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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玉流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体察民情(三更)◎


    先帝共有三个兄弟、四个姊妹,都是同父异母,其中年纪最小的是嘉善大长公主。


    她的生母是个才人,品级不高,身为公主的她也不算受宠,及笄后与一名小官之子成婚,婚后不久驸马意外去世,她没有再婚,常年深居简出。


    若非谢明灼恰巧去了一趟凤麟苑,李掌柜不敢对她隐瞒,她也不知道这家闻名京城的珍玩店,背后真正的东家是嘉善大长公主。


    自那之后,她特意做了一番调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一些东西,不仅凤麟苑是嘉善大长公主的私产,京城有名的酒楼、茶庄、布坊等商铺的背后都有她的身影。


    能够掌握如此多的产业,想必嘉善大长公主手底下能人不少,又或者她本身就精通生意经。


    查个宗人府的账,应该不成问题。


    正好她也能借此事,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李九月明明可以装作不认识她,也可以不向她透露背后的主人,却还是将她请到雅间,自报家门。


    她总觉得,李九月向她表明身份的举动实在有些刻意,而这刻意的背后说不定隐藏了什么不可明说的秘密。


    亥时三刻,嘉善公主府。


    书房的灯依旧亮着,谢夔靠坐在黄花梨禅椅上,低头注视掌中木匣,微微蹙眉。


    匣子敞开,红色绸布兜着几枚铜钱和几块银锭,看起来只是她收纳零钱的匣子,无甚特别。


    李九月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揉肩颈。


    “那日见到荣安的经过,再与我说一遍。”谢夔低缓开口。


    “是。”李九月一字不落地说了经过,末了又道,“听说这几日荣安公主还参与了朝会,圣上很是器重。”


    谢夔颔首:“既如此,我合该试一试。”


    “明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审章啸甫,圣上和公主许是无暇顾及其它,不若后日入宫?”


    “嗯。”


    然而翌日一早,宫里就来了人,说圣上召见嘉善大长公主。


    谢夔令仆妇取了银子递过去,问:“不知圣上因何事召见我?”


    行人司官员笑嘻嘻拒了银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大长公主,请。”


    谢夔只好换上公主常服,随车驾入了宫。临行前,又返回书房取了木匣,命贴身仆妇妥善保管。


    这么多年来,除皇家宴会,她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上一次入宫,还是在去年万寿节。


    车驾一路引她至乾清宫。


    这是皇帝的起居之所,皇帝在这里召见她,想必无关朝政国事,也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一路提着的心缓缓放下,但等她踏入明间,看到坐在上首的皇帝、左下的荣安公主以及右下垂首的安王,心又不免提到嗓子眼。


    气氛不对劲。


    她是皇帝姑母,无需跪拜,只躬了躬身:“臣请陛下安。”


    “姑母不必多礼,坐。”谢长锋语气随意,“早膳可用了?”


    “多谢陛下关心,用过了。”谢夔依旧恭谨道,“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吩咐?”


    谢长锋摆摆手:“并非吩咐,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姑母帮忙。荣安,你来说。”


    谢明灼言简意赅:“有宗室写信给父皇告状,说安王故意克扣俸禄,导致他们日子艰难,父皇不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也想还安王一个清白,想来想去,请姑祖母出手最为合适。”


    “这……”谢夔讶然,不由看了一眼安王,“陛下是要臣查宗人府的账本?”


    “没错。”


    谢夔:“……”


    刚进宫就收到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


    她略显迟疑:“臣并不精通此道。”


    “是啊陛下,”安王忙附和,“嘉善妹妹素来足不出户,沉默寡言,哪里擅长这些庶务?”


    谢夔瞅他一眼,端起茶盏,垂眸浅酌。


    安王这辩解的神情,跟铺子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掌柜简直没什么两样。


    就算她没查账,也能断定账目有问题。


    谢明灼不禁笑道:“安王莫急,只是给那些宗室一个交代而已,自家人查账,总比让户部精通算账的官员来查叫他们信服。”


    安王:“……”


    也对,嘉善什么都不懂,查到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想必陛下也只是烦了那些哭穷的宗室,拿查账来堵住他们的嘴罢了。


    这件事应该就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昨夜刺中章皋的箭有没有要了他的命。


    耽误了一夜,他得赶紧回去处理干净。


    他便假装委屈地松了口:“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那是自然。”谢长锋大手一挥,“对了,辰时初,章啸甫的案子在奉天门审理,安王也一道观审吧。”


    安王的心蓦地一沉。


    昨夜被留宿宫中,今日又被要求观审,他估计要到晚上才能知道章皋到底死没死。


    谢长锋又交代:“烦请姑母去一趟宗人府,朕已经叫人整理了账本。”


    谢夔只能答应:“臣领旨。”


    还是先将账目查清,再谈其它事吧。


    辰时初,三法司、锦衣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等一众官员,皆静立奉天门阶下,等候皇帝驾临。


    今日皇帝亲自监审,谁也不敢敷衍了事,三法司官员们皆面无表情,唯恐泄露丝毫情绪,叫人抓住把柄,观审人员同样收敛,不管是忐忑不安还是幸灾乐祸,全都埋在心里。


    不多时,皇帝入座,皇后、齐shsx王、晋王、荣安公主俱入席观审,安王竟也在其列。


    众官齐齐跪地,高呼万岁。


    谢长锋说了句“平身”,直入主题:“今日案子由戴嘉贤主审,戴卿,开始吧。”


    戴嘉贤是刑部尚书,掌管全国刑狱之事,由他主审自然无人置喙。


    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员协理审判,锦衣卫负责充当皇帝耳目和承接皇帝意志,在外搜集隐秘证据,在内维持朝堂秩序。


    “臣遵旨。”戴嘉贤恭敬行了礼,转身朝向杨云开,“杨指挥使,请带章啸甫和魏大江。”


    锦衣卫也负责提管被告、监管原告。


    片刻,锦衣卫力士押着章啸甫踏上奉天门,魏大江也在力士的示意下跪到地上。


    几天过去,两人仿佛都换了一个人。


    之前嚣张傲慢的敬国公,眼下蓬头垢面、形容凄惨,魏大江外伤渐愈,不说精神抖擞,至少心绪稳定平和。


    戴嘉贤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章啸甫,魏大江状告你私占军士、拖欠粮饷、巧立名目、暴敛钱财、豢养杀手、草菅人命,这些罪名,你认是不认?”


    “老臣冤枉,求陛下明鉴!”章啸甫以头磕地,几下便撞出青紫。


    到底曾是煊赫一时的国公爷,如今落得这般地步,不少官员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谢长锋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一想到三个月后的亡国或许就有章啸甫的推波助澜,便硬下心肠,冷冷开口:“朕只看证据。”


    他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戴嘉贤脸上。


    后者忙道:“陛下,臣请呈上证据。”


    “准。”


    “证据一,各地入京班军的名册记录,班军入卫一般分为春秋两班,轮流当值,然名册中存在多名军官连续两次、三次甚至四次入京的情况,与魏大江所言吻合。


    “证据二,入京班军和部分青壮京军的证言,皆言明曾经或正在被高门大户驱使工役。


    “证据三,京城高门以各种名目,私下贿赂章啸甫,无偿或低偿驱使军官为奴为仆,此为贿赂明细。


    “证据四,养猪场刺杀案杀手的口供,承认为章府豢养,听从章啸甫吩咐,杀人灭口。


    “证据五……”


    戴嘉贤一口气列出十几条证据,均是这几日三法司和锦衣卫共同查到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章啸甫根本辩无可辩。


    章啸甫大喊:“陛下,这是有人要陷害老臣,致老臣于死地啊!老臣一心为朝廷,却要为奸佞所害,老臣心寒哪!”


    “谁要害shsx你?”谢长锋问。


    章啸甫哭道:“老臣不知,老臣素日忙于军务,勤加操练,实在不知这些事,许是一些人不堪操练之苦,私自接受雇佣,赚些零花钱,至于班军连续入京,此事老臣确实不知,许是有人贪那几个折班银,欺上瞒下,做出这等蠢事啊!”


    晋王谢明烁不顾形象,当场翻了个白眼。


    “父皇,儿臣昨日出宫,竟碰上一件稀奇事儿。”


    谢长锋故作不悦:“眼下在审案子,什么稀奇事稍后再说。”


    “可这事儿跟章家有关。”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晋王说的一定就是百人举状之事。


    谢长锋:“说来听听。”


    “儿臣亲眼看到,一百多位苦主将县衙挤得水泄不通,全都为了状告章氏族人,这件事全京城都知道了,可不是儿臣故意杜撰要害章shsx家!”


    “竟有这等事?”谢长锋皱眉,“案子现下如何了?”


    谢明烁摊手:“儿臣只听了个大概,具体情况不清楚。”


    谢长锋转向杨云开。


    “微臣已着人抄录一百零六份诉状,请陛下过目。”杨云开立刻叫人捧上手臂长的匣子。


    众人: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准备就是充分。


    吴山青下阶接过匣子,取出百来份状纸,小心呈至御案。


    谢长锋扫了几眼,突然砰一声怒拍御案,将状shsx纸扔给吴山青,“念!”


    众人吓了一跳,俱跪地高呼“陛下息怒”。


    吴山青定了定神,当场念起诉状。


    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但状纸上的字字句句,仿佛一行行血泪,清晰明了地浮现在众人面前。


    魏大江最有共鸣,外表强硬的汉子竟哭得泣不成声。


    一众官员即便心中无感,面上也得表现出愤怒和同情。当然,不乏真正体恤百姓的好官,他们愠怒的神情做不得假。


    “好一个敬国公!好一个章氏!”谢长锋怒不可遏,直接起身,“朕竟不知道你章啸甫何时成了这天下的王法!”


    章啸甫身形委顿在地,惶恐道:“老臣不敢。”


    “百姓求告无门,你还说不敢?”谢长锋指着他,“你犯的这些罪,朕治你个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章啸甫老泪纵横:“陛下明鉴啊!”


    “请陛下三思啊!”也有官员求情。


    斩章啸甫一颗脑袋完全没问题,但满门抄斩实在有些过,撇开政治立场,在场所有官员和章啸甫一样都是臣子,谁也不想自己以后若是犯了错,也被满门抄斩。


    谢明灼环视众人片刻,劝道:“父皇,章家毕竟是忠烈之后,为我大启立过汗马功劳。章啸甫犯了罪,理应交由律法处置,只是章家也有未曾犯错的族人,虽享受了尊荣,但罪不至死。”


    “公主所言极是!”不少人出言附和。


    谢长锋瞪着她:“你听听方才的状纸,章家还有无辜之人?”


    “父皇息怒,”谢明灼缓声道,“至少低龄孩童尚无能力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没错没错。”


    首辅昌蔚从一开始就眼观鼻鼻观心,此时不由抬眼瞧向谢明灼,眼底掠过几分了然。


    这确实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任谁都想侍奉一个怀有仁心的君主。


    “昌蔚,”谢长锋忽地看向他,“你说该如何处置章家?”


    人证物证俱在,章啸甫拒不认罪也没用,眼下是要商讨该如何判决。


    昌蔚慢条斯理道:“陛下,章氏族人的案子尚未审结,不如等全部审结,再一同判决。”


    给皇帝一个缓冲的时间,要不然气头上真判个满门抄斩就收不回去了。


    众臣都随之进言。


    谢长锋稍稍冷静下来,颔首道:“便依爱卿所言。”


    回到乾清宫,将宫仆都打发出去,谢长锋整个人瘫上胡床,喃喃道:“好累,演戏好累。”


    他只想在家作作画、写写字、下下棋,根本没那个心力跟大臣们互相拉扯。


    孟绮替他按揉太阳穴,笑着道:“等危机度过,你就半退休,叫勺勺监国。”


    “对呀!”谢长锋兴奋拍着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还能监国?!”


    直接禅位不大可能,但皇帝不想管事,命公主监国还不成吗?


    谢明灼摇头:“那可能还得父皇挑一阵子大梁了。”


    “怎么了?”谢长锋陡然坐起。


    “身居皇宫,太闭目塞听了。”谢明灼很清醒,“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见得凡事都会呈报。”


    孟绮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死心?”


    “什么没死心?”谢明烁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谢明烜蹙眉:“你觉得在皇宫耳目被蒙蔽,难道是想离开京城体察民情?”


    谢明灼颔首:“我对大启还是知之甚少,没有下过基层,很难真正理解百姓所需所想。”


    “你说得有道理,可现在不是以前,这个世道太危险。”谢明烁劝道,“而且你还有我,我可以出去跑新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谢明灼笑道:“这不一样。”


    权力太容易蛊惑人心,以前公司里一个总监的位置都有人不择手段去抢,更何况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宝座?


    她怕自己将来迷失在权力的旋涡里。


    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才不会轻易被权力裹挟。


    “你既然做出决定,我也不拦你,但这件事还得等形势稳定了再说。”孟绮转移话题,“对了,今日只提了章家的罪,那些贿赂国公府的官员,还有各个卫所收取折班银的军官,就都不管了?”


    谢明灼解释道:“这些牵连甚广,动辄引发地震,等章家事了,再慢慢以各种由头贬调。”


    之前为敬国公辩驳的官员,她都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孟绮点点头:“这样也好。”


    日上中天,五人肚子叫得此起彼伏,正要叫人摆膳,吴山青在门外禀报。


    “皇爷,大长公主求见。”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2章


    ◎抢夺龙椅(四更)◎


    谢夔是来回禀宗人府账目问题的,未料在皇帝一家的邀请下,一同用起了御膳。


    就算参加万寿节,她也没离皇帝这么近过,一时间有些别扭。


    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皇帝一家的其乐融融,既叫她惊讶,又叫她生出几分歆羡。


    用膳时不谈公事,她只能将要说的话吞回去,待午膳后再说不迟。


    一只狸奴不知从哪跑来,宫人也没拦着,任由它跳到皇后怀里,仰着小脸喵喵叫了两声。


    “哎呦,我的小宝贝,是不是饿了?”孟绮正好吃得差不多,便抱起立夏坐到一旁的宽椅上。


    立刻有宫人捧来猫食。


    孟绮直接拿在手上,凑到立夏嘴边,另一只手不断从脑袋抚摸到尾巴尖,脸上满是慈祥的笑意。


    谢夔:?


    她怎么记得皇后以前只喜欢揽权,对猫猫狗狗根本不感兴趣的?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孟绮抬起头笑着说:“他叫立夏,是不是很可爱?”


    谢夔木然点头:“确实可爱。”


    “要不要来摸摸?”


    谢夔本欲拒绝,但她更不愿继续与皇帝坐一桌,便起身行至立夏面前,迟疑伸出手。


    她没养过狸奴,单纯不想付出心力,而且狸奴会掉毛,打理不便,所以都没碰过。


    等会儿摸完了还得净手,好麻烦啊。


    可已经答应了皇后,总不能临阵退缩。


    算了,就摸一下。


    她心里叹着气,手却果断地伸过去,一下子触碰到立夏柔软的毛发,尚未来得及反应,手就已经不由自主顺着背脊滑到尾骨。


    立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顿时睁大眼睛,停了手不知所措。


    孟绮忍俊不禁:“他这是喜欢你呢。”


    “真的?”谢夔腰弯得更低,手再次挪到脑袋,顺溜地滑到尾巴尖,又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


    孟绮瞧她生出兴趣,笑道:“不如你也养一只。”


    “还是算了。”谢夔摇摇头,“我不及皇后细心周到。”


    这是实话,她有自知之明,摸一摸别人家的狸奴还成,自己养不来。


    立夏年纪还小,胃口不大,趁她们说话的期间已经吃饱,挣扎着就要跳下去。


    孟绮由着他性子,反正他脖子上挂着皇帝亲自命人打造的铜牌,宫里没人敢招惹他。


    宫人适时端水进来,给两人净了手。


    谢明灼四人也用完了膳,俱围坐过来,谢长锋在家人面前从来不摆什么一家之主的架子,随意坐到孟绮旁边,还一副倚靠依赖的模样,看得谢夔频频怀疑自己的眼睛。


    原来帝后情深不是虚言。


    她之前还跟别人一样,以为皇帝没有后宫,是因为皇后过于强势。


    “姑祖母,”谢明灼的声音叫她回神,“你在宗人府查到什么了?”


    虽然觉得这个场景过于随意,谢夔还是认真回答:“我看了账簿,没有问题。”


    她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帝后没端架子,她索性也没称“臣”。


    谢长锋当然不会在意称谓问题,只是有些惊讶:“没有问题?”


