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文华理政◎
秋雨成幕,覆盖整座京城,淅沥声不绝于耳。
林泛再次敲响岑宅院门。
“是林公子啊,”管家客气侧身,“快请进,老爷上衙去了,酉时才回,你要不先……”
林泛并未进院,礼貌道:“心领了,岑兄不在,我便不进去了。有劳给岑兄带句话,就说林某拜托他的事,已有结果。”
“好,好,我晓得了。林公子慢走。”
林泛颔首,转身撑起伞,正要离开巷子,迎面几人走近,是两个兵马司小卒。
他们搀扶一人,那人面色苍白,脑袋用布巾包裹,血色已渗出布巾表层。
“岑兄?”林泛快步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他谢过两个小卒,同发现情况的管家,一齐将人扶到正院卧房。
岑悝仰躺在床上,对脑袋的伤没怎么在意,反而说:“林老弟,你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那日我在大牢碰见一个叫‘孟卓’的女锦衣卫,只是……”
“岑兄,有劳你挂心,我今日来,就是同你说一声,人已找到。”林泛英眉皱起,“倒是你,之前遭遇一场意外,今日怎么又受了伤?”
岑悝叹了一声:“是我倒霉,走在路上被掉落的花盆砸了。”
他只是个六品小官,坐不起马车,每日都步行上衙。
“没撑伞?”
“早上出门还没下,我就没带,到半路落雨,我寻沿街的商铺屋檐避雨,不小心被花盆砸到脑袋,幸得巡街的小卒瞧见,将我送去医馆包扎,又送我回家。”
林泛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上次因何出的意外?”
“只是出城办差,碰到一群恶霸横行乡里,仗义执言了几句,当时未穿官服,他们连我也一起殴打,我虽学过一些拳脚,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受了些伤。”
林泛:“岑兄为民请命,遇难成祥。”
“不必夸我,若非报社的孟记者路过,与他的同伴一起救了我,我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脱。”
“孟硕?”
岑悝惊讶:“你认识?”
“有过两面之缘。”林泛唇角微扬。
孟姑娘的兄长,也是位路见不平、凛然正气的郎君。
“你刚来京城,就能与孟记者相识,方才你又说姓孟的姑娘找到了,莫非她与孟记者……”岑悝脑筋转得极快。
林泛颔首承认,但未多言,目光落向他额头的伤,斟酌道:“两次虽都是意外,岑兄平日还是要当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身为刑部官员,岑悝并不迟钝,“只是我已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乾清宫。
谢明烁踏入膳厅,见到等待他的家人,一屁股坐到宽椅上,可怜兮兮道:“求安慰。”
“又咋了?”孟绮摸他脑袋。
“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谢明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日我上街,总觉得背后有几只眼睛盯着我,但转过头又看不出异常,有点心慌。”
谢长锋:“有侍卫暗中保护,怕什么?”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谢明烜一针见血。
记者得罪人是常事,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没得罪谁……啊!”谢明烁灵光一闪,“那日我被人追了几条胡同,这才撞见了小林。”
谢明灼意有所指:“追你的是东城兵马司的小卒,或许今日盯着你的也是兵马司的人,他们日常巡街,盯着人看不会显得突兀,所以你瞧不出异常。”
“小妹,还得是你。”谢明烁茅塞顿开。
“金蛋的秘密挖出来了?”
“没,”谢明烁一脸苦恼,“金蛋已经卖了,买它的是个小商人,估计只是想借此疏通京城的关系。”
此等行贿手段挑不出毛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姓杜的没干超出法纪的事,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灼:“金蛋卖了多少钱?”
“二百两。”
“小商人做的什么生意?”
“就卖些杂货。”
连谢明烜都觉出不对:“卖杂货一下子能拿出二百两?”
“那商人有些祖业,虽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谢明灼:“他户籍在何处?”
“是从徽州府来,”谢明烁心领神会,“是不是哪里不对?”
谢明灼摇摇头,她只是突然想到一人,可这种直觉上的怀疑太过莫名奇妙,没有实证,她不能说出口以免带歪四人。
“二哥,你再去查一下杜家的底,着重在他的人脉网。”
“包在我身上。”
暮秋之雨连绵不绝,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污浊。
谢明灼撩起微湿的裙摆,抖了抖,进入文华殿。正式参政后,她就在文华殿学堂的隔壁,开辟了一间屋子,用来处理公务。
之前是借用乾清宫,但老爹嫌弃这些大臣总是借机面圣,占据自己的私人空间,谢明灼便将办公地点改成了文华殿。
吏部三个官员已候在里面。
谢明灼坐上主位,待三人行了礼,才开口赐座。
“启禀公主,臣等已起草完成官吏行为规范,您请过目。”
说话的是左侍郎方绩,之前查阅的流官任免记录,也是他送来的。
冯采玉上前接过奏稿,呈交给谢明灼。
“咳咳。”昌蔚以袖遮面,闷咳两声。
“采玉,给三位大人上茶。”谢明灼吩咐一句,低头翻阅起草的奏本。
冯采玉去殿外吩咐了宫仆,又返回殿内侍立。
屋中只余下纸页翻动的声音,还有昌首辅偶尔的咳声。
“老师可看了大夫?”谢明灼抬头。
昌蔚:“谢殿下关心,已看过大夫。”
“多日过去未见缓解,稍后我让太医给您诊个脉。”
“不用劳烦太医,只是年纪大,着了凉而已。”昌蔚抗拒的姿态像极了医院里一些固执的长辈。
谢明灼正色道:“老师位居首辅,是五府六部的主心骨,责任重大。对自己身体不负责,就是对天下黎民不负责,您可不能拒绝。”
“……”
“公主如此体恤臣子,是臣等天大的福分。”右侍郎滕世通不轻不重地拍了个马屁。
他样貌寻常,单眼皮小眼睛,留着两撇胡须,浑身上下都写着“油滑”二字。
和老神在在的昌蔚、行事稳健的方绩相比,根本不是同一个画风,也不知他们的日常办公是否和谐。
谢明灼瞥他一眼,没应这句话,等昌蔚不得不点头答应后,才道:“奏稿写得过于佶屈聱牙,拿回去重写,力求简洁明了,通俗易懂。”
三人:“……”
“有什么问题?”
方绩率先道:“若过于通俗,恐有损威严,以致成效不显。”
“你是想说,出自你手的公文,若写得太直白,各级官员会笑话于你?”
方绩诚恳道:“笑话微臣倒是其次,规范虽为吏部起草,最终却是由圣上定夺。”
这是在拿父皇作筏子。
谢明灼笑问:“方侍郎,你身为吏部侍郎,难道不清楚官与吏谁多谁少?”
“微臣自然清楚,只是底层吏役识文断字者寥寥,行为规范的用语是晦涩还是通俗,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不识字可以念可以听,难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满嘴‘之乎者也’?”
“……”
滕世通极有眼色道:“用语通俗些,更容易叫那些吏役听懂,学起来也不费事,公主实乃高见。”
“滕侍郎,”谢明灼正眼瞧他,“你倒是说说,应该怎么改。”
滕世通恭恭敬敬道:“微臣愚笨,若说得不好,还请公主恕罪。”
“嗯。”
“微臣以为,简洁明了的关键在于提炼精髓,通俗易懂的关键在于扎根基层。直接用‘严禁’、‘不准’这类词语便可,比起用大量典故警醒官吏,更加振聋发聩。”
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念出来那些差役都听不懂。
谢明灼不禁告诫自己,以后不能以貌取人。
这人虽油滑,却意外是个实干派。
“你说得很好。”谢明灼不会吝啬夸奖,也不会忘了端水,“方侍郎的担忧也有道理,但为了能够更快推广,朝廷必须有所舍弃。”
方绩:“是。”
“回去再拟一稿。”
“臣等告退。”
谢明灼:“老师留下,已叫人请了太医。”
文华殿外,左右侍郎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话,直到临近吏部衙署,方绩才驻足。
“滕侍郎,恭喜。”
滕世通笑道:“方侍郎,同喜啊。”
“滕侍郎可听说过一个故事?前朝一人擅长媚上,颇得皇帝器重,从一个穷书生扶摇直上,竟成了宰相,只可惜,宰相位子还没坐热,便被抄家灭门。”
滕世通惊讶:“竟有这等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侍郎还有话要说?”
方绩:“滕侍郎,这天下到底是圣上的天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绩袍袖一甩,不再与他搭话,兀自迈步往前。公主终究是公主,再强势也只能是公主。
文华殿内,太医院院判应召前来,为昌蔚诊脉。
给昌首辅看诊,他需谨慎再谨慎,望闻问切每一步都细致入微。
谢明灼一直耐心等待,直到院判眉心微微蹙起。
“如何?”
“这……”院判一时语塞,为难望向昌蔚。
昌蔚面色如常,笑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只是遵循这一规律罢了。”
“什么病?”谢明灼声音冷静,心里却乱作一团麻。
她认识昌蔚也不过数月,以师生身份相处的时间更短,但昌蔚此人,绝对算得上国之重臣。
他一旦倒下,朝廷局势恐怕会经历一次大洗牌。
况且她回京之后,明显感觉到昌蔚对她态度的转变,从以前的告诫到现在沉默的支持。
她心里已经将他当成真正的恩师。
“阁老的咳疾的确是风寒引起,但……”院判内心无比惋惜道,“真正的病症在胃,噎嗝积聚,有癥瘕之症,只能服药缓解,无法根治,若休养得当,最多三年。”
谢明灼看过很多杂记,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早期胃部恶性肿瘤,也无法切除治疗。
第72章
◎建天工院◎
谢明灼封锁了消息。
她明白昌蔚一直隐瞒病情,也是为了避免朝廷动荡。
一家五口围坐桌旁,气氛有些凝重。
谢长锋长叹一声:“老昌的棋下得特别好,几个阁臣里,我最爱同他手谈。”
“确实可惜。”
孟绮和昌蔚的交集不多,但对他的为人处世也有耳闻,这样的国之栋梁,只余三年寿命,怎能不叫人扼腕?
“得研究一下现代医学,”谢明烜点出本质,“要不然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
五人都没涉猎过医学,让他们从无到有建立体系,实在强人所难。
谢明烁:“我还是坚信人民大众的智慧,给他们一个方向,人才会自己钻研。”
众人一致同意,看向一直没发表观点的谢明灼。
“勺勺,你怎么想?”
谢明灼已经缓过神,并接受昌蔚时日无多的事实。
说实话,她如今能够顺利参政议政,除了爹娘兄长的全力支持,也少不了老昌无声的拥护。
若没有他在前面挡着,天下文人士子的唾沫都能把她淹了。
他没有明确表示过支持,但内阁首辅不发话,其余人也不会悍不畏死,同时得罪皇帝和首辅。
“我在想,三年时间,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谢明烁更敏锐,很快领会她的意思,思忖道:“军队和舆论喉舌,重中之重。”
“要不制定一个三年计划?”孟绮提议。
谢长锋:“我同意。需要干什么,我全力配合。”
五人取来纸笔,一边讨论一边记录,直到亥时,吴山青在殿外提醒夜深,他们才暂停会议。
翌日,细雨绵绵。
谢明灼上完朝会,停了今日的听学,乘坐马车前往黄华坊。
路上从报童手中买了最新一期的报纸,还在有名的老字号铺子,挑了一些特色小吃。
刚看完报纸,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待车停稳,冯采玉掀帘而入,担心道:“二娘子,方才可有撞到?”
“无碍,外面什么情况?”
姜晴的声音传来:“有个人摔倒在地,差点撞到马。”
碰瓷?
谢明灼暗自失笑,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可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碰瓷。
她掀开侧帘,透过缝隙看到马车左前方趴着一人,那人倒在泥泞水洼处,油纸伞脱手滚到胡同一旁的墙壁。
他稍稍抬起上半身,半眯着眼,左手不断在前面水坑里摸索,浑身上下已被泥水和雨水打湿。
“阿晴,替他找一下眼镜。”
自从报纸上出现“眼镜”一词,叆叇便渐渐被弃用,京城的叆叇铺也改换了名字,大抵是觉得“眼镜”更通俗易懂。
姜晴应了一声,弯腰从水坑里取出一只眼镜,还好心擦拭干净,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连忙接过戴上,终于看清眼前。
他从地上爬起,理了理斓衫,躬身行礼:“多谢姑娘。在下不慎摔倒,惊扰了姑娘马车,还请姑娘见谅。”
姜晴并不在意:“无事。”
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平地都能摔倒,实在不值得过多关注。
她跳坐上来,继续专心驾车。
天公作美,至黄华坊孟宅前,云销雨霁,碧空如洗。
宅门大方敞开,正等着贵客临门。
姜晴刚吁停马车,林泛就出现在宅门前,笑吟吟走到车厢前,先对她和冯采玉各自礼貌颔首,才专注看向前帘,伸手去揽。
“孟姑娘。”
谢明灼拿着卷起的报纸,躬身走出车厢,与他目光相接,面含笑意。
她今日穿着天青色道袍,宽松随性,头发也简单束成发髻,戴松木祥云簪。
今日不用在皇宫案牍劳形,难得空闲,那就彻彻底底松快一次。
“做了什么这么香,院子外都能闻见。”她搭着林泛的手,悠闲下了车。
林泛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辛苦了。”谢明灼没有松开他的手,直接牵着他迈进院子。
林泛低头望向紧紧相扣的手,脸上腾地升起一股热意,整个人都仿佛泡在蜜罐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做菜而已,不辛苦。”
他已提前准备妥当,恰好天空放晴,便搬出一张摇椅置院中,茶几置右侧,茶壶、点心和果盘一一陈列。
“孟姑娘,你休息一下,我先去厨房。”
摇椅上铺着软褥,谢明灼躺上去,手里还攥着报纸,懒洋洋问:“还有多久?”
“再过一炷香。”林泛笑回。
躺椅前后摇摆,谢明灼闭上双目,阳光照在她眼皮,有些微刺目。
林泛正欲去寻遮阳之物,却见她摊开报纸,往脸上一盖,恰好挡住。
“我小憩片刻,你去吧。”
公主休息需要安静,冯采玉示意姜晴守在此处,自己则跟随林泛去了厨房。
“阿玉姑娘可是有话与我说?”林泛站在料理台旁,用小刷子刷着张牙舞爪的螃蟹。
“我姓冯。”
“哦,冯姑娘。”
冯采玉:“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shsx “没有。”林泛垂首继续刷蟹,“冯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二娘子从昨日起,心情便有些沉闷,今日难得赋闲,她若不提及,你便不要主动提起公事。”
林泛停了动作:“何事惹她不悦?”
“一些公务而已。”冯采玉含糊揭过,忧心之意显而易见,“许是过了今日,二娘子再难抽出空闲。”
林泛蹙起眉头:“就算她再出类拔萃,朝廷也不能如此压榨。”
冯采玉:“……”
这个是公主自己“压榨”自己,连皇爷都管不了。
“林公子,许是在你这里,二娘子才有机会放松一二。”
冯采玉虽不知公主心中所想,但她有眼睛,能看出来公主在皇宫里没有丝毫懈怠。
和皇爷、皇后及两位王爷在一起时,或许能随意些,但在面对大臣时,不敢出现一丁点错漏。
长此以往,公主再厉害,也是会累的。
“我明白了。”林泛眼里流露些许心疼,低声喃喃,“这何尝不是我的荣幸。”
谢明灼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可怜打工人”,她昨天伏案深夜,在床上辗转思量,又起早参与朝会,身体固然撑得住,心里却泛起了困倦。
治理朝政比她想象的难多了。
她虽热衷搞事业,但不是机器人,有疲倦期在所难免。
皇宫里人多眼杂,她也不想在父母哥哥面前表现出来,这儿无疑是放松的最佳选择。
有美食抚慰心灵,有美男赏心悦目,岂不快哉?
她躺在摇椅上,随着慢悠悠的晃动,当真陷入了酣眠,脸上报纸被风吹走都没发现。
姜晴小心捡起报纸,用瓷盘压住,坐在小马扎上,继续守在公主身边。
临近午时,林泛用香胰子仔细净了手,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餐食摆入膳厅,才来到院子,看见熟睡的谢明灼。
秋日灿金的阳光,温柔轻抚她鬓角,额际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眉间眼尾轻轻摩挲,许是觉得痒,她的眉尖渐蹙。
林泛下意识伸手去拨,尚在半途,谢明灼就睁开了眼睛。
他收回手,笑道:“用膳了。”
谢明灼耸耸鼻尖:“好香。”
睡了一觉后神清气爽,胃口也大增,她站起身,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迈步往膳厅。
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拂过摇晃的躺椅,轻盈飘逸,袖面的蝴蝶展翅欲飞。
午膳共六菜一汤一螃蟹。
林泛只准备了三套蟹八件,在场唯一不需亲自动手剥蟹的只有谢明灼。
她只负责吃,吃的还是螃蟹最精华的部分。
林泛的手极巧,蟹八件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剥得又快又好。
姜晴和冯采玉本还想跟他争一争,最后实在争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吃他喂的蟹黄。
一顿饭下来,四人都吃得很满足。
谢明灼一扫之前倦怠,搞事业的心重新燃起。
她回到院子,躺上摇椅,问:“你与宋千奇如何了?”
