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夜,太后寿辰已成昨日。
宫中仍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场面,民间亦津津乐道,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昨夜绝对是一个不眠之夜,兴许忧思过度,辗转反侧到天明。
比如东宫太子。
又比如,被抢了孩子的某个人。
但不包括嵇燕台。
散席之后,他佯装脸上挂不住,跟太后祝了几句寿,表完孝心就出宫了,回府好一顿洗漱,悠闲躺下,睡了个饱。
皇帝心里不痛快,借着赏赐的名头恶心他,嵇燕台半点没放在心上—毕竟又不是他不能生,分明是裴湛的肚皮不争气,没动静。
他有什么可破防的?
可笑皇帝非要做足表面功夫,在宴上洋洋洒洒地赏了一大堆东西,以显自身的仁德。
还是太要面子了。
翌日,午前。宫中来了人。
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监督底下人将赏赐抬入府门,嵇燕台领着裴允书接了旨,领过赏,下人们齐齐恭贺,唤他世子。
见此情形,裴允书下意识地牵住男人的手,抬头看过去,满脸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觉醒来,就摇身一变成了岭南王世子,还得了一个新名字。
嵇晨?
他分明叫裴允书啊。
嵇燕台将他带入内室,屏退左右,像是说小话那般凑到裴允书的耳边,低声问道:“小允书,你知不知道成为世子,意味着什么?”
裴允书已近七岁,自然明白。
他点点头,迟疑片刻后,牵过嵇燕台的手,在男人宽大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叔父,我有爹娘。''
感受着掌心的触感,嵇燕台挑了挑眉。
两年间,裴允书从来不避讳对裴湛的思念,却从未提及亲生父母,仿佛已经融入了岭南王府的生活。
嵇燕台知道,并非如此。
裴允书不是不想念,只是不敢想,否则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无法开口说话,稚嫩的嗓子曾在无数个夜晚里哭到喑哑。
家破人亡,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裴湛从来没有告诉他此非天灾,而是人祸,显然是不想让复仇的火焰扭曲他幼小的心灵,只盼裴允书活得轻松些。
能挡的,他都替裴允书挡了。
正因如此,裴允书比原著里多了几分纯真。
嵇燕台笑了笑,继续跟小孩儿咬耳朵,“叔父知道允书有自己的爹娘,不过呢…小叔嫁给了叔父,可他并非女儿身,生不了小宝宝,会被别人笑话的。”
裴允书抿着唇,神情紧张起来。
嵇燕台又说:“叔父没有自己的小宝宝,只能去找别人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对小叔好了,那人说不定还会欺负小叔呢。”
裴允书用力摇头,表示抗拒。
嵇燕台拍了拍他的头顶,语调轻柔,懒洋洋地劝诱道:“所以呀,为了小叔,你愿不愿意扮演叔父的孩子呢?”
裴允书当然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他先是点头,紧接着又面露迟疑,嵇燕台适时道:“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好,在府中你不必改口,继续唤叔父’和‘小叔’便是。”
反正裴允书现在又出不了声。
顶多写字和比划。
嵇燕台装完了慈祥叔父,不由得想起裴湛。
虽然出发点不同,但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在裴允书面前装样子,岁月静好,极有默契。
只不过裴湛比他更有长辈负担,生怕裴允书瞧见他身上的欢爱痕迹,反倒让嵇燕台更爱吮吻他的颈侧与耳后,没个收敛。
两三个月前,还是凛冬。
那时裴湛时常从密道离开岭南王府,一去就是数日,嵇燕台素了好些时日,来不及换地方,直接在书房里把人用了。
暖炉烧得热。
外头寒风凛冽,刮得厉害,嵇燕台将裴湛抱到书架后,适逢裴允书在隔壁小书房里上学,他取来一只毛笔,让裴湛咬住笔杆,止一止声儿。
哪里止得住。
随便拿块布条都比咬笔杆有用。
嵇燕台还在火上浇油,一字一句地叮嘱:“安静些,你那小崽子就在隔壁呢…先生教他礼义廉耻,君子风姿,你这小叔可要做个好榜样,切莫露馅了。”
裴湛终究还是瞒住了。
然而,当他松了口,那只毛笔的笔杆—原本光滑沁凉的笔杆上,赫然出现了几处凹痕,且沾了唾液,在灯下泛着亮晶晶的水光。
牙印不深,却很清晰。
隔天的午膳时间,裴湛束了个半披发,仍是被裴允书瞥见了耳后的点点痕迹,迎着稚童关切的视线,他低头喝粥,小声道了声,
…无事,闹蚊子。”
当时,嵇燕台正伸着筷子夹菜,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那一筷子的菜抖落了个七七八,就剩下一根菜苗苗了。
被他放入裴湛的碗中。
裴湛下意识地看过来,嵇燕台冲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做了个口型,
骗小孩呢?''
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裴湛不应声,忽然守起了食不言的规矩,很快便敛起视线,继续低头喝粥。
说起来,那只毛笔至今还在嵇燕台的书桌上。
而裴湛的桌子上,则摆着裴允书特意送过来的防蚊虫叮咬的药膏,平白放了几个月,估计要等入了夏才能用。
思及此处,嵇燕台问裴允书,“你喜欢呆在这府中,还是喜欢岭南王府?”