    难道安王没贪墨?


    “确实没有问题,不过账面过于完美,”谢夔顿了顿,“我推测,还有一本暗账。”


    谢长锋缓了口气,这才说得过去,安王那厮看着就不像正经人。


    “暗账难寻。”谢明灼托着下巴说。


    其余几人都有些失望。


    找不到暗账就治不了安王的罪,治不了安王的罪,就没有由头撸了他的职,撸不了职就得继续忍受他的贪墨。


    谢夔只负责查账,对暗账的所在帮不上忙,遂没有发表建议。


    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陛下,娘娘,我还有一事禀报。”她本来是想走荣安公主这条路子,未料会得圣上召见,这下不必舍近求远,直接说完了事。


    谢长锋坐直身体:“姑母但说无妨。”


    “陛下还请稍待,东西暂由仆妇保管,我叫人取来。”


    片刻后,木匣送到。


    谢夔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里面只有几枚铜板shsx和几块银锭。


    她先取出一块银锭,开门见山道:“陛下,这是我收到的假银锭,用铅浇灌,裹上一层银皮,市面上称之为‘四面墙’。”


    未等几人反应,她再次取出一块,说:“这叫‘铁胎银’,里面灌的是铁。”


    至于伪造的铜币,她没有多说,因为自古至今,私铸、盗铸铜板的现象屡禁不止,甚至还有官方带头造假。


    但铜板的造假,只能通过减轻一点铜的重量或是掺入一点杂质进行,这种□□在市场上依旧能够得到流通,其危害性远比不上假银锭。


    谢明烁的职业嗅觉倏然打开,忙问:“姑祖母,这些假银锭你从哪得来的?”


    “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我手下有一些产业和商队,常与外地商行做生意,这些假银锭多是从湖广一带收上来的,也有一些来自河南南部州府。”


    谢明灼道:“私铸假银锭的事屡见不鲜,官府禁也禁不过来,姑祖母特意点出这件事,想必其中另有蹊跷?”


    “没错。”谢夔暗自惊讶于她的敏锐,“假银锭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遂吩咐管事密切注意假银锭的来源,之后报于官府,只是……”


    “只是什么?”谢明烁忍不住身体前倾。


    谢夔垂眸:“只是未等探出来源,负责此事的商队便都罹难,只有一人侥幸逃脱,拼死上报当地铺面管事,也去了。”


    谢长锋愤怒捶桌:“这些恶匪!”


    “唉,真是可惜。”孟绮拍拍她的手,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谢明灼等谢夔缓了神,才继续问:“那位义士死得蹊跷?”


    私铸假银锭的团伙本就是些亡命之徒,杀几个人很正常,所以蹊跷的点肯定不在杀人。


    谢夔颔首:“他的拳脚功夫很是不俗,对付十来个人不在话下,可对方手里偏偏握有火铳,他是中弹而死。”


    “火铳!”谢明烁惊得站起,“当真是火铳?!”


    不怪他这么激动,在现代社会,一般人都弄不到热武器,更何况是在启朝。


    拥有火铳的人已然不是寻常的土匪恶霸了。


    “千真万确。”谢夔握紧拳头,“管事意识到不妙,连夜离开安陆县,后那间铺面果然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说得平淡,但几人都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稍有不慎,铺面的管事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假银锭和火铳的事重新回到冰面之下。


    “安陆县?”谢明烜问,“这是哪里?”


    谢明灼在文华殿待了一段时间,不单学了经史子集,也充分认识了大启的舆图,重点记下了各地州府及其治所。


    “安陆县是湖广德安府的治所,北边就是应山,应山再往北,便是河南汝宁府。”


    谢明烜:“应山听着有些耳熟。”


    “今早用膳时与你们说过,”谢明灼提醒,“应山附近,跟丢了。”


    “山匪”跟丢的消息是昨夜杨云开呈送的。


    谢长锋恍然:“难道造假的恶徒就在德安府附近?”


    “不一定是匪徒。”谢明灼说。


    孟绮想起什么,不禁心头一跳:“没记错的话,梁王的封地就在安陆。”


    “没错。”谢明灼感觉自己快触碰到那条线了,“能用得起火铳,绝非一般势力。”


    这摆明了是要造反!


    谢夔或许还没什么感觉,但穿越过来的五个人,已知三个月后京城沦陷,再联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可能不多想。


    亡国绝非突发,其背后一定有推手。


    除去天灾,一切诡异的事情必然有迹可循。


    敬国公怠于军务,惰于操练,私役军士,但京军再如何废弛,起义军三日就攻破京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安王贪墨宗室俸禄,却仅仅因为章皋一个无心的“秘密”暗下杀手,除非造反,否则根本没有必要。


    宗震勤于剿匪,屡剿屡胜,但匪患依旧丛生,尤其以南部州府居多。


    还有假银锭、火铳杀人……


    谢明灼豁然起身:“吴山青!”


    “老奴在。”


    “速去传杨云开。”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明烁问:“荣安,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只是一点头绪,还需要理一理。”谢明灼转向谢夔,“姑祖母,今日有劳你查账,我叫人先送你回府。假银锭之事,父皇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叫几位义士白白牺牲。”


    谢夔从善如流,离开乾清宫。


    不多时,杨云开赶到。


    谢明灼免了他的礼,直接道:“章皋现在何处?”


    “在诏狱里。”


    昨晚的“替身”是一个锦衣卫假扮的,替身进入马车后,藏身于马车底部的夹层里,待冷箭射入车厢,他便“惨叫”一声,骗过杀手。


    站在安王的角度,皇帝就算同意章皋面圣,也不会太过在意他到底要说什么,即便他死了,皇帝最多可惜几句,不会多给眼神,要查出凶手,也查不到他头上。


    所以昨晚他入宫时有恃无恐,见到谢长锋对“章皋遇刺”一事一点表示也没有,也并无怀疑。


    对皇帝而言,章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本就无关大局。


    谢明灼想让章皋金蝉脱壳,骗过安王,那章皋面圣后势必不能回到章府,放在诏狱的确比其他地方安全。


    “稍后你去散布章皋不治身亡的消息,”谢明灼交代,“至于章皋,秘密转移到天牢,跟他爹做个邻居。”


    杨云开领命退下。


    *


    审完章啸甫后,安王就回到府中。


    他叫来谢霁,问:“可有章皋的消息?”


    谢霁面露不忍:“听说大夫还在医治。”


    “你做什么这种表情?”安王冷冷瞪向他,“觉得我心狠?”


    “儿子不敢。”


    “哼,在你将肉油饼交给小厮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杀死他的凶手了。”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安王缓和了脸色,“他是你朋友,为你今后的大业牺牲是值得的。”


    谢霁面露不解:“父王,即便、即便业成,咱们也依旧只是……”


    “你懂什么?”安王眯起眼,指了指皇宫方向,“近水楼台先得月,等龙椅一空,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谢霁摇摇头:“咱们手里无兵。”


    “谁说没有?”


    “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霁恍然大悟:“您是说京军?可敬……章啸甫即将斩首,新的京营总督若是不听咱们的……”


    “届时我乃京城唯一的谢氏宗室,谁敢不听?谁会不听?”安王哼笑,“没人比我更名正言顺。”


    谢霁的心一下子定了,不由笑起来:“还是父王智计深远。”


    “只可惜章啸甫那老东西入了狱,要是换一个营操厉害的,到时计划有疏漏就不妙了。”安王眯起眼,“不知皇帝会提拔谁。”


    谢霁的思路却还停留在之前:“父王,章啸甫不会供出咱们?”


    安王摇头:“他现在的罪名,最多死他一个,若涉及谋反,那就是夷九族,他拎得清。”


    “也对。”


    父子二人在书房畅聊未来半晌,门外有人禀报,说是章皋不治身亡。


    谢霁先是一惊,心里划过淡淡的伤感,随后生出几分松快。


    杀章皋是无奈之举,章皋此人不比他爹,他爹可以顾全大局不供出谋反同伙,他不一定。


    所以为了消除这个隐患,他必须死。


    与此同时,章皋在锦衣卫的秘密押送下,进入天牢,跟他亲爹比邻而居。


    章啸甫大惊:“你怎么进来了?”


    他只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有一天东窗事发能将他摘出来,掉脑袋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告诉章皋,也从不允许他闹出人命。


    今日审判之后,他就知道自己会死,但章皋不会,他这儿子最多判个流放充军。


    他已经打点好了,就算流放也不会吃苦,会有人在合适的时机将章皋带走,他们章家的香火不会断。


    可现在章家族人的案子还没审完,他儿子怎么就进了天牢?!


    章皋见到亲爹,自然两眼泪汪汪。


    他扒拉着木头柱子,委屈道:“爹,我差点就没命了!”


    不等对方询问,他就将这两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说给章啸甫听,完了后一抹眼泪,吹出一个鼻涕泡:“爹,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谢霁也太狠心了,他是真想毒死我!他根本没把我当做朋友!”


    章啸甫如遭雷击,这一瞬间无数思绪野草般在他脑子里疯长,最后定格在“章皋被押入天牢”这一举动上。


    这显然是个多此一举的行为,可它真切地发生了。


    联系章皋所言,便可得出一个令人悚然的结论。


    皇帝知道了!


    或者说,皇帝已经有所猜测。


    这是在用章皋提醒他,给他一次坦白一切的机会。


    可那是谋反啊!


    不管他说还是不说,章家都会万劫不复。


    不,不对。


    章啸甫死命揪着脑袋,章家除了他,无人知道谋反的事情,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章皋什么都不知道,手上也没有人命,他不一定会死,他还有机会活!


    再退一步,倘若章家真的被夷九族,那他也一定要拉几个垫背的。


    安王父子心狠手辣,还想杀他儿子,他可不想放着他们继续逍遥自在!


    思路终于通顺了,全都通顺了。


    章啸甫根本没心思理会章皋,嘭一声撞在木柱上,笑声如可怖恶鬼。


    “杨云开,我有话要说。”他知道肯定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他们父子。


    章皋:……他爹疯了?


    “我、要、面、圣。”章啸甫一字一顿,眼睛死死盯着牢房幽暗的拐角。


    章皋:……


    爹啊,您怎么也用这招?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3章


    ◎不入虎穴(五更)◎


    谢长锋不得不哀叹,在女儿理政前,他是别想安静度日了。


    一幅画才作了一小半,就听说章啸甫要见他。


    他立刻放下笔,去找谢明灼。


    谢明灼想过章啸甫会面圣,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为免天牢中有耳目,在转移章皋时,关押章啸甫的牢房周围特意清空了一片,父子见面的事,除了杨云开,再无其他人。


    只是章啸甫目标太大,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比章皋那日天时地利人和,没法秘密带入皇宫面圣。


    谢明灼思虑片刻,道:“既然不能秘密,那就光明正大去见他。”


    “啊?”谢长锋震惊。


    谢明灼说:“有个问题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


    “是什么?”


    “公爵已经到顶,就算章啸甫谋反成功,他也只能是国公,最多增加点俸禄,既如此,为何谋反?”


    谢长锋想了想:“因为讨厌我?”


    章家女没诞下皇子,一直是章家的隐痛。


    “讨厌皇帝,也没必要赔上九族身家性命,这完全是个赔本买卖。”


    谢长锋挠了挠头:“他手握京军,说不定想趁机当皇帝。”


    “就算我们死了,谢氏宗室号召天下,灭他还是很容易的,况且京军被他私役,不一定会听他指挥。”


    “那是为什么?”


    谢明灼指尖敲了敲桌面,说:“他有致命的把柄握在安王或者某位宗室手中,不得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一个致命的把柄,除了谋反,还能是什么?”谢长锋苦恼摇头,“我是真想不出来。”


    “还有一个可能。”孟绮从外走进,手里端着几份糕点茶饮。


    谢明灼对上她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一只白玉糕递到嘴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咬了一口,就听母亲大人说:“成天动脑子,小心长白头发,吃点东西补一补。”


    “好吃。”谢明灼眉眼弯弯,“多亏母后提醒,要不然我确实是要多几根白头发。”


    谢长锋急不可耐:“提醒什么了?”


    “我之前在熟悉宫务时发现,你母亲当年是在御花园意外失足,落水而亡。”


    “没错,”谢长锋下意识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可能不是意外?”


    谢明灼又拿起一个糕点,说:“如果皇祖母的意外其实是章家所为,而又恰好被某个宗室知晓,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涉嫌暗害皇帝的亲生母亲,与谋逆的罪名也差不了多少。


    “我要见章啸甫!”谢长锋认为这是个绝佳的理由。


    皇帝一直对生母之死存疑,在章啸甫临死前审一审合情合理。


    “还是我去吧。”谢明灼说,“外头有人要谋反,保险起见,你还是待在宫里。”


    孟绮却道:“叫老大或老二去,天牢里阴冷不干净。”


    “大哥去容易被反向套话,二哥出宫忙他的报纸去了,找他回来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谢明灼安抚道,“我就去问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孟绮捏捏她的脸,没好气道:“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怎么会?”谢明灼抱住她,蹭蹭她的颈窝,“这个家没有您就是一盘散沙。”


    孟绮心中熨帖,笑了笑,旋即又板起脸,“快去快回。”


    少有人会关注一个公主的行踪,但谢明灼参与几次朝会后,存在感大幅上涨。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一架马车,几个侍卫,简简单单地去了刑部大牢,前脚刚踏进去,后脚消息就传入各家。


    章皋已经不在,章啸甫周围依旧空着,他所在的牢房像一座孤岛。


    之前锦衣卫过来,刑部大牢提前清场,没有耳目存在,眼下牢中分散着几个狱卒,见到谢明灼都恭恭敬敬跪下行礼,不敢抬头乱瞟。


    谢明灼行至大牢深处,于章啸甫的牢房前驻足。


    “章啸甫。”她的声音沉稳平和。


    原本背对着她,躺在草席上的章啸甫翻过身,见不是皇帝亲临,倒也不失望,缓缓跪下。


    “罪臣参见公主。”


    谢明灼静静俯视他片刻,问:“三十年前,御花园,失足落水,与你章家可有关?”


    章啸甫心中一惊,倏然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他的预设里,皇帝不会亲临,来的可能是皇子,可能是公主,也可能是锦衣卫。


    可他没有料到,来人会问出这个问题!


    谢明灼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打了暗中偷听者一个措手不及。


    “想好了再回答。”她说完给身边姜晴使了个眼色。


    姜晴颔首,指挥其余侍卫分散着走远,逼得偷听者不得不暂离此处。


    该听的都听到了,余下不该听到的就别听了。


    章啸甫看得清清楚楚,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明白谢明灼的用意。


    她在迷惑暗处的耳目。


    他之前说要面圣,也抱着侥幸心理。


    如果他是皇帝,在猜到有人要谋反,但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势必不愿意放弃自己这个唯一的线索。


    这样一来,皇帝不会轻易杀他,但同样也不敢轻易见他,见他就意味着打草惊蛇。


    一句话,让自己厌恶的人陷入苦恼和焦灼,足够叫他愉快好一阵子。


    可现在,荣安公主同样只凭一句话,就将局面翻转。


    等消息传出去,那些蠢货只会以为皇帝对生母早逝的事情耿耿于怀,从而让公主来问清楚。


    就算有所疑虑,也不会轻举妄动。


    章啸甫彻底失去了斗争的心思。


    他沙哑着嗓子说:“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留你一具全尸。”


    谢明灼根本不在乎章啸甫怎么死,就算知道他存在谋反的心思,也没有愤怒的实感。


    她只想与家人一起继续活着。


    但于章啸甫而言,全尸比斩首要令人安慰得多。


    留全尸意味着饮鸩或悬梁自尽,不会被押到脏臭的刑场,被那些贱民围观自己如何尸首分离。


    能够留住最后的体面,也算值了。


    他喉咙里滚出古怪的笑声:“我阿姐心软得很,不愿沾染血腥,没了她,章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那就是有其他人参与。”


    “这是第二个问题。”


    谢明灼笑了一下:“这次你想要什么?”


    “公主殿下爽快,”章啸甫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若你是个皇子,哪还有什么齐王、晋王?”


    他的挑拨很拙劣,对其他人或许管用,但对谢明灼无用。


    她的确有野心,但她的野心建立在保障家人平安健康的基础上,而不是争权夺利。


    她没回答,一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之人方才只是放了一个屁。


    章啸甫败下阵来。


    这个荣安公主,要么是真的对权力不感兴趣,要么是真的深藏不露。


    可若是对权力不感兴趣,又怎会涉足朝会?


