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Chapter 290
续脉之法,匪夷所思。
偏偏常有道这块老身板就是完成了。
屋中沉寂了许久。
裴湛仍昏睡着,那只被割开皮肉,以续接筋脉的右手腕,此刻被纱布包裹着,固定在特制的木质夹板中,散发出浓烈的药膏气味。
“呼。”
常有道满脸疲容,大冬天的,额角愣是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水。他缓缓坐下,将压在舌头底下的那片薄参片嚼了嚼,咽下肚,感叹道:“老了,终究老了啊…!”
嵇燕台旁观了全程,见他双手稳健,下刀精准而利落,不由得道了声,“先生老当益壮,本王叹为观止。”
这是实话。
常有道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居然能在医疗环境和设施如此落后的时代,研究出开刀手术,并一口气完成复杂且精密的微操手术……
还真是神了。
不愧是能研究出假死药的神医。
嵇燕台时常觉得,古人崇敬满天神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事情离谱到像是玄学作祟,自己所知悉的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
他垂下眼,目之所及是一片红。
裴湛方才被割开了手腕。
尽管常有道下刀知轻重,避免了大出血,但他那只腕子仍像个破了口的水袋,汩汩地渗着血,将垫在底下的厚棉布染成深红。
棉布越红,裴湛的脸越苍白。
所幸常有道手法高超,续接完筋脉,很快便用羊肠线缝合了伤口,再敷以止血良方。
休憩片刻。
裴湛还没醒。
常有道收拾起了刀具和针帘,临走前,他向嵇燕台仔细交代着,“王爷,此后两日是最凶险的时刻,需严密观察裴公子的伤口是否红肿流脓,小老儿会早晚来换药,针灸。”嵇燕台微微颔首,“他何时能醒?”
常有道算了算剂量,应道:“约莫小半个时辰,裴公子便能醒来。”
“对了…
他拎起药箱,严肃道:“饮用麻沸散之人,醒来时会神志不清,形同醉酒。切记,夹板绝不能松动,伤处绝不可受力!”
“否则功亏一篑!”
嵇燕台应道:“本王明白了。”
常有道——叮嘱完,便要告退,只是他刚走到门边,忽又转回身,“王爷,还有一事。”
嵇燕台:“先生但说无妨。”
常有道一生行医,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的,当即直白道:“三十日之内,切勿行房,若因一时之快埋下祸患,神仙难救啊!”
房门开了又关。
嵇燕台敛眸,发现躺在榻上的人竟提前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失焦,神情茫然又空泛,果然如醉酒一般。
“还记得本王是谁么?”
嵇燕台挑了挑眉,一边俯身按住他的小臂,一边笑着发问,却发现随着自己的靠近,裴湛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刚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他咬着下唇,不说话。
嵇燕台眨眨眼,“这么怕我啊?”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裴湛默然流着泪,紧闭的眼角一个劲儿地涌出湿液,往鬓角里淌,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不要……不要弄…….
他神志不清地说着,口齿含糊,“不要、不要在这里……
一连好几个不要’。
嵇燕台笑笑,”醉”了便说真心话了。”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裴湛从未对他说过这两个字,在那些时刻堪称逆来顺受,顶多是在嵇燕台要他开嗓之时,将唇舌紧闭。
倒也不要紧。
他要静,嵇燕台便让他静。
只是他闭口不言,这屋中的嘈杂之声却愈演愈烈了。嵇燕台这个坏胚子,还要凑到他耳边,佯装好奇地问:“你怎么生得这般脆?”
“屋外头的丫鬟们听了
“说不定,还以为本王在拍壶瓜呢。”
…
嵇燕台承认,自己有些时候确实过分了些,可他也不是没有疼过裴湛,后来也教会这人如何从中得趣了。
不想要这乐趣?
那不行。
既然给了他,那他就必须受着。
见裴湛还在淌泪,嵇燕台忽又想到自己去见裴允书的那一夜,小孩儿缩在被子里,也是闭着眼睛啜泣的模样。
这叔侄两人真是像。
嵇燕台仍按着裴湛刚做过手术的小臂,上身稍稍退开一些,抬起另一只手为他拭泪,摸了一掌心的水,天可怜见的。
过了一会儿。
嵇燕台用指腹,从他的眼头抚到眼尾,见此人的睫毛结成了簇,鬓角也湿漉漉的,轻笑道:“这回是真醒了吧?”
片刻沉默。
躺在榻上的人:“.……嗯。”
裴湛觉得自己睡了好长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满脸湿意,肌肤有些紧绷,岭南王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的眉眼。
麻沸散的药效正渐渐褪去。
手腕处泛起一阵连绵不绝的钝痛。
就在这时。
岭南王开口了,语调稍显戏谑,“湛湛,你方才神志不清,说了好些胡话呢。”
听到这话,裴湛心下一跳。
不料岭南王并未往下说,反而转述起了常有道的医嘱,最后还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你我至少一月不得亲热,你倒是能松一口气了。”
裴湛并没有松一口气。
或许是麻沸散的药效残存一丝,让他的思绪有些迟钝,他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能伺候王爷,是裴湛失了本分,还请王爷恕罪。”
嵇燕台笑着说:“本王怎么会怪罪你呢。“
这话说的。
多情愿被他睡似的。
方才还看他哭成个泪人呢。
闻言,裴湛又是一阵沉默。
岭南王后院只他一人。
因此,裴湛最是知道男人对那事有多热衷,仿佛压抑了许多年的洪水一朝迸发,浩浩荡荡地冲塌了堤坝,不尽不停。
……月余不得近身?
嵇燕台见他彻底清醒了,正要起身退开,谁知裴湛冷不丁抬起左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因疼痛而显出几分脆弱,
“王爷,您会收用旁人吗?”
嵇燕台眉梢微挑,当即反应过来了。
这人是忧心自己耐不住,往后院里塞人,惹起后院争端也就罢了,若是留恋于他人床榻,自此一去不回,岂非顾不上教导他、借力于他了?
男人嘛。
有了新宠,哪里顾得上旧人。
过往诺言就像一阵风,吹过就过了。
怕是孩子也要吃冷落的。
嵇燕台暗暗发笑,面上却摆出一副蹙眉沉思的模样,仿佛被问住了,自言自语道:“是啊,本王后院凋零,正好收几个新.…….”
擒着他袖子的指节紧绷,微微泛白。
见状,嵇燕台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
他反手握住裴湛的左掌,将其紧按在自己的心口,抱怨道:“湛湛,在你眼里,难不成本王是个离了床第之欢就活不下去的色中恶鬼?”裴湛不语。
嵇燕台揉了揉他的手背,问:“你说说看,想要本王收些弟弟妹妹,帮你分担些,或是专宠你一人,清心寡欲地等着你,候着你?”数息后。
屋中响起一声轻语,…专宠。”
嵇燕台憋着笑,应道:“都依你,不给你添弟弟妹妹,就疼湛湛一个人,好不好?”
晚膳前,常有道来看过一回,确认过没什么问题,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裴湛伤在右腕,但整条小臂都被夹板牢牢固定住,纹丝不动地搁在特制的垫桌上,只得用左手执匙,用着补血的药膳。
裴允书也在。
他坐在嵇燕台下首,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飘向裴湛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叔侄俩隔得很远。
嵇燕台发现这小家伙主动往他身边靠了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裴湛的伤处,忍不住逗了他两句,“小允书,之后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抱小叔了,会伤心么?”
裴允书点头,又摇头,然后甩过去一个眼神。
“哎,叔父不及你,”嵇燕台淡定承认,“叔父伤心着呢,往后被窝里只自己一人,不知该有多寂寞。”
他唉声叹气,“孤枕难眠呐。”
闻言,裴允书伸出一根指头,在男人的手臂上飞快划出几个笔画。
裴湛执匙的动作一顿,恍然发觉允书与岭南王之间似乎亲近了许多,动作有些没大没小,他正要开口训导,就听岭南王笑着应道:
“算了吧。”
“本王才不想跟一只狗崽大被同眠。”
裴允书抿唇,脸有点鼓。
裴湛见男人的神情与语气没有流露出不耐或排斥,便将话咽了回去。
晚膳后,连翘来接允书。
小孩子大概是不舍得走,频频回头,偏又脸色怯怯,不敢靠近裴湛,只远远地冲他那只手呼了几口气,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去。
临了,还跟嵇燕台挥了挥手。
见此情形,嵇燕台暗自感叹一句,
还得是真小孩啊。
裴允书的围棋下得愈发好了,在嵇燕台手下撑的时间一点点变长,输了也不气馁,反倒兴致更加高涨,智商毋庸置疑。
所以说,环境改变性格。
连这种乖小孩儿,都能在七八岁的年纪心生杀念,他这个现代人在封建老登的路上一去不回,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夜色渐深。
很快,便到了就寝的时辰。
岭南王迟迟没有离开。
裴湛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出声,忽闻门外传来 阵动响和脚步声——竟是几个侍从合力抬进来一张崭新的拔步床,与他的床榻并排摆放,中间仅隔了一扇山水屏风。
紧接着,两个丫鬟抱着床褥进来。
裴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主屋的空间顿时拥挤了许多。
嵇燕台合上话本子,从软榻踱步到丫鬟刚铺好的床上,悠然道:“若是本王起了他念,想捉几个人进被窝暖暖,便起身瞧一眼你的睡颜…”
“保管什么心思都消了。”
夜色更深。
裴湛独自躺在床上,为了确保自己在睡梦中不乱动,伤了右手,丫鬟取来一段布条,将他整条手臂固定住了。
是岭南王的提议。
屋内寂静,且昏暗。
角落点着一盏灯笼,烛光黯淡。
裴湛毫无睡意,手腕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一阵强过一阵。他偏过头,就见屏风上倒映着男人读话本子的轮廓。
模糊、绰约、却让人无法忽视。
岭南王的性情难以捉摸,时而冷酷无情,时而情深周全,脸上总是一副笑模样,心思之深沉,让裴湛不寒而栗。
“王爷……
他轻声问道:“王爷为何对裴湛另眼相待?”
这声儿太突兀,屏风后的人影似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流淌,沉默蔓延。
良久…….
裴湛才听到岭南王轻笑一声,低沉磁性的嗓音从屏风另一头飘过来,语气有些古怪,“你是想听本王的真心话,还是客套话呢?”
烛火摇曳,将屏风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裴湛说:“真心话。”
又是一阵沉默。
那声音再次响起,更低沉,也更模糊,仿佛沉入遥远的回忆:“嗯,缘由还是挺多的,但最主要的一点大概是……
“有人说过,你很像我。”
什么?像什么?
有一瞬间,裴湛陷入茫然。
只是屏风另一头的人不再应答了,随手把话本子一合,塞入枕下,飞快地睡去了。
裴湛只得闭上眼。
这一夜,嵇燕台睡得不太安稳。
或许是冬夜太冷、被窝太空、又或者是他与裴湛睡前那几句对话,勾起了他埋藏在脑袋深处的某段记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嵇燕台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的场景很嘈杂,吵得人头疼。他似乎是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三道背影。
台灯散发出暖黄的光线。
墙顶的电扇转呀转。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桌前,身前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挤在他身后,三张脸盯着屏幕看。
忽然,左边的人猛拍中间那人的肩膀,语气激动,“老许!你这新书简直是大爆特爆啊!”
“什么都不说了,赶紧请吃饭!”
中间那人的身板干瘦,被拍得一晃一晃的,低头推了推眼睛,应道:“多谢诸位帮我看文,这是应当的。”
话毕,他蓦然回头,脸高抬,
“燕台兄,你想吃什么?”
右边那人猛地锁住他的喉,状似愤愤不平,实则玩笑道:“偏心,为什么第一时间问燕台,我们两个就不是你的翅膀了吗?!”
“终究错付了!”另一人也嚎道。
嵇燕台看不清这三个人的脸,只听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清朗嗓音,嘿然一笑,应声道:“宫中姐妹们不必嫉妒。”
好一阵插科打诨。
左边那人站起身,单手叉腰,另一手接抛着一副眼睛,有些纳闷道:“对了,老许,我总觉得你这男主角越看越眼熟啊?”右边那人连连点头,“见过似的。”
原先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头发被搓成鸡窝,冲两人伸出手,“快把眼镜还给我…….
闻言,他动作一顿,“是见过。”
“—就是燕台兄啊。”
“哈??”
就在这时。
嵇燕台又听到那道清朗的声音说话了。
那人大概是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说,咬字有些含糊,“没想到吧,本人就是主角的原型,以后小说卖版权了……喷,深藏功与名。”底下的人齐齐发出尖锐爆鸣,
“老许,你这个大渣男,几包牛肉干就骗燕台卖了身!蒋蒋,赶紧把我偷藏柜子里的模型枪掏出来,我现在就毙了这个狗作者!”吵着闹着,所有人都笑起来了。嵇燕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笑得好大声。胸腔在震颤,吸光所有氧气,肆意又畅快。
嵇燕台被笑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顶上是熟悉的王府床帐,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天还未亮,梦境的喧嚣褪去后,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寂静里,还藏着点什么。
是从屏风另一头传来的压抑呼吸声。
“手腕疼得厉害?”嵇燕台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是睡不着,还是疼醒了?”
