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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298

作者:气泡小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290、Chapter 290


    续脉之法,匪夷所思。


    偏偏常有道这块老身板就是完成了。


    屋中沉寂了许久。


    裴湛仍昏睡着,那只被割开皮肉,以续接筋脉的右手腕,此刻被纱布包裹着,固定在特制的木质夹板中,散发出浓烈的药膏气味。


    “呼。”


    常有道满脸疲容,大冬天的,额角愣是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水。他缓缓坐下,将压在舌头底下的那片薄参片嚼了嚼,咽下肚,感叹道:“老了,终究老了啊…!”


    嵇燕台旁观了全程,见他双手稳健,下刀精准而利落,不由得道了声,“先生老当益壮,本王叹为观止。”


    这是实话。


    常有道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居然能在医疗环境和设施如此落后的时代,研究出开刀手术,并一口气完成复杂且精密的微操手术……


    还真是神了。


    不愧是能研究出假死药的神医。


    嵇燕台时常觉得,古人崇敬满天神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事情离谱到像是玄学作祟,自己所知悉的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


    他垂下眼,目之所及是一片红。


    裴湛方才被割开了手腕。


    尽管常有道下刀知轻重,避免了大出血,但他那只腕子仍像个破了口的水袋,汩汩地渗着血,将垫在底下的厚棉布染成深红。


    棉布越红,裴湛的脸越苍白。


    所幸常有道手法高超,续接完筋脉,很快便用羊肠线缝合了伤口,再敷以止血良方。


    休憩片刻。


    裴湛还没醒。


    常有道收拾起了刀具和针帘,临走前,他向嵇燕台仔细交代着,“王爷,此后两日是最凶险的时刻,需严密观察裴公子的伤口是否红肿流脓,小老儿会早晚来换药,针灸。”嵇燕台微微颔首,“他何时能醒?”


    常有道算了算剂量,应道:“约莫小半个时辰,裴公子便能醒来。”


    “对了…


    他拎起药箱,严肃道:“饮用麻沸散之人,醒来时会神志不清,形同醉酒。切记,夹板绝不能松动,伤处绝不可受力!”


    “否则功亏一篑!”


    嵇燕台应道:“本王明白了。”


    常有道——叮嘱完,便要告退,只是他刚走到门边,忽又转回身,“王爷,还有一事。”


    嵇燕台:“先生但说无妨。”


    常有道一生行医,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的,当即直白道:“三十日之内,切勿行房,若因一时之快埋下祸患,神仙难救啊!”


    房门开了又关。


    嵇燕台敛眸,发现躺在榻上的人竟提前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失焦,神情茫然又空泛,果然如醉酒一般。


    “还记得本王是谁么?”


    嵇燕台挑了挑眉,一边俯身按住他的小臂,一边笑着发问,却发现随着自己的靠近,裴湛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刚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他咬着下唇,不说话。


    嵇燕台眨眨眼,“这么怕我啊?”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裴湛默然流着泪,紧闭的眼角一个劲儿地涌出湿液,往鬓角里淌,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不要……不要弄…….


    他神志不清地说着,口齿含糊,“不要、不要在这里……


    一连好几个不要’。


    嵇燕台笑笑,”醉”了便说真心话了。”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裴湛从未对他说过这两个字,在那些时刻堪称逆来顺受,顶多是在嵇燕台要他开嗓之时,将唇舌紧闭。


    倒也不要紧。


    他要静,嵇燕台便让他静。


    只是他闭口不言,这屋中的嘈杂之声却愈演愈烈了。嵇燕台这个坏胚子,还要凑到他耳边,佯装好奇地问:“你怎么生得这般脆?”


    “屋外头的丫鬟们听了


    “说不定,还以为本王在拍壶瓜呢。”


    …


    嵇燕台承认,自己有些时候确实过分了些,可他也不是没有疼过裴湛,后来也教会这人如何从中得趣了。


    不想要这乐趣?


    那不行。


    既然给了他,那他就必须受着。


    见裴湛还在淌泪,嵇燕台忽又想到自己去见裴允书的那一夜,小孩儿缩在被子里,也是闭着眼睛啜泣的模样。


    这叔侄两人真是像。


    嵇燕台仍按着裴湛刚做过手术的小臂,上身稍稍退开一些,抬起另一只手为他拭泪,摸了一掌心的水,天可怜见的。


    过了一会儿。


    嵇燕台用指腹,从他的眼头抚到眼尾,见此人的睫毛结成了簇,鬓角也湿漉漉的,轻笑道:“这回是真醒了吧?”


    片刻沉默。


    躺在榻上的人:“.……嗯。”


    裴湛觉得自己睡了好长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满脸湿意,肌肤有些紧绷,岭南王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的眉眼。


    麻沸散的药效正渐渐褪去。


    手腕处泛起一阵连绵不绝的钝痛。


    就在这时。


    岭南王开口了,语调稍显戏谑,“湛湛,你方才神志不清,说了好些胡话呢。”


    听到这话,裴湛心下一跳。


    不料岭南王并未往下说,反而转述起了常有道的医嘱,最后还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你我至少一月不得亲热,你倒是能松一口气了。”


    裴湛并没有松一口气。


    或许是麻沸散的药效残存一丝,让他的思绪有些迟钝,他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能伺候王爷,是裴湛失了本分,还请王爷恕罪。”


    嵇燕台笑着说:“本王怎么会怪罪你呢。“


    这话说的。


    多情愿被他睡似的。


    方才还看他哭成个泪人呢。


    闻言,裴湛又是一阵沉默。


    岭南王后院只他一人。


    因此,裴湛最是知道男人对那事有多热衷,仿佛压抑了许多年的洪水一朝迸发,浩浩荡荡地冲塌了堤坝,不尽不停。


    ……月余不得近身?