    章啸甫便只当她城府极深,遂不再绕弯子,道:“留我儿章皋一条性命,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做过一些错事,也罪不至死。”


    “可以。”谢明灼相当果断。


    章啸甫:“……”


    是不是应该再加一些筹码?


    他有些不甘心,本想再讨价还价,但触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不得不放弃这个天真的想法。


    “杀一个才人没什么用,他们真正想杀的其实是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谢明灼点头:“可惜杀这个唯一的皇子太难了,你们只好从长计议,先害死才人,如此一来,皇子没了母亲,自然而然交由皇后抚养,等皇子到了章家人手中,怎么死的还不是由你们说了算。”


    章啸甫忍不住再次赞叹:“以前老夫实在眼拙,竟将珍珠当鱼目。”


    “如果皇子真的死了,先帝没有继承人,势必会从宗室里挑选,”谢明灼分析,“其中梁王与先帝最为亲近,母家舅舅当年又是河南都指挥使,手底下有些兵马,上位不难。”


    章啸甫不由鼓掌:“精彩。”


    “只是这个计划一旦成功,真正获利的只有梁王,你们章家能得到什么呢?”


    章啸甫骄矜道:“殿下如此聪颖,何不再想一想?”


    “唔……”谢明灼没想太久,弯起眉眼道,“先帝子嗣艰难,但章皇后不一定,章家是想借种生子。在诞下‘龙种’前,章家会保护皇子的性命,一旦事成,章家会成为最终赢家。”


    他和梁王相互之间,都是与虎谋皮。


    章啸甫已然面带敬意:“丝毫不差。”


    “我问完了。”谢明灼目光沉静,“章啸甫,你还有什么遗言?”


    章啸甫讶然:“你不问我梁王的兵马藏在哪里?”


    “他会告诉你?”


    章啸甫自嘲一笑:“那安王呢?”


    “他很重要?”


    章啸甫一愣,不禁哈哈大笑,笑完抹泪说道:“确实不重要。”


    安王存在的作用就是平衡。


    他贪墨宗室俸禄的事情,被梁王知晓,用来威胁他拖他下水。


    梁王与章啸甫互相不信任,尤其梁王远在封地,无法实时监测到章啸甫,便由安王就近监督。


    只是才人死了,先帝却没将皇子交给皇后抚养,而是留在自己身边亲自养成,使得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多年过去,梁王应该豢养了不少兵马,又有安王和章啸甫在内接应,便动了谋反的念头。


    所谓的起义军,不过是个噱头而已。


    等起义军攻破城门,杀掉皇帝等人,梁王一定会如天神降临,率领兵马以“勤王”的名义入主京城。


    这哪是亡国?


    亡的分明只有谢明灼一家五口以及京城无辜枉死的百姓。


    谢明灼不再多看章啸甫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章啸甫膝行几步,整张脸挤在柱子缝隙处,“倘若我再告诉你一条线索,你能不能善待我儿?”


    谢明灼轻描淡写:“说说看。”


    “大通车马行!”他咽了口唾沫,“你去查,一定能查出线索!”


    大通车马行早就在谢明灼的怀疑名单上,河南的锦衣卫从未间断对大通的秘密调查。


    她毫无波澜的神情已然回答了章啸甫。


    章啸甫苦笑着颓然倒地。


    *


    安王府书房。


    安王捧着茶盏恍然道:“她竟然问了这个问题,看来我的皇帝侄儿已经困扰三十年了,哈哈。”


    “听探子说,荣安没待多久,出去的时候面带怒色,但绝非是听到真相的怒意,而是被人捉弄的不耐烦。”谢霁笑着分析,“看来她并没有得到答案。”


    “章啸甫自然不会说,只要他不说,皇帝就舍不得杀他。”安王嗤笑,“怪不得上午他发火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故意装给咱们看的。”


    谢霁:“父王果然洞若观火。”


    “你还年轻,多学学总不会错。”


    “儿子记下了。”


    *


    回到皇宫,谢明灼先去见了父母说明真相,又回到皇子所,开始整理现有的线索。


    梁王要造反,必须豢养足够的兵马,于是通过铸造假银锭等手段满足日常开支。


    找到兵马和私铸□□的据点,就等于找到他谋反的证据。


    原文中,四月大雪,天生异象,民心不稳,再加上京城内有章啸甫和安王做内应,梁王的计划圆满成功。


    但现在,刈麦计划已然实行,章啸甫又倒台,章府抄家后所得钱财全部充公,即便大雪真的降下,朝廷也有能力帮助百姓度过这次危机,世道不会大乱。


    梁王还会如原文那般造反吗?


    谢明灼在纸上画了一个叉。


    时机不合适,梁王蛰伏这么多年,可见不是性急之人,不会轻举妄动。


    但他的存在,就如同一枚埋在地底的炸弹,必须尽快拆除。


    证据,还是要有证据。


    让锦衣卫去德安府调查?


    不行。


    之前在应山附近跟丢山匪,可见梁王对安陆县周围地界的掌控之强。


    谁又能保证安陆县的锦衣卫,没有被梁王的探子渗透?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4章


    ◎报纸天书(六更)◎


    四月初九,京城下了一场雨。


    章家族人的案子终于全部审结,到了最终判决的时候。


    这几日,奏疏如雪花般飞往御案,大多是表达对如何处置章啸甫及其族人的见解。


    谢长锋懒得看,全都扔给谢明灼。


    浏览完所有奏疏,她挑出几本写得最出色的,递给一旁闲散作画的皇帝。


    “怎么了?”


    “这几人可用。”


    谢长锋头也不抬,笔势一转,说:“那就用。”


    “你还是看看。”谢明灼笑着催促。


    “好吧。”谢长锋停了笔,接过来开始翻阅,嘴里还在念叨,“你看中了谁就重用谁好了,我实在不耐烦看这些……嗯?这是?”


    谢明灼点点头。


    “官员都不知章啸甫谋反一事,对章家比较宽容,又或许是他们也曾役占过京军,有些心虚,如果章家能被轻判,他们心里也会好受些。”


    谢长锋扬了扬奏疏:“那这几本是?”


    “这几本都是根据大启律例,给出公平公正的判决建议,只是在措辞上有些区别。”


    “我瞧瞧。”


    谢长锋很快翻完,抽出其中一本,面露异色:“这个写得确实不错,就是写这个的人吧……”


    谢明灼淡定道:“他有志于此,总得给个机会不是?”


    “可他,”谢长锋深吸一口气,“他不是被‘荣安公主’掳去公主府的新科探花吗?”


    翰林院作为皇帝的“顾问机构”,其官员的奏本呈上御案不需要经过太多复杂的流程,轻易就能叫皇帝看见。


    “敬国公案”影响太大,京中官员纷纷上书,新科探花的这本夹在其中根本不引人注目。


    但他的措辞比大多数官员不知贴心多少倍。


    他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先痛陈章啸甫的诸多罪行,再借用“百人举状”表达对章氏族人鱼肉百姓的愤慨。


    其后用词隐晦,表示自己深刻理解皇帝的愤怒和为难,称颂皇帝一片仁心,不忍大力惩治功勋之后,可又因拳拳爱民之心不得不做出判决,其中的焦灼与痛苦,他一个做臣子的实在心疼。


    最后根据大启律例,陈述自己对如何处置章家的见解,表示最公正的判决才是对章家功勋和天下百姓最恰当的答复。


    瞧瞧,多贴心哪!


    大多数官员能看出来皇帝要惩办章啸甫,但看不出来皇帝的顾虑和仁慈。


    就他一个人看出来了,还为此感念皇帝为国为民如此操劳。


    任谁看了都浑身舒坦通畅。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理解”自己“苦衷”的人生出好感。


    皇帝也不例外。


    谢长锋就算没纠结过章家如何判决,看了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很不容易的仁慈皇帝。


    主要是探花郎的笔力实在不俗,全文真情实感,丝毫感觉不出夸张和尴尬。


    谢明灼说:“除了宋编修的这本,其余几本见解都比较客观,能看出心性不错,也未沾染役占之事。”


    “你真要提拔探花郎?”谢长锋鬼鬼祟祟问。


    谢明灼失笑:“那件事已经翻篇,但对他的仕途确实有影响,他敢写出这篇文章,说明做好了借这个机会往上爬的打算。一个没有背景的探花,有真才实学,还有这样的魄力,不如给他一个机会,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更何况,皇帝需要这种不涉及党争的纯臣。


    “那该怎么提拔?”谢长锋也只是揶揄一下,反正听勺勺的肯定没错。


    谢明灼侧身凑近耳语。


    于是四月初七这天,谢长锋一共做了两件事。


    一是在朝会上,任命威宁侯陆平为京军总督,即日到任;


    二是在朝会后,召见翰林院编修宋游入文华殿讲经,宋编修口才极佳,听得龙心大悦,当场擢其为正六品翰林院侍讲,日后专门负责经筵。


    足足升了一个品秩,惊掉众人下巴。


    殿试后他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一职,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就受到皇帝器重,成了翰林侍讲。


    凭什么呀?!


    他不是因为忤逆不从得罪了公主吗?不说前途黯淡,总不能升这么快吧?


    不管众人如何议论,宋游本人倒是长舒一口气,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他散衙回到家中,就看到自家老父复杂诡异的眼神。


    老父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还真叫你猜中了。”


    宋游拂开他的手,正色道:“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宋知县:“……”


    宋游又问:“案子都审完了?”


    百人举状事件发酵后,为了“一事不烦二主”,皇帝特意授命大兴县县衙审理全部案件,有品秩在身的章氏族人不用移送更高一级的府衙受审。


    皇帝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无人敢不遵从。


    故宋知县忙得脚不沾地,跟儿子说几句话还是拼命挤出来的时间。


    他没好气地瞪了宋游一眼,急匆匆赶往二堂,同县丞、典史等人一同整理案卷。


    一直到四月初九,案子全部审结。


    依照律法,犯案的章氏族人,死刑的死刑,流放的流放,收监的收监,无一例外。


    百姓轰然叫好。


    至于章啸甫的直系亲属,以及没有犯案的旁系族人,因受章啸甫牵连,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流放至崖州。


    章皋对外已宣称死亡,被锦衣卫改名换姓,以抢劫的罪名,发配到甘州甘肃镇充军。


    甘肃镇乃九边重镇之一,气候极为恶劣,常受北方游牧民族的滋扰,普通百姓的日子已非常艰难,更遑论被流放过去充军的罪犯。


    章皋昔日看不起入京的班军,肆意鞭打凌虐,而今自己成了阶下囚,与亲人相隔数千里,独自面临西北苦寒之地的煎熬,也不知能苟活多少时日。


    敬国公章啸甫,依律理应被判斩刑,然皇帝念其先祖开国之功,留其体面,赐鸩酒一杯。


    这就是爵位带来的好处。


    此举也激励了众多武将,只要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爵,就能荫庇子孙后代。


    国公府被抄了个底朝天。


    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仿若一座庞大的金山。


    这座金山化作一个个数字,誊印在财产清单上,呈送至御案。


    除去数十间屋宇器库、八百顷土地,还有上百家店铺,其中包括六十间当铺、十五间古玩店,以及玉器店、绸缎店若干。


    家中金银器具、古玩字画更是数不胜数。


    单一个银号库银,就有五百万两之巨,叫谢长锋这个皇帝都瞠目结舌。


    五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去年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千万两!


    这五百万两还没算上其他财产,若是全部加上,说不定真能称得上“富可敌国”。


    本来赤贫的国库,忽然间充盈了不少。


    谢长锋连声感慨:“这些大户真是富得流油啊。”


    要是多来几次,何愁国库无钱?


    手里有钱了,用起来也不心疼。


    谢明灼先让谢长锋发了一道敕令,着京营总督陆平召回所有被役占的军士,统计拖欠的粮饷,再从国库中拨款补偿。


    这些被拖欠的粮饷,对于国公府的财富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另,连续入京的班军,允准其下班归乡,并适当给予补偿。


    魏大江不仅拿到了拖欠的粮饷,还获得十两银子的补偿,又因为其敲响登闻鼓的壮举,皇帝另外赐其黄金百两。


    就算他没有得到皇帝亲口提拔,可有了这一遭,等归乡回卫后必定会受到器重栽培,从此平步青云。


    其余在役占中枉死或伤残的军士,抚慰金和退役金自然也少不了。


    等一切安置妥当,也才花了金山一角。


    谢明烁带着衣摆的雨水跑进来,往膳桌旁一坐,兴高采烈道:“我的第一版报纸已经付梓,等明天一早,就在京城试发行!”


    “真的啊?太好了!”谢长锋最为高兴,“看了几十年报纸,这些天没看还真有些不习惯,都报道了什么呀?”


    谢明烁卖了个关子:“明天就知道了。”


    “日报吗?”谢明烜问。


    谢明烁舀了一勺豆腐羹:“当然不是,现在印刷业没那么发达,跑新闻也不方便,日报做不来,打算十天一印。”


    孟绮点点头:“旬报确实更合适。你印了多少份?一份报纸多少钱?”


    “这世道文盲率太高,我特意做了调查,京城上过私塾、认得字的人百分之一都不到——这在全国估计都是最高的了。”谢明烁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谢明烜计算:“京城总人口约百万,百分之一就是一万,一万人中或许一半只是认得常用字,比如店铺的掌柜、账房等,真正有钱有闲看报纸的也只有富贵人家,但报纸毕竟新奇,市场难说,你印了有一千份吗?”


    “一千份哪够?”谢明烁摇摇头,“这种惊天大新闻,全国不知多少人想看,京城试发行两千份,如果卖得好,还能销往全国。”


    谢长锋浓眉一耷拉:“你说的惊天大新闻,不会就是‘敬国公案’吧?”


    他亲自参与的案子,没什么新鲜可看的。


    “它确实是最大版面,但又不是唯一新闻。”谢明烁嘿嘿笑道,“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翌日一早,南熏坊一家名为“京城报社”的店面静悄悄地开了。


    周边的街坊邻居看到新店开业,特来询问。


    启朝人对“结社”并不陌生,读书人的学社、生意人的商会以及一些小众的蹴鞠社、围棋社等等,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


    但“报社”还是头一次听说。


    报社的管事本是晋王府的一个优伶,他是竞争上岗的,非常珍惜这个体面的活计,决心要将晋王的事业发扬光大。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裰,相貌周正,身板挺拔,声音更是清亮有力。


    “诸位郎君、娘子,鄙人罗报,乃报社掌柜,今日小店开业,万望诸位捧场,在下感激不尽。”


    他本名罗三郎,得知自己即将成为报社管事,遂改名为罗报,以表自己要为报社鞠躬尽瘁一辈子的决心。


    晋王殿下大手一挥,准了。


    人群中有人问:“罗掌柜,你这报社卖的什么啊?”


    罗报神秘一笑:“卖的是新闻。”


    “新闻是什么?”


    不仅南熏坊的街坊在问,全京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问。


    谢明烁从京城慈幼院雇佣了五十个报童,叫他们一大早就在大街小巷叫卖报纸。


    一份报纸卖十文,只要他们卖掉十份,就能分到一文钱。


    两千份报纸,一人四十份,卖完能得四文钱,一文钱能买两个馒头,四文钱就是八个馒头,八个馒头能吃三天!


    慈幼院是官办福利院,但不用想就知道里面日子并不好过,孩子们从没有尝过吃饱的滋味,更多的是他们承担繁重的劳务,却得不到应得的报酬。


    这其中有相关责任人玩忽职守、中饱私囊的原因,也有官府无力救济的缘故。


    可想而知,得到这份工作的孩子们有多开心。


    只是在大街小巷跑一跑喊一喊,就能挣到三天的饭钱,这也太幸福了。


    不过半日,“京城报社”和《京城旬报》就街知巷闻。


    其中某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刚想探查报社的背景,就被“神秘力量”警告了。


    也有无赖抢报纸不给钱,很快就被兵马司的人拖走惩办。


    如此一来,众人便都知晓,“京城报社”是个硬茬子,轻易动不得。


    谢长锋结束朝会,急匆匆赶往乾清宫,捧起早就送来的报纸。


    打眼一瞧,正中间的版面全被“敬国公案”占据,上面竟然还附了两张简笔画!