裴湛回话的音量轻极了,“睡不着。”
“有没有别的不适?”嵇燕台又问。
“王爷不必忧心,若有不适,裴湛自会唤守夜的…
嵇燕台不耐烦地啧了声,“有没有?”
半晌。
那头飘过来几个字,…有些口渴。”
嵇燕台掀开锦被起身。他绕过屏风,走到桌边倒水,却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个满杯,然后才又续满了,往裴湛的床边走去。
烛光昏暗。
一切都是朦胧的。
裴湛平躺着,墨发散在枕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布条固定着,睡姿僵硬。
嵇燕台走到床边坐下,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裴湛犹豫一瞬,微抬起头,安静地就着男人的手饮水,却不慎呛了一口,咳嗽间,震得伤口随着呼吸一阵阵地疼。
嵇燕台见他唇角湿润,眸中波光流转,像是咳出来的泪,不耐烦地低斥一声,
“别动了。”
话毕,他索性举杯自饮,倾身弓背,一只手穿过裴湛的后颈,将对方抬起来一些,然后把唇覆了上去。
温水缓缓渡了过去。
一杯水,就这样一口一口地渡完。
“还要吗?”嵇燕台问。
“不要了。”
嵇燕台像是没听见,又倒满一杯,仍是以唇渡之,如此反复,足足喂了两杯半才作罢。
他本还想喂的,谁知裴湛咬着唇闪避,脸上泛起一丝难言的窘迫,“王爷,我饮水不宜过多,身上不方便。”
嵇燕台直白道:“想出恭了?”
裴湛一下子陷入沉默。
嵇燕台笑了笑,竟从床下拿出一个崭新的瓷质小夜壶,随即又从另一头掀开裴湛身上的锦被,目的明确。
裴湛只觉得凉。
饶是两人坦诚相见的次数不再少数,这件事也太超过裴湛的预料了,他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语气有些急切,
“不必劳烦王爷,我自己….
“躺好,乱动什么?”
嵇燕台语气平淡,手下动作很利落,且不容置啄,“深更半夜的,唤人进来更麻烦。乖,别折腾了。”
没动静。
嵇燕台催促道:“要本王吹口哨么?”
裴湛从男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不耐烦,先前还握着他的手怎么爱,怎么疼的,如今的态度却透出几分阴森和压迫
….
裴湛用左臂遮住自己的脸,耳根红得滴血,听着那阵断断续续的水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直到岭南王唤来门外守夜的侍女,命其将夜壶带下去,又去净了手回来,裴湛脸上的热度还未褪去。
他无地自容了。
嵇燕台瞧着瞧着,心里却舒坦了。
见他羞窘难当,嵇燕台帮他掖了掖被角,放软了语调,哄道:“跟本王害什么臊呢?”
“你呀,就是太年轻了,脸皮薄。”
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火火的光影,嵇燕台莞尔,缓声道:“罢了,倒是本王关心则乱,没顾及你的脸面,这样吧……”
“本王给你讲睡前故事,当做赔罪可好?”
不等裴湛回话,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一则关于驯兽师和猴子的故事。”
“某天,驯兽师得到了一只极聪明的猴子。”
“他从小训练猴子,给它穿上华美的衣裳,教它用两条腿直立行走,教它像人一样作揖行礼,然后带着它四处表演,赚取金银。”
“猴子很聪明,学得很快。”
“它穿着人的衣服,做着人的动作,渐渐以为自己就是个人了。”嵇燕台笑了一声,“可只有它站在戏台上,人们才会为它喝彩,下了台……”
“它好像还是一只猴。”
“不对啊,它已经听不懂森林里野猴子的嚎叫了,也学不会在树藤间自由地荡跃。”
“它不是人,却也回不去森林了。”
“湛湛,你说…….
“这只猴子该怎么办呢?”
岭南王的视线冷冰冰地罩在身上,仿佛要得到一个回答才肯移开,裴湛默了默,将自己代入故事中的那只猴子,设身处地地思量着。
半晌。
他答道:“我不知道。”
闻言,嵇燕台俯身在他的额心落下一吻,“猴子从驯兽师手中逃走了,就在它最迷茫的时候,它遇到了另一只猴子。”“于是,它决定……“它要像驯兽师一样,去训练另一只猴子,给它穿上衣服,教它走路,教它作揖……它要把它变成自己真正的同类。”“他要在他身上,进行命运的复写。”故事戛然而止。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故事讲完,嵇燕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起身,又去桌边倒了一杯水。烛光之下,男人的影子蔓延到墙顶,裴湛注视着它,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爬上来。谁是猴子。谁是驯兽师。紧接着,他听到男人一口口吞咽的声响,轻如耳语,又重若千钧,“湛湛,别让我失望。”
291、Chapter 291
嵇燕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在裴湛恢复期间,专宠于他。
虽不能行房,嵇燕台却日日留宿在他屋中,两人分床而眠,中间仅隔着一扇屏风,夜里只能瞧见朦胧的影子,声音倒是拦不住。
悉悉索索,如在耳畔。
嵇燕台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屈尊降贵,从侍女手中取过那方温热的帕子,替裴湛擦脸擦手,或是拿起玉梳,为他一下下梳通长发。
裴湛只得恭敬领受。
好在那夜的事情没再发生过了。
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情形,以及岭南王所说的故事,裴湛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一只被布条捆在床榻之上的猴子,连排泄之事都不得自控……
那感受太煎熬,如同火烧肺腑。
然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起裴湛,嵇燕台的日子怎一个舒坦了得。
他非说裴湛整日闷在屋子里,怪无趣的,便美名其日要帮对方消磨时间,便让裴湛念话本子给自己听。
当然不是普通游记了。
而是原本放在书房里的那些珍藏本。
裴湛的嗓音条件很不错。
要不然嵇燕台也不会屡屡要他发声了,如今读起话本子来,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屋子里有暖炉,气温正好。
嵇燕台悠哉地靠在榻上,手边摆着果盘,要不是顾着裴湛的脸面,他还要叫两个侍女进来替自己捏肩捶腿呢。
岂不是更加美妙?
裴湛坐在小几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不高,吐纳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端正与韵律,每个字都像是被水洗过一般的干净….…
内容却截然相反。
正因如此,裴湛时不时顿住,片刻后,才又续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竭力维持着足以让身边人听清的音量。
嵇燕台听得津津有味,好不快活。
偶尔的,他还会送几块瓜果、几粒葡萄到裴湛的嘴边,让对方润一润嗓子,还顺手捏几下滚烫的耳垂,笑话道:“这有什么可臊的?”“你若是读到了喜欢的把式,别藏在心里,只管告诉本王……日后你的手伤不碍事了,本王便与你同戏可好?”
裴湛不说话。
就这样,大半个月的光阴悄然流逝。
常有道每日准时来为裴湛前来换药,针灸,仔细检查伤口愈合情况,所幸伤口并未红肿流脓,切口处也缓慢愈合着。
饶是他见惯生死,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老朽为诸多走投无路的重病伤者施行过续脉断肢之书,伤患多在治疗后高热不下,伤口溃烂腐坏,不久后便不治身亡…….
“裴公子恢复得极好,牢记要静养。”
同一天的午后,卫都前来禀报:“王爷,主院书房及小书房均已整饬妥当,您可要去看看?”
闻言,嵇燕台眨眨眼,看向一旁的裴湛,“正好,整日闷着,你也该起来走动走动了。随本王一道去看看书房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本王也给你添了东西呢。”
裴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嵇燕台但笑不语,冲他伸出一只手。
裴湛当即了然,将自己的左手送到男人的掌心里,任他牵着,往主院走去。
主院书房已经大变样了。
那些浮华奢艳的摆设全然不见,空间被划分得更为实用,主位是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配着同材质的太师椅,案上文房四宝齐备,还放了把约一臂长的戒尺。
简洁,且威严。
旁边稍小一些的位置,则是一张线条更为雅致流畅的书案,同样配着舒适的圈椅,显然是给裴湛准备的。
两套书桌相对而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亲近,又不失分寸。
巨大的书架立在墙边,有些空荡。
屏风在角落隔出一块休息区,里头设了一张小榻,可供休憩。
嵇燕台牵着裴湛逛了一圈,回头问他,“怎么样?可曾发现了什么特殊之处?”
裴湛的脸上没有忽然被问询的无措,反而有条有理地应道:
“墙上悬挂的那幅书画,落款是霁朝宰辅柳文渊;博古架上那一尊官窑笔洗,形制亦是霁朝独有;还有书架上那些.…”
皆是霁朝史料典籍。
嵇燕台点点头,夸奖道:“湛湛真是心细。”
是的。
一代岭南王有一代岭南王的痛屋。
他夸完,又领着裴湛移步至书架后,抬手在一个不起眼的花瓶底部轻轻一旋,一按。
“咔哒……嘎吱.…”
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书架后方,一块严丝合缝的墙体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隐秘暗格。
暗格内,躺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
这箱子不知在暗格里呆了多久,散发出浓浓的泥土腥气,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了,样式很是奇特。
严丝合缝,不见锁头。
裴湛有些愕然,不知岭南王为何向自己揭露书房的暗格秘密,心中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他暗提着一口气,扭头问道:
“王爷,这是……?”
嵇燕台瞥了眼箱子,眸光变得幽深难辨。
他后退一步,从身后将裴湛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不答反问:“湛湛,你可知你裴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罢,怀中的身体瞬间僵硬。
嵇燕台给出答案,“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他长叹一声,不紧不慢地往下说:“你学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光明道,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可你的仇人并非如此。”
“那人端坐于东宫,脚下是累累白骨,信奉的是权谋机变,是斩草除根,你用君子之道去对付豺狼,如何能赢?”
嵇燕台的手臂微微收紧,
“你学的那套东西,太规矩,太干净,也太软弱了,在真正的权力倾轧面前,不堪一击。”
“想向一国之储君讨还血债,形同谋反,你要学习的是狠辣手段,是洞察人心的权术,是合纵连横的谋略,是为你所用的忠志死士。”
“这些….…我都能帮你得到。”
嵇燕台松开怀抱,扳过裴湛的肩膀,与其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此路凶险,需不择手段方能达成目的…….”
“湛湛,你有这份决心吗?”
裴湛似被这番话怔住了。
嵇燕台盯着他,耐心十足地等待回答。
原著中,裴湛沦陷岭南王府那两年,宛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要惦念着被岭南王把持着的侄儿裴允书,自然顾不上复仇之事。
想着、念着、却无力为之。
而裴湛决意造反的契机,是他与侄儿刚摆脱了岭南王,还没离开这块地界之际,忽然听闻恩师容含章触怒圣上,被下了大狱,只等秋后问斩。
恰时,他与容阙在岭南重逢、相认。
再之后,便是两大一小隐姓埋名,跟随商队返回京城,却没能见到容含章最后一面。
老者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狱卒只拿草席一裹,将尸身丢到了乱葬岗。
那一夜,裴湛与容阙在乱葬岗翻了许久,天上电闪雷鸣,他们跪在老者的遗体边,望着他灰青的脸,满身的拷打伤痕,愤恨无从宣泄。
轰隆隆。
雷光划破天际,雨点骤下。
裴湛两手伏地,重重一叩首,头抬起来时,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他满脸泪痕,神情决绝地对容阙说:“寻真,我们回去吧。“
“——回岭南!”
自此,裴湛与容阙两人,一文一武,又带着个天资聪颖的裴允书,隐匿在岭南发展势力,硬生生掀翻了晟朝,讨回了一个公道。思绪回笼。
嵇燕台想起了那个被烧掉的牌位,只觉得裴湛到底是个读书人,心太软,偏偏在珍视之人,珍视之物被毁灭时,爆发出坚决刚毅的意志。他不担心此刻的裴湛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虽与原著的走向不同,但他提前知晓裴家血案的真相,成天只有一件伺候男人的要紧事,闲暇时刻多得是……
多到,足以让仇恨发酵成一座大山。
果不其然。
书房里的死寂很快被打破了。
裴湛神情平静,眼底翻涌着极复杂的情绪。
裴家无中生有的谋逆罪名、允书至今未愈的失语之症、以及恩师的低声教诲……
不要惦念着复仇,放下吧。
如何放下?
他掀起眼帘,望进岭南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中,轻声道:“王爷,稚子无辜,更不应被仇恨牵连……
“若是裴湛殒命,可否替我照拂允书?”
嵇燕台盯了他好一会儿,连连点头,随即放声大笑,“好,好,本王当视他如己出!”
紧接着,他扣着裴湛的肩,用力地吻住那两瓣唇,舌尖勾连许久,方尝够了味道,“湛湛,好孩子应该得到什么?”
