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逼近,裴湛只来得及关上眼皮。
那点温热的触感宛如蜻蜓点水,在他的眼尾一触而过,再睁眼时,男人侧着身,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枯枝,方才的触碰好似只是裴湛的幻觉。
“唰。”
裴湛猛地站起身来,从小木屋里取出一个坑坑洼洼的铁炉子,沉默地往水源方向走去,大概是想要取水回来烧。
“慢着,带上火把。”
嵇燕台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一只脚杵着地,骨折了的右腿伸长了平放。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段燃着的枯木,往前递去,“早点回来,若是有熊瞎子来叼我,我可跑不过它。”
裴湛转回身,默然接过。
嵇燕台冲他笑了一下,不像是话里说得那样惧怕,反而显出几分无所谓来,“你不是说过,这回不教我一个人死么……
“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裴湛站了片刻,才离开。
太阳一下山,深山里的夜就追了过来。
暮色深沉,渗透在林间的每一个角落,虫鸣此起彼伏,偶尔晃过一两声不知名鸟类的啼叫,远远近近地荡出空谷般的回音。
气氛很凄寒。
好在火堆烧得旺,驱散了几分冷意。
嵇燕台望着裴湛的身影隐没在林中,只剩下一簇暖橙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晃动,像是浩瀚天地间的一点烛光。
那样微弱,又刺目。
他坐在原处,看着火儿,随手在裴湛捡回来的木柴枝叶里扒拉了几下,翻出一根笔直的木棍,很适合当拐棍。
嵇燕台握着末端,凌空劈了两下。
就听见两道咻咻的破空声。
嵇燕台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撑着木棍缓慢起身,全程没有使用右腿。
他身上多是擦伤、划伤、以及淤青撞伤,右腿的骨折是最严重的。尽管系统兑换的止痛药效果斐然,嵇燕台的痛感被完美屏蔽,但他可不想增加骨头长歪的可能性。
他举着一根烧得噼啪作响的木枝,缓步迈进了小木屋里,借着火光看了个大概。
木屋很小,也就十平米出头。
哪怕经过裴湛打扫,里头看起来仍旧破败,角落里放着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角落堆着些许生活杂物,比如一只磕了角的破碗。
墙上还有一张很粗糙的自制木弓。
屋主人应是很久没有来过了,里头没有一丝人气。嵇燕台找了个缝隙插火把,然后推开窗子,让屋外的火光透进来。
随即他拄着木棍,慢慢挪到那床简陋的木板床边,在坐下去的瞬间,他的屁股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尖叫。
原来是床在叫啊。
嵇燕台调整了一下姿势,由坐转躺,无聊地盯着顶上的木梁。
感觉回到了冷宫里。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道重物坠地的声响。
嵇燕台反手将上身撑起,瞥见裴湛急步窜到火堆前,火光将他略显慌乱的神情映得分明。他左右看了一圈,唇抿得很紧。
找什么呢。
没看到他在门边插了个火把吗?
嵇燕台脑中闪过这道念头,人却不动弹,也不出声喊人,一直等到裴湛的视线投过来,两人透过窗对视片刻,他才笑了笑,冲那人比了个口型,
怕我被叼走啊?''
屋里昏暗极了,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
见裴湛瞬间收回视线,嵇燕台猜他看到了,便拄着木棍起身,静静地看裴湛拾起地上的炉子,将其往火堆上架。
打来的水应该是撒了一半。
嵇燕台站累了,往门框上一倚,肩侧瞬间发出一大声尖叫,在黑夜里特别渗人。
裴湛也忍不住侧头看过来。
嵇燕台总算知道它为什么被屋主人弃了。
太热闹。
偏生他们两个长了嘴的,太安静。
等那锅水烧开后,裴湛又瞥过来一眼,嵇燕台也没话,只是一瘸一拐地坐到火堆旁。
就听见撕拉一声。
裴湛将自己的里衣下摆撕下一条,重新给他处理位置刁钻的伤口。
这大半日的时间,两人不曾进食,幸好现在还有烧热的水喝。山野条件有限,嵇燕台跟裴湛用那只破了口的碗喝了水,一齐进了木屋。
虽是夏季,夜里的山却凉得很。
裴湛褪下外衫,铺在地上,显然是要将那张破床让给嵇燕台一个人睡。嵇燕台也不客气,躺在那张动一下就滋儿哇乱叫的床上。
屋外的虫鸣声更响了,吵得人头昏脑胀。
嵇燕台闭目养神,听着屋中另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忽然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契机是不是我送给你的那块玉佩?”
那是上一任系统留下的道具,具有高度嫌疑。
寂静。
裴湛的呼吸声更浅。
不知过去了多久,嵇燕台听到他嗯了一声。
嵇燕台不太意外,又问:“跟你前些日子的梦魇有关?你是不是……梦到我了?”
半晌,裴湛又嗯了一声。
嵇燕台继续问:“梦到我什么了?”
