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燕台没跟裴湛一道进京。
竹林亭台里的邂逅,仿佛只是一场不起眼的艳遇。离开时,嵇燕台挥一挥衣袖,仍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岭南王,好不潇洒。
裴湛就没这么齐整了。
他的唇也红了,颈间也斑驳了,心口位置让人揉了揉,就连剩下那半杯冷掉的茶水也亲自喂过去了,没得浪费。
荒唐。
休整过后,嵇燕台充满了电。
王府队伍重新出发,浩浩荡荡地驶入城门。嵇燕台心情甚好,换了一身衣服的裴允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下地扭着头,打量他的神色。
嵇燕台戳着他脑袋上的小包包,
“看什么?”
裴允书没有掏出他的随身纸笔,反而靠得更近了,一张脸往嵇燕台的怀里埋,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幽香,只有一丝丝香火气息。
裴允书忍不住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见状,嵇燕台在心里暗暗发笑。
小样儿。
傻眼了吧。
到底是小孩儿,他不知道那股特殊的幽香,只有嵇燕台睡他小叔的时候才能沾染上,分隔的时日久了,气味自然淡得闻不出来了。
“咕噜噜。”
车轮轧过官道。
岭南王府的车队刚一进城,领头的护卫便见一位身着宫内服饰的太监在城门内候着了。
那太监面白无须,笑容恭敬,“奴才给王爷请安。太后娘娘懿旨,念王爷舟车劳顿,特命奴才等在此迎候,引爷至旧邸歇息。”
“娘娘慈谕,让王爷好生休养,明日再进宫叙话不迟。”
嵇燕台撩开车帘,露出半张脸,瞥了那太监一眼,随即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是的。
他在京城有一套大房子。
宅子坐落在一片繁华街道,左邻右舍多是达官显贵。虽然嵇燕台多年未曾回京,但这座宅邸一直有人打理。
马车驶入朱漆大门。
府内亭台楼阁依旧,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一众仆从早已跪迎在道旁,皆是低眉顺眼,训练有素,只是那一张张面孔,于嵇燕台而言,全然陌生。
跟岭南王府不一样——
这里多得是别人的眼睛和耳朵。
在岭南时,嵇燕台数次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外出游玩,这消息恐怕早已传回京城。
作为被毒坏了男人根基的岭南王,他身边忽然多了个稚子,还如此亲近,难免不让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他身体恢复后,留下的种。
嵇燕台大概能猜到宫里那位是什么心思,无非就是以己度人,疑心自己知道了当年中毒的始末真相,想要试探一二。
正所谓,帝王多疑啊。
有一个不上进的纨绔皇弟,和有一个假装不上进的纨绔皇弟,完全是两码事。
嵇燕台心知肚明,却泰然自若。
入了夜。
宅邸内灯火通明。
裴允书一路上没有显出半分不适应,顶多就是举着小本本,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叔裴湛。
怎料告别了长途跋涉的劳累,在府中安顿下来之后,他看起来却更加紧绷了。
那张白嫩的小脸上带着不安,比在岭南时更加黏着嵇燕台,亦步亦趋,像个跟屁虫。
到了就寝时分。
裴允书分明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强撑着不肯回屋子,抱着围棋罐子,赖在嵇燕台卧房的外间,自己跟自己下棋,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伏在棋盘上沉沉睡去。
嵇燕台洗漱完毕,寝衣都换上了。
侍女上前,低声请示:“王爷,可要奴婢将小公子抱回房安歇?”
嵇燕台散着头发,瞥了一眼那道蜷缩在棋盘边的小小身影,摆了摆手:“不必。打盆温水来,给他擦把脸和手脚。”
侍女依言照做,动作轻柔。
大福原本趴在脚踏上睡得正香,被侍女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见有人在擦洗小主人的手脚,它竟也熟练地翻过身,四脚朝天地躺好,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和黑黢黢的肉垫,等着擦爪。
这是它在岭南养成的习惯。
必须擦洗干净,才能上床睡觉。
可惜岭南一行人马奔波劳累,还得收拾随行物品,如今在内室伺候的侍女是个生面孔,不懂它为何忽然翻身。
还得嵇燕台提醒。
当晚,他的床上多了个蜷缩熟睡的裴允书,大福则心满意足地卧在床角的软垫中。
这还是第一回。
一室寂静。
嵇燕台瞥了眼这小孩儿乖巧的睡颜,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洗不清了。放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裴允书要么是他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要么是……
嗯,说出来就太糟糕了。
嵇燕台决定撤回一条发言。
翌日。一大早。
宫中来了人,说是太后思念岭南王,已备好轿辇,宣召岭南王进宫一叙。
嵇燕台换了身亲王规制的华服,金冠玉带,衬得他整个人愈发英挺,先前的肾虚黑眼圈和老登小肚腩早就消失无踪,尽显满身贵气。
裴允书没见他穿过这身,仰着头看。
嵇燕台问他,“帅吗?”