裴湛被他吻得胸膛剧烈起伏,眸光微漾,唇色艳如胭脂,“….奖励。”
嵇燕台点头,重复道:“对,奖励。”
说完,他指着暗格里的箱子,缓缓道:“那里面装的是—前朝霁灵帝生前藏匿的宝藏,被本王从地底下挖了回来,储存于此。”
裴湛双目略微睁大。
嵇燕台笑了笑,掀开箱盖,随手拨开那一摞摞泛黄的信纸,从角落里翻出一枚玉质上佳的圆形玉佩。
这枚玉佩以龙纹为底,正中央雕刻着一个古怪图案,是一个棱角分明,边长相等的五角之形。
一截红绳穿过玉佩顶端的孔洞,曾经鲜艳的朱红已被岁月淘洗,褪成了黯淡的绯色。
嵇燕台将这枚玉佩挂在了裴湛的腰间。
他面带微笑,沉声道:“湛湛,本王教你的第二件事,便是隐匿锋芒。日后晟朝太子倒台,必定是霁朝余孽心怀不轨,与你我有何干系?”
笑死。
造反哪有实名制亲身上阵的?
不打紧,他身份证多。
292、Chapter 292
……霁灵帝的宝藏?
裴湛垂下眸,注视着腰间那枚圆形玉佩。
玉佩的外圈是龙首交缠,中央嵌着一个线条简洁的图纹,边角锐利,与龙纹相对比,透露出一股微妙的冲突与融合。
自古以来,龙纹便是天家的标识。
裴湛并不陌生。
然而,位于玉佩中央的图纹……
裴湛居然也觉得无比眼熟。
他心头巨震猛地抬眼望向身前的男人,一句话脱口而出:“鸿兴钱庄…….竟是前朝霁灵帝留下的势力?”
纵使朝代更替,百姓却还是那些百姓。
裴湛的母亲擅经商,少不得要跟钱庄来往,因此他对各大钱庄亦有所了解。
鸿兴钱庄是一家有口皆碑的百年老字号,商铺遍布南北,牌匾上的棱星徽记广为人知,可谁能想到它是前朝皇帝遗留的产业呢?
嵇燕台被裴湛的表情逗笑了。
有这么惊讶吗?
“区区一个钱庄,倒叫你如此失态,”他抬手捏住裴湛的下巴,轻晃两下,“若是本王告诉你鸿兴钱庄的幕后老板是江南巨富谢家,你岂不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闻言,裴湛的呼吸一滞。
—江南巨富,谢家。
电光火石之间,裴湛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讶然道:“江南谢家与霁朝文臣谢芳同出一脉?他们是同一个‘谢?”
嵇燕台唇角微勾,笑意深长。
“是啊,谁能想到呢。”
谢芳是霁朝文臣,亦为当世大儒,曾在宫中担任教导皇子一职,深得皇帝信任,即使是太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
他有一个老来子,其名谢昙。
谢昙全无老父的才情,生性愚钝,一提经史子集就昏昏欲睡,在宫中做伴读时,时常遭到皇子们的暗中嘲笑。
也是挨手板最多的那个。
当时,嵇燕台好不容易苟出冷宫,终于获得了一个读书扫盲的机会。
学堂里,别的皇子看起来都光鲜亮丽,粉雕玉琢,只他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还被当做透明人排挤。
啧。真是天崩开局。
为了避免学习太好,遭到嫉妒,从而引发后宫皇子妈的杀意,嵇燕台假装跟不上学习进度,面对谢芳的提问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打手板排行榜,他排第二。
也正因如此,嵇燕台才跟谢昙有了交集。
在他的主动接近下,两个学渣很快变得惺惺相惜,在外头罚站时,也时常会压低声音,偷摸说些小话了。
“我不喜欢读书,我就喜欢钱。”
谢县举着那只被戒尺打得红肿刺痛的左手,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我喜欢打算盘、数金豆豆、银锭子,怎么都不累,偏生一读书就困…”
“爹…谢太傅说我胸无大志……
嵇燕台果断偷家了。
娃娃要从小抓起,羽翼也要从小培养。
他一边给自己被打红的手心呼呼吹气,一边小声说:“圣贤书和商贾之道哪有三六九等之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能做到顶尖,谁还敢说你胸无大志?”
说完,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
谢县被他一套又一套的现代商业企划糊了两耳朵,久久没回过神来,两只泪眼几乎冒出光来,心潮也洁湃拜,当即引嵇燕台为知己,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鸿兴钱庄,便是少年谢昙隐姓埋名,白手起家办下的第一份产业。
只能说,嵇燕台把他忽悠得不轻。
谢昙出钱出力,他就是动了动嘴皮子。
钱庄的名字是嵇燕台起的,牌匾上那个棱星徽记也是嵇燕台的构思。在第一家钱庄开业前夕,他还将一块棱星玉佩赠予谢昙,以此为纪念。
不是裴湛腰间的这一块。
这块玉佩有龙纹,谢昙是受不得的。
实际上,这两块玉佩是 皇帝养成系统’出品的道具,是谢昙对他好感度高达八十的奖励,附带绑定忠诚度的效果。
道具不一定要是玉佩的形态。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嵇燕台还没有变态,亲手设计出来的玉佩仍带有现代社会的光辉,其本质用途却象征着权力支配。
这也为他与谢昙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毕竟,嵇燕台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罢了谢芳的官职,命其举家迁离国都槐安,永世不得返。
圣旨下达后,谢昙于宫门前长跪不起。
嵇燕台并没有召见他。
自此,君臣不复见.
……
嵇燕台还以为,此世间不会有鸿兴钱庄了。
在穿成岭南王的伊始,他命卫都搜罗霁朝相关的事迹和史料,方才得知 离开槐安之后,谢芳郁郁而终,只留下两句遗言。
其一,谢家后代不得踏入庙堂。
其二,将谢昙逐出家门,亲缘断绝。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
谢昙早就老得入了土,世间无人将江南谢家与霁朝元老谢芳联系在一起,更没有人知晓鸿兴钱庄与谢昙的渊源。
可现在,鸿兴钱庄还在。
它怎么还在。
这时候,一道很短的抽气声将嵇燕台从过往思绪拉回来,就见裴湛抿起唇,下巴已经被他捏出了几个重重的红印子。
他没说话,只安静地注视着嵇燕台。
眉眼淡然,眸光沉静。
“王爷?”
听到这声儿,嵇燕台才慢悠悠地抽回手,脸上重新挂起笑模样,还一把将人拢入怀中哄,“本王手下没轻没重的,一时不留神,弄疼你了。”
“本王任你罚,好不好?”
话毕,他捏起裴湛的左手,径直往自己的肩上拍打,笑吟吟地说:“权当给湛湛赔罪了。”
那力道浅得很。
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谁知道,裴湛的掌心一落到他的肩上,就像是黏住了。嵇燕台察觉到他的肢体似有些迟疑,便也不动作了。
“怎么了?”他问。
裴湛没吭声。
嵇燕台等了一会儿,心想刚才该不会是把人吓到了吧?正想再问一句,就发现肩上那只掌心开始往肩后移动,逐渐爬向他的背……
最后,裴湛单手抱住了他。
不知怎的,嵇燕台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这是做甚么?”他问道,“是许久不曾伺候了,想与本王亲近亲近?”
半晌。
裴湛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鬓发蹭着嵇燕台的下颌,带出 阵微弱的痒,“让王爷不快,是裴湛有失本分,还不曾谢过王爷的扶持与奖赏,如何能让王爷向我赔罪?”
嵇燕台笑了笑,“还是你会说话。”
随即,他挑起裴湛的下巴,让对方倚靠着自己的肩侧,一下下地吻在那几个指印上,一边吻还一边说,“好好好,不说什么赔罪了。”
“你这样乖,本王爱得紧。”
“张嘴,教本王仔细尝一尝,莫不是这阵子蜜饯吃多了,嘴巴怎么甜丝丝的?”
登时,裴湛说不出话了。
好一阵绵长的唇齿交接后,嵇燕台将话题拉回正轨,“江南谢家如何,不好说,但鸿兴钱庄分号遍布各地,光是京中就有好几家……”.
他示意了一下,继续说:“单凭此玉佩,往后鸿兴钱庄便是你的耳目了。”
这份‘奖励 的分量,远超裴湛的预期。
他没想到岭南王会将这般庞大且隐秘的情报网交到自己手中,一时间,竟不知是好是坏,一颗心坠坠的,又有些跃然。
如此一来,他便能知晓京中动向。
再者,去岁匆匆一别……
不知恩师今朝如何了。
裴湛的神情微怔,嵇燕台则完全回神了。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裴湛泛红的面颊、湿润的眼角、以及微肿的唇,忍不住调笑道:“这便呆住了?”
“还没完呢。”
嵇燕台退开两步,手指又在一块不起眼的雕花木饰上,以某种特定的角度轻轻一拧。
机括声再度响起。
那个装有箱子的暗格旁,竟露出一条幽深向下的密道入口!
嵇燕台非常满意卫都的做事效率。
书房装修自然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了,但若是从书房向外挖一条密道呢?
密道有些长,稍有曲折。
出口定在一处民宅。
这是一座三进院落,地段繁华,位置却极为巧妙隐蔽。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院中栽了一株高大的梧桐树。
树顶亭亭如盖,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继大书房之后,嵇燕台又带着裴湛在宅子里慢慢走了一圈。
最后,他在正堂站定。
嵇燕台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将其塞入他的左掌心,“钥匙给你,往后联络鸿兴钱庄,传递消息,皆可由此进出。”
钥匙沉甸甸的,带着男人的余温。
裴湛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玉佩与钥匙的分量太重了,像极了藏有毒药的甜糕。
看似诱人,实则入口封喉。
可他…无法拒绝。
嵇燕台知道裴湛不会拒绝的。
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无法抗拒眼前的热食,裴湛或许会警惕,但他不会拒绝。毕竟在岭南王府和皇城天家面前,他实在太无力,也太渺小了。
他没有拒绝的资本。
两人循着原路,返回王府。
嵇燕台揉了揉眉心,轻叹道:“乏了,走了一路,回去歇着吧。”
裴湛刚将那块带有龙纹的玉佩,以及宅院钥匙收入怀中,便给男人拉着往外走。
刚出书房,他瞥见隔壁还有一间敞开门窗透风的小书房,脚步不由得顿了一瞬。
里面布置得温馨雅致。
最为醒目的,是屋中那套明显为孩童量身打造的小桌椅。
桌面上还摆放着十二个生肖木雕。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嵇燕台发现裴湛落后一步,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极了,“给小允书准备的。他的哑疾虽未愈,身子骨倒是结实不少。”
一路沉默。
“也该继续读书了。”
裴湛的目光在那小桌椅上停留了一会儿,心神怔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愈发沉默了。
是夜。
裴湛躺在锦帐之内,了无睡意。
那枚圆形玉佩被他握在左手心,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用指腹一遍遍描摹着上头的雕刻纹路。
岭南王也还未睡下。
屏风那头亮得很,隐约透出一道侧影。
男人半倚在床头,就着床边一盏琉璃小灯,正闲闲地翻看着一卷话本,手一动作,便擦出细小的声响。
倏然,裴湛掀开锦被,坐起身。
嵇燕台注意到屏风那头的影子在闪动。
裴湛大概是干坐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屏风,坐到了自己的床边。脚下没有一丁点声响。
嵇燕台没有抬眼,随口问:“怎么了?”
一片寂静。
那个身着寝衣的人只是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搭上了嵇燕台的裤腰带。
“王爷……”他声音也轻,像是一阵风,吹得烛光摇得更厉害了,“可要裴湛为您疏解一二?”
话音刚落。
嵇燕台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缓缓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人有些发烫的脸上,“湛湛,你这是旱了一个月,要本王为你降下甘霖了?”
他长叹一声,“算了吧。”
“常老先生有叮嘱,如今你的手伤还未完全恢复,不可激烈活动,磕着碰着了,本王又该心疼了。”
裴湛垂着脑袋,声音更轻,“不碍事。”
怎么个不碍事法呢?
嵇燕台一晃眼,那人便俯了下来。
他随手将话本甩到地上,整个人往后靠,眼睛不由自主地半眯起来,忽然长嘶了一声……
“乖乖,注意牙。”
“叫本王磕着碰着,你往后该守活寡了。”.
……
烛火燃去小半截。
嵇燕台攒了半日的小情绪被吃了个干净,困意很快追上来,他抚摸着裴湛的头顶,夸奖道:“本王最喜欢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了。”
“去睡吧。”
“等你好了,本王再…….
兴许是身体轻快些了,嵇燕台睡得格外沉。
一夜无梦。
临睡前,他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裴湛侧身坐在桌边漱口的模样,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有些凌乱。耳根一片红。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回看。
啧。爽飞了。
坏心情一扫而空。
293、Chapter 293
那天之后,嵇燕台向裴湛开放了书房。
此举的意义非同一般。
这就意味着—在岭南王府中,裴湛不再是个单纯以色侍人的后院男宠,在前院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算是府中的半个正经主子了。
放在从前,他是决计使唤不了卫都的。
府中下人的心思更加活络,都想在他的院子里争一份差事,哪怕是给那条狗逗逗乐呢?