    嵇燕台见他彻底清醒了,正要起身退开,谁知裴湛冷不丁抬起左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因疼痛而显出几分脆弱,


    “王爷,您会收用旁人吗?”


    嵇燕台眉梢微挑,当即反应过来了。


    这人是忧心自己耐不住,往后院里塞人,惹起后院争端也就罢了,若是留恋于他人床榻,自此一去不回,岂非顾不上教导他、借力于他了?


    男人嘛。


    有了新宠,哪里顾得上旧人。


    过往诺言就像一阵风,吹过就过了。


    怕是孩子也要吃冷落的。


    嵇燕台暗暗发笑,面上却摆出一副蹙眉沉思的模样,仿佛被问住了,自言自语道:“是啊,本王后院凋零,正好收几个新.…….”


    擒着他袖子的指节紧绷,微微泛白。


    见状,嵇燕台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


    他反手握住裴湛的左掌,将其紧按在自己的心口,抱怨道:“湛湛,在你眼里,难不成本王是个离了床第之欢就活不下去的色中恶鬼?”裴湛不语。


    嵇燕台揉了揉他的手背,问:“你说说看,想要本王收些弟弟妹妹,帮你分担些,或是专宠你一人,清心寡欲地等着你,候着你?”数息后。


    屋中响起一声轻语,…专宠。”


    嵇燕台憋着笑,应道:“都依你,不给你添弟弟妹妹,就疼湛湛一个人,好不好?”


    晚膳前,常有道来看过一回,确认过没什么问题,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裴湛伤在右腕,但整条小臂都被夹板牢牢固定住,纹丝不动地搁在特制的垫桌上,只得用左手执匙,用着补血的药膳。


    裴允书也在。


    他坐在嵇燕台下首,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飘向裴湛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叔侄俩隔得很远。


    嵇燕台发现这小家伙主动往他身边靠了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裴湛的伤处,忍不住逗了他两句,“小允书,之后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抱小叔了,会伤心么?”


    裴允书点头,又摇头,然后甩过去一个眼神。


    “哎,叔父不及你,”嵇燕台淡定承认,“叔父伤心着呢,往后被窝里只自己一人,不知该有多寂寞。”


    他唉声叹气,“孤枕难眠呐。”


    闻言,裴允书伸出一根指头,在男人的手臂上飞快划出几个笔画。


    裴湛执匙的动作一顿,恍然发觉允书与岭南王之间似乎亲近了许多,动作有些没大没小,他正要开口训导,就听岭南王笑着应道:


    “算了吧。”


    “本王才不想跟一只狗崽大被同眠。”


    裴允书抿唇,脸有点鼓。


    裴湛见男人的神情与语气没有流露出不耐或排斥,便将话咽了回去。


    晚膳后,连翘来接允书。


    小孩子大概是不舍得走,频频回头,偏又脸色怯怯,不敢靠近裴湛,只远远地冲他那只手呼了几口气,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去。


    临了,还跟嵇燕台挥了挥手。


    见此情形,嵇燕台暗自感叹一句,


    还得是真小孩啊。


    裴允书的围棋下得愈发好了,在嵇燕台手下撑的时间一点点变长,输了也不气馁,反倒兴致更加高涨,智商毋庸置疑。


    所以说,环境改变性格。


    连这种乖小孩儿,都能在七八岁的年纪心生杀念,他这个现代人在封建老登的路上一去不回,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夜色渐深。


    很快,便到了就寝的时辰。


    岭南王迟迟没有离开。


    裴湛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出声,忽闻门外传来 阵动响和脚步声——竟是几个侍从合力抬进来一张崭新的拔步床,与他的床榻并排摆放,中间仅隔了一扇山水屏风。


    紧接着,两个丫鬟抱着床褥进来。


    裴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主屋的空间顿时拥挤了许多。


    嵇燕台合上话本子,从软榻踱步到丫鬟刚铺好的床上,悠然道:“若是本王起了他念,想捉几个人进被窝暖暖,便起身瞧一眼你的睡颜…”


    “保管什么心思都消了。”


    夜色更深。


    裴湛独自躺在床上,为了确保自己在睡梦中不乱动,伤了右手,丫鬟取来一段布条,将他整条手臂固定住了。


    是岭南王的提议。


    屋内寂静,且昏暗。


    角落点着一盏灯笼,烛光黯淡。


    裴湛毫无睡意,手腕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一阵强过一阵。他偏过头,就见屏风上倒映着男人读话本子的轮廓。


    模糊、绰约、却让人无法忽视。


    岭南王的性情难以捉摸,时而冷酷无情,时而情深周全,脸上总是一副笑模样,心思之深沉,让裴湛不寒而栗。


    “王爷……


    他轻声问道:“王爷为何对裴湛另眼相待?”


    这声儿太突兀,屏风后的人影似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流淌,沉默蔓延。


    良久…….


    裴湛才听到岭南王轻笑一声,低沉磁性的嗓音从屏风另一头飘过来,语气有些古怪,“你是想听本王的真心话,还是客套话呢?”