“昨日下午同他见了一面,他以为我在孟家做长工,为我感到惋惜,想送些银钱给我,我拒绝后,他又邀请我随他一起回贵州。”
林泛搬了小马扎,贴着摇椅坐下,声音不紧不慢,清朗悦耳。
冯采玉和姜晴极有眼色,悄声离开院子,守在院门外。
“你怎么想?”谢明灼翻身侧卧,目光落向他鼻尖,那日的红痕已然消散。
林泛:“贺寿结束,我想以孟泛的身份,同他一起去贵州。”
“想好了?”
这个计划是之前就商议过的,但谢明灼还是再问了一遍。
十年未见,昔日的少年情谊有无变质尚不确定,贵州山高路远,她身居京城鞭长莫及。
这一去,林泛可谓是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想好了,”林泛坚定道,“身为林家子,我已经逃避了十年,你愿意给我林家翻案的机会,我也不能坐享其成。”
“好。”
谢明灼对另一半的要求很高,听话懂事是基础,不粘人有分寸才是关键。
她伸出手,掌心贴上青年的侧脸,又捏了捏,笑道:“接下来几日我会很忙,没时间来见你。”
“是为万寿节?”林泛大着胆子,倾身趴伏在摇椅扶手上,一只手覆住颊边微凉的手背。
“嗯。”
“我今日去集市,看见官府贴了布告,万寿节当天,圣上会在承天门检阅兵马,长安街及周围五里内坊市皆清道防守,你那日是守在皇宫,还是在长安街巡防?”
谢明灼瞧出他的小心思,故意打趣:“检阅时,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不管我守在何处,你都看不到我。”
“我知道了。”林泛垂下眼睫,似有几分失落。
谢明灼:“在承天门。”
“什么?”林泛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惊觉孟姑娘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能站在皇帝身旁,已非器重二字可言,而是宠信。
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小班头?
林泛心尖酸涩,又觉出几分紧迫。世上出色的男子何其多,他不过是最幸运的那个。
“给你带了份报纸,看看。”谢明灼从盘底抽出报纸。
林泛忙收拾情绪,接过细观。
他对话本不感兴趣,故看完其余板块,才浏览《天书之科举青云路》的最新一章。
这一看,不禁讶然。
他抬起头,眼中震惊尚未散去,问:“幻境中描述的那些,当真能够实现?”
与此同时,城南崇北坊一处民宅,也有人问出这句话。
晋商吕霏手捧报纸,心潮澎湃,shsx恨不得立刻冲到作者面前问个清楚。
可惜无人知晓这个话本的作者是谁,只能看到报纸上的笔名——时空。
管事英娘摇头不信:“应该只是时先生的想象。”
“时先生当真想法诡奇。”吕霏也冷静下来。
捐粮九万石后,她得到三个科举名额,与宗族交换了一些便利,短时间内,族中之人也对她更为恭敬。
但她只送出两个名额,余下一个,她直觉应该留给自己,并给女儿灵娘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夫子。
捐粮之事上报后,她就成了《京城旬报》的忠实读者,每一期都仔细阅读许多遍,最喜欢的也是这篇话本。
今日伍川岳路遇大儒,经大儒点拨,受益匪浅,才华有所增长,便解锁了天书下一页。
怎料此页解锁后,竟变成一个幻境,伍川岳的心神被吸入幻境,见识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国度。
那里的人游历天下不需要骑马乘车,他们可以乘坐一种名叫“蒸汽火车”的交通工具。
那里的矿场也不用人力和畜力,他们使用机器打造矿井,抽取地下水。
那里的纺织工也可以用一种改良的纺织机,一天就可以织出五天的布。
他大为震惊,忙问老乡,原来这些都是源自一种名叫“蒸汽机”的器物。
可“蒸汽机”到底是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读者的心声。
吕霏对报纸极为信服,之前的玻璃如今已盛行京城,并不断向其余州县扩散。
倘若这次的“蒸汽机”也非虚言呢?
她思虑片刻,立刻起身:“英娘,备车去报社。”
就算见不到时先生,她也想去报社问一问,不问什么都没有,问了说不定能得到答案。
吕家承包了几座煤矿,如果真能用“蒸汽机”代替人力畜力,提高产出效率,吕家定能更上一层楼。
她急步踏出院门,恰好对门邻居也打开门,是同样来京城行商的周邃,上次捐粮也捐了九万石。
周家是苏州府最大的布商,拥有织机数千架,能能提高五倍产量的“蒸汽机”,对周家而言同样是个天大的机会。
“吕老板,幸会。”周邃先行一礼。
吕霏回了一礼,“周少东,幸会。”
二人客套一句,各自乘车出胡同,等出了胡同,马车又拐往同样的方向。
也许只是巧合,二人各自心想。
可不管走到哪条胡同,那辆车都如影随形,直到在报社所在的胡同口停驻。
不是他们不愿进胡同,而是胡同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进不去。
两人住得远,来迟了。
人群中能看到几个眼熟的老板,估计都是为“蒸汽机”而来。
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机器,谁不想要?
不管报纸上所言是不是时先生的想象,他们也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等了半天,报社也没有消息。
吕霏和一众同行失望而归。
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是个巨大的商机。不管是造出神奇的“蒸汽机”,还是应用蒸汽机做工,都能够赚取源源不断的利润。
这篇连载话本,在商界掀起一场剧烈的浪潮,并迅速广为人知。
就连第二日的朝会上,户部尚书袁观德都按捺不住,提起这件事。
他之前的表现没给皇帝留下好印象,一直想要补救,这次也算是剑走偏锋,将士子鄙夷的话本内容拿到朝堂上讨论。
当即有官员反驳:“不过是笔者的妄想,袁尚书怎还当真了?”
袁观德面不改色:“若真能实现,便是利国利民的善事。”
民间百姓赚到更多钱,国库一定能更加充盈。
朝臣分为两派,一方认为不过是幻想,而且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另一方认为可以尝试,从古至今的耕地工具、纺织工具都得到改进发展,说不定这次又是一场变革。
朝会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沸腾起来,笏板与唾沫齐飞。
谢长锋老神在在,既没阻止也没参与。
眼前这局面,都在他和勺勺的意料之中,甚至其中还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直到朝臣的嗓子都干哑了,朝堂才渐渐安静下来。热血冷却,他们才发现皇帝一直沉默,喜怒不辨,忙跪地请罪。
谢长锋没叫他们起身,问工部尚书赵同舒:“赵卿,你执掌工部,对机械之事应比在场的都要精通,你认为报纸所言,是否有可行性?”
赵同舒:“……”
他是科举当的官,又不是做匠人当的官,对这些东西哪里精通了?
“回陛下,微臣以为,凡事皆可尝试,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就交由你工部研究如何?”谢长锋问。
赵同舒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但他只能说:“回陛下,话本里只提及‘蒸汽机’,却半点未提其构造,微臣愚笨,无法凭空想象,从无到有。不如找出那位时先生,向他请教。”
“赵尚书所言极是,找出时先生才是关键。”
不管正方反方,都对赵同舒所言表示赞同。
谢长锋:“找到之后该如何?”
“自然是请教。”众臣不解。
谢明灼轻笑:“父皇的意思是,派谁去请教?”
“可从工部调拨一批工匠,依着时先生的设想,造出蒸汽机。”赵同舒小心回答,“这些工匠都是制物的好手,若能造出此等神器,便是我大启之福,若不能,便证明此物只是时先生幻想,当不得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方都不得罪。
众臣无一反对。
“荣安,你怎么看?”时机成熟,谢长锋抛出引子。
“回父皇,儿臣以为,这位时先生颇有奇才,蒸汽机恐怕并非他最后的奇思妙想,若以后伍川岳再入幻境,得天书传授,难道还得再在朝会辩论一次?”
谢长锋:“你说得很有道理。”
众臣:“公主所言极是。”
“既如此,何不一劳永逸?”谢明灼的语气不容置疑,“效仿军器监,新设一院监,专门研究此类器物。取妙思于《天书》,又同工部有关联,不如就叫‘天工院’,招揽天下奇才,共襄盛举。”
“好!”谢长锋抚掌大笑,不给群臣发言的机会,直接敲定此事,“荣安,你看由谁来担任天工院第一任院正合适?”
“天工院暂时隶属工部,便由赵尚书兼任院副,至于院正,交给母后与大哥如何?”
齐王开智后热衷研究器物,皇后也莫名放弃权力,痴迷什么造化学,此事已非秘密。
皇帝和公主对此事如此看重,想必也是因为皇后和齐王看到报纸,想要大展身手吧。
众臣自以为看透了父女俩的小心思,心中不以为意,面上齐齐附和。
唯有赵同舒说:“正职素来只设一人,皇后和齐王如何同为院正?”
谢长锋早知他有此一问,毫不含糊道:“皇后为院正,负责天工院一切事务,齐王为荣誉院正,不必理会庶务。明白了?”
“微臣明白了。”
“天工院选址建造一事,你与皇后一同商议。”
“微臣遵旨。”
转眼至九月初六,万寿节举国同庆。
京城千家万户张灯结彩,歌颂皇帝陛下的恩德,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四品以上京官、外邦使臣、西南土司代表,齐齐入宫觐见。
皇帝生辰大典在奉天殿举办,众臣换上大典才穿的华丽朝服,早早抵达奉天殿,等待皇帝驾临。
京官站一列,使臣和土司代表站一列,双方泾渭分明。
宋千奇第一次进皇宫,被宫殿群的宏伟壮观深深震撼。
同皇宫相比,他们土司首领的府邸,只剩下“遮风挡雨”这一个优点。
他前头正好站着高丽李四王子,见他一直好奇张望,低声轻蔑:“乡巴佬。”
“你是在说自己?”宋千奇鼓掌,“真羡慕你有自知之明。”
李四狠狠剜他一眼,扭回头闭口不言。
水东宋氏的小儿罢了,不过仗着启廷的威风,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不欲与乡巴佬一般见识。
怎料没过一会儿,一些窃窃私语声从大殿旁侧传入他耳中,像是屏风后的内侍在评头论足。
“听说了吗?高丽国的李四王子,假扮京城人找贵州土司的茬,被人揭穿时可狼狈了。”
“真的?哪个是李四?”
“中间那个,穿蓝衣裳,宽脸扁额。”
“看到了,那就是李四啊?长得一般。”
“相由心生,心坏长不出好脸。”
李四怒火中烧,正要绕过屏风去看谁这么没规矩,便发现前后使臣都看向自己,眼中俱是审视和兴味。
自那日之后,他就常受人冷眼,心中的憋屈和烦闷无处发泄,打死几个没眼色的奴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入宫后看到如此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嫉妒在内心不断翻涌,同这段时日的怨恨一齐冲破理智。
他盯着眼前的北狄使臣,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这话是他恶语体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句,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收敛,且用的还是高丽语,不怕对方听懂。
但语言不通,动作神情骗不了人。
北狄使臣一把揪住他衣襟,用生硬的启朝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我听懂了哎,李四竟骂人蠢货,还要挖了他眼珠子。”
北狄使臣:???
草原勇士从不认怂,该死的高丽马拉,非要在他面前挑衅。
“砰——”
一拳砸下去,奉天殿霎那间针落可闻。
第73章
◎一声铳响◎
乾清宫。
一家五口盛装打扮,正欲乘坐轿辇前往奉天殿,忽闻宫人来禀。
北狄使臣和高丽李四王子打起来了!
谢明灼惊讶一瞬,旋即看向二哥谢明烁,果然一脸毫不意外,仿佛这个局面正在他掌控之中。
“北狄哪个使臣?”她问。
北狄是中原王朝对草原游牧势力的统称,实际上现在的北狄分为三个势力,漠西佤拉,中部答达,东部乌凉哈。
其中漠西和中部势力不相上下,曾轮流统一过北方草原势力,乌凉哈实力最弱,目前依附于大启。
“答达的三王子巴丹。”
谢明灼挥退宫人,问谢明烁:“你干的?”
“是我干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敢故意毁坏我大启形象,我也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失去颜面。”谢明烁昂起脑袋,振振有词道。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上当?”
“不知道啊,反正只是让人说几句悄悄话,又不会少块肉。”谢明烁耸肩,“谁让他这么不禁逗。”
四人:“……”
这个李四的脑回路当真异于常人,之前大街上那一出也就他能想得出来,现在又在大殿之上和人发生争执,一点也沉不住气。
能够被选出来出使上国,应该没有那么蠢吧?
谢明灼直觉这人跳得过于高了。
奉天殿内,斗殴愈演愈烈。原只是巴丹单方面殴打李四,后来李四的随从见状阻拦,巴丹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双方开启了激烈的较量。
其余使臣抱着手臂看热闹,大启的官员作为东道主不能失礼,连忙叫来宫廷侍卫拉架。
可巴丹和李四都不是讲理的,脾气上来了,谁管拉架的是谁,连着一起揍。
宫廷侍卫不想白挨打啊,又不能打回去,只好围着他们做做样子,偶尔阻止他们毁损殿内器具就行。
奉天殿内热闹非凡。
“皇上驾到——”
内侍一声高呼,奉天殿内倏然安静,互殴的双方也停下动作,识趣地回归原位。
殿内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众臣垂首低眸,只能用余光看到明黄的袍角沉稳迈过,皇后、两位王爷和公主依次跟随。
帝后同席,王爷和公主位于左下,其后便是大启的朝臣。
待帝后入座,众人齐齐跪地叩首,声音响彻整座大殿,并于梁柱上方回荡。
宋千奇俯跪于金砖墁地,心潮在盛大的呼声中不断起伏。
怪不得谁都向往中原王朝,如此恢弘的一幕,也只有在大启的皇宫里才能见到。
皇帝声音威严厚重,从高高的御座降临,带着几分欣悦和漫不经心。
“今日是朕生辰,朕与诸卿同乐,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眼睛却还是只往下看。
个别外臣内心并不尊重大启皇帝,没那么讲究,抬眼看向御座,未及吴山青呵斥,他便出列开口。
“启国皇帝陛下,答达巴丹奉父汗之命,特来贺寿,祝您万寿无疆,像草原的雄鹰一样强壮康健。”
启臣心中嘀咕:凭什么要像草原的雄鹰?我大启的雄鹰哪里差了?
谢长锋温和道:“多谢图努汗王的美意,朕也衷心希望图努汗王像草原的狼王一样勇武矫健。”
众人:“……”
陛下这反击简直了。
谁不知道乌凉哈信奉狼王图腾?乌凉哈的实力在北漠垫底,希望图努像狼王,这不是祝福,是诅咒!
巴丹面色一黑,当然,他的脸本来就黑,看不出变化,只能从他翕动的鼻翼瞧出他的不爽。
启臣无不憋笑。
宋千奇对漠北不熟,只敏锐感到气氛诡异,但他不知因何诡异,好奇之下,不禁微微抬首,目光恰好落向斜对面,蓦地瞪大眼睛。
那不是……那不是替他解围的姑娘吗?!
虽然她今日身着盛装,也薄施粉黛,容貌更加俊丽非凡,威仪也更甚,可他相信自己的目力,她就是那日出言提点的马车姑娘。
她竟是大启荣安公主。
等等,阿舟说他跟着“孟姑娘”做事,已知“孟姑娘”是公主,那阿舟不就是跟着公主做事吗?
难道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公主身边,是为了找机会为林家翻案?
这几日他听说了不少“三议公主”的事,这位公主如今深受皇帝宠信,在朝会上说一不二,或许真有能力为林家翻案呢?
那阿舟势必不会同他回贵州了。
宋千奇脑中千回百转,也不忘移开目光,转回巴丹身上。
巴丹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皇帝陛下,父汗为表诚意,亲自猎了一头老虎,作为祝贺您生辰的礼物。”
“图努汗王有心了。”谢长锋感谢之后还不忘夸赞,“能够独猎老虎,确实勇武不凡。”
巴丹:“礼物就候在宫外,皇帝陛下,可否让人抬进来?”
这点小要求没必要拒绝,谢长锋颔首,立刻有宫人前去通知。
众人兴致缺缺,老虎而已,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而且一只死老虎从漠北运过来,恐怕早就臭了吧。
接下来其余使臣陆续贺寿送礼,轮到李四王子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出列,那张脸青青紫紫,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谢长锋故作惊讶:“怎么伤成这样?朕让人去叫御医。”
“多谢皇帝陛下,只是一些皮肉伤,臣无碍。”李四的官话说得相当标准,没有一点口音,“臣恭祝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丽进献珍禽十头,皆是品质上乘的海青鹰子。
就在他也要展示十头珍禽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从宫门处传来,砸得人心脏狂跳、两股战战。
百兽之王不是吹出来的。
随着兽笼越近,众人眼中的惊愕也越来越多,巴丹脸上露出少许得意。
哼,父汗的威猛,不是尔等凡俗能想象出来的。
这头猛虎可是父汗活猎下来的。
到启国后,他们给老虎灌了迷药,用黑布罩住整个笼子,不留一丝缝隙。
就算有人猜出里面装着猛兽,也猜不到是一头活着的老虎。
连日的迷药也没能削减百兽之王的威猛,它站在笼子里,身躯壮硕如山,浑身毛发四绽,一双冰冷的竖瞳睥睨在场所有人。
未曾进食的它,已然饥肠辘辘,嘴角微微张开,发出低吼。
众人:“……”
巴丹绝对是在故意吓唬他们!