    一张是魏大江敲响登闻鼓的场景,一张是敬国公府牌匾坠落的场景。


    清晰生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当时画面,如此也方便印刷。


    报道内容言辞客观公正,但看到结尾,却又叫人心潮澎湃,随着贪官权佞的落马,受害者的冤屈得到伸张,读者的心也跟着一起震颤共鸣。


    这世道就应该恶人下地狱!


    再看其余版面,百人举状事迹、受害者的采访等等全都如实登在报上。


    谢明烁甚至叫人画了一幅画,画面讲述的是魏大江等人离京前在城门口向皇宫方向虔诚跪拜,报道内容相当感人肺腑。


    皇帝的公正仁爱、百姓的尊敬感激,全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相信但凡心理正常的读者,都会深受触动,从而加深对皇帝对朝廷的好感。


    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敬国公的“名人效应”实在强大,不到一日,两千份报纸卖得干干净净。


    好在谢明烁早有预测,加印了几千份。


    京城客商云集,他们对京城的风向相当敏锐,返程的时候随手带上几十份报纸,去往全国各地,假以时日,定能叫《京城旬报》名扬天下。


    报纸的背面花样更多。


    黄华坊、思诚坊坊墙倒塌,官府已召集工匠全力修补。


    这是民生板块。


    崇北坊状元酒楼酒菜一绝,物美价廉,来往旅客路过不要错过。


    这是广告位。


    北居贤坊某某家孩子走丢,如有寻回者,重金酬谢。


    这是寻人启事。


    此外还有招租的铺面、见义勇为的事迹、某某蹴鞠赛的举办等等新闻。


    当然,最吸引读书人的当属一篇话本。


    话本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书名为《天书之科举青云路》。


    这名字足够直白,直白到读书人一看到名字就迫不及待浏览全文。


    谢长锋没看过网络小说,不太懂其中套路,看完之后就要见谢明烁。


    可惜谢明烁忙于事业,根本不在宫内。


    他只好去请教老婆,却得知老婆和老大泡在兵仗局废寝忘食。


    他卷着报纸想了想,还是遵从本心,去文华殿找女儿。


    谢明灼正在读一本关于湖广的杂记,见到谢长锋来也不意外。


    后者挥退宫人,指着报纸上的话本问:“这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


    “人的脑子里怎么能出现天书呢?”


    谢明灼:“孙猴子都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


    “可这不是作弊吗?”谢长锋不解,“这个书生脑子里出现天书,天书里面不仅囊括科举所需一切书籍,还包括当世大儒集注,对其他考生是不是不太公平?”


    谢明灼挑眉:“农家子科举的起点是镇子里的私塾,高门子弟的起点是当世大儒,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话是这么说,但舆论不能这么引导,要不然这些读书人都去走捷径。”


    “话本是话本,”谢明灼认真解答,“而且这个话本二哥找我和大哥聊过,不仅仅是跟科举有关。”


    “后面还有什么?”


    “既然是天书,那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随着主角的成就,天书会一步步解锁,格物学、造化学、医学常识、自然常识等等,都会通过话本起到推广的作用。”


    随着时间推移,话本会越来越深入人心,到时候这些知识便会潜移默化进入读书人甚至是寻常百姓的脑子里——寻常百姓会通过听书的途径了解话本。


    或许会引发争议,但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嘛。


    老百姓都不乏钻研精神,集体的力量是强大的,光靠五个穿越者推动科学进步,根本不可能。


    谢长锋恍然大悟,不禁竖起大拇指:“这个点子相当妙啊。”


    不过话本才发第一回,主角伍川岳刚刚家道中落,从纨绔子弟成了破落户,心灰意冷之际得到了天书这个“神器”。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但仅仅只是第一回,就引发不少争论。


    原因很简单,文笔太白,简直拉低了读书人的档次,遭到不少读书人的反感和诋毁。


    这种话本都能上报传阅,那我也行啊!


    于是乎,不少书生都带着自己写的话本,冲到南熏坊京城报社,找罗报登载刊印。


    罗报:“……”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后面还有~


    第25章


    ◎天降大雪(七更)◎


    这几日,报纸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谢明灼倒是难得闲下来。


    她翻阅了不少有关湖广、河南的杂记和县志,等天放晴了,叫上冯采玉和姜晴,乘车前往嘉善公主府。


    解决了京城营防的弊病,她才腾出空来询问玻璃茶具的来路。


    见到谢夔,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姑祖母铺子里的玻璃茶具可还有货源?”


    “玻璃?”谢夔愣了一下,“你是说水色琉璃?”


    玻璃是谢明灼的习惯用语,这个词的来源她并不清楚,也许是本土词汇,也许是音译过来的,但不论如何,它只是一个名称,无伤大雅。


    以后水色琉璃就叫“玻璃”。


    “姑祖母若是认识交易玻璃的商队,可否引荐?”


    谢夔本来只是觉得水色琉璃稀罕,谈不上多喜欢,她更青睐色彩丰富的玉石和玛瑙。


    见谢明灼如此感兴趣,便也生出几分兴味。


    “引荐自然没问题,”她笑得狡黠,“可你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吧?”


    谢明灼颔首:“瞒不过姑祖母,我想要烧制的技术。”


    谢夔有些惊讶,但也有几分意料之中,自从荣安公主参与朝会后,她做什么旁人都只会觉得果然如此。


    她思忖几息,缓缓道:“你乃大启公主,何须亲自去见?你若信得过我,这件事不妨由我来办。”


    谢明灼面露惊喜:“姑祖母帮了我大忙了!”


    “小事而已。”谢夔轻笑,“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住着,虽说喜爱安静,偶尔到底有些孤单,你若不嫌弃我年纪大啰嗦,有空就来看看我。”


    她不爱出门,但亲近的人来串门她还是非常欢迎的。


    见荣安不过数面,她却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到共鸣。


    一种试图挣脱束缚的共鸣。


    她喜欢荣安,也愿意与她多亲近。


    谢明灼认真道:“姑shsx祖母风华正茂,又锐意进取,不断开拓商路,是我辈楷模,我本就想腆着脸多来请教,只怕姑祖母嫌我烦。”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


    在现代社会,四十出头正是攀登事业高峰的年纪,嘉善大长公主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岁,还能再奋斗几十年。


    谢夔听到漂亮话心里高兴,捉起她的手拍了拍:“以shsx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谢明灼颇有几分难为情,上门拜访尽是找人帮忙。


    谢夔却很高兴,有时候太清闲了会无聊,难得找点事做,顺便能帮上小辈的忙,这种感觉还不赖。


    “你说。”


    “姑祖母的产业遍布各地,商队也都走南闯北,我想多了解一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不知姑祖母能不能借几个懂行的人才教教我?”


    谢夔眉尖一蹙,注视她片刻,低声问:“你该不会是想自己出去闯荡吧?”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她曾经也向往外面的世界,生出同样的想法,但最远也就去过真定府,还在北直隶的管辖内,算不得出远门。


    谢明灼笑道:“只是有备无患。”


    不是不相信对方,只是她还没制定好计划,梁王谋反的事也不便明说。


    谢夔却极敏锐,压着嗓音道:“我当然可以找最擅长的人教你,可你要真是打算出去,身边最好还是跟着人。不说世道乱否,各地的俚语你听都听不懂。”


    “姑祖母说得对。”谢明灼诚恳点头,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若你是为假银锭的事,”谢夔几欲用气声说话,以免隔墙有耳,“九月倒是最适合的,她本就是湖广安陆县人,对安陆并不陌生。”


    拿着火铳造假银锭,谢夔其实不用想就知道这事儿跟梁王脱不了干系。


    安陆县是梁王的地盘,他怎么可能容忍有恶徒拿着火铳造假银?


    她能想到,皇帝也一定能想到。


    荣安公主出行的意图就能推测出来。


    就算锦衣卫过去查到梁王谋反的证据,也无权将梁王就地正法,如此一来夜长梦多。


    但同为宗室且为皇帝血脉的荣安公主可以。


    当然,一般人会认为皇子过去更合适。


    谢夔不这么觉得,荣安有这份能力,而且梁王生性多疑,两位王爷与皇帝生得有几分像,容易暴露身份。


    更何况,湖广一行若能圆满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今后荣安也能更得圣宠。


    风险高,收益也高。


    同做生意一样,安于现状永远赚不了大钱。


    荣安既然有此决心,她这个做姑祖母的,当然要全力支持。


    “您是说李掌柜?”谢明灼眉眼弯弯,“姑祖母身边能人辈出,又帮我大忙了。”


    谢夔也笑:“你若有空,这些时日就来我府上,我叫人跟你多讲一些安陆的风俗,再教你几句常用的俚语,各地的也都拣一些关键的讲一讲。”


    “我想让采玉和姜晴也都学一学。”


    “放心,都给你安排妥当。”


    有了谢夔的承诺,谢明灼每天上午学完课业,就带着冯采玉和姜晴去往嘉善公主府。


    令人惊喜的是,冯采玉学得极快,尤其在地方俚语上,不过两日,就在李九月的教导下,将安陆的俚语学了个七七八八,开口非常自然流畅。


    不像初学者,倒像是外出多年未归家乡,从而生疏了的本地人。


    李九月连连称赞,恨不得倾囊相授,其余地方的“老师”同样如此。


    谢明灼有过学外语的经历,适应得比姜晴要好,但远比不上冯采玉的进度。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


    原书中这一天,陕西、山西、河南北部天降大雪,庄稼毁于一旦,国库无钱救灾,世道大乱。


    同样在这一天,荣安公主十七岁生辰,于公主府大肆宴饮宾客,席上金盘玉盏价值连城,单单一道菜品,就要花费几十上百两银子。


    雪灾带来寒冷与饥饿,也引发了动乱与灾祸。


    生辰宴展现出来的穷奢极欲,也预示着京城谢氏最后的狂欢。


    穿越之后,五人齐心协力,已经改变了既定的命运轨道,即便国库丰盈了不少,也不打算大肆操办。


    孟绮只简简单单,给在京的谢氏宗shsx室和皇后母家发了请柬。


    如今在京的宗室子只有安王一家,宗室女倒是不少,但除嘉善大长公主,其余跟谢长锋这一脉隔得远,便没下帖子。


    皇后母家人口更简单,只其兄长一家。


    兄长叫孟纶,任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娶妻张氏,育有一女一子。


    生辰宴摆在乾清宫膳厅,入席者有安王、安王世子、嘉善大长公主,以及孟家四口。


    御膳房从昨晚开始就吊起了高汤,一直忙到今日巳时七刻,烹制出二十道精美菜品,等份装盘,依照顺序一一摆上桌面。


    谢明灼一大早起来,在孟绮和宫人的帮助下,换上华美繁复的公主常服,头面、佩饰都力求完美无缺。


    她自己觉得麻烦,不愿意穿得这么隆重,奈何拗不过母上大人。


    大概每一个母亲都存着给“亲生手办”换装打扮的心思吧。


    皇室审美并非全然的金光闪闪,她的头饰算不得繁重,看似简单低调的簪钗,实则是全国最为顶尖的簪娘和金匠,用最灵巧的手一点一点雕琢而成的。


    合身的襟裙,也出自技艺最为高超的织工和绣娘之手,朱红为底,金线描边,裙面彩凤腾云展翅,贵气逼人。


    谢明灼高挑挺拔,穿戴之后不仅不会压不住,反而更添几分威仪。


    家宴没那么多规矩,等她携同孟绮入厅时,谢长锋父子三人已经入席等待,谢夔等人也都早早抵达。


    上首乃帝后坐席,齐王、晋王居左,本应按照长幼排序,谢明灼坐在左末,可今日她是寿星,左首的位置便留给她。


    在她对面,则是安王、安王世子、嘉善大长公主、孟家四口。


    “皇后,荣安,快坐下。”谢长锋笑着招招手,又说,“荣安啊,你的生辰礼我已经送到你房里了。”


    这话一出,安王等人动了。


    安王领着儿子率先起身,手里捧着一只朱漆雕花锦盒,笑呵呵道:“这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心意,荣安可莫要嫌弃。”


    “多谢安王。”谢明灼示意冯采玉收下。


    谢夔随后也送上贺礼,同样是一方锦盒,比安王的小一半,也轻了许多。


    “希望你日后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谢明灼亲手接过,郑重道:“多谢姑祖母。”


    待谢夔回座,孟纶适时起身,他身着靛色直裰,相貌端正,眉宇间透着几分文士的清正之气。


    “公主殿下……”


    “舅舅见外了,”谢明灼笑着打断他,“这是家宴,不必讲那些礼数,叫我名字就行。”


    这个名字不是指她的闺名,而是她的封号。


    孟家虽是皇后母家,但平日往shsx来不多,又鉴于身份尊卑,小辈之间交集更少。


    谢明灼记忆中,见过孟纶四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表姐和表弟更是丁点印象也无。


    “今日你生辰,舅舅祝你如松之茂,似鹤之长,岁岁平安,福寿绵延。”孟纶谈吐自有一番文雅之气,兼情意真挚,听得人心里极为舒坦。


    张婉春也拘谨笑道:“愿殿下福禄寿喜全,岁岁皆如意。繁娘,简哥儿,快来见过殿下。”


    年轻姑娘原本站在父母身后,这才露出一张芙蓉面,生得端雅清丽,气质文静,只瞧了谢明灼一眼,就低下头去,一丝不苟行了礼。


    “繁娘不才,只懂些女红。”孟繁双手捧匣,“愿殿下永保慈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身边十岁左右的小郎君也递来贺礼,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直直瞧着谢明灼,很是自来熟道:“表姐殿下,我没什么钱,买不起贵重的礼物,就自己做了个玩意儿,你可不要嫌弃呀。”


    孟纶皱眉正要轻斥,就听谢明灼笑道:“繁娘和简哥儿有心了,谢谢你们的礼物。也多谢舅舅和舅母。”


    “殿下客气了。”孟纶摆摆手,领着家人回到座位。


    家宴除了饮酒吃菜,还免不了闲聊。


    安王自恃辈分,问道:“荣安到了该招驸马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郎君?”


    前不久荣安公主才掳掠探花郎,他这话说得很不合时宜,但确实没毛病。


    寻常人家的姑娘十五岁就出阁,谢明灼都十七了,再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


    孟绮不咸不淡道:“世子年纪也不小了,可定了人家?”


    安王:“霁哥儿才十九,尚未及冠,不着急,倒是齐王,今年已二十了吧,先前未得道仙点化,而今神智清明,是时候娶个正妃了。”


    谢明烜:“……”


    催婚催到古代来了?


    他素来寡言,但一语惊人:“何时娶妻自有道仙安排,不劳安王费心。”


    安王:“……”


    要不要脸啊?还道仙安排,杜撰的谎话还当真了!


    他故作不在意地笑笑,又看向孟纶,说:“孟祭酒,令嫒多大了?”


    孟纶拱了拱手:“回安王殿下,犬女十八。”


    “都十八啦。”安王作惊讶状,“还没许配人家?”


    孟纶淡淡道:“三年前定了亲,可惜两家缘浅。”


    “哦?同谁家定的亲?怎的就缘浅了?”安王刨根问底。


    谢明灼嫌他聒噪:“安王如此关心,莫不是打算到时候送份重礼?”


    孟家是皇后的母家,孟家儿女的婚事多少人盯着,安王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缘由?


    三年前孟繁定了亲,定亲对象是光禄寺卿家的嫡长子。


    这位未婚夫曾在国子监读过书,学习很是勤勉,天分也不错,年纪轻轻就考取了秀才,孟祭酒对他相当欣赏。


    定亲后,未婚夫决定先考中举人,再办婚礼,孟家自然没有意见。


    只可惜,他倒霉抽中了靠近茅厕又漏风的号房,三场九天下来,人都脱了一层皮,回到家就卧床不起。


    等到乡试放榜,得知榜上无名,他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此一命呜呼。


    光禄寺卿家如何悲痛暂且不论,孟家作为准亲家,也不能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虽两家婚约作废,可孟祭酒在这三年没有再为女儿说亲。


    安王说这些,是故意落孟家面子。


    毕竟十八岁还没嫁出去,不是件光彩的事,且已经有过一次婚约,对方因病去世,不少人家心里难免打鼓。


    三年不出阁,说得好听是情深义重,说得不好听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安王毕竟是亲王,孟纶不好回驳过去,皇帝也不能偏帮说安王的不是,寿星谢明灼出马最合适。


    张婉春缓和了面色,朝谢明灼露出感激的笑意。


    生辰宴在打机锋中结束。


    安王告退时,冷不丁问了一句:“陛下之前曾言道仙指点,四月中天降大雪,不知这大雪,何时降下?”