    烛火摇曳,将屏风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裴湛说:“真心话。”


    又是一阵沉默。


    那声音再次响起,更低沉,也更模糊,仿佛沉入遥远的回忆:“嗯,缘由还是挺多的,但最主要的一点大概是……


    “有人说过,你很像我。”


    什么?像什么?


    有一瞬间,裴湛陷入茫然。


    只是屏风另一头的人不再应答了,随手把话本子一合,塞入枕下,飞快地睡去了。


    裴湛只得闭上眼。


    这一夜,嵇燕台睡得不太安稳。


    或许是冬夜太冷、被窝太空、又或者是他与裴湛睡前那几句对话,勾起了他埋藏在脑袋深处的某段记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嵇燕台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的场景很嘈杂,吵得人头疼。他似乎是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三道背影。


    台灯散发出暖黄的光线。


    墙顶的电扇转呀转。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桌前,身前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挤在他身后,三张脸盯着屏幕看。


    忽然,左边的人猛拍中间那人的肩膀,语气激动,“老许!你这新书简直是大爆特爆啊!”


    “什么都不说了,赶紧请吃饭!”


    中间那人的身板干瘦,被拍得一晃一晃的,低头推了推眼睛,应道:“多谢诸位帮我看文,这是应当的。”


    话毕,他蓦然回头,脸高抬,


    “燕台兄,你想吃什么?”


    右边那人猛地锁住他的喉,状似愤愤不平,实则玩笑道:“偏心,为什么第一时间问燕台,我们两个就不是你的翅膀了吗?!”


    “终究错付了!”另一人也嚎道。


    嵇燕台看不清这三个人的脸,只听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清朗嗓音,嘿然一笑,应声道:“宫中姐妹们不必嫉妒。”


    好一阵插科打诨。


    左边那人站起身,单手叉腰,另一手接抛着一副眼睛,有些纳闷道:“对了,老许,我总觉得你这男主角越看越眼熟啊?”右边那人连连点头,“见过似的。”


    原先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头发被搓成鸡窝,冲两人伸出手,“快把眼镜还给我…….


    闻言,他动作一顿,“是见过。”


    “—就是燕台兄啊。”


    “哈??”


    就在这时。


    嵇燕台又听到那道清朗的声音说话了。


    那人大概是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说,咬字有些含糊,“没想到吧,本人就是主角的原型,以后小说卖版权了……喷,深藏功与名。”底下的人齐齐发出尖锐爆鸣,


    “老许,你这个大渣男,几包牛肉干就骗燕台卖了身!蒋蒋,赶紧把我偷藏柜子里的模型枪掏出来,我现在就毙了这个狗作者!”吵着闹着,所有人都笑起来了。嵇燕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笑得好大声。胸腔在震颤,吸光所有氧气,肆意又畅快。


    嵇燕台被笑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顶上是熟悉的王府床帐,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天还未亮,梦境的喧嚣褪去后,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寂静里,还藏着点什么。


    是从屏风另一头传来的压抑呼吸声。


    “手腕疼得厉害?”嵇燕台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是睡不着,还是疼醒了?”


    裴湛回话的音量轻极了,“睡不着。”


    “有没有别的不适?”嵇燕台又问。


    “王爷不必忧心,若有不适,裴湛自会唤守夜的…


    嵇燕台不耐烦地啧了声,“有没有?”


    半晌。


    那头飘过来几个字,…有些口渴。”


    嵇燕台掀开锦被起身。他绕过屏风,走到桌边倒水,却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个满杯,然后才又续满了,往裴湛的床边走去。


    烛光昏暗。


    一切都是朦胧的。


    裴湛平躺着,墨发散在枕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布条固定着,睡姿僵硬。


    嵇燕台走到床边坐下,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裴湛犹豫一瞬,微抬起头,安静地就着男人的手饮水,却不慎呛了一口,咳嗽间,震得伤口随着呼吸一阵阵地疼。


    嵇燕台见他唇角湿润,眸中波光流转,像是咳出来的泪,不耐烦地低斥一声,


    “别动了。”


    话毕,他索性举杯自饮,倾身弓背,一只手穿过裴湛的后颈,将对方抬起来一些,然后把唇覆了上去。


    温水缓缓渡了过去。


    一杯水,就这样一口一口地渡完。


    “还要吗?”嵇燕台问。


    “不要了。”


    嵇燕台像是没听见,又倒满一杯,仍是以唇渡之,如此反复,足足喂了两杯半才作罢。


    他本还想喂的,谁知裴湛咬着唇闪避,脸上泛起一丝难言的窘迫,“王爷,我饮水不宜过多,身上不方便。”


    嵇燕台直白道:“想出恭了?”


    裴湛一下子陷入沉默。


    嵇燕台笑了笑,竟从床下拿出一个崭新的瓷质小夜壶,随即又从另一头掀开裴湛身上的锦被,目的明确。


    裴湛只觉得凉。


    饶是两人坦诚相见的次数不再少数,这件事也太超过裴湛的预料了,他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语气有些急切,


    “不必劳烦王爷,我自己….


    “躺好,乱动什么?”


    嵇燕台语气平淡,手下动作很利落,且不容置啄,“深更半夜的,唤人进来更麻烦。乖,别折腾了。”


    没动静。


    嵇燕台催促道:“要本王吹口哨么?”


    裴湛从男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不耐烦,先前还握着他的手怎么爱,怎么疼的,如今的态度却透出几分阴森和压迫


    ….


