺手带的东西都不值几个钱,何必费这心思?”
“都说是顺手,怎么就费心思了?”
手下:“……”
姚三娘坐到桌旁,摊开报纸,说:“请我带货的大多是读书人的家眷,安陆到底偏远,书坊里来来回回就那几本书,稍微有点上进心的读书人,都不会放过读新书的机会。”
“三娘子真为那些书生着想。”
姚三娘失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可有人找过纪牙郎?”
“找过,”手下知道她问的是破庙遇到的人,继续答道,“她们住在状元巷,租的是县衙张典吏家的老宅。”
“嗯。”
“三娘子要去拜访?”
姚三娘摇摇头:“先回一趟家。”
“是。”
梁王的封地在安陆,王府自然也建在安陆。
王府坐落于安陆县城东郊,占地四十顷,府宅周围三里皆为平地,站在哨塔上,附近但凡有一点动静都能一览无余。
姚三娘乘车而来,府外岗哨查验之后,才予以通行。
她端坐车中,冷眼看着守卫仔细搜查车厢内外,唇角泛起几丝嘲讽。
她的父王连亲生女儿都不信任。
王府正门常年关闭,只有梁王本人和世子出行时才会打开。
马车通行之后,姚三娘从侧门进入。
她先去看望了生母,而后前去梁王书房。
书房重地守卫森严,等守卫通禀允准,她才抬脚踏入。
屋内陈列简约,只一方书桌、一座书架、几把宽椅。
书架的左侧有一博古架,博古架上也只是一些寻常物件,远远称不上贵重。
梁王站在书案后执笔作画,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目光,语气平稳道:“回来了。”
“请父王安。”
“嗯,坐。”梁王落下最后一笔,往后退几步,细细观察片刻,笑着招手道,“来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姚三娘屁股刚沾上椅子,就不得不起身走近。
她低头瞅了几眼,诚恳道:“父王恕罪,女儿不懂画,只觉得这画中山水仿佛活了一般。”
“你啊你。”梁王无奈摇头,“一个姑娘家,不说要精通琴棋书画,至少也得会鉴赏几句,走南闯北,到底不是姑娘家该干的事。”
姚三娘垂了眼,委屈道:“父王是怪罪女儿办事不力?”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自小就要强,没有办不好的事。”梁王叹了一口气,坐下道,“可你都二十三了,再耽误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
姚三娘:“我不嫁人。”
“嫁人有什么不好?总比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要快活。你要不想嫁人也行,父王给你招个合适的赘婿,你还住在府里,每天都能陪着你娘,这样不好吗?”
姚三娘果断摇头。
“你若愿意,为父再向皇上请封你为郡主,让你风风光光成婚如何?”
在启朝,亲王的嫡女生来就是郡主,侧妃所出女儿为郡君,只有妾生女没有品级。
当然也有特例,只要亲王愿意请封,皇帝也愿意给这个面子,妾生女成为郡主也不是不可能。
在梁王看来,请封郡主已是他赋予这个女儿的最高殊荣。
谁料姚三娘还是拒绝。
他不由蹙起眉头:“你——”
“父王,是不是三娘回来了?”书房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来人是梁王世子谢霂,他可以不用通报,直接出入梁王书房。
梁王缓和了面色:“进来吧。”
谢霂穿着一身青织金妆花孔雀缎衣,头戴玉冠,步履优雅从容,手里还拿着一柄竹扇。
他的相貌与梁王有三分相像,但要论相像,梁王的子女中以姚三娘为最。
她的眉眼与梁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正因为这一点,梁王才对她有几分耐心。
否则她就算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凭一个妾生女的身份,得到梁王的重用。
“儿子请父王安。”谢霂行了一礼,笑看姚三娘,“三娘一路劳顿,瞧着清减了许多,我已叫厨房炖了鸡汤,稍后送去你房里。”
姚三娘也笑道:“多谢世子。”
“还跟我见外?”谢霂举扇点她,无奈道,“都说多少遍了,叫我大哥。”
姚三娘当他在放屁。
要不是幼时见过这厮的表里不一,她还真会被他这副温良的外表给骗了。
她只淡淡道:“礼数不可废。”
“三娘还是这么冷淡。”谢霂摇了摇扇子,“不过你这样的性情,嫁人后倒吃不了亏。”
姚三娘在袖中握紧双拳。
“这安陆县还是太小,没有出色的郎君能配得上咱们三娘,实在可惜。”
梁王也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我的女儿,怎能嫁给那些凡夫俗子?要往远了找。”
姚三娘咬紧牙关,方才还画饼说招赘住在王府,现在又想把她嫁到外地,她的父王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感受。
宠物尚且能得到一丝怜爱,可她呢?
“我说了,我不嫁。”
梁王不说话了,只用失望的目光看向她。
“三娘,你说过要为父王分忧,如今已忘了?”谢霂也用一种寒心的表情问她。
姚三娘咬紧牙关:“我一直都在为父王分忧。”
“可运货的事,谁都能做。”谢霂语重心长道,“唯有这件事,只有你能胜任。父王如此信任你,你真的忍心让父王失望?”
姚三娘再也无法忍耐,红着眼眶道:“那个人已经五十三岁了,他比我大整整三十岁!”
“你若嫌他老,嫁他儿子也行。”
“他儿子已经娶妻。”姚三娘声音几欲哽咽。
谢霂毫不在意道:“一个正妻之位而已,你若想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姚三娘怒极反笑,竭力压下脾气,哑着嗓子道,“父王,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等等。”梁王终于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你既然累了,这段时间就别再走镖,走镖的事交给你大哥去办,你在家好生养养,都晒黑了。”
姚三娘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她闭了闭眼,闷声道:“府里没有街上热闹,我想出去住。”
“依你。”
姚三娘大步离开书房,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她几乎就要压抑不住满腔的不甘与愤怒,需要尽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发泄出来。
王府里的一棵树、一株花,都仿佛催命的恶鬼,叫嚣着要吞掉她身上所有的血肉。
简直恶心透了。
她一路急行至侧门,刚踏出门槛,就与一人撞上,两人皆退后几步。
“这不是咱家的三娘子吗?”那人一双眼睛斜斜看过来,带着几分讥讽,“步履匆匆要去哪儿?”
“滚开!”姚三娘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你说什么?”那人目光陡沉,“再说一遍。”
姚三娘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跟我一样只能走侧门,却还成日端着王府公子的架子,谢雩,你真是可怜。”
“你——”谢雩深吸一口气,旋即呵呵笑道,“原来是在世子那里受了气,来找我撒火。谢霓,我再可怜,也远不及你即将远嫁老鳏夫的悲哀。”
谢霓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出不去下不来,她狠狠捶了一下胸口,才猛地咳出来,咳得撕心裂肺。
“啧啧,真是可怜啊。”谢雩留下一句话,背着手迈进侧门。
一颗已经被舍弃的棋子,不值得浪费口舌。
*
铺面定了契,也得了官府的许可,剩下的便是装修。
监工有罗七,李九月终于得了空,打算去鲤鱼巷拜访姚三娘,郑重道谢。
两条巷子离得近,走过去不过盏茶时间。
但上门拜访,总得与主人家寒暄几句,一来一回估计半个时辰。
谁料李九月两刻钟就回来了。
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怜惜,轻叹道:“三娘病了,我不好打扰她休息,没说几句就回来了。”
“什么病?”谢明灼有些惊讶,姚三娘看起来身强体健,不像会轻易生病的样子。
李九月摇头:“不清楚,她躺在床上,脸色不太好,说话提不起劲。”
姚三娘刚回来的那几天,附近街坊听闻消息,都跑过去拿东西,说明那时候她还没病。
怎会突然病倒?
“老杨。”
谢明灼将杨云开叫到屋子里,问:“昨日你跟着姚三娘,她去了梁王府,回来后就再没出门?”
搜集情报需要杨云开,所以她告诉了杨云开姚三娘的真实身份。
一个车夫不会跟姚三娘有过多交集,且杨云开本就擅长伪装,不用担心露馅。
“没有。”杨云开笃定。
这个病来得太突然,谢明灼直觉其中必有蹊跷。只是梁王府周围难以隐匿行迹,锦衣卫也无法渗透,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调查。
“我明日亲自去探望。”
翌日,谢明灼跟随李九月,带了一些鸡蛋和红糖来到鲤鱼巷。
姚三娘住的是两进的宅子,卧房在后院主屋。
二人跟随门房进了主屋院子,姚三娘就半靠在廊下的矮榻上,腿伸出去晒太阳,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凉下。
若不论苍白的脸色,倒有几分闲适自在。
榻边置了两只圆凳,应是得知她们来了,特意叫人搬过来的。
“我身体不适,实在懒得动,九娘、二娘不要怪我无礼。”姚三娘强行打起精神,自嘲笑道。
“三娘千万别这么说,”李九月面露愧色,“本不该再来打扰你休养,可昨日回去后,二娘听说你病了,便想来看看你。”
姚三娘看向谢明灼,笑了笑:“有劳二娘惦记。”
“那日破庙维护之恩,二娘牢记于心。”谢明灼坐上圆凳,与矮榻贴得近,能清晰看到姚三娘眼下的青黑。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是恩高义厚。”谢明灼语气轻却郑重,“我第一次出门,遇到那样的事,委实吓了一跳,一时无措,都忘了向你道谢。”
姚三娘一时无话。
她做了那么多,亲生父亲却毫不犹豫将她推入火坑;路上随手护着的人,却能记着这一点恩情。
“听金大娘说,才知道你住在这里。前几日你家中人多,我和婶娘不便打扰。昨日本想一同过来,可那事儿来了,腹痛难忍,三娘莫要怪我。”
“怎会?”姚三娘笑道,“那日在庙里,我还当你孤僻寡言,今日倒是有了新的认识。”
谢明灼理直气壮道:“话多话少分对谁。”
“哈哈哈哈哈,”姚三娘不由笑出声,“二娘,你说话莫名风趣。”
谢明灼惊讶:“从来都是说我无趣,没人说我风趣,三娘,我看你是养病养得太无聊了。”
“是啊,太无聊了。”
“看不看话本?”
“话本无非是些才子佳人,我看个开头就知道结尾,没甚意思。”
谢明灼挑眉:“我猜你不爱看那些,不过我前两日在书坊淘到新本子,你要不要看看?”
“哦?”姚三娘提起兴致。
谢明灼从袖中取出报纸,展开指向《天书之科举青云路》,介绍道:“这个天书我第一次见,觉得很有意思。”
报纸姚三娘早就看过,但不想泼谢明灼冷水,便没说,接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
“确实不落窠臼,怎么只有两份?”
谢明灼解释:“书坊掌柜说要再等等。”
“嗯。”姚三娘放下报纸,“等下一期到了,再一起看。”
“好啊。”谢明灼一口应下,旋即又迟疑,“三娘下一趟走镖是什么时候?等报纸到了,你会不会去了外地?”
姚三娘笑意收敛,目光落向院子上的一方晴空,淡淡道:“身体抱恙,最近一段时日不会再奔波。”
“身体要紧,等身体养好了再走镖不迟。”谢明灼安慰道。
“二娘,其实我很羡慕伍川岳。”
“你也想有天书?”
“噗嗤。”姚三娘被她的天真逗笑,“天书有什么用?我羡慕的是,他即便落魄了,即便受尽欺辱,也能凭借科举直步青云。”
谢明灼直视她的眼睛:“你是羡慕他男子的身份?”
“二娘懂我。”姚三娘仿佛找到知音,“他多幸运啊,就算没有天书,他也有许多条退路。”
谢明灼闻弦歌而知雅意:“你爹又逼你嫁人了?”
姚三娘没回,但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拓宽商路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何非要嫁人?”谢明灼问。
“因为代价最小。”
“可你却要赔上一辈子。”
姚三娘苦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明灼没答,但脸上写满欲言又止。
“你说吧。”
“还是有选择的。”谢明灼举了个现成的例子,“你可知山西豪商吕霏?就是报纸上说雪灾前捐粮九万石,雪灾后再捐三千两的女豪商。”
姚三娘瞬间明白:“你是想说,让我学她一样招赘?”
“没错。”
“我和她不一样,她是独生女,我家中还有兄弟,招赘也轮不到我继承家业。”
“你想继承家业?”
“不,我从不妄想,”姚三娘轻声道,“我只是希望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受旁人干涉。”
谢明灼已然明白姚三娘因何病倒,也洞悉了梁王府客观存在的矛盾。
姚三娘现在这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应是对梁王的失望所致,但这种失望还不足以让她奋起反抗。
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梁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姚三娘给她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思路。
比起外力干预,内部分化或许更为合适。
只是时机未到,姚三娘与梁王、梁王世子的矛盾还不足以让她割舍亲情。
谢明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挑了些趣事与她分享。
她的故事经过无数网民的检验,兼具风趣和哲思,听得姚三娘笑声不断,又时而陷入深思。
“二娘,与你说话,受益良多。”
谢明灼笑了笑:“你不觉得无趣便好。”
“那日在破庙初见,我便觉你不俗,”姚三娘眼中欣赏更甚,“今日又听你谈吐,可见读过不少书。”
谢明灼:“都是些打发时间的闲书。”
“你当那些读书人不看闲书?”姚三娘哼了一声,“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不都是读书人写出来的。”
谢明灼颇为赞同:“你说得对。”
日上中天,姚三娘起身道:“与你聊了半天,只觉得病气全消。二娘,九娘,今儿我高兴,就做一回东,请你们去君再来酒楼吃大餐。千万别拒绝,我会不高兴的哦。”
君再来酒楼位于涢水大街中心,是安陆县的老字号,价钱虽贵,但菜品和就餐环境有口皆碑。
从酒店二楼,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府河,府河上商船云集,偶或有河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姚三娘大气,直接包下二楼视野最佳的雅间,打开窗户,风打着卷儿旋进来,吹散了茶盏上空热腾腾的雾气。
“果然应该出来散散心,闷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姚三娘喟叹道,“我现在畅快多了。”
谢明灼煞有介事:“确实,伤春悲秋不适合义薄云天的姚女侠。”
“哈哈哈哈哈,”姚三娘乐不可支,“二娘,说你无趣的人定然都是聋子。”
谢明灼暗自惭愧,姚三娘冤枉他们了。
究其原因,是她作为公司领导、荣安公主,不能随意跟别人开玩笑罢了。
现在她只是孟二娘,孟二娘说什么话都不奇怪。
隔壁雅间有两人进入,传来说话声。
雅间的窗户全都敞开,中间只有一层木板隔断,声音很容易互相串门。
姚三娘忽地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朝她眨眨眼,指了指隔壁。
谢明灼莞尔。
果然,是人就拒绝不了吃瓜。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么么,爱你们!
第32章
◎以退为进◎
“今天这顿饭,必须我请!”
张志德揪着林泛的袖子,带他到二楼雅间,坐下后继续道:“不说你之前帮我去状元巷租房的事,就前天,我冲撞了县尊家的少爷,多亏你帮我解了围。”
“张兄太客气了。”林泛笑着举杯,“下午还要巡街,我就以茶代酒,敬张兄这番心意。”
张志德放声大笑,与他碰了杯。
“对了,我听说樊少爷经常使唤你们三班衙差,把你们当成私役。”他捏着杯子迟疑道,“你前日又替我解围,会不会得罪了他,日后……”
林泛没答,只道:“张兄,隔墙有耳。”
“行行行,我不说这个。”张志德替他斟满茶杯,叹了一口气,“泛哥儿,沈推官多次想要举荐你去府衙当差,你干什么不去?”
推官是府衙的官职,德安府的治所在安陆,故府衙也设在安陆。
林泛笑笑:“县衙挺不错的。”
“人往高处走,府衙的薪酬更高,地位也比县衙的衙役高,以后能娶到更好的堂客。”
“我没想过娶妻。”林泛望向窗外的河景,“我孑然一身,身份低微,何必叫别人家的姑娘跟我一起受苦?”
“你身份低微?”张志德斜着眼觑他,“在安陆,谁不知你林爷的大shsx名?那些打行、访行的泼皮无赖,哪个不是对你服服帖帖?”
林泛笑而不语。
张志德观其神情,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听说,癞头最近似乎搭上了东郊的门路,愈发嚣张,几次跟衙门对着干。”
东郊特指梁王府。
“嗯。”
“你不着急?”
“人搭上的是这个,”林泛指了指天,又指向自己,“我不过一个衙役,着什么急。”
张志德愁眉苦脸:“可没你压着,癞头那些混账东西,又要唯恐天下不乱了。”
小二送上饭菜,打断他们闲聊。
待小二离开,关上门,张志德才继续说:“泛哥儿,你真不打算管管?”
“管也得有个由头。”
“这么说,你有法子了?”张志德目光顿亮,“能不能叫我也听听?”
林泛执起茶盏,笑道:“没人不想当老大,癞头的手下服不服他还另说。”
“我明白了。”张志德嘿嘿笑了两声,“你是想暗中扶持另一个人,让他们两个内斗,等两败俱伤之后,你再去收拾残局,谁还敢不听你的?”
林泛:“听不听我的无所谓,只要不生乱就行。”
“知道你林大班头心系百姓,来,兄弟敬你。”
隔壁的对话清晰传过来,姚三娘若有所思。
谢明灼低头吃菜,心中倒是赞同那位林班头的想法。看来能当上班头,也不全然是因为救命之恩。
隔壁又拉起家常。
“泛哥儿,我今天能不能去你那儿歇一晚?”
“怎么?”
“跟你嫂子吵架了。”张志德喝了一口闷酒,“我也没干啥啊,她就对我鼻子不是眼睛不是,我一时没忍住,就说了她。”
林泛劝道:“嫂子向来通情达理,许是有什么误会,误会要早些解开才好。”
“我问了她也不说!”
“你如何问的?”
“我就问她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她说没有。”
林泛想了想,道:“或许有些事,不便宣之于口。”
“她不开口,我上哪儿猜去?”
林泛望着他,笑道:“家中无非就是那些事,张兄在公务上素来细心谨慎,若是留心思量,许是能发现蹊跷。”
“家中?”张志德不解,“家里就一个老娘和一个堂客,还能有……你是说,她是因为我娘?”
“问一问便知。”
张志德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她之前是与我说过一件事。”
“哦?”
“哎呀,我都没脸跟你讲这些家务事。”张志德本不愿说,但又实在找不到人倾诉,“她之前跟我说,我娘每晚都要她伺候洗脚,她说怪折腾人的。”
“你是如何回的?”
张志德理直气壮道:“孝顺长辈不是应该的吗?泛哥儿你给我评评理,我这话有错吗?反正自打那天起,她就动不动给我脸色看。”
林泛哑口无言,叹笑摇摇头。
“你这是何意?”
“张兄,”林泛放下茶盏,正色道,“想不想与嫂子重归于好?”
“当然!”
“你今晚回家,亲自为她洗一回脚。”
“洗脚倒不是不行,”张志德挠挠头,“可这样她就能对我笑脸相迎了?”
林泛:“只能暂时有效,长久不行。”
“那怎么办?”
“以后嫂子伺候大娘一次,你就伺候嫂子两次,如此坚持三个月,便可见效。”
张志德半信半疑:“我试试看。”
不久,两人用完饭菜,结账离开。
李九月适时开口:“二娘,方才那位张典吏,就是租给咱们宅子的户主。”
“原来是他。”
“张典吏人还不错,”姚三娘回过神,“就是迂腐了些。”
谢明灼点点头:“三娘方才出神,在想什么?”
“在想林班头的话。”
“什么话?”
“让癞头和他的手下内斗,再收拾残局,树立威望,我觉得很有道理,二娘以为呢?”
“确实有道理。”
姚三娘遥望窗外府河,轻声道:“可我尚有一惑未解。”
“是什么?”
“倘若癞头手下有甲乙丙三人,他最信重甲,甲轻易不shsx会谋权;乙一直想取代甲的位置,奈何癞头并不看重他;丙的势力最为弱小,甚至癞头已经想将他打发到外地,让他去给外地的打行当仆役。此局何解?”
问的是打压癞头的事,说的却是自己的难处。
谢明灼听出来了,那个丙就是姚三娘自己。
她沉思片刻,道:“如果我是林班头,应该会先扶持乙,让其与甲争斗,分化内部,癞头倘若偏袒,自然会引起手下不满,矛盾加剧,如此恶性循环。”
姚三娘垂眸:“丙就只能被打发出去?”
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我是丙,我会先以退为进,暂时留下来再图谋其它。”
姚三娘顿时抬眸:“如何以退为进?”
“兢兢业业为打行奉献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离开可以,但应得的补偿不能少。”
“具体说说。”
谢明灼笑道:“不管我去外地是不是当仆役,我都要摆出排场,不能丢了安陆打行的脸面。
“马匹要最优良的,车子要最豪华的,还得是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去外地需要住宅,得先准备一处像样的房产。
“一路的车马费,去到当地的打点费,还有水土不服导致生病的医药费等等,都给我安排妥当,但凡少一点,我都不去。”
姚三娘一扫先前萎靡,兴奋道:“对啊,光是买一匹好马,造一架马车都得费上个把月,如果癞头他们不答应,定会寒了底下人的心。”
她可以假装答应出嫁,但要求准备最华丽的嫁衣、最排场的嫁妆、最富贵的宅子,嫁衣要由最心灵手巧的绣娘绣制,单一件嫁衣,就得耗费数月。
在这时候,父王、世子、谢雩定会对她放松警惕,她便能暗中搅浑这潭水,让他们斗去!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妙极,一把捉住谢明灼的手,兴高采烈道:“二娘,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谢明灼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能帮到你,我很开心。”谢明灼只是想到梁王被女儿比作癞头,觉得好笑罢了。
姚三娘真情流露:“二娘,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真好!”
她的眼里,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期望。
谢明灼一怔,心头倏然泛出几缕惋惜和酸涩,抛去立场问题,姚三娘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
又过几日,六六杂货铺正式开业。
热闹的鞭炮声吸引百姓注意,人群蜂拥而至。
冯采玉拎着铜锣,站在杂货铺门前,大大方方敲响三下,朗声道:“各位街坊邻居,六六杂货铺今日正式开业,欢迎大家光临小店。
“今日全场七折,不仅如此,东边货架所有物件一律三文钱!一律三文钱!”
围观百姓皆惊呼一声,竟然不分种类,全部三文钱,真没见过这样的买卖!
有人问:“西边货架呢?”
“西边货架的物件,最高价值五两,最低价值五十文,只要飞镖射中对应靶位,就能直接带走价值五两的物件!”
“五两啊!”众人再次惊呼,同时被挑起极高的兴致。
冯采玉继续陈述规则:“飞镖一次五文钱!一次五文钱!”
“这个大圆盘是什么?”有人指着立在货架旁的木质圆盘,上面糊了白纸,画了区域,每个区域都写着字。
冯采玉微微一笑:“全场交易满一百文,就有一次转动幸运转盘的机会,最高可赢取二十文,最低可赢取两文。”
当然,上面少不了“谢谢惠顾”。
有对飞镖不感兴趣的,直奔东边货架,每个物件都是三文钱,他们得挑出最划算的。
也有对飞镖技术自信的,撸起袖子,付了五文钱,站在柜台外,对柜台内墙挂着的靶子发起攻击。
围观者聚精会神,大气也不敢出。
那人摆出潇洒的姿势,右手一挥,飞镖祭出,啪一声,撞到墙上,坠落于地。
众人齐声喝倒彩。
那人面红耳赤,不甘心,再次付了五文钱,飞镖又一次落空。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让开,小爷也要试试。”
“最后一次!”