足以见得,嵇燕台出手确实大方。
也不怪裴湛那晚辗转反侧,心中隐有不安,支着仍需静养的身子主动来伺候了他一回,就连再过分的要求,也默认了。
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
人家忍着臊、耐着羞、心里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准备,嵇燕台早不嫌、晚不嫌、偏偏在这时候嫌他功夫笨拙,第二天便又送了一个果盘过去。
要他学着给葡萄藤打结。
见裴湛接过果盘,嵇燕台还故意拉长声音,提醒道:“可惜可叹,你生得一具男儿身,无论本王如何浇灌,都是无用功……”
“自然要在别处上进一些了。”
裴湛困于王府后宅半年之久,全然不似初入府的那一夜,被他踩着肩调侃几句,便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脸色苍白至极。
嵇燕台自觉深藏功与名。
接下来一段时间,裴湛与裴允书都忙起来了。
嵇燕台仍旧深藏功与名。
尽管裴湛得了那块玉佩,却也不能凭空取得鸿兴钱庄,想要真正掌控这一势力,首先就得了解钱庄背后之事。
嵇燕台已将线索摆在明面上了。
就在书房里。
至于裴允书……也在书房里呢。
早在描画书房图纸之时,嵇燕台就顺手给小孩儿定制了一套课程表,让先生照本宣科即可。
他反手将这一大一小送入书房,自己当了甩手掌柜,整日在院子里逗狗。
松狮犬大福从一只小团子长成了大团子,仍是那副圆滚滚的模样,四肢粗短有劲,跑起来像一团白色毛球,有时还会摔个大跟斗。
傻兮兮的。
嵇燕台手里拿着小厨房为它准备的肉干,以及特制的磨牙骨棒,勾着傻狗围着自己跳来跳去,发出呜呜的措娇声。
“吃饱了吗?”
他笑着揉了揉大福的脑袋,而后漫不经心地回头,透过书房半敞的窗,瞥见裴湛伏案的侧影。
天气正好,光影重重。
那人一身青衣,轮廓清俊且挺拔,紧抿的唇线表露了他的全神贯注。
见状,嵇燕台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他将大福抱到怀里,捏起它毛茸茸的耳朵,又揉着它鼓起来的肚皮,打趣道:“乖狗狗,你可以用肉糜和骨头喂饱,那个人可不行……”
要以仇恨、以权力。
大福听不懂他说什么,一味地摇尾巴
…
书房里。
裴湛正在阅读一本霁朝史记。
史官的笔触冰冷且吝啬,其中涉及霁灵帝的生平记载甚是简短,寥寥几句,一个冷酷暴戾的帝王形象跃然而出。
最后,裴湛的视线落在记载末段。
—登基之日,天降神罚。
世间多奇怪。
然而,裴湛读的书多了,便知奇怪之事多是有心之人作祟,背后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真有神罚,为何世间总有不公?
合上书卷,裴湛非但未能解惑,反而对这个仅在位一天的帝王产生了更多疑窦。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架上的暗格机关。
那里面,藏着霁灵帝的亲笔手稿。
岭南王给予他探寻书房秘密的自由,裴湛隐隐觉得,男人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鼓励的。
思及此处,裴湛心中微沉。
岭南王辱过他,也多次助过他。
裴湛知道男人心思深沉,此番作为绝不可能是为了自己,必定藏有其他目的,此刻自己正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半晌。
裴湛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他别无选择。
于是,裴湛拨动机关,打开暗格,从未盖合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沓沓杂乱堆放的手稿。
稿纸质地不一,有些是上好的宣纸,有些则是粗糙的草纸,甚至还有些是随手撕下的残片。
无一例外,上面写满了字。
那日匆匆一瞥,裴湛未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如今仔细端详,他才发现手稿上全是由怪异符号和简化图形组成的文字,如同天书。
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裴湛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两日前,岭南王忽说要教考他的课业。
在男人的注视下,裴湛将一段洗干净的葡萄藤塞入口中,唇紧闭,不一会儿便探出舌尖,露出那段打成结的果藤。
岭南王看得满意,笑着将他招过去,对他又搂又亲,冷不丁把手里的一卷书册塞到了他怀中,说这是给他的……
奖励。
后来裴湛翻了翻那卷书,不明其意。
那是一本纸张泛黄且边缘磨损的薄册子,里面记录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一个个看似无关联,随意排序,实则遵循某种规律的文字。直至这一刻,他才恍然明悟。这本册子是用来翻译霁灵帝手稿的母本。他究竟写了什么?
裴湛心知这是岭南王刻意引导,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探究欲。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一张手稿,对照着册子,开始逐字逐句地翻译,再用左手书写下来。
起初,进度很缓慢。
裴湛的右手还提不动笔,再加上手稿的数量不少,工程繁琐至极,好在他耐得下性子,又很快摸清了规律,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七八日一晃而过。
裴湛才堪堪译出半数手稿。
在此过程中,他看到了一个与史官记载截然不同的霁灵帝。
稿纸上记录的是一幅幅宏大的蓝图,涉及吏治改革、农田水利、商事赋税、军制演变……甚至还有对教育、律法的诸多构想。
这些构想一环扣一环,视野之开阔,思虑之深远,令裴湛眼前一亮,深思细想之下,不由得自惭学识浅薄。
而霁灵帝写下这些手稿时,至多十八岁
裴湛心底的好奇愈发强烈。
在这些亲笔稿纸中,他分明读出了霁灵帝的兼爱仁义之心,为何在史官的记载中,那人却是一个为登大位,不惜弑父杀兄的残暴之人?
这位早已作古的帝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倘若他真的残暴至此,为何昔日被贬谪的离心臣子仍为他保留着一股势力?
谜团太多,裴湛看不透。
他忍不住放下笔,抬起左手捏了捏眉心,舒缓自己一连翻译了近两个时辰的疲倦。
再睁眼。
裴湛恍然发觉,日头已向西移去。
透亮的光线染上一抹銮金浓色,落在桌上泛黄的稿纸间,仿佛一簇天火,将其烫出数个破洞。
错觉而已。
不过……裴湛视线稍移,注视着部分残缺的稿纸,缺口边缘不平齐,有些焦黑,隐约能嗅到丝丝缕缕的烧焦味。
确实有人企图烧掉这些稿纸。
是谁?
裴湛沉眸,心中骤然浮现了一个名字。
恰时,窗外传来几声模糊的呜汪声。
裴湛放下笔,循声望过去,瞧见岭南王站在远处的庭院中逗弄大福。
男人捏着一条肉干,勾得那条短腿小狗扑腾来扑腾去,他则优哉游哉地旁观着,玩够了,才将肉干喂给它。
……他似乎总是这样。
偏偏大福还感恩戴德地绕着他脚下打转,身后的尾巴几乎甩出残影,舌头探出来,一副喜乐无忧的活泼模样。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湛的长睫颤了颤,双唇不自觉地闭紧。
正巧一阵风刮过,吹得桌上稿纸微微作响,他连忙低下头,想要将这些绝密信纸收拾齐整,放回暗格中。
单手的动作有些慢。
收拾期间,他忽然瞥见岭南王弯腰将大福抱起来了,修长的指节陷入大福蓬松的毛发间,另一只手掀着它的一侧耳朵,似在耳语。
夕光的色泽愈沉,从銮金变成了另一种更加浓郁的胭色,松狮犬的毛发一并染了色,抱着它的男人轮廓颀长,背影挺拔,看不清五官。
晚风还在刮。
裴湛捏着新的旧的纸,微微出神。
终于,最后一缕浮光消散了。
回过神时,裴湛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隐在暗处的眼眸中—是岭南王,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了,正远远地注视着自己。
夜色稀薄。
他的轮廓却深邃极了。
两个侍女提着灯路过,被他拦下来,截住了手里的灯笼,还回去一只圆滚滚的松狮犬。
裴湛垂着眼,余光里是男人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姿态仍是悠悠闲闲的。
烛火被纱罩裹住,晕出柔和的光。
岭南王的五官被这团光擦出来了,他的眉眼英俊,弓骨和鼻梁挺拔,眼窝尤其深,一双眸子吸饱了烛光,却明亮不起来,反而更加幽深了。
裴湛脑中多是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不多时。
男人提着灯,站到了窗边。
两人隔着一扇半敞的窗对望,裴湛见岭南王朝自己勾了勾手指,就像是召大福那样。而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物件,用镇纸牢牢压住,然后恭顺地靠过去。
曾几何时。
自己也是冲男人摇过尾巴的。
或许他与大福没什么区别。
“王爷。”裴湛低声道。
嵇燕台倚在窗边,将灯笼伸进书房里,照亮屋中人的脸,笑吟吟地道了声,“湛湛,你方才莫不是在偷看本王?”
哈哈。
他真的很会倒打一耙。
裴湛大概是在看大福吧。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岭南王府里这两个姓裴的小家伙都挺喜欢动物的,嵇燕台如此想着,嘴上不饶人,追问道:“看呆了?”
空气沉默。
裴湛给出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王爷英俊不凡,天人之姿。”
嵇燕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勾勾手指,“再过来些,本王抬着臂照明,多累人啊……
话音落下,裴湛又挪了几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不足小臂宽。
见他想要从自己手中接过提灯,嵇燕台的手一避,语调很温柔,“你右手有伤,左手又要提笔写字,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
“本王不过是想同你亲近些罢了。”
紧接着,嵇燕台话锋一转,继续调戏人,“本王如今的皮相,与你可相配?”
窗里的人很快应道:“裴湛身如草芥,实在不值一提,幸得王爷错爱,萤火怎敢与日月争辉。”
读书人的小嘴真是叭叭甜。
嵇燕台又问:“那赏你一亲芳泽可好?”
裴湛默了几息,随即俯身靠过来,‘主动’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又被嵇燕台擒住了舌尖,好一番戏弄。
两道影子融成一块,映在窗上。
裴湛到底是古人,骨子里还是保守,尽管只是一个吻,却因身处书房而紧张得呼吸不稳,嵇燕台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连串坏念头。
“谢王爷赏。”
嵇燕台听到这声儿,忍不住笑了笑,不再轻薄人了,转移了话题,
“乖乖,现在库房钥匙在你手里,明日你记得开了库房,取出那株御赐的参王,送到常先生的院里。”
闻言,裴湛抿了抿唇。
岭南王府的库房里有不少好东西,那株百年野山参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可那日他饮了麻沸散,模模糊糊听到常医师说……
岭南王是以此为谢礼,将人请过来的。
裴湛忽觉喉根发紧,莫名有些窘迫,“多谢王爷为我费心,裴湛无以为报。”
“湛湛。““啪嗒。”
“怎么没有?”
嵇燕台截住裴湛的话,随即拂着他的侧脸,低声道:“本王后院空虚,从未想过枕边会有他人酣睡,可那日见了你,本王方知世间还有人能勾起自己的心头欲|火,纵使手段酷烈了些,也是难忍此爱。”
他唤了声,继续说:“你已经报答我了。”
嵇燕台脸上浮出一抹微笑,说不出的悠然且神秘,像是月光从他脸上淌过,清清凉凉的,又带着几分幽冷。
裴湛看出他眸中的真切,不由得一怔。
“快些收拾吧,允书该等急了,”嵇燕台在他耳后揉了几下,又安抚了一句,“不必介怀,库房里的物件皆有价格,没什么舍不得的,你才是本王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在裴湛将稿纸收入暗格的过程中,嵇燕台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靠在窗边,冷不丁听到系统的电子音,…宿主,你说话好油哦。”
“哦,那又怎么了?”
嵇燕台想了想,说:“油得很爽,就喜欢看别人只能任我油,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他争了一辈子皇位,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书房里,书架后方。
裴湛动作轻慢地将东西放回了暗格中,然后按照岭南王教导自己的手法,在触发机关的花瓶底部旋拧了一下。
暗格顿时回位。
裴湛缓步往门口走去,屋子里已经很暗了,窗边的人也没了影,门缝里却钻进来一缕缕微光,正当他要拉开门的时候—
裴湛隐约听到一声闷响。
他回头,再没捕捉到异样的响动。
收回视线后,裴湛望着书房门外的那道人影轮廓,暗自呼出好长一口气,才将门推开了。
岭南王站在那里。
夜色深了。
男人的轮廓还是那样分明,让人不敢靠近,又无法远离,裴湛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对方递过来的掌中,动作熟练又自然。
两手合扣,冬天的凉意好似减了一分。
不知为何,裴湛却打了个寒颤。
294、Chapter 294
感谢小天使们的798瓶营养液~
晚膳过后,常有道提着药箱过来了。
他照例为裴湛检查缝合处,针灸穴道,又叮嘱侍女以湿布包裹着烧烫的鹅卵石,为其热敷,走之前还在桌上留下一罐新调制的祛疤药膏。
药膏确有奇效。
裴湛涂了有几天了,腕间那道蜈蚣形伤疤淡了许多,看起来没有那么狰狞暗沉了,仿佛新生的嫩肉,有些粉。
不一会儿。
侍女端着棉布、水盆、以及炭炉进了里屋。炉中置了一张铁网,炭火隔着这张网,将鹅卵石烧得微微发红。
“本王来吧。”
当侍女正用铁钳夹取鹅卵石之际,嵇燕台嫌弃地丢开手中桥段老套的话本子,如此说道。
他的话一出,侍女便退下了。
裴湛坐在桌边,右臂平放在桌面上,脸上的表情也不惊奇。
他早就习惯岭南王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了,有一回起了兴,还替自己洗过澡。
药浴滚烫,雾气腾腾。
男人手持水瓢,一下下往他身上泼水,结束时浴桶里的水位降了许多,地上全是湿的,侍女们不知收拾了多久。
这也不怪嵇燕台。
古代的娱乐生活太贫瘠了。
他又不像原著里的岭南王,天天逛夜总会,最近又被禁了闺房趣事,少不得要找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了。
“呲、呲…….