    谢长锋愣了一下,不耐烦道:“你自己去问道仙。”


    “……”


    河南开封府。


    都司衙门练武场,宗震同属下练完刀法,一屁股坐到石阶上,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


    往返开封和京城的客商不少,《京城旬报》发行没几天,这张报纸就传到他手中。


    “大人,这报纸您都看几十遍了,怎么还看?”亲卫笑着揶揄。


    宗震抖了抖报纸,乜他一眼,没答。


    “大人,”亲卫又压低声音,“先前说四月中下大雪,今儿个就是四月十五,咱等大半天了,也没见到一片雪花瓣儿,不过这天倒是阴沉好几天了。”


    宗震:“急什么?”


    “卑职不急,可那些提前收了麦子的农户,心里面怕是不踏实。”


    宗震老神在在:“事已成定局,就算不下雪……”


    他蓦地顿住,仰起头,伸出左手。


    一片洁白如絮的雪花,飘飘然落入他的掌心。


    周围静默几息,发出震天惊呼。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下子爆更这么多,存稿也吃不消了,下一章在周日晚上11点更新,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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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雪灾之后◎


    四月飞雪,亘古未有的奇诡之事,就这般悄然降临。


    一夜之间,陕西、山西、河南北部全都被白雪覆盖,初夏的花草还没来得及展现它们最鲜艳的色彩,就被大雪无情中断,河流冰冻,积雪封路,田地失去生机,屋宅岌岌可危,在天灾面前,一切都显得格外渺小。


    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谢明灼正在练靶。


    不是弓箭,而是手铳。


    这把手铳不同寻常,是母后和大哥精心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两人之前泡在兵仗局废寝忘食,就是为了研究燧发枪。


    目前的火铳装弹、射击的步骤颇为繁琐,且个头笨重,携带不便。


    两人在此基础上,带着兵仗局精通火铳制造的专业人士,从理论结果进行反推,这才打造出大启第一支燧发枪。


    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流程,且更加小巧轻便,在外行走时可以当做秘密武器。


    谢明灼知道他们是在担心自己。


    除了燧发枪,她还收到其他特别的礼物。


    老爹送了她两幅人物画,说是根据他的记忆画出来的,一张是梁王,一张是梁王世子。


    谢长锋的画功自不必说,只要真人和记忆中差别不大,但凡见到,就一定能认出来。


    不过皇帝见梁王已经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梁王才四十多岁,如今都六十多了。


    梁王世子也已过而立,跟十几年前相比,恐怕变化不小。


    二哥的礼物说是过几天送上,谢明灼大概猜到跟报纸有关,但不知具体是什么。


    孟家人送的礼物都比较实在。


    舅舅送的是一本古籍,舅母送的是一套适合年轻姑娘的首饰,表姐孟繁则亲自绣了一幅松鹤图,表弟孟简自己做了个木头机关鸟。


    姐弟俩一个绣工了得,一个机关术非凡,都是技术人才。


    安王送的也是一套头面,头面相当贵重,任谁也不能说他的礼物不好,只是这套头面更适合年长的女性。


    比起安王,嘉善大长公主的礼物,简直送到了谢明灼的心坎上。


    前几日才答应留意玻璃制造技术,昨日就当做生辰礼物送到她手上。


    有了敬国公的“赞助”,再加上技术支持,玻璃工厂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谢明灼心里安排着计划,手上的枪却一点也没歪,粒粒子弹击中靶心。


    得益于敏锐的五感,以及每日勤加练习,她的射击水平稳步提升。


    在金手指“神力”的加持下,她现在已经能拉开三石的弓,同时瞄准移动靶心。


    这件事少有人知,连平日里跟她一起练习的姜晴,都不知道她的真实水平。


    “殿下,陆二公子求见。”冯采玉前来禀报。


    谢明灼放下手铳。


    半个多月前,她让陆二去办养猪场,这才引发后续的事情。


    这半个多月忙于预防雪灾、调查敬国公之事,养猪场已经快被她抛到脑后了。


    得亏陆二兢兢业业。


    她收了手铳,前往文华殿。


    陆二得了她的允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但谢明灼与他约定只在文华殿议事。


    灿金色的阳光拂过宫墙,笼罩院中的香樟,洒下斑驳的碎影。


    陆放低着脑袋,默默观察树根周围,几只蚂蚁艰难地搬动食物,排成一队前往蚂蚁窝。


    一只蚂蚁中途掉队,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的路线,它焦急地颤动触角,却怎么也翻越不了这片陡坡。


    陆放蹲下来,拾起一片树叶,用叶尖轻轻拨动,帮助它成功越过陡坡。


    不一会儿,蚂蚁追上队伍,他不由笑起来。


    “等很久了?”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陆放蓦然回神,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裳,下意识道:“没等很久。”


    而后才想起来行礼:“卑职……”


    “免了。”谢明灼从他身边走过,“进来。”


    两人进了文华殿次间,坐下,待冯采玉奉了茶后,谢明灼才开口。


    “说吧。”


    陆放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伸手递出,由冯采玉转接,再放到谢明灼面前的桌案上。


    “公主,养猪场已经修缮完毕,目前养殖猪仔两千,母猪八百,种猪六百。待之后养猪场管理人员充足、饲料完备,会继续扩大养殖。”


    谢明灼翻看了他的工作报告,满意颔首:“做得不错。”


    短短半个月,养猪场就步入正轨,效率很高。


    陆放腼腆地挠挠后脑勺:“我也就会这个。”


    “专精一道也是大家。”谢明灼不吝赞赏,“你办事认真,合该奖励,记得你喜欢吃苹果,那就再送你一些。”


    “公主,能不能换一个?”陆放鼓起勇气问。


    谢明灼点头:“你说。”


    “我……”他握紧拳头,目光低垂,“我想引进一些其它猪种,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肉质更鲜、更适合养殖的猪种。”


    谢明灼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现代养殖的确少不了杂□□种,杂交在农业、林业和畜牧业的发展中相当常见。


    可这是启朝。


    一个土生土长的启朝人,能想出杂交育种实在叫人惊喜。


    陆放以为她觉得自己荒诞,抿唇道:“我就是看到果树能嫁接,说不定猪也能,听说岭南有一种白猪,肉质细嫩,早熟易肥,育种也高,我想试着养几头,暂时不配种。”


    “可以养,也可以配种。”谢明灼笑着鼓励,“以后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写在工作报告里。”


    陆放连忙抬头,满脸欣喜:“真的?!”


    “当然。”谢明灼顿了顿,提醒道,“养殖过程中若有什么心得和成果,你也可以记录下来,待时机成熟,可编纂成书,造福天下百姓。”


    陆放眼睛瞬亮,心里勃然燃起一簇火苗,随着他的设想,越烧越旺。


    他从未想过还可以著书立作,公主竟然这般信任他!


    虽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但他还是干劲十足道:“卑职定不负公主所托。”


    “嗯,这也算不得奖励,”谢明灼说,“苹果照旧送你。”


    *


    雪灾的消息传入京城,皇帝紧急召见内阁大臣,于武英殿议事。


    之前官员对“四月降雪”的预警还将信将疑,如今倒是彻底服了。


    得亏刈麦计划的提前实行,三地百姓才免于陷入绝望和动乱。


    据传,三地近八成的小麦均已收割,剩余的两成,要么是因为来不及,要么是农户拼命反抗所致。


    其中完全成熟的小麦占据三成。


    别小看这三成,往年农户交了粮税和各种杂税后,留给自己的也不过三成,说不定还没有三成。


    配合朝廷政令的农户自然庆幸欢喜,而那些试图抵抗政令、拖延时间的农户,在天降大雪的时候,全都傻了眼。


    当然,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站在农户的立场上,朝廷能理解他们的情绪。


    这场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雪后赈灾。


    商户捐赠的救济粮仅支撑一时之需,朝廷必须估算出受灾程度,再依此拨款救济。


    三地灾报雪花般飞入中央官署。


    大雪接连下了五天五夜,雪堆得有半人高,道路受阻,车马暂时无法通行,只能等待雪化。


    河南以商丘、开封和洛阳为分界线,分界线以北,大雪漫天,分界线附近只落了一天小雪,再往南,晴空万里。


    怀庆府一处村庄。


    村民们被困在厚重的积雪里,鸡棚、茅厕都被积雪压塌,连主屋的房梁都岌岌可危。


    村长号召青壮铲出几条道,道路通向村里的祠堂。


    祠堂是村里走出去的富户捐资修建的,砖瓦结构,比土墙茅草房结实得多。


    瓦片上的积雪已被清理,院内和院墙附近也都铲除干净。


    为免积雪压塌屋顶致村民受伤,村长决定大家伙儿先住在祠堂,再集中力量,一家一家解决危房问题。


    祠堂宽阔,足够全村老少挤上一挤。


    屋子里燃着火盆,大家伙儿围在火盆旁,全都看向抽着旱烟的村长。


    “村长,你倒是讲两句呀。”


    村长吞云吐雾,烟袋在长凳腿上磕了磕,哑着嗓子道:“有啥子好说的?雪都已经下喽,俺们要做的,就是等雪停,修修屋子。”


    “这倒是哦,”一村民庆幸道,“亏得前几天把麦子割喽,要不然哭都不晓得怎么哭。”


    “嘿,是哪个讲过官府昏了头的?”另一人笑着打趣,“还有人讲要把官差打出去嘞。”


    众人咳嗽shsx的咳嗽,揉鼻子的揉鼻子。


    村长扫视大家心虚的表情,朗声道:“行喽,都少讲两句,既然心里都有数,以后可别再讲朝廷的不是。”


    “晓得了晓得了。”


    “村长爷爷,”有孩子凑近长凳,声音清脆,“世上真有道仙么?”


    “约莫是真的。”雪都下在眼前了,之前不信的,现在也信了。


    有人跪下拜了拜:“得亏有道仙预警,真是老天保佑啊。”


    也有人朝着京城方向三跪九叩,敬重之心溢于言表。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先前皇帝和朝廷遭了多少骂名,现在就收获了多少感激。


    就算有人没有服从政令,拿不到救济粮,也能通过乡亲们的接济度过难关。


    启朝农户每年要交两次粮税,八月交夏粮,秋税在每年秋收后征收,余下的粮食吃到第二年四月就已经告罄。


    若是麦子全都冻死在雪地里,所有农户都得挨饿受冻,哪还能安安心心坐在祠堂里烤火?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道仙预警’?”一个年轻姑娘从祠堂外走进,穿着厚实的袄裙,袄裙不合身,明显是借的。


    村民全都看过去。


    五天前大雪初降时,一支商队前来借宿。


    商队共十架车,每架车都造得宽敞,车上垒着好些个大箱子,全都用桐布蒙着,绳索套着,只从凸出的形状猜测是方正的箱子。


    每架车由三人护卫,皆是身材魁梧的壮汉,一共三十人。


    三十个练家子入村,自然引来村民的警惕。


    但令人稀奇的是,商队的管事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她自称“姚三娘”,是镖局的镖师,受人雇佣,从卫辉府而来,要将货物运往湖广。


    商队的车子上还刻着“大通”的字样。


    大通车马行在河南境内无人不知。


    见她亲切和善,又掏出借宿的银两,足足三十两,村民们便都放下戒心。


    村子收拾出几户没人住的老房子,供他们居住,这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大雪封路,消息闭塞,商队跟村民的交流只有每天送饭菜的时候。


    村民冒雪送饭,冻得直哆嗦,哪还有闲情跟他们侃大山,送了就走,没有多余的交流。


    今日开了道,老房子又不能继续住人,商队的人这才赶来祠堂。


    “三娘来啦。”有妇人笑着招呼,“快坐过来烤火。”


    姚三娘从善如流,坐过去,看到她正在纳鞋底,真心赞道:“丽娘,你手真巧。”


    丽娘开怀道:“纳个鞋底而已,又不是绣花,那些绣得跟真的一样,才叫厉害。”


    “你是说这种?”姚三娘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白色为底,左上绣着一株幽兰,右下则是两个小字。


    丽娘不认得字,却认得这是上好的丝绸,她不敢用自己满是粗茧的手指去碰,只凑近了瞧,赞叹道:“绣得可真好。”


    “喜欢吗?”


    “这哪个会不喜欢?”


    姚三娘利落塞入她手中,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爽朗解释:“这几日承蒙你照顾,饭菜很好吃,袄子也是借了你的,这帕子我没用过,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哎呦,这可使不得!”丽娘连连拒绝,身体直往后倾,却不敢用手去拉扯丝帕。


    姚三娘:“使得!你要不收,就不当我是朋友。”


    丽娘:“……”


    本也不敢高攀呀。


    她不由看向乡亲,用目光询问。


    “三娘诚心送你,你就收下吧。”村长慢吞吞吐着烟,“等路通了,你多给他们备些干粮。”


    丽娘只好收下丝帕,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愧,红着脸说:“太贵重了,这几天俺多做点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那可太好啦。”姚三娘眉开眼笑,这才继续问一开始的问题,“我来的时候听到什么‘道仙预警’,是跟这场雪有关吗?”


    丽娘小心折好丝帕,贴身放进怀中,惊讶道:“你不晓得呀?”


    “前段时日收山货,一直在山里头奔波,没听说,你跟我讲讲。”


    大伙儿闻言,顿时来劲了。


    你一句我一句,从道仙预警到大雪降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其中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都没忘。


    姚三娘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他们尽了兴,才再次开口。


    “那还真是多亏了道仙。”


    众人附和:“是哩是哩。”


    “俺听说有村子都是犟种,怎么都不收麦子,不晓得现在咋样了哦。”


    “肯定愁死了。”


    丽娘想到那十车货物,忧心问:“三娘,大雪封路,你们要是没及时送过去,会不会挨骂?”


    “不会。”姚三娘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轻声道,“下雪是意外,雇主不会苛责。”


    丽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叫兄弟们铲雪修屋。”姚三娘潇洒起身。


    村长立刻阻拦:“哎呀,你们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


    “在外跑惯了,成天闷在屋子里反而不舒坦,早点修了屋顶,你们也好早点搬回去。”


    众人接连赞道:“三娘真是个敞亮人。”


    又等了几天,雪化了,路通了,村民的屋顶也修一新。


    官道上依稀可见官府的赈灾车队。


    姚三娘同热情的村民们告别,带领商队南行。


    商队物资不缺,原本打算加快脚程,快速抵达湖广,但离开村子shsx后,姚三娘改了主意。


    “先去附近的县城打听消息。”


    抵达县城后,商队派出两人去茶馆、客栈等人流密集地打探消息。


    没过多久,二人返回商队,带来两张报纸。


    “三娘子,茶馆的伙计说,这是从京城传来的报纸,目前只能买到第二期,第一期已经没了,我们出高价,才从一个书铺掌柜手里拿到第一期。”


    姚三娘疑惑:“报纸?第一期?”


    消息闭塞太久,没想到外头还真出了新鲜事儿。


    她坐在茶摊边,翻开报纸,打眼就瞧到“京城旬报”四个大字。


    看到“敬国公案”还惊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粗略翻完第一期,没看到“道仙预警”相关,她才翻出第二张。


    同第一份一样,中间的版面被一条报道牢牢占据。


    报道的内容就是三地雪灾。


    报道以“采访稿”的形式发出,被采访人一共三人。


    钦天监监正楚钧、山西豪商吕霏,还有一个是河南彰德府的农户。


    楚钧大谈特谈“皇帝陛下受命于天”、“皇帝陛下是真命天子”;吕霏郑重感谢朝廷政令,并表示再捐三千两;农户说话最朴实,谢谢皇帝陛下,谢谢朝廷,谢谢捐粮捐钱的善心人。


    而就在雪灾版面的左边,特意留出一块版面,专门报道了灾后捐款的详情。


    排在第一的,就是荣安公主。


    报纸上说,荣安公主得知大雪降临之后,估算出生辰宴收到的所有礼物的价值,捐出了同等价值的钱粮。


    此事一出,京中高门大户纷纷响应。


    与此同时,皇帝敕令各地州府,紧急运送钱粮至受灾三地。


    大雪压垮了无数屋宇建筑,修建房屋、救治压伤冻伤的百姓,需要极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但因朝廷提前部署了救灾计划,三地损失并不惨重,一切都井井有条。


    姚三娘轻声道:“为何会报道荣安公主?巧合吗?”