他再次付了钱,深吸一口气,手指捏着飞镖。这次瞄准的时间比前两次都长,长到众人都已经不耐烦,他才终于扔出。
“咚。”
飞镖射中六环,众人愣了一下,回神后全都看向冯采玉。
冯采玉喊道:“东家,飞镖射中六环,获奖一贯钱!”
“来了。”李九月从仓库出来,笑意盈盈道,“哪位客官射中了?”
“我,是我!”那人高高举起手。
李九月赞道:“客官相貌堂堂,不愧是神射手。要银子还是铜板?”
启朝一两银子可换一千文,一千文就是一贯钱。
那人忙道:“银子!我要银子!”
“稍等。”李九月从柜台抽屉取出碎银,称了一两,递过去,“银子是你的了,客官请收好。”
那人喜出望外:“真是我的了?!十五文换了一两银子,太值了!”
围观众人羡慕得眼睛通红。
“我来!”
“我也来!”
“还有我!”
姜晴和罗七维持秩序:“都别挤,一个一个排队,大家都有份儿!”
拿到一两银子的男人,钻出疯狂的人群,跑离杂货铺,来到街对面的巷子。
巷子里已经有人等着他,递给他十文钱,说:“辛苦,那一两银子自己留着。”
那人喜笑颜开:“谢谢老板,以后再有这事儿还找我啊!”
然后接了钱撒腿就跑,生怕对方反悔。
杨云开目送他离开,正欲返回状元巷,杂货铺的方向忽然传来闹事声。
他悄悄行至巷子口。
杂货铺门口,一群青衣皂靴的衙役忽然出现,他们霸道驱散客人,闯入店内。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衙役问。
三十来岁的模样,脸上留着短须,长得粗莽魁梧。
李九月站出来,不卑不亢道:“我是。”
“一个妇道人家。”衙役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打量,“叫什么名?”
“李九娘。”
“你胆子倒是大,”他捏起柜台上的飞镖,“私造武器,可知是何罪名?”
李九月蹙眉:“此事我已向县衙报备,户房也已允准,况且,这只是投射的工具,并非武器。”
“是吗?”衙役冷哼,“都带去衙门问话。”
罗七作势上前,却被李九月眼神逼退。
衙役嘲讽:“呦,还有情郎护着哪,真是感人。”
“你别胡说八道,污蔑东家清誉!”罗七骤然发声反驳,却被其余衙役反剪双手。
“都带走!”衙役大手一挥,李九月几人全都被押向县衙。
杨云开赶回状元巷,迅速汇报此事。
“应是樊昭所为。”谢明灼冷静道,“你同我去一趟鲤鱼巷。”
二人至鲤鱼巷,碰巧姚三娘今日不在家。
姚三娘继续“病”了几日,觉得时机成熟,今日回到梁王府。
梁王手捧鱼食,靠坐水榭栏杆,温和道:“听说你这几日生了病,现下如何了?”
“已经痊愈。”姚三娘站在他身后,神色恭敬。
梁王低笑一声,放下鱼食,转身看她:“瞧你这模样,病了一场,倒是想通了?”
“父王也没给我别的选择。”
“你怨我?”
“不,”姚三娘半真半假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梁王用湿帕子擦拭指腹,慢条斯理道:“我待你还不够好?”
“父王养育之恩,女儿万不敢忘。”
“三娘,人生没有完美,很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我同你一样,有许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我理解你的不甘心,因为我也不甘心。”
姚三娘面露动容:“父王说得是。”
“你是我女儿,我们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但不是当下。想要自由,得先付出代价。你明白吗?”
“明白。”姚三娘似是心悦诚服,“只有父王达成心愿,女儿才能得您庇佑,获得真正的自由。”
“不错,你能想通这一点很好。”梁王不禁露出笑容,“父王是不会害你的。”
姚三娘低头:“可是父王,嫁给一个老头子,女儿真觉得委屈。”
“你想要什么,只要父王能办到,都答应你。”
姚三娘目露期待:“您之前提过,只要我愿意,您就请封我为郡主。”
请封郡主,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多月。
梁王毫不犹豫:“我今晚就写请封书,明天让人送去京城,希望皇帝侄儿能给我这个叔叔面子。”
“我还要一件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可以。”
“郡主出嫁规格的嫁妆。”
“只要请封成功,父王一定为你办妥。”
“我还要在那边建一座郡主府。”
“……行。”
姚三娘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道:“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我娘的位分……”
“三娘。”梁王笑意收敛,“侧妃员额乃定数,且已上了宗室玉牒,不可胡闹。”
姚三娘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表现出得寸进尺。
突然想通又好说话,肯定会引人怀疑。
她不甘心地垂下脑袋。
“好了,爹跟你保证,就算你娘位分卑,她在府中的待遇也不比侧妃低。”
姚三娘这才点头答应。
“父王,”世子谢霂大步走来,“方才有人拿着大通的符牌,找管事求助。”
“哦?”
“符牌是……”谢霂看向姚三娘,“是三娘的。”
梁王目光倏然凌厉,看向姚三娘,问:“怎么回事?”
“一定是九娘她们受欺负了。”姚三娘转身就要走。
“站住。”梁王目色沉沉,“说清楚。”
姚三娘长话短说,将破庙护人一事告知。
“三娘,你太乱来了,符牌怎能随意借给旁人?”谢霂温声责备,“而且既然你已回来,怎不收回?”
姚三娘撇撇嘴:“我回来就被告知以后不能走镖,要回那牌子有什么用?”
“……”
“行了。”梁王面色缓和,“既是你朋友,你便去帮个忙。符牌拿回后交给你大哥。”
姚三娘闷声点头,转身离开。
“父王,可要查那六人?”等姚三娘走远,谢霂低声问。
梁王颔首:“你去办。”
姚三娘的符牌很管用,谢明灼拿着它找到大通车马行的管事,管事验明真伪后,立刻带她去衙门找何县丞。
何县丞听闻来意,当即道:“来人,去请户房师爷和林班头。”
先到的是林班头。
他穿着青衣皂靴,大步迈进屋子,看到谢明灼时,眼中惊讶一闪而逝,又不着痕迹挪开目光,掠过大通管事,这才躬身抱拳。
“县丞请shsx吩咐。”
何县丞坐在书案后,肃着脸道:“我问你,巳时初,你是否遣人去六六杂货铺抓了人回来?”
林泛道:“巳时初,我在新街巡逻,不在衙中。”
“你速去三班衙探明情况。”
“是。”林泛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他便揪着一人回来,身后还跟着脚步蹒跚的户房师爷。
他手一推,那人踉跄上前,脸上明显有几块青肿,眼中还写满不忿。
“黄丁受樊公子指使,在户房文书已经许可的情况下,故意在六六杂货铺开业当天闹事抓人,此事刘师爷可以作证。”
刘师爷点了点头。
何县丞面上波澜不惊,只道:“黄丁,林泛所言可是事实?”
黄丁哼了一声,却没反驳。
县丞虽不及知县品秩高,但樊知县初来乍到,县衙的事务还得仰仗县丞等一干官吏,何县丞在衙门积威多年,说话比知县还管用。
“放了她们,自己去刑房领罚。”
黄丁闷头出去,在门口“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狠狠瞪了一眼林泛。
林泛似无所觉,侧首问向谢明灼:“不知姑娘是李九娘什么人?”
“她是我婶娘。”谢明灼答。
林泛客气伸手:“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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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推波助澜◎
樊昭使坏,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他的手段会如此简单粗暴。但这种简单粗暴,对毫无背景的商户而言,不啻于致命打击。
开业当天被公差抓进衙门,以后谁还敢进铺子买东西?
林泛领着她,径直前往三班衙接人。
“黄丁是壮班班头,不归我管。”他在路上解释道,“稍后我去涢水大街巡逻,顺便向街坊澄清。”
谢明灼面露感激:“多谢林班头。”
“不必客气,你们本就是无妄之灾。”
说话间,已至三班衙。
谢明灼来得及时,李九月四人没受什么罪,只头发凌乱了些。
六人为表感谢,诚邀大通管事、林班头用餐,大通管事表示事务繁忙,婉拒了,林班头亦然。
至于何县丞,小小的杂货铺还没那么大面子叫人赏脸。
开业被中断,六人索性关了店门,回到状元巷休整。
刚回没多久,姚三娘就找上门了。
“你们没事吧?”
“没事。”李九月庆幸道,“幸好有三娘所赠符牌,否则还不知道要在衙门遭多少罪。”
姚三娘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对了,符牌管事拿去了。”
“我知道了。”姚三娘只点点头,“你们受了惊吓,就先歇上几日,不着急开业,若是有困难,直接去鲤鱼巷找我。”
她说着,递上一只钱袋。
“使不得使不得。”李九月连忙推拒,“三娘你快拿回去,我们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姚三娘见她不似强撑,便收回手,笑道:“那行,有难处千万别见外。”
“三娘,你几次三番救我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
“都是朋友,应该的。”姚三娘看向谢明灼,“只要二娘不嫌我无趣,常来串门就行。”
谢明灼自然应下。
待姚三娘离开,六人关上门,回到屋子开会。
开业中断不是坏事,至少她们跟大通车马行打了交道,还见到了县衙里的掌权者。
基层官吏,不光对本地的一切事务烂熟于心,对本地的一丁点风吹草动也最为敏感。
县丞管钱粮税政,掌握全县范围的户籍。他与大通车马行的管事交好,即便其中没有龌龊勾连,他也必定对大通有所了解。
快班衙役负责巡逻缉捕,全县的土地几乎被他们踩遍了,哪里多种了一棵树估计都能认出来。
梁王的兵马藏得再隐秘,也不可能一丝痕迹都不露。
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谢明灼开口道:“明天杂货铺继续开张。”
“殿下,樊昭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李九月道,“他毕竟是知县之子,何县丞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落他面子。”
谢明灼没放在心上:“樊知县若知趣,不会让他继续闹;若不知趣,放任樊昭滥用权柄,这个知县自然也做不长久。”
“殿下说得是。”
县衙后宅。
樊昭坐在树荫下,饮着凉茶,撩开眼皮看了一眼林泛。
“林班头,知道本公子为什么叫你来吗?”
林泛站在烈日下,客气笑道:“请樊公子明示。shsx”
“别跟本公子装糊涂,”樊昭拍了拍扶手,冷冷道,“谁允许你私自殴打同衙?”
林泛问道:“你是说黄丁?”
“怎么,你还打过其他人?”
“樊公子误会了。”林泛正色道,“我打他,只是因为他该打。”
“你——”樊昭气得起身指他。
林泛无视他的无礼,继续不卑不亢道:“樊公子,黄丁公然污蔑县尊大人,林某一时义愤,这才忍不住出手打断。”
“什么污蔑?”樊昭愣住。
“他说有县尊大人在,何县丞早晚下马,如我这般的衙役也尽数被辞退归家。”
“……”
“县尊大人为人宽厚,断不会做出这等过河拆桥之事,黄丁此言,不仅中伤县尊大人的名誉,还企图离间衙门官吏,从中攫取私利,如此拨弄是非之人,何县丞只是罚他刑房领鞭已是宽宏大量。”
樊昭和家仆都听呆了。
原本不过是想给林泛一个教训,谁料他竟搬出大义,这叫人怎么接下去?
林泛拱了拱手:“樊公子,林某尚有公务在身,若无其他事,林某便告辞了。”
“你等等!”樊昭骤然回过神,叫住他,“林泛是吧,本公子警告你,以后本公子要做的事,你别多管……”
“你给我住口!”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骤然传来,身着青色官袍的人大步走进院子,狠狠瞪了一眼樊昭。
“爹……”
“林班头,犬子顽劣,望见谅。”樊必清没理不孝子,转首看向林泛,“你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耽误你了。”
林泛躬身抱拳:“县尊大人言重了,卑职先告退。”
他利落离开后宅,听到身后知县怒斥儿子的声音,也没露出多余的神情。
至拐角,衙役小八窜出来,笑嘻嘻道:“咋样,县尊大人来得及时吧?”
林泛笑道:“多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小八好奇问,“樊大人是不是骂了樊公子?”
“不清楚。”林泛环顾四周无人,低声吩咐,“小八,你去找人打听打听,樊公子与六六杂货铺有什么恩怨。”
“好嘞,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东郊梁王府,一份情报呈入书房。
梁王翻阅之后,递给一旁的谢霂,轻笑:“三娘倒是心善。”
谢霂快速浏览完毕,也附和道:“三娘难得交了朋友,只是这朋友上不了台面。”
区区商户,竟劳动亲王女儿出面,也不怕折寿。
“随她,她高兴就好。”梁王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六六杂货铺没有异常,便不值得他在意。
谢霂恭敬告退,回到自己院子。
思忖片刻,他招来心腹,嘱咐道:“去把消息悄悄透露给谢雩,他向来看不惯三娘高兴。”
夜幕降临,衙门散了值。
林泛回到家中,刚做好三个菜,衙役小八就推门而入。
“好香啊,头儿,你这手艺不比君再来的厨子差啊。”他习惯性坐到桌旁,却被筷子敲了手背。
“去洗手。”
“晓得了晓得了。”小八哼哼去井边,“整个衙门就你最讲究。”
林泛盛了两碗饭,兀自坐下开吃。
等小八净过手,划拉半碗抵住饿后,他才问:“打听到什么了?”
“这樊昭真不是个东西。”小八嘴里包着饭,含糊道,“你知道为什么他比他爹晚到半个月吗?”
“为何?”
“他爹上任的时候,他正泡在温柔乡里,死活舍不得新认识的花姐儿。”
林泛“嗯”了一声,说:“与六六杂货铺的恩怨是?”
“来的路上,破庙避雨遇上的,他出言调戏了李九娘一行,叫姚三娘撞见,教训了一顿。”
林泛了然。
“也幸好有姚三娘帮忙,孟二娘才能请动大通管事出面。”小八迅速扒完饭,又去盛满一碗,“不过今天这么一闹,杂货铺能不能开下去难说。”
林泛笑了笑,他下午巡街,帮杂货铺澄清,顺便听到上午杂货铺的盛况,觉得杂货铺的经营方式挺有意思,感兴趣的人不少,应该能继续开下去。
但樊昭确实是个麻烦。
“我爹娘给我张罗亲事了,”小八托着腮憧憬道,“等休了假,我就去相看。”
“恭喜。”林泛细嚼慢咽,“既然要成亲,夜巡的事情就暂时交给别人,养精蓄锐,莫叫亲家看低了。”
小八惊喜道:“谢头儿!”
“我记得你巡的是大街西南的几条巷子。”
“头儿你记性真好,”小八嘿嘿笑道,“鲤鱼巷、状元巷、梧桐巷都是我和大力管的。”
林泛颔首:“从今晚开始,我替你去。”
“啊?”小八惊了,“头儿你真要亲自去啊?”
“我孤家寡人,比你们拖家带口的方便。就这么说定了,你吃完早些回去休息。”
小八感动道:“头儿……”
“行了,快吃,吃完赶紧回去,我还得去巡夜。”
“是!”
状元巷。
幽暗的巷道里,杨云开如一缕黑烟,身姿轻盈地越过院墙,回到屋中。
“殿下,收到两份情报。”
“不必多礼,说。”
杨云开起身道:“卑职对安陆县外的官道、小路等进行了排查,在城西一条路上,发现极深的车辙印,通往三十里外的碧山。沿途有巡检司的人,卑职不敢贸然前往探查。”
巡检司归当地州县管辖,一般设在关津要道,负责稽查往来行人,缉捕盗贼。
但在梁王的地盘上,谁知道巡检司听命于谁。
杨云开小心谨慎是对的。
“车辙印深,说明有大宗货物压车,而大宗货物来往深山,要么是木材商,要么是另有蹊跷。”谢明灼习惯先列出所有可能,再一一排除。
木材同样压车,来往山林也很正常。
杨云开适时开口:“第二份情报来自河南陆御史的密奏。”
密奏先传入京城,再通过锦衣卫送到谢明灼手上。
能被陆敛写进密奏的,绝非小事。
“说了什么?”
“他与宗都指挥使争执之后下落不明,是为了隐匿身份暗中调查河南左参政,再根据线索追踪大通车马行,发现了一座私人铁矿。”
启朝以前是铁矿官营,后因种种原因,官营冶铁所衰败,官府允许民营矿业的存在。
许多人乘风而起,赚得盆满钵满,成为远近闻名的大矿商。
私人铁矿……
火铳、铁胎银的私造,都与铁矿脱不了干系。
谢明灼沉思几息,问:“那座铁矿矿主是何人?”
“名叫汪鑫,原是个市井混混,机缘之下得了一座铁矿。”
“年纪如何?”
“五十三岁。”
谢明灼心头一跳,对上了。
姚三娘半真半假说过,她爹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如此有助于她爹开拓商路。
恐怕开拓的不是商路,而是通往帝位的血路。
只要打仗,就一定会流血牺牲。
谢明灼阻止不了外敌入侵,但她希望能在解决内斗的问题上兵不血刃。
“矿山在何处?”
“怀庆府河内县以北,靠近山西。”
这么远都能叫梁王招揽到,梁王手段不俗啊。不过思及梁王的舅舅曾任河南都指挥使,便不足为奇了。
一个都指挥使,在暗中扶持一个毫无背景的混混成为铁矿的矿主,实在是轻而易举。
如今梁王的舅舅已过世,汪鑫虽继续与梁王合作,但人的野心是会膨胀的。
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工具人,而是要与梁王扯上关系。
如果梁王将女儿嫁给他,等梁王登基,他就飞黄腾达,成为驸马都尉。
将利益最大化,是商人的拿手好戏。
原文中,梁王将在六月下旬操纵兵马,伪装成起义军,攻陷京城。
当时是有“皇室无德”的舆论基础,起义军才师出有名,如今雪灾圆满解决,皇帝在民间声望大涨,梁王短时间内应该会按兵不动。
但六月下旬能够出兵,足以证明梁王的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时机成熟,随时都能发动。
解决梁王,已经迫在眉睫。
即便梁王等得起,汪鑫也等不起,汪鑫等不起,姚三娘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她必须主动出击,而这出击要足以挑动梁王府内部的矛盾。
那日在君再来酒楼,张志德提及癞头攀上了东郊的关系。
梁王手握兵马,世子受其重视,两人定然都看不上行帮那些泼皮无赖。
众所周知,梁王只有两个儿子,世子谢霂和次子谢雩。
谢雩乃侧妃所出,是谢霂最大的威胁。只要谢霂死了,他就能成为世子,或者……日后的太子。
与癞头同流合污的,只能是稍微弱势的谢雩。
谢明灼心念一转,吩咐道:“你找人给打行的癞头一个教训,并送他一句话,‘别找废物当主子’,做得隐秘些。”
杨云开瞬间会意,应声退下。
当晚,癞头在赌坊里尽了兴,带着小弟回家,还没进门,一只黑布袋兜头套下,又被塞了嘴,随后拳头冰雹般落下。
他的小弟也没逃过。
神思恍惚之际,他似乎听到有人语气不屑,骂了一句:“真是蠢透了,居然找个废物当主子。”
说的还是官话!
在安陆县,除了要科举的读书人,几乎没人说官话,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东郊梁王府。
那些人是从京城来的,说惯了官话,也自诩对着他们泥腿子说官话高人一等。
他们是梁王府的人!
*
县城里没有秘密。
至少行帮老大被打这件事,是瞒不过衙门吏役和街坊百姓的。
林泛到衙门没多久,张志德就抽空溜出来找他,神秘兮兮道:“泛哥儿,你知不知道癞头昨夜被人揍了?”
“被人揍了?”林泛诧异,“谁干的?”
“不知道,他被人套了头,看不见,只听到对方说的是官话。”张志德用胳臂肘捣了捣他,“你悄悄跟哥说,是不是你干的,哥不告诉别人。”
林泛无奈摇头:“真不是。”
癞头攀上了东郊的关系,最近有些猖狂,他的确有警告对方的打算,可还没腾出空来。
而且涉及东郊,他也会做得不留痕迹。
幕后之人直接揍癞头一顿,要么是不知癞头已经跟东郊搭上关系,要么是即便知道也有所依仗,想要故意闹大。
前者可以排除,因为癞头不止一次在外嘚瑟。
“那会是哪位勇士干的?”张志德摸摸下巴。
林泛:“你可知癞头搭上了东郊哪位?”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能瞧得上癞头。”张志德竖起两根手指,代表梁王府二公子。
“安陆还有谁敢明目张胆教训他的人?”
“也不算明目张胆吧。”张志德说,“不是套了头,没看到动手的人嘛。”
林泛笑问:“安陆有谁习惯说官话?”
“你是说——”张志德瞪大眼睛,吞下话音,然后竖起一根食指,特指梁王府世子。
他根本没想过读书人,一是读书人没那个能力去揍打行的老大,二是本地读书人虽会说官话,但日常还是以俚语居多。
林泛不置可否,只道:“我去巡街了。”
他带着几个手下,沿涢水大街巡逻,行至六六杂货铺的时候驻足看了几眼。
杂货铺重新开张,新奇的经营方式再次引来不少客流,铺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生意这么好啊。”小八探头瞅了一眼,“不知道里头卖的什么,咋这么多人?”
任大力瓮声瓮气道:“我堂客昨天来看了,说大多是从京城来的新奇玩意儿,还能碰运气赢得五两银子!”
“啥?!”小八瞪大眼睛,“五两银子?怎么个碰运气法?”
大力环望了一下,手指道:“喏,就那个飞镖,射中靶心得五两。”
“我想起来了,昨天黄丁那厮就因为飞镖,抓了杂货铺的人。”小八一脸期待,“头儿准头极好,要不要去试试?多来几下,够你娶个堂客了。”
林泛一把薅住他的后颈,皮笑肉不笑:“你是巡逻还是逛街?”
“巡逻!巡逻!头儿轻点,疼疼疼!”
林泛松开他:“走了。”
巡完街,林泛让两人先回衙门。
他穿过几条小巷,逐渐远离闹市,前往县城最鱼龙混杂之地——黑灯巷。
刚行至巷口,一只手从身后袭来,他反应极快,一把扭住对方手臂,转身看去。
“沈推官?”林泛立刻放了手,望着一身布衣的府衙推官,面露讶然,“你不是去了应山县?案子查清了?”
沈石握拳,轻击其肩膀,说:“你这身手,不来府衙可惜了。案子没查清,没办法,先回安陆。”
“十几个人的命案,一点线索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沈石蹙起眉头,他的左眉三分之一处被一条竖疤贯穿,看起来有些凶相,“我刚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线索,就收到府台大人的命令,让我即刻回到安陆。”
林泛闻言沉默,并未评价。
“不过我在案发地,找到了这个。”他取出一颗弹丸,颇有几分自得道,“藏得可隐蔽了,想必是作案之人清理现场不够仔细,叫我给找着了。”
沈石的办案能力有目共睹,尤其是在案发现场的痕检上,往往能注意到常人容易忽视的细节。
林泛挑眉:“受害者是中弹而亡?”