不管是启朝的官员,还是其余使臣,都努力装作一副淡定的模样,唯恐露了怯叫旁人笑话。
“吼——”
老虎因饥饿失去理智,突然用庞大的身躯撞击兽笼。
兽笼乃精铁所制,想要撞开没那么容易。
可即便隔着一层兽笼,老虎的血盆大口也足以叫人心惊肉跳。
有些胆小的已经站不住脚。
答达使团一众作壁上观,任由老虎耍威风,并欣赏旁人惊慌失措的面容。
巴丹仰首望向高座。
启国的皇帝陛下能沉得住气,皇后和公主恐怕吓得花容失色了吧……
嗯?为什么她们没有任何反应?!
谢明灼敏锐察觉到他不敢置信的眼神,心中冷笑一声,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要借猛虎的威势看启国的笑话。
不管他们之中谁被吓到,都能拿来做文章,用启朝皇室的软弱与草原汗王的勇猛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乃阳谋,皇帝还不能治他的罪。
若不能及时灭掉巴丹的威风,启朝在今日将会颜面无存。
谢明灼缓缓起身,唤了一声:“巴丹王子。”
惊异在眼中一闪而逝,巴丹行礼回道:“荣安公主,请指教。”
听到声音,老虎直直望向谢明灼,琥珀色的竖瞳里布满了残忍与饥渴。
谢明灼气定神闲,笑问:“你方才说此大虫进献给父皇,也就是说,它现在是父皇的宠物了?”
“进献”一词挑动了巴丹的神经,他闷声道:“当然,它现在属于皇帝陛下。”
谢明灼转向谢长锋:“父皇,儿臣很喜欢这只大虫,可否送给儿臣玩玩?”
“好,朕将它送给你。”谢长锋相当配合,“荣安,你想怎么玩?”
谢明灼一步一步走下御阶,于兽笼数尺之外站定。
“公主殿下当心哪!”
众臣目露担忧,这种时候不管是不是对公主参政不满,也不愿看到公主受伤。
巴丹挑眉:“公主好胆魄,莫非是想驯服它?可父汗亲自出手,都没能——”
“砰!”
一声迅疾如电的铳响,打断巴丹的话音,也彻底终结百兽之王的性命。
弹丸击中老虎左眼,再穿透它的颅骨,鲜血喷溅而出,将兽笼染成血红之色。
谢明灼收起精巧的手铳,放回宽大袖中,转身微微一笑。
“巴丹王子,你方才说什么?”
巴丹:“……”
“在我看来,不听话的野兽,唯有死亡才能让它彻底‘臣服’。”
巴丹:“……”
他和他身后的使团,依旧震惊在她一击杀死猛虎的画面中。
不仅仅是他们,另一侧的启臣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们知道公主强势,但不知道她还能如此凶悍!
奉天殿陷入诡异的沉寂。
“荣安受惊了,快来坐下喝杯茶压压惊。”孟绮率先出声,笑着朝她招手。
谢明灼身上的肃杀之气瞬间收敛,乖巧应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当真喝了一口茶“压惊”。
众人:“……”
该压惊的是他们才对吧!
谢长锋也慈爱笑道:“手铳虽好用,却也容易伤手,稍后叫太医给你看看。”
外邦使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手铳不好用,你大启军队倒是别配备火器啊!
谢明烜一脸认真:“确实不好用,是时候改良了。”
“唉,倒是可惜了图努汗王的一番美意,”谢明烁故作惋惜,“巴丹王子,请你一定转告你父汗,就说心意领了,叫他切莫伤心难过。”
巴丹:“……”
即便启臣向着皇帝一家,也不免觉得此话过于诛心。
宋千奇目瞪口呆,“三议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第74章
◎检阅兵马◎
大启建国百年,同北漠草原的冲突从未停歇过,但主要冲突对象一直轮换。
如今答达部落兵强马壮,隐隐有统一草原、驱兵南下的势头,故每年万寿节,答达部落的使臣最喜欢折腾。
他们在一点一点试探大启皇帝的底线。
今年送皇帝一只猛虎,言辞之间不乏自夸和拉踩,直接就在脸上写着,我草原汗王比你中原皇帝要勇猛厉害得多。
往年同样如此。
可他又没有明说,大启的官员也不好当面驳斥,心里头一直憋屈得很。
今日荣安公主当殿射杀猛虎,真是大快人心!
看巴丹等人吃瘪的神情,众人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很快有侍卫抬出死虎,宫人清理血迹。
其余使团也变得格外乖巧,送上祝福和寿礼,其余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待送礼结束,谢长锋大手一挥:“诸位入席。摆膳。”
寿宴少不了觥筹交错,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给皇帝敬酒,菜品都没动几口。
寿宴的菜品是光禄寺和尚膳监合办的,还非常有心地为不同地域的使者准备了当地的特色美食。
只是巴丹王子并没有领会这份心意。
他死死戳着盘中羊肉,目光一直在对面坐席间游移,每次掠过谢明灼时都下意识停顿几息。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原本还想看启人的笑话,谁能料到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荣安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嚣张”,还有她手中的火铳,是启朝最新制造的火器?
他们的族民在北漠修剪羊毛,启朝的工匠却日夜研究火器,长此以往,父汗的伟业还能实现吗?
如果他们也能制造火器……
身旁李四突然用手击胸,像是被食物噎得厉害。巴丹斜睨他餐盘,里面已经所剩无几。
蠢货。
他轻蔑收回眼神,见殿内已无人再向皇帝敬酒,遂再次端起酒盏起身,耳朵上的玛瑙装饰随之晃动。
“皇帝陛下,临行前父汗特意叮嘱我,贵国人才济济,若是有机会,想让我草原的勇士讨教一二。”
启臣一脸无奈:又来了又来了,每年都来一次无不无聊?
谢明烁凑近谢明灼,悄悄道:“穿越小说的惯常套路,写外邦使臣朝贡,必写比试环节,然后主角打脸。”
“是吗?”
谢明灼轻笑,作为天.朝上国,他们应该坐在评委席,而不是选手席。
但这种情形下,不接受挑战,会被说成认怂,有损大国颜面,接受挑战,又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巴丹王子。”清冷的声音从御阶降临。
巴丹心里一个激灵,荣安公主又要干什么?方才射杀猛虎,难不成还能当殿杀了他?
“父皇常与我说,草原勇士的马术出类拔萃,高丽武士的箭术超群绝伦,只是不知两者相比,是草原勇士的骑射棋高一着,还是高丽武士的骑射更胜一筹。”
巴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垂首埋头的李四也闻言抬头,青紫肿胀的面容不堪入目。
“今日乃父皇寿宴,诸位勇士若能满足父皇的一点小心愿,父皇必有重赏。”
所有的话语都建立在“我为主你为臣”的基础上,草原勇士没有资格和大启将士比试,要比就和高丽一起,比试若精彩,皇帝陛下看高兴了,还能随手赏赐一些财物。
答达使团:“……”
高丽使团:“……”
太侮辱人了。
巴丹不甘心,干巴巴说道:“我等只是想领教贵国英才的高招。”
“实在可惜,我本还想着帮巴丹王子讨个好彩头,若赢了,叫父皇赏赐你一支改良手铳。”谢明灼张口就来。
巴丹:“……”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说这番话,但心里还是涌起淡淡的失落怎么回事?
不可否认,他是真的看上她那把手铳了。
“不过巴丹王子也不必失望,想领教我大启将士的本领,稍后有的是机会。”谢明灼环视殿内众人,“今日父皇生辰,我大启的将士,为父皇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贺礼,诸位可愿一同前往?”
启国公主又在挖什么坑?
巴丹浓眉紧拧,只能随大流回道:“我等荣幸之至。”
此时此刻,整座京城都陷入庄严肃穆的氛围,承天门外,长安街两侧,披坚执锐的军士整齐排列,专注值守。
方阵队伍停驻在玉河北桥,只等一声令下,前往承天门外接受检阅。
周围坊市的百姓皆闭门不出,但临街人家还是难忍好奇心,悄悄支起窗户,引颈向外观看。
“阿爹,他们在干什么呀?”一户人家的小孩揪着父亲的衣摆问。
父亲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别叫那些军爷听见。他们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千万不要打扰他们。”
“知道了。”小孩站在板凳上,踮起脚趴在窗沿,清澈的大眼睛倒映着桥下威风凛凛的将士。
他什么也不懂,但莫名有种别样的情绪在心里滋生,心口酸酸涨涨的,好像要哭了。
可他明明不想哭啊。
一枚信号弹遽然冲上云霄,响彻京城。
检阅开始。
谢明灼一家五口,携一众臣子已经登上承天门城楼。
秋日泛金的阳光,笼罩着这座古朴庄重的城池,登高眺望,蓬勃繁荣的坊市星罗棋布,坊墙上一排排旗帜迎风飞扬。
巴丹心中燃起强烈的渴望——入主中原,掌控富饶无比的广袤河山。
骤然一声巨响,震碎了他不自量力的野心。
耳鸣导致的尖啸声尚未消散,脚下的城墙又开始隐隐震动,气势磅礴的声波穿透坚实厚重的土地,冲上巍峨宏伟的城楼,从他的脚底直击天灵盖。
一声炮响,仿佛出击的信号,随之而来的炮火之威,从四面八方轰鸣而来。
“阿爹,放鞭炮了吗?”小孩捂着一双耳朵,兴高采烈大声喊道。
父亲怕他捂得不严实,用自己的大手覆盖上去,待炮声过去,才面带自豪道:“这不是鞭炮,是京城九门传来的炮声。”
“为什么要放炮?”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寿节,皇帝的生辰。”
“你再数数,方才响了几声。”
“每一个城门都是六声。”
九门六响,代表九月初六这一天,九门炮火齐鸣,是送给皇帝陛下最高规格的生辰礼。
可对狼子野心的各国使团而言,这是启朝对他们赤.裸.裸的威胁与震慑。
启朝官员皆面带微笑,心中豪气万丈。旁观这些一脸菜色的使臣,只觉无比痛快酣畅。
据说这个点子是公主殿下提出来的,不愧是他们大启的公主,这一手明谋玩得人心悦诚服。
鸣炮只是一个开始。
当讲若画一的方阵出现在承天门下时,战鼓激昂,号角长鸣,步军队伍甲胄着身,手中苗刀森然凛冽,万丈光芒下如神兵降临。
他们高呼“万岁”,其声穿云裂石,震得人耳膜轰鸣,心潮澎湃。
巴丹用他不俗的目力保证,这绝对是一支精锐之师!
京营总督换成了陆平,兵力果然远胜之前。陆平这些年虽未曾镇守边关,可他的威名在北漠草原依旧不减当年。
他仿佛吞了一颗酸杏,整张脸都要皱起来,启国的精兵强将层出不穷,火器也遥遥领先,想要南下更是困难重重。
若贸然动作,许是要在启朝手上吃大亏,到时候佤拉和乌凉哈势必会趁火打劫。
南下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步军气吞山河之势,已经让在场的使臣心乱如麻,接下来的马军和神机军,更是将他们的觊觎之心彻底摁死在承天门上。
有人喃喃:“这是怎么做到的?”
两位将军身着盔甲,手持长枪,并行骑在前方,身后五十匹战马载着五十位军士,步伐竟出奇一致,连步距都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队伍沉默无声,却又散发出无无比强大的掌控力,马蹄铁敲击青石板的声音隐约传来,几乎震耳欲聋。
巴丹有些恍然,如此高超的驭马之术,饶是他也甘拜下风。
启国的人才怎么这么多?!
神机军更不用说,他们身上穿的盔甲都是特制的,便于操控火器,每人手里都抱着崭新的火铳,那样式与以前已大不相同。
思及射杀老虎的那支精巧手铳,巴丹心里又涌出几股酸水。
这样的人才,若是能为王庭效力,答达必能一统草原!
几支方阵陆续经过承天门外大街,时间很短,但带给使臣们的震撼,却延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返回会同馆,他们的脑海里依旧浮现出启国将士的凛凛威风,短时间内再也无法生出不臣之心。
万寿节圆满结束。
谢家五口齐聚乾清宫,于起居室的软榻躺成一排。
自家庭会议成了惯例,他们就在起居室里置了五张软榻以供休息,开会也不是非要坐在桌子旁浑身绷紧。
软榻旁陈列茶点果盘。
宫人全部退下,在殿外侍立。
“哈哈,看到他们发青的脸色没?”谢长锋按捺不住激动和骄傲,“想入主中原,得看看咱们手里的火器答不答应!”
今日展示的火铳,已经是兵仗局之前改良出来的旧版,新版火铳更方便快捷,但它还是个秘密。
若非启朝的钢铁质量不过关,兵仗局能造出更接近现代的枪支。
钢铁是发展工业极为关键的一环,母子二人已经在恶补钢铁冶炼技术,试图突破现有的技术壁垒。
“行了,也只能暂时吓唬吓唬他们,”孟绮剥了只桔子,每人分了两瓣,“还是得富国强兵,这样才无人敢欺。”
“老婆说得对。”
谢明烁兴奋道:“明天我就去采访长安街居民,印到报纸上,发往全国各地,叫全天下都知晓我大启之军威。”
“勺勺怎么一直不说话?”谢长锋问。
几人转首,看到谢明灼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以为她要休息,遂放低了声音。
谢明灼:“不用管我,你们说你们的。”
“铁柱,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往往会在胜利后放松警惕,而这种放松会让敌人趁虚而入。”
他们沉浸在震慑对手的喜悦中,差点忘了对手是狼不是羊。
谢明灼忽然睁开眼,“巴丹的野心写在脸上,那李四呢?”
“李四怎么了?”谢明烁诧异,“他不就一傻缺。”
谢明灼缓缓起身:“披着羊皮的狼还少吗?”
四人心中皆是一凛,方才的热血一下子被浇凉,背脊也爬上后怕的寒意。
现实中脑残炮灰不是没有,但作为出使上国的使者,李四未免过于愚蠢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
谢明灼思路清晰道:“那日他在街上与宋千奇发生争执,回去后闭门不见,无一人有所怀疑。那么,如果他伪装身份离开会同馆,应该也无人在意。”
会同馆接待宾客太多,馆内官吏忙得脚不沾地,确实很难会注意到。
“勺勺,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谢明烜不解,“李四兴许真的只是仇视启国,才毁坏启人形象。”
“这个手段影响太小,就算无人识破,一个败类而已,谁能引申到整个启国?”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但让我直觉不对并非这件事,而是奉天殿内,我开枪打死老虎后,李四数次忍不住看向我的袖子。”
被巴丹揍了一顿后,李四寿宴全程沉默低首,像是不愿旁人看到他青紫肿胀的脸。
孟绮灵光一闪:“他一直降低存在感,却频频看你的袖子,莫非是对手铳感兴趣?”
“有个问题,”谢长锋说,“如果他连街上冲突都是故意为之,想要显示自己的‘愚蠢’,若当时没人能拆穿他,怎么办?”
“方法很多,同宋千奇互殴以致报官,或者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高丽话,想暴露总会有机会的。”
谢明烜了然:“这样他就有借口闭门不出。”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谢长锋问。
“大哥,军器监有无新版火铳的图纸?”
谢明烜摇动食指,“没有,不仅新版,就连旧版的都没有。但不能保证,咱们穿来之前的火铳图纸,是否留存于某些人手中。”
“那就做两手准备,找人盯着他,另准备一份错误图纸,要做到不着痕迹。”
“明白。”
万寿节结束,各地使臣皆要返程,想要继续游逛或做买卖的,可以申请获准后留下。
深夜会同馆。
李四顶着一张青紫交加的脸,向馆内的小吏喊饿,正好值守的小吏是个暴脾气,不惯着他的矫情,没应他半夜开火的请求。
两人就此争吵起来,动静大得其余使团都能听到,纷纷予以嗤笑。
他们当做热闹看,结果没人料到,李四竟在小吏的推搡下跌倒在地,撞到了脑袋,一下子不省人事。
会同馆当即如一锅沸水,乱了起来。
第75章
◎马甲掉了◎
临近离京,宋千奇舍不得茶楼的说书,非要拉着林泛一起去,说要听个够本。
为了能跟旧友闲聊,他还提前包下二楼的雅间,等茶楼门一开,就带着林泛噔噔噔进了屋子。
雅间的位置还不错,能看清说书先生的讲桌。
“快看,谷先生来了!”宋千奇屁股直接离座,整个人几欲趴到栏杆上。
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穿着靛青长袍,头束网巾,一副寻常文士打扮,大街上随处可见。
唯一有记忆点的,就是架在他鼻梁上的叆叇,如今称之为“眼镜”。
“阿泛,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宋千奇已经改了口,叫了他的新名字。
林泛:“说书不稀奇。”
“这个不一样!”宋千奇夸张地张开双臂,“谷先生说得可精彩了,可谓是京城说书界的魁首,要不然你以为这家茶馆为何如此热闹?”
“哦?”林泛生出几分兴趣。
他听过的说书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这个行业里良莠不齐,出类拔萃的固然存在,但他还没见过能受到如此追捧的。
宋千奇外表大大咧咧,实则心细谨慎,“狂热”与他从不沾边。
难道是十年未见,他性情大改?