    裴湛用左臂遮住自己的脸,耳根红得滴血,听着那阵断断续续的水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直到岭南王唤来门外守夜的侍女,命其将夜壶带下去,又去净了手回来,裴湛脸上的热度还未褪去。


    他无地自容了。


    嵇燕台瞧着瞧着,心里却舒坦了。


    见他羞窘难当,嵇燕台帮他掖了掖被角,放软了语调,哄道:“跟本王害什么臊呢?”


    “你呀,就是太年轻了,脸皮薄。”


    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火火的光影,嵇燕台莞尔,缓声道:“罢了,倒是本王关心则乱,没顾及你的脸面,这样吧……”


    “本王给你讲睡前故事,当做赔罪可好?”


    不等裴湛回话,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一则关于驯兽师和猴子的故事。”


    “某天,驯兽师得到了一只极聪明的猴子。”


    “他从小训练猴子,给它穿上华美的衣裳,教它用两条腿直立行走,教它像人一样作揖行礼,然后带着它四处表演,赚取金银。”


    “猴子很聪明,学得很快。”


    “它穿着人的衣服,做着人的动作,渐渐以为自己就是个人了。”嵇燕台笑了一声,“可只有它站在戏台上,人们才会为它喝彩,下了台……”


    “它好像还是一只猴。”


    “不对啊,它已经听不懂森林里野猴子的嚎叫了,也学不会在树藤间自由地荡跃。”


    “它不是人,却也回不去森林了。”


    “湛湛,你说…….


    “这只猴子该怎么办呢?”


    岭南王的视线冷冰冰地罩在身上,仿佛要得到一个回答才肯移开,裴湛默了默,将自己代入故事中的那只猴子,设身处地地思量着。


    半晌。


    他答道:“我不知道。”


    闻言,嵇燕台俯身在他的额心落下一吻,“猴子从驯兽师手中逃走了,就在它最迷茫的时候,它遇到了另一只猴子。”“于是,它决定……“它要像驯兽师一样,去训练另一只猴子,给它穿上衣服,教它走路,教它作揖……它要把它变成自己真正的同类。”“他要在他身上,进行命运的复写。”故事戛然而止。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故事讲完,嵇燕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起身,又去桌边倒了一杯水。烛光之下,男人的影子蔓延到墙顶,裴湛注视着它,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爬上来。谁是猴子。谁是驯兽师。紧接着,他听到男人一口口吞咽的声响,轻如耳语,又重若千钧,“湛湛,别让我失望。”


    291、Chapter 291


    嵇燕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在裴湛恢复期间,专宠于他。


    虽不能行房,嵇燕台却日日留宿在他屋中,两人分床而眠,中间仅隔着一扇屏风,夜里只能瞧见朦胧的影子,声音倒是拦不住。


    悉悉索索,如在耳畔。


    嵇燕台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屈尊降贵,从侍女手中取过那方温热的帕子,替裴湛擦脸擦手,或是拿起玉梳,为他一下下梳通长发。


    裴湛只得恭敬领受。


    好在那夜的事情没再发生过了。


    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情形,以及岭南王所说的故事,裴湛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一只被布条捆在床榻之上的猴子,连排泄之事都不得自控……


    那感受太煎熬,如同火烧肺腑。


    然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起裴湛,嵇燕台的日子怎一个舒坦了得。


    他非说裴湛整日闷在屋子里,怪无趣的,便美名其日要帮对方消磨时间,便让裴湛念话本子给自己听。


    当然不是普通游记了。


    而是原本放在书房里的那些珍藏本。


    裴湛的嗓音条件很不错。


    要不然嵇燕台也不会屡屡要他发声了,如今读起话本子来,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屋子里有暖炉,气温正好。


    嵇燕台悠哉地靠在榻上,手边摆着果盘,要不是顾着裴湛的脸面,他还要叫两个侍女进来替自己捏肩捶腿呢。


    岂不是更加美妙?


    裴湛坐在小几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不高,吐纳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端正与韵律,每个字都像是被水洗过一般的干净….…


    内容却截然相反。


    正因如此,裴湛时不时顿住,片刻后,才又续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竭力维持着足以让身边人听清的音量。


    嵇燕台听得津津有味,好不快活。


    偶尔的,他还会送几块瓜果、几粒葡萄到裴湛的嘴边,让对方润一润嗓子,还顺手捏几下滚烫的耳垂,笑话道:“这有什么可臊的?”“你若是读到了喜欢的把式,别藏在心里,只管告诉本王……日后你的手伤不碍事了,本王便与你同戏可好?”


    裴湛不说话。


    就这样,大半个月的光阴悄然流逝。


    常有道每日准时来为裴湛前来换药,针灸,仔细检查伤口愈合情况,所幸伤口并未红肿流脓,切口处也缓慢愈合着。


    饶是他见惯生死,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老朽为诸多走投无路的重病伤者施行过续脉断肢之书,伤患多在治疗后高热不下,伤口溃烂腐坏,不久后便不治身亡…….


    “裴公子恢复得极好,牢记要静养。”


    同一天的午后,卫都前来禀报:“王爷,主院书房及小书房均已整饬妥当,您可要去看看?”