“那倒不是,都是被刀砍死的,身上没有弹丸击穿或擦伤的痕迹。我估计是火铳不小心走了火。”
“火铳可不是一般武器。”
“没错。”沈石握紧弹丸,闷声道,“我本想顺着火铳这条线索往下查,却在关键时候被府台大人召回。”
“嗯。”
沈石吐出一口浊气:“你可还记得不久前,新街隆兴布庄的失火案?”
“记得,”林泛颔首,“我亲自带人扑的火。”
“那个案子是你我一起查的,铺子烧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人员伤亡,可铺子掌柜下落不明,伙计也一问三不知,便当成意外走水结的案。”
“的确如此。”
沈石却摇头:“可我当初却在废墟里发现几个铁疙瘩,状似银锭。咱们办案多年,什么没见过?‘铁胎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嗯。”
“我想着走水案结不了,私造假银锭的案子总能办了吧?”沈石面露苦恼,“可我上报给府台大人,却被驳回。”
林泛拍拍他的肩,笑道:“可你来这儿了。”
“还是你懂我。府台大人不让查,我就自己查。”
黑灯巷人丁极为复杂,但同时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林泛对这儿熟门熟路,沈石倒是第一次亲自来。
“林老弟,你来这儿也是查案?”沈石一提到案子就精神抖擞,“什么案子啊?”
林泛摇头:“只是找人打听点事。”
“哦。”沈石没多问,随口道,“等案子都结了,咱俩一起出去放个风?”
林泛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道:“行啊,不如一起去爬碧山。”
“碧山?”沈石惊讶,“你忘啦?碧山可是东郊那位修建陵寝的地方,除了工匠和运石车,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还真忘了。”林泛垂下眼睫,“那太可惜了,来安陆十年,一直都没有机会欣赏碧山风光。”
“不仅仅是你,许多大你十几二十岁的人,都没去过碧山呢。”沈石安慰道。
林泛接受这份安慰,另转了话题。
*
“碧山?这可使不得!”
“为什么?”谢明灼坐在院中,帮金大娘穿针,不解问,“我第一次来安陆,县城已经逛遍了,想去城外转转,听说西郊有处碧山,去爬爬山也好。”
金大娘连忙摆手,凑近她,低声道:“这事儿不是秘密,但也从没人主动开口,你刚来安陆不晓得也不稀奇。”
“可婶娘本就是安陆人。”
“她走的那年才九岁,不晓得也不奇怪。”
“到底是什么呀?”谢明灼满脸好奇。
金大娘环顾周围,偷偷摸摸道:“只是传言,东郊那位看中了碧山的风水,要在碧山造墓室。不过他从没真正承认过,大家伙儿也都是猜的。”
猜的?
谢明灼倒不这么认为,这种言论定然是梁王府有意放出来引导百姓的。
明令禁止百姓出入碧山,百姓或许会生出逆反心理。但“建造陵寝”这种虚虚实实的猜测,反而会让百姓敬而远之。
时人对丧葬之事还是相当敬畏的,尤其是亲王的陵墓,没人敢去惊扰。
如此一来,前往碧山的道路上,经常出现深深的车辙印,便也显得稀松平常。
建造陵寝需要石头和木材,亲王的陵寝自然尽可能豪华,寻常的石头和木材看不上,只能从外地购买运送。
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
连跑遍全县的公门衙差都不敢轻易涉足,难怪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杨云开没打听到,也是因为少有人将“亲王死后住在哪儿”挂在嘴边。
这事儿只有安陆县的“老江湖”才能知晓。
“原来是这样。”谢明灼庆幸道,“得亏大娘提醒我,要不然我莽撞去了,怕是会落个冲撞皇亲的罪名。”
金大娘接过针线,用顶针摁下针头,瞪她一眼:“跟我客气什么?那日你送给大郎的砚台,他用得可顺手了,说是上等的什么歙、歙砚,这么贵重的物件,你说送就送,我说什么了?”
谢明灼喜欢她这份爽快,不由笑起来:“晓得了,以后再不讲这些话。”
“这才对嘛!”
两人又拉了会儿家常,从巷头说到巷尾,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到金大娘口中,都变得有趣了。
讲完了新鲜事,金大娘又把主意打到谢明灼身上。
“我听三娘手底下人说,你以后就跟着九娘经营铺子,在这边嫁人,不回去了?”
这是破庙里对外的说辞,谢明灼“嗯”了声。
“那你咋不去看铺子?”
“婶娘说,等铺子经营稳定了,再叫我去。”
金大娘想到昨天衙役抓人的事,也不免后怕地点点头:“她想得周到。”
她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一下又一下往谢明灼脸上瞟。
谢明灼失笑:“大娘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金大娘放下针线,咳了咳嗓子,“你是要在这边找个夫家对吧?”
谢明灼:“……”
明白了,这是要给她介绍对象。
人设是自己捏的,现下也不好否认。
她低头没说话,在金大娘眼中就是女儿家害羞。
“嗐,别怕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出来不丢人。”金大娘揶揄笑道,“你这品貌在整个安陆县也是一等一的灵醒,不愁嫁不出去,个头高也不打紧,孩子以后也高。”
谢明灼:“……”
“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相看相看?”
“太麻烦大娘了。”谢明灼很想拒绝。
金大娘摆手:“麻烦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
谢明灼只好搬出大招:“这些事还得婶娘做主。”
“那就等她回来,我跟她讲。”
待李九月回到住处,金大娘果真前来商议。
“九娘,二娘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早些安了家?”
李九月:???
公主的婚姻大事是圣上和皇后做主,她就是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插手。
她不由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羞涩”低头。
李九月明白了,这是要婉拒,遂笑道:“金娘子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刚回安陆,铺子还没稳定,暂时不适合给二娘找人家。”
“我晓得你的苦心。”金大娘感念她对侄女的爱护,“你是怕还没站稳脚跟,以后二娘叫人欺负了。”
“是的呀。”李九月拍拍胸口,“昨天那事可把我吓了一跳。”
金大娘神秘兮兮道:“二娘若是能嫁个好郎君,你还怕铺子开得不稳当?”
“若真有好郎君,早就被抢先定了亲,哪能轮得到咱们?”
“找一找,总是有的。”金大娘劝道,“遇到合适的,不想成亲也可以早早定下来嘛,现在觉得日子不稳定不想找,以后想找也找不着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李九月觉得自己再反对就真的不识好歹了,也违背当初在破庙说的那些话。
可涉及公主,她不敢妄自决定。
所幸谢明灼开了口:“有大娘和婶娘替我把关,我自然放心。”
李九月便笑道:“那就劳烦金娘子费心了。”
“包在我身上。”
*
出了黑灯巷,沈石邀请林泛一同用餐,林泛欣然答应。
二人没去豪华酒楼,只在路边小馆点了两碗米粉和两份腌菜肉丝面。
沈石约莫是饿极了,先干了一碗米粉,才慢吞吞吃着另一碗面,说道:“癞头他们不都听你的,你还要去黑灯巷打听消息?”
“今时不同往日。”林泛挑出碗中的芫荽。
沈石笑他:“你不吃方才怎么不招呼老板一声?”
“想事情,忘了。”
“忘了?”沈石仔细瞅他,敏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泛垂眸:“县尊大人调出历年悬案,叫我带人查访。”
“哦?什么悬案?”沈石只对案子感兴趣。
“妇女丢失案。”林泛轻叹,“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两年衙门多次收到此类案件,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沈石了然:“樊必清此人惯爱明哲保身,在安陆想做出政绩,只能在县学、凶案上下功夫,妇女走失案的确是个不错的开始,若能抓到拐子,也算善事一桩,只可惜……”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不忿,“只可惜他不清楚,此案线索指向东郊,就是府台大人,也不能去东郊拿人。”
林泛“嗯”了一声,埋头吃面。
“你没提醒他,还要继续查?”
林泛一本正经道:“县尊大人有令,不敢不从。”
“装什么,”沈石笑他,“我还不知道你,你根本就是自己想查吧,现在得了由头,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衙役都是听命于县衙官员办差,没有知县、县丞等人的吩咐,他们是不能私自接触案子的。
林泛没作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可是东郊,信不信你把线索交到樊必清手上,他能立马将案卷重新锁回架阁库。”
林泛抬起头:“若有冤不能伸,公门与行帮何异?”
沈石一愣,旋即笑开:“好小子。”
*
“你说什么?”癞头脸上贴着膏药,本就凶恶的面容愈发丑陋,“你说他打听了什么?”
“就问了一些关于樊公子的事。”
“没其他的了?”
“没了。”
癞头想不通,樊昭的喜好有什么好打听的?难道林大班头要去讨好那个樊少爷?
怎么可能?!
“他打听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竹竿似的男人站出来,他右手缺了根小拇指,是齐根切断的。
“听说那个林泛得罪了樊少爷,樊少爷扬言要他在县衙待不下去,你说他打听樊少爷以前的事,是不是要挖坑?”
“嘶,说得对啊。”癞头恍然大悟,嗤笑一声,“想不到咱们林大班头也会来阴的。”
瘦子说:“老大,要不要咱们卖樊公子一个人情?”
“人情?”癞头冷哼,“一个知县公子而已,老子现在是东郊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老子卖人情?”
瘦子谄媚笑道:“老大说得对,您成了王府公子的人,以后就是县太爷见了,都得跟您行礼。”
“哈哈哈哈哈,”癞头也觉得合该如此,得意洋洋问道,“你晓不晓得,我为啥子要跟二公子,而不是世子?”
瘦子:“小的不知。”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因为世子看不上你了。
“哼,都当老子傻?”癞头想到昨晚的遭遇,心里就憋着一股子闷气,担心叫小弟小看了,趁这个机会解释道,“世子虽然得梁王看中,可他有个非常致命的弱点,你晓得不?”
瘦子压低声音:“没儿子?”
“答对了。”癞头心情愉悦,“没儿子的世子,你说这位子能坐得稳?”
“坐不稳。”瘦子一脸佩服,“老大英明,跟着二公子自然更有前途。”
癞头满意点头:“就是这样。”
“可是老大,您好歹也是二公子的人,昨晚却叫人下了黑手,咱能不能找二公子讨个公道啊?”
癞头冷不丁被他戳了肺管子,脸色都变了。他要真有找梁王府公子讨公道的本事,能叫林泛那个黄毛小子压了好几年?
“废什么话,滚吧你。”
瘦子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出了打行,拉扯袖子盖住右手,混进人群中毫不起眼。
绕了几条街巷后,才走进一处宅子。
“林哥。”他关上门,谨慎道,“后面没人跟着。”
林泛站在院中晾晒衣物,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辛苦了,灶上放了乌梅汁,你盛一碗解解渴。”
“好嘞。”
瘦子钻进厨房,端了一碗乌梅汁出来,站到林泛身后,灌了几大口,才缓过劲。
“林哥,你为什么让我骗癞头,说你在打听樊昭的事?”
林泛抖开衣裳,搭在绳子上,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如今沦落到要出阴招?”
樊知县到任之前,林泛深受知县和县丞等人的器重,又收服了县城的泼皮无赖,风头无两。
而现在,他得罪了知县之子,知县必定对他心怀不满,会扶持其他班头,癞头又攀上东郊,不再对他俯首帖耳。
黑白两道都吃不开,可见林大班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没错。”瘦子迟疑道,“你这是故意示弱,想让癞头放松警惕?”
林泛没答,将空盆重新放回盆架上,又用干爽的布巾擦了手。
“林哥,你真正叫我打听的事,还需要几天时间。”瘦子有些震惊,又有些好奇道,“不过,您打听多子妇人做什么?”
听上去真叫人瘆得慌。
林泛温和道:“我不能告诉你。”
“晓得了,我不问了。”
“嗯,回去小心些。”
*
状元巷,夜色深重,杨云开再次翻越院墙,带回情报。
癞头被打,谢雩却没任何动静,这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
谢雩还没必要为了一个癞头,跟世子正面交锋。
但癞头被打,只是一个开胃菜。
世子一直无子,梁王多年来都没动过改立世子的心思,无非是为了平衡。
世子无子,便不会筹谋篡权,也不会在业成之后背刺,还能压制次子的成长。
梁王已经六十多岁了,世子正值壮年,又参与操练兵马之事,倘若有了儿子,很容易生出取代父亲完成大业的野心。
可没了儿子,就算他篡夺大权,最终也只能为谢雩做了嫁衣。
站在梁王的角度,世子最好在他入主京城之后再生儿子。
而于世子而言,早一天拥有继承人,便能早一天定下心。
这是梁王与世子间隐秘的矛盾。
世子与次子之间的矛盾清晰明了,后者觊觎世子之位,因世子无子,野心和自信便无限放大。
一个没有继承人的世子,如何能做得稳当?只要一些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叫他无法冷静。
谢明灼低声吩咐:“你叫人去市井散播‘世子纵欲过度,疑似不举’的言论,若是可以,最好借打行那帮人的口。”
一个极度想生儿子的男人,势必要在床事上下功夫,说他一句纵欲不为过。
杨云开幸亏低着头,没叫公主见到他“裂开”的表情。
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总叫人浑身不自在,但思及公主还干过“强抢探花郎”的事,便又释然。
翌日,“世子不举”的消息传遍县城,消息还是从癞头那里传来的。
张志德正在饮茶,闻言“噗”了一口,差点喷到对面的林泛,连忙偏过身shsx。
“泛哥儿,癞头shsx真有这狗胆?”
林泛失笑:“或许吧。”
东郊二公子的反击来得够快,被说废物后,就直接戳对方肺管子。
伤害不大,侮辱极深。
世子绝对忍不了这口气。
梁王府,谢霂一把扫清桌面,咬牙切齿道:“谢雩,你真是好得很!”
得知消息的谢雩,亲自赶往县城,在一处私宅紧急唤来癞头,劈头盖脸一顿骂。
癞头满脸委屈:“二公子明鉴,真不是小的叫人传的。”
“不管是不是,谢霂都不会善罢甘休。”谢雩握紧拳头,目光阴沉晦暗。
既然如此,那就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说】
万字大肥章!
第34章
◎并非良配◎
安陆县飘起了濛濛细雨。
客商带回第三期《京城旬报》,报纸一抢而空。
谢明灼带着新报纸去鲤鱼巷做客,姚三娘神采奕奕,端出各式各样的茶点招待。
“也不知这报社的东家是谁,”姚三娘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什么事都敢往报纸上写。”
新一期报纸的主版报道了一个贪腐案,贪腐案的主角是大理寺左少卿,之前在敬国公案中力挺敬国公,被谢明灼记在小本本上。
谢明灼面不改色道:“说不定是朝廷督办的。”
“有道理。”姚三娘翻到另一面,扫了一眼,惊奇道,“玻璃又是什么?”
谢明灼离开京城之前,将建造玻璃厂的事情托付给嘉善大长公主,算算日子,玻璃厂确实可以投入生产了。
最先一批先供给皇家,再用皇家打个广告。
上行下效,皇帝用了都说好,玻璃自然而然会进入各级衙署,最后流传民间。
市场需求会反过来促进技术的革新,技术革新,生产效率提高,价格也会随之下降,从而加快玻璃的普及。
谢明灼笑道:“或许过段时间,客商就能带回玻璃。”
“京城的稀罕玩意儿真多,我也想去京城看看。”姚三娘放下报纸,感叹一声。
“你就没走过去京城的镖?”
姚三娘摇摇头,叠好报纸,另转了话题:“二娘,近日街上乱得很,你若出门逛街,要小心些。”
“我晓得的。”
谢明灼不仅知道街上乱,还知道为什么乱。
自“世子不举”的流言传到市井之后,世子和谢雩之间的斗争就拉开了帷幕。
梁王妃和侧妃在城里都有自己的陪嫁铺子,这些铺子每年都能为她们赚取大笔的银钱。
今日你砸我一家铺子,明日我再反击,借衙门的势去你家的铺子突击整顿。
来来回回十天,铺子毁了几家,人倒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看来只要有梁王压着,世子和谢雩掀不起真正的风浪。
但几次交锋下来,到底积攒了不少怨气。
谢明灼正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推一把。
“二娘,”姚三娘忽地开口,“你可听说过春秋公孙楚与其从兄公孙黑争美一事?”
故事记载于《左传》,谢明灼在文华殿读过,但身为商户女的孟二娘,读过《左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便问:“这是什么故事?”
“两人都看中一位美人,公孙楚已纳聘,公孙黑却要强抢,楚便执戈逐之。”姚三娘双手下意识紧握成拳,“后以‘同室操戈’比喻兄弟相残或内部纷争。”
谢明灼赞道:“三娘博览群书。”
“你认为,公孙楚为了一个美人,对从兄以戈击之,应shsx不应该?”
谢明灼想了想,道:“公孙黑不义在先,公孙楚所为无可厚非。”
“是啊,不义在先。”姚三娘喃喃低语。
谢明灼便知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令她迟疑的应该并非所谓的兄妹情谊,而是对打破现状之后未知结果的恐惧。
姚三娘的筹码远不及世子,退路又比不上谢雩,谢明灼理解她的心情,却并不赞同。
举棋不定,只会让她陷得更深,甚至败得更加惨烈。
两人又闲聊片刻,谢明灼辞别归家。
细雨绵绵,谢明灼撑着油纸伞,独自穿行在幽长的深巷里。
地面湿滑,时有水渍溅上裙摆,她一手拎起裙摆,越过积水的洼地,走得小心谨慎。
绕过拐角时,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她继续迈着规律的步子,一路行至状元巷的住处,直到进入院子关上门,身后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姜晴接过油纸伞,冯采玉取来热水给她擦拭,李九月替她捧出干净的衣裙。
“今日这么早打烊?”谢明灼问。
李九月眉眼残留几分郁气,说:“最近城中多家店铺被砸,谁晓得今日就轮到咱家杂货铺了。”
“被砸了?”谢明灼愣住。
李九月不知内情,以为那些铺子都是打行的混混砸的,没觉得哪里不对。
可她很清楚,砸铺子的虽然看起来都是泼皮无赖,可本质上是世子养的打手和谢雩收服的行帮,他们针对的只有对方的产业,不会牵连其它。
姜晴走进卧房,附和道:“砸得可狠了,我和罗大哥都没拦住,李掌柜不愿叫我们暴露功夫,就任由他们砸了个干净。”
“都是些什么人?”
“不认得。”李九月摇摇头。
谢明灼换上衣裳,坐到桌旁道:“可报官了?”
“报了,但那伙人砸了就溜,衙差也没抓到人。”
谢明灼敛眸思索。
按理说梁王府的人是不会在意一间杂货铺的,排除掉梁王府,那就只剩下有过过节的樊昭。
这是衙役找茬行不通,转而雇佣混混闹事?
“若不抓到人,那些人以后恐怕还会变本加厉。”李九月也想到樊昭这厮,断定是他捣的鬼,“这个樊昭真是阴魂不散。”
谢明灼本不在意樊昭,但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实在扰人安宁。
叫人暗中揍他一顿也不现实,他跟癞头不一样,癞头被揍了只能忍气吞声,知县公子被人揍了,知县就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都得把安陆县城翻个底朝天。
如此兴师动众,惹眼。
李九月也明白这个理,她们在安陆要尽可能低调行事。
“总不能再麻烦三娘一次吧?”
“不能。”谢明灼断言,“何县丞的路子这次行不通,砸铺子的是行帮之人,与樊昭有何干系?一切不过是咱们的猜测。”
李九月:“可铺子一直不开张,也不像话。”
“先歇业三日,不打紧。”
院门被人敲响,金大娘的声音传来:“九娘,二娘,在不在家?”
罗七打开门,挤出热情的笑容:“shsx金大娘请进。”
“行啦,笑不出来就不用笑。”金大娘熟门熟路进到堂屋。
冯采玉端上茶点待客。
谢明灼几人从卧房出来,一一坐下。
“听说你家铺子被砸了,”金大娘关切道,“你们都没受罪吧?”
李九月叹道:“没受罪,就是铺子损失不小。”
“前有衙差,后有打行,你们过得不容易。”金大娘是真心为她们着想,“在这世道,两个女儿家就是容易受欺负,那天我说的话,你们想得怎么样了?”
她说的是相亲的事。
谢明灼感念她的好意,但还是想婉拒。
“我瞧得出你们不想依赖旁人,”金大娘语重心长道,“可事情摆在眼前,总不能不解决。再说了,靠三娘是靠,靠夫家也是靠。”
姚三娘帮她们去见何县丞,这事儿街坊都晓得。
谢明灼和李九月被堵得哑口无言。
金大娘两次三番都是为她们着想,若是再拒绝,怕是要惹人怀疑。
“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们。”金大娘瞧出两人的松动,继续劝说,“我给二娘介绍的,保管不是歪瓜裂枣,都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好郎君呢。”
“都?”
“是呀。”金大娘笑眯眯道,“货比三家,找郎君也是一样呀。”
谢明灼暗自叹气,只好客气道:“烦请大娘细说。”
“好好好。”
金大娘一共找了五个候选人。
前四个分别是东城的酒楼少东家、西城的员外庶子、南城的秀才、北城的绣庄管事。
“这四家经常跟衙门打交道,在衙门也能说得上话,二娘若能嫁过去,你这婶娘的铺子一定开得稳稳当当。”
谢明灼明白,说亲都只说优点。
这四个要真这么好,早就娶上媳妇了。
恰好杨云开办事回来,听了这话假装不通人情道:“东家,我听说东城那位爱好吃食,身形一个顶别人三个;西城那位家里规矩大,二娘去了怕是不自在;南城秀才成过一次亲,堂客几年前病逝;北城那位有些跛脚。”
他之前听闻金大娘要给公主说亲,便私下调查了金大娘要介绍的郎君。
谢明灼一听,便知金大娘确实是好心。
这年头能吃成一个胖子,足见家中不愁吃喝,的确是个好人家;家规森严表面上看并非坏事。
秀才虽是二婚,可毕竟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用跪拜;至于跛脚的管事,在经济实力面前,跛脚这种不妨碍日常生活的算不得致命缺点。
杨云开说这些,不是故意落金大娘面子,只是想借此打消金大娘的念头。
“哪有样样拔尖的郎君?”金大娘心中略感不快,只闷声回了一句。
谢明灼当即笑道:“大娘,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介绍的这几位郎君,都是家大业大的,别人想找都没这个门路。若不是shsx尤叔在县学做夫子,哪里能认得这么多出众的郎君?”
尤叔是金大娘的儿子,在县学做夫子也是一等一的体面。
金大娘心里的不满顷刻散了,重展笑颜道:“二娘这样善解人意的,合该找个好人家。若是这四个都不喜欢,我这还有第五个,只是……”
“怎么了?”
金大娘无奈:“第五个郎君相貌人品都出众,虽说无父无母,可他自己有本事,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年岁与二娘也相当,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成亲。”
“既然不愿意,那就不强求。”李九月当即道,“我还想多留二娘一段时间,教会她看管铺子,再说亲也不急。”
金大娘瞪她:“都十九了还不急?第五个我是真觉着不错,与二娘也相配。”
“不是说他不愿意?”
“我还没问过,说不定年岁长了,他改主意了。”金大娘不容拒绝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几人:“……”
等送走金大娘,关了院门,谢明灼召集五人围桌开会。
“我被人跟踪了。”
五人愣在原地。
杨云开率先回神:“卑职立刻去周围查探。”
“不必。”谢明灼分析道,“跟踪的人脚步虚浮,不像个练家子,倒像是混迹市井的无赖。正巧杂货铺被砸,我怀疑是樊昭找人跟踪。”
李九月忧心:“他为何要跟踪你?”