裴湛沉默。
嵇燕台轻笑一声,“湛湛,聊会儿吧,你都有胆子跟我殉情了,还不敢跟我交一交心么?说不定聊得好了,反倒避免了许多争端呢。”
这次,裴湛没再自动回复了。
嵇燕台听他用很简洁的语句描述完玉佩沾血的异状,以及梦中一次次迥异的死亡现场,下意识睁开双眼,扭头看过去
“吱呀。”
床板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嵇燕台真是没脾气了,他瞥着床下那道朦胧的侧睡背影,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件事,
“梦到哪一次了?”
裴湛吐出几个字,“景宏殿,毒酒。”
嵇燕台:.……行吧。”
都快梦到通关了啊。
嵇燕台想了想,确认道:“你这两天睡得还算安稳,不曾梦中呓语,是因为没有随身携带那块玉佩?”
还有距离限制么?
裴湛又开始自动回复:“嗯。”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毕竟那东西上雕刻着五爪龙纹,随身携带有风险,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了,随时会被扣上一个不臣的帽子。
倒也没有冤枉了谁。
嵇燕台和裴湛,两个人都不干净。一个看中了父亲的位置,另一个直接把人家儿子的位置给砸烂了,皆是僭越。
思忖间,嵇燕台忽听到裴湛轻声道:“登基通关,返回现世……你可是一抹来自异世的怨魂,需登基为帝才能轮回转世,再世为人?”
“岭南王,是你的现世吗?”
不等嵇燕台反应,他自顾自地低语,“不,坊间传闻岭南王自幼厌倦读书学文,贪恋美色,且身体有碍……你却不是那样的。”
裴湛顿了顿,忽道:“你所书写的那个大同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可是你真正的来处?”
“哇哦。“
道电子音悄然闪过。
“主角不愧是古代社会的高材生,宿主你上一世的事情,基本都被猜到了啊。”
嵇燕台不理袍,只盯着黑暗中那道侧影,牙关不自觉地紧了紧,心脏亦是如此,好半晌才吐出一句,“那在你看来,我是哪样的?”这一次,裴湛连自动回复都没了。
嵇燕台却不依不饶,直接从床板上坐起来,任由它发出一连串的吱呀声,单脚腾挪了两步,从背后揽住了裴湛,低声追问:“说啊。”“是床上太威猛,与传闻中的岭南王有异,还是不够贪恋你的美色?让你太松快了?”
两人如今的情况太复杂了
裴湛本该忌惮防备,身体却因两年的肌肤相亲而懈怠,只好弓起身子,拉开些距离,不曾想男人一把扳过他的肩,将他翻了过来。
“…·放手。”
裴湛平躺着,两只大手扣着他的肩,岭南王正悬在他的上空,眸色沉沉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嵇燕台是真的好奇。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呼吸交织。
倏然,裴湛开口了,“首先,你的学识远超常人,走一步算十步的心术让人望而生畏,其次,你并非好色之人…
嵇燕台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还不算么?”
他压低声音,凑到裴湛耳边说道:“湛湛,你莫不是忘了……你被我弄成什么样了?你如今的身子,连脂膏都无需多用。”
裴湛闭了闭眼,狠推了一把男人的胸膛。
嵇燕台一旦认真起来,也不是裴湛能轻易推开的,他俯得更低,跟裴湛几乎叠在一起,宛如鸳鸯交颈,好不亲密。
裴湛静了静,平复心神,继续道:“你虽对我百般戏弄,但我出府多时,你也没有找过他人,甚至不曾观赏府中的那些书画。”
嵇燕台很快应道:“你要的专宠啊。”
裴湛撇着脑袋,感受着男人落到自己耳后的沉重呼吸,冷声道:“你不爱照镜子,怕是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哪怕你与我共赴巫山,眼底仍存一丝清明。”
那样的眼神……
绝不是为美色昏头的人能有的。
因为裴湛也是如此。
然而,岭南王对他的渴求并非虚假,只是那渴求不单单是对身体的,还有对裴湛身上某些说不明的东西的。
裴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偏偏身上的男人还在追问。
他想了许久,忽然想起霁灵帝那本随笔小册上的各色标注——这人曾抱着自己,一个词一个词地解释过的。
岭南王说,那是霁灵帝对宫中众人的蛐蛐,也叫人物侧写,有助于摸清人物性格,对症下药,是一项很实用的技能。
现在想想,真是无比贴切。
于是,嵇燕台听到裴湛对自己锐评道:“你性压抑,你喜欢借着我的身体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发泄你对生活的不满,你缺爱,你是多年压抑导致的心理变态。”
“你需要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听到这里,嵇燕台实在忍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说…咳,你说得太对了。”
“你真的好了解我,跟照镜子一样。”
借着一缕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裴湛隐约看见男人脸上的笑很肆意,又莫名带了两分伤感,随即他俯身而下,在裴湛的唇上重重落下一吻。
“来。”
“夫君奖励一个亲亲。”
裴湛刚想挣扎着撇过脑袋,就听到男人压低声音,很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
“嗯?”
霎时间,裴湛整个人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