只听一声清脆击响,抚尺撞在桌面,吸引众人注意。
谷先生用扇子推推眼镜,声音浑厚有力,却又自带一种亲和抚慰之感,抑扬顿挫的语气也恰到好处,短短一句话,立刻俘获听众心神。
他说的是本新书,书中情节本就跌宕精彩,再加上谷先生炉火纯青的“声音表演”,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林泛本对听书不感兴趣,竟也渐渐被吸引,谷先生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将人带进那个精彩纷呈的书中世界。
方才出场的女侠倒是与孟姑娘有些像……
他倏然惊醒。
恢复理智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脊骨,后背骤然生出冷汗。
林泛假装继续痴迷,不动声色观察一楼大堂的听众,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茶盏。
茶馆为了所谓的“身临其境”,客满之后关闭大门,拉上窗帘,并不计成本地点燃蜡烛。
他当过几年班头,什么奇怪的案子都碰到过,直觉这间茶馆不对劲。
谷先生讲到精彩处,抚尺重重一击,众人心脏骤然提起,跟着他的话音上下起伏。
林泛即便已经清醒,也感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他的神志。
他若此时起身离开,势必会打草惊蛇。
宋千奇呆呆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手中捧着茶盏都忘了。
林泛悄悄伸手过去,推翻茶盏,里面尚且温热的茶水全都泼在他的袍服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必须得想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
说书台上,谷先生再次用扇尖上推眼镜,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漩涡般吸纳所有人的意志。
突然一声惊天痛呼,打断了谷先生的话音,也让听众恍然回神。
宋千奇捂着流血的掌心,哎呦哎呦地叫唤。
他这段时日是茶楼的大客户,茶楼掌柜待他很是热情,闻声迅速来到雅间,见他左手掌心不断流血,不由惊问:“宋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宋千奇纳闷瞅着掌心裂成两瓣的茶盏,“许是听到激动处,手上一用力,捏碎了茶盏,割破了皮肉,都是因为谷先生讲得太好了。”
林泛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就带你去医馆包扎。”
“啊?可我还想听谷先生说书。”
“包扎完再回来不迟。”林泛也表露出依依不舍,“掌柜的,这雅间还能留着吧?”
掌柜毫无所觉,忙回:“留着,肯定留着,身体重要,宋公子还是先去包扎为好。”
“别磨蹭了,快去快回。”
林泛一开始打算弄伤自己,但转念一想,他是新客,突兀伤了手可能会引起怀疑,只能委屈一下宋千奇。
他注意了分寸,只划破表皮,未伤及筋肉,没两天就能痊愈。
顺利离开茶楼,宋千奇频频回头,直到拐过街角脑袋才回正。
林泛带他前往这条街最有名的医馆,适时问:“你那些随从呢?”
“茶楼的位子紧缺,没法带人,我就没让他们跟着了。”宋千奇叹了一声,“就破个小口子,不碍事,用不着去医shsx馆,咱们回去吧。”
“不行。”
“……”
宋千奇不情不愿,被他拉到济安堂,死死摁在大夫面前。
大夫打眼一瞧,山羊胡一抖,没好气道:“回去养养就行了,真要不放心,去拿瓶药膏抹一抹。”
“我就说不用……”反抗的宋千奇再次被压下。
林泛淡淡瞥他一眼,制止他几欲脱口的拒绝,看向大夫:“他脑子最近不大清楚,您再帮忙瞧瞧。”
宋千奇:“……”
“我看他容光焕发的,没什么问题,”老大夫见过大风大浪,淡定道,“你这后生没事就拿药走人,别耽误后头的病患。”
林泛便知大夫瞧不出来,遂拿了药膏离开,前往黄华坊的宅院。
“你带我去哪?”宋千奇闷闷不乐道,“这不是去茶楼的路。”
林泛随口扯了个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他拦下一个小乞丐,给了他十文钱,交待他去茶楼告知茶楼外的门子,宋公子的随从有要事来寻,宋公子的雅间不必再留。
话送到之后,再到黄华坊燕子胡同口取剩下的十文钱。
小乞丐不敢阳奉阴违,不干活白拿钱,只要雇主双方通气,就能轻易知道他话有没有带到。
若因此惹怒脾气不好的大爷,被打死都没人管。
他接过十文钱,撒开脚丫子跑向茶楼。
宋千奇愣愣看了半晌,才道:“什么重要的事……嘶,你不会真不和我去贵州了吧?”
“什么?”林泛觉得他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你还瞒着我!”宋千奇也不想着回茶楼了,一心埋怨林泛不讲义气,“你跟着公主做事都不告诉我,亏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问你要不要同我回贵州。”
“……”
林泛驻足皱眉:“你脑子真出问题了?”
“你才出问题了!”
“那你提什么公主?”
“你口中的孟姑娘,不就是荣安公主吗?”宋千奇理直气壮道,“我昨日在奉天殿都见到她了。”
“……”
提到荣安公主,宋千奇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公主昨日当殿射杀猛虎的事,今日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肯定也知道。她可真厉害。”
林泛早起去买菜,确实听了几耳朵,当时心中也生出几分佩服,过后就淡了。
可现在宋千奇告诉他,孟姑娘就是射杀猛虎的荣安公主!
除此之外,“三议公主”是她,“与探花郎二三事”中的公主也是她!
探花郎……生得比他如何?
“嘿!”宋千奇拍他肩膀,“怎么突然就傻了?”
林泛恍然回神,他其实怀疑过孟姑娘的身份,入京已有一些时日,他从客栈、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已经了解过锦衣卫衙署。
他们根本就没听说过女锦衣卫。
如果真有女子正式任职,并身居高位,消息灵通的市井不可能没有传言。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孟姑娘的家世极为显赫,即便假装成锦衣卫,也不算坏了规矩。
更何况,锦衣卫指挥使姓杨。
能让“老杨”如此服从听命的,唯有皇室中人。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推测,并未得到证实,孟姑娘不主动提及,他便不问。
而今从宋千奇口中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他只略微惊讶,随后便觉得果然如此,那些之前未曾放在心上的传闻,在脑子里瞬间变得深刻。
与有荣焉,却又涌起淡淡的酸苦。
探花郎被掳掠至公主府,并非旁人编造,这是真实发生的。
林泛直觉他认识的孟姑娘,不会做出这种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心里总归有些发堵。
“孟泛,跟你说话呢!”
林泛一把推向他肩膀,“去我家,与我细说万寿节当日之事。”
宋千奇:“……”
脑袋出问题的是你吧!
*
今日朝会,谢明灼特意在朝堂提议,重赏此次参与阅兵的一众将士。
陆平作为京营总督,全程负责操练事宜,此次检阅能够圆满完成,少不了他的安排和调度,最应该受到嘉奖。
可他本就是正一品都督,又是京营总督,还是侯爵,已经升无可升,总不能一个检阅就抬一个爵位吧。
谢明灼想到了“散官”之名。
散官分为文散官和武散官,无实际职务,与职事官相对,通常用于皇帝加授臣子,同样有俸禄可拿。
陆平身上的散官目前只有从一品,为光禄大夫,已经是从一品中的最高等级。
于是谢长锋听从她的建议,加授陆平为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
其余将士也依功劳大小各自封赏。
武将团体犹如过年。
其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封赏对象,就是陆平举荐的训马高手柳缨。
她的功劳同样不小,但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如何嘉赏也是难事。
谢明灼爱惜人才,却也不能强行给人安排职务,故秘密召见柳缨,同她交谈后知晓她有心为朝廷效力,便有了主意。
朝廷置北直隶、辽东、平凉和甘肃四座苑马寺,专门掌管战马养育。
北直隶苑马寺就在京城。
根据往年马匹繁育数据统计,北直隶苑马寺并没有完成朝廷的期待。
战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今日之马政,多见废弛懈怠,战马远比不上草原的神骏。
互市交易而来的马匹,也大多是北漠部落挑剩下的。
马政必须重视,改革也非一时,谢明灼纵然有心,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慢慢积累。
北直隶苑马寺共设六监二十四苑,谢明灼先提议,任命柳缨为正六品苑马寺寺丞,此职无定员,增设或删减,皆不影响寺内官员任免情况。
但此提议遭到众臣强烈反对。
公主上朝他们已经默认,她是皇帝的女儿,只要皇帝愿意,他们也没办法。
但让柳缨在朝做官,还一下子给了个正六品,辛辛苦苦参加科举的他们无法接受。
谢明灼眉心一皱。
众臣思及昨日她一击射杀猛虎的悍勇,心头不由一抖,唯恐公主突然掏出一把手铳,朝着他们突突开火。
他们接连给昌蔚递眼神,昌蔚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道:“公主殿下,此事并无先例可循,还请您再慎重考虑。”
他心里支持谢明灼,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让身后这些大臣宽宽心,免得叛逆起来血溅大殿。
“先例先例,没有敢为人先,哪有旧例可循?”谢明灼目光沉沉,从他们身上掠过,“难道诸位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众臣:“……”
这是有无勇气的问题吗?这是女子当官、扰乱朝纲的问题啊!
众人接连抗议。
“那你们说,该如何嘉奖柳缨?”谢明灼不耐烦问道。
昌蔚知道她在装,但他不会去提醒身后那群人。
一品诰命夫人已经到顶,难道还要封她为超品夫人?太过了。
有人突然想到:“既无法封赏威宁侯夫人,不妨赏赐她的儿子,微臣记得威宁侯次子在上林苑监当值,可以提拔其子为正九品录事。”
“说得很好,”谢明灼笑道,“日后你若立了功,我会提请父皇封赏你的女儿。”
“这怎可相提并论?”
谢明灼没继续跟他废话,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苑马寺也有录事一职,未入流,柳缨足以胜任。”
很多官署为了办公方便,都会开放一些不入流的职务给女性,所以她提出这一点无可指摘。
可柳缨并非那些寻常仆妇,她本身身份尊贵,能力卓越,又有公主力保,升官是迟早的事。
众臣对她的打算心知肚明,但此时此刻已无力阻止,只得认命。
之后又有人提出河南、安陆官员空缺一事,谢明灼用“明日再议”打发了。
午时过后,谢明烁前来文华殿,问过冯采玉,得知小妹正批阅奏本,才敲门而入。
“荣安,我查到杜秉的底了。”
“杜……秉?”谢明灼抬头茫然,“这是谁?”
她每天都很充实,无数信息在她脑中归纳分类,实在没有多余的地儿,去装一个毫不重要的人。
谢明烁挤到她旁边,眉飞色舞道:“就是那个卖金蛋的杜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卖高价金蛋吗?”
“想要钱。”
“但是想要钱有很多办法,藏着掖着不比闹得尽人皆知要安全?”
谢明灼一针见血:“他需要这笔钱过明路。”
“不愧是我妹妹,”谢明烁夸人不忘自夸,“他儿子要娶妻了,娶的还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一个小卒的儿子,娶六品主事的外甥女算是高攀,聘礼总不能叫亲家看扁。”
“可他一个小卒,平时虽能捞些油水,却也不足以筹备聘礼,故只能另辟蹊径。”谢明灼指腹在奏疏纸页上摩挲,“一个徽州府杂货商人,一个四川清吏司主事,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太巧了?”
“巧什么?”谢明烁茫然。
谢明灼解释:“我同你们提过,之前在浔阳驿,得知四川新任提举虐待驿卒,回来后询问过你们,是何人举荐的他。”
“哦,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徽州任职。”谢明烁恍然,但又不解,“可徽州的商人多了去了,一个金蛋的买卖,跟他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谢明灼确实也没法捋清其中的逻辑,这只是一种直觉。
她还是更偏向自己的直觉,便道:“再帮我查查那位户部主事。”
“行,包在我身上。”
殿外冯采玉禀报:“公主,晋王殿下,高巡抚和陆御史已在殿外等候。”
高铨是湖广巡抚,自清剿碧山余孽后,他一直在给梁王案收尾。
碧山兵马因内斗死伤大半,还剩一小部分投降,这群人总不能一股脑儿都押解入京,故高铨负责处理这些人,直到万寿节前才入京。
陆敛同样如此,汪家矿场和大通车马行参与谋反事发后,矿场的矿工、车马行的车夫等役工都要逐一排查。
二人不想在万寿节前惹皇帝不悦,遂等到节日过后,才入宫述职。
可谁能料到,他们连乾清宫的门都没进,就被吴掌印告知,圣上身体不适,但凡政务皆去文华殿向荣安公主呈禀。
二人:“……”
他们本不相识,但硬生生因为这件事,生出几分“同道中人”的感慨,在来文华殿的路上,两人聊了几句,皆觉相见恨晚,就此成为忘年交。
此时,二人候在文华殿外,谈及回京后听到的传闻。
传闻中心就是荣安公主。
“公主殿下那三议提得真好,”高铨抚须赞道,“我反复琢磨了许久,实乃造福百姓的良策妙举。”
陆敛瞬间领会他的用意,此处为文华殿,殿外值守的都是公主的人,适当夸一夸公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高巡抚所言极是,公主不仅于治国之道上颇有见地,就连慑人的猛虎都能当殿射杀,真是智勇无双。”
两人对视一眼,均微笑颔首。
确认了,都不是过于刚直之人,过刚则易折,这种人在官场上可以交往,但不能深交。
恰到好处的圆滑,能让事情处理得更顺利,也不容出岔子。
“二位大人,殿下召见。”冯采玉前来告知。
二人客气拱手:“有劳冯女史。”
殿内,谢明烁索性无事,便也打算见见两人,主要是对陆敛好奇。
陆家的人他都见过,除了陆敛。
两人先后入了殿。
高铨年近五十,鬓发半白,眼尾皱纹密布,留着短须,气质还算不俗。
他身后之人,二十多岁,生得一表人才,穿着七品御史官袍,身形高挑颀长。
谢明烁暗自在心里评判,个子不矮,但没有林泛高,长得还行,但确实不及林泛,唯有家世和官职可比。
但林家出事前,林应节乃从二品左布政使,官位不低了,若他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如今说不定都已入阁。
家世便先不提。
至于官职,班头自然无法与监察御史相提并论,但还是那句话,林家若未出事,以林泛的聪明,也未必会比陆敛差。
最最重要的一点,林泛比陆敛小好几岁。
唉,这么一比较,发现铁柱的眼光确实毒辣。
谢明灼根本不知道他拿林泛跟旁人比较,坐在桌案后,目光落向两人,温和之余也显几分威严。
“二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坐下吧。”
“谢公主殿下。”
高铨和陆敛分别坐下时,眼神又交流一息,均看出对方所想。
公主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准确而言,是比想象中的更加叫人心惊。
坊市传闻,诚不欺我!
正要向公主述职,忽听殿外冯采玉来禀。
“殿下,宫外有急报。”
第76章
◎吏治清明◎
为方便联系,谢明灼给林泛留了递信的方式,宫外指的就是黄华坊。
林泛素来有分寸,若非紧急情况,不会轻易给她传信。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但高铨和陆敛还等着述职。
略一思量,她便吩咐:“阿玉,去备一辆宽敞的马车,高巡抚,陆御史,咱们路上说。”
二人:“……”
公主还真是别出心裁。
谢明烁正好也准备去查户部主事,同谢明灼挥挥手,转身离开。
与公主共乘马车,高铨、陆敛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恨不得坐到帘子外面。
“不必拘礼,”谢明灼温和笑道,“便由高巡抚先来。”
高铨已打了腹稿,恭敬呈上手中奏本,口齿流畅道:“微臣在碧山俘虏反贼千人,只是经过排查,这千人几乎都是被拐骗入山的,只有少数是犯了事的蟊贼,进山躲避搜捕。”
“嗯,你打算怎么处置近千人?”
他们参与谋反毋庸置疑,可一非自愿,二未正式谋反,全部杀死太shsx过残酷,但若不重惩,难免更多人生出异心。
“经查实,他们多为河南籍,微臣以为,不如让他们去修理河南境内的黄河河道,也算是为家乡的父老积一份福,以此恕罪。”
别小瞧了修理河道,作为繁重徭役的一个项目,它的可怕不弱于流放充军,每年死伤人数惊心触目。
但这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朝廷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不修理河道,若河水泛滥,死伤的灾民会更多。
河工之苦,非常人能够体会。
谢明灼同意了他的建议。
接下来,陆敛就这几个月在河南的调查所得,悉数呈报于谢明灼。
谢明灼认真听罢,对他工作的细致程度很是认可,几乎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是个人才。
“陆御史,你可愿外放历练?”