    手下想也不想道:“许是因为荣安公主牵了头。”


    姚三娘摇摇头:“牵头捐款固然值得上报,可涉及皇室……这报纸的来头恐怕不简单,可知其东家是谁?”


    “问了,不知。”手下压低声音,“要不要查?”


    姚三娘叠好报纸,往袖子里一揣,起身道:“等到了湖广,想必报纸也已经传过去了,用不着我去费那个心思。”


    *


    “你说的生辰礼物就是这个?”


    谢明灼无奈扶额,羞耻,太羞耻了。


    “这是正面宣传,等你光辉的形象深入人心,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谢明烁扬了扬报纸,“咱们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总不能藏着掖着。”


    谢明灼明白他的好意,但不妨碍她看到报道就得尴尬捂眼睛。


    她得庆幸大启没有照相机,报纸还印不了照片,让她不至于“社死”。


    “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姑祖母。”


    谢明烁拽住她的袖子,“我看小冯和小姜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你要走了?”


    “嗯,就在这两天。”


    【作者有话说】


    以后每天晚上九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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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破庙相遇(一更)◎


    出京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梁王谋反一事,也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大启。


    谢家四人都理解谢明灼的选择,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既然劝不了,那就尽可能地保证安全。


    五人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必须让杨云开跟着。”谢长锋面色严肃,“全国各地都有锦衣卫派出衙署,有他在,遇事还能找到帮手。”


    孟绮:“我同意,老杨武功也不错。”


    “老杨是锦衣卫指挥使,须值守朝堂,他若骤然离京,恐令人生疑。”谢明灼不想因为细节打草惊蛇。


    “这还不简单?”谢长锋早就想好对策,“明日朝会,我找个由头定他个御前失仪的罪,假装打他板子,让他回去养伤加闭门思过。”


    谢明灼无奈:“就算板子是假的,皇帝叱责也是真的,堂堂锦衣卫缇帅,不要面子的?”


    “他都同意了。”谢长锋瞅她一眼,心虚道。


    谢明灼:“……”


    皇帝发话,谁敢不从?


    当上司的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已经说过,她便不再插手,况且,老杨的本事还是值得肯定的。


    “我和母后新造了几支燧发枪,都带上。”谢明烜趁机说。


    谢明烁凑热闹:“不如我也一起去。”


    “你的报社不要了?”谢明灼戳其软肋。


    “在湖广也能跑新闻嘛,”谢明烁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放心。”


    谢明灼失笑:“行了,真要遇到事,还得我保护你。都不用担心,全都已经安排妥当。”


    “唉,我这心里头乱得很。”孟绮握紧她的手,“咱不去了成不?不如就派锦衣卫过去调查取证,再定他的罪。”


    谢明灼:“他若狗急跳墙,直接发动战争,局面只会更乱。”


    她更希望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叫梁王的造反计划胎死腹中。


    即便做不到,也要尽量减少伤亡。


    “皇爷,杨指挥使求见。”吴山青在殿外禀报。


    会议停下,五人调整了坐姿,由谢长锋回应。


    杨云开躬身入殿,半跪于地,双手举呈一份密封的奏本。


    “陛下,河南密奏。”


    密奏乃监察御史陆敛亲笔所写,奏本中先客观叙述宗震违抗兵部指令、拒不裁兵一事。


    兵部指令是真,宗震抗令也是真。


    但宗震曾多次向兵部提请,河南匪患猖獗,希望能延缓裁兵,兵部不允,宗震依旧我行我素。


    陆敛实地查证,河南各州府,尤其是南部汝宁府,确实存在多处匪患,宗震并未危言耸听,但其有违兵部指令是事实。


    另,在查证过程中,他发现左参政与大通车马行的当家马咏飞过从甚密。


    这件事五人早已通过锦衣卫知晓,但翻到下一页,他们皆面露异色。


    一份密奏,笔者却是两人。


    第一份是陆敛的工作报告,第二份却是宗震的请罪书。


    请罪书言简意赅,一共写了三件事。


    开头直接请罪,表示自己违抗兵部指令,确实有罪,请皇帝陛下责罚;


    而后说自己之前就上过五次题本,但陛下日理万机,一直没空批复,请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切勿过于操劳;


    最后写自己在剿匪过程中,曾缴获火铳六支,审讯山匪后得知是劫掠商队所得,涉及火铳,他不敢怠慢,希望能肃清山匪,找回遗失火器。


    认错态度积极。


    上过五次题本但未被批复,其中定有猫腻。


    山匪劫掠商队得到火铳,说明有人私造军器,事态严峻,不得不查。


    所以他这次才把题本藏在监察御史的密奏中。


    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他倒是真敢做!


    谢明烁乐了:“他就不怕父皇怀疑他跟陆御史沆瀣一气?”


    “宗震和陆敛应该已经怀疑大通车马行了。”谢明灼分析,“他们想通过山匪,顺藤摸瓜,查清大通车马行的底细。”


    孟绮点头:“希望能顺利。”


    然而就在第二天,来自河南巡抚的弹劾奏疏,被呈上御案。


    巡抚郭端严词弹劾宗震,言其不敬御史,不尊圣上,甚至在御史告诫之时,公然挑衅对方。


    最最重要的是,陆御史在见过宗震后,没多久就下落不明了!


    他没明说是宗震暗下黑手,但字里行间都表明他的怀疑。


    陆御史的失踪,一定与宗震逃不了干系。


    谢长锋不解:“他是不是把宗震想得太蠢了点?”


    “他是故意的。”谢明灼说。


    “什么意思?”


    “他担心宗震和陆敛联手,陆敛失踪,实则是伪装身份,秘密调查取证。他弹劾宗震暗害陆敛,是想逼陆敛现身。”


    谢长锋:“……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


    “在证据出来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谢明灼没把话说死,“就像咱们也无法确定,宗震和陆敛的密奏能不能全然相信。”


    “这样也太辛苦了。”谢长锋言语间颇有几分心疼。


    谢明灼目光落向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梢落脚,歪着脑袋梳理羽毛。


    麻雀固然自在翱翔,温饱足矣,可捕猎者一箭就能取其性命,射术不佳的,也可以借助稻谷引诱,将其笼入网中。


    它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


    盘旋在头顶上的死局尚未完全解除,谢明灼不能不多想,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但她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影响到身边人。


    “建玻璃厂的事情,我已经交给姑祖母。”谢明灼转移话题,“她经验丰富,由她负责最合适不过。”


    谢长锋自然没有异议。


    “郭端的奏疏就给他批复‘找人’,其余先不管。他要是再次上奏严查宗震,你依旧让他先找到人和证据,互相扯皮就行。”


    “好。”谢长锋一口应下,又问,“威宁侯那边该如何?”


    “失踪”的陆御史毕竟是他儿子,谢长锋推己及人,若是他听到谢明灼下落不明的消息,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


    谢明灼撑着下巴想了想,说:“他是武将,早就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门风如此,他应该能稳住心态。不过可以送一些东西安抚,他家老二喜欢吃苹果,到时候找个由头送一筐苹果过去。”


    “苹”和“平”同音,也算是一种暗示。


    谢长锋点点头:“也好。”


    两人又陆续商讨一些朝政,天色渐晚,谢明灼回到皇子所。


    明日离京,之后的一段日子风餐露宿,比不得家里。


    她狠狠搓了一把澡,换上柔软干净的寝衣,走向卧房。


    隔着浴房的门,听到冯采玉和姜晴蹲坐在门槛,小声练习各地俚语。


    一个耐心教导,一个认真学习,都在为外出做准备。


    谢明灼缓缓推开门,如练的月光斜斜落到她身上,蚕丝织就的衣裳反射出细微的光华。


    她低头瞄了一眼,说:“阿玉,在外行走,衣物以便捷为主,任何贵重的衣裳、首饰、器具,都不要出现。”


    “奴婢晓得了。”冯采玉习惯性蹦出一句俚语,带着湖广地带的口音。


    谢明灼一愣,随后忍俊不禁。


    冯采玉和姜晴也不由笑开。


    生辰宴后,谢明灼不再参与朝会,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近三日,文华殿也不去了。


    昌蔚关心问了一句,得知是因为身体抱恙,需要静养,无法继续课业,便不再多问。


    四月廿五,两架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混在如织的客商中,悄无声息地驶离京城。


    *


    姚三娘等人因下雪耽搁五天,又等雪化路通延误几日,一路以最快脚程赶往湖广。


    货重压车,即便他们赶得再快,七天后也只抵达汝宁府信阳州。


    再往南,过平靖关,就是湖广地界。


    “这天忒阴沉,要下雨啦?”一个镖师仰头灌下一口水,“三娘子,看样子是赶不到城里了。”


    话音刚落,天空一声闷雷,大雨倾注而下。


    “前头有座破庙,先进去避一避。”姚三娘扬声说道。


    这条路他们走过很多遍,连路边的石头都眼熟。


    雨势愈急,狂风刮得桐油布呼呼作响。


    三十位镖师卯足力气,用绳索将桐油布重新固定,催赶马匹快速前进。


    终于在路面泥泞之前,赶到破庙门口。


    他们不是第一个来的,破庙外已经停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青布马车没什么特别,另一辆稍显富贵。


    姚三娘刚踏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怒喝:“滚开!”


    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几分调笑与戏谑。


    “你我一同在风雨中相聚破庙,说明缘分不浅,这位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姚三娘挑起一边眉毛,用帕子擦干鬓边的雨水,这才带领三十个镖师迈进破庙。


    以破败的佛龛为界,左边六人,四女二男,以一位年长的娘子为首,她闻声看过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两个车夫打扮的男人,隐隐阻挡在她身前,警惕盯着右边三人。


    右边三个男人,一人为主,二人为仆。


    “呦,又来了一位小娘——”声音在三十位壮汉走进之后戛然而止。


    姚三娘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唇角含笑:“相逢即是有缘,我这人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抽人,这位有缘的朋友,可否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那人:“……”


    三十个练家子,惹不起,实在惹不起。


    他干笑两声,厚着脸皮道:“我开玩笑呢,小娘子莫怪,淋了雨容易着凉,不如先坐过来烤烤火?”


    “留着自己用吧。”姚三娘直接在佛龛前坐下,示意手下生火。


    三十个大汉进来,瞬间将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佛龛前的大片空地,都成了他们的地盘,先前进来的两拨人都往角落缩了缩。


    外头风雨交加,庙内火堆燃起噼啪声。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眼见今夜只能在破庙留宿,姚三娘便又吩咐手下取来吊锅熬煮肉汤。


    镖师的行当干久了,风餐露宿是常事,生活必备品向来不缺。


    不一会儿,肉汤的香味弥漫整座破庙。


    “咕咕咕。”角落传来五脏庙的抱怨声。


    先前出言调戏的男人,按捺不住开口:“这位娘子,能不能匀几碗肉汤给我们,你放心,不会白吃的!”


    “碗筷不够。”姚三娘用勺子搅拌汤汁,垂着眼睫淡淡道。


    男人不敢跟她硬碰硬,便又缩了回去。


    “咳咳。”左边角落有人闷咳。


    “东家淋了雨,快坐火堆近些。”一个年轻的小丫头连忙让了让。


    东家:“我没事,你烤你的,小心风寒。”


    “我身体好着呢,”年轻姑娘小声道,“倒是您,本就有咳疾,可千万别加重了。”


    “行了行了,你还年轻,不知事,冻坏了身体日后有你后悔的。”她说着又咳了几声。


    姚三娘盛起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呼呼两下后,喝了一口。


    汤里只加了盐和去腥的姜,味道一般,但在这破庙里已经是美味佳肴。


    姜也能祛除寒气,以免身体受寒抱恙。


    她又接连喝了几口,才放下碗,看向角落里的六人,笑着说:“听你们的口音,是北直隶的人?”


    年长一些的东家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本是德安府安陆县人,只是后来嫁到了真定府,只能算半个真定府人。”


    “安陆的?”姚三娘目光有些惊喜,“我也是安陆人,既是老乡,不如坐过来一起喝口肉汤?”


    东家惊讶:“姑娘也是安陆的?倒是没听出口音。”


    “哈哈哈,”姚三娘朗声笑道,“咱们常年在外行走,都学了一口官话,习惯了。快过来呀。”


    东家似有意动,却又有些踌躇。


    “哎呀,是我不好。”姚三娘英丽的脸庞映着火光,“我姓姚,旁人都叫我‘三娘’,做的是镖师的行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做的什么营生?”


    东家便也笑了:“我姓李,人称‘九娘’,只开了家杂货铺,做点小买卖。”


    互通姓名后,双方关系拉近不少。


    姚三娘再次邀请:“九娘从真定府远道而来,车上应该带着家伙什儿吧,不如去拿几只碗,坐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多谢三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九娘吩咐一个车夫去外头取碗,领着其余四人靠近佛龛。


    三十个镖师捧着碗沉默散开,腾出宽敞的空地,供三娘子待客。


    姚三娘笑眯眯地瞧向几人,旋即惊讶发现:“这位娘子生得可真高,模样也极俊。莫不是九娘的……”


    “不是不是。”李九娘摆摆手,“她是我夫家的远房侄女,跟在我身边做事。”


    车夫取来六副碗筷。


    姚三娘热情招呼:“都快坐下,汤里放了姜,正好驱驱寒。”


    见车夫已经舀了一碗递给李九娘,她便顺手接了一只碗,盛了热汤,起身弯腰,递给年轻高挑的远房侄女。


    远房侄女低声道了谢,双手捧住,却遇到了阻力。


    姚三娘含笑望她:“你叫什么呀?”


    女子抬起眼,火光跃上她的眼睑,倒映在她沉静的瞳仁里。


    “孟卓,家中行二,旁人称我‘二娘’。”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28章


    ◎围炉夜谈(二更)◎


    孟卓是谢明灼的化名。


    取用母姓,她的年纪在孟家也的确排行第二,叫“孟二娘”没毛病。


    李九娘就是李九月,据说她本名就叫李九娘,这样虚中有实,才不会叫有心人起疑。


    同行的还有冯采玉和姜晴,她们扮做随行的丫鬟。


    车夫两人,一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另一人则是嘉善公主府的护院,与李九月相熟,随行商队多次。


    他们穿着短打,在外行走数日,胡茬遮了半张脸,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毫不起眼。


    正因如此,右边角落的男人才敢出言调戏。


    就在指挥使考虑怎么处理三人的时候,姚三娘来了。


    她带着三十个精壮的镖师,一下子就摁灭了男人嚣张的气焰。


    倘若谢明灼六人当真只是寻常百姓,恐怕已经对姚三娘感激涕零了。


    即便谢明灼有能力对付,也会对姚三娘心生好感——如果她没有认出对方的话。


    从姚三娘踏进破庙,容貌显露人前之时,谢明灼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她的眉眼,与老爹画中的梁王极为相似。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能真正确定。


    可她自称姚三娘。


    梁王府中有八个小妾,其中有一姚氏,诞下一女,二十三岁,在姊妹中排行第三。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自己化用母姓,推己及人,姚三娘很有可能就是姚氏之女。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人设也是自己捏的。


    谢明灼对外的人设是腼腆内敛,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此刻,在姚三娘强势的询问下,她才不得不开口。


    “原来是孟妹妹。”姚三娘松了手,重新坐回去,“二娘是第一次出远门?”


    谢明灼喝了一口汤,轻轻点头。


    “多大了?”


    “十九。”她长得高,外表也不稚嫩,谎报两岁不打紧。


    “比我小四岁呢。”


    谢明灼眉眼低垂,二十三岁,年纪也对上了。


    姚三娘已经吃饱,放下碗,盘腿坐着,右手肘撑住膝盖,托起脑袋,不着痕迹地打量几人。


    许是常年用这个身份行走,姚三娘对她们的警惕并不高。


    又或者是有恃无恐,认为不可能有人在茫茫人海中,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姚三娘,与亲王府上的千金对上号。


    她也确实没必要如此谨慎。


    倘若不是谢长锋的画技有异于时下的作画方式,能够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谢明灼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依照时下人物画的写意笔法,就是梁王本人站在面前都认不出。


    李九月接过话茬:“三娘一个姑娘家,怎会选择镖师的行当?”