滚烫的石头裹在湿布中,挤出细微的声响,嵇燕台拎着布包,轻轻放在裴湛的臂上,瞥见他的手指颤了颤,问:“烫疼你了?”
“忍一忍,烫些才有效。”
裴湛微微颔首,轻声道:“多谢王爷,王爷千金贵体,却为我操劳,裴湛不胜感激。”
嵇燕台笑了笑,“乖,不枉费本王待你好。”
除了在床上,他跟裴湛的日常交流倒是单调得很,无非就是他没事干,逮着人调戏,发出各种油言油语。而裴湛则全盘接收,还得谢谢他呢。
嵇燕台很喜欢他的懂事。
就连那陆罐功效极佳的祛疤药膏,也是裴湛主动向常有道要求的——在嵇燕台盯着那道丑陋的缝合疤,叹了一口气的第二天。
偶尔,嵇燕台还会暗笑他的天真。
就比如现在。
兴许是自己帮着他热敷了一回,裴湛当晚又睡不着了,无声无息地从屏风那头钻过来,上赶着要履行男妾本分,伺候他。
这人到底是年轻。
嵇燕台刁难他、折辱他、他方能应对。
然而,如今嵇燕台对他愈发好,他反而有些坐不住了,明知两人之间不存在 公平 二字,一直都是从上至下的掠夺,却还是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来平这笔账。
读书人的高道德感?
亦或者,想把这一切定义为‘交易’?
大概二者皆有吧。
嵇燕台看着裴湛坐在床边,轻声询问自己要不要服侍,既觉得他天真可爱,又觉得他实在可怜。
真以为陪了睡,偿了身,能守住心?
狗屁。轮不到他。
烛火幽幽,昏暗得紧。
嵇燕台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攥住了裴湛伸过来的左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住,语调慈悲,
“湛湛,你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本王的宠爱岂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夜不能寐?”
怀中人摇了摇头。
好 会儿,他才轻声说:“府中事务繁忙,裴湛一连数日滞留书房……却也不曾疏忽王爷吩咐的功课,想让王爷亲自检验一番罢了。”
嵇燕台笑而不语。
他的指尖穿过裴湛的鬓角,一下下地捋着那头顺滑长发,“哎呀,这么乖呀?你以前对待老师的功课,也是如此勤奋吗?”
闻言,裴湛的呼吸一顿。
嵇燕台知道他师从容含章,前头又逼迫裴湛烧了人家儿子的牌位,这时候忽然提起来,难免有搞事的嫌疑……
裴湛迟疑片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王爷……您看过那箱子里的霁灵帝手稿吗?”
“嗯?问这个做什么?”
嵇燕台将他平放到床上,自己则侧过身,手肘支着枕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人,语气却带笑,“自然是看过的,不过是些浪费时间的废纸罢了,不值一提。”裴湛抿唇不语。
嵇燕台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赞同,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面颊,“怎么了?”
“本王说错什么了?”
不等裴湛回话,他就凑上前,在对方唇边连连落吻,“好好好,你接着说,本王听着便是。”
“手稿中,有一篇《大同策论》…裴湛的目光投向帐顶,喃喃道,“构想着实奇崛,引人深思,王爷认为霁灵帝所描绘的那个大同世界’是痴人说梦,还是……
嵇燕台盯着他沉浸于现代思想中的侧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那时的自己过于天真,跟此时的裴湛几乎一模一样。
“谁知道呢。”
“湛湛真是心怀大义。”
嵇燕台笑吟吟地打趣着人,裴湛似乎以为自己在敲打他,神情收敛,轻声道:“我是王爷的房里人,知晓本分。”
嵇燕台眨眨眼,“夸你呢。“
裴湛也没说不信,只沉默地笑了一下。
嵇燕台盯了他一会儿,忽道:“嗯,湛湛如此美味,本王还是想要服侍的。”
裴湛记着岭南王的叮嘱,命人从库房取了那株百年参王,亲自送往常有道暂居的偏院。
偏院内,药香弥漫。
常有道正在整理银针,见到参王,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他说话和做事都干脆,并未过多推辞,总归自己便是为它而来的。
裴湛没急着走,又问了裴允书的状况。
常有道捋着胡须,沉吟道:“小公子身体底子调养得不错,元气渐复。至今不言不语,非是喉舌有疾,实是惊惧过度,心神封闭所致。”
“此症汤石之力有限,需待一个契机,或能豁然开朗。”
三个字,急不得。
裴湛心中早就有数,“有劳先生了。”
常有道又道:“侍君伤势恢复甚佳,再针灸几日,疏通残余淤堵即可。日后只需按时用药育,小心养护,半年内不提重物,便无大碍。”
言语间,已透出几分辞行之意。
裴湛听出这层意思,犹豫片刻,低声道:“府医不及先生,常老先生如今年事已高,何不留在王府中…
“王爷会很器重您的。”
岭南王对这位民间神医的招揽之意,裴湛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常有道说王府金贵,自己是粗野村汉,不由得陷入沉默。
裴湛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嵇燕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偏院门口。
常有道似乎有所预料,放下手中的药材,躬身行礼道:“王爷。”
“常先生不必多礼。”
嵇燕台随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示意常有道也坐,“今日无事,找先生喝杯茶,聊聊天。”
嵇燕台端着茶杯,笑着问:“那株百年参王的品相,先生可满意?”
常有道也笑呵呵的,“平生未见。”
嵇燕台对这个老神医还算了解。
原著中,常有道幼时师承名医,却因不满师门故步自封,私阅禁方,钻研偏门之术,被师傅逐出师门,无人再敢收他。
此后,他游历天下,专攻疑难杂症,研究出一套离经叛道的独门医术,可断肢续脉,甚至对假死药也有所涉猎,却只在民间活跃。
古代社会,好医生的含金量谁懂。
嵇燕台啜了口茶,“老先生是真性情,不喜弯弯绕绕,本王便直言了……
“留下来吧,为本王效力。”
嵇燕台深知不能得罪厨子和医生的道理,语气温煦道:“放心,本王不会亏待先生。”
“王府库藏各类珍奇药材,可任先生取用,纵使没有,本王也能命人为你搜取,还能为你建造岭南最大的医馆,广纳病患,积累万千医案,供你钻研。”
“常先生毕生所求,不过如此吧?”
常有道是个医痴。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了那株参王住进岭南王府了,只是他也知道,王公贵族多辛密,他区区一介民间医者.…
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研究医术。
然而,岭南王这番话语极具诱惑力,正好戳到了他的心口,常有道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天下医者,谁不渴望无尽的资源?
他踌躇道:“王爷有何嘱咐?”
嵇燕台看着他的反应,唇角微勾,抛出了最终的目的:“放心,先生大才,本王爱才,只需你替本王做一件事。”
“何事?”常有道问道。
“研制一种药。”嵇燕台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一种能让人呼吸心跳俱停的……假死药。”
院中一片寂静。
常有道握着茶杯,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医痴面对至高挑战时的狂热与挣扎,声音嘶哑地问:“.……爷方才说,天下珍奇药材,皆可任老朽取用?”
嵇燕台轻笑一声。
他知道,常有道答应了。
“自然,”他举起茶杯,“只是这味药需秘密研究,你知我知,不可外泄。”
另一头。大书房。
裴湛送完参王,又开始处理府中内务。
他心中记挂着霁灵帝手稿的翻译与研读,也不觉得累,径直往书架后钻,却在翻到箱底时,动作猛地一顿住。
原因无他。
只因箱子的最底层,多了一册陈旧的纸本。
昨日还没有的。
………是岭南王放进去的?
裴湛的脑中陡然浮现男人往自己怀里塞母本的那一幕画面,不由得敛下眸子。
奖励什么?
他想起昨夜睡前的事情,暗呼出一口气,然后拿起了那册蓝封纸簿。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裴湛翻开纸页,发现里面的字迹,与那些手稿上的字体同源,依旧是那种需要费力辨认,夹杂着大量奇怪符号的‘天书 文字。
每一页记录的内容长短不一,似乎是一些零散的随笔札记,甚至还有奇怪的图形和算式。
又是霁灵帝亲笔。
裴湛翻回第一页,决定从头开始翻译。
这一页的内容很短,只有孤零零的两行字。
凭借着这段时间摸索出的规律,他凝着身,一字一字地辨认和解读。
终于,这两行字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别忘了你是谁。】
【别忘了你从哪里来。】
最后似乎是一个落款,但被浓重的墨迹涂抹掉了,只剩下三个模糊不清的墨团。
【—m】
果不其然。几息后。“.…翌日。果然。茶水氤氲
….奖励?
295、Chapter 295
根据嵇燕台观察——
裴湛这几天有些不对劲。
具体表现有二。其一,是他呆在书房里的时间愈发长久了;其二则是他时常流露出困惑之色,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
嵇燕台不理解。
不是给了翻译母本么?
嵇燕台当年埋那个箱子,本就不是留给旁人看的,自然没有附带翻译母本。那个册子还是他前阵子亲手写了,命人做旧,才送到裴湛手里的。
依照那人的才情,没道理看不明白。
真是奇了怪了。
这日,一场冷空气袭来。
天色铅灰,厚重的云层压着屋脊,东升的太阳被挡得严严实实,不见光。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青石板和泥土上溅开一朵朵浓重的墨团。
雨声哗哗,天地间一片朦胧水汽。
嵇燕台心血来潮,命人在廊下支起一个小炭炉,架上铁网,摆上切得厚薄均匀的白年糕片和几个饱满的黄皮橘子。
年糕烤得焦黄鼓起,米香诱人。
橘子皮在炭火的炙烤下微微发黑,溢出酸甜滚烫的汁水。
他免了叔侄俩今日的课业,让人将他们领到廊下作陪,连大福都被侍女从狗窝里挖出来,一路抱过来了。
霎时间,廊下热闹起来了。
炉子和桌椅摆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坐了半圈,松狮犬的鼻子耸了耸,很快睁开了眼睛,围着炉子转圈。
见人都到齐了,嵇燕台犯了爹瘾,兴致勃勃地开始挨个考较功课。
第一个被点名的是大福。
嵇燕台往炉子上放了一块肉干,又伸出一只手,发出指令,
“大福,握手。”
松狮犬眨巴着黑豆眼,很快便伸出毛茸茸的胖爪子,搭在男人手上。
嵇燕台先是跟它握了握手,然后又发出转圈、卧倒等指令,最后他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冲松狮犬脑门一比划,
“砰。”
指令一下,大福立刻四脚朝天,舌头一吐,圆眼睛一闭,一动不动。
“好孩子。”
嵇燕台满意地点点头,投喂肉干。
大福一跃而起,欢快地摇着尾巴叼走。
第二个,轮到裴允书了。
在上一世,嵇燕台的控制欲一日比一日强盛,哪怕现在的境况有所改变,但仍旧保持在高水平线。
裴允书的课表本就是他安排的,先生定期还要上交学习进度报表,因此,他很清楚裴允书的学习情况。
“嗯,小允书就展示一下武师傅教的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吧。”他悠然道。
裴允书被点名,抿了抿唇,就在廊下有限的空地里,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力道虽有不足,架势却有模有样的。一套打完,小脸红扑扑的。
嵇燕台手里正剥着一个烤熟的橘子,随即递过去几瓣,拖长声音道:“嗯,不错不错,男孩子还是得学武术。”压力给到最后一人。
嵇燕台瞥了眼在身边安静坐着的青衣男人,语气随意,“湛湛,你呢?”
“书房里的东西可看明白了?本王让你写的那篇阅后心得,什么时候都呈上来?”
裴湛低声道:“尚未。”
听到这话,嵇燕台挑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不悦,“哦?可是近日天气太冷,流连床榻,因此懈怠了?”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裴允书和松狮犬,颇有几分公开处刑的意味。
裴湛哪里看不懂岭南王的意图?