“许是想找机会教训我一顿。”谢明灼猜测,“又或者,是来附近踩点,伺机恐吓咱们。”
道上的招数无非就是那几样。
骚扰、威胁、恐吓等等,光是一个骚扰,就足以对受害者进行精神折磨。
罗七忙道:“我今晚守夜。”
申时末,县衙散值。
林泛刚出衙门,就听张志德在身后喊道:“林班头,等等我。”
他驻足转身,问:“张兄?”
“走得忒快,赶着去接亲啊?”
“……”
“走走走,我请你下馆子。”张志德推他肩膀,“上次你跟我说那法子挺有用的,你嫂子近来都对我笑脸相迎,我娘也体恤她操持家务辛苦,不叫她伺候洗脚了。”
林泛笑道:“有用就好,但也不必下馆子。”
“除了这个,还有事儿同你讲。”
“路上也可以说。”
张志德坚持:“要么去我家,要么下馆子。”
“劳张兄破费了。”
“别跟我客气。”
两人来到面馆,叫了两碗馄饨和两碗肉丝面。
“泛哥儿,我家老宅租出去了,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林泛笑道,“那天还是我带人去衙门定契的。”
张志德点点头:“你既然带她来,说明她的人品信得过,没错吧?”
“嗯。”林泛疑惑,“张兄,你今日说话有些绕弯子。”
“行,那我就开门见山。”张志德正色道,“老宅隔壁家的金大娘你也认得,她惯来热心肠,正给李掌柜家的侄女说亲,就找到我这儿,问问你的意思。”
林泛筷子一顿,低头拨弄碗里的肉丝,道:“孟二娘?”
“对呀,你见过的,那日黄丁生事,她找到何县丞,你也在。”
林泛没吭声。
“嘶,看你这样子,真有那么点意思?”张志德惊讶道,“搁以前,你想都不想就拒绝的。”
林泛抬起眼,却道:“不必给我说亲。”
“为啥呀?”张志德不能理解,“我虽没见过孟二娘,可听金大娘讲,她长得灵醒,性情又温柔,虽腼腆了些,但姑娘家腼腆些很正常,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兄误会了,我没有不满意。”林泛歉意道,“只是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张志德乜他:“你当真不愿意?你可知除了你,金大娘还说了谁?”
“金大娘为人赤诚,说的定然都是好人家的儿郎。”林泛说完埋头吃面,似是并不在意。
张志德好歹与他相交数年,瞧出点端倪,便压低声音道:“一个是城东酒楼的胖子少东家;一个是城西员外庶子,你晓得的,进了门就如同坐牢。”
林泛不由捏紧了筷子。
“还有城南的穷秀才,城北的跛脚管事。”张志德觑着他的面色,“虽然都衣食无忧,但到底不尽如人意。”
“张兄,我无父无母,也并非良配。”
“也?”张志德捕捉重点,“这么说,你觉得那四个都不是良配喽?”
“……”
“孟二娘的父母也不在身边,况且你自己能干,一样不愁穿衣吃饭。”
林泛挺直腰身,将筷子并排,整齐横放在碗沿上,郑重道:“可我一个衙役,素日里都同恶徒打交道,树敌颇多,倘若……会连累了人。”
“就算没有你,杂货铺也三天两头有人闹事。就在上午,李九娘报案,有地痞流氓砸了铺子,你也知道的。”
“嗯,当时我不在衙中,回来才听说,可惜叫那些混账跑了。”
张志德一拍大腿:“所以嘛,以后要是有林大班头护着,谁还敢去杂货铺闹事?”
他脑袋伸出老远,差点抵到林泛的面碗,“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林泛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点头:“我再想想。”
“嘿,我就说你小子肯定有意思。”张志德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三天,三天后给我明确的答复!”
林泛应下,也忍不住笑起来。
吃完饭,两人各自归家。
瘦子来的时候,林泛正练习拳脚功夫。
他穿着无袖短打,手臂肌理分明,线条精悍流畅。
瘦子羡慕了一瞬,忙道:“林哥,城西有个生了五个儿子的妇人,五天前回娘家,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家夫郎亲自去找,却被告知堂客根本没回娘家。”
林泛拿起布巾擦了擦汗,问:“没报官?”
“没。”瘦子说,“那妇人是负气离家的,家人都以为她在躲着夫郎,故意不回家,还在托亲朋好友找人。”
林泛来到井边,直接脱了上衣,打了一桶井水,用葫芦瓢舀着往身上浇。
“你可有那妇人踪迹?”
“到西郊巡检司就断了。”瘦子眼瞅着他冲了一把澡,不由问,“林哥,您等会儿不还要巡逻,咋洗这么早?”
林泛:“热。”
“热吗?”瘦子抬头望天,他怎么觉得晚上还挺凉快的。
“这事儿你就别跟了。”林泛换上一套干净的衙差公服,“癞头今日可有指使人去六六杂货铺闹事?”
瘦子摇头:“没,最近两边闹得凶,癞头也不好过。”
一些手段不能往王府公子身上招呼,就全招呼到打行这群人身上了,连他也吃了几次暗亏。
林泛颔首:“你小心些,我去巡夜了。”
“好嘞。”瘦子呲溜出了院子,很快跑没影。
林泛锁上门,穿过街巷,同任大力在涢水大街汇合后,一道前往梧桐巷。
一条巷子巡逻一刻钟,两刻钟后,两人来到状元巷口。
这里住的大多是读书人及其家眷,寻常宵小不敢在这里滋事,巡逻起来比较轻松。
任大力塌着肩膀,提着灯笼往墙上照,看到一条蜈蚣,正准备拨弄下来踩死,忽然被一条手臂拦住。
他茫然抬头,就见头儿贴唇竖起食指。
明白了,这是有情况。
头儿耳聪目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身手在衙门里也是一等一的,他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跃跃欲试。
为免灯笼的亮光惊动对方,任大力掀开灯笼罩,一口气吹灭。
周围瞬间陷入黑暗。
林泛示意任大力留在原地,自己则于漆黑的夜色中穿梭巷道,不断接近远处的异动。
夜深人静,巷子里本不该有人。
他走过半条巷子,抵达一处民宅前,这座民宅他很熟悉,这些时日每晚都要从这经过数次。
甚至张志德出租前清扫屋宅,他还过来帮了忙。
而现在,有两个黑影在宅子前徘徊,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林泛悄无声息靠近,先伸脚踹翻一人,再迅速擒住另一人,拽下这人腰带,反剪其双臂紧紧捆住,往前一扔,砸倒企图翻身逃跑的同伙。
“大侠饶命啊!”两人狼狈滚地,异口同声喊道。
林泛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左右街坊的灯全都亮起来,院门陆续响起吱呀惨叫。
“咋回事?”
“是不是进贼了?”
林泛转身看去,张志德宅子的院门前,被几十只死老鼠围得水泄不通,情状极其可怖。
【作者有话说】
注:堂客是湖广一带对妻子的称谓。
明朝时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简称湖广省)的地域范围大致相当于现今湖北省和湖南省。
第35章
◎以牙还牙◎
今晚守夜的是罗七。
他早就听到院外的动静,及时禀报给谢明灼。
六人全都聚在堂屋里,准备在那二人生事的时候抓个现行,报送官府。
未料被巡夜的衙差抢了先。
周围街坊都出了院子查看,六人自然不能当没听见。
李九月是明面上的主人,率先打开院门,正要踏出一步,就听金大娘惊呼:“九娘当心!”
她的脚当即一缩。
众人举着灯笼,照得巷道极为亮堂,院门前血腥可怖的死老鼠赫然映入眼帘。
李九月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二娘先别过来!”
她又示意罗七和杨云开,站在门前挡住谢明灼视线。
谢明灼:“……”
她也没立娇弱人设啊。
门外有人叮嘱:“大力,尽快处理了。”
声音听着倒是有几分耳熟。
两个贼子自然不是用手捧来的死老鼠,他们扔完死老鼠,麻袋一卷,打算带回去继续用,现下就系在一人腰上。
大力狠狠扯下麻袋,找街坊借了两把火钳,同林泛一起,迅速夹起死老鼠装进袋子里。
扔老鼠的贼人被捆了手脚,又有众多街坊看管,根本没机会逃跑。
“呀,是林班头啊。”金大娘这才注意到林泛的脸,惊讶道,“今晚咋是你来巡夜?”
林泛没答,大力就抢先道:“头儿以后都来这儿巡夜。”
“那太好了,有林班头在,大家伙儿也住得安心。”金大娘诚心夸赞,眼珠子又是一转,朝着李九月身后道,“二娘,门口的死老鼠都拣干净了,你快出来,跟你婶娘一起向林班头道个谢。”
“不必了,都是分内之事。”林泛客气回了一句,拽起两个瘫倒在地的贼人,“我先带他们回衙门,此事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众人纷纷表示相信林班头,shsx目送他们消失在巷口,便各自回家睡觉。
金大娘磨蹭着没走,逮住李九月的胳臂,神秘兮兮道:“九娘,你觉得方才那位林班头怎么样?”
李九月下意识道:“挺好的。”
那日也是这位林班头带她去衙门户房定的契。
“长得不错吧?”
“确实俊朗。”
“年纪轻轻,就是衙门的班头。”
“了不得。”
“他才二十,只比二娘大一岁。”
李九月这下明白了,合着第五个候选人就是这位林班头啊。
倘若孟二娘当真只是孟二娘,林班头倒确实是良配,可关键是,孟二娘乃陛下信重宠爱的公主,两人身份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金大娘见她迟疑,不由皱眉道:“这你都不满意?”
李九月回神道:“您不是说他自己不愿成亲?咱们又何必上赶着?”
“人都是会变的。”金大娘拍拍她的胳臂,意味深长道,“林班头以前可从没来过这儿巡夜。”
“为什么?”
“咱这几条巷子安全,出的事少,他过来是大材小用,他去的都是那种泼皮多的地方,不过自打今年过了年,他就没巡过夜。”
李九月好奇:“怎么了?”
“听说是锻炼手下,以后好有人接班。”
“他还这么年轻,就想着这事儿了?”
金大娘猜测:“府衙的推官一直想举荐他去府衙当差,没准是他打算另谋高就呢。”
“有道理。”李九月连忙打住话茬,“大娘,夜深了,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等金大娘离开,李九月关上院门返回堂屋。
姜晴正愤愤不平:“殿下,樊昭三番五次滋事,咱得给他一个教训。”
“没错。”冯采玉也面带愠色。
杨云开:“卑职之前打听了,樊昭近日常在凝香馆过夜。”
“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九月冷哼,“咱往他床上扔死老鼠。”
“这个好!”姜晴第一个同意。
谢明灼心中满意,她们不甘心被动挨打,积极筹谋怎么反击是好事。
她对李九月的提议表示肯定:“这个法子确实不错,但幕后主使是樊昭只是我们的猜测。”
“那两个扔鼠贼被带去衙门了,”李九月说,“不如等衙门查清楚了,再行此事。”
谢明灼颔首:“可。”
亥时正,县衙刑房。
扔鼠贼经不住拷问,不得不吐露实情,说是奉老大之命,来恐吓李九娘六人。
“老大?”林泛问,“你们老大是谁?”
“猛虎帮帮主王大壮。”
林泛:“……”
安陆县是兴起了什么新帮派吗?他怎么没听说过?
扔鼠贼深觉受到侮辱,不服气道:“咱们帮主不是凡人,他能一只手举起大缸,神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嗤。”任大力忍不住嘲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封神功盖世了?在林头儿面前都不够看的。”
“不可能!”扔鼠贼叫嚣,“咱帮主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什么林班头!”
“你——”
林泛拦住发飙的任大力,笑了笑说:“如此豪杰,我倒真想见识一番,不知贵帮驻地在何处?”
“就在城南麻雀巷!”扔鼠贼一脸骄傲道,“你们去了也回不来!”
另一个扔鼠贼的表情竟然跟他一模一样。
任大力不由道:“头儿,这猛虎帮‘摄魂’有一手啊。”
看看这两人,都失去理智了。
林泛起身:“走,去会会猛虎帮。”
子时正,刑房再次开张。
两个扔鼠贼震惊看向被绑的高壮汉子,异口同声道:“老大,你怎么也来了?!”
王大壮:“……”
经审讯,王大壮全都招了。
他自称以前学过一些幻术,便用幻术蒙骗他人,自诩神功盖世,吸引无所事事的混混为他做事,就此成立了猛虎帮。
那日他在酒楼打牙祭,听到隔壁的知县公子醉酒辱骂六六杂货铺和衙门何县丞、林班头,遂动了心思,寻到一个机会,故意在樊昭面前演示幻术。
樊昭果然中计,主动前来招揽。
打砸铺子、恐吓李九娘等人,也是樊昭在背后指使的。
值班书吏记下供词,又叫几人画了押,兀自离开。
“头儿,这几个怎么处理?”大力问。
林泛:“先关进牢里。”
“是。”
他押着几人去了监牢,回到刑房,见他家班头正站在门口仰望夜空。
“头儿,你还会观星哪?”
林泛:“要不要帮你算算何时涨薪酬?”
“要要要!”
“可是今夜无星哪,算不出来。”林泛无辜摊手,“改天吧。”
任大力露出失望的神色,踢了踢扔在刑房门口的麻袋,问:“这些腌臜咋处置?”
林泛随口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这些交给我。”
任大力自然一百二十个放心。
辰时初,樊昭打着哈欠走出凝香馆。
马车停在凝香馆后门外的巷子里,车夫不知因何耽误还没来。
樊昭便打算先钻进车厢,睡个回笼觉。
他眯着眼掀开帘布,半睡半醒往车厢的软垫上一趴——
“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尖利的叫声响彻凝香馆后巷。
街坊闻声赶来,凝香馆也冲出几个护院,目光全都聚集在唯一一架马车上。
樊昭披头散发爬出帘布,下车时一个趔趄,滚到马车底下,马许是受了惊,往前冲了几步,车轮直接从他腿上轧过去。
只听一道凄厉的惨叫,樊公子彻底昏死过去。
凝香馆的护院当即回禀馆主。
知县公子在凝香馆门前出了事,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馆主立刻派出两拨人,一拨去请城里医术最高的大夫,另一拨去县衙报案。
樊昭明显是受到惊吓所致,而成因就在车厢里。
他们不敢擅自查看,只能等衙门来人。
衙门人还没来,大夫倒是先至。
大夫查看一番,沉声道:“这位郎君右小腿骨折,手臂轻微擦伤。烦请提供一副担架,将人抬去医馆。”
骨折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一辈子都得瘸着。
众人听从大夫吩咐,小心抬起樊昭躺上担架,去了医馆。
衙役这才姗姗来迟,为首的是黄丁。
因夜宿凝香馆的名头不好听,故报案之人并未提及受害者是樊昭。
樊昭为免惹人注意,乘坐的也并非樊家马车,而是从车马行租了一辆。
黄丁询问了凝香馆和周围街坊的目击者,众人都说只看到郎君从车厢尖叫而出,滚落而下,被受惊的马拉着车轧了。
黄丁拧紧眉头,这不就是意外吗?
这种小事也值得报案,闲得没事干啊?
“头儿,要不要查看车厢?”手下问。
黄丁挥挥手,立刻有手下掀开帘布,定睛望去,顿时吓得倒退一步。
隐隐有腐烂的臭味飘散而出。
黄丁心头一凛,以为是命案,连忙上前格开帘布。
车厢内到处都是灰色脏污的毛发,坐垫、脚踏全都被死老鼠覆盖,恶心得人简直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黄丁猛地放下帘子,远离马车。
“有没有人看到是谁扔的死老鼠?”
众人皆摇头。
“马车主人定是得罪了人,只是寻常的吓唬,没出人命,不归衙门管。”
黄丁一句话定性,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带着手下离开巷子,根本不在乎身后街坊复杂难言的眼神。
他优哉游哉地回到衙门,手下伺候大爷似的端茶递水。
可惜茶盏还没入手,就听樊公子召唤。
樊昭半途就醒了,得知腿断之后,当即决定带着大夫回县衙后宅医治。
看到死老鼠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就闪过六六杂货铺的几张面孔。
待冷静下来,他又推翻了之前的猜测。
六六杂货铺没这么大的胆子。
那会是谁?
断腿这么大的事瞒不过亲爹,樊知县听闻消息后特意过问缘由。
樊昭支支吾吾不想说,被骂了一顿才老实,道出事情经过,又遭到亲爹一阵痛斥。
若不是看在他腿折了的份上,估计樊知县早就揍得他屁股开花了。
樊昭委屈道:“爹,是那个姓王的非要凑上来,说要帮我教训她们的,又不是我要扔死老鼠的。”
樊知县冷哼一声,回到二堂,正欲差人去查,便听刑房文书禀报,说昨夜抓到几个扔鼠贼,要关上半个月,请知县过目批复。
批复是顺便,主要是想知道知县的态度。
毕竟画押的供词里,提及知县公子才是罪魁祸首。
“扔鼠贼?”樊知县立刻接过案卷,扫了几眼后,吩咐左右,“去叫林泛……不,先叫任大力来见我。”
任大力一脸茫然地进了二堂,见了礼,瓮声瓮气道:“县尊大人请吩咐。”
“昨夜你去状元巷巡的街?”樊知县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情。
任大力实诚道:“是我和林头儿。”
“听说抓到几只扔鼠贼。”
任大力:“没错。”
“死鼠何在?”
“案子审完,头儿说交给他处理,应该是扔了吧。”任大力不明白死老鼠有什么好问的。
樊知县颔首:“你下去吧,叫林泛来见我。”
片刻后,林泛至二堂,礼节挑不出丝毫毛病。
樊知县注视他片刻,才开口:“妇人走失案查得如何了?”
“回大人,尚未找到确切线索。”
“本官到任第一天,便听说你林大班头屡破奇案,连府衙的沈推官都对你倍加推崇,这个案子可不要让本官失望。”
林泛不卑不亢道:“卑职定竭尽全力。”
“昨夜的死鼠,你是如何处理的?”樊知县冷不丁问。
林泛毫不迟疑:“扔了。”
“扔去哪儿了?”
“看到合适的地方就扔了,没太在意,许是在猫儿巷附近。”
樊知县沉默片刻,道:“你下去吧。”
“卑职告退。”林泛躬身离开二堂。
樊知县目送他远去,狠狠捶了一下书案,犹不解气,抄起案面的实木镇纸,砸到二堂的大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卷宗上樊昭的名字被抹去,只定了王大壮几人的罪,收监半个月。
但县城就这么大,樊昭清早躺在担架上游街,有人认出他,稍稍一打听,就知晓他的马车里被人扔了死老鼠,吓得滚下车,叫马车压断了腿。
金大娘不到中午就上门,讲得眉飞色舞,说到最后,还不忘评价一句:“那个黄丁呦,平日里办案就敷衍了事,事关知县公子也不上心,回去就叫知县公子狠狠骂了一通。”
“可知扔老鼠的是谁?”
“你说昨晚那两个贼啊,”金大娘哼了一声,“林班头托人知会街坊了,是城南猛虎帮的人,他们说是受樊公子指使,但衙门当他们随口攀咬,没信。”
这种事只可意会,非要讨个明确的说法是不可能的。
李九月心有余悸道:“这些混账无赖活该下大狱!”
两人愤而讨伐,说得口干舌燥,金大娘才辞别归家。
李九月回到堂屋,灌了一盏茶,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真是大快人心。”
“到底谁扔进马车的?”姜晴实在有些好奇,这人干了她一直想干的事。
李九月却问谢明灼:“殿下以为呢?”
“没有证据,不可妄言。”谢明灼结束这个话题,又道,“樊昭断了腿,应会消停一段时间。”
李九月会意:“我明天就开张。”
“不必,说歇业三天就三天。”
“啊?”李九月苦恼,“那我岂不是要闲得发霉?”
谢明灼失笑:“明日一起去城外逛逛。”
县城东郊是梁王府,西郊碧山是梁王秘密修建的陵寝,能尽情游玩的地方只有北郊和南郊。
她们入安陆县走的就是北门,北郊的风景已然见过,遂决定前往南郊。
谢明灼亲自去鲤鱼巷邀请姚三娘,后者欣然答应。
时值五月下旬,仲夏之季,安陆的燥热节节攀升。
冯采玉和姜晴备了凉茶,还带了降暑的药丸,野餐的布垫、器具等一应俱全。
三驾马车穿过县城南门,一路前往南郊河畔。
官道两旁,随处可见农田与村庄。
几人寻了一处树荫,于河畔铺开麻布,席地而坐,摆上茶点、水果等各种吃食。
姚三娘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垫于脑后,闭上眼睛道:“芳原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围。虽非春日,意趣同样非凡。”[注1]
谢明灼半倚矮几,手里摇着蒲扇,替她赶去几只调皮的蚊虫,笑赞:“三娘好诗情。”
“既然结伴出游,不如咱们也效仿文人士子,玩一玩飞花令。”姚三娘提议。
谢明灼愣住,旋即无奈:“三娘明知我不通诗文。”
“哈哈哈哈,逗你呢。”姚三娘直接抢过她手中的蒲扇,毫不客气道,“吟诗多无趣,有这时间,不如听你讲故事。二娘,你快讲讲新故事。”
谢明灼又取了新的蒲扇,慢条斯理道:“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国度,国王与王后非常相爱,他们生下一位公主,她拥有蓝宝石般的眼睛和彩虹般的头发。”
“蓝眼睛的异国人我见过,”姚三娘睁大眼睛,“可世上真有彩虹头发吗?”
李九月几人脸上同样写着疑惑。
“只是故事而已,就如后羿射日一般,难道真有人能射下太阳?”谢明灼反问。
姚三娘恍然:“倒也没错,你继续说。”
“如此奇异的发色引起全国轰动,百姓都认为这是被神明宠爱的孩子,国王也非常高兴,给公主取名为‘玛丽’。
“玛丽在万千宠爱中渐渐长大,可就在她十六岁生辰这天,魔鬼降临人间,肆意屠戮百姓,残忍无情,直到他见到玛丽公主。”
姚三娘兴致勃勃道:“难道魔鬼对公主一见钟情,决定放过人间?”
“不。”谢明灼用平淡的语调继续道,“他看出公主的眼睛是神明在大战后遗留在人间的神核,她的头发也是神明残留的神力所化。”
李九月惊呼:“他要杀了公主?!”
“不。”谢明灼再次否定,“公主为万千百姓所喜爱,这些爱意足以保护公主,他无法轻易杀死玛丽。”
姜晴松了口气:“那就好。”
“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告诉所有人,是公主的诞生解开了他的封印,是公主带给人间无尽的灾难。”
“应该没人会信吧?”冯采玉揪心问道。
谢明灼颔首:“一开始,国王王后和百姓,都不相信魔鬼的言论,可随着人间的苦难不断加深,终于有被折磨得快死的人忍不住刺杀了公主,公主没有受伤,但刺杀公主的人,却奇迹般地痊愈了。”
“二娘,”姚三娘忽然打断她,“这个故事太沉重了,不如换一个?”