裴允书不假思索地写了两个字。
岭南。
没过几日,官兵把守的城门口走出一条马车长队,许多百姓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交头接耳,小声谈论着岭南王与他新册封的小世子。
后头跟了几车的赏赐,看得人眼热。
京城看似平静,实则透出一股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嵇燕台只是前来贺寿,贺完了,自然拍拍屁股回了岭南。
又是一场长途滴滴。
正值春日,嵇燕台又不赶日子,自是一路走走停停,领着小哑巴世子吃喝玩乐,四处踏青,连大福都跑瘦了两斤,一身白毛灰扑扑的。
半路上,裴允书又在念叨着想小叔。
嵇燕台轻笑两声,应道:“放心吧,他也想着你,念着你,等我们回了岭南,他指定在王府里等着呢。”
闻言,裴允书点了点头,把带给小叔的风筝等小东西,原封不动地塞进一辆置物的马车。
里头已经不剩多少空间了。
还没到岭南,京城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太子结党营私,私藏铁矿,不轨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圣上怒不可遏,下旨将其废除,许多朝臣一并获罪。
念在太子妃与姜家检举有功的份上,圣上特许她在寺庙中静养,又对姜家从轻发落,但也是罢官抄家,只留性命。
江南富商皆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苦姜家久矣
太子一倒,京城的水彻底浑了。
嵇燕台已经可以预想到皇城中的暗流涌动,原本看似和谐的抱团小势力必然分裂,各自为政,图谋大位。
大概谁也想不到……
这背后的推手,竟然是裴家那位探花吧。
裴湛算是交出了一份圆满的答卷。
不知道是不是裴允书成天念叨,嵇燕台居然也有点想见裴湛了。
于是,他命人加快进程,恰好在谷雨这天回到了岭南。
倒是应景。
天分明还大亮着,云层飘逸,却没由来地下起了一阵小雨,轻轻柔柔地浇下来,将马车扬起的尘土冲刷干净了。
雨幕微茫,像一层纱。
嵇燕台刚下马车,下人已经提前为他撑起油纸伞,他抬眸望向王府大门口,就见一道青衣人影伫立在匾下,那双眸被雨纱蒙住了,看不分明。生气了吧?
嵇燕台笑了笑,大步向前,侍女抱着裴允书跟在他身后,头顶也撑着伞。
刚入府,下人们便迎道:“恭迎王爷、世子回府!”
在王府中,嵇燕台的态度就是一切,本就没人敢苛待裴允书,但他的身份尴尬,颇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下人们先前都喊他‘小公子’。
现如今,裴允书的身份过了明路,算是王府中的正经主子了,地位比裴湛还高出一大截呢。
“备水,本王要洗漱。”
嵇燕台交代了一声,径直走到裴湛的身前,定定地看了几眼后,抬手抚摸他的侧脸,叹道:“湛湛,瘦了啊,这场病来得实在不巧。”
明面上,裴侍君抱了病,留在岭南静养,因此嵇燕台入京没有带上他。
嵇燕台意有所指地问:“什么时候好的?”
裴湛沉默地注视着他,应道:“前两日。”
哦。前两日才从密道返回岭南王府。
嵇燕台点点头,退开两步,让挣扎着下地的裴允书凑上去,跟分别多日的小叔亲近亲近。
裴湛蹲下来,跟小孩儿说了几句话,又唤连翘上前,将他带回屋洗漱更衣。
裴允书很听话,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连翘走了。
裴湛起身,又道:“我伺候王爷沐浴。”
嵇燕台笑着应道:“甚好。”
“.…
大浴房内,裴湛跪坐在池边,撩起袖子,试过池中水温后,又来到嵇燕台身前为他宽衣解带,通头发。
嵇燕台坦荡荡地入了浴池。
他靠在被水汽蒸得温热的池壁上,舒坦地吐出了一口气,并懒怠地合上了双眼。
“哗啦啦。”
水声微响,波纹晃动,一下下打在他腰间。
嵇燕台半掀开眼帘,见裴湛也下了水,朝自己缓慢走来。他身上只披着一件素白的里衣,衣角被温水打湿后,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很快,裴湛走到了嵇燕台身前,每一步都沉重极了,而嵇燕台就这么瞧着,唇角微勾,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嵇燕台听到裴湛低声说着,语调平静,却莫名透出一丝藏得极深的波澜,“你已经借我的手除掉了太子,为什么还要把允书牵扯进来?”“是你和太子有仇啊。”嵇燕台提醒道。
与此同时,他冲裴湛抬起一只手,甩出一大片水珠,砸得池面噼啪作响。
裴湛默了默,坐进男人的怀里。
水声更响,波纹更晃。
裴湛用双臂紧紧抱着男人的脖颈,又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颤声问道:“你……你是不是想等几位皇子内斗,两败俱伤之时,趁机入主皇城?”
半晌,嵇燕台才应声。
他先是将裴湛湿透的鬓发捋到耳后,又在裴湛的耳后落下轻吻,嗓音有些低哑,“没办法,我有心理阴影。”
嵇燕台往后靠,喉咙上下滚动,推出几声很畅快的笑,“受不了有人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给我找不痛快。”
“显得我白活了似的。”
“这种傻逼,我遇到一个杀一个。”
听到这话,裴湛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注视着笑意岑岑的男人,唇轻颤着,吐出一句话,“我做你的剑,怎么都好,放过允书。”
…别把他卷进来。”
嵇燕台挑了挑眉,侧头吻去一滴滑落到裴湛下颌处的水珠,从容道:“好孩子只能听从大人的安排,没资格谈条件。”
“湛湛,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