    闻言,嵇燕台眨眨眼,看向一旁的裴湛,“正好,整日闷着,你也该起来走动走动了。随本王一道去看看书房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本王也给你添了东西呢。”


    裴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嵇燕台但笑不语,冲他伸出一只手。


    裴湛当即了然,将自己的左手送到男人的掌心里,任他牵着,往主院走去。


    主院书房已经大变样了。


    那些浮华奢艳的摆设全然不见,空间被划分得更为实用,主位是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配着同材质的太师椅,案上文房四宝齐备,还放了把约一臂长的戒尺。


    简洁,且威严。


    旁边稍小一些的位置,则是一张线条更为雅致流畅的书案,同样配着舒适的圈椅,显然是给裴湛准备的。


    两套书桌相对而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亲近,又不失分寸。


    巨大的书架立在墙边,有些空荡。


    屏风在角落隔出一块休息区,里头设了一张小榻,可供休憩。


    嵇燕台牵着裴湛逛了一圈,回头问他,“怎么样?可曾发现了什么特殊之处?”


    裴湛的脸上没有忽然被问询的无措,反而有条有理地应道:


    “墙上悬挂的那幅书画,落款是霁朝宰辅柳文渊;博古架上那一尊官窑笔洗,形制亦是霁朝独有;还有书架上那些.…”


    皆是霁朝史料典籍。


    嵇燕台点点头,夸奖道:“湛湛真是心细。”


    是的。


    一代岭南王有一代岭南王的痛屋。


    他夸完,又领着裴湛移步至书架后,抬手在一个不起眼的花瓶底部轻轻一旋,一按。


    “咔哒……嘎吱.…”


    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书架后方,一块严丝合缝的墙体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隐秘暗格。


    暗格内,躺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


    这箱子不知在暗格里呆了多久,散发出浓浓的泥土腥气,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了,样式很是奇特。


    严丝合缝,不见锁头。


    裴湛有些愕然,不知岭南王为何向自己揭露书房的暗格秘密,心中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他暗提着一口气,扭头问道:


    “王爷,这是……?”


    嵇燕台瞥了眼箱子,眸光变得幽深难辨。


    他后退一步,从身后将裴湛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不答反问:“湛湛,你可知你裴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罢,怀中的身体瞬间僵硬。


    嵇燕台给出答案,“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他长叹一声,不紧不慢地往下说:“你学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光明道,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可你的仇人并非如此。”


    “那人端坐于东宫,脚下是累累白骨,信奉的是权谋机变,是斩草除根,你用君子之道去对付豺狼,如何能赢?”


    嵇燕台的手臂微微收紧,


    “你学的那套东西,太规矩,太干净,也太软弱了,在真正的权力倾轧面前,不堪一击。”


    “想向一国之储君讨还血债,形同谋反,你要学习的是狠辣手段,是洞察人心的权术,是合纵连横的谋略,是为你所用的忠志死士。”


    “这些….…我都能帮你得到。”


    嵇燕台松开怀抱,扳过裴湛的肩膀,与其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此路凶险,需不择手段方能达成目的…….”


    “湛湛,你有这份决心吗?”


    裴湛似被这番话怔住了。


    嵇燕台盯着他,耐心十足地等待回答。


    原著中,裴湛沦陷岭南王府那两年,宛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要惦念着被岭南王把持着的侄儿裴允书,自然顾不上复仇之事。


    想着、念着、却无力为之。


    而裴湛决意造反的契机,是他与侄儿刚摆脱了岭南王,还没离开这块地界之际,忽然听闻恩师容含章触怒圣上,被下了大狱,只等秋后问斩。


    恰时,他与容阙在岭南重逢、相认。


    再之后,便是两大一小隐姓埋名,跟随商队返回京城,却没能见到容含章最后一面。


    老者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狱卒只拿草席一裹,将尸身丢到了乱葬岗。


    那一夜,裴湛与容阙在乱葬岗翻了许久,天上电闪雷鸣,他们跪在老者的遗体边,望着他灰青的脸,满身的拷打伤痕,愤恨无从宣泄。


    轰隆隆。


    雷光划破天际,雨点骤下。


    裴湛两手伏地,重重一叩首,头抬起来时,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他满脸泪痕,神情决绝地对容阙说:“寻真,我们回去吧。“


    “——回岭南!”


    自此,裴湛与容阙两人,一文一武,又带着个天资聪颖的裴允书,隐匿在岭南发展势力,硬生生掀翻了晟朝,讨回了一个公道。思绪回笼。


    嵇燕台想起了那个被烧掉的牌位,只觉得裴湛到底是个读书人,心太软,偏偏在珍视之人,珍视之物被毁灭时,爆发出坚决刚毅的意志。他不担心此刻的裴湛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虽与原著的走向不同,但他提前知晓裴家血案的真相,成天只有一件伺候男人的要紧事,闲暇时刻多得是……


    多到,足以让仇恨发酵成一座大山。


    果不其然。


    书房里的死寂很快被打破了。


    裴湛神情平静,眼底翻涌着极复杂的情绪。


    裴家无中生有的谋逆罪名、允书至今未愈的失语之症、以及恩师的低声教诲……


    不要惦念着复仇,放下吧。


    如何放下?


    他掀起眼帘,望进岭南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中,轻声道:“王爷,稚子无辜,更不应被仇恨牵连……


    “若是裴湛殒命,可否替我照拂允书?”


    嵇燕台盯了他好一会儿,连连点头,随即放声大笑,“好,好,本王当视他如己出!”


    紧接着,他扣着裴湛的肩,用力地吻住那两瓣唇,舌尖勾连许久,方尝够了味道,“湛湛,好孩子应该得到什么?”