听到这里,就能预知结局。
没人能抵挡得住魔鬼的诱惑,公主最终会死在曾经爱她的人的手里。
谢明灼却道:“公主识破了魔鬼的诡计,她没有等死,而是拼尽全力学习魔法,最终找到魔鬼的弱点,再次封印了魔鬼。”
“就没了?”
“没了。”
姚三娘腾地坐起:“最精彩的部分你就一带而过?还有为什么不是杀死,而是封印?”
“因为我也不懂魔法。”谢明灼一本正经道,“而且魔鬼是杀不死的。”
姚三娘:“……”
这跟吃席吃得尽兴,突然端上一盘蜡有什么区别?!
“噗。”
河畔近水的斜坡下,忽地传来声音。
姚三娘、李九月和冯采玉瞬间坐直身体,目光警惕看过去。
谢明灼几个会武的耳聪目明,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斜坡底下藏了个人。
不仅斜坡下有人,就连几步远的大树上,也躺着一人。
一只手攀上河岸,脑袋也随之露出来。
那人满脸歉意,憨憨道:“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
【作者有话说】
[注1]引用自宋代程颢《郊行即事》
第36章
◎借腹生子◎
夏季河塘莲叶丛生,荷叶下到处可见新鲜的菱角。
任大力今日跟着头儿去南郊村子查访,回来时路过河畔,见到小片菱角挨挤在岸边,不由动了心思。
这片河岸陡得很,容易打滑落水,菱角还未被人采摘,倒是便宜了任大力。
他水性极好,根本不惧陡坡,得了头儿允准后,就溜下去摘菱角。
谁知还没摘完,河畔来了七个人,占据了树荫下的宝地。
既然头儿没出声,他便也当没听见,继续摘着他的菱角,只是那小娘子说的故事也太奇怪了,他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下藏不住了,只得上岸。
任大力一只手攀着河岸,一只手兜着荷叶,荷叶里全是青绿鲜嫩的菱角。
见七人没回应,他便朝着不远处的树冠喊道:“头儿,快来拉我一把。”
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
林泛利落跃下树干,先是对七人抱了抱拳:“林某路过此地,在树上休息,不小心打扰了诸位的雅兴,万分抱歉。”
在七人到的时候没来得及现身,之后再跳下来打断故事就显得更不合时宜了。
“是林班头呀。”姚三娘笑着打招呼,“是我们打扰你休息了才是。”
“三娘子言重了。”林泛行至河边,将任大力拉上岸。
李九月适时道:“昨夜多亏了两位差爷,要不然大早上打开门,看到一堆死老鼠,能吓死个人。”
“李掌柜客气了。”
姚三娘也听说了这事儿,不由笑道:“想必两位差事办完了,不如一同坐下来赏景闲谈,也叫九娘有机会感谢二位。”
“是哩是哩,”李九月热情招呼,“林班头,你们快来坐下,这个天热得,喝点凉茶解解暑。”
任大力确实又热又渴,不由看向头儿。
盛情难却,林泛不好拒绝,下意识往李九月身旁看去。
谢明灼执扇斜坐,眼中也带着笑意,见他看向自己,轻轻颔首致意。
林泛便也点点头,挪开目光,回复李九月:“多谢李掌柜,打扰了。”
二人在席布外坐下,两盏凉茶递到面前。
他们坐在下首,同李九月、姚三娘离得远,招呼是她们打的,递茶的却是杨云开和罗七。
林泛双手接过道:“有劳杨兄。”
“客气啥?”杨云开憨声憨气道,“林班头帮了咱几次忙。”
林泛笑笑,大口饮下凉茶,原先的燥热瞬间被驱散。
“吃菱角。”任大力早就咕噜完了,将荷叶放在席布上,“刚摘的正新鲜,又嫩又脆,都吃呀。”
罗七和杨云开率先拿了菱角,在衣摆上擦擦,一口咬开,露出里头嫩白的脆肉,嚼起来咔嚓作响。
谢明灼几人更讲究些,先用清水洗净了,才放入嘴里咬开。
果然脆嫩爽口,独特的清香在口中蔓延。
“林班头烈日炎炎往城外跑,是出了什么案子?”姚三娘随口闲聊。
林泛:“妇人走失案,前来调查。”shsx
“是哦,”任大力善意提醒,“你们可要当心,千万别一个人出门,最好找几个伴。”
谢明灼察觉出,姚三娘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走失的?”她轻声慢语道,“我们知道了也好有些防范。”
案子的细节本身是不便对外宣扬的,可她说的话也有道理。
林泛隐瞒了受害者身份,只挑了能说的告知。
“这些妇人都是在城外走失,多是独行,也有作伴而行,但只是两三个一起。孟姑娘还是尽量不要出城,城外不安宁。”
“多谢提醒。”谢明灼颔首,“不知有没有找到她们的踪迹?”
林泛摇摇头:“林某惭愧。”
“跟头儿可没啥关系,”任大力却道,“要不是西郊……”
“大力,”林泛随口打断他,“菱角没了,你要不要再去摘点?”
任大力低头一瞧:“这么快?那我再去摘点儿!”
他没多想,起身冲向河畔。
谢明灼垂眸浅饮凉茶。
方才任大力提到西郊,是查案过程在西郊受到了阻力?
林泛故意打断,是有所隐瞒,还是单纯因为不能提及亲王陵寝?
他在县衙任职多年,对安陆县,或者说对梁王府到底了解几分?
她故作不解:“若只一例,林班头断不会如此郑重提醒,可若是多例,为何我们在县城从未听到风声?”
这话问到点子上,林泛也不由愣住。
他避开谢明灼的目光,回道:“衙门担心引起百姓恐慌,遂压下风声。”
“原来如此。”谢明灼又侧首,“三娘,你认识的人多,可曾听说过?”
姚三娘恍然回神,也避开她的眼神,答道:“没听过。”
“被拐走的女子少不了侮辱虐待,实在是可怜。”李九月叹了一声,她九岁被卖,不知遭受过多少打骂。
姚三娘迟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们被人好生照顾,过得比原来还要富贵,那还算得上可怜吗?”
“三娘,拐子是没有心的。”李九月当即反驳,“他们不可能善待‘货物’。”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李九月看着她,认真说道,“就算一开始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只是为了卖上更好的价钱。”
“可……”
“三娘你忘了?”谢明灼提醒她,“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她何苦出来走镖,而不是遵从父亲的意思,嫁给一个“富商”?
姚三娘哑口无言。
她愣愣望向平静无波的河面,一时间心绪纷乱,好似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被人狠狠击碎,剥开温和的表象,露出残忍的本质,叫她无地自容。
谢明灼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几乎瞬间就联想到梁王世子身上。
世子没有儿子,他想儿子想得快疯了,但他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会认为是女人不行。
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儿子?
自然是生过多个儿子的妇人最为直观。
谢明灼忽觉几分反胃,懒得再装温柔腼腆的人设,眉眼隐约染上几分凌厉,看向林泛。
“林班头,走失妇人有无共同特征?”
林泛也察觉到姚三娘难看的脸色,暗自记下这个异常,闻言转首答道:“若说共同特征,成过亲,生过孩子算不算?”
“生的多是儿子?”
林泛惊讶:“孟姑娘怎会知晓?”
其余人也都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冷道:“我在杂书中看过,很多地方都有‘典妻’的风气,无子的男人和多子的男人通过交易妻子的shsx方式攫取利益。一个借腹生子,一个换得钱财粮食。”
在这世道,生育能力既可以被交易,也可以被掠夺、被剥削。
“我也听说过。”李九月抿唇,眼神倏地冷下来,“这些东西连畜生都不如。”
林泛了然:“孟姑娘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了这些妇人的生子能力,掳掠她们借腹生子?”
“谁要借腹生子啊?”任大力又兜着菱角爬上岸,大喇喇道,“要说谁最想生儿子,肯定非梁王世子莫属啊。”
众人:“……”
瞎说什么大实话!
林泛扶额苦笑。
李九月帮忙打圆场:“刚才风太大,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也没听见。”罗七立刻附和。
众人掩唇偷笑。
林泛抱拳感激:“大力心直口快,多谢各位了。”
这话要是传到世子耳中,任大力别说前shsx途,连命都可能不保。
众人无不答应。
谢明灼举起凉茶:“望林班头能早日查明此案,解救走失妇人。”
“借孟姑娘吉言,林某自当竭力。”林泛也举起杯盏,郑重允诺。
姚三娘一直低头沉思,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谢明灼知道她为何纠结。
作为亲王女儿,姚三娘纵然过得再不如意,也绝对代入不了寻常女子的立场。
梁王要造反,她努力运货,力求得到梁王的器重,她不可能也做不到检举揭发。
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反正皇宫里的那几位烂透了,还不如她爹来当皇帝。
世子要做的事,她同样无法阻止,为求心安,她不得不欺骗自己,能成为亲王世子的女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华服锦衣,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不比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舒坦?
可今日之言,完全戳穿了这份假象。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姚三娘为人固然豪爽大气,也路见不平勇于救人,可她依然有着特权阶级的优越感和局限性。
“三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方才讲的故事?”
姚三娘抬头:“玛丽公主?”
“嗯。”谢明灼目光平静温和,“所有人都想让她死,可她没有去杀那些人,也没有躺平等死。”
任大力插嘴:“躺平?这个词儿用挺好。”
林泛用菱角堵住他的嘴。
“只有自己掌握力量,才能拥有更多选择。依赖旁人的施舍,就如同精美的瓷器,固然受人怜爱,但稍有不慎,一碰就碎。”
姚三娘深深凝望她,忽道:“二娘,那你又为何惧怕那些风言风语,来到这里躲避?”
“因为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谢明灼从容答道,“我没有玛丽公主的勇气。”
姚三娘喃喃:“那我就有吗?”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嗷!”任大力猛地跳起来,反手去够背脊,急道,“头儿快帮帮我!有虫子掉进来了!”
他用力抖着衣裳,恨不得瞬间脱得干干净净,可惜在场有几位小娘子,他做不来这事儿。
林泛伸手一掏,捏出一只毛毛虫,扔到地上。
“许是从树上掉的,要不要换个地方?”
任大力一脚碾死虫子,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痒,忙道:“对对对,快换个地方。”
“二娘,九娘,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去了。”姚三娘说道。
李九月愣了下,旋即道:“方才林班头还叮嘱咱们不能独行,不如一起回去吧?”
“好。”谢明灼点头。
众人都没意见。
“头儿,那我们也回城吧。”任大力说。
林泛:“嗯。”
两人出入县城办差,靠的是脚力,没车也没马。
李九月笑着邀请:“林班头,任差爷,不嫌弃的话,不如坐我们的车?”
“这……”
“我还想借两位差爷的光,防止有宵小作乱呢。”李九月伸手作请,“两位差爷赏个面子?”
林泛一想也是,便道:“多谢李掌柜,叫我名字便是,‘班头’生分了。”
“我也是,叫我大力就行了。”任大力率先坐到罗七旁边。
罗七身后车厢坐的是冯采玉和姜晴,李九月因“相亲”之故,本打算叫林泛乘坐这辆车,谁料被任大力占了。
她不好再让人换位置,也不能做主叫林泛去坐姚三娘的车,便只能接受这个现状。
反正公主殿下坐在车厢里,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林泛从善如流,坐在杨云开身边。
马车启动,缓缓驶向县城。
进了城,姚三娘与她们分道扬镳,她们送佛送到西,一直行至县衙门前。
林泛利落跳下马车,忽而转身看向车厢帘布,问:“孟姑娘,魔法是什么?”
“类似于话本里的神通。”谢明灼的声音穿透帘布,削弱了伪装出来的温柔,清冷如山巅之雪。
林泛笑道:“多谢解惑。”
“客气。”
“头儿。”任大力站上台阶,喊了一声。
林泛:“李掌柜,孟姑娘,林某告辞。”
他大步跨上台阶,行至门槛时,不禁回首看向重新启动的马车。
谢明灼嫌闷,撩开侧壁的窗帘,正巧触及他的目光。
两人均是一愣,旋即微笑颔首。
窗帘落下,再次隔绝了shsx视线。
“头儿,看什么呢?”
林泛迈过门槛:“没什么。”
回到住处,谢明灼叫来杨云开。
“林泛查的案子,可能与梁王世子有关。”
杨云开:“殿下有何打算?”
谢明灼思忖片刻,道:“倘若真与谢霂有关,县衙没有这个能力继续往下查,任大力想说的应该是在西郊遇到了阻碍。”
“难道线索在西郊?”杨云开立刻会意,“是巡检司的人?”
谢明灼笑了笑:“既然林泛想查清这个案子,咱们就帮他一把。届时你暗中引开巡检司的看守,让衙差顺利通过。”
“明白。”杨云开应下,后迟疑问,“殿下,若是林泛等人查案时遭人灭口,要不要……”
谢明灼垂眸:“他若能自行脱险,自然不必锦衣卫出手,若不能,当救。”
“是!”
“但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谢明灼郑重叮嘱。
杨云开面露感动:“卑职记下了。”
又过两日,林泛从街上抓了个小贼回来,丢进牢房后打算散值回家。
“泛哥儿,”张志德幽幽叫住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泛笑道:“没忘,记着呢。”
“你到底咋想的?”张志德挤眉弄眼,“我听说那日是李家的马车送你回来的,私下见过了?”
林泛无奈:“还有大力。”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答复。”
第37章
◎适我愿兮◎
县衙里人多眼杂,不便谈论私事,两人约定散衙后在林家会合,再行详谈。
张志德连忙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托人到家里知会一声,便去了林泛家做客。
适逢林泛做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二人随意坐下。
张志德捧碗吃了几口,说:“这会儿该说了吧,你到底咋想的?”
“不瞒张兄,我之前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林泛伸手阻断他欲劝说的话,面上带着些许自嘲,“我也从不相信诗文中所言‘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只是于旷野蔓草中见了一面而已,何故就能‘与子偕臧’?”
张志德眉梢一挑:“那如今呢?”
林泛放下碗筷,端坐正色道:“不怕张兄笑话,那日她是旁观客,我为引狮郎,一见她,我便觉、便觉……”
“便觉天都蓝了,云都白了,心花都怒放了,对不对?”张志德揶揄笑道。
林泛也笑:“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你干啥还拖拖拉拉的?直接将人娶回来便是!”张志德恨铁不成钢。
“不论如何,得先问过她的意愿。”林泛道,“我能察觉出,她并没有成亲的打算,我不想唐突冒犯。”
张志德倒是不赞同:“姑娘家都是矜持的嘛,她就算看上你了也不会表现出来,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不如直接请媒婆上门询问,你要不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先谢过张兄。”
林泛道了谢后,并未应和他的提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
“这是什么?”张志德接过。
林泛郑重道:“今夜我要出城办事,若明日准时应卯,此信你便还给我,若明日我未能应卯,烦请将此信交予府衙沈推官。”
“你这……”张志德倏地反应过来,捏紧信封道,“你要干什么去?要送你自己去送。”
天色已暗,林泛起身点了灯,端到桌角,烛光照亮他半张脸。
“张兄,若我能回,便去请媒婆求亲,若我不能回,事情便就此作罢。”
张志德注视他半晌,见其没有丝毫动摇,遂长叹一声,妥帖收好信件,点点头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我希望明天能原封不动还给你。”
“借你吉言。”林泛拎起茶壶,倒满两盏水,“今夜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敬张兄一杯。”
张志德端起茶杯,为难道:“泛哥儿,这事儿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好。”张志德猛地起身,撞了一下他的茶盏,仰首一干而尽,“泛哥儿,衙门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林泛亦抬手贴住杯盏,一饮而尽。
县衙后宅。
樊昭腿疼得睡不着,思及来安陆后的所有不顺,心头火气愈燃愈烈,不由捶床大喊:“来人!”
仆从很快推门而入:“少爷,小的在。”
“小爷我疼得厉害!”
“小的去找大夫。”
“找个屁的大夫!”樊昭抄起瓷枕砸向仆从,瓷枕落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仆从抖如筛糠,跪倒在地。
“娘的,一个个的都跟小爷作对!”樊昭越想越气,“狗屁的安陆,连个商户都敢骑到小爷头上,还有那个姓林的,区区贱役,竟敢害我至此!”
仆从:“少爷息怒,等老爷坐稳了,您想怎么报仇都行,千万别气伤了身体,倒叫那些贱民偷着乐。”
“这口气小爷吞不下去!”
“少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仆役眼珠子滴溜转了几次,跪爬到床边,小声道,“但小的有一法子,保管那姓林的姓李的不敢再与您叫板。”
樊昭喘着粗气,乜着他:“哦?”
“小的听说,安陆最大的行帮义天帮,帮主老大叫癞头。”
“这个我知道,说什么废话。”樊昭一脸不耐烦。
仆从壮着胆子继续道:“这癞头原先听的是林泛的话,可最近另寻了靠山,姓林的已经管不住他了。”
“当真?”樊昭来了兴致,姓林的平日里威风八面,他爹都不敢正面翻脸,“谁能压住他的气焰?”
仆从指指东面:“东郊住着的那几位。”
东郊住着谁不言而喻。
樊昭恍然大悟,惊讶问:“东郊的主还能瞧得上打行?”
“瞧不瞧得上,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仆从劝道,“少爷,您可是县尊之子,那些泼皮无赖哪能跟您比?要是您能与东郊的公子结识,还怕一个区区贱役?”
“谁说本公子怕他了?”樊昭怒目,“我那是担心我爹难做。”
仆从自己掌嘴:“小的说错话,公子是顾全大局,才不跟姓林的一般计较。”
樊昭冷哼:“你虽说错话,但有一句说得有道理,只要结识东郊的主,本少爷还需要看姓林的脸色?”
“少爷英明。”
“你可知,癞头攀上的是哪位公子?”
仆从竖起两根手指头。
“想也是他,”樊昭自信满满道,“本少爷乃知县之子,要结识,也得是世子。”
仆从自然拍他马屁:“那是自然,世子可是咱安陆除王爷之外最尊贵的人。不过世子深居简出,他的行踪很难打听。”
“这有什么?”樊昭不屑道,“但凡去凝香馆、玉春楼这些地方,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仆从一脸钦佩:“小的明白了。”
“等本少爷认识了世子,看你姓林的还敢不敢作威作福。”一想到今后仇人被踩在脚下,他的心里就涌起阵阵快意。
作威作福的林班头趁夜出了城。
他里面穿着青色公服,外面罩着黑衣,在前往西郊的小径上快速前进,周围半人高的野草将之淹没。
经过多方查探,妇人走失案的源头最终指向西郊。
可西郊路上设有巡检司,也有看守陵寝的人轮班巡逻,在白天潜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往西郊碧山,这条路鲜为人知,只有他曾经为了活命爬过。
暗处,杨云开本打算引开巡检司的吏兵,见状停下脚步。
他倒是想跟上去查探,可此路非“路”,全都是杂草灌木,容易迷路不说,夜间行走也会引起对方警觉。
林泛毫不犹豫选择这条“路”,想必心中有数,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他既不能帮忙,也无法跟踪,只能选择悄悄回城禀报。
谢明灼闻言也不意外。
林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防颇深,说话行事滴水不漏,断不会在探查亲王世子的事上放松警惕,没有后招才是稀奇。
但,梁王慎之又慎的西郊禁地,真有那么容易闯?
梁王能隐藏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亲王的名号。
“老杨。”
“卑职在。”
“你沿着踪迹远远跟着,必要时候及时接应。”
“是。”杨云开应声后却又迟疑,“若卑职身份暴露,该如何?”
谢明灼笑道:“你我只是奉主家之命,前来查探隆兴布庄走水一案罢了。”
隆兴布庄就是姑祖母发现假银锭和火铳的源头。
有了这个托词,她们伪装来此便也合情合理,对方就算心中存疑,也不会猜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来安陆将近一个月,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林泛身为县衙班头,心思敏锐,行事缜密,不可能对西郊一无所知。
敢冒着危险深夜暗访西郊,至少能说明他是个一心办案、不畏权势的人。
他作为这个突破口正合适。
这样的人,若能收为己用,她们在安陆的行事将更加方便。
杨云开会意:“卑职明白了。”
身在异乡,即便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也不能肆意惊动此地锦衣卫,他必须确保此地锦衣卫没有被梁王渗透,才能以上官的名义暗中指挥。
但这需要时间。
此时此刻,他亲自出马最为合适。
夜色愈发深重,云层遮住月光,山林漆黑而缄默。
林泛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一棵形状奇特的大树。
十年过去,依旧枝繁叶茂。
大树上方,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山壁上零星生长几棵树,它们从石头缝里拼命钻出,展开蓬勃的枝叶,坚韧的根茎紧紧攀附岩石,努力存活。
深林幽暗,他看不清前路,为免引人注意,也不能燃起火把。
林泛伸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得益于十年来的杂耍训练,他身法灵活,善用巧劲。
峭壁也并非平整一块,凸起的岩石、攀援的粗藤以及扎根岩壁的树木,都可以助力他爬上山顶。
等杨云开循迹至崖下时,林泛已经快到山顶。
他攀住一棵树,尽可能放轻呼吸,耳朵贴上崖壁,听山顶上的动静。
“啪!”
山顶哨岗,一人毫不留情拍向自己的脸,指头一夹,捏死一只飞虫,不耐烦地扔远。
另一人从睡梦中惊醒,忙问:“咋了咋了?”
“没咋,有虫子。”
“哦,吓俺一跳,还以为有人上来了呢。”
“嗤!”拍虫子的人摇摇头,“咱都守多少年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还能有人?”