偏偏被裴允书和大福看着,他的声音不自觉更低三分,“是王爷上回赏赐于我的那册随笔,其中的字句尤为艰涩古怪……
“故而耽搁了。”
嵇燕台眸光一闪,脸上的微笑却纹丝不动,只拿起铁钳,戳了戳网架上那块烤得滋滋冒泡的年糕,语气淡淡,
“既是如此,便是功课未完成。”
“不仅奖励没了,本王还得罚你。”
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裴湛,“稍后本王随你去书房加课,说不定……还得打手板,让你长长记性。”
裴湛被他当着允书的面如此训诫,虽知岭南王多半是戏谑,面上平静,心中仍是生出几分不自在。
他敛下眸,“是。”
嵇燕台也收回视线,盯着那块烤焦了的年糕,眸色陡然暗沉下来。
随笔小册?
哪来的随笔小册?.
…
小烤炉里的炭火燃尽了,只剩一团灰白的细尘。年糕最是填肚子,今日的午膳原模原样地撤了下去。
连翘领着裴允书和大福回侧屋午睡。
裴湛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到了午后,这场冷雨下得更繁密。
天色沉如夜,书房内灯火通明。嵇燕台慵懒地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大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戒尺。
“啪、啪啪。”
他持着戒尺,轻轻往自己手心拍打,发出清脆的空响,而裴湛静立于案前,如同被先生留下训话的学生。
嵇燕台最近鲜少踏足书房,非常体贴地将这个空间留给了裴湛,以至于……发生了他掌控之外的事情。
他笑了笑,放下戒尺,
“当真以为本王要罚你呢?不过是当着孩子的面,逗逗你这个当小叔的罢了。上回本王说要严罚你……是不是也雷声大,雨点小?”
他说的是裴湛偷听那回。
一百个巴掌,他只落了两下。
“哪里看不明白?让本王瞧瞧。”嵇燕台稍稍坐直了些,如此说道。
裴湛沉默片刻,取出那本被翻阅过数遍的陈旧小册,双手奉上,“王爷,鸿兴钱庄的联络之法,裴湛已有对策,只是此书的字句实在古怪异常……“
嵇燕台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平。
他接过那本书册,快速翻了个遍。
好家伙。
这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
嵇燕台曾在冷宫呆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他还是一个活不过三集的宫斗小废物,堪堪回档了几次,绞尽脑汁地想对策,想破局之法。
这本册子正是他当时写下的日记。
里面充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词汇,和情绪化的涂鸦和吐槽。
裴湛能看懂就有鬼了。
问题是……这东西早就该湮灭在霁朝的历史长河中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相只有一个。
世间没有鬼,只有心怀鬼胎的人,以及神出鬼没的系统。
嵇燕台心中不爽,无声道:“系统,你想搞事?”
脑海深处一片死寂。那个恋爱脑系统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毫无回应。
嵇燕台:“你死了?”
系统空间内。
NO01蹲在光屏前打呼噜,听到这句好优美的普通话,凑近光屏,诡异地发现宿主的怒气值不高,顶多有点不爽。
“诶?”
没生气啊?
嵇燕台很想翻白眼,但他盯着手里的册子好一会儿,忽然低笑一声,冲桌前的裴湛找了招手,“别傻站着了,过来坐。”“本王今日就当一回教书先生,为湛湛解惑,好不好?”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见裴湛想要将自己的椅子搬过来,一拍自己的大腿,“你搬不得重物,直接坐本王怀里便是。”
“你我之间,无须讲究繁文缛节。”
片刻后。
怀里多了个坐得笔直的人,嵇燕台很自然地抱住那截柔韧的腰身,又将下巴扣到他肩上,开始翻日记本。
“哪一页?你指出来。”
裴湛顿了顿,指尖轻轻一点,只见那页纸上画着一幅很潦草的关系图。
最上面是一只戴着绿色帝王冠冕的老王八,底下用线条连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小王八。每只王八都带有标注。
就比如,排列第一的那只小王八。
—人间油物。
裴湛迟疑一瞬,指尖指着这四个字,低声喃道:“这应该是霁灵帝继位前所作,代表了他的父兄,此处的油物是暗指…霁朝太子行事奢靡无度?”嵇燕台:“.…
别吵,正在憋笑。
他微微颌首,将脸埋进裴湛的后颈,呼吸有些不稳,热气全洒在那人的耳后,激起一片红。
“王爷?”
裴湛大概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癫,回头望过来的时候,表情认真又茫然。
嵇燕台好不容易忍住笑,见状,玩心大起地凑近,刻意压低了嗓音,用一种低沉磁性的气泡音问道:“宝贝儿,你想知道人间油物”是什么意思么?”
那声音黏腻得仿佛能拉出丝来。
裴湛的耳廓更红。
嵇燕台继续用那种能腻死人的语调,现场教学,“就像本王这般言行,让旁人听了浑身不适,仿佛生吞了一大块猪油,糊住了嗓子眼,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就叫 油’。”
窗外雨声连绵,书房里寂静。
裴湛沉默了好半晌,低声说:“王爷方才那般,裴湛并未感到恶心。”
哇噻。
嵇燕台眉梢轻挑,有被哄到。
他微微一笑,说:“你这么乖,本王一定会悉心教导,让你得偿所愿。”
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
这场雨连着下了小半个月。
半个月后。
距离岭南千里之远的槐安城,第一家鸿兴钱庄内,掌柜正核对着账目,忽然收到伙计呈上来的一封密信。
掌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这是谁送来的?!”
他霍然起身,仔细地核对着信上的特殊暗记,确认无误后,立刻吩咐心腹伙计,
“快!立刻将此信送往家主手中!”
“十万火急!”
296、Chapter 296
江南,谢家宅邸。
书房里燃了香,多宝格与桌案上摆着许多精致古玩,样样件件都是重中之重,代价不菲,寻常人难能一见。
然而,谢家家主——谢怀恩的目光却落在桌上一封看似普通的信件上,眉宇间带有常年经商积攒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叩、叩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正当他伸出手,想要拆开密信的时候,一个穿着锦缎华服的少年人冷不丁推门而入,半点规矩不讲,举止隐约透出几分浪荡气。
“爹,不是说好了
谢怀恩是个中年男人,面容清俊如文士,见少年贸然闯进来,顺势将密信收入袖中,皱着眉,厉声呵斥:“谢追,你就不能长长记性,改一改这轻浮的性子?”“出去!”
谢追挨了一通骂,非但没走,反而笑嘻嘻地凑上前,“有古怪,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这么生气做什么?岂非是虚张声势?”
谢怀恩:…
这个逆子。
谢怀恩板着脸,想要将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推远些,不料这一动作,竟让谢追眼疾手快地从袖中夺过那封信,“哎哟,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爹您这么紧张?”
谢追一看到封口的火漆印章,
“鸿兴钱庄?”
别看谢怀恩是当下的家主,但他在经商上并无天分,反倒是谢追,自幼便将算盘打得飞起,脑筋十分活络。
如今谢家的生意,已有半数是他在操持。
谢怀恩被他抢了信,气得脸都红了,“你快把信还给我,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爹啊,不是我说,”谢追一边灵活躲闪,一边嬉皮笑脸地说,“您还以为鸿兴钱庄的事情能瞒得住我?”
“我早就知道了。”
谢怀恩眼前一黑,又听那逆子说道:“咱们谢家做生意向来讲究光明正大,你倒好,偷偷摸摸地经营钱庄,藏头藏尾的…….”“莫非是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谢追晃了晃手里的密信,眼中闪烁着好奇与试探,“我可是板上钉钉的谢家下一任家主,爹您就提前透个底呗?”
谢怀恩追得气喘吁吁,风姿不再。
他扶着桌角,脸色变幻不定,听到谢追坦荡荡地提及下一任家主’,犹豫良久,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长叹一声。
“这本该是家主才能知晓的秘密。”
他本打算待谢追再沉稳些才告知,可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打乱了一切。
“鸿兴钱庄……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谢怀恩沉着声,“谢家能如此风光,皆是你曾祖父一手闯出来的基业。”
说着,他走到多宝格旁,取下一个不起眼的檀木匣子,然后又从珊瑚盆景处摸出一把形状怪异的钥匙,将其打开。
东西都藏在明面上,却难以发现。
见状,谢追挑眉靠近。
就见盒内躺着一枚温润通透的圆形玉佩,中央雕刻着一个线条清晰的棱形图案。
正是鸿兴钱庄的独家徽记。
谢怀恩又叹了一口气,“世间已鲜少人知晓你曾祖父的出身,但我并没有瞒着你。”
谢追点点头,“霁朝老臣的后代。”
“正是,”谢怀恩继续说,“鸿兴钱庄是你曾祖父谢县与霁朝九皇子一同创建的产业。明面上是钱庄,实则……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枢纽。”
“幕后老板从来都不止谢家一个。”
“这棱星玉佩,也不止一块。”
谢追脸上的嬉笑收敛起来,神情讶然。
谢怀恩的目光悠远,“后来皇权更替,霁朝陡然倾覆,宗家迁离槐安,你曾祖父这一支则被逐出本家,另起炉灶。”
谢追盯着盒中的玉佩,皱眉道:“这么说,曾祖父从未停止效忠那位九皇子?为何?最是凉薄帝王家,曾祖父为何如此……”
他想了想,吐出四个字,
“死心塌地?”
要知道,霁朝早已成了历史,如今已是晟朝的天下,那位霁朝九皇子……更是得了“霁灵帝’这一恶谥,而自家居然还保留着鸿兴钱庄?谢怀恩闭了闭眼,仿佛回到那个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祖父谢昙已是弥留之际,满头银发,气息微弱地躺在榻上。
满堂儿孙跪在床前哀泣。
祖父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父亲的手,重复着那向叮嘱,“记住,为父留给你的东西,跟你说过的话.…
父亲泪流满面,连连叩首应承。
“是,永世不违。”
谢昙望了一圈床边的儿孙,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随即盯着头顶的帐缦,微笑着吐出了最后四个字。
“——这是诺言。”
书房里,谢追听完了这个谢家家主才知晓的秘密,又听谢怀恩语气沉重道:“鸿兴钱庄没有效忠之主,多年来,一直是清白商铺,不知这封密信会引起怎样的变故……说完,他探出手,
“好了,把信还给我!”
谢追眨眨眼,不仅没归还那封密信,还一把夺过怀中的圆形玉佩,往自己怀里塞,“不还,儿为爹分忧,这是儿的本分。”
谢怀恩一拍桌子,喝道:“谢追!”
“你自小聪明,当知晓轻重,如今你还不是家主,鸿兴钱庄之事还轮不上你!”
见向来讲究风度的父亲彻底急了眼,谢追不再嬉闹,神情变得严肃,“爹,你似乎将鸿兴钱庄和这封密信当成了烫手山芋,话中隐有勉强,却还要郑重对待…“
“我认为,这封密信未必不是谢家的机遇。”
谢追冷哼一声,继续说:“咱们谢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
….开春了。
“那位姜大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为了讨好太子,恨不得将江南豪绅当成他自己的钱袋子,谢家首当其冲。”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恐不得善终啊!”
谢追说完,望着父亲松动了几分的神情,掏出怀中的圆形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巨大的好奇,以及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难不成真是那位霁灵帝的后代?
这个冬天,岭南又下了好几场雨,陆陆续续下到了天气回暖,庭院中的花草像是一夜之间抽出了新芽,绿得娇嫩。
天色暗得慢了,天边的黄昏更是溢出一抹温柔的橘紫,被天上的人轻轻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熄灭了。
岭南王府主院。
嵇燕台刚刚洗漱完毕,身上仅披着一件宽松的寝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
他正等着侍女替自己擦晾头发,一个身影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接过侍女手中的干布,动作娴熟且轻柔。
嵇燕台闭着眼,嗅到一股幽香。
浴室。“过来。”
“回来了?”
不等身后之人回话,他反手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指尖无意间拂过对方的发丝,拈下一片小小的梧桐残叶。
嵇燕台一手搂腰,另一手把玩着那片叶子。
裴湛瞥见他指尖的叶片,动作一顿,“我身上脏污,恐污了王爷……
他说着,便要起身。
嵇燕台的手臂愈发收紧,不让他离开,很无所谓地道了声,“既然脏,那本王便再洗一遍。”
他嗅了嗅裴湛那截细长的颈,先前淡了几分的幽香又浓起来了,浸透了皮,往血肉里钻,诱着人去吞食。
距离那场续筋术,已过数月。
嵇燕台早就结束了忌口期,把人吃了又吃。
浴室中的水汽氤氲,侍女早就退下了,他拎着早就备好的两条红绸,挂到软榻旁的架子上,等裴湛从浴池中走出来,冲人点了点下巴。
裴湛湿着发,浑身都在滴水,十分自觉地跪到了软榻上,紧接着就被男人提着手肘,高束起了双臂,以免手腕不慎受力。
尽管天气回温,身上湿着总是不好受。
嵇燕台扯来一块干布,替裴湛擦干水珠,那人却晃晃悠悠的,跪都跪不稳了,他笑了两声,“怎么了?是这棉布太粗糙?”
