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静。
那阵脚步声也戛然而止了。
嵇燕台的视线被垂落的藤蔓枝条分割成一块块狭长错乱的格子,有个人站在格子里,一身青衣融于林野,唯独张脸惨白。
他回望着嵇燕台,好似丢了半截魂。
眸色空洞,神情茫然。
嵇燕台与其对视,瞥见他露在外头的肌肤布满了微小的擦伤,结了痂,是一道道暗沉的红,仿佛一尊精致细腻的白瓷玉被人摔出了裂纹。
很决绝。
而动手的人,正是裴湛自己。
嵇燕台打量了个来回,对比着自己和裴湛的伤势轻重—显然是他更加狼狈,但不知道为何,裴湛却像是伤势更重的样子,说不出来的空寂。
他的唇几不可察地颤了两下。
嵇燕台很贴心地回应了那句没有被吐出来的疑问,“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祸害遗千年吧,这么高的山崖,都没能摔死我。”
“失望了?”
嵇燕台笑着说:“湛湛,你好狠的心呐。”
裴湛好半晌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此次悬顶寺之行,他本就是抱了死志的,势要与岭南王做个了断,无论成或不成,他都想用自己的一条命表明………
他不愿走男人的旧路。
史书上,霁灵帝的名声不佳,弑父杀兄,幽禁生母,为登大位,已是犯尽天下之大不讳。最终他亦是惨烈收场,留下史书寥寥几笔。
那是一条注定走向毁灭的道路。
是啊。
可这一世的岭南王仍要往那条路上走。
不仅如此,他还想把裴湛也推上去。
无论裴湛愿不愿意。
甚至在他尚未抵抗的时候,男人就已经对他身边的人做出了安排,宛如执棋落子,每一步都走得运筹帷幄,让人不寒而栗。追究溯源….
裴湛知晓,自己才是迎来男人注目的祸首。
他可以折腰迎合,可以恭顺侍奉,可以为了谋求之物,将自己交换出去,做岭南王后院里的一件玩物,供其赏乐。
两年前,他已经这么做过了。
偏偏岭南王要的不止如此,远不止如此。
裴湛早就知道男人的手段有多厉害,又从连日梦魇中得知那人身怀诡异的力量,宛如借了鬼神之力……
如何能抵抗?
于是,裴湛试着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不死不休。
人死了,便休了。
或许岭南王不会死,但他会。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个人,无论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用一群活人胁迫一个死人。
那么,胁迫之法也没有了意义。
岭南王也就没必要去关注他身边的人了。
就算有百般执念,也只能作罢
….
裴湛站在林间,望着那个被藤蔓挂住身体,伤痕累累,右小腿不正常弯折的男人,呼吸愈发沉重起来,肋下隐隐作痛。
很奇怪,那处分明没有伤。
听到男人听着有些虚弱,但仍旧带着调笑的问话,裴湛也深感疑惑。
为何这么高的山崖,都没能摔死他们两具血肉之躯?没有一命呜呼就罢了,为何自己身上就只有这些不碍事的轻伤?
裴湛恍然想起,在落崖之际,自己似乎感到一道诡异的承托之力,仿佛身体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飞羽,失去了所有重量。
只是下一瞬,他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裴湛发现自己落在一片杂草中,浑身上下只有轻微伤势,如有仙人相救。
………仙人吗?
冥冥之中,他走到这片林中,遇到同样未死的岭南王。
瞥见那人的刹那间,裴湛内心倍感交集,有警惕、有忌惮、皆是对男人存活于世的沉重之情,除此之外,还有几分他不敢细思的轻松。
像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其实岭南王刚才说错了,裴湛想问的是……方才是不是他借助那什么‘系统’的力量,救下了自己?
为什么?
自己分明要杀他啊。
只是裴湛刚一启唇,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问,亦或者说,就算他问出口,他与岭南王之间的矛盾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他知道,岭南王不会回头。
不该问。不能问。不必问。
可裴湛怔怔地望着那人,只见顶上一束日光掉落下来,扑了他满身,映出男人带着笑的眉眼,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逃避似的,裴湛连忙移开视线。
倏然,他又瞥见岭南王垂落在侧的手,衣袖被藤蔓掠起,露出素白里衣上的一抹墨痕。
那是他在悬顶寺禅房内抄经时,岭南王忽然凑过来,抢过他的笔帮着抄写的过程中蹭上的,当时男人嘴上还说着,
“还病着呢。”
他想夺回毛笔,岭南王又说起了荒唐话,“就当本王为岳父岳母,长兄嫂嫂表心意了,他们泉下有知,绝不会介意的。”
墨痕就是那时候蹭上的。
就在这时,裴湛耳边又响起岭南王的声音,语调悠然,只是听起来有些虚弱,
“脸色真难看,是在想要不要补刀吗?”
“我给你支个招儿吧,其实你也可以就这样离开,让我独自死在深山之中,你回王府,从此海阔天空。”
“我还没有体验过这种死法呢。”
….