    裴湛被他吻得胸膛剧烈起伏,眸光微漾,唇色艳如胭脂,“….奖励。”


    嵇燕台点头,重复道:“对,奖励。”


    说完,他指着暗格里的箱子,缓缓道:“那里面装的是—前朝霁灵帝生前藏匿的宝藏,被本王从地底下挖了回来,储存于此。”


    裴湛双目略微睁大。


    嵇燕台笑了笑,掀开箱盖,随手拨开那一摞摞泛黄的信纸,从角落里翻出一枚玉质上佳的圆形玉佩。


    这枚玉佩以龙纹为底,正中央雕刻着一个古怪图案,是一个棱角分明,边长相等的五角之形。


    一截红绳穿过玉佩顶端的孔洞,曾经鲜艳的朱红已被岁月淘洗,褪成了黯淡的绯色。


    嵇燕台将这枚玉佩挂在了裴湛的腰间。


    他面带微笑,沉声道:“湛湛,本王教你的第二件事,便是隐匿锋芒。日后晟朝太子倒台,必定是霁朝余孽心怀不轨,与你我有何干系?”


    笑死。


    造反哪有实名制亲身上阵的?


    不打紧,他身份证多。


    292、Chapter 292


    ……霁灵帝的宝藏?


    裴湛垂下眸,注视着腰间那枚圆形玉佩。


    玉佩的外圈是龙首交缠,中央嵌着一个线条简洁的图纹,边角锐利,与龙纹相对比,透露出一股微妙的冲突与融合。


    自古以来,龙纹便是天家的标识。


    裴湛并不陌生。


    然而,位于玉佩中央的图纹……


    裴湛居然也觉得无比眼熟。


    他心头巨震猛地抬眼望向身前的男人,一句话脱口而出:“鸿兴钱庄…….竟是前朝霁灵帝留下的势力?”


    纵使朝代更替,百姓却还是那些百姓。


    裴湛的母亲擅经商,少不得要跟钱庄来往,因此他对各大钱庄亦有所了解。


    鸿兴钱庄是一家有口皆碑的百年老字号,商铺遍布南北,牌匾上的棱星徽记广为人知,可谁能想到它是前朝皇帝遗留的产业呢?


    嵇燕台被裴湛的表情逗笑了。


    有这么惊讶吗?


    “区区一个钱庄,倒叫你如此失态,”他抬手捏住裴湛的下巴,轻晃两下,“若是本王告诉你鸿兴钱庄的幕后老板是江南巨富谢家,你岂不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闻言,裴湛的呼吸一滞。


    —江南巨富,谢家。


    电光火石之间,裴湛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讶然道:“江南谢家与霁朝文臣谢芳同出一脉?他们是同一个‘谢?”


    嵇燕台唇角微勾,笑意深长。


    “是啊,谁能想到呢。”


    谢芳是霁朝文臣,亦为当世大儒,曾在宫中担任教导皇子一职,深得皇帝信任,即使是太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


    他有一个老来子,其名谢昙。


    谢昙全无老父的才情,生性愚钝,一提经史子集就昏昏欲睡,在宫中做伴读时,时常遭到皇子们的暗中嘲笑。


    也是挨手板最多的那个。


    当时,嵇燕台好不容易苟出冷宫,终于获得了一个读书扫盲的机会。


    学堂里,别的皇子看起来都光鲜亮丽,粉雕玉琢,只他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还被当做透明人排挤。


    啧。真是天崩开局。


    为了避免学习太好,遭到嫉妒,从而引发后宫皇子妈的杀意,嵇燕台假装跟不上学习进度,面对谢芳的提问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打手板排行榜,他排第二。


    也正因如此,嵇燕台才跟谢昙有了交集。


    在他的主动接近下,两个学渣很快变得惺惺相惜,在外头罚站时,也时常会压低声音,偷摸说些小话了。


    “我不喜欢读书,我就喜欢钱。”


    谢县举着那只被戒尺打得红肿刺痛的左手,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我喜欢打算盘、数金豆豆、银锭子,怎么都不累,偏生一读书就困…”


    “爹…谢太傅说我胸无大志……


    嵇燕台果断偷家了。


    娃娃要从小抓起,羽翼也要从小培养。


    他一边给自己被打红的手心呼呼吹气,一边小声说:“圣贤书和商贾之道哪有三六九等之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能做到顶尖,谁还敢说你胸无大志?”


    说完,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


    谢县被他一套又一套的现代商业企划糊了两耳朵,久久没回过神来,两只泪眼几乎冒出光来,心潮也洁湃拜,当即引嵇燕台为知己,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鸿兴钱庄,便是少年谢昙隐姓埋名,白手起家办下的第一份产业。


    只能说,嵇燕台把他忽悠得不轻。


    谢昙出钱出力,他就是动了动嘴皮子。


    钱庄的名字是嵇燕台起的,牌匾上那个棱星徽记也是嵇燕台的构思。在第一家钱庄开业前夕,他还将一块棱星玉佩赠予谢昙,以此为纪念。


    不是裴湛腰间的这一块。


    这块玉佩有龙纹,谢昙是受不得的。


    实际上,这两块玉佩是 皇帝养成系统’出品的道具,是谢昙对他好感度高达八十的奖励,附带绑定忠诚度的效果。


    道具不一定要是玉佩的形态。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嵇燕台还没有变态,亲手设计出来的玉佩仍带有现代社会的光辉,其本质用途却象征着权力支配。


    这也为他与谢昙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毕竟,嵇燕台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罢了谢芳的官职,命其举家迁离国都槐安,永世不得返。


    圣旨下达后,谢昙于宫门前长跪不起。


    嵇燕台并没有召见他。


    自此,君臣不复见.