裴允书不懂‘帅是什么意思,嵇燕台也不解释,只拍拍他的脑袋,叮嘱道:“你就好好呆在府中吧。”
逗了会儿小孩,嵇燕台登上了宫轿,穿过重重宫门,回到了皇城之中。
虽然此皇城非彼皇城,但嵇燕台仍旧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压抑的、腐朽却又带着极致诱惑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闭目养神,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厌倦?漠然?
大概……不止如此吧。
轿停了,嵇燕台抛开杂七杂八的思绪,跟着女官踏入太后的殿中。
熏香融融。
太后已然端坐于凤榻之上,头发花白,但保养得宜,面容慈和,看起来很有精神气儿。
嵇燕台与其相视片刻,才跪地参拜。
太后盯着他,眼眶竟渐渐红了,不由得拿起帕子拭泪,声音带着哽咽,“快起来,让母后好好看看…….当年你离京时,还未及冠,如今…”
如今已经是个老登了。
嵇燕台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
他的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垂着眼,语气闷闷的,带着几分符合岭南王人设的倔强和疏离,
….
——
“劳母后挂心,儿臣只是不愿…”
太后应该也能补全他没说完的话。
当年 岭南王′还没娶妃,便身中剧毒,命悬一线,险些救不回来了。
仅是失去生育能力,已是走了大运。
然而,宫中的局势复杂,有心之人亦是数不胜数,他不能人道之事被透了出去,明面上虽无人敢嘲笑一位王爷,但背后……
岭南王′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果不其然。
太后听着他的未尽之语,眼泪落得更凶了。
嵇燕台面上带出一丝苦笑,不等她召,便自行坐到太后身边,轻拍着她的手背,叹道:“是儿臣不孝啊。”
看起来,太后对“岭南王′仍抱有几分母子之情和愧意,但她不止一个亲儿子,尤其那个儿子已被她推上了皇位,威势愈盛。
岭南王′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两人上演着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嵇燕台好不容易将太后哄得露出笑脸,又听她面带关切地问起了岭南的情况。
关心儿子嘛。
嵇燕台笑了笑,应道:“无比自在。”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眸中又升起湿意,“你老大不小了,在岭南可有遇着……
嵇燕台收敛起唇边笑意,沉默片刻,才状似随意地应道:“不曾娶妃,就是前两年……收了个男宠。”
太后点点头,叹息道:“男子啊。”
嵇燕台嗯了声,“是男是女,都那样。”
毕竟他的人设是个人体艺术家。
已被绝育版。
太后听出他的潜台词,神情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问起来,“是怎么样的男子,竟能让你另眼相待?”
嵇燕台举起宫茶,啜了半杯。
没有昨日裴湛喂他的那杯清甜可口。
太后推了推他的手,“说呀。”
嵇燕台匆匆咽下茶水,脸上挂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仍是不语,见太后觑了自己一眼,才慢悠悠地应了声,“不是儿臣不肯说,只是不想污了母后的耳朵。”
他顿了顿,继续道:
“就是个….…楼里出来的。”
太后愣了一瞬,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楼?还能是哪个楼?自然是青楼啊!
“那等污秽之地…!”
听到这话,嵇燕台含笑道:“干净着呢,刚被掳进楼里,就被我撞见了,当晚就抬进府里了。”
“他家里境况不好,只能从我。”
“也算一段佳话。”
“男人哪能不爱救风尘的?”
嵇燕台遵循原著人设,嘴上没个把门,狠狠说了一通,惹得太后揉了揉额角,一连‘你你你’了几声,不知该如何回应。
为表孝心,他将茶水塞入太后手中。
片刻后。
太后缓过来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状似无意地问道:“昨日听底下人回禀,你此次回京,身边还带了个六七岁的孩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
嵇燕台一扭头,就见一道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阔步走来,“朕听说六弟来了母后这儿,特地过来瞧瞧。”
嵇燕台从老九变老六,接受良好。
兄弟相见,又是一番亲近不足,恭敬有余的寒暄。
皇帝歇了歇,问道:“方才母后与六弟在聊什么呢?”
嵇燕台微微一笑。
也难怪裴湛冒着险,在京城外见自己一面。
十有八九,是自己将裴允书带回京城这一行为触动了他的心弦,裴湛这才急急忙忙地现身,想要劝阻,却又深知无法改变嵇燕台的决定……
最后,他只得强迫自己压下担忧。
裴湛会什么都不做吗?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是正确的、精准的、一针见血的——因为嵇燕台确实没憋什么好屁。
“六弟?”
嵇燕台收回发散的思绪,佯装恍惚。
随即,他抬起眼,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又摆出一副尴尬又复杂的神情,
“回皇兄,那孩子”
“是臣弟的亲生骨肉。”
作者有话说
“是臣弟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