    “也是没办法。”姚三娘苦笑一声,“我若不自己寻条出路,便要被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


    “怎会如此?”李九月眼中流出几分怜惜,“你相貌出色,能力也不俗,应该能挑到更合适的郎君才对呀。”


    姚三娘自嘲:“父亲想把生意做大,我若嫁过去,会添几分助力。”


    适当的卖惨能削弱对方的警惕,拉近彼此的距离。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明显对她更生几分亲近。


    谢明灼也适时露出几分不忍。


    “也是个苦命人。”李九月面色惋惜,“你如今做了镖师,令尊能同意?”


    姚三娘笑笑:“他想打通商路,我跑商多了,也能积攒一些人脉和渠道。你方才说‘也’,难道九娘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倒也说不上来。”李九月半真半假道,“我九岁那年被爹娘卖了,辗转到了真定府,给人当了丫鬟。”


    “后来呢?”


    “后来嫁了一个货郎,慢慢经营起一家杂货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那眼下怎会……”


    李九月眉间染上哀愁:“不久前我夫君病逝,我年轻时伤了身子,膝下无儿无女,没能保住铺子,索性卷了包袱回老家。”


    “欺人太甚!”姚三娘竖眉,“铺子是你和你丈夫一起经营的,他们凭什么说抢走就抢走?”


    她指的是李九月夫家的族人。


    就算李九月没有明说,这种吃绝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怪不得方才李九娘叮嘱年轻丫头仔细身体,千万不要受寒。


    在这世道,没有子嗣的女子活得更加艰难。


    李九月摇头叹息:“我不过是个外人。”


    “那二娘呢?”


    “二娘也是个可怜人。”


    夜幕降临,破庙外风雨交加,破庙内围火闲谈,不失为一次难得的经历。


    姚三娘谈兴上涌,立刻接了话:“怎么说?”


    “二娘先前定过一门亲事,本来都准备成亲了,谁料未婚夫出了意外,对方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迁怒到二娘身上,说她‘克夫’,还到处宣扬,想要二娘给他家儿子守一辈子寡。”


    “太不讲道理了!”右边角落响起一道声音,“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嫁人可惜了。”


    众人:“……”


    李九月没有理会,继续道:“二娘家里实在没办法,就送到我这里来,想着换个地方,断了这孽缘。”


    “确实坎坷。”姚三娘望向谢明灼,唏嘘道,“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谢明灼却道:“三娘比我艰难,也比我坚强。”


    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李九月也笑道:“三娘年纪轻轻就能走南闯北,的确叫人钦佩。”


    姚三娘似是被夸得羞赧,立马转移话题:“还没请教这四位怎么称呼?”


    “阿玉。”


    “阿晴。”


    “杨大。”


    “罗七。”


    姚三娘一一点头打了招呼,没再多问。


    夜渐深,众人烘干了衣服后越发困顿,便都决定席地休息。


    姚三娘的镖师们轮流守夜,杨大和罗七分别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破庙环境脏乱,好在不漏雨,虽偶尔有觅食的老鼠钻来钻去,众人睡得都还算安稳。


    后半夜雨声渐停,廊檐的积水坠落进水洼,叮咚作响。


    谢明灼在外不敢沉睡,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旁人起夜的窸窣声、廊下的水滴声、远处的蛙鸣声,全都汇聚到耳边,让她彻底清醒。


    她没有睁眼,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平躺。


    李九月睡在她旁边,腿挨着她的腿,忽然猛地一个抽动,似乎是在梦中踩空了,一下子惊醒。


    谢明灼还是没睁眼,感知到对方挪开了腿,不一会儿轻轻起身,借着火堆的光,往破庙后门走去。


    后门外有个茅厕,虽年久失修,门板破破烂烂的,但也能将就应个急。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打破寂静。


    未等谢明灼起身,守夜的罗七瞬间跑过去,快得像是一直都在关注后门。


    罗七身手不错,谢明灼稍稍定心。


    其余人也被惊醒,便都一起去后门瞧个究竟。


    后门台阶下,罗七反剪一人压到地上,褐黄的泥水抹了那人满头,只能从衣着看出,是那个一开始出言调戏的男人。


    李九月站在不远处,眉宇间满是羞愧和懊恼。


    “实在抱歉,打扰到大家了。”


    男人的随从惊呼上前:“快放开我家少爷!”


    奈何他们都撼动不了罗七的臂力。


    这种情况下,只能谢明灼先出面。


    她走到李九月身边,轻声问:“婶娘,怎么回事?”


    “没什么,误会,都是误会。”李九月方才惊魂未定,现在才回过神来,忙道,“罗七,放开他。”


    罗七顿了顿,随即松开手,退开一步。


    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起来,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水,哭丧着脸委屈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就出来如个厕,招谁惹谁了我?!”


    他又怒瞪罗七:“你弄伤了我胳臂,还搞得我一身泥,小爷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罗七闷声道:“大半夜鬼鬼祟祟,谁知道你想干什么。”


    “如厕也叫鬼鬼祟祟?”男人怒极,“刚见面的时候,我确实说了几句糊涂话,可总不能什么帽子都往小爷头上扣!”


    随从:“就是就是,咱们少爷什么美人没见过,哪瞧得上年纪一大把的老女人?”


    “九娘,你来说。”姚三娘乜了他们一眼,问李九月。


    李九月迟疑道:“我出来如厕,刚完事儿,就看到面前窜出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她歉意笑笑:“这位公子,是我家里人太担心,这才错把你当成……实在抱歉,弄伤了你,还弄脏了你的衣裳,诊金和衣裳的钱,双倍赔你可行?”


    “小爷像是缺钱的人?”


    李九月:“那你想如何?”


    男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冯采玉脸上,手指过去。


    “把你丫鬟赔给我,我这身衣裳,可比一个丫头值钱。”


    众人:???


    姚三娘手心发痒,正要甩出马鞭,一人站出来挡在冯采玉面前。


    “不行!”


    她眉头一松,眼中浮现几分欣赏。


    男人的脸在随从的擦拭下已经干净。


    他上下打量站出来的谢明灼,撇撇嘴道:“怎么,你想替她?虽然你长得更招人稀罕,但太高了,我不喜欢。”


    没等众人反应,他又评价李九月:“年纪大的也不行。”


    至于肤色如麦的姜晴,他看都没看。


    杨大和罗七一同上前,挡住男人视线,怒目瞪之。


    “瞪什么瞪?再瞪把眼珠子挖出来!”随从狗仗人势。


    姚三娘“啧”了一声,嗤笑道:“瞧你说的这话,我敢断定你出来如厕是假,趁机做坏事是真,眼见被撞破,还想讹诈九娘。真当姑奶奶这鞭子是吃素的?!”


    她扬起马鞭,就往男人身上抽去。


    “你敢!”随从竭力护主,“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哦?是谁?”


    随从一脸骄傲道:“之前听你们说都是安陆县人,我家老爷就是安陆县县尊大人!”


    县尊大人是时下百姓对知县的尊称。


    姚三娘身后的镖师笑出声。


    有人道:“县尊大人不是只有一个千金吗?”


    “新任!新任!”随从连忙解释,“我家老爷半个月前刚上任!”


    半个月前,姚三娘还被困在大雪里,没有及时收到消息。


    谢明灼身居皇宫,本不会在意一个知县的调任,但因为目的地是德安府安陆县,所以将德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调查了个遍,知晓安陆县知县调任一事。


    可她没见过新任知县,更不清楚知县的儿子长什么模样。


    这人也一直没有道出姓名。


    姚三娘歪了歪头:“新任知县叫什么?”


    “怎敢直呼县尊大人名讳?”随从哼道,“我家老爷姓樊,等你们到了安陆就晓得了。”


    不过是些商户,见到县尊大人都得下跪。等到了安陆,有他们好果子吃。


    谢明灼暗自失笑,她没记错的话,这位樊知县的调查报告中有条评语——为人谨慎,安分守己。shsx


    怎么就教出个混不吝的儿子。


    “那就到安陆再说。”姚三娘最后不耐烦道,“现在立刻回去,天亮之前,谁要再吵,我让他一辈子都到不了安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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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抵达安陆(一更)◎


    有姚三娘的三十精壮震慑,樊少爷敢怒不敢言。


    他狠狠瞪了一眼谢明灼六人,气冲冲回到破庙里,倒头躺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再次邀请六人用餐,对樊少爷视而不见。


    樊少爷青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随从,驾车离开破庙。


    李九月眉眼隐现忧色。


    “九娘是担心到了安陆,他会找你们麻烦?”姚三娘笑问。


    李九月叹了口气:“本想回老家安稳度日,谁料半路招惹了这么个麻烦。”


    “我在安陆县还有点人脉,”姚三娘大大方方递来一块铁铸的符牌,“等到了安陆,他若找你们麻烦,你便拿着这个去找大通车马行的管事,他与衙门的何县丞有几分交情。”


    县丞虽不及知县官大,可毕竟在安陆县经营多年,知县新上任,还得依仗这些佐贰官。


    若县丞出面说个情,想必知县公子也能给个面子。


    符牌正面刻着“大通”二字,背面则是一个“甲”字。


    李九月感激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贵重的不是一枚铁牌,而是天大的人情。


    于商户而言,能搭上衙门里的官,可不就是多了一条通天的门路。


    姚三娘直接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绝道:“叫你收你就收,别推推拉拉的,要不是我这些货车走得慢,怕耽误你们行程,铁定要护你们同行。”


    “多谢。”李九月目光动容,“三娘,你真是个热心肠。”


    姚三娘笑道:“举手之劳。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安心收下。”


    李九月不再拒绝,小心接过铁牌。


    吃完早食,双方互相道别。


    姚三娘临行前叮嘱:“你们到了安陆后得先安家吧?若要租房,就去找平安牙行的纪牙郎,左脸有个痦子的那个,我跟他是熟识,你们报我的名字就行。”


    李九月笑容满面:“那太好了。”


    “置办家具的话,去老郑木匠铺,他家用料实在,价钱也不算高。”


    “好。”


    “还有……”姚三娘顿了顿,随即笑道,“算了,先说这么多,再说下去,我就成牙婆了。”


    李九月躬了躬身,郑重道:“三娘恩情,我等铭记于心。”


    双方就此分别。


    姚三娘目送她们远去,这才吩咐镖师启程。


    “三娘子为什么待她们如此……”手下镖师想了想,也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就借用了李九月的原话,“如此热心肠?”


    姚三娘神色淡淡:“合眼缘而已。”


    手下:“……”


    另一边,李九月也若有所思。


    “二娘,你觉得那位姚三娘如何?”


    谢明灼手里拿着书,闭眼默背功课,闻言只道:“是个热心肠。”


    “确实心善,但我总觉得,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李九月跑商经验丰富,习惯多想,“她说怕耽误我们行程只是托词,应该只是不愿与我们同行。”


    “嗯。”谢明灼猜到姚三娘的身份,也理解姚三娘不愿与人同行的心思。


    那箱子里装的东西恐怕不是寻常之物。


    姚三娘的身份,她暂时不打算告诉李九月几人。


    一是目前说了没有意义,二是不明身份的情况下相处更加自然。


    姚三娘行事看似霸道,实则细腻敏锐,九娘、阿玉和阿晴但凡有一丝不自在,都会被她捕捉到。


    得先在安陆县站稳脚跟再说。


    两日后,六人顺利抵达安陆县。


    他们先在客栈落脚,挑选的客栈不算高档,往来商旅较多,鱼龙混杂。


    趁着天色未暗,李九月带着罗七去平安牙行找纪牙郎。


    谢明灼四人则去购置生活用具,顺便熟悉城中布局。


    安陆县城临水而建,流经县城的是府河的主干,府河古称涢水,故城中主街名为“涢水大街”。


    申时一刻,涢水大街热闹非常。


    四人沿着街道闲逛,遇到合适的店铺,就进去买几样物件,零嘴、绣布、针线等一些小玩意儿,装在竹篮里也不压手。


    “车夫”杨大负责拎篮子。


    他依旧不修边幅,头发胡须杂乱无章,与寻常的粗糙汉子无异。


    街道上的人潮越聚越多,都往一个方向流动。


    冯采玉请教茶摊老板,用的是安陆话:“前面有什么热闹?”


    “姑娘本地人?面生得很哪。”茶摊老板上下打量几眼,回道,“新街有家酒楼开业,请了舞狮队,都去凑热闹了。”


    “谢了。”她取出两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权当喝了一碗茶。


    老板喜笑颜开:“小娘子要想去瞧热闹,得尽早过去,迟了赶不上趟。”


    冯采玉点点头,回到谢明灼身边。


    “那就去瞧瞧。”谢明灼只在视频里看过舞狮表演,还真没现场观摩过。


    时代变迁,原先的老街已经无法满足百姓的生活所需,官府特意在老街边上开辟了一条新街。


    两条街相差不过几百步远。


    拐过弯,隔着越发密集的人群,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高台,金红相间的狮子毛格外醒目。


    鼓声激越,铜镲高亢,伴随节奏十足的乐声,狮子再次攀登高凳。


    杨云开用巧劲开路,引着谢明灼三人深入看客内围,直面灵活翻腾的狮子。


    新酒楼门前的空地上,摆着梅花桩、几条长凳、几张方桌。


    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高长的桩木上跑跳,看得人提心吊胆。


    大的威武雄壮,叫太狮,小的憨态可掬,叫少狮。两只狮头扬起的时候,还不忘朝观众歪头眨眼,惹得观众笑声连连。


    又是一声锣鼓敲响,太狮前方的引狮郎,一个漂亮的纵身翻过狮背,手中的引狮绣球高高抛向空中,在他双脚稳稳落在梅花桩的同时,绣球也回到掌中。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引狮郎是舞狮中的关键,不仅需要表现出令人叹服的英雄气概,还要掌握高超的武术技巧,除此之外,还得与狮子培养出足够的默契,让狮子信服。


    这位引狮郎的身法确实不凡,不管是前空翻过狮子、后空翻上高桌,还是云里翻下梅花桩,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众人看得既惊险刺激,又赞叹拜服。


    连姜晴和杨云开都点头认可。


    谢明灼也跟着人群一起鼓掌,怪不得舞狮能成为国际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锣鼓声渐渐从激昂走向舒缓,昭示着舞狮表演即将谢幕。


    引狮郎手执绣球,从高桌翻腾而下,落入梅花桩,连续几个后空翻,最后平稳站上条凳,扬起笑意。


    掌声连绵不休,众人齐声大喊:“再来一次!”


    引狮郎跳下条凳,双手抱拳,顺着东南西北不断躬身道谢。


    转到正北方向,他先是抱拳躬身,直腰抬眼时,恰与谢明灼对上。


    如初春第一缕柳絮悄然坠落湖面,漾起细细密密的涟漪。周围的喧闹好似倏然间变得遥远,其余看客也都化为模糊的虚影,被排斥在目光之外。


    他没有像方才那样与看客互动,只怔了一下,旋即移开眼,转身与舞狮队的郎君们汇合,互相拍肩大笑,分享演出圆满成功的喜悦。


    舞狮结束,谢明灼四人跟随人潮散开,继续逛了新街,于天黑之前回到客栈。


    叫小二送了饭菜,六人聚在屋中,边吃边互通消息。


    李九月道:“纪牙郎碰巧回村子里了,说是明日中午就回,我明日再去找他。”


    “好。”谢明灼颔首,“老郑木匠铺确实不错。”


    一路奔波劳顿,用了晚膳后,六人各自回房休息。


    三间上房连在一起,谢明灼同姜晴住中间,李九月和冯采玉靠里,杨云开和罗七靠近楼梯。


    客栈隔音很差,夜里总能听见呼噜声、争吵声,还有旅客在外走动的嘈杂之声。


    还是得尽快找到房子。


    翌日午后,李九月带着罗七去了牙行,找到纪牙郎,与他提了姚三娘的名号,纪牙郎当即表示姚三娘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一定介绍最合适的宅子。


    整个下午,他们跑了十几条巷子,看了七处宅子,李九shsx月记下每间的优劣,回到客栈与谢明灼商议。


    谢明灼听罢,果断道:“过偏和过闹的不要,巷道脏乱的不要,人丁复杂的不要。”


    “那就只剩下三家。”


    一家离涢水大街较近,日后在街上开个杂货铺,往返方便,一进院子,六间卧房;


    一家离大街较远,也是一进六间,只是宅子老旧,背阳而建,虫蚁滋生。


    最后一家比较特殊,靠近县学,文风较盛,来往的多是读书人及其家眷,租金较高,而且宅子的主人对租户也有要求,得见了人再谈。


    宅子同样是一进六间,同样是老宅,但向阳而建,屋子不久前才修一新,院子打理得干净整洁。


    离县学近,治安也有保障。


    众人皆属意第三家。


    最后由谢明灼敲定:“明日九娘再辛苦跑一趟,跟宅子主人去衙门定契。”


    民间租赁房屋,要去官府备案,一契三份,分别由户主、租客和衙门保管,日后若有纠纷,便可作为凭证。


    他们是外地来的商户,本就需要向官府申请居住许可,届时一同办理。


    李九月笑着应下。


    翌日一早,纪牙郎前来告知,宅子主人定在午后面谈。


    上午得了空,李九月便跟纪牙郎提出想租一处铺面,等看完铺子,正好去见户主。


    能多做一笔生意,纪牙郎欣然同意,便引着她和罗七去看铺子。


    谢明灼四人则拿着商议好的清单,去老郑木匠铺定做家具。


    临近午时,四人返回客栈。


    刚到门口,一人泥鳅似的窜出来,差点撞到谢明灼,她脚步不着痕迹地错开。


    杨云开和姜晴立刻上前一步,挡住“泥鳅”去路,“泥鳅”急不可耐,嘴里叫嚣着“滚远点”。


    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揪住他的后衣领。


    是一位青衣皂靴的衙差。


    “又撞到人了?”衙差手劲极大,反剪“泥鳅”双臂,制住他后叩他脑袋,没好气道,“还不快赔个不是!”