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只是陆敛的临时职务,谢明灼对他的期待不止如此。
陆敛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连忙诚恳道:“多谢公主给微臣历练的机会,微臣都听朝廷安排。”
“好。”
马车至一无人巷口,高铨和陆敛被放下,恭敬目送马车走远。
“陆老弟,咱们说不定可以同路回去了。”高铨别有深意。
梁王案后,河南和安陆的官员空缺名额,朝中大臣心里门儿清。
公主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想让陆敛填补一个空缺。
他之前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应该不会再让他去河南任职。
几个月前刚升为正七品监察御史,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升职,那就只能平调。
安陆正七品的空缺,只有安陆县知县一职。
虽属平调,但明眼人都清楚,只要他干得没问题,三年后升迁是板上钉钉的事。
高铨想到自己治下的安陆县,马上就能等来一个能力出色的知县,心里面同样很高兴。
“借高大人吉言,”陆敛拱了拱手,“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黄华坊孟宅。
谢明灼踏进院子,看到宋千奇时,目光一顿,而后落向一旁的林泛。
他眼中有几分幽怨,但并无丝毫“被欺瞒”的愤怒和控诉。
方才一瞬间的心虚缓缓散去,到底残留些许愧意,她脚步未曾迟疑,目光也未从他脸上移开,径直行至他面前。
宋千奇人都傻了,他刚和好友说完第三遍公主的英姿,公主真人就过来了。
一时都忘了行礼。
谢明灼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坐到林泛身旁,开门见山道:“明日你便离京,林泛与你同行,还请你多加关照。”
“啊?”宋千奇诧异,“阿泛为何还要跟我去贵州?不对,你真知道他的身份?!”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紧张,先坐下。”谢明灼目光温和沉静,单刀直入道,“十年前的案子,我已知悉,打算彻查清楚。”
宋千奇忍不住瞟向林泛。
“看我做什么?听公主说。”
宋千奇:“……”
小时候就知道你小子胆子大,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不仅同公主说明身世,甚至还敢与公主同坐一席,离得还那么近!
谢明灼缓声道:“十年前,令尊缠绵病榻,无力管理家族事务,你兄长尚且年轻,经验不足,你二叔素有野心,企图联合外力谋取土司首领之位,间接造成了贵阳府惨案。”
当年“作证”林应节罪名的正是此人。
“的确是我宋氏之失。”宋千奇愧疚垂下脑袋,“家父去世之后,他更是心狠手辣,我哥在他手上吃了几次闷shsx亏,幸好有我嫂子助力,破了他的计谋,最后当着全族人的面砍了他的头。”
可伤害已经发生,砍再多脑袋,受害者都已回不来了。
“贵阳府惨案,你宋家知晓多少内情?”
“我哥应该知道一些,但他不告诉我,也让我别在外面提及。”宋千奇已领会她的意思,“您让阿泛与我同去贵州,是要深入调查这个案子?”
“你可愿意?”
宋千奇毫不犹豫:“我当然是愿意的,可会不会太危险了?”
连他哥都讳莫如深的事,他真的不敢轻易答应。
“我不怕危险。”林泛说,“当年除了你父兄三人,宋家其余人也少有见过我的,十年过去,我模样大变,没人能认出我。”
“好。”宋千奇也很干脆道,“之前我就想请你去贵州,还帮你想了个合理的缘由。”
“是什么?”
“就说你看上了队伍里的姑娘,追着她去贵州。”
林泛忙看向谢明灼:“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谢明灼应了一声,转向宋千奇,“不如再想一个。”
宋千奇:你俩真的很不对劲!
他抓耳挠腮道:“就这个最合适啊,别人也不会多想。”
“不合适,”林泛一口否决,“shsx公主,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谢明灼:“你说。”
“年前我在安陆,曾遇到一个商队管事,他常与人提及去贵州行商时淘到过金银,不少行帮的泼皮听信他的话,结伴去了贵州,此后再无音信。”
“你怀疑管事故意将人骗过去当矿工?”谢明灼心头慢慢浮起一个猜测,“你想用淘金的借口?”
改土归流后,朝廷在贵州接管和开发了不少金银矿场,但土司也不愿将金银拱手相送,一定还私藏了矿场。
天高路远,朝廷也无力监管。
当地土司势力大,但人口远不如中原,采矿需要人手,只能从中原骗人过去。
宋千奇听得面上一热,忙道:“公主明鉴,我宋氏归顺朝廷后,所有的矿场都上交给朝廷了,绝对没有藏私!”
谢明灼:“……”
这种话也只能骗骗小孩子。
虽然水东宋氏的确是贵州最“温顺”的土司,可是人就有私心。
到底有无私藏矿场,暂时不在谢明灼的考虑范围,揪出贵州的秘密才是重中之重。
“嗯,我信你宋氏。”她安抚了年轻人的情绪,随后道,“淘金的借口不错,但队伍中还有其他土司的人,若你真被带去挖矿,我会担心。”
林泛很想回他不会真去挖矿,可听到她说担心自己,心里面便满满涨涨的,脸也热了几分。
“那我……再想个法子。”
宋千奇小声插嘴:“其实,阿泛的借口也不是不行,我不会让他真被拉去挖矿的。”
“好。”谢明灼轻笑,“那就有劳你多关照。”
“他也是我兄弟,应该的。”
解决了林泛离京问题,谢明灼才提起急报之事。
林泛顿时沉了面色,肃然道:“公主,今日阿奇邀我去茶楼听说书……”
他将所见所闻皆告知谢明灼,并力求客观,丝毫未提及自己的想法,唯恐影响了她的判断。
谢明灼一听便了然,问:“你认为有人借说书蛊惑人心?”
“既是蛊惑人心,也是借此敛财。”林泛道,“打赏的人非常多,且五两银子起步,一天下来几百两不成问题。”
京城富户果然多如牛毛。
谢明灼念头歪了一下,旋即笑道:“多亏你的机警,要不然潜在的危机爆发,还不知会死伤多少人。”
她想到了在江西遇上的日月教。
“蛊惑?”宋千奇这才反应过来,“所以是你割破我的手,救我出来的?”
“嗯,我怀疑茶水或蜡烛里藏了迷人心智的药物。”
“我会命人暗中调查。”谢明灼并不多言,望向宋千奇,“宋公子明早便启程,不如先行回会同馆收拾行李。”
宋千奇当即告退,走到院门口时,鬼使神差回头瞅了一眼,神情蓦地一僵,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趔趄几步出了院子,脑海中还浮现着方才看到的画面。
荣安公主竟牵了阿泛的手!
就算贵州和京城的习俗再不同,女子和男子牵手都表明关系不同寻常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孟泛!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
“今晚留下用饭?”林泛询问。
谢明灼凝视他的眼睛,“不怪我?”
“你身份特殊,在外化名行事更安全隐秘,我为何要怪你?”林泛小心捧着她的手,触及她指腹的薄茧,有些心疼,“只是你贵为公主,何须亲自犯险?”
“出门历练,有舍有得。”
“我……”林泛鼓起勇气,压住弥漫到嘴边的酸意,“我之前听闻,荣安公主曾掳掠探花郎入府,可是真的?”
谢明灼:“……”
这事儿都过去多久,她早忘了,没想到还能变成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
见她不说话,林泛便发了慌,已顾不得酸不酸,就怕公主殿下嫌他“善妒”,弃了他。
“我、我不是质问你,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并非要干涉你的选择。”这话说得格外违心,连带着眼睛里都黯淡无光。
“我没喜欢过他,”谢明灼忽地倾身,语气轻缓而认真,“我掳他入府,只是因他冲撞过我,教训他几下而已。听清楚了?”
她这番解释漏洞百出,可林泛的脑子已经被堵住,眼里只剩下倏然靠近的俊丽面容。
“清楚,听得很清楚。”他再也忍不住,双臂一揽,紧紧抱住她,鼻尖抵在她的脖颈处,闷声含糊道,“公主,别不要我。”
谢明灼冷不丁被抱住,眉梢微挑,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他身上有股草木清香,很淡很轻,稍稍离远些,便几欲消散。
剧烈的心跳声如闷雷般,从他的胸腔清晰传来,连带着空气都灼热了几分。
谢明灼左手抚上他的肩,算作无声的回应,感受对方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轻轻拍了拍。
“此行危机重重,你定要当心。”
“公主……”林泛低声呢喃,“你政务繁忙,明日我离开时,无须来送。”
谢明灼并未应声,只解下腰间锦囊,递进他掌心,说:“里面是我的私印,贵州若来信,我只认盖有私印的信件。”
林泛松开她,小心藏进衣襟内,眼眶竟似闪过几许泪光,他撇开脸,闷声说:“我去做饭。”
谢明灼到底没让他做饭,从酒楼订了几道菜,同他一起吃。
这顿饭吃得很慢。
林泛纵然再不舍,也知夜深回宫不便,还是送她出了院门。
目送马车驶离胡同口,他才反身回屋,从怀中取出锦囊,倒出印章。
印章很小,只有拇指长短,小指粗细,石头雕刻而成,不易碎。
底部刻了三个奇怪的符号,不是大启的文字,倒像是来自番邦。
旁人就算见了也不知是何意。
公主考虑得可真周全。
林泛捧着精致的小印章,因离别产生的伤感,很快被隐秘的甜意取代。
这枚独一无二的印章,是他的。
回到皇宫,谢明灼第一时间召见杨云开,命其暗中调查茶楼。
杨云开恰好也有事呈禀。
“会同馆来报,李四王子因脑袋受伤,申请在京城多留几日,待伤养好再回高丽。”
“知道了,继续盯着。”
“是。”
翌日一早,贵州贺寿队伍动身离京。
林泛趁岑悝上衙前,赶至岑家,表明自己即将要离京。
岑悝闻言大惊:“林老弟,我本还打算举荐你入刑部做个捕快,怎的就要离京了?”
姑娘不是找到了吗?
林泛并未多加解释,只衷心谢过对方好意,与他告别,之后前往城外。
他与宋千奇约定,在城门外会合。
刚转出胡同,一架青布马车映入眼帘,它静静停靠在街口,周围无人,他却突然生出一种直觉。
心跳陡然狂乱起来。
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半张俊丽的脸,那双眼睛同他昨夜梦中的一模一样。
林泛急步冲过去,扒拉着帘子,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怎么来了?”
“今日休朝。”谢明灼平静回了一句,“上来。”
林泛本就是攀援高手,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车前。
车厢内,谢明灼被扑了个满怀。
青年紧紧抱着她,双手却只虚虚揽着她的肩,没有多余唐突的动作,唯独近在耳畔的颤抖呼吸声暴露了他的心绪。
“你与岑悝交好?”谢明灼转移他的注意。
林泛脸埋在她肩上,闷声道:“他同沈兄是同窗好友,我来京城,一是替沈兄拜访,二是托他帮我找人。”
“嗯。”
“对了,”林泛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抬起头道,“岑兄近日已遭遇两次意外,细查之下并未发现他人作案的痕迹,可我总觉得并非意外。”
这种没有证据的事,他本来不打算同谢明灼说,但思及昨日茶楼之事,他发现京城也不算真正太平,故想着自己多说一些,给公主提个醒。
“好,我记下了。”谢明灼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玉观音,“这几日我让高僧开了光,你随身带着。”
并非信奉神明,只是聊以慰藉。
林泛高兴接过,红绳直接套进脖子,小巧的玉观音塞入衣襟,而后握住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其中的不舍多得简直像要溢出来。
找到“孟姑娘”后,他也不过见了几次,就又要分别了。
谢明灼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去吧。”
“公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林泛留下最后一句,狠狠心转身下车,却在踏出车厢时倏然止步。
他冷不丁返回,半跪在谢明灼面前,先说一句“冒犯了”,接着捧起她的右手,飞快亲了一记,前后不过一息,未及谢明灼反应,他便已脚底抹油下了车,身影很快消失。
谢明灼抬起右手,手背还残留温热的触感。
有点胆子,但不多。
马车停留了片刻,又秘密驶入皇宫。
谢明灼回到文华殿,先是听了昌蔚的课,结束后同昌蔚一起见了吏部两位侍郎。
两位侍郎再次呈交新改的官吏行为规范。
这次的稿子比之前更通俗易懂,也考虑到韵脚的问题,读起来朗朗上口。
“不错,谁写的?”
滕世通恭敬道:“回公主,是方侍郎同微臣一起商议的。”
方绩在旁眼观鼻鼻观心。
“方侍郎以为,此条例如何?”
“通俗易懂,确已达到公主的要求。”方绩垂眼答道,“不知公主打算何时下达?”
“尽快。”谢明灼将草稿还给他们,“此‘九十八条’在本月内传达到全国各衙署,于十月初一正式实行。十月初一之前犯此条例者既往不咎,十月初一以后犯此条例者,严惩不贷。”
“是。”
二人告退后,谢明灼望向昌蔚。
“老师以为,方侍郎和滕侍郎如何?”
昌蔚原本半阖着眼,闻言打起精神道:“一个规行矩步,一个守经达权,算得上互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方都不得罪。
谢明灼笑着打趣:“有没有‘但是’?”
“殿下说笑了,”昌蔚眉眼也染上几分笑意,冲淡了病色,“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更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官员,能做到‘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已经足够。”
善于挖掘属下的优点,愿意包容属下的缺点,是上位者理应做到的事。
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一切都好说。
谢明灼躬身一拜:“多谢老师教诲。”
送走昌蔚,她叫来杨云开。
“传信给四川锦衣卫,问四川有无异动。”
杨云开领命,没问是哪方面的异动,能惊动公主的,必不可能是小事,那些小打小闹、不危及朝政的可以排除。
翌日朝会,就官员补缺问题,众臣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吵得不可开交。
父女俩权当乐子看。
个别名单已经内定,朝臣心知肚明,他们争的是其余空缺。
直到吵累了,他们才安静下来,等待皇帝和公主裁定。
河南左布政使杨克检,未曾同流合污,官职保留。
河南都指挥使宗震执行刈麦计划、剿灭山匪有功,但多次违抗兵部指令,功过相抵,保留原职。
河南巡抚郭端、河南按察使樊诚、河南左参政及其余狼狈为奸者,皆被罢免官职,押解入京斩首,其眷属流放充军。
其中巡抚需要阁臣共同推举。
各方势力角逐之下,名单终于敲定。
内定的有安陆县知县、德安府通判,其余便不赘述。
陆敛被任命为安陆县知县,即日到任;原德安府正七品推官沈石擢升为正六品通判。
其余官员谢明灼了解不多,只能根据吏部的历年考评进行选择,考虑到要平衡各方势力,她也没有完全顺着自己心意,基本都给了甜枣。
中央官署终于恢复平静。
然“九十八条”的下达,瞬间在各地衙署引发热议。
德安府府衙。
沈石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shsx,写信人是他那“千里追爱”的林老弟。
信中写明,他已经找到孟姑娘,并决定此生追随,也拜访了岑主事,言岑主事为人豪爽大气,令人钦佩,最后问候了几句。
沈石把信一拍,“也不知道留个地址,这叫我怎么回信?唉!”
“大人!大人!”手下匆匆跑来。
沈石收了信,慢悠悠道:“何事惊慌?”
“新知府、新同知,还有新知县,全都进城了,已经快到衙门了!”
沈石:“……”
得,今天是没空整理卷宗了,要上演一天的人情世故。
他连忙理了理官袍,同衙门其余官吏,全都出了大门,整齐站在大门外等候迎接。
心里正盘算着新上司的性情,三辆马车携一众随从,停在大门前。
想必三个新上任的官员就在马车里。
他正要上前一步,马车后一人忽然利落下马,穿着便于行走的窄袖戎装,行至他面前,客气作揖。
“下官陆敛,新任安陆县知县,见过沈大人。”
沈石:“……”
陆敛?难不成他就是之前被派去河南当监察御史的威宁侯的长子?
天杀的,背景这么深厚,以后还怎么相处?
等等,他一个正七品推官,陆知县为何要自称“下官”?
正在他愣怔之际,知府和同知接连下了马车。
沈石尚未行礼,知府便捧出吏部任命文书,当场宣读。
听到“擢升为正六品shsx通判”时,沈石眼眶忽地发烫。
他其实没立什么功啊,只帮忙跑了个腿,送了个信,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根本传不到皇帝耳中,但他却荣获这样一份任命。
孟姑娘果然手眼通天。
难道他沈石以后也算得上背景深厚了?
随着新官员的上任,德安府安陆县的衙署风气焕然一新。
知府不仅带来了任命文书,还带来了吏部新鲜制定的“九十八条”,并在上任第一天,就于衙门公告栏张贴,勒令衙署上下官吏差役,都要熟记于心,年终考核。
入流官员连续三次不合格者,必会影响年终考评;不入流吏役连续五次不合格者,免其职务,三年内不再录用。
此公告一出,全国各地衙署都掀起一股背诵狂潮。
涉及前途,没人敢掉以轻心。
短时间内,全国上下衙署霸道轻浮之风一扫而空,渐渐显露出吏治清明的新气象。
第77章
◎秋日围猎◎
京城南居贤坊。
一力夫模样的人,穿着脏污的短打,拉着一车粗细不均的木材,木材垒得老高,用麻绳固定在平板车上,穿过坊市的胡同,于一处民宅停驻。
此处靠近东直门。
京城九门各有讲究,东直门素来走木材和砖瓦车,但也不仅限于木材砖瓦,只要是百姓生活所需,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可以从此门穿过。
力夫敲响宅门。
很快,门被打开,一人探出头,瞥了眼木材,说道:“好了,就放这儿,你走吧。”
力夫憨憨笑了两声,伸出粗粝的手,“钱、钱。”
几枚铜板被随手扔到地上,门内之人没好气道:“拿着走人。”
力夫弯腰捡起铜板,趿拉着草鞋走远。
又等了片刻,周围不见异常,门内忽然冲出三个人,都穿着破烂的短打,脑袋上绕着布巾,与方才的力夫打扮一致。
他们用力拉起木材车,前往东直门。
方才走远的力夫,又重新出现在胡同里,示意身后手下进屋搜查,自己带着一部分人跟上木材车。
城外十里,高丽使团在路边停下歇息。
他们已经在京城多留了五日,今日不得不返程。
李四蹲坐在路边,衣摆快要被他揪烂,才终于看到一辆木材车缓缓驶来。
附近无人,计划成功的喜悦,让他失去大半警惕,叫上随从前去接应。
他们将木材车拉到一旁树林里,拆掉绳索和木头,从堆积木头缝里取出几支火铳。
李四眉头一皱:“跟万寿节那日看到的不一样。”
“殿下,弄出这几支已经费了很大工夫,若非那库丁贪财,连旧版的都弄不过来。”
李四明白这个道理,清点了八支火铳后,又问:“没有图纸?”