裴湛哪敢说真话,只沉默点头。
见状,嵇燕台丢开棉布,搂着人,耐着性子轻声问询,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两段红绸绷紧。
底下系着的两截手腕也不自觉抓着空气….
睡前,嵇燕台忽然听到怀中人开口说话,嗓子哑得很,“王爷,我与鸿兴钱庄幕后之人的通信已持续两月,也是时候携信物,当面一晤了。”他顿了顿,又道:
抓了个空。半晌。什么鬼。
“听说谢家家主性情沉稳,我却觉得回信之人的年纪不大,信中言辞颇有锋芒。”
“王爷觉得……
嵇燕台洗了两回澡,整个人懒悚的,似乎昏昏欲睡,话音拖得极长,“不要‘本王觉得’,你既掌此事,自行决断便可。”
裴湛听到这话,不再多言了。
他轻声道:“多谢王爷。”
嵇燕台已经睡着了。
不知为何,睡到后半夜,他忽然陷入了纷乱的梦境。
梦中光怪陆离。
嵇燕台看到一只脑门写着五’字的巨型王八人立着,迎面走来,表情阴鸷极了,狠狠撞上他的肩膀,低声威胁道:
“九弟,倒是小看你了!”
画面猛地一切。
是下人惊慌来报,“九殿下,不好了!”
嵇燕台看不清那个下人长什么样,只觉得他的脸好似一团漩涡,看得人天旋地转,“谢、谢昙公子……在长街被一醉汉当街砍死了!”
“那醉汉已被缉拿。”
“说是醉酒闹事,误伤了人命…
槐安的冬天真冷啊,刚一入冬,鹅毛大雪就扑簌簌地往下飘,没过几天就将青石长街染成了一片白色。
新雪掩盖了陈旧的血痕。
纸钱也在飘,合着雪,飘了好远。
嵇燕台站在宫苑一角,眺望着宫墙外的雪,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昙看了他好 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九殿下,你在看什么呢?”
“看雪。”
“比起上一回,还是一样冷。”
然后,他又听到自己叹了口气,缓声道:“谢昙,把鸿兴钱庄关了吧。”
“你……回家去吧。”
听到这话,少年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鸿兴钱庄费了你我那么多心力和财力,怎么能潦草倒闭?!”
好一阵沉默。
忽然,谢县笑了笑,眉眼带着少年人的狡黠和早熟,“九殿下,当年您在上书房故意藏拙,我爹私下却说,您那是珠玉蒙尘,心有大志。”他掏出怀中的玉佩,眼神亮得惊人,
“怎么?”
“您不记得这是什么了吗?”
见此情形,嵇燕台一扫心中沉甸甸的思绪,也笑出了声,冷不丁抬手跟对面的人碰了个拳,“当然记得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是诺言。”他说。
下一瞬,视角忽然调转。
嵇燕台看到了一只流泪王八头。
他刷地睁开了眼睛。
做噩梦了,梦到自己长了一个……头。
屋里暗沉沉的,嵇燕台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梦的由来,就被手臂传来的一阵麻意打断了思绪。他一扭头,发现裴湛正枕着他的上臂,睡得沉静。
墨发铺散,有几缕还压在他的颈下。
嵇燕台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再一回神,忽然发现那个诡谲的梦境内容已经模糊了。
他懒得再去想,干脆忙点别的事情。
裴湛是被吵醒的。
他长睫轻颤,悠悠转醒,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床榻间曲折回荡,而身后的岭南王也不安静,正一下下地数着数。
所幸他困意未消,好久没反应过来,这才没让那人发现自己醒了,否则……又要被那人细细问询了。
不答又不行。
那人数到最后,裴湛已经记不清几是几了。
他盯着床榻里侧,看不清帐缦的花纹,眼眶热得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又听呼啦一声——
原来是岭南王揪起落到一旁的锦被,长臂猛地一挥,将他们两人从头到脚裹进被子里,严严实实的,连个气口都没留。
好闷。
好热。
呼吸不过来了。
就在这时,裴湛感到男人的额头贴上了自己的后肩,他低声说着话,热气喷洒,宛如一团团带着潮气的火,很烫人。
……他在说什么呢?
裴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留心倾听。
于是,他听到岭南王轻声呢喃道:
“我躺在被子里,很暖,很舒服,旁边是我的漂亮小老婆,他睡着了,我也快要睡着了。”
“湛湛,晚安。”
….
297、Chapter 297
裴湛被闷出了满脸汗。
他闭上眼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自己站在房门外,听着屋中传出的童稚泣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狠心地站在原地。
很快,哭声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漫不经心的告诫,一连警告了屋里屋外两个人,再然后,是他放低声量,引导夜惊的裴允书安然入睡……
此时此刻。
场景似乎再现了。
只是他从头到尾都在装睡,也没有表现出夜惊的症状,岭南王这番言语又是在哄谁呢?
裴湛用力闭眼,鼻尖冒汗。
洒在后肩的呼吸是那样滚烫,几乎将他的肌肤灼伤。裴湛不敢睁开眼睛,也学着男人教导的那般在心里默数,排除杂念。
这段时日,他从岭南王身上学到了许多。
那人先是环抱着自己,引着自己翻阅、读通了那本霁灵帝随笔小册,随后在他跟鸿兴钱庄联络之时,隔三差五地丢过来一张考题,要他作答。
考题跟科举试卷相差甚大。
里头罗列了诸多险局,甚至是死局。
字里行间全是刀光剑影,他必须捕捉题干中的丝丝缕缕线索,写出破局之法,每一道题目都必须倾尽心神,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裴湛做的题越多,越是感触。
……岭南王的心术究竟有多深沉呢?
他握着自己的手,提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忘了数到几了。裴湛木然想着。
岭南王在床事上索求无度,花样繁多,不把人折腾到满脸泪痕就不算完,实在让人招架不住,事后想起来,亦是难堪。
这深更半夜的。
只浅浅来了一回,已经算好了。
这时候暴露自己神智清醒,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裴湛下定了决心,脑中却不期然浮现了一幕画面。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时辰将近傍晚,他从书房出来,正巧撞见岭南王跟允书一道迈出小书房。
透过窗户,他看到桌上还没收拾的棋盘。
当晚,裴允书留下来用膳。
不知为何,他在席上总是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两位长辈看。
裴湛莫名生出两分心虚,以为自己颈间留有痕迹,被侄儿窥见了。
没办法。
岭南王所到之处,没有镜子供他自检。
不料,晚膳过后,岭南王在允书的注视下,差人去坊间买了一包蜜饯回来,亲手塞进了自己的手中,悠然道:“愿赌服输。“
裴湛不明所以。
岭南王笑而不语,裴允书却是真的说不出话,只好戳着短胖的食指,在他手臂上写了好一长串话。
裴湛这才知晓了来龙去脉。
原来裴允书此前数次给自己送蜜饯,多半是跟岭南王下棋输了,遵循男人的吩咐,将彩头转送给了自己。
今天,是他第一次赢了棋。
彩头却仍旧是裴湛收。
现如今……
那包蜜饯还没吃完,剩了小半。
裴湛愈发觉得闷,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发了汗,背后的呼吸将困意赶出了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迟疑了好半晌,才缓慢地动了动手脚,低声唤了声,“王爷,实在闷热……
“可否将被褥揭开些,透透气?”
话音刚落,肩后的呼吸似有停顿。
嵇燕台有些惊讶。
他不是惊讶裴湛的声音透着清明,极具装睡的兼疑 毕竟他就是装睡界的一把好手,裴湛的呼吸一不对劲,他就发现了——而是惊讶于裴湛居然在此刻开口了。
他就不怕自己兴致大发,搞新花样,让他两天都下不得床,只能在榻上修养?
嵇燕台觉得裴湛的胆子有点大。
他揭开被子,将两人的脑袋露出来,又掐着裴湛的腰,把人转了个向,跟自己面对面。
屋中昏暗,角落的烛光暗淡极了。
嵇燕台却清晰地瞥见他那一脑门的汗。
也不全是汗水。
嵇燕台深深地望进那双盈润的眼,仿佛风吹过海面,撩起了一片片皱褶,幽蓝中闪烁起银亮,睫毛未端悬挂着一朵没有消散的水花。
然而,裴湛不是那样脆弱的东西。
这道认知并非从原著小说,或是其他途径中产生的,而是经过嵇燕台自身的丈量、侧写、与反复挑剔。
他更像是藏在海面下的石头。
思忖间,嵇燕台曲起食指,刮蹭掉他鼻尖的汗水,笑着问道:“还热吗?“
裴湛没有躲,只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嵇燕台继续问:“什么时候醒的?”
裴湛语塞。
好在嵇燕台也不是真的要他给出切确答案,又自顾自地撩他的睫,意味深长地道了声,
“我以为你睡得熟,不会醒。”
不管裴湛出于什么目的,嵇燕台的心情确实好转了许多。
心情好了,人都多了两分体贴。
原本嵇燕台打算就这么睡下的,此刻他却忽然掀开锦被,不由分说地将裴湛抱坐起来,惹得那人下意识环住了自己的脖颈。
实际上,夜间没那么热。
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两人。
嵇燕台没有叫水,或是唤人进来伺候,而是松开裴湛的腰,两手一扯,就将身上那件蚕丝寝衣褪下来了。
他拍了拍裴湛的大腿,示意道:
“宝贝,得擦干净。”
“否则……你明天要遭罪了。”
嵇燕台没再戏弄他了,而是动作很快地清理干净,又将人一把塞进被窝里,然后踱步到桌边,喝了一杯温水。
裴湛侧抬着脸,瞥见男人轮廓愈发精炼的后背线条,忽然听到他拖长尾音道:“湛湛,现在可是你吹枕头风的好时辰。”
“你想说点什么吗?”
“本王这会儿高兴,有问必答哦。”
闻言,裴湛心头一跳。
他的脑中思绪纷杂,有一腔的话堵在喉跟。
比如,岭南王之前给他的那册翻译母本,纸张陈旧,墨痕微褪,可裴湛凑近了,却隐约嗅到一股极淡的香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味道出自于一种很名贵的香墨,世间存量极少,他曾在恩师容含章的书房内见到过一次。
最重要的是……
这香墨是近年出现的珍品。
再比如,为何岭南王能轻易读懂霁灵帝的随笔小册?还能深入浅出地向自己讲解?
此刻,男人的心情大好。
正如他所言,对于裴湛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裴湛的思绪飞转,几乎要问出声来。
可最终,他还是将那些疑问尽数压下,缓慢地坐起身来,轻声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那包蜜饯还没吃完…….
“再放着,怕是要坏掉了。”
嵇燕台觉得他这话题转得实在生硬,又莫名有趣,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随即翻出了那包蜜饯,重新坐回床边。
他捻起一粒,塞到那人口中,
“你还怪爱吃甜的。”
窗外的天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染上了一抹朦胧的灰白。月光掺在里头,透着一股凉。
嵇燕台静静地看着裴湛靠在床头吃蜜饯。
不料这人忽而掀起眼帘,回望过来,神情有些犹豫,不知在想些什么。
嵇燕台眨眨眼,“怎么了?”
话音落下,裴湛也捻起一枚蜜饯,缓缓举到了嵇燕台的唇边,“王爷也用些吧。”
嵇燕台盯着人,眉梢轻挑。
片刻后,他张嘴,将那蜜饯纳入口中,唇瓣碰到了裴湛的指尖,随后谁也没说话,屋子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蜜饯很甜,甚至甜得有些发腻。
嵇燕台觉得裴湛进步很大,很沉得住气。
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半晌。
嵇燕台实在忍不住,拍了拍裴湛的头顶,每一个字里都带着笑意,像是收到了一份格外满意的答卷,“真是孺子可教也。”
…
又过了几日。
岭南的春意来得又快又急,天气更暖。
嵇燕台一早命人收拾出马车和随行物品,打算带着裴允书和大福外出踏青,小孩儿知道消息后也跟着收拾,怀里抱着棋盘,也想塞到马车上。
大福跟着他跑来跑去,快活极了。
出发时,日头已近午时。
好在太阳不晒人,反而暖烘烘的,裹在身上舒服得很。嵇燕台一上车就歪靠着,没个正形,裴允书抱着狗,瞥着外头的街景。
“刷刷。”
嵇燕台抬眼,衣袖被人扯了两下。
裴允书脸上的兴奋逐渐褪去,转而显出几分失落,又一次在他的大腿上写起了字,还是那个问了好几遍的老问题,
小叔真的不一起去吗?''
嵇燕台收回视线,悠然道:“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么,你小叔出门见笔友了,今天就你跟叔父玩儿。”
“怎么,不满意?”