“是哦,”睡觉的守卫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嘀咕,“跟坐牢没两样。”
山顶的哨岗视野最广,能看到三面山坡及山外来客,身后的峭壁常人难以攀登,不在观测范围。
十几年如一日,没人靠近“亲王陵寝”,看守的人慢慢就懈怠了。
这座山属于碧山东部峰群,离核心峰群还有一段距离,因形似一只葫芦瓢,便被取名为“葫芦峰”。
它只是作为拦截外人的一道屏障,矗立在县城与“亲王陵寝”之间。
它的存在尤为关键,除亲王本人及“工匠”外,只有世子能够涉足。
此处足够隐秘,林泛猜测,世子很有可能将妇人藏在这里。
藏在王府或外头的庄子里,凭借世子身份的确可以阻止衙门查探,却避免不了他的兄弟从中作梗。
一个想儿子想疯了的世子,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怀孕的妇人放在敌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更深处的碧山中,或许隐藏着更大的秘密,同样不能藏人。
世子的选择只有葫芦峰。
林泛静静附在山壁上,直到守卫打起呼噜,陷入深眠,他才猛然发力,轻盈跃上山顶平地,攀至哨岗,从怀中掏出迷香,凑近二人鼻下。
一呼一吸,两人彻底陷入昏睡。
夜色笼罩整座山峰,没有一丝光亮。
已是子夜时分,他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座山。
从山顶往下,延伸出一条小径,是守卫常年上下山踩踏出来的路,与旁边的草地泾渭分明。
纵然天黑,林泛也能分辨得出。
他沿着小路,谨慎迈出脚步,shsx以防触发山上可能存在的陷阱。
这座山不仅山顶,山腰、山麓皆有人把守,这些守卫平日就歇息在山上的屋子里。
为避陷阱,林泛耗费一个多时辰,才有惊无险穿过小径。
云雾散去,借着皎洁的月色,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隐藏在山林里的木屋。
数十间木屋连成一排,其中有几间亮着灯,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林泛寻了个视野最佳,却又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平缓呼吸,静静隐没在灌木草丛中,观察木屋动静。
月落参横,是时候返回了。可难得潜入这里,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想再等等,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掌握更多证据。
再等等。
他下定决心,继续潜伏在静谧山林间。
朝霞烂漫,霞光从天际倾泻而下,落入山林,木屋接连传出动静。
但也到了守卫换班时间。
不能再等了。
林泛果断转身,打算返回山顶。
就在这时,木屋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十几间屋子齐齐打开。
魁梧粗壮的男人闯入屋中,驱赶出十几个妇人。
她们在连廊上排成一列,有身怀六甲的,也有看不出怀孕的,皆在男人们的训斥下,开始绕着连廊走动。
离得远,林泛看不清她们的长相,无法与案卷里的描述对上,但山林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本就不同寻常。
从这些男人的语气和举止来看,这些妇人绝非他们的堂客。
她们应该就是世子掳掠而来的妇人。
林泛不再久留,转身返回山顶。
观察木屋耽误了时间,他加快脚步,要在哨岗换班之前离开。
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应该是前往哨岗轮班的守卫。
林泛放轻脚步,于山林中穿梭。
“什么人?!”轮班守卫中,忽有一人厉声喝问。
好巧不巧,今早轮班的守卫里,此人耳力不俗,能听到极细微的异常动静。
林泛迅速隐入灌木,屏住呼吸。
“老大,没人啊。”
老大:“我方才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从前面传来的。”
“咱去瞧瞧。”
两人沿着山路,地毯式搜索两侧草地,并未发现异常。
老大的目光在地上仔细流连,倏地一顿,忙前进几步蹲下,查看草地上新鲜的踏痕。
这绝非昨夜换班时留下的。
他眯起眼睛,握住腰间佩刀,一点一点抽出,并沿着草叶的折痕逐渐靠近灌木。
林泛方才急于躲避,来不及遮掩地上痕迹。
两人越来越近,气势也越来越凶戾。
他摸了摸喉结,又揉揉僵硬的脸颊,学着昨夜崖边哨岗守卫的声音和语调,捂着肚子痛呼道:
“哎呦老大,是我啊,我拉肚子哩,痛死了。”
杂耍班子啥都教,他也什么都学,口技就是其中之一。
虽学不了十成像,但七八分也能唬人。
两个守卫顿住。
“是虎子啊,你咋私自跑下来了?”守卫跟在老大身后,犹疑问道。
“俺见到一只兔子,想吃兔肉来着,就追着兔子跑下来,跑到一半,咋想到突然拉肚子,叫兔子跑了……哎呦哎呦,又痛了……”
老大将刀插回刀鞘,状似放松下来,随口道:“那你继续,我先上去——”
宽刀骤然抽出,狠狠劈向灌木丛,下手毫不留情。
林泛为了避开脖颈要害,左肩划出一道刀痕,皮开肉绽。
电光石火间,他绕开刀锋,游蛇般灵活迫近老大身侧,肘击其太阳穴,因肩膀受痛,只用了七成力。
后者脑袋遭受重击,眼前发黑,手臂瞬间无力,宽刀脱手入地,林泛一脚踢飞,同时伸手扭断另一守卫的脖颈。
在老大回神之前,他出手如电,同样拧断其脖颈。
两人无声倒地,一声都没叫出来。
返回无需规避陷阱,林泛的速度比来时快得多。在迷香效果消失之前,他必须及时赶回山顶。
他本没打算杀人,只想悄无声息回到县城,眼下却不得不杀死山顶守卫,以免二人醒来发现没有换班及时上报消息。
林泛随意扯了布条包扎伤口止血,至山顶,两个守卫依旧shsx昏睡。
他伸出手,断了二人生机。
方才那一刀砍得太狠,几可见骨,肩膀周围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
他强忍疼痛,开始向下攀爬。
山顶的轮班不知多长时间,但不论多长,只要该下山的人没有下山,定会引起注意。
时间不多了。
他得尽快赶回县城,在消息传出之前,拿到知县亲签的信牌,搜查“窝藏走失妇人”的据点。
想必樊知县为了功绩,不会为难于他。
左臂陡然脱力,他整个人从石壁滑下,尖锐的岩石和藤蔓划破衣裳,刺入皮肉,直到踩上一棵树,才勉强停下。
离崖底不过十丈了。
林泛咬紧牙关,再次攀附崖壁往下。
直到双脚踩到地面,他倏然力竭,倒靠在坚硬的岩壁上。
气力将尽,如何返回县城?
他仰头望向近在眼前的大树,若没有这棵树,当年的他已经死了。
林泛注视那棵树片刻,拼尽全力站起身,正要迈步往前,瞳孔骤然一缩,反应过来前,手已袭向对面。
此地竟有旁人?!
他失血过多,又来回攀爬,早已力竭,若在平时定能擒住对方,可眼下,却被对方轻松制住。
林泛眼前阵阵发黑,心也止不住地往下坠。
他的行迹暴露了?何时暴露的?山上被囚禁的妇人会不会被杀人灭口?来人到底是谁?
“林班头,”来人抬起脸,“你受伤了。”
他蒙着下半张脸,林泛却从他的眉目,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杨大?!”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还有不到十万字结束,林泛是男主。
么么哒~
第38章
◎搜山救人◎
姚三娘回到鲤鱼巷住了两天,两天都夜不能寐。
每每想到那日河畔所言,她的心里就无法平静,恐慌、愧疚、自责以及问清真相的念头,不断在心中翻涌。
她该去问清楚的。
第三日一早,她正准备回一趟东郊,车马行商队的手下悄悄送来消息。
离开商队前,她秘密嘱托信得过的手下,一旦矿场有异动,就速来知会。
她救过这人的命,这人对她忠心耿耿,刚听到消息,便偷偷来到鲤鱼巷。
“三娘子,这趟镖不顺。”
姚三娘关紧院门,问:“如何不顺?”
“矿场的人见不是您带的队,不愿再跟咱们合作。”手下气愤道,“这次带回来的货还没有往常的一半多。”
姚三娘心中明白,这是汪鑫在向父王施压。
父王得知消息后,会如何选择?
他已经答应自己那些条件,应当不会食言罢。
姚三娘心里没底,还想着走失妇人的事,遂打发了手下,离开鲤鱼巷。
离开前,她特意在门板上方夹了一朵栀子花。
进入东郊王府后,经仆役通禀,她踏进梁王书房。
书房中,梁王和世子俱在,见到她时,神情与往日无异,似是还不知道矿场异动之事。
“三娘回来啦。”梁王笑着招手,“快来坐下,为父叫人绘制了不同式样的婚服和马车,你挑挑看,喜欢哪个咱们就用哪个。”
谢霂也笑道:“父王对其他姊妹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三娘你可要好好挑选,别辜负了父王一番心意。”
图册就放在书案一角,姚三娘拾起,坐下翻看。
不论婚服还是车驾,皆华贵精美,非比寻常,称得上亲王嫁女的最高规格。
姚三娘兴致缺缺,但假装惊喜,说道:“多谢父王,每一个都合心意,我实在挑不出来,我想拿回去跟娘亲商量一下。”
“随你。”梁王一副疼爱女儿的模样,“你成亲前就不要出去住了,留在家里多陪陪你娘,等以后嫁到外地,难得回来。”
姚三娘没应,只道:“父王,女儿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
“你说。”
姚三娘瞥了一眼谢霂,道:“女儿从小到大,逛遍了整个安陆,却从未去过碧山,我想在走之前,去看看碧山的风景。”
“你以前从没想过去碧山,怎么突然就想去了?”梁王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嫁人前就好好待在家里休养,不要再往外跑了。”
“父——”
门外传来通禀,打断她的话。
“禀王爷,碧山急报。”
梁王神色一顿,目光微厉:“进来。”
来人疾步而入,跪地惶恐道:“王爷,碧山传来消息,有人擅自闯入葫芦峰,杀死四个守卫。”
“人抓住了?”
“没、没抓住。”
“几个人?”
“不、不清楚。”
谢霂一脚踹过去,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见父王,一群废物!”
碧山葫芦峰是他的地盘,他的地盘出了事,还被捅到父王面前,实在是丢脸。
但那上面只有一些女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人敢拿他问罪。
谢霂有恃无恐,却担心叫父王失望,遂将矛头转向姚三娘:“三娘,你方才突然说要去碧山,不跟父王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姚三娘茫然,“我都没去过。”
“听说你两天前携友郊游,半途遇上了县衙的衙差,是不是?”
“世子如此关心我,三娘惶恐。”
谢霂质疑道:“樊必清为了功绩,叫快班去查陈年旧案,林泛那小子确实有几分能耐,竟然查到了西郊,原本我叫人拦了,但你见过他之后,西郊就叫人闯了,还说与你无关?”
“三娘,你当真与衙门差役有交情?”梁王目色微冷。
姚三娘之前还只是猜测,眼下便已确定无疑。
她迎着梁王审视的目光,反问:“父王,妇人走失案,与世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谢霓,果然是你!”谢霂冷笑道,“你是不是不甘心放弃商队,故意害我?”
“碧山有人闯入与我无关。”姚三娘没看他,只望着梁王,“父王,那些妇人是无辜的。”
“不过是些女人而已。”梁王毫不在意道,“三娘,你逾越了。”
姚三娘却摇头继续道:“您从前告诉我,当今圣上沉迷炼丹不理朝政,朝廷奸臣当道致使民不聊生,齐王痴愚,晋王放浪,都成不了明君。所以我们要入主京城,改天换地。”
“这是事实。”梁王道。
“即便是事实,但一个罔顾国法、肆意伤及无辜的人,就能成为明君圣主吗?”姚三娘问得尖锐,直接戳穿两人阴暗的私心。
造反就是造反,扯上正义的旗帜,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姚三娘以前不shsx是不清楚,她只是不敢承认,一旦承认,她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颗弃子,她的努力在父王眼里本就不值一提,又有何惧?
“三娘,你变了。”谢霂沉声道,“你听信了外人的鬼话,竟敢质疑父王。”
姚三娘失望至极:“女儿不敢质疑,只是为那些无辜妇人感到痛心。”
“三娘,你错了。”谢霂却摇着扇子,意味深长道,“那些妇人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
姚三娘一怔:“你什么意思?”
*
杨云开接应林泛后,无暇解释太多,一路带着他离开碧山葫芦峰,上了藏在路边草地的马车。
“车里有水和伤药,还有干净的衣物,你自行清理上药,我们得尽快赶回县城。”
“有劳杨兄。”
林泛也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对杨云开六人身份的怀疑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隐在角落。
他脱下染血的衣物,用清水洗净伤口,再敷上伤药,用干净的布巾包住,换上新衣裳。
帘外杨云开再次道:“左侧暗屉里留有干粮,你吃点补充体力。”
“多谢。”林泛也不客气,抽开暗屉就开始填饱肚子。
待气力渐渐恢复,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他才开口问:“不知杨兄如何称呼?”
杨云开道:“我的确姓杨,林班头可知不久前隆兴布庄走水一事?”
“你们来此,是为隆兴布庄一案?”林泛一点即通。
“官府将之定为意外,主家却认为另有蹊跷,特命我等前来查访。”杨云开半真半假道,“林班头若知其中详情,可否告知我等?”
林泛将信将疑,却笑道:“今日杨兄救我一命,我自当尽力。但我尚有公务在身,待得空,定亲自上门拜谢。”
“林班头多次帮助我等,不必客气。”
“身为衙差,理应护卫街坊。”林泛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反而问道,“不知杨兄在崖底,所为何事?”
杨云开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也不在乎,只道:“林班头见了血,可见已经惊动西郊山头,不知可有章程?”
“劳烦杨兄送我去清水巷。”
清水巷就在县衙边上,马车停在巷子里后,林泛面色已然恢复大半。
刀伤虽深,却未危及筋骨,且已止了血,他的步履依旧和平日一样稳健。
“杨兄,再会。”
杨云开朝他抱了抱拳,驾驶马车返回状元巷。
县衙吏房,张志德无心公务,时不时摸一下怀中的信件。
应卯已经过了一刻钟,衙门中还没见到林泛身影,他压下担心,准备借口去一趟府衙。
刚起身,门口出现一人,对他笑道:“张典吏,烦请借一步说话。”
张志德眼睛一亮,心口大石倏然落下,大步走到门外,习惯性握拳击向他肩膀。
林泛不着痕迹避开,引他至偏僻处,道:“劳张兄久等,信件可还在?”
“在的在的,你还不来,我就要去府衙了。”张志德取出信件交还给他。
林泛用火折子烧了信,道:“我还有事向县尊大人禀报,先行一步。”
“等等,你既然回来了,那事儿呢?”张志德朝他挤眉弄眼。
林泛:“……”
孟姑娘并非寻常商户,这件事应该本就是乌龙。
他道:“烦请替我婉拒金大娘。”
对方不便开口,就由他了结此事吧。
“啊?”张志德脑袋都大了,“你咋又改主意了?!”
林泛压下心中涌起的失落,前往二堂求见樊知县。
“何事?”樊知县低头批阅公文,并未抬头看他。
林泛开门见山:“禀大人,妇人走失案已查到线索,还请大人立刻下令签发火票,逮捕劫掠囚禁妇人的嫌犯。”
“哦?”樊必清抬头问道,“什么线索?囚禁妇人的窝点在何处?”
林泛眼也不眨道:“在西城外一处隐秘山林。”
“知道了。”樊必清吩咐,“这几日你办案辛苦了,本官特准你回去休息,逮捕之事便交由黄丁负责。”
林泛故作焦急:“可贼人窝点,只有卑职知晓。”
“你将窝点详实告知黄丁,他与你一样熟悉安陆,你不必担心。”
林泛垂眸:“卑职……领命。”
他退出二堂,前往三班衙寻到黄丁。
黄丁已收到消息,带领手下衙差整装待发,见到林泛过来,不由嗤笑一声。
努力干活哪有与上官攀交情重要?这到手的功劳不就飞到他手里了吗?
“林大班头,烦请告诉我等窝点在哪里,好叫兄弟们替你绑了犯人回来。”
身后衙役哄然大笑。
林泛盯着他,说出具体位置。
黄丁骤然失色,惊问:“你没说错?”
都是当差多年的衙役,西郊不能随意涉足,他们从入衙第一天起就铭记于心。
林泛摇头。
“你故意害我?”黄丁眉头倒竖,“我现在就去禀报县尊大人。”
林泛伸手一拦:“县尊大人英明睿智,岂需你去提醒?”
“你什么意思?”
“近日两虎相斗之事想必你也清楚,咱们只需听令就是。”
世子和二公子斗得不可开交,这事儿全城的街坊百姓都知道,公门之人不可能没听说。
黄丁狐疑道:“你是说这次的逮捕别有用意?”
“我只是听命于县尊大人,”林泛面露不虞,“你若是怕了,不妨去禀明县尊大人,叫我带人……”
“不必!”黄丁啐了一口,咬牙道,“我这就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冷不丁回头看向林泛,见其面上依旧不满,眼中也隐现不甘,心中稍定。
能叫林泛露出这种表情的,定然是份好差事。
县尊大人果然看中自己。
他再次确认:“林泛,嫌犯窝点当真在西郊碧山葫芦峰?”
林泛上前:“你若不信,我带你去。”
“你站住!”黄丁伸手阻拦,试探道,“可那儿素来由世子掌管,怎会出现窝点?”
林泛靠近他,低声问:“世子沾染这些,谁会得利?”
黄丁信了五成:“那咱们更应该压下来啊。”
“你只需去将人救出,世子自有其用意。”
黄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争权夺利不就是嫁祸来嫁祸去的嘛,世子也可以借机反将一军。
他当即信心满满,拿着火票赶往西郊。走之前又瞥了一眼林泛,啧,脸色更白了。
功劳被抢,心里头恐怕要气炸了吧。
林泛目送他们走远,兀自离开县衙。
他没有回家休息,而是行至府衙,求见沈推官。
沈石亲自将他请入内堂,快人快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妇人走失案已寻到线索,眼下樊知县已令人去西郊碧山葫芦峰搜查逮捕。”
“什么?”沈石惊得站起,“西郊?樊必清胆子这么大?!”
林泛诚实道:“我隐瞒了部分案情。”
他将昨夜所见悉数告知沈石,除了杨大搭救他的事情。
又将方才如何忽悠樊必清和黄丁,详细说与对方。
沈石听得大惊失色:“林泛,你可知单凭欺瞒上官,樊必清就能罢了你的职,甚至将你押入监牢?就算他不发威,王府也不会饶了你。”
“我知道。”林泛掀起唇角,“沈推官,我有一事相求。”
沈石没好气道:“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求我?”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京城有一位挚友于刑部任职,或许能有机会面圣。”
“咋的?你还想告御状?”沈石斜睨他,“而且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没机会面圣。”
林泛失笑:“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
“隔墙无耳,你但说无妨。”
“十岁时我流落至安陆,此事无人不知。”林泛正色道,“可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未曾与旁人提及。”
沈石不由正襟危坐:“沈某洗耳恭听。”
“那时我饿极,于山中寻觅野果,意外见到几人巡山,他们未着军服,却都手持火铳,用猎物试靶。”
沈石心头遽然一震,压低声音问:“你说的山,是碧山?”
“没错。”
启朝军队配备火铳,仅限于拱卫京师及御边的卫所。
其余地方的卫所军官,鲜少能够配备火铳。
碧山是什么地方?是梁王的地盘。
当今圣上会允许一个藩王配备火铳吗?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
若林泛所言为真,那梁王无疑是有不臣之心。
沈石震惊之后,极为无奈道:“这种要命的事,你一藏就藏了十年,真是够能耐的。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不确定,以及……”林泛低垂眉眼,没说出未尽之言。
其实谁当皇帝,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在县衙当差之后,他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案子,很多案子的背后都有东郊的影子,以致于无法审结,成了大堆的悬案。
他才渐渐明白,谁当皇帝还是存在区别的。
不论当今圣上是不是位合格的皇帝,至少梁王不是,梁王世子更不是。
他不忍看到更多受害者,这才不惜冒着危险前去查探。
如今已面临死局,他能相信的只有沈石,也只有沈石有机会将这个消息传递到京城。
“行了,”沈石拍他肩膀,“你十岁之前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苦衷,我都可以不问,但你这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我是真看不惯。”
林泛在想事情,没来得及避开,疼得轻吸一口气。
“你受伤了?”沈石皱眉,“这么说已经打草惊蛇了?”
“嗯。”
沈石立刻起身:“黄丁那些人压不住,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等等。”林泛叫住他,“沈兄,你要想清楚,一旦入局,就出不去了。”
沈石摆摆手:“我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就是一死。咱哥俩到黄泉之下,说不定还能在阎罗殿讨个差事,专审那些恶鬼。”
“好。”林泛笑起来,“我与你同行。”
状元巷。
杨云开回到住处,向谢明灼复命。
“殿下,林泛并未完全相信卑职的话。”
谢明灼伏案练字,闻言笑道:“不信才符合他的身份。”
“樊必清派遣黄丁带人前往西郊,林泛则去府衙见了沈石。”
沈石此人,谢明灼印象比较深刻。
在翻阅安陆上下官员的情报时,沈石的个人能力和行事风格尤为突出。
“有沈石在,恐怕谢霂也讨不了好。”
但就算认定劫掠妇人乃世子所为,以他皇族的身份,也能逃脱国法。
对谢霂而言,这些罪名不痛不痒,可对林泛和沈石而言,他们是在以卵击石。
谢明灼暗叹一声,停了笔。
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浓黑的印记,沿着纸张的纹路渐渐弥漫。
“老杨,还有何事?”
杨云开取出一封信,道:“河南传来密报。”
许久都没有河南的消息,这封密报倒是来得巧。
谢明灼展开细观。
信出自陆敛之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潜入汪家矿场,成了一个小小的管事。
据他所言,矿上近日流传一个消息,矿主要娶新妇了,新房都已经着手布置。听说新娘子来头大得很,矿主最近都喜气洋洋。
但奇怪的是,他交给大通车马行的货物却数量骤减,以致于双方起了争执,闹得矿上都有所耳闻。
矿主近期要娶亲?
谢明灼并未听姚三娘提及过。
要么新娘子并非姚三娘,要么姚三娘本人也不知情。
“三娘可在家?”她问。
杨云开答:“门上插了一枝花。”
这是姚三娘跟谢明灼的约定,若她外出,会在门上留花示意。
几枝代表几天,以免谢明灼白跑几趟。
“她回了东郊?”
“是。”
谢明灼手搭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老杨,安陆县的锦衣卫暂时不便动用,应山县呢?”
杨云开:“殿下的意思是?”
“你以上官的名义,指挥应山县锦衣卫协助缉捕要犯,于安陆到应山的路上设卡,不论什么队伍,都要仔细搜查。若有异动,立刻缉拿。”
杨云开不是很明白,但不妨碍他听令。
“尤其注意送亲队伍。”
谢明灼有种直觉。
汪鑫扣减货物数量,为的就是逼迫梁王嫁女。
如果她是梁王,在碧山的第一道防线被官府盯上后,她一定会不顾姚三娘的意愿,先安抚住汪鑫,以免旁生枝节。
从安陆往北,必定经过应山县。
姚三娘不愿嫁人,也以退为进拖延了时间,梁王想要打破约定,使的定是非常手段。
迷晕、捆绑都有可能。
送亲队伍虽引人注意,但却是最不容易被细查的队伍。
当然,送葬队伍也令人敬而远之,只是本地人送葬到外地,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引人怀疑。
就算她猜的都是错的,调动应山县的锦衣卫也无伤大雅,无甚损失。
东郊梁王府。
姚三娘看望了娘亲,准备回县城,却在踏出院子的那一刻,叫人拦下。
拦她的是两个王府护院,生得孔武有力,拳脚功夫不俗。
“这是做什么?”她冷声问道。
护院:“王爷有令,三娘子出嫁在即,便留在府中休养,不必外出。”
“离出嫁还有几个月,为何不能外出?”
护院不再回答,只是沉默拦路。
姚三娘心里骤然一沉,寒意爬上背脊。
梁王书房。
“父王,不仅县衙去了人,府衙的沈石也带人去了。”谢霂摇着扇子悠闲道,“沈石这块硬骨头,怕是不好啃。”
梁王:“本以为樊必清是个安分守己的,未料胆子倒是大。着人去问问汤嵩,他怎么管的人。”
汤嵩乃德安府知府,也是沈石的顶头上司。
“儿子知道了。”谢霂优哉游哉转身,走了几步又反身问,“父王,西郊多年从未有过异动,三娘也从未过问西郊之事,今日倒是突然。”
梁王哼笑:“心野了,管不住了。”
“嫁了人,自然会安居后宅,相夫教子。”谢霂收起扇面,“汪鑫此人虽贪得无厌,但眼下不能不用。”
梁王果断道:“葫芦峰事发有些蹊跷,先安抚住汪鑫,至于葫芦峰那些人,该舍的舍,你不要过多参与。”
“父王英明。”谢霂又问,“那三娘呢?”