    “轻点轻点,”泥鳅皱着一张苦瓜脸,“林爷明鉴啊,小的只是差一点,没撞到人。”


    衙差又戳了几下他的脑袋,将人交给后赶来的同僚,这才正眼瞧向门外之人。


    双方皆是一愣。


    谢明灼侧身让道,先开口:“确实没撞到。”


    “哦,那就好。”衙差回过神,歉意一笑,转身招呼同僚,“带回去。”


    待人走远,四人回到房间,姜晴才疑惑道:“昨日那个引狮郎,与方才的衙差长得可真像。”


    “是同一人。”杨云开笃定道。


    锦衣卫指挥使的眼力值得信服。


    “一个衙差,怎么会去舞狮?”姜晴摇头呢喃,但事不关己,她只疑惑片刻,就抛去脑后了。


    去往县衙的路上,两个衙差押着小偷,跟在打头的青年身后。


    “头儿,方才在客栈,有人差点滚下楼,你救他时是不是扭到了胳臂?”衙差小八说着气得踢了一脚小偷,“瞧你干的好事!”


    小偷受疼,苦兮兮道:“公差抓人,小的只晓得跑,哪还顾得上旁人?”


    “你说说你,都偷多少次了,监牢没逛够是吧?”衙差任大力拍拍他的脑袋。


    小八:“头儿怎么不说话?”


    “不晓得,是不是疼得开不了口?”


    “头儿也不是怕疼的人啊。”


    小偷哼笑一声:“我看是被小娘子迷了心。”


    “什么小娘子?”


    “就客栈门口,我差点撞到的那个,长得可灵醒了。”


    小八:“真的?我咋没看到?”


    “咱都被头儿挡住了。”任大力遗憾叹气。


    二人对视一眼,又瞟向前面的背影。


    他们林头儿长得高,往大街上一站,那叫一个鹤立鸡群。


    就是有点不太好,办差的时候经常挡他们视线,这次更是倒霉,小娘子都没能见着。


    小八好奇凑近,“头儿,你真看上客栈门口的小娘子了?”


    “说什么胡话。”林头儿一掌拍过去,“走快点。”


    小八退后一步,跟任大力挤眉弄眼。


    回到县衙,三人带小偷去审问,一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伸手拦住去路。


    “张典吏有事儿?”小八问。


    张典吏看向林头儿:“林班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张兄客气了。”林班头摆摆手,“尽管吩咐。”


    张典吏松了口气,笑着道:“那我就不跟泛哥儿见外了。昨日纪牙郎找上我,说有人要租我家在状元巷的老宅,看着是个体面人,我便想着去见一见。”


    林泛点头,等着他下文。


    “原先约了午后,可司吏突然派了公务,我实在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带他们来衙门定契,要是不行就拒了,省得多跑一趟户房。”


    林泛爽快道:“小事一桩,我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30章


    ◎六六杂货(二更)◎


    县衙后宅院子里,两个长随装扮的人,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分别抱着一只脚互相斗鸡。


    一人体力不支,率先落败shsx,转身看向廊下。


    廊下一人倚靠摇椅,百无聊赖道:“行了,都散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长随上前,腆着脸笑道:“少爷要不要去玉春楼寻个乐?”


    “都去过了,一个漂亮的都没有,还不如破庙——”樊少爷倏地坐起,“小爷怎么忘了?!”


    他连忙招手,叫长随附耳过来,吩咐道:“你去户房打听打听,近两日有没有从真定府来,要租房买铺的女客。”


    长随得令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少爷,小的打听清楚了,就在一刻钟前,有个娘子去了户房,说要租房,还要在这儿常住,就是从真定府来的。”


    樊少爷来了兴致:“租的哪儿?”


    “就在状元巷。”长随怂恿道,“少爷明儿个要不要去瞧瞧?”


    “不,不急。”樊少爷摇了摇扇子,故作深沉道,“再等等,这几天你先去盯着。”


    “得嘞。”


    *


    顺利租到宅子,谢明灼六人第二天便离开客栈,搬进了状元巷。


    谢明灼和李九月住在主屋,东西厢房分别留给冯采玉四人。


    待家当全都放置妥当,李九月同冯采玉去做饭,姜晴、罗七打扫院子。


    主屋内,杨云开呈报消息。


    “殿下,新任知县樊必清有一独子,名叫樊昭,年十九,三日前抵达县衙。”


    “嗯。”


    “昨日客栈捉贼的衙役,名叫林泛,年二十,乃县衙快班班头。”


    谢明灼惊讶:“这么年轻的班头?”


    “他救过上上任知县的命,此事安陆县尽人皆知。”杨云开顿了顿,没等到回应,便继续道,“十岁时他饿晕在野外,碰巧一个杂耍班子路过,班主好心收留了他。”


    “所以他才会去舞狮。”谢明灼想明白其中关窍,却又问,“你看他的功夫,像是杂耍出身吗?”


    杨云开面色微肃:“不全然是。”


    “十岁时因何落难?”


    “据说是家乡受灾,侥幸逃了出来,再多的便查不到,是卑职无能。”


    “无碍,只是一个衙役。”谢明灼没再关注,说到关键人物,“姚三娘……”


    “咚咚。”有人敲响院门。


    她止了话头。


    罗七提着扫帚去开门。


    门外的是个大娘,素钗布裙,慈眉善目,笑意恰到好处,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我姓金,住你们隔壁,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是我刚腌制好的白花菜,开胃生津的,你们尝尝鲜。”


    罗七耷拉着脑袋,瞅着对方伸过来的陶碗。


    那陶碗大而深,能装不少。


    “愣着干啥呀?”金大娘见他如此木讷,无奈道,“快去厨房拿碗过来。”


    罗七“哦”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姜晴,转身去往厨房。


    姜晴会意,笑着上前,请金大娘进院子。


    “不了不了,”金大娘连忙摆手,“灶上还烧着菜呢,我得快点回去瞅瞅。”


    同时心道:这姑娘长得也太壮实了。


    姜晴也不擅长跟长辈打交道,正尴尬笑着,李九月及时过来解救了她。


    “您就是金大娘吧?哎呀这也太客气了,白花菜可是咱安陆县一绝,我真是好福气,一来就能尝到鲜。”


    李九月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边说边塞过去,“您的心意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这是我刚做的点心,您也拿回去尝个新鲜,看看合不合口味。”


    金大娘还没反应过来,碗里的腌菜已经没了,碗回到手上,同时还多了一只食盒。


    她一时愣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九月发出大招:“不如来家里一起吃个便饭?”


    “啊,不用客气,灶膛还烧着火,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金大娘转身就走,还不忘客套,“有空来家里坐坐啊。”


    没等回应,就呲溜进了院子。


    李九月倚着门扉,同附近好奇伸出脑袋瞧热闹的住户,一一打了招呼,丝毫不怯场。


    直把人全都看进院子里,她才掸掸衣摆,关门回屋。


    姜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目光发亮道:“九娘,你可真厉害。”


    “这有什么,比起那些土匪恶徒,她们多好打交道呀。多说点漂亮话,谁都挑不出错。”


    姜晴:“……”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开不了口啊。


    隔壁金大娘回到家里,将食盒放到桌上。


    “娘,哪来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书房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金大娘:“我给新来的邻居送腌菜,这是她们的回礼,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说话间,男人已经打开了食盒,不由惊呼一声。


    “咋了?”金大娘连忙凑近。


    “这、这是京八件哪!”男人面露愧色,“这些可比腌菜贵重得多,娘,你快还回去。”


    食盒里整齐摆放着八块糕点,各个形状精致,口味也全然不同。


    据说这是宫里传出来的点心,流传到民间已有几十年,常用来招待贵客。


    他曾有幸在府台大人寿宴上见过,只尝了一小块,口感酥松绵软,甜香怡人。


    金大娘却道:“别人送的礼,岂有送回去的道理?你要过意不去,我今后多帮衬着便是。我去拿盘子腾出来,等会儿食盒还回去。”


    “这样也好。”男人松了口气。


    “对了,听说新来的县尊上午去了县学,你见到了?什么样啊?”


    男人摇摇头:“我就跟在教谕和训导身后,说不上话。”


    “没叫你说话,我是问他长什么样,好不好相处。”


    “哦,没敢细看,听他谈吐倒是温和。”


    “那就好。”金大娘利落腾空食盒,“就怕来个阎王爷,叫咱们遭殃。”


    男人:“这话可千万别往外说。”


    “晓得晓得。”金大娘拎着食盒,再次来到隔壁,敲响院门。


    这次开门的是李九月。


    “小娘子,你送的京八件也太贵重了。”金大娘提起食盒,怼到她面前,豪气横生道,“今后有事就来找我金大娘,这地儿我都熟得很!”


    李九月接过食盒,喜笑颜开:“那就谢谢大娘了。我姓李,大娘唤我‘九娘’便可。”


    “晓得了,你先忙,我回去了。”


    金大娘唯恐她再叫自己留下用饭,忙不迭转身,没走几步,却又“咦”了声。


    她探头往巷子外头瞧,不禁面露喜色:“三娘子回来啦!”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周围街坊听见,一瞬间,巷子里就挤满了人,全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李九月瞧得稀奇,忙问:“金大娘,你们要去哪儿?”


    “去隔壁鲤鱼巷,三娘子回来了,我托她带了东西。”


    “哪位三娘子?”


    “叫姚三娘,”金大娘急急回了一句,“先不和你讲了,明天介绍你认识。”


    李九月:???


    是她在破庙认识的姚三娘吗?


    眼下人多,她不好过去打扰,回屋同谢明灼提了这事,不由笑道:“若真是姚三娘,那可真是缘分不浅。”


    谢明灼也笑:“那就有劳九娘得闲去认个门。”


    “没问题。”


    “先用饭,等用了饭,咱们合计开铺子的事。”


    开铺子的事,在离京前就已做好计划。


    每月都有商队从真定府出发,带上京城最时兴的货物,送到安陆县。


    商队的来路、她们同商队的合作,皆有迹可循,就算有心人探查,也绝对查不出问题。


    等用完膳,一切收拾完毕,六人齐聚堂屋。


    谢明灼坐在桌旁,随意伸手道:“都坐下说话。”


    五人一时愣住,要真坐下去,可就坏了规矩啊。


    “在外头没那么多礼数,你们都得习惯,在旁人面前漏了馅,要比坏了规矩严重得多,还有今后也要习惯改口,有外人在,叫我‘二娘子’。”


    “卑职遵令。”杨云开率先坐下。


    其余四人便都一一坐到桌旁。


    谢明灼暗自点头,这才有点开会的样子。


    “九娘,你先说说铺面选址的事。”


    李九月立刻进入状态:“昨日上午,纪牙郎介绍了三处铺面。”


    她详细阐述了三间铺面的优劣,五人投票表决,最终由谢明灼敲定第二间。


    位于涢水大街西南,离状元巷一刻钟的脚程,周围是酒楼、面馆、糕点铺,客流不错,铺面租金也在她们“可承受”范围内。


    “诸位对开业有无建议?”


    冯采玉:“要去买些鞭炮。”


    “开业酬宾三日。”这是店家惯用的吸引客流的手段。


    谢明灼问:“如何酬宾?”


    “第一天七折,第二天八折,第三天九折。”李九月以为她不懂经营之道,解释道,“客人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才会更愿意花钱。”


    “还有吗?”


    李九月摇摇头。


    “咱们要不要也雇个舞狮队?”姜晴迟疑开口,“那日酒楼开业,去了好多人。”


    “舞狮的确不错。”谢明灼先鼓励了一句,才继续道,“但酒楼和杂货铺不同,杂货铺只是小本生意,请舞狮队不合适。”


    姜晴听明白了:“殿下英明。”


    李九月问:“殿下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谢明灼从房中取出几张纸,是她这几日在客栈写的,“你先看看可有合适的。”


    她不会傲慢地觉得自己一定比古人智慧。


    在大启,李九月是个经验丰富的商人,她作为一个新人,尚未完全适应启朝的经商之道。


    她只是列出一些现代社会常见的广告手段,供李九月参考,如果能直接适用,自然再好不过。


    李九月越看越激动,时不时抬头瞧一眼谢明灼,眸中异彩连连。


    待她看完,谢明灼问:“可有合适的?”


    “殿下的点子实在奇妙有趣,”李九月既震惊又佩服,“这些手段既能用在开业,也能用在日常经营中,只是……”


    “但说无妨。”


    “对杂货铺而言,这三条更为合适。”她翻动纸张,点了点纸面。


    谢明灼颔首:“杂货铺的经营,全权交由你负责。”


    “多谢殿下信任。”李九月干劲十足,转身就要出门去找纪牙郎,没走几步,又道,“殿下给铺子赐个名shsx吧。”


    谢明灼是起名废,想也不想道:“你来起。”


    “嗯……”李九月沉吟片刻,道,“咱们六个人,不如就叫‘六六杂货铺’,取‘六六大顺’之意,希望咱们六个人都顺顺利利的。”


    众人没有异议。


    开店还得向官府报备,得官府许可,再加上定制货柜、装修等事情,离正式开业还有一段时间。


    这些事情主要由李九月和罗七张罗,姜晴、冯采玉和杨云开时不时帮个忙。


    谢明灼立住她的人设,成日躲在宅子里。


    等带来的书全都看完,她便带着姜晴和冯采玉,去涢水大街的书坊淘书。


    可惜书坊里大多是科举教材,杂书不算多,仅有的那些内容比较陈旧,无甚新意。


    谢明灼问掌柜:“可有新书?”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新书?”


    “有趣的杂记、话本之类的。”


    掌柜摇摇头:“书都在这里了。”


    谢明灼点点头,转身离开。


    “客官留步。”掌柜忽地想起什么,“若说新鲜点的,不知客官可听说过报纸?”


    谢明灼回身:“你这儿有?”


    “有啊,是客商从京城带回来的,这两天时不时有人来买,有的一买十几份,眼下只剩三份了,你要不要买回去瞧个新鲜?”


    “拿出来看看。”


    掌柜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三份报纸,两张一期,一张二期。


    按时间,第三期应该已经发行了,但还没传到安陆。


    谢明灼问:“三份一起多少钱?”


    “承惠一百二十文。”


    一份报纸在京城卖价十文钱,到了安陆变成四十文。


    诚然车马费会增加成本,但据她所知,那些客商都是顺手携带的,报纸量轻,不占地方,这个溢价委实有些离谱。


    她露出迟疑的神色。


    掌柜劝道:“你不是想看新鲜的话本吗?这上头就有话本,可精彩了,保证你看了还想看!”


    “你觉得好看?”


    “当然!”


    门外忽然进来一书生,面色焦急:“王掌柜,第三期报纸什么时候到,你给个准信啊!”


    “旬报旬报,十天才出一期。”王掌柜一脸无shsx奈,“什么时候到也得京城那边说了算。”


    书生哀叹:“伍川岳得猴年马月才能考上状元啊?!”


    谢明灼:“……”


    二哥的大纲里有伍川岳考中状元吗?下次见面问问吧。


    “客官,报纸还要不要?”


    谢明灼点头接过,就当给二哥贡献几个销量。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么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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