裴允书摇摇头。
他坐了一会儿,翻出围棋盘,拍了拍。
嵇燕台非常坦然地假装没看到。他起初跟裴允书下棋是为了给这小孩儿做智力检测,下的次数多了,他便没了兴致。
结果么,都那样。
难得让他一次,反倒让这小东西愈发着迷了。
嵇燕台稍稍坐直了些,从座椅暗格里掏出一个有些分量的物件,往裴允书手里一塞,“喏,给你玩一会儿。”
裴允书接过,沉得双手一坠,金属物件磕到木质棋盘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
另一头。
岭南,府城,鸿兴钱庄二楼雅间。
裴湛坐在窗边,手中的清茶升起袅袅白雾。
倏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裴湛回头,看到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锦袍少年,大步走了进来。
马车轮子溜溜地转,带着人往城外驶去。
命运的齿轮也开始转动。
嵇燕台坐在车里,看着小孩儿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物件,嘴里哼起了不着调的歌,轿厢的小窗帘子被吹得舞起来。
外头的春光掩不住。
298、Chapter 298
又一年春。
太后寿辰将至,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下旨大办,普天同庆,更有一道恩旨传至岭南,召岭南王嵇燕台回京贺寿。
圣旨已发,王驾正在回京途中。
恰时,东宫太子妃久病未愈,在病榻上躺了近两年光阴,自觉病体污秽,特地向皇后请旨,去往城外紫光寺暂住,为太后祈福。
皇后感念她一片孝心,应允了。
先是皇后差人送来诸多赏赐,随即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翡带着人,收拾出宫的随行物品,进进出出的响动不断,引得李侧妃心中不快。
“哼,算她还有点自知之明。”
李侧妃仰躺在床上,衣衫半解,露出丰腴的身形,任由心腹嬷嬷在自己产后的腹间推拿揉捏,手法极其老练。
她疼得额角冒汗,脸上却还是得意之色,“如今我最得太子的宠,又诞下麟儿,她姜芸就是一个病秧子,早该将位置挪出来了。”
说完,她瞥了眼嬷嬷,
“太后寿辰在即,我这身子可否恢复如初?”
嬷嬷神情笃定,“侧妃无须忧心。”.
……
一场寿宴,多方人马都劳动起来了。
城外,紫光寺。
禅室里空寂极了,檀香袅袅。
姜芸一身素净衣裙,正跪坐在蒲团上,执笔为太后抄写祈福经文。相比去岁,如今她的面容愈发憔悴了,发间露出一抹灰白,竟是华发早生。
“我的儿,你倒是说句话呀!”
其母徐氏坐在一旁,满脸焦灼,手中帕子绞得死紧,急得几乎要落泪,
“你兄长在江南任上遭人弹劾!这分明是有人趁着太后寿辰,要拿你兄长作伐,打击东宫。”
“圣上已经差人去江南查勘实情…….
“我们家与太子殿下是姻亲,太子殿下只得避兼,不好贸然插手,你不去求皇后娘娘,怎么还跑出宫来,在庙里呆了这么久?!”
姜芸笔下未停,声音虚弱却平静,
“母亲今日前来,是父亲让您来的,还是您自己想来探望女儿?”
徐氏一愣,随即叹气说:
“你父亲自然是急的,近几日唉声叹气,夜里都睡不安稳,难得他抛下后院那个狐狸精,来找我商议。”
“儿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哥哥也是为太子办事,无可奈何!”
闻言,姜芸笔下一滞,一滴墨汁晕开,污了抄好的经文。她沉默片刻,轻轻放下笔,将那卷经裁下来,团在手中。
……无可奈何。
她在心里反复思量这四个字,想起自己曾与太子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的好时光,那人数次陪自己回家探望亲眷,极其体贴。
宫中有侍卫轮值,行事不易。
若是在宫外,倒有了偷天换日的机会。
太子将那个秘密隐藏得紧,不可能让她的父兄知晓,尽管如此,她却再也不愿回到自己住了十数载的姜府了。
亦是无可奈何。
她时常一闭眼,就梦见……
“呕!”
姜芸猛地丢开那团纸,侧身扶着案角,难以自控地干呕了好几声,脸上却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跟纸一样单薄。
见状,徐氏大惊失色。
她轻轻扶着太子妃的背,神情担忧,动作一下比一下慢。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上忽而迸发出一丝惊喜,声量放得极轻,
“芸娘,你莫不是……
“不是!”
候在一旁的玉翡呆不住了,连忙上前架住女人的上半身,冲徐夫人低声劝道:“夫人,太医说太子妃体虚,需要静养,不可劳神。”檀香逐渐烧到了底。
天色暗淡。
姜芸阖眸歇了好半晌,才缓过起来。徐氏见女儿如此,抹着泪,叮嘱她保重身体,反被太子妃劝着回府,忧心忡忡地下了山。
良久,屋中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姜芸站在禅室中,透过床,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玉翡,扶我出去透透气。“
玉翡见她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说:“夜露深重,您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姜芸摇摇头,“无妨,多披件衣裳便是。”
禅室外,是一大片竹林。
天幕是幽蓝色,竹林看起来更暗些,好似一卷用浓墨勾勒出来的丹青,晚风拂过,竹叶便沙沙作响,的确让人心神稍宁。
姜芸被玉翡搀扶着,缓步慢行,目光放空。
转过一道廊,她瞥见竹林里的石灯亮着,光影婆娑,被竹林染成了淡青色。一位男香客站在石灯旁,亦如青竹。
男香客似察觉身后的响动,侧身回望。
见是两位女客,他作了个揖,匆匆离去了。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那男子的侧脸却让姜芸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眼前恍然浮现一张清俊温雅的脸……
她望着男人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忍不住喃喃自语,“裴太医?”
不是他。
那位早就死在了宫中。
时间过得真快,裴家倾覆,竟已两年了。
姜芸如此想着,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只觉得眼前骤然发黑,身体晃了晃,又被玉翡慌忙扶住。
“太子妃…….
玉翡哽咽着,唤了一声。
姜芸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条早就空无一人的林间小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
“原来是你啊。”
她气若游丝,自言自语,“当初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京城,如今为什么要回来呢?”
….
月升日落,太后寿辰愈发近了。
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骑在马上,前后分布在一辆最华贵的马车旁,就见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掀起车帘子,随即是一道懒赖散散的问话,
“到哪儿了?”
侍卫首领当即应道:“回王爷,再有半日的路途,便能进城了。”
车里的男人又细细问了几句,侍卫首领——作答后,听到男人吩咐道:“时辰还早,既然临近皇城,倒也不用着急了。”
“歇歇脚,坐得人浑身都僵了。”
“是!”
侍卫首领领了命令,连忙将主子属意的歇脚之处交代下去,所有人便忙碌起来了。
很快,马车停靠在临山平地旁。
天色明朗,日光熙然。
漫山遍野的青竹,不远处,还有一条自山内缓缓淌出的溪流,弯曲回折,水流敲击着山石,声音灵动。
等侍从做足了准备,一个身着华服,面容俊美的男人才施施然地下了马车。他舒展着筋骨,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春色,点了点头。
长途滴滴实在太累人了。
还是得中场多休息。嵇燕台心想。
这时候,那辆马车里又钻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穿着精致的锦缎小袍,怀里还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松狮犬。
正是长大不少的裴允书和大福。
近一年来,他时常领着裴允书四处游玩,收到圣旨后,也不忘把人带上。如今两人相处起来愈发亲近,裴允书自行上前,牵住了嵇燕台的手。
“汪、汪呜!”
大福下了地,撒开腿就跑。
它胆子小,跑不了多远,嵇燕台便拉着小孩儿走向溪边的空地,早有伶俐的下人铺好软垫,摆上点心和茶饮。
嵇燕台坐下,将裴允书搂进怀里逗弄,一会儿捏捏他的小脸,一会儿揪秋他的碎发,一副坦然吃代餐的模样。
“长得越来越像你小叔了。”
听到这话,裴允书连忙掏出嵇燕台让匠人给他做的纸笔—巴掌大的翻页纸本,以及裹在木条里的黑炭笔,认真写道:何时能见到小叔?’
嵇燕台瞥了一眼,随口道:“你猜。”
裴允书抿着唇,面颊有点鼓。
就在这时。
大福被溪水中游动的小鱼吸引了注意力,在溪边的石头上观望了许久,忽然汪呜一声跳起来,胖乎乎的身子猛地跳进浅溪里!
它扑腾着去捞鱼,拍出一朵朵水花。
水里的鱼儿可比它灵活多了。
大福捞了好一会儿,一条小鱼都没捞着,只好湿漉漉地爬上岸,啪嗒啪嗒地奔向大小主人,习惯性地浑身一抖!
嵇燕台的反应极快。
他眼疾手快地将怀里的裴允书举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裴允书:.…
小孩儿顶着一脸水珠,转过头,用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沉默地看向嵇燕台。
嵇燕台毫无愧疚之心,笑得开怀。
侍女们忍着笑,连忙将一脸幽怨的小公子,以及闯祸后一脸无辜摇尾巴的松狮犬带下去擦洗,更衣。
嵇燕台|独自留在溪边,嘴里哼着曲儿。
他的目光远眺,瞥见远处山峦间袅袅升起的一缕青烟。
那是紫光寺的香火。
忽然,林间传出一阵鸟鸣。
嵇燕台坐起身,屏退了想要跟上来的护卫,沿着潺潺溪流,信步向上游走去。
溪水尽头,翠竹掩映处,露出一角凉亭。
亭中,一个青衣男子背对着嵇燕台,垂眸专注于眼前红泥小炉上咕嘟冒泡的茶壶。他的身姿挺拔清阔,透着一股与山林幽境融为一体的宁静。
石桌上,还摆放着一个骨哨。
似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他的肤色似乎比在岭南时苍白了些,更衬得眼眸漆黑如墨,唇色淡绯。
嵇燕台与其四目相对,片刻后,故意摆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语气浮夸,“嗯?这不是本王那个因抱病而留在岭南王府的小男侍么?”
“怎么在这儿呢?”
说话间,嵇燕台脚步未停,缓步踏入亭中,姿态闲适地在裴湛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仿佛只是一场偶遇。
“王爷,请用茶。”
裴湛神色平静,执起已煮好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将茶杯轻轻推至男人身前。
嵇燕台啜饮一口,“等很久了?”
茶香清冽,回甘悠长。
裴湛轻轻摇头,“刚从紫光寺下来不久。”
嵇燕台哦了一声,没问他计划是否顺利,目光在裴湛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三月不见,似乎清减了些。”
话罢,他冲裴湛张开了双臂,
“过来,让本王抱抱。”
眼下青天白日的,哪怕是山里头,也不能保证无人撞见,可裴湛没有半分犹豫,就起身上前,顺从地侧坐在男人的腿上。
嵇燕台的手臂瞬间环上去,将人圈禁在方寸之间。
他嗅着裴湛身上那淡淡的檀香气息,声音低沉,“哎,除了本王,天底下哪还有男人愿意让妻妾在外筹划密事,自己独守空房的?”
“湛湛,本王心里苦。”
裴湛沉默片刻,抬手在男人的左心口摩挲了几下,随即垂下脑袋,在那儿轻吻了一口,
“裴湛伺候不力,于心有愧,只盼王爷念在往日情分上,莫要怪罪。”
嵇燕台颔着首,正好撞进他抬起的眼眸中,一只手已然顺着领口钻进去,“嗯,让我摸摸看,是不是真心愧疚,认真反省?”
“……千真万确。”裴湛轻声道。
嵇燕台恨不得将他的一颗心掰开来看,指下力道没个收敛,嘴上还说着,“允书就在下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他可想你了。”
裴湛的呼吸急促,一只手抱着男人的颈,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襟,只露出半截锁骨,“还是等京中事了再说吧,免得横生枝节。”
“你可有把握?”
嵇燕台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清晰地传到怀中人的背上。他抽出手掌,语气玩味,“到时候,可别又下了大狱,还要本王搭救。”
“本王府中已有一男妾,当初与人恩爱时,曾许诺过予他专宠,你再要失足……
“就只能做本王的外室了。”
听着男人这番打趣的话,裴湛有一瞬恍惚。
半年前,他怎么都没想到—岭南王竟真的同意让自己离开王府,以化名在外谋划,且在此期间,岭南王府的后院没有增添人口。
据鸿兴钱庄的探报,男人也没去过软香楼。
山风带着凉意吹过来。
裴湛拢着衣襟,下意识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他望着亭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嗯…….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嵇燕台听到怀中人问,“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允书?我担心他哑症仍未有起色,在京中会忆起旧事,平添麻烦。”
嵇燕台把玩着他一缕散落的墨发,“怎么?担心我会将他带进宫中?”
裴湛:…
裴湛感受着从发梢传来的轻微拉扯感,声音更低,“王爷,刘嬷嬷早不在府中,圣上今朝将您召回京,是否有什么内情?”
嵇燕台笑了笑,“能有什么内情?”
他凑近裴湛的耳垂,像是在说小秘密,“本王一介远居岭南的闲散王爷,手中并无实权,还能谋权篡位不成?”
裴湛的眼皮一跳。
不等他细想,嵇燕台接着说:“当今圣上与太后母子情深,无数人想在寿宴献上一份好礼,湛湛奔忙了一年多……他顿了顿,缓声道,
“—本王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