梁王狠狠心:“叫人给她梳妆打扮,明日就送去河南,她若不从,便用些手段,但莫要伤了她。”
“是。”
“着人告诉她,她说的那些条件,我会慢慢补偿于她。”
外头忽有人来报:“王爷,三娘子要见您。”
“本王有要事在身,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梁王回了一句,又吩咐道,“叫厨房炖只鸡给她补补。”
仆人领命退下。
得知梁王不见她之后,姚三娘就止不住地泛冷。
她在卧房枯坐良久,也没能找到逃离王府的办法。
她就不该对他们有所期望!
“三娘子,王爷嘱咐厨房炖了鸡汤给您补身体。”一个婆子端着鸡汤进来。
她生得膀大腰圆,力气极大,姚三娘想要伺机逃出根本不可能。
她没动。
婆子端起碗,凑到她嘴边:“三娘子喝呀。”
姚三娘深觉屈辱,一个粗使婆子也敢逼迫她喝汤?!
父王真是谨慎小心啊,是不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还在这汤里放了一些让她听话顺从的东西?
她怒火中烧,一把掀了汤碗。
“滚!”
婆子没有滚,只是看了一眼门外。
十来个粗壮的婆子齐齐走进卧房,死死按住姚三娘。
“三shsx娘子,对不住了。”
西郊。
还没到葫芦峰,黄丁等人就被巡检司的人拦下。
黄丁一心想立功,指挥手下跟巡检司的人混战在一起。
不过是群守道的杂碎,安敢跟衙门叫板?!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沈石领着府衙的官差,大喇喇地走过去,等巡检司的人回过神,一行人早已走远。
调虎离山,简直奸诈!
巡检司的人心头火起,对黄丁一众下手更不留情。
沈石等人过了巡检司,直奔碧山葫芦峰。
葫芦峰山麓守卫更甚,前进的官差直接被拦下。
“此乃亲王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沈石骑在马上,拱了拱手:“我乃德安府衙署推官,来此缉捕要犯,烦请诸位行个方便。”
“此地并无要犯闯入,沈推官请另行他处。”
“不可,”沈石人都到这儿了,不可能放弃,“人命关天,今日我必拿要犯!”
守卫握住腰间刀柄:“还请沈推官莫要为难我等。”
“要犯逃往山林,本官缉拿凶犯合乎国法,哪里就为难诸位了?就是梁王来了,也得为了天下太平让路。”
守卫:“……”
沈石领人上前一步。
守卫立刻抽刀,大声呵斥:“擅闯亲王私地者,格杀勿论!沈推官请回吧!”
“哼。”
沈石击掌示意,立刻有人从太平车上抬起一块牌匾,上书“义善传家”四个鎏金大字。
“此乃景隆皇帝御笔亲赐,我看谁敢拦我?!”
沈家先祖曾对景隆帝有过恩情,景隆帝亲笔写了一块牌匾,赐予沈家。
按辈分,景隆帝都是当今圣上的太太太爷爷了。
就是当今圣上见到这块牌匾,都得躬身以示孝敬,更何况梁王的狗腿子?
所以说,沈石是块难啃的骨头。
沈家得了这块牌匾之后,从不轻易示人,也从不用它以势压人。
但谁都知道沈家有这么个宝贝,谁都不愿跟沈家人起正面冲突,更何况是在沈家人占理的基础上。
身为一府推官,沈石有权侦查可疑之地,有权在亲王府宅之外的任何地方缉拿凶犯。
从律法上讲,碧山并非梁王的私地,只是被他用权势强行圈占了,无人敢与亲王作对,多年来便也成了他的“私地”。
守卫全都跪倒在地,面面相觑。
沈石御马前行:“都让开。”
守卫不得不撤到两边,供府衙官差通行。
“林老弟,”沈石靠近林泛,嘀咕道,“这次我可是连祖宗都带上了,可千万别叫我祖宗丢了脸。”
若是寻不到人,这块牌匾日后便也失去了威信。
林泛笃定:“他们撤离不会这么快,这座山找不到,那就换座山。”
他离开时守卫尚未发现异常,等发现异常,从此地到东郊王府,王府再传令回来,时间要远超他赶至县衙再回到这里。
山上的人根本来不及转移。
“换座山可能就不行了。”沈石轻叹,“这牌匾只能唬一唬外围的守卫,真要闯‘亲王陵寝’,咱们有理也变无理。”
林泛颔首:“这次多亏了沈兄。”
“只要能查清案子,其它的都是小事。”沈石潇洒摆手,来到山脚小径前,“林老弟,你受了伤,不如就在此处等候。”
“小伤而已,不碍事。”
“那就一起。”
两人带着府衙的官差,信步往山上走去。
状元巷。
李九月打烊回家后,带着冯采玉和姜晴学做腌菜。
三人在院子里捣鼓,罗七在旁打下手。
谢明灼坐在房间点灯看书,偶尔出个神,听一听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权当放个松。
“殿下。”杨云开外出打探回来,“沈石、林泛带人,在山上共搜到二十六位妇人,其中怀有身孕者十八人。”
梁王世子来不及下令撤离,只能舍弃她们。
谢明灼问:“县衙的卷宗上,走丢的多子妇人也是二十六位?”
“不止。”
看来未被解救的妇人,要么是真的走失,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
“如何定的案?”
“府衙去东郊询问,东郊答复,山上守卫因难忍孤寂,私自掳掠妇人入山,实在胆大妄为,望府衙严惩不贷。”
甩得一干二净,世子依旧清清白白。
“东郊还反问沈石,要犯可有搜到。”
缉捕要犯只是沈石的托词,他和林泛的真正目的就是解救被拐妇人。
双方心知肚明。
东郊反问此话,也是为了敲打沈石,找回场子。
“沈石是如何答复的?”谢明灼有些好奇。
杨云开轻咳一声,道:“他说,‘要犯定是躲进了梁王陵寝,倘若梁王愿意为了天下太平松松口,他也不介意去陵寝搜查要犯’。”
谢明灼一愣,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个沈石,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叉腰!
PS:个人不太喜欢言情文到末尾突然蹦出一个男角色跟女主在一起啦,自己下笔的时候也更偏向有感情基础滴。
林泛目前的定位是,即便不把他当男主看,他也是一个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配角。
后面还有不少戏份多的重要配角哦,不要只关注他一个啦。
等他身世相关案子查清,他的定位就是提供情绪价值,戏份会相应减少。
么么哒!
第39章
◎解救三娘◎
“混账!”
梁王挥袖砸碎茶盏,怒不可遏。
这个沈石,实在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他不是没想过招揽,可姓沈的惯会装傻,从不正面回应他派过去的人。
因为牌匾的存在,连汤嵩这个知府都不得不小心应付他。
“父王息怒。”谢霂重新倒shsx了盏清茶递过去,“待业成之日,如沈石、林泛之流,在您面前不过是些随手可碾的蝼蚁。”
梁王缓缓平复心绪,饮下一口清茶,说:“三娘……如何了?”
“已经换了婚服,等天一亮,就送去河南。”谢霂观其面色,劝慰道,“等日后父王登基,三娘自会明白您的苦心。”
梁王叹了一声:“到底最像我,可惜是个女儿家。”
谢霂垂眸,捏着扇柄的手青筋爆起。
他告退回了住处,端坐半晌,叫来心腹,吩咐道:“明早三娘就要出嫁,我不忍见她们母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骨肉分离,你去悄悄告诉姚氏,好让她明早能亲自送个行。”
心腹应下。
“三娘日后难得见到亲娘,届时你解了她的迷药,叫她也能好好看看自己的娘亲。”
“是。”
“还有,明日着人去问问樊必清,碧山风景如何。”
心腹领命退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身着婚服,被人抬到马车里的时候醒了。
她的嘴被牢牢堵住,全身也叫绳索捆紧,神志虽清醒,身体却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办法挣脱。
朱红色的绸布笼罩整间车厢,车厢内布置华美,却远不及亲王嫁女的规格。
她身上的嫁衣也只是寻常样式。
然而,端坐车厢的新娘根本不是她,她被人用绳索绑缚在一处狭小逼仄的暗室中,全身上下皆被捆紧,连用后脑撞击车壁都做不到。
“轻点,王爷说了,莫要伤到三娘子。”
姚三娘听了这话,心中寒凉至极。
一边迫不及待将女儿嫁给一个老鳏夫,一边假模假样叮嘱不能磕着碰着,真是虚伪啊。
她竖贴着车壁,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即便她到了河南,能够自由行动,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娘还在王府,在父王和世子的掌控之中。
谢霓啊谢霓,你实在太可笑了。
各式各样的“嫁妆”不断从偏门抬出,放到后面车队上。
时辰已至,送亲队伍启程。
姚三娘闭上眼,露出几许苦涩的笑,如果她的结局注定是远嫁他乡,那她也认了。
可到了河南,矿场上的事情到底谁说了算,尚未可知。
汪鑫此人倒是有个弱点可以利用……
“等等!”一道惊慌的声音骤然传来。
姚三娘猛地睁眼,她娘怎会在这里?
她虽然很想亲自告别,但并不希望她娘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宁愿她娘什么都不知道。
姚三娘努力想要“唔”出声,却因堵得太紧,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三娘!”姚氏急切跑出偏门,想要靠近中间最豪华的那辆马车,却被人死死拦住。
“三娘!我要见三娘!”姚氏披头散发,拼命推搡护院,“你们要把她送去哪?三娘!三娘你说话啊!”
马车迟迟都没有动静。
姚氏一大早意外得知消息,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匆忙赶过来,看到这阵仗,哪里还不明白?
她的三娘要被悄无声息地卖了。
“三娘,三娘,你别怕,娘这就来救你!”姚氏发了疯地踢打护院。
护院不为所动,嫌烦了,伸手将她推到地上。
马车里的姚三娘心急如焚。
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但能听到动静,她娘被护院肆意推倒在地,叫她惊怒交加。
娘,别想着救她了,要保重自己!
姚氏听不到她心里的呐喊,眼见马车越行越远,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子,冲向拦在身前的护院。
护院受袭,惊慌之下用了十成力。
“砰。”
姚氏纤弱的身体倒在台阶,后脑狠狠撞到坚硬的边角,顿时血流如注,手中的剪子蓦地松开,坠到地上。
“怎么办?流血了!”
“快去禀报王爷!”
“速去请大夫!”
“没、没气儿了。”
马车已经走远了些,姚三娘听不清偏门外的吵闹,只隐约捕捉到“大夫”、“没气”这样的字眼。
谁没气了?她娘呢?为什么娘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了?
娘亲……
心脏陡然一阵绞痛,喉间泛起股股血腥,惊怕和悲痛从咽喉翻滚而出,只能化为一道道声嘶力竭的“呜呜”声。
安陆县衙。
樊必清陪着笑送走东郊来客,转身入了二堂,叫来林泛问话。
“你明知那是亲王私地,为何要知情不报,误导本官派人前去惊扰?”
林泛诚恳道:“梁王仁慈宽厚,只是受小人蒙蔽,拐掠妇人的嫌犯已经捉拿归案,梁王也说要严惩不贷,县尊大人因何不满?”
“……”
樊必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林泛,你隐瞒重要案情不报,本官决定免了你的职,你回家去罢!”
知县有权擢免县衙吏役,快班班头的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不入流的职位,樊必清罢了他的职再简单不过。
只是之前没有由头,无故罢免会人心不稳。
林泛不觉意外,没被押入监牢,已是樊必清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他刚破了案,也算是立了功,不能做得太过。
他脱下公服,换上皂色便衣,缓步离开县衙。
“泛哥儿,”张志德急急忙忙跑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睡觉。”
张志德面露忧色:“你咋还有心情睡觉?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现在知县大人除了你的职,以后你不再是班头,不说别的,就是癞头都能找你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泛洒脱笑道。
“你挡得住吗?”张志德皱眉,“东郊那边怕是记恨上你了,你……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林泛正色道:“张兄提点,小弟谨记。”
“唉。”张志德叹了一声,“你也是不容易,如今职务丢了,亲事也黄了。”
林泛:“……”
“对了,昨日忙,我还没来得及知会金大娘。”张志德嘀咕道,“但想必她得知消息,也不会再把你介绍给孟二娘。”
林泛:“……”
状元巷。
金大娘上门,拎着一篮子旧衣裳,坐在院子里的圆凳上,手脚麻利地给衣裳打补丁,不忘跟李九月几人闲聊。
“九娘呀,要不我再给二娘找找合适的郎君?”
李九月问:“那边拒了?”
“倒是没拒,”金大娘摇摇头,“就是眼下已经不合适了,我总不能把二娘往火坑里推。”
“咋了?”
“没咋,就衙门里的营生丢了。”
李九月点点头:“那就算了,我还想留二娘在身边,暂时先不找亲家了。”
“也好。”
谢明灼从里屋走出,行至金大娘身侧,与她说笑了几句,才问:“大娘方才说的可是林班头?”
“是呀,不过他现shsx在不是班头了。”金大娘都没敢说他得罪了东郊,以后恐怕麻烦加身。
“他不是破了案子,救了那些妇人吗?”谢明灼假装不解,“为何会被免了职?”
金大娘低头咬断线,说:“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时也说不清楚,你们也少打听,离他远些。”
众人不由沉默。
她们在这住了一段时间,林泛的名声早有耳闻,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
可如今,知晓他得罪了东郊,却无人敢为他叫屈。
姜晴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道:“可他做的明明是好事,大娘,你以前也与我们说过他惩奸除恶的英勇事迹。”
“哎呦,阿晴姑娘,我哪能不记得林班头的好,可咱们只是升斗小民,哪敢跟那边作对?”金大娘往东指了指。
不得不说,林泛当班头的这几年,县城一改昔日浊气,有林班头压着,那些打行的混混无赖根本不敢冒头,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踏实。
而今县尊大人免了他的职,又叫黄丁那小儿兼领两班班头,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金大娘心里也没底呢。
谢明灼顺着她的话道:“即便如此,之前他数次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能忘。大娘,您能不能帮忙递个口信,就说我和婶娘想当面向他道谢。”
“这关头,你们真要见他?”金大娘脸上写着不赞同。
“黄班头跟杂货铺有些龃龉,我们担心以后铺子开得不稳当,打算去隔壁应山县瞧瞧,以后恐怕回来得少,没机会再感谢林班头,就想着临走前把事情了了,要不然一直压在心里,不好受。”
她说得合情合理,金大娘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见她们还是想去应山县看看,便道:“去那边重新开始也好,省得成天有人找麻烦。”
“夜长梦多,说不定今天一过,黄班头就会来找麻烦。”谢明灼恳切道,“还请大娘帮忙递个话,就说今日午时一刻,北门外五里亭见。”
金大娘愣住:“走这么急啊?家当都收拾妥当了?”
“只是去看看,暂时避一避风头。”谢明灼话没说死,“说不定应山县没法立足,过几天就回来了。”
金大娘:“……这样也好。”
这姑娘真是左一出右一出,跑来跑去的也不嫌累。
她也不耽误事儿,直接收拾针线衣裳回了家,又去找张志德传信。
张志德听了也觉稀奇,但心里对谢明灼六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寻了个借口,偷偷溜去林泛的住处,与他说了此事。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两个小娘子记着你的情。”张志德感慨万千,又劝道,“泛哥儿,要不你也去应山县避一避风头吧?”
旁人不知内情,林泛却是有所猜测。
恐怕道谢是假,向他询问隆兴布庄失火案是真。
他从厨房取了一碗酸梅汤,笑道:“闲来无事煮着玩的,有劳张兄帮忙尝尝味儿。”
张志德走了一趟,确实又热又渴,端碗大口喝下,然后竖起大拇指。
“你的手艺没得说。”
“会不会太甜?”
“我觉得正好。”
林泛放了心,从井中取出几只竹筒制成的盛水器具,里面满满都是酸梅汤。
几壶酸梅汤全都放入网兜,再用布巾蒙住。
“你干啥去?”张志德懵了。
林泛诧异:“不是说去北门五里亭见面?”
“那你怎么提前备好了?”
“不是提前备好,只是恰好在井里冰了几壶。”
张志德:“……”
骗人!哪有这么巧的事?!
午时正,两架马车停在北门外五里亭。
李九月到现在还是茫然的,方才公主殿下对金大娘说的话,此前并未交待于她。
“九娘,事发突然,我也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知会你。”谢明灼温声解释。
李九月忙道:“殿下这么做肯定自有用意,我跟着殿下走就行了。”
谢明灼早上刚收到情报,一支“送亲”的队伍,从东城外出发,往应山县方向而去。
时机已到。
她将姚三娘的身份、接下来的打算悉数告知李九月几人。
“梁王千金?”李九月只是惊讶一瞬,旋即淡定下来,“怪不得总觉得她的谈吐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姜晴愤愤道:“这个梁王也太狠心了,居然就这么把女儿送出去。”
“殿下是想借锦衣卫拦截车队,再让林班头出面‘救’下梁王千金,如此也算解了林班头的死局?”冯采玉缓声猜测。
谢明灼惊讶又欣慰。
“阿玉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冯采玉突然被提问,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推测:“殿下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去救三娘机不可失,却要在五里亭等候林班头,其中必有联系。”
“嗯,继续说。”
“梁王悄悄送走三娘,定是不愿叫人知晓。三娘并非自愿,如此一来,心中定生怨恨。林班头意外救下‘被拐’千金,如果大张旗鼓返回安陆,便是梁王也哑口无言,还得承林班头的情。”
“对哦!”姜晴恍然大悟,“三娘经过此事,肯定不得不表明身份,毕竟偷偷返回的结果只有再次被嫁出去。梁王也不可能不认自己的女儿。”
“来了。”杨云开坐在车厢外提醒。
一人身着天青布衣,驾一匹枣红色骏马,马鞍左侧悬一网兜,用白色麻布罩着。
等近前,立刻下了马,抱拳笑道:“杨兄,罗兄。”
谢明灼掀开车帘,不复之前的腼腆内敛,目光沉静而温和。
“林郎君,可愿随我一同前往应山?”
林泛笑回:“赋闲在家,正百无聊赖,孟姑娘解我愁闷,林某先谢过了。”
“客气。”
林泛解下网兜,递给杨云开:“闲来熬的酸梅汤,刚从井里取出,解解暑。”
网兜里一共七只竹筒,每只都灌满了红褐色汤汁,拔出木塞,清甜微酸的香气萦绕鼻尖,瞬间清凉满身。
姜晴好奇问:“你自己做的?”
“嗯。”林泛留了一壶,翻身上马,“若觉得甜了或酸了,都可如实告诉我,我日后改进。”
谢明灼偏爱酸中带甜的口味,浅尝一口,有些甜了,遂放到一边。
“每人口味不同,都按自己喜好评价,你要听谁的?”李九月喜甜,觉得酸了些。
车马在官道快速前行,卷起阵阵尘土。
马车的窗帘随之晃动,缝隙里,一只竹筒放在车内的小几上,主人没再品尝。
林泛收回目光,答道:“那就各做各的。孟姑娘觉得甜了?”
“嗯。”谢明灼见他神采奕奕,不由问,“你的伤如何了?”
听杨云开说他的肩伤不浅,昨日还跟着沈石一起上山抓人,今日竟看不出有伤在身了。
“已无大碍。”林泛用手压下被风吹乱的衣摆,“不知孟姑娘去应山县所为何事?”
“救人。”
“救何人?”
“一个朋友。”
林泛稍一思索:“姚三娘?”
“嗯。”
林泛没有多问,只道:“我以为你是要问我隆兴布庄一案的详情。”
“林小郎,救了人再问不迟。”李九月回了一句。
林泛却摇首道:“迟了,恐怕就问不到了。”
“林郎君是担心东郊怪罪于你,暗中致你于死地?”谢明灼再次掀开窗帘。
林泛诚实道:“确实担心,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那不妨与我们合作?”
“孟姑娘要与一个将死之人合作?”
林泛经常面对未知。
未知的案情,未知的凶犯,一直是他生活里的常态。
眼前之人,同样是未知。
他期待着破解谜底,却又踟蹰不前,唯恐唐突了对方,只敢旁敲侧击,奢望对方愿意与他分享秘密。
谢明灼欣赏他洒脱的性情,也察觉出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也懒得打哑谜,直接告知林泛。
“去应山县,既是救姚三娘,也是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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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灼灼生辉◎
申时一刻,烈日炙烤大地,路边野草如霜打的茄子,茎叶蔫哒哒地垂着。
姚三娘身穿厚重婚服,贴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浑身被汗水浸透,闷窒得喘不过气来。
是因为天气,也是因为心底可怖的猜测。
“没气儿”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每每想起,喉间都泛起腥甜。
摇摇晃晃间,马车倏然停下。
“前头出了什么事?”
“我去瞧瞧。”
几个“送亲”的侍从嘀咕几句,派人前去打探。
须臾,探子回禀。
“前面设了关卡,说是锦衣卫缉捕要犯,过往车、人皆要接受临检。”
“锦衣卫?”侍从们莫名心虚,“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
从安陆到应山只这一条官道,若要避开锦衣卫,只能走小道。
可送嫁的车辆宽阔,在小道上难以通行。
侍从们不由犯了难。
“怕什么?咱这是去送亲,就算是锦衣卫也查不出什么,都打起精神来。”领队的头头压低声音交代。
众人一想也是。
锦衣卫总不能劫了新娘子吧?
因临检,队伍行进缓慢,直到卯时一刻,才轮到送亲的队伍。
锦衣卫总旗不着痕迹打量他们几眼,心中有些纳闷。
昨夜收到上官紧急密令,今日要在安陆至应山的官道上设卡,说是缉捕要犯,但要犯长什么样没提,只叫他们重点关注送亲队伍。
没想到还真碰上送亲的。
他面无表情道:“锦衣卫缉拿要犯,所有人接受检查。”
领头自然不敢忤逆锦衣卫,立刻招呼手下上前,任由锦衣卫观察面貌、搜身检查。
他们很谨慎,身上没带武器,锦衣卫再如何敏锐,也不能凭空捏造。
总旗见他们神色坦然,便将目光投向红绸包裹的马车。
马车位于队伍最中间,也最为高大华丽,必定是新娘子乘坐的婚车。
他示意几个手下过去搜查。
“大人,大人,使不得啊。”领头连忙告饶,“里头是新娘子,可不能随便……”
“滚开!”锦衣卫凶名在外,才不管这些死规矩。
领头被推得一个趔趄,叫身后的手下扶稳了。
见锦衣卫即将靠近婚车,他双膝一弯,猛地跪倒在地,大声乞求:“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身后手下也纷纷跪倒,齐声呼喊:“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这话歧义太大,等待检查的商旅皆面色微变,若非面前的是锦衣卫,他们早就大骂“无耻之徒”了。
总旗:“……”
虽说锦衣卫名声不好,但他们也不想无端背上不存在的骂名啊。
接近婚车的几个力士也迈不动腿了,扭头看向总旗,等待指示。
“只是例行检查,”总旗扬声道,“若婚车内并未藏匿要犯,自然让尔等通行,若要再阻拦,以包庇要犯罪论处。”
众人觉得有道理。
那婚车又高又阔,别说藏一个人了,藏两个人都绰绰有余,确实该查。
不管送亲队伍如何哭诉哀嚎,总旗视而不见,顶着或质疑或赞同的目光,一把掀开婚车的车帘。
里面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精致的嫁衣,蒙着盖头,看不到脸,似是受到惊吓,双手在膝盖上交握成拳。
除此之外,并无其余异常。
总旗脑海中又浮现上官的密令,心中存疑,再次审视车厢,还是没能发现蹊跷。
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掀了新娘子的盖头吧?