“他说没。”随从冷哼,“我觉得他肯定在骗我,说话时眼神明显飘移。”
李四:“可以加价。”
“我怎么加价都没用,估计已经有买家了。”随从自我安慰道,“不过这些火铳带回去后好好研究,咱们肯定也能造出来。”
“嗯,都藏隐秘些。”李四吩咐左右。
过关时少不了查验,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谁料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出现数十锦衣卫,各个魁梧彪悍,手持绣春刀,冷厉的目光落向正要藏起来的火铳。
李四:“……”
消息传到皇宫时,谢明灼正在试穿尚衣监送来的新衣裳。
五个月过去长高了些,她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注意衣摆变短,还是阿玉心细,叫尚衣监的人过来重新量体,裁缝了新衣。
阿玉知她心思,特意叫尚衣监的人往“便于行事”的方向改动,尚衣监的宫人皆心灵手巧,改动之后穿得笔挺又精神。
“这样式真好看,”姜晴忍不住夸了又夸,“殿下穿这身出去,肯定能引发新一轮潮流。”
宫里五个主子常常语出惊人,底下人听到便都学了去,不少新鲜词都往外冒,有些散播宫外,渐渐流传民间。
谢明灼笑道:“你喜欢也去做几身,穿出去转几圈同样有效果。阿玉也是。”
两人兴高采烈应下,商量着要做什么花色。
忽有宫人来禀:“殿下,杨指挥使求见。”
“叫他进来。”
谢明灼索性就穿着新衣裳,张开双臂,任由冯采玉给她摆弄蹀躞带。
杨云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连忙低头垂眼,行了礼,恭敬道:“启禀公主,李四王子派人暗中买通军器监库丁,购得八支火铳,混进木材车中运送出城,涉案人员现已全部抓获。”
“只有八支火铳?没拿图纸?”
“没有。”
“库丁可抓了?”
“已在诏狱。”
谢明灼思忖片刻,等冯采玉理妥了蹀躞带,放下手臂坐到一旁的宽椅上。
“先将李四扣押在天牢,派人传信给高丽国王,言明此事,想要留他儿子一命,端看他的诚意。”
“是。”
“严审库丁,问明图纸的去处。”
“是。”
本只是想抓李四现行,没想到库丁才是关键角色。
“茶楼可有发现?”
“卑职愚钝,派人潜入茶楼,未在茶水和蜡烛中发现异常。”
能蛊惑人心的不仅限于迷药,还有场景、图案和声音的暗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谢明灼清楚这一点,也不觉失望。
“茶楼老板,说书先生?”
“查了底,均未见异常。”
锦衣卫都查不到异样,要么是真没问题,要么是其伪装功力已经炉火纯青。
这种情况,若继续往下查,只会打草惊蛇。
“先撤去茶楼盯梢,主审库丁。”
杨云开领命退下。
没一会儿,谢明烁又跑过来,见面先夸了几句她的新衣裳,然后才说起正事。
“京城的高门大户,多多少少都沾点亲带点故,查一个人的人脉网,并从中获取有效信息,是真的不容易。”
谢明灼调侃:“嫌当记者累了?”
“身体是累的,精神是满足的,嘿嘿。”谢明烁支着脑袋,努力睁开双眼,“你让我查的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有结果了。猜猜他跟谁有亲戚关系?”
“你这么问,那至少得是六部主官。”
“知我者,铁柱也。”
“快说。”
谢明烁得意一笑:“经过我多方打探,梳理关系,终于发现他妻子娘家的侄女,是吏部左侍郎方绩小舅子的一房小妾。”
关系可真够远的,但用来维系利益已经足够。
“我已让老杨去信四川锦衣卫,虽说这些事很有可能都是巧合,但查了总比不查安心。”
“你说得对。”谢明烁晃晃脑袋起身,“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一觉。”
他走到殿门口,又回头问:“过几日秋猎,你去不去?”
“为何不去?”谢明灼抬头不解。
“这不是怕你忧心国事,不想浪费时间嘛。”
“劳逸结合才能长久,”谢明灼笑道,“朝廷少了我照样运转。”
谢明烁也笑:“可别,咱家少了你是真不行。”
自公主入朝之后,皇帝非常坦然地放了权,整日拉着大臣下棋作画,还经常与宫廷画师一同研究画技,日子过得极为潇洒。
皇后与齐王在兵仗局建了个“实验室”,成日钻进去,也不知研究什么。
皇后是不干政了,可公主显然是要揽权了呀。
皇家之事,早就在京城传遍了。
但不管外人如何想,他们家一致认为,要是没有铁柱,他们根本不可能这么自在。
“行了,快去休息。”谢明灼挥手赶他。
九月中旬,皇帝携一众勋贵大臣及其家眷,在亲军护卫下,一同前往南海子围场。
南海子围场建了一处行宫,依湖而建,周围树林密布,里面豢养了许多飞禽走兽,专供皇帝狩猎享乐。
谢长锋本人对狩猎没兴趣,但他穿越以来就没出过宫,亡国危机已过,他心中大石放下,再加上心疼女儿整日案牍劳形,便定下此次围猎。
京中勋戚和重臣皆要陪侍,他们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大多是同龄的姑娘、小子,说不定还能陪勺勺解解闷。
皇帝仪仗驶入行宫,早有宫人提前布置妥当。
谢明灼一家独享一座宫殿群,其余人依照地位尊卑各自安排住处。
现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就是陆家。
谁不知道威宁侯一家四口,都受到皇帝和公主的器重,此次除了外放的长子,其余三人都随行圣驾。
陆放刚整理完自己的行囊,取出一本家禽养殖杂书打算研读,门外就响起叫喊声。
“陆二!陆二!一起出去玩啊!”
明日才正式围猎,今日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只要小心些,不惊扰圣驾就可。
比起外出,陆放更愿意找个角落安静看书,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外头那人是谁。
“我不去,你们去吧。”
那人又喊shsx:“我看到公主殿下也出来了,陆二,你真不去?”
翻页的手一顿,陆二想也不想站起,书往桌上一放,“去。”
暮秋的阳光减了几分热烈,穿过残败的枯叶,落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飘零的落叶铺满整片围场,一地金黄,与碧蓝的天空相得益彰。
谢明灼俯身拾起一片银杏叶,色泽极艳,形状也生得完美,不由见猎心喜。
“阿晴,阿玉,再多找几片漂亮的,拿回去当书签。”
三人弯着腰紧盯地面,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未在意。
“宣平伯三子韦铮,请公主殿下安。”
“卑职陆放,叩请公主金安。”
谢明灼直起腰回神,随意朝两人招手,“你们来得正好,帮我寻几片银杏叶,要漂亮的,不比我手中这片差。”
她扬了扬指间那片,俊丽的眉眼在碧空秋叶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韦铮呆了一瞬,传言威势极重的荣安公主,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还同寻常娇憨的小娘子般,在地上找什么树叶。
他参加过宫宴,但伯爵位低,坐得靠后,根本看不清皇帝一家长什么样。
今日是第一次近距离瞧见。
他也顾不得去想公主为何找树叶,下意识道:“找东西我最擅长了,公主,我来帮您。”
陆放也应了一声,闷头蹲下找银杏叶。
有人帮忙,谢明灼便携阿玉阿晴站到一边歇息,立刻有宫人搬来座椅。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韦铮身上。
形貌很出色,性情又是出了名的温和,虽是庶子白身,一事无成,但在京城勋贵圈的婚恋市场中,算得上良配。
只是,根据锦衣卫的情报,谷先生所在的茶楼,其铺子的主人原是宣平伯的发妻,发妻离世早,留下一个世子,铺子由世子继承。
后经营不善倒闭,彼时伯府由宣平伯爱妾佟氏主持中馈,世子不愿铺子落到她手中,就稀里糊涂租了出去。
韦铮乃佟氏所出,颇受宣平伯喜爱。
“公主,我找到一片,您看如何?”韦铮举起一片银杏叶,目光落向谢明灼,极为专注。
他的神态全然真情流露,语气也恰到好处,就仿佛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隐晦地讨好心仪的姑娘。
为免判断有误,谢明灼故意扬起下巴,颐指气使道:“丑,再找。”
韦铮不愧是好脾气的代表,一点难堪和不悦都没有,继续乐呵呵地蹲下找树叶。
“公主,这片如何?”
“再找。”
“这片呢?”
“换。”
如此连续多次,韦铮脸上虽现疲惫,却无一丝怨言。
陆放离他不远,已经拾到几片,每次都想呈送过去让公主品鉴,可都被韦铮的失败吓到了。
在他看来,韦铮找到的已经很完美,公主却不喜欢。
他默默瞅着掌心的银杏叶,这些还不如人家呢,就不拿去献丑了。
“陆二,你的拿来我瞧瞧。”谢明灼突然说道。
公主吩咐,陆放不敢不从。
他慢吞吞上前,献出精心挑选的银杏叶,每一片都不够完美,但形状各有特点,叫人一眼就能记住。
谢明灼不吝赞赏:“这些都很不错,该赏。阿玉,稍后把我那支灵宝弓送去给陆二郎。”
“奴婢遵命。”
陆二不敢置信,抬首惊喜道:“谢公主恩典!”
一直寻叶无果的韦铮懵了。
难不成公主不喜欢完美,就喜欢歪瓜裂枣的?
第78章
◎使美人计◎
折腾半日,韦铮已无力为继。
他向谢明灼请求告退,虽无怨言,但眼中流露几分失落,配上他清俊的脸,无端叫人心生不忍。
谢明灼收敛几分骄横,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子韦铮,宣平伯韦家三子,取自铮铮铁骨。”
“哦,你还不错,”谢明灼施舍般道,“明日允你随侍左右。”
韦铮只觉大喜过望,忙叩首谢恩。
真是峰回路转,方才的努力没有白费,公主还是看到他了。
回去路上,他揽住陆二肩膀,神秘兮兮问:“陆二,你到底是如何讨公主欢心的?能不能教教我?”
陆放抖下他的手,本也不熟,何必做出这等亲密的姿态?
“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韦铮苦着脸求道,“陆二,好兄弟,你就传授一些诀窍吧,我自认还算讨人喜欢,可今日公主着实让我感到挫败。”
陆放认真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你没有一技之长。”
“……”
“公主爱惜人才,”他不好意思道,“连我这样只会养猪的,都能得她看重。”
韦铮好半晌没说话。
一直到了住处门口,他才鼓起勇气问:“难道讨姑娘喜欢,不是一技之长?”
“……算吧。”陆放眨了眨眼,终于弄清楚他的意图,歪着脑袋问,“你我素日来往不多,你今日特意叫我一起,并非你说的朋友不在,而是想借我的面子亲近公主?”
韦铮:你可真是大言不惭!什么叫借你的面子?你一个养猪的能有几个面子?还不是因为陆家现在正得宠?
他羞惭一笑:“你看出来了?自听过公主当殿射杀猛虎后,我便对她心生倾慕,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秋猎难得,我又担心她不认得我斥我冒犯,便想了这个法子,你莫要见怪。”
“倾慕?”陆放惊讶,“你想做驸马shsx?”
韦铮并非伯府嫡长,爵位落不到他头上,他本身又没什么才华,无法凭借科举入仕,尚公主的确是一条通天捷径。
可……
“怎么?我不合适?”韦铮觉得他的眼神冒犯到了自己。
陆放诚恳回道:“并非不合适,而是不配。”
“……”
再好的性情,也抵不住陆二的反复打击,韦铮脸上几欲挂不住笑,冲他拱拱手,告辞转身就走。
陆放回到屋中。
他爹负责行宫安全,还没回来,只有他娘在院子里练武。
“方才见你在门外同人说话,谁啊?”柳缨收势起身,用汗巾擦了擦鬓角脖颈。
这儿子她知道,平时闷葫芦一个,但只要说话就喜欢往人心口上扎针,故而一直没什么朋友。
陆放捧书而读,随口回道:“宣平伯家老三。”
“他?”柳缨不解,“你怎么同他有来往?”
“是他倒贴我。”他言简意赅。
柳缨:“……”
幸亏没在喝水,否则要被他呛死。
“他叫你出去做什么?”
“见公主,他想当驸马。”
柳缨再次无语,上前揪住他耳朵,没好气道:“给我好好说话,他想当驸马作甚找你?”
“他说借我面子,怕公主不认得他轰他出去,”陆放半站而起,捂着自己耳朵,“我觉得他不配,他就走了。”
柳缨松开他,满意道:“倒是说了一句人话。”
宣平伯三子生得俊俏,为人亲善,在勋贵中口碑极好,尤其是在家有千金的勋贵夫人眼中,他是相当不错的女婿人选。
柳缨没女儿,不怎么关注,但在夫人聚会中,常听到关于他的传言。
京中有不少千金都对他心生爱慕,虽然韦铮素来洁身自好,但柳缨就是觉得他并非良配,更别提做驸马了。
反正在她眼里,谁都配不上荣安公主!
但这小子的确颇受姑娘家欢迎,若荣安公主被他的皮囊骗了,岂不叫人扼腕痛惜?
不行,她得找机会提醒公主。
行宫主殿。
谢明灼靠着贵妃榻翻阅奏本,杨云开在旁呈禀情报。
诏狱里的库丁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审讯,都一口咬定他是为了钱,图纸也一同卖给了高丽使团。
四川锦衣卫有了答复,言四川并无特殊异动。
这两份情报,谢明灼都不是很满意,但她泰然自若,翻完一份奏本后,才笑着道:
“军器监守卫森严,一个小小的库丁却能偷取图纸和火器,并悄无声息运出去,我是不相信他有这么大本事的。”
杨云开会意:“那放他出去钓鱼?”
“钓什么鱼,”谢明灼漫不经心道,“趁此机会,将军器监的官吏清洗一遍。”
该罢的罢,该罚的罚,她没空跟暗地里的老鼠玩捉迷藏。
查梁王案时的小心布局,早已成了过去式。
“四川没有异动自然最好,若有异动……”
杨云开立刻半跪于地:“微臣立刻启用自查程序。”
“嗯,下去吧。”
杨云开恭敬退下,没多久,谢明烁拎着衣摆跨入殿内。
这两人怎么总是前后脚?
“围场没我想象中好玩,”谢明烁一屁股坐到她旁边,“老爹又拉着人去下棋,母后和大哥在闷头计算什么公式,看得我头大,也就你这儿正常点。”
shsx 谢明灼好笑道:“怎么不去跟那些公子哥聊聊八卦?”
“他们能有什么八卦?”谢明烁忽然顿住,斜眼打趣,“不过我倒是听说,你叫人捡了一下午树叶,是谁得罪你了?”
“宣平伯家三子韦铮,来讨好我。”
谢明烁顿时坐直:“讨好你?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谢明灼怂恿,“不如你去旁敲侧击一下?”
“你能不知道?”谢明烁太了解自家老妹了,“你若对人毫无兴趣,理都不会理,何必还要叫人捡树叶?”
谢明灼故意卖惨:“只是有所猜测,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将人放在身边观察,我特许他明日捕猎时随侍。”
“不行,他这人惯会招蜂引蝶,放你身边会坏你名声,这样吧,明日叫他来陪我。”
“有劳二哥了。”
谢明烁反应过来,去抢她奏本:“好啊,在这等着我。”
“什么等着你?”谢长锋声如洪钟,从外头传来,身后还跟着孟绮和谢明烜。
快到晚膳时间,三人都掐点回来了。
等宫人摆了膳退出殿外,谢明烁道出韦铮之事,最后很不屑道:“就凭那个小白脸,还想肖想我家铁柱。”
谢长锋不了解这人,只叮嘱道:“外头的小子一个个包藏祸心,勺勺你别被骗了。”
“不仅仅是我,”谢明灼语出惊人,“有美男计就有美女计,爹、大哥、二哥,你们都要当心。”
掌权公主固然值得迷惑,实权皇帝和潜在的两个继承人,当然更值得动用手段。
谢长锋慌忙摇头摆手:“不会的,有老婆在,没人敢靠近。”
然而话说完没多久,晚上他沐浴时,有一个宫女打扮的貌美姑娘偷偷摸进了浴房,吓得他连声大叫。
待谢明灼三兄妹赶到时,他正抱着孟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再保证自己的清白。
孟绮既好气又好笑,哄了他半晌。
兄弟俩对视一眼,也同时觉得背脊一凉。
行宫太危险,他们要回宫。
“宫女”以刺客名义被带下去,经审讯得知,她是刚入宫的宫女,这次有幸伴驾出宫,生出爬上龙床的野心,才买通行宫的内侍。
行宫一年有大半时间都闲置,但也留有一些宫人在此做洒扫的杂役。
这些宫人若无机会,一辈子都将枯守在此,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宫女答应内侍,若她得宠,会请求圣上将他调回皇宫,近身伺候皇帝妃子。
谢明烁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他们来行宫,带了不少近身内侍,老爹洗澡向来只让吴山青和亲卫守着,一个行宫洒扫的内侍,是如何让人摸进浴房的?