不知怎的,裴湛忽然鼻尖一酸,泪如雨下。
嵇燕台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伤心。
要知道,裴湛在他面前总是隐忍的,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眸子里了,偶尔才流露出一两分。
这个偶尔,往往是在床榻间。
嵇燕台觉得他那副模样别有风姿,很爱看。
然而在这一时刻,裴湛的表情没了收敛,他的眉眼不受控制地皱起来,唇咬得死紧,额角肌肉轻微鼓动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砸在衣襟处。
他哭得好像一个小孩。
嵇燕台听到他的咽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被他艰难地咽下去,呼吸比满山的雾气还要潮湿,不自觉收起了唇边那抹微笑。
……这么伤心啊。
是因为他吗?
是因为杀他这件事,让裴湛很难受?
嵇燕台冷不丁想起裴湛方才见到自己,有一瞬间松下来的双肩,心底第一次升起说不明道不明的滋味。
算了,不逼了。
腿都断了,还是老实点吧。
嵇燕台抬了抬手,主动开口道:“裴湛,我刚才救了你,所以你现在也救我一回,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的系统救的。
四舍五入,就是他救的。
嵇燕台继续说:“这片山林广袤无边,瘴雾缭绕,就算王府侍卫即刻进山搜救,亦如大海捞针…倘若你我坠崖死了就罢了,如今倒是不必再寻死路吧?”
“难道你真能舍得下允书?”
十分罕见的,嵇燕台脸上没有笑,眉眼间带了点冷,语气平静极了,“既然你知道我的底细,就该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
“我伤势重,敌不过你。”
“这可是你反客为主的大好时机啊。”
嵇燕台说得轻巧,仿佛身处劣势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最后还补充了一句,
“我教过你的。”
裴湛一定能反应过来,对于一个能不断死后回档的老妖怪来说,残血状态是最好的,无法触发回档,还能趁机控制住他,不是非得鱼死网破不可。
天时,地利,人和。
这么一想,这腿真是断得巧啊。
嵇燕台被裴湛背在背上,如此想道。
裴湛的两条胳膊托着他的大腿,嵇燕台也不客气,双手环着裴湛的颈肩,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穿梭在林间。
严格来说,是嵇燕台单方面被冷暴力了。
自从裴湛红着眼将他从藤蔓间救下来,就再也没有跟嵇燕台说过一句话了,仿佛如裴允书一般,患上了哑疾。
嵇燕台的右腿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用两根布条固定着,避免伤势加重。好在骨折程度不算太严重,没有破口伤。
裴湛走得很稳。
尽管他雌伏于嵇燕台身下,但他仍旧是个身体康健的青年男子,并非弱不禁风的病弱书生。
再者说,嵇燕台也减了重,身形匀称。
说是这么说。
嵇燕台也没问自己重不重这种蠢问题,再怎么匀称,也是百十斤的负重,这片山林的路又崎岖难走,人迹罕至。
在裴湛背着他前行的时候,嵇燕台指完路,冷不丁道了声,“湛湛,腿晃得疼。”
裴湛没吭声,只是速度慢了些
下一瞬。
嵇燕台忽然听到系统哦豁了一声,企图为自己正名,“宿主,我就说吧?”
嵇燕台不答,一张口就是使唤,“老实探你的路,什么时候能找到安全的休息地点?”
NO01:…
没有一个积分是好赚的呢。
NO01飞高了,将自己当成一架自带摄像头的无人机,汇报道:“快了,前边儿有一个废弃的猎户小木屋,收拾一下,勉强能住人呢。”
这深山老林的,有个山洞都该偷笑了。
嵇燕台也这么觉得。
不过这个小木屋未免也太破了吧?
嵇燕台被裴湛放在一块倒木上,随即他满头汗地过去推门,木门顿时发出一声锯子似的尖叫,似乎下一瞬就要倒塌。
也就是有个屋子模样,起到造型上的作用。
好在小木屋的附近有水源,裴湛默不作声地打了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中物件和尘土,又捡柴生火,忙得脚不沾地。
嵇燕台一个新出炉的瘸子,只能在旁看着。
裴湛到底是书生,空手生火还是不太行。
眼见天色黯淡下来,嵇燕台冲他唤了声,“我来,钻木取火我最在行了,以前经常在冷宫里起火烤麻雀呢。”
裴湛动作一顿。
两人心知肚明,这并非岭南王的亲身经历。
嵇燕台腿脚不便,动弹不得,裴湛便把木柴枝条抱了过来,并且在他生火时从旁协助,但还是不说话。
嵇燕台手艺生疏,忙活了许久。
夜色越来越暗,终于有一束青烟从木头里溢出来,缓缓升空,紧接着冒出一团微弱的焰色,嵇燕台小心护着火苗,又添入一把干枯落叶。
呼啦。
火堆点起来了。
裴湛盯着那团火,嵇燕台瞥了眼他的侧脸,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肿胀的眼皮。
裴湛愣了一下,来不及躲避。作者有话说裴湛愣了一下,来不及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