    ……


    嵇燕台还以为,此世间不会有鸿兴钱庄了。


    在穿成岭南王的伊始,他命卫都搜罗霁朝相关的事迹和史料,方才得知  离开槐安之后,谢芳郁郁而终,只留下两句遗言。


    其一,谢家后代不得踏入庙堂。


    其二,将谢昙逐出家门,亲缘断绝。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


    谢昙早就老得入了土,世间无人将江南谢家与霁朝元老谢芳联系在一起,更没有人知晓鸿兴钱庄与谢昙的渊源。


    可现在,鸿兴钱庄还在。


    它怎么还在。


    这时候,一道很短的抽气声将嵇燕台从过往思绪拉回来,就见裴湛抿起唇,下巴已经被他捏出了几个重重的红印子。


    他没说话,只安静地注视着嵇燕台。


    眉眼淡然,眸光沉静。


    “王爷?”


    听到这声儿,嵇燕台才慢悠悠地抽回手,脸上重新挂起笑模样,还一把将人拢入怀中哄,“本王手下没轻没重的,一时不留神,弄疼你了。”


    “本王任你罚,好不好?”


    话毕,他捏起裴湛的左手,径直往自己的肩上拍打,笑吟吟地说:“权当给湛湛赔罪了。”


    那力道浅得很。


    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谁知道,裴湛的掌心一落到他的肩上,就像是黏住了。嵇燕台察觉到他的肢体似有些迟疑,便也不动作了。


    “怎么了?”他问。


    裴湛没吭声。


    嵇燕台等了一会儿,心想刚才该不会是把人吓到了吧?正想再问一句,就发现肩上那只掌心开始往肩后移动,逐渐爬向他的背……


    最后,裴湛单手抱住了他。


    不知怎的,嵇燕台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这是做甚么?”他问道,“是许久不曾伺候了,想与本王亲近亲近?”


    半晌。


    裴湛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鬓发蹭着嵇燕台的下颌,带出 阵微弱的痒,“让王爷不快,是裴湛有失本分,还不曾谢过王爷的扶持与奖赏,如何能让王爷向我赔罪?”


    嵇燕台笑了笑,“还是你会说话。”


    随即,他挑起裴湛的下巴,让对方倚靠着自己的肩侧,一下下地吻在那几个指印上,一边吻还一边说,“好好好,不说什么赔罪了。”


    “你这样乖,本王爱得紧。”


    “张嘴,教本王仔细尝一尝,莫不是这阵子蜜饯吃多了,嘴巴怎么甜丝丝的?”


    登时,裴湛说不出话了。


    好一阵绵长的唇齿交接后,嵇燕台将话题拉回正轨,“江南谢家如何,不好说,但鸿兴钱庄分号遍布各地,光是京中就有好几家……”.


    他示意了一下,继续说:“单凭此玉佩,往后鸿兴钱庄便是你的耳目了。”


    这份‘奖励 的分量,远超裴湛的预期。


    他没想到岭南王会将这般庞大且隐秘的情报网交到自己手中,一时间,竟不知是好是坏,一颗心坠坠的,又有些跃然。


    如此一来,他便能知晓京中动向。


    再者,去岁匆匆一别……


    不知恩师今朝如何了。


    裴湛的神情微怔,嵇燕台则完全回神了。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裴湛泛红的面颊、湿润的眼角、以及微肿的唇,忍不住调笑道:“这便呆住了?”


    “还没完呢。”


    嵇燕台退开两步,手指又在一块不起眼的雕花木饰上,以某种特定的角度轻轻一拧。


    机括声再度响起。


    那个装有箱子的暗格旁,竟露出一条幽深向下的密道入口!


    嵇燕台非常满意卫都的做事效率。


    书房装修自然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了,但若是从书房向外挖一条密道呢?


    密道有些长,稍有曲折。


    出口定在一处民宅。


    这是一座三进院落,地段繁华,位置却极为巧妙隐蔽。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院中栽了一株高大的梧桐树。


    树顶亭亭如盖,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继大书房之后,嵇燕台又带着裴湛在宅子里慢慢走了一圈。


    最后,他在正堂站定。


    嵇燕台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将其塞入他的左掌心,“钥匙给你,往后联络鸿兴钱庄,传递消息,皆可由此进出。”


    钥匙沉甸甸的,带着男人的余温。


    裴湛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玉佩与钥匙的分量太重了,像极了藏有毒药的甜糕。


    看似诱人,实则入口封喉。


    可他…无法拒绝。


    嵇燕台知道裴湛不会拒绝的。


    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无法抗拒眼前的热食,裴湛或许会警惕,但他不会拒绝。毕竟在岭南王府和皇城天家面前,他实在太无力,也太渺小了。


    他没有拒绝的资本。


    两人循着原路,返回王府。


    嵇燕台揉了揉眉心,轻叹道:“乏了,走了一路,回去歇着吧。”


    裴湛刚将那块带有龙纹的玉佩,以及宅院钥匙收入怀中,便给男人拉着往外走。


    刚出书房,他瞥见隔壁还有一间敞开门窗透风的小书房,脚步不由得顿了一瞬。


    里面布置得温馨雅致。


    最为醒目的,是屋中那套明显为孩童量身打造的小桌椅。


    桌面上还摆放着十二个生肖木雕。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嵇燕台发现裴湛落后一步,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极了,“给小允书准备的。他的哑疾虽未愈,身子骨倒是结实不少。”