“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领头带着手下靠近,试图将帘子从总旗手中扯回。
总旗目光锐利,手上劲没松。
“求大人行个方便。”领头连连鞠躬请求。
总旗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耽搁下去,吉时就要误了,求大人行行好,叫我等及时将小姐送过去啊。”
众人听了领头的话,也纷纷点头。
既然没查到要犯,那就赶紧放行吧,总不能真误了成亲的吉时。
总旗还没想明白,脑子先被婚嫁传统裹挟了,手不由松了些,帘子立刻叫对方扯了回去。
嫁妆箱子查了,婚车也查了,确实什么也没有,总旗实在找不到多余的借口拦住他们。
他只好挥挥手,正欲叫手下回来,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节奏极快,由远及近,引得众人争相回头。
来人不过弱冠之年,骑一匹枣红色骏马,着天青布衣,相貌极为俊朗。
未及总旗出言阻拦,他便停在婚车旁,半句废话也无,直接伸手撩开帘布,只浅浅瞧了一眼,在送亲队伍发作之前松开,下马冲锦衣卫抱拳。
“在下林泛,见过胡总旗。”
胡总旗讶然:“你认得我?”
“总旗大名,林某早有耳闻。”林泛客客气气道,“林某有要事前往应山,还请胡总旗行个方便。”
胡总旗:“去后头排队。”
他虽答着林泛,余光却一直注意送亲队伍,见林泛出现后,那些人均面色有异,不由留了个心眼。
“林班头,是林班头!”人群中有人认出林泛,不由惊呼。
“哎呦,真是林班头啊!”
“林班头又在查新案子了?”
胡总旗挑眉:“班头?”
“林某曾在县衙谋生,”林泛并未多言,只道,“方才在后头见队伍迟迟不动,便来问个清楚。”
胡总旗想了想,决定给这个面子,解释道:“缉捕要犯,一切过往商旅都要检查,这送亲的队伍麻烦,耽搁了时间。林班头请。”
“缉捕要犯,我等自然配合。”林泛瞥了一眼车厢,似是为了回报胡总旗,便说出自己的见解,“胡总旗有没有觉得,这婚车内外大小并不一致?”
胡总旗一愣,旋即福至心灵。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他大手一挥,令手下团团围住婚车,拔刀对准领头,声色俱厉道:“还不从实招来!”
大热天的,领头浑身冒起了冷汗。
车厢从外看又高又阔,掀开车帘后,人往往会被满目的红色吸引注意,为了避免亵渎新娘子,就算是锦衣卫也不会仔细查看,便注意不到内外的差距。
另有力士用刀指着车内“新娘子”,逼迫其离开车厢。
胡总旗径直踏入车厢,在后壁上仔细摸索,终于触摸到机关,轻轻一扭,后壁出现一道暗门。
暗门打开,包括胡总旗在内的锦衣卫,全都惊愕不已。
一个身着嫁衣的年轻女子,嘴巴被堵,整个人被固定在车壁上,脖颈、手脚皆用锁链牢牢套住,连用身体撞击车壁引起外界注意都做不到。
“怎么还有个新娘子?!”
女子麻木空洞的眼睛陡然注入神采,喉咙里发出呜呜哀鸣。
车外众人目瞪口呆。
胡总旗反应极快,即刻令手下绑了“拐卖女子”的嫌犯,将送亲队伍一网打尽。
难道暗室中的女子身份特殊?否则上官为何发出密令,还叫他着重关注送亲队伍?
又有两辆马车,穿过排队等候的商旅,在婚车旁停下。
谢明灼掀帘下车,正巧女子被解了锁链,从婚车中走出。
四目相对。
“三娘。”谢明灼迈步上前。
姚三娘被缚太久,血液不畅,一时腿软,不由踉跄几步,直接栽下车。
谢明灼眼疾手快,稳稳接住,助其站定了才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二娘……”
姚三娘一把抱住她,埋进她肩颈,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孟二娘出现得莫名,即便锦衣卫的出动不同寻常,即便有太多的蹊跷之处,姚三娘也来不及去想。
她只知道,自己得救了。
在暗室里闷了一天,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刺鼻,但谢明灼不在意,姚三娘也不在意。
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升腾,对母亲生死未卜的担忧便袭上心头。
可眼下并非返回王府的好时机。
姚三娘抬起头,借谢明灼几人的遮挡,背对着众人擦干眼泪,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这才转过身。
方才的脆弱悉数收敛,她的目光带着王府千金特有的傲气。
“我乃梁王之女,不慎被贼寇劫掠,他们欲将我送往河南汝宁府,给山贼做压寨夫人。今日若非胡总旗恰好设卡临检,又得林班头出手搭救,我恐怕会落入匪窝,再也见不到父王。三娘在此谢过了。”
河南汝宁府匪患丛生,此事尽人皆知,都指挥使宗震多次剿匪也无果。
这番说辞倒是合情合理。
胡总旗:“……”
竟是梁王之女?!
上官命令设卡,只是为了解救误入贼手的王府千金?
锦衣卫何时与藩王府扯上关系了?
胡总旗惊疑不定,面上并未显现,只道:“我等奉命缉拿要犯,碰巧遇上此等恶劣行径,幸好有林班头心明眼亮,发现马车的窍门。”
他倒是不怀疑姚三娘的身份,毕竟没人闲着没事冒充亲王的女儿。
他也不敢与藩王千金诉交情,便将话题往林泛身上引。
姚三娘颔首:“林班头救命之恩,三娘没齿难忘。等回到王府,父王定会重谢于你。”
“三娘子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林泛自然不会居功自傲,“是三娘子福泽深厚,叫贼寇撞上胡总旗缉凶,这才幸免于难。”
福泽深厚?
姚三娘暗自冷嘲,她若是福泽深厚,又怎会被亲生父亲出卖?
她的娘亲又怎会……
心里蓦地一阵绞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说:“路途遥远,我身体不适,想在应山县歇息一夜再回王府。至于这些贼寇,便交由胡总旗处置。”
“三娘子!”领头大惊失色,“不可啊三娘子,我等是奉王——”
“三娘,你是王府千金?”谢明灼似是才反应过来,惊讶出声,打断领头几欲出口的警告。
姚三娘苦笑:“二娘,九娘,先前是我隐瞒身份,骗了你们,抱歉。”
“千万别说这话,不管你是谁,都是我们认识的姚三娘。”李九月连忙打圆场,“二娘,三娘刚受了惊,这些事之后再说,不如先送三娘去应山县。”
谢明灼点头:“三娘,你身体无恙就是万幸,其余的都是小事。”
“胡总旗,”林泛适时开口,“这些贼寇伪装成送亲队伍,连王府千金都敢劫掠,简直穷凶极恶,说不定与您要抓的要犯有关。”
胡总旗:“……”
他再笨也瞧出不对了,这明显是个烫手山芋,可这戏,他还得接着往下唱。
“来人,堵住他们的嘴,都押回去!”
锦衣卫效率极高,未及领头再次开口辩驳,便牢牢堵住了他的嘴。
见他们形容狼狈,面露绝望之色,姚三娘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这些都是父王的亲信,往日里鼻孔朝天,见到她也只有浮于表面的恭敬,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如今却落入锦衣卫之手。
她的父王在安陆再只手遮天,也没法朝应山县的锦衣卫伸手要人。
更何况,这些人已经被冠上贼寇的罪名了。
姚三娘虽急于回府,求证她娘到底如何,但理智还是压过了情感。
此时狼狈回府,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再次被悄悄送走。
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断然不能放弃。倘若今夜就回去,她和她娘,依旧逃脱不了被肆意安排的命运。
她面向众人,落落大方道:“我遭遇此劫,父王和娘亲恐怕忧心难安,可有人愿意帮我跑一趟,将此事原原本本知会父王和娘亲?待我安全返回王府,必有重谢。”
她自知不能委托锦衣卫,遂用重金雇佣旁人跑腿。
自有不急于赶路的好事者举手争夺机会。
姚三娘挑了三个机灵之人,说:“王府守卫森严,你们若贸然接近,恐会被当成贼人误伤,不妨先报到府衙沈推官处,再去王府知会。”
三人点头:“晓得了。”
“还有,一定要见到我的娘亲,及时将我得救的消息告诉她,之后你们再来找我复命。”
三人领命而去。
其余未得到差事的人满脸羡慕。
能与王府搭上关系,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姚三娘登上谢明灼的马车,待后者进来后,强装的镇定冷静瞬间崩塌。
她心有余悸,靠倒在谢明灼的肩膀,眼中泪花闪现。
“二娘,别怪我骗你。”
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背,温和道:“不会。”
“他怎么就这么狠心?”马车启程,车厢晃动,姚三娘的眼泪蓦然滚落。
谢明灼没说话,现在的姚三娘也并不需要苍白的言语安慰。
她抬手,用绣帕擦拭姚三娘的眼泪,直到绣帕全都湿透,后者才缓过来。
“叫二娘见笑了。”姚三娘捂住红肿的眼睛,背过身去。
谢明灼道:“伤心落泪,本就是人之常情。”
“二娘,方才忘了问,你们怎会在这里?”
谢明灼拿出面对金大娘的说辞,与她说了一遍。
“林泛被除了职?”姚三娘才知晓此事,惊讶道,“快班和壮班皆由黄丁管领,以后安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难道他也要去应山避避风头?”
谢明灼道:“我是想在离开前感谢他几次相助,他得知我们去应山县,便好心护送我们。”
“先前听说金大娘为你二人说亲,”姚三娘背对着谢明灼,眼中闪过疑色,“可有此事?”
谢明灼目光落在她后脑,想必她现在的心绪就如这脑后的发丝,凌乱不堪。
她在试探。
姚三娘并非天真单纯之人,冷静下来,必定会生疑。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心知肚明,垂眸道:“三娘,我也骗了你。”
车厢内一时无声。
片刻后,姚三娘转过身,直直盯着谢明灼,哑着嗓子道:“你骗了我什么?”
“我们不是要去应山县避风头。”
“那是做什么?”
谢明灼迎着她沉沉的目光,说:“是专门来寻你的。”
“寻我?”姚三娘诧异,“你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方才孟二娘见到她,并不如何惊讶。
梁王府的秘密不是那么容易获悉的,便是知府都不敢肆意打探,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商户?
“抱歉,”谢明灼诚恳道,“还有一件事,我也瞒了你。”
姚三娘都已经麻木了。
经历过被亲生父亲出卖之后,这些事已经难以激起她的愤怒。
但眼前之人是她真心认可的朋友,她心里还是涌起几分失落。
难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亲,就没有人能够真心待她?
“你说。”
“我和九娘,是为了隆兴布庄走水一案而来。”谢明灼道,“东家觉得此案蹊跷,命我等前来查探。”
“隆兴布庄?”姚三娘想了想,“似是听说过,哪里蹊跷?”
谢明灼没有隐瞒:“管事发现了铁胎银和用于火铳的弹子。”
姚三娘瞬间失语。
铁胎银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与王府无关,可是火铳的弹子……
在安陆县,还有谁能拥有火铳?
“二娘,听我一句劝,此事你们不要再查了。”
“是因为与东郊有关?”
姚三娘霍然盯向她,眼里满是震惊,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开口:“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谢明灼没有回话。
有些事,二人已心照不宣。
“所以锦衣卫设卡也不是所谓的巧合,”姚三娘目光倏然锐利,“你们竟能调得动锦衣卫。”
这天底下,能叫锦衣卫总旗唯命是从的,除了皇帝,便是锦衣卫上官。
“你是锦衣卫?!”姚三娘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跳。
谢明灼摇首:“我不是锦衣卫,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她也不算说谎,她确实不是锦衣卫,只是与锦衣卫有些上下级的“交情”罢了。
姚三娘:“你就不怕我回王府告密?”
“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姚三娘反问,“你我才相识多久?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我之间的情谊,对王府不管不顾?”
谢明灼一笑:“然后呢?心甘情愿嫁给汪鑫?”
“你连汪鑫都知道了?!”
姚三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止不住地想,孟二娘到底查到了多少,她对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从破庙相识开始,到现在为止,她一点一滴地梳理,终于窥到一丝违和之处。
在日常相处中,李九娘等人分明处处以孟二娘的意愿为重,她却只当是婶娘疼爱侄女。
还有……
“你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姚三娘捏紧双手,目光牢牢注视谢明灼,不放过丝毫异样,“说实话。”
谢明灼:“我当你是朋友,不想骗你。见你的第一面时。”
姚三娘呆若木鸡。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应山县城。
应山县知县提前听闻消息,带领一干皂隶在城门口等候迎接。
亲王府的千金莅临县城,肯定不能怠慢。
他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又着人安排了住处,是靠近衙署的一处三进宅院,院中亦有仆从侍奉。
谢明灼等人随之入住。
姚三娘心神已疲惫不堪,进屋前却还是强打精神,转首问谢明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谢明灼答得干脆:“不觉得。”
“你本可以继续骗我。”
“没必要。”
暮色笼罩,谢明灼立于阶下,微微仰着头,神情从容而坦然。
姚三娘瞬间生出几分恼怒,并清楚地知道这份恼怒源自何处。
比起腼腆内敛、需要人保护的孟二娘,眼前这个大方自信、胜券在握的人,让她感到一丝威胁。
而这种威胁,又叫她想起之前的自作多情。
被亲生父亲出卖已经很可笑了,而今连真心交往的朋友都是假的,谢霓啊谢霓,你真是失败至极。
怒到极致,她反而冷静下来。
“孟卓,你这般有恃无恐,真当我会轻易放了你?”
谢明灼拾级而上,缓缓停在她面前。
院外亮起了灯笼,微弱的光照在她的鬓角,影影绰绰,看不清脸,唯独一双眼睛光芒未掩,温和而深重。
“三娘,不继续瞒你,不是赌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觉得不该再瞒你。你我初识于破庙,你不认得我,却出手助我,还赠我热汤,我便知你心地仁善,是位胸怀壮志的奇女子。”
姚三娘眼睫低垂,没说话。
“找住处,寻木匠,能够顺利开店做生意,皆因你慷慨相助。我感激你。”
“不必说这些话哄我,”姚三娘抬起眼睫,认真道,“孟卓,看在你我之前的情分上,我真心再劝你一句,不要蹚这趟浑水,今夜过后,立刻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谢明灼道:“你我虽立场相悖,但你劝我出自真心,我劝你也出自真心。”
“你劝我什么?”
“三娘,私造火器,私铸假银,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
“单其中一条,便是死罪。”谢明灼正色道,“而你之前所为,皆是助纣为虐,以同罪论处。”
姚三娘冷笑:“做都做了,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累了,要歇息了。”
她转身进了房间,不再给谢明灼劝说的机会。
谢明灼回到院子,李九月几人都在等她。
她步入正屋,在桌子主位坐定,招呼道:“都进来坐下。”
杨云开、李九月五人看向同一个方向。
数尺之外,林泛独自站着,与五人泾渭分明。
林泛极有眼色,躬身行礼道:“林某不敢叨扰,只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在五里亭,既然说了要与林郎君合作,便不会食言,林郎君请入席。”谢明灼伸手相邀。
院中昏暗,唯堂中灯火通明。灯火之下,女子虽荆钗布裙,亦灼灼生辉。
林泛暗道自己昏了头,之前竟当真以为她是寻常商户之女。
“林某却之不恭。”
他在五人接连入座之后,才于末席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只带耳朵,不动眼睛。
“二娘子,”有外人在,杨云开不便称呼“殿下”,“安陆传来消息,东郊姚氏今早殒命。”
在安陆待了月余,杨云开除了给杂货铺跑腿,还暗中建立了东郊方向的消息渠道。
“三娘的娘亲?”李九月惊愕又惋惜,“她怎会突然去世?”
“原因不明,二娘子,此事是否知会姚三娘?”杨云开问。
谢明灼思忖几息,说:“她刚经历生父背叛,又于暗室煎熬一日,已然心力交竭,此事明日再说。”
“是。”
“二娘子,”李九月有些担心,“三娘子知晓咱们来此目的,会不会……”
谢明灼笃定:“不会。”
被解救后,姚三娘刻意强调要知会她的娘亲,这番举动虽合情理,但不同寻常。
姚氏突然身亡,而且是死在婚车离开东郊的早晨,其中必有蹊跷。
姚三娘对跑腿的人如此强调,会不会也是为了确认她亲生母亲的情况?
若非心中存疑,她不会多此一举。
方才交谈时,姚三娘也数次提及“告密”,真正想要告密的人,不会将这两个字挂在嘴上。
谢明灼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彷徨和摇摆。
姚三娘唯一的软肋便是姚氏,而今姚氏死得蹊跷,她会如何选择?
“林郎君,你方才说有事请教,是何事?”谢明灼压下脑中思绪,看向林泛。
两人分坐主位、末席,正面相对。
林泛闻言抬首,与她目光相撞,便又思及那日街市上的场景。
周围的热闹顷刻间静止,只余心湖喧嚣不休。
他挪开目光,落至桌角,这才回道:“孟姑娘奉命前来调查隆兴布庄失火案,是因东家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不知是何隐情?”
来时路上,谢明灼只简单告知他姚三娘一事,并未提及布庄走水案。
谢明灼:“火铳。”
这似乎在林泛意料之中,他并无惊异之色。
“林郎君早已知晓?”
“是。”林泛并未隐瞒,“沈推官发现此事,报于知府,最终却以‘意外走水’结案。”
“德安的知府好像是叫……”谢明灼假装想了想,“汤嵩?”
府衙后宅。
仆役在卧房外禀报:“大人,沈推官求见。”
“都什么时辰了,他来干什么?”汤嵩推开小妾,不耐烦嘀咕几句,到底还是起了身。
他随意披了件外衫,至正屋见沈石。
沈石神采奕奕,穿着一身青色官袍,见礼道:“下官深夜叨扰,望府台大人见谅。只是事情紧要,不得不来禀报。”
“说吧,什么事?”
“梁王府上千金遭贼寇劫掠,幸得一位义士解救,眼下于应山县安顿。德安府治安出现疏漏,下官正要前往东郊请罪,特来禀报府台大人。”
汤嵩:“……”
德安府治安疏漏,说到底是他这个知府的过失,要去请罪轮得到你一个推官?
好个沈石,在这故意激他是不是?
“本官去换身衣裳,你在这等着。”
汤嵩着人备车,迅速换上一身绯色官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爬进了车厢。
沈石骑马随行。
走到半途,汤嵩才想起来问:“消息是否可靠?”
“自然可靠。”沈石往后一指,“报案的三人就跟在后头,大人若想问话,叫过来便是。”
汤嵩便叫来三人,问清之后,感慨一句:“果然是王府千金,福星高照,天意叫她得救。”
过了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掀开帘子道:“好你个沈石,我道你为何这次如此积极,原是为了那个救人的林泛!”
沈石无辜:“我真是为了请罪。”
“那林泛先前得罪了东郊,不到一天时间便救了王府千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他故意为之的吧?”汤嵩狐疑道。
沈石背着他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恭敬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只是王府森严,林泛哪有这个本事从王府掳人?”
“那三小姐是如何丢的?”
沈石:“凭空无法推测,只能先知会王府,梁王自会调查缘由。”
“也是。”汤嵩重新缩回车厢。
知府出行,仪仗开道。
如此靠近东郊王府时,并未被当成闲杂人等射杀。
知府来得实在奇怪,梁王不得不起身亲自会见。
他年纪大了,睡眠本就不佳,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叫人吵醒。
大半夜脑子迟钝,梁王直到汤嵩说第二遍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三娘被贼寇劫了去做压寨夫人?半途中又被人救了?救人的还是刚被免职的林泛?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脑子嗡嗡地叫,脸色难看至极。
汤嵩小心窥了一眼,心道梁王果然爱女,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愤怒至此。
“王爷息怒,那些贼寇已经叫锦衣卫抓了,三小姐也安然无恙,如今已在应山县安顿。”
沈石在旁附和:“是啊,多亏了锦衣卫和林泛。”
锦衣卫?!
梁王眼前阵阵发黑,脑子越发迟滞。
“王爷,三小姐特意交待,要将此事知会她的母亲。”沈石尽职尽责道,“不知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梁王骤然回神,收敛了神色,淡淡道:“此事我自会告知,不劳沈推官费心。”
“三小姐被劫,实乃下官失职所致,下官明日亲自带人前去应山接回三小姐,并当面请罪。”
“不必。”梁王伸手一摆,“本王自会叫人去接。”
沈石叹了一声:“可刚出了贼寇劫掠一事,下官心中难安,若是半途中又遇到剪径的山匪,后果不堪设想。王爷有所不知,应山附近乱得很,前些时日刚有十几条人命死于山匪之手,多带些人手总归安全些,府台大人,您说是不是?”
“啊?哦,确实如此。”汤嵩搞不清楚沈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能顺着他的话说,“王爷请放心,明日定会安全迎回三小姐。”
梁王:“……”
这个汤嵩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没看不出来他不情愿吗?为什么要附和沈石?!
话已至此,他只好道:“那就有劳汤知府和沈推官了。夜深了,两位请回吧。”
沈石和汤嵩离开主屋,由仆从引着出府。
他们走的并非正门。
天色漆黑,侧门外悬着两盏灯笼,照亮方寸之地。
沈石不禁嘀咕:“三小姐说要送信人亲自知会其母,可惜没能见到姚夫人。”
他说话时低垂着头,余光却牢牢盯住仆从,精准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
见了送信人后,他仔细问询,每个人说的话,全都琢磨得清清楚楚。
三小姐强调要知会其母,其中必有深意。
方才他在屋内试探梁王,梁王面不改色,瞧不出特别。
但身旁这个仆役,尚未练就梁王的城府,稍稍一试,便露出了马脚。
仆从在他说完之后,眼神甚至往台阶某处瞟了一下。
送两人出府后,仆从立刻返回关了门。
沈石站在阶下,专注看向台阶某处边角。
“愣着干什么?”汤嵩上了马车,催促道。
沈石拎起衣摆,踏步而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细细观察这条台阶。
他在痕检一道上极为敏锐,兼经验丰富,几乎瞬间就判断出,此处残留血痕。
但已被洗去的血痕,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皱着眉头返回车厢,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王府内,梁王的脑子渐渐清醒,惊觉方才应付有误。
若方才直接不认……不,三娘到底是他的血脉,若真被当成冒充王府千金的嫌犯,叫府中上下如何看待他?
他着人叫来两个儿子,与他们说了此事。
世子谢霂惊疑不定:“怎会如此凑巧?”
“你也觉得太过巧合?”梁王目光沉沉,“倘若只是寻常衙差,倒是不必费心,可那是锦衣卫,他们落在锦衣卫手中,不是贼寇,也只能是贼寇。”
“父王,真要接回三娘?”谢霂压低声音,“可姚姨娘已经……”
谢雩倒是无所谓:“姚姨娘意外滑倒摔死,是她自己命不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担心三娘受不住打击。”
谢雩暗自嗤笑他虚伪,面上却道:“生死有命,她再如何悲痛,也还是父王的女儿,父王怜惜她,便留她一些时日,等她缓过来,再送去河南好了。”
“二郎说得有理,”梁王一锤定音,“明早你同沈石一起,去应山县接回三娘。”
谢雩却道:“我同她处不来,我不去。”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梁王面露愠色。
谢雩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