审讯宫女的是杨云开,听到这个问题他欲言又止。
谢明灼开口:“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景洪皇帝时,于行宫浴房修建了几处暗门,是为……取乐所用。”
五人:“……”
“封了,全都给朕封了!”谢长锋心里的委屈劲还没消散,提到浴房就暴躁。
杨云开领命退下。
“宫女爬床很常见,”谢明烁冷静下来,分析道,“若无铁柱先前提醒,咱们可能真会被糊弄过去。”
孟绮沉声问:“背后是谁指使?”
“暂时不知。”谢明灼也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她随便擦了几下,就扔了布巾。
孟绮扒拉下谢长锋,坐到她身后替她细细擦拭。
“天这么凉,头发擦干才能睡,免得日后偏头痛。”
谢明灼乖乖应下。
“韦铮可能是个突破口,我打算吊着他观察几日。”
谢明烁爽快道:“行,咱们给你打配合。”
“你也别想着给我打配合,京中多少人家觊觎你和大哥的王妃之位,明日你们的‘桃花’只会比我多。”
谢明烜浑身一个激灵,“我不去了。”
就算穿越到古代,他也是单身主义者。
谢明烁一击掌:“这好办,我帮你拦‘桃花’,你帮我拦‘桃花’,如何?”
“主意不错。”
兄妹二人便凑在一起嘀咕。
翌日一早,皇帝亲临围场,宣布围猎正式开始。
按照惯例,围猎前三名都会获得皇帝的赏赐,所以每次围猎,一众勋贵子弟都卯足力气,争取拔得头筹。
郎君们负责激烈争夺,贵女们参与围猎,但不参与排名,故久而久之,围猎的贵女少了,更多的是为郎君们喝彩助威。
但这次不同。
只听吴山青宣读圣谕:“不论郎君娘子,皆可入场捕猎,所获猎物全部计入排名,前五名有重赏。另,男女混合分为两队,若总数获胜,队中所有人皆可得赏。”
郎君贵女们哗然一片,这下谁都忘了自家爹娘的殷切叮嘱,什么吸引王爷、公主注意,都滚一边去吧,皇帝的赏赐才是最重要的。
一封圣谕,激起所有人的胜负心。
本来擅长骑射的就那几个,每年受赏的名单都一样,大部分人都兴致缺缺。
可今年有团队赛,只要团队赢了,就能获得赏赐。
这光不沾是傻子!
众人跃跃欲试,排队抽取号码,抽得单数的站在一起,抽到双数的组成一队。
此次随行的郎君贵女总人数是单数,总有一队少一人。
谢明灼大步上前,带着姜晴加入人少的那一队,谢明烁则去了另一队。
谢长锋满目慈爱:“荣安和晋王各领一队,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无异议,除了韦铮。
他被分到晋王队了啊!
第79章
◎左膀右臂◎
玩就要玩得尽兴。
谢明灼此次出行,是为了放松身心,抓老鼠不过是顺便。
为了最快树立威信,她让人在百步之外的树枝系上红绸布,命姜晴一箭射下。
姜晴的箭术不必多说,一出手直接震慑整个队伍,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郎君,顿时偃旗息鼓。
“团队比赛需要齐心协力,诸位有任何意见都可以提,现在不提,之后必须完全服从命令,明白了?”
在场之人大部分见过以前的荣安公主,之前坊间传闻“三议公主”和“当殿杀虎”时,他们还将信将疑,因为实在无法将传闻中智勇双全的公主同印象中嚣张跋扈的公主联系到一起。
如今直面公主的威仪,只觉天灵盖都在震颤,哪还有什么不从之心?
众人齐声道:“明白!”
“此次我虽为队长,但我不干涉诸位分工,不管是谁有计划有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争取在两个时辰内以最快的速度获取最多的猎物。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担下这份重任?”
谢明灼和谢明烁都不在乎输赢,二人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对京城的勋贵子弟更多几分了解。
是龙是虫,一件小事就能分辨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
谢明灼耐心等待片刻,见没有人站出来,心中略感失望。
这些都是全国最顶尖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子嗣,如果他们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承担,那她得想想如何降低勋贵们的待遇,节省更多的钱财去培养民间人才。
她目光掠过金尊玉贵的小郎君小娘子,最终全部收回,正要开口,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公主殿下,臣女请求一试。”
谢明灼心中微感欣慰,循声望去,不由讶然。
竟是她的表姐孟繁。
她与孟繁上次见面,已是数月前的生日宴,当时孟繁只说了一句祝福,送了一幅亲手绣制的松鹤图,两人便再无交集。
温柔娴静是她对孟繁的初印象。
今日孟繁能主动站出来,不管她有没有这个能力,谢明灼都对她大为改观。
“善。”谢明灼眉眼含笑,“繁娘请讲。”
一阵秋风拂过,树影落下的斑驳随之跃动,孟繁的额发被吹散几许,犹如她沉寂已久的心乱了几分。
公主殿下并不知道,她曾在深闺中反复琢磨那些传闻,每一次公主的所作所为,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她戴了十几年的枷锁上。
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皇后母家,最重礼仪规矩,唯恐行差踏错,叫人借机攻讦姑姑,故对她的教导极为严格。
今日,她鼓起勇气站出来,即便父亲知晓后用家法训她,她也不后悔。
因为公主殿下的眼中,满是对她的鼓励和欣赏。
孟繁挥开一切杂乱的思绪,定下心神,慢条斯理道:“臣女以为,善骑射与不善骑射的应各司其职。善骑射者负责射中猎物,但若他们射中猎物,还需自己捕捉携带,便会浪费时间和体力。”
她面上表现得从容淡定,可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颤抖,说完这句还悄悄观察旁人神情。
谢明灼率先鼓掌,笑赞道:“繁娘思路清晰,说得很好,继续。”
有她带头,其余人纷纷击掌鼓励。
孟繁只觉得这一瞬间胸腔被填满,她狠狠压下酸涩的泪意,专注望向谢明灼。
“可以安排不善射但马术不错的人,紧随他们身旁接应,由他们记录名单、数量,并收拾猎物,还可以背负更多的箭筒,免得箭矢用尽返回再取。”
有人问:“那箭术不行马术也不会的人干什么?”
队伍里被点到的人均红了脸,他们也想出份力,可不会就是不会啊。
孟繁自信回道:“我来之前研究过,围场猎物以西南树林居多,剩下的人可以在附近搭建营地,营地负责补给、整理和看守。”
“具体说一说。”
“比赛有时间和箭支数量的限制,一般而言,shsx一支箭射中猎物后便默认失去作用,但方才圣上并未规定一箭不能二用。
“猎物压手,接应之人必会隔一段时间送回猎物,营地留守之人可以根据记录名单,分别整理猎物,并拔出箭支重新置入箭筒,也负责看守猎物以免被对手不小心拿走。”
她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别让对手偷了去。
“繁娘想得很周到,”谢明灼轻击掌心,环视众人,“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一位年轻郎君举手出列,不服气道:“还有马术不行射术出色的人呢,怎么不参与分工?”
当即有人反驳:“不会骑马怎么跑得过猎物?”
“蹲守,引诱,埋陷阱,怎么不行?”
谢明灼笑问:“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
“小子袁策,是后军右都督家里的,在家行五。”
后军都督府右都督,如今只算得上武将的养老官职,袁家曾经出过将才,近几代没落,不过高级军官世袭制,这个右都督的名头还在。
谢明灼颔首道:“孟繁与袁策共同制定分工任务,其余人听从指挥,不服命令者,逐出围场,今后不得再参与围猎。”
众人齐声领命。
任务分派下去,谢明灼就成了甩手掌柜,全权交给两个年轻人。
为免浪费时间,两个年轻人迅速制定计划,将队伍分成四个小队,骑射尖子生一队,接应一队,陷阱捕猎一队,营地后勤一队。
谢明灼接过名单一看,诧异问:“怎么不见我和姜晴?”
“公主也要参与?”袁策壮着胆子问,“不知公主擅长……”
“我和姜晴入骑射一队。”
“是,公主属意谁来接应?”
谢明灼已经起身整理着装,活动手脚,朗笑道:“谁来都行。”
孟繁便挑了个马术最佳的姑娘做接应,若非她马术一般,都想自己上了。
到底是勋贵家庭的子嗣,胜负欲都不低。不管是团队赛还是个人赛,他们都想榜上有名。
计划甫一启动,十数匹骏马流星般飞入密林。
孟繁站在选定的营地上,目送一马当先的公主远去,这才收回视线。
留在营地的多为小娘子,她们平日里都以学习“女德”为主,骑射并非必学科目。
“孟姐姐,你胆子真大,敢当着公主和那么多人的面说话。”
孟繁本来也怕,但勇敢一次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好怕的。
“令祖父可以在朝堂当着圣上和群臣的面发言,你为什么不可以?”
“这怎么能一样?”
孟繁笑笑:“没什么不一样。”
几个月前,谁能想到公主可以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有几个贵女陷入沉思,大多数却未放在心上,但在公主的命令下,所有人的活都做得极为细致。
一起干活总免不了闲聊。
“你们瞧见公主今日穿的骑装了吗?样式真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宫中的绣娘果然不同凡响。”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做一身。”
几个贵女找上孟繁:“孟姐姐,这里你和公主最亲了,能不能帮忙问问?”
孟繁觉得这不是大事,遂点头应下。
密林里,谢明灼策马追逐一只野兔。
为了安全,围场里并不会投放大型猛兽,大多是鸡兔猪鹿,虎熊之类的森林王者,不会出现在这里。
野兔极为警觉,身形小又足够敏捷,一箭很难射中。
她目光专注,双手张弓搭箭,找准时机,放!
箭支咻然划破半空,精准射中野兔的咽喉,一箭毙命。
一旁接应的姑娘,已从方才的矜持淑女,变成满眼星星的狂热迷妹。
公主殿下太厉害了!
箭在公主手里简直如臂使指,没有一支是浪费的,而且速度极快,经常她连猎物还没发现时,公主的箭已经射出去了。
猎物早就缀满了马背左右,她不得不同公主商议先回一趟营地。
围场猎物有限,两队狩猎时常常碰到一处,互相争抢乃家常便饭,有时候争上头了,直接下马肉搏,谁赢了猎物归谁。
这时候往往会出现第三者,坐享渔翁之利。
相争的鹬蚌见猎物被偷,当即结盟,追着渔翁死缠烂打。
一场狩猎游戏,到最后演变成了群殴节目。
当然,谢明灼和谢明烁无人敢抢,两人尽情享受林间飞驰捕猎的快意,偶尔碰到时,还能停下来闲聊几句。
玉走金飞,两个时辰倏然而过。
狩猎比赛到了终点。
双方统计了每个人的猎物数量,所获猎物也都装车运往行宫。
得益于孟繁提出的“看守营地”,晋王队前来偷盗猎物的人没有成功,反而被公主队的人反将一军,从他们落单的队员手里抢到不少猎物。
晋王队的比赛模式是“力捧尖子生”,队中所有资源都向精通骑射的人倾斜,所以他们高分多,公主队的队员得分更加平均。
依照惯例,射中鹿得十分,猪得五分,兔得三分,鸡得一分。
经统计,得分最高的是晋王队一郎君;第二名第三名皆是公主队,一男一女;第四名晋王队一贵女;第五名公主队一郎君。
公主和晋王不参与单人排名,但他们所猎数量计入总分。
合计之后,团队获胜者为公主队。
谢长锋得知后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命吴山青宣读奖励。
单人前五名赏赐御制良弓一把,公主队每人赏赐一柄御制匕首,以上这些人,还可以在今晚品尝到御膳。
公主队的人全都喜出望外,他们家老爹、祖父都不一定有这待遇啊。
以后谁再说他们无用,他们就可以拿这件事严词怼回去了。
晋王队的人都很不服气。
骑□□英不满差生拖后腿,差生觉得骑□□英抢了他们的箭,才让他们一无所获,影响团队成绩。
不患寡而患不均,双方气氛紧绷。
谢明烁未加干涉,如何比赛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不负责处理纠纷。
“大家先消消气。”韦铮站出来调和,“这次主要是比赛狩猎,自然是能者居之,若下次比赛吟诗作赋,又或是点茶品茗,名次肯定又不一样,大家说对不对?”
他人缘素来不错,在场之人多少给他几分薄面,且他说得有道理,事已至此,再争执下去只会叫人笑话。
他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台阶罢了。
谢明烁扬起笑容,朗声夸道:“你很不错,叫什么名?”
“小子韦铮,宣平伯府行三,见过晋王殿下。”
“不必多礼,”谢明烁心中冷哼,面上丝毫不显,“多大了,可娶了亲?”
就凭你这样的,还想勾引铁柱?
韦铮心中一动,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羞意,低声回道:“小子十八,尚未婚配。”
“下个月本王生辰,将在府中设宴,届时你也来。”
韦铮差点被惊喜砸懵,连忙回道:“能为晋王殿下贺寿,小子荣幸之至。”
等谢明烁离开,他身边立刻围拢一群人,纷纷恭喜他入了晋王殿下的眼。
韦铮再如何稳重,嘴角也止不住地往上翘。
猎得的货物看着多,但随行之人上千员,分摊下去都不够塞牙缝的。
谢明灼回到住处,召见了孟繁。
此次孟家只来了两人,孟简年纪还小,孟祭酒便带着女儿随行。
谢明灼先前对她印象不深,姐妹情谊更是无从谈起,故不知表姐还有这样一面。
着实令人惊喜。
孟繁怀着激动的心踏入内殿,俯身便拜:“臣女叩见公主殿下。”
“表姐不必多礼。”谢明灼亲自托起她的手臂,携她坐到身旁。
冯采玉适时奉上茶点,退居一旁。
“表姐今日如此勇敢聪慧,我见之心喜,若是早日了解表姐几分,何至于错过这么多年?”
孟繁何曾收到过这般直白的夸奖?整张脸都成了红苹果,昔年的不甘和委屈一股脑冲出来,鼻头发酸发胀,胸腔处也热乎乎的。
“我方才叫人打听了,原来表姐定亲前,才情在京城贵女中名列前茅,是我眼拙,没发现离得这么近的一颗明珠。”
孟繁脸都要烧化了,公主夸人用词怎、怎么如此亲昵大胆?
她听得羞愧至极,深觉自己不配。
“家父在国子监任职,我幼时随他读了一些书,也不过得了旁人几句夸,当不得才女、明珠。”
谢明灼傲然道:“当不当得,我说了才算。”
对付孟繁这样常年被打压的姑娘,就要下猛药,拼命地夸,使劲地夸,夸到她麻木后,她才能坦然正视自己的能力。
否则才华都被锁进名为“自卑”的笼子里,一辈子无法施展。
孟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她难道还要反驳公主说了不算吗?
索性主动转了话头:“不知公主召见臣女,有何吩咐?”
“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谢明灼姿态慵懒道,“舅舅可为你许了人家?”
“尚未。”孟繁双手捏紧,公主要为她说媒?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人。
“你想不想成亲?”
“……我不知道。”
孟繁心里有两张嘴在掐架,一张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再嫁不出去会被人耻笑,一张说嫁一个不知性情的郎君,一辈子守在内院后宅,可会甘心?
“表姐,我正好缺一个伴读,如若你不愿意,我便……”
“愿意!”孟繁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放松和释然。
公主都愿意,她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就算回去后会被父亲责骂,她也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谢明灼笑意愈发真挚:“好,待回去后,你每日入宫伴读。”
“臣女叩谢公主殿下恩典!”
有一瞬间觉得,一辈子不嫁人,只做公主殿下的伴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围猎只持续了三天,三天后,皇帝仪驾启程回宫。
虽然谢明灼在行宫已处理了不少奏本,可这三天,文华殿的奏本还是越积越多。
她倒也不知疲倦,回宫后就伏案工作,还不忘忙中抽闲,叫人给孟府下了口谕,着孟繁为公主伴读,翌日起入宫学习。
先不论孟家夫妇的震惊不解,京中其余勋贵也同样惊诧困惑。
公主伴读不是新鲜事,但那仅限于公主成年前读书,而今公主已十七,孟繁也已十八,怎么都不合适。
但再不合适,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明眼人都清楚,荣安公主这不是在找伴读,而是在培养左膀右臂。
大多数人还在观望,毕竟谁知道公主掌权会不会只是一时?
若她今后生出其余心思,惹恼了皇帝,皇帝下令清算公主势力,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孟祭酒没想这么深,他单纯觉得十八岁的老姑娘应该立刻嫁人,而非进宫当什么伴读。
再耽误下去,以后再也找不到好郎君。
然公主有令,不得不从。
他只能在家生闷气。
妻子张婉春见状,忍不住白他一眼,数落他:“公主多好啊,上次在生辰宴还帮咱们驳了安……不对,应该叫他逆贼,能在公主身边做事,你有什么不满的?”
“圣上就算再宠爱公主,也不会……”孟纶愁眉苦脸,“更何况那些朝臣不可能同意。”
“圣上正值壮年,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们妇人懂什么?”
“我不懂?我看你就是个老酸腐,”张婉春瞪他,“以后你说不定还要仰仗咱繁娘呢!”
孟纶:“……”
只有懵懂的孟简兴高采烈,全心全意给姐姐道贺,还说自己也要努力读书,争取长大之后也给公主表姐当伴读。
孟纶已顾不得文士雅度,脱了鞋子就要揍他。
人一忙起来,便觉光阴似箭。
谢明灼每天都过得极为充实,上午参加朝会、于文华殿听学;下午批阅奏本,处理朝政;晚上挑灯夜读,韦编三绝。
不过多了一个伴读,她的文案工作减轻许多。
昌蔚夸了孟繁的聪颖,孟繁整个人都仿佛洗去了昔日的尘埃,逐渐显露出明珠一般的夺目光辉。
虽文华殿听学只在上午,但她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文华殿内,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反复咀嚼老师的教诲。
听了昌蔚的讲学后,她大开眼界,昔日所思所想回忆起来竟颇觉狭隘。
看待事物的格局轰然打开。
谢明灼对她的改变很是满意,相信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能彻底打碎深闺女子的枷锁。
转眼到了晋王生辰这天。
昨夜子时正过后,谢明烁已经吃到了父皇亲手煮的长寿面,也收到了亲人的生辰礼物。
今日王府的生辰宴,只是为了配合小妹“将计就计”的计划。
凌晨时飘起了雪花,到巳时已积了一层,络绎不绝的马车在雪地驶过,带起污黑的雪泥。
京城已彻底入冬。
帝后不会亲自驾临晋王府,齐王忙于研究也不参加,只有荣安公主前来参加生辰宴。
说是生辰宴,但在勋贵眼中,就是一场相亲宴会。
皇帝的三个子嗣如今都未婚配,不管家中姑娘、儿郎搭上哪一个,都是祖坟冒青烟的美事。
宣平伯府。
韦铮一大清早便起床梳洗,细细清理了胡茬和双眉的杂毛,抹上润肤膏,甚至勾了点唇脂,在嘴唇上揉开,颜色很淡,但格外自然。
他满意地照了照镜子,随后却又陷入换衣裳的纠结中。
“三少爷,咱们之前打听过,公主殿下不喜石绿、窈蓝、朱草,相近的颜色也都不喜。”
韦铮愁容满面:“可我穿这些颜色最是翩翩风流,若换了其它衣裳,今日宴会岂非叫人比下去了?”
“三少爷,这套碧山色同样衬您,您想啊,皑皑白雪中,您一身碧山,如松如柏,高洁出尘,一定能叫那些郎君黯然失色。”
韦铮略作思虑,也觉可以。
他肤色白,什么颜色都能穿得好看,只是有高低之分罢了。
白雪中一株翠竹,傲骨铮铮,既能叫人眼前一亮,又符合他名字中的寓意。
就这套了。
他喜滋滋地换上袍服,又在外罩了一件狐裘披风,捧着手炉,登上镶金嵌玉的马车。
马车一路冒着风雪,抵达晋王府时,雪下得更大了。
刚下马车,他就环视王府门前,不见公主车驾,不由心生失落。
也不知公主何时到来,他这一路晃荡,鬓发已有些凌乱,容光也不如晨起时焕发。
被他惦记的荣安公主,早早就起了身。
今日初雪,朝会暂时取消,为了老昌身体着想,讲学也免了。
虽无讲学,她还是在文华殿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就被阿玉和阿晴硬生生请到梳妆镜前,画了一个时辰的妆。
借用阿玉的话——今日公主殿下一定要成为所有人中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谢明灼:“……”
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二哥的生辰宴,不是她的。
第80章
◎招选驸马◎
铅云如盖,沉甸甸压在京城上空,shsx风雪无情肆虐。
已近巳时,宾客全都到齐,谢明灼车驾才抵达晋王府。
外头冰天雪地,众人本该在暖房里饮着热茶,谁料晋王竟亲自在王府大门外等候公主车驾。
这谁还能坐得住?只得站在晋王身后,顶着雪虐风饕,差点冻成冰柱子。
尤其是韦铮,他人都快冻傻了。
为了保持颀长的身姿,他特意挑选了修身的冬衣,这类冬衣偏薄,御寒效果不佳,但思及晋王府上烧有地龙,不会让宾客受寒,他便没想过穿成一颗球。
但是眼下,望着身旁裹在“球里”的某家公子,他恨不得扒了对方的衣裳自己穿上。
整张脸已经冻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利索。
也不知晋王是怎么抵得住这冰天雪地的?
谢明烁当然也怕冷,但他向来身强体壮,在风雪中站一会儿根本不碍事。
要他说,还是这些高门子弟平时养得太娇贵了,一点风霜都承受不住。
远远看见公主车驾乘风雪而来,他当即大步上前迎接。
其余人便也迈动僵硬的双腿,深一步浅一步跟上去。
韦铮刚走两步,突觉鼻下异样,伸手一抹,脑中瞬间响起尖啸。
鼻涕!他竟然流鼻涕了!
素来爱干净的他,彻底僵在原地。
身旁球状公子惊讶:“韦三郎,你流鼻涕了。”
话音刚落,周围人齐齐看来,寒天冻地里,韦铮突然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一路烧到了脸上。
他慌忙转过身,掏出手帕清理,可即便已清理干净,也没脸再往前凑迎接公主。
身旁长随敏锐察觉到他的失落,忙安慰道:“少爷风姿不减,公主定能一眼看见您。”
韦铮秉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回身望向公主车驾。
侍女撩开红绸车帘,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雪堆银云,红绸燃赤火,这些都只是她身后无足轻重的点缀。
公主殿下一身织金凤纹袍服,形制既非女式,又与男式有异,但穿在她身上完美妥帖,简直恰到好处。
朱红锈金鹤氅垂至脚踝,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轻掀动,也一点一点挑起众人的心潮。
冯采玉和姜晴站在身后,接收到众人惊艳赞叹的眼神,只觉与有荣焉,心中骄傲按捺不住,涌到了脸上。
“荣安,外面冷,快进来!”谢明烁擒住她手腕,匆匆带她前往府中暖阁。
众人:“……”
晋王殿下,您还知道外头冷啊?!
他们敢怒不敢言,垂头耷脑紧跟其后,再忍忍,等回到暖阁便好了。
怎料公主殿下忽地止步,转身看向人群,温声问:“繁娘和简哥儿可到了?”
有人离得近,直面公主殿下俊丽的容颜,只觉周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直到北风呼呼灌入脖颈,才恍然回神。
容貌已是其次,通身的威仪独一无二。
孟繁携孟简出列,行至谢明灼面前,比之前大方自信得多。
“请晋王殿下安,请公主殿下安。”
“表姐表弟不必多礼。”谢明灼随和握住她的手,被刺得缩了回来,“怎么这么冰?”
谢明烁忙道:“怪我,心急出府迎你,应该叫表妹表弟在暖阁里等。”
一只温热的手炉被塞进孟繁手中,谢明灼制止了孟繁惊慌推拒的动作,转身前往暖阁。
孟繁捧着手炉,热气从手掌钻进了心底。
她弯眼一笑,无视周围艳羡的眼神,带着弟弟跟在公主身后。
至暖阁,众人才觉得活了过来。
谢明烁想拉着妹妹坐自己身边,谢明灼嫌挤,婉拒后坐在他左下首,并特意安排孟家姐弟就近入席。
方才在外冻僵了的血肉回暖,不少人手指都开始发痒,却又碍于场合,不敢随意抓挠,只交叉藏在袖中反复揉搓。
韦铮除了手脚发痒,耳垂也跟着发痒,甚至脑袋晕晕乎乎的,感觉呼出来的气都是烫的。
他身体极为不适,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等晋王说完场面话后,同众人一起举杯祝贺。
烈酒灌入咽喉,辣得他咳嗽几声,为免打扰王爷公主雅兴,不得不以袖压面,咳声全都闷在袖子里。
身边球状公子不禁问:“韦三郎,听说你酒量不错,今日才饮一盏,脸怎就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逢暖阁内无人说话,便格外清晰入耳。
众人齐齐望去,见韦三郎果然面红耳赤,眼神迷蒙,已然醺醺然。
围猎之后,韦三郎对荣安公主一见钟情的绯闻便传了出去,他也不止一次在外承认对公主的倾慕之心。
只是公主深居皇宫,鲜有见面的机会,围猎时也未对他表现出特殊的意思,众人便只当乐子瞧。
今日韦三郎精心装扮一番,谁都看出来他是什么用意。
不就是想凭借自己那点儿姿色,勾引荣安公主殿下吗?
“晋王殿下,公主殿下,韦三郎许是醉了,不如允他下去歇息?”
“韦三郎?”谢明烁假装想了想,“哦,宣平伯家的三子,那日围猎表现不错,今日也一表人才。荣安,你以为如何?”
谢明灼瞥了韦铮一眼,矜持颔首:“确实不错。”
清冷如雪的声音落入耳中,陡然注入一股生机,韦铮竭力稳住身形,望向数尺之外的荣安公主,眼中因不适泛起雾气,恰到好处添了几分可怜。shsx
“晋王殿下过奖了,小子貌不惊人,远不及王爷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谢明灼执盏轻笑:“韦三郎莫要妄自菲薄,依我看,这京城勋贵子弟中,你之形貌算得上出类拔萃。”
其余子弟:“……”
公主殿下这明晃晃的偏爱,听得人心里酸酸麻麻的。
可对韦铮而言,不啻于一种明显的暗示。
剧烈的心跳砸得他耳朵生疼,他正要再多说几句,却突然眼前一黑,俯倒在地,清俊的脸上还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意识消退之前,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可惜了,是个体弱之人。”
韦铮心中急喊:我不体弱!我不体弱!
然而,整场宴会只有他一人受寒晕倒,体弱之名瞬间在勋贵圈中传遍。
本来有意与他结亲的人家,不禁生出退意。男人体弱,可算不得好名声。
佟氏守在床边心疼垂泪,她已三十来岁,却因保养得当,与二十出头的姑娘无异,一双美目泪意涟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宣平伯乃知命之年,蓄着山羊须,眼角已现岁月的痕迹,身材颇显富态。
他搂着佟氏,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大夫都说了,风寒不严重,喝几天药便能痊愈,别哭了。”
“伯爷,妾身就这一个孩子,从小精心养大,已经好些年没生过病,如今见他这般憔悴,心中实在难受。”
宣平伯叹气:“我又何尝不心疼?”
几个子女中,他最喜欢这个儿子,从小就生得俊俏,见人便笑,嘴又甜,家中少有人不喜欢他。
他已找人打听清楚,三郎生这场病,盖因晋王出府迎接公主,在风雪中久候所致。
心中有怨怒不假,可他不能宣之于口。
“三郎素来懂事,不曾向我们求过什么,可自上次秋猎之后,他就藏了心事,我问他也不说,妾身只好叫他长随说清楚,这才知晓他的心事。”
宣平伯很少在意儿女心中所想,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shsx “三郎他、他爱慕荣安公主殿下,求而不得,落下了相思病。”佟氏滚落一颗泪珠,低泣道,“他是个痴情的,明知不可能,却还要在冬日穿得单薄,就为了能在晋王生辰宴上,得公主青睐shsx。”
“你说什么?”宣平伯大惊,“他爱慕公主?!”
荣安公主是什么人?
皇帝宠信,大权在握,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连昌蔚都得避其锋芒,他儿子怎么敢的啊?
他配吗?
佟氏一眼瞧出他心中所想,眼泪都僵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娇娇柔柔道:“公主确实尊贵无双,但三郎也不差呀,再怎么说,他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宣平伯格外清醒:“文不能参加科举,武不能骑马射箭,怎么就是佼佼者了?”
“……”
“等他醒了,你多劝劝他,叫他别妄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佟氏抹了眼泪,不满道:“你就这么看不上shsx自己儿子?公主在宴上还夸三郎生得好呢。”
“shsx当真?”
“你随便找人一问便知,我作甚要骗你?”佟氏生气背过身。
宣平伯就吃这一套,连声哄道:“怪我怪我,我家三郎生得这般出众,公主看上他也不是不可能嘛。”
“公主也到了选驸马的年纪,凭三郎的品貌,如何会落榜?”佟氏趴在他胸口,柔声道,“况且你这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你身为父亲,总得为他以后的日子筹谋,若能得个驸马都尉的爵位,岂非皆大欢喜?”
有道理啊。
宣平伯本就是个偏心眼,爵位不能给最喜欢的儿子,他心里也不落忍,若三郎能成为驸马,可比自己这个伯爵还要高半品呢。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可行,不过——
“那也得公主看上他,而且公主选不选驸马,我说了不算。”
佟氏笑道:“你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啊。”
“圣上宠溺公主,恐怕还是得公主说了算。”
“那若是群臣上表呢?”佟氏美目里仿佛藏着钩子,“群臣不满公主参政已久,说不定公主招了驸马,就能在公主府安心度日呢?”
“……”
宣平伯低头,瞥见她殷红的唇瓣,喉结滚动几下。他虽不涉朝堂,却也听说确实有不少人私下叱骂公主入朝之事,只是不敢宣扬罢了。
招选驸马,对那些人而言,的的确确是场及时雨,不信没人接招。
如此一来,三郎有望成为驸马,朝堂也能恢复平稳,简直是一举双得。
宣平伯府可以躲在后面,倘若皇帝公主大怒,他也能及时抽身。
shsx“你这法子不错。”
只是如何秘密透出口风,让别人咬钩,他得仔细琢磨。
文华殿。
杨云开呈上佟家的情报。
佟氏祖籍在南直隶扬州府,其父做的是布匹生意,名下有一家织布坊,织机上百架。
她在家中行七,人称佟七娘,十六岁抬入伯府为妾,后诞下韦铮,深受宣平伯宠爱。
佟老板只生了一子一女,但收养了十三个孤女,将她们精心养大,如今已嫁出去十个,还有三个未出阁。
佟七娘就是养女之一,她是第七个被收养的,故起名“七娘”。
佟家亲生的女儿,并不参与她们的排行。
有意思的是,除了佟七娘,其余嫁出去的九个养女,都成了官员的妾室。
单论爵位和品秩,佟七娘是嫁得最好的。
谢明灼记下所有名单,并从朝廷关系网中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
有的沾亲带故,有的毫无关联。
“韦三郎如何了?”
“服了药,已无大碍。”
谢明灼摩挲纸页,“到底是在晋王生辰宴上受的寒,阿玉,稍后你挑些合适的补品送去宣平伯府。”
“是。”冯采玉在一旁应下。
雪止,宫道已被杂役清理干净。
谢明灼双手拢在毛茸茸的套子里,行至乾清宫,制止了吴山青的通禀。
老爹正在里头与户部袁尚书对弈,莫要扰了他的思路。
她脚步轻,两人都没发现。
“陛下,这些时日,老臣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事关公主殿下。”
谢长锋捏着棋子,目光紧盯棋盘,随口问:“都说了什么?”
“说宣平伯三子,对公主殿下甚是爱慕,公主殿下也称赞过他的样貌。”
谢长锋想也不想道:“就他?配不上荣安。”
“……”
袁观德不着痕迹让了皇帝一步,又说道:“韦家三郎配不上,可我大启青年才俊比比皆是,总有能与公主相称的。”
“不可能。”谢长锋断然道,“这天下就没有能配得上荣安的。”
袁观德:“……”
皇帝也太宠溺公主了吧?
“可公主已到了成婚的年纪……”
“没有吧,荣安还小呢。”谢长锋挥手打断,不耐烦道,“别再讲这些无聊的话了,朕不爱听。”
袁观德只好闭嘴。
虽然不再说,但他的话已经给了谢明灼一个警醒。
有人要拿“公主成婚”做筏子,逼迫她远离朝堂,他们似乎认定,一个女人只要成了婚,就一定会被锁在内宅里,公主也不例外。
谢明灼没再进去,转身前往坤宁宫。
母后和大哥正商议天工院招生章程。
天工院选址已定,是一处县学旧址,年久失修有些破败,如今正在修中,预计明年开春可以完工。
招生也在明年开春后。
见她过来,两人止了话头,一直猫在窝里的立夏也抬起小脑袋,“喵”了一声,试图探出爪子过来亲近,但被寒意打败,又缩了回去。
“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孟绮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谢明灼接过笑道:“有人打算给我招驸马。”
“谁啊?”孟绮瞬间激发护崽心态,“敢不经过我同意就给你招驸马,他算老几?”
“多管闲事。”谢明烜冷哼。
谢明灼挑眉:“或许还不止一个。”
不出她所料,两天后,提请公主招选驸马的奏本就飞上御案。
谢长锋全部压下去了。
但此举不光治不了本还治不了标,奏本上得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在朝会上提及此事。
谢长锋烦不胜烦,只是看女儿按兵不动,才压下心头火气,任由这件事愈演愈烈。
下了朝会,他一把薅住去文华殿读书的谢明灼。
“勺勺,你到底怎么想的?给爹一个准话。”
谢明灼淡定道:“明日朝会,你就应下吧。”
“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