    一路沉默。


    “也该继续读书了。”


    裴湛的目光在那小桌椅上停留了一会儿,心神怔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愈发沉默了。


    是夜。


    裴湛躺在锦帐之内,了无睡意。


    那枚圆形玉佩被他握在左手心,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用指腹一遍遍描摹着上头的雕刻纹路。


    岭南王也还未睡下。


    屏风那头亮得很,隐约透出一道侧影。


    男人半倚在床头,就着床边一盏琉璃小灯,正闲闲地翻看着一卷话本,手一动作,便擦出细小的声响。


    倏然,裴湛掀开锦被,坐起身。


    嵇燕台注意到屏风那头的影子在闪动。


    裴湛大概是干坐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屏风,坐到了自己的床边。脚下没有一丁点声响。


    嵇燕台没有抬眼,随口问:“怎么了?”


    一片寂静。


    那个身着寝衣的人只是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搭上了嵇燕台的裤腰带。


    “王爷……”他声音也轻,像是一阵风,吹得烛光摇得更厉害了,“可要裴湛为您疏解一二?”


    话音刚落。


    嵇燕台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缓缓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人有些发烫的脸上,“湛湛,你这是旱了一个月,要本王为你降下甘霖了?”


    他长叹一声,“算了吧。”


    “常老先生有叮嘱,如今你的手伤还未完全恢复,不可激烈活动,磕着碰着了,本王又该心疼了。”


    裴湛垂着脑袋,声音更轻,“不碍事。”


    怎么个不碍事法呢?


    嵇燕台一晃眼,那人便俯了下来。


    他随手将话本甩到地上,整个人往后靠,眼睛不由自主地半眯起来,忽然长嘶了一声……


    “乖乖,注意牙。”


    “叫本王磕着碰着,你往后该守活寡了。”.


    ……


    烛火燃去小半截。


    嵇燕台攒了半日的小情绪被吃了个干净,困意很快追上来,他抚摸着裴湛的头顶,夸奖道:“本王最喜欢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了。”


    “去睡吧。”


    “等你好了,本王再…….


    兴许是身体轻快些了,嵇燕台睡得格外沉。


    一夜无梦。


    临睡前,他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裴湛侧身坐在桌边漱口的模样,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有些凌乱。耳根一片红。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回看。


    啧。爽飞了。


    坏心情一扫而空。


    293、Chapter 293


    那天之后,嵇燕台向裴湛开放了书房。


    此举的意义非同一般。


    这就意味着—在岭南王府中,裴湛不再是个单纯以色侍人的后院男宠,在前院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算是府中的半个正经主子了。


    放在从前,他是决计使唤不了卫都的。


    府中下人的心思更加活络,都想在他的院子里争一份差事,哪怕是给那条狗逗逗乐呢?


    足以见得,嵇燕台出手确实大方。


    也不怪裴湛那晚辗转反侧,心中隐有不安,支着仍需静养的身子主动来伺候了他一回,就连再过分的要求,也默认了。


    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


    人家忍着臊、耐着羞、心里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准备,嵇燕台早不嫌、晚不嫌、偏偏在这时候嫌他功夫笨拙,第二天便又送了一个果盘过去。


    要他学着给葡萄藤打结。


    见裴湛接过果盘,嵇燕台还故意拉长声音,提醒道:“可惜可叹,你生得一具男儿身,无论本王如何浇灌,都是无用功……”


    “自然要在别处上进一些了。”


    裴湛困于王府后宅半年之久,全然不似初入府的那一夜,被他踩着肩调侃几句,便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脸色苍白至极。


    嵇燕台自觉深藏功与名。


    接下来一段时间,裴湛与裴允书都忙起来了。


    嵇燕台仍旧深藏功与名。


    尽管裴湛得了那块玉佩,却也不能凭空取得鸿兴钱庄,想要真正掌控这一势力,首先就得了解钱庄背后之事。


    嵇燕台已将线索摆在明面上了。


    就在书房里。


    至于裴允书……也在书房里呢。


    早在描画书房图纸之时,嵇燕台就顺手给小孩儿定制了一套课程表,让先生照本宣科即可。


    他反手将这一大一小送入书房,自己当了甩手掌柜,整日在院子里逗狗。


    松狮犬大福从一只小团子长成了大团子,仍是那副圆滚滚的模样,四肢粗短有劲,跑起来像一团白色毛球,有时还会摔个大跟斗。


    傻兮兮的。


    嵇燕台手里拿着小厨房为它准备的肉干,以及特制的磨牙骨棒,勾着傻狗围着自己跳来跳去,发出呜呜的措娇声。


    “吃饱了吗?”


    他笑着揉了揉大福的脑袋,而后漫不经心地回头,透过书房半敞的窗,瞥见裴湛伏案的侧影。


    天气正好,光影重重。


    那人一身青衣,轮廓清俊且挺拔,紧抿的唇线表露了他的全神贯注。


    见状,嵇燕台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他将大福抱到怀里,捏起它毛茸茸的耳朵,又揉着它鼓起来的肚皮,打趣道:“乖狗狗,你可以用肉糜和骨头喂饱,那个人可不行……”


    要以仇恨、以权力。


    大福听不懂他说什么,一味地摇尾巴


    …


    书房里。


    裴湛正在阅读一本霁朝史记。


    史官的笔触冰冷且吝啬,其中涉及霁灵帝的生平记载甚是简短,寥寥几句,一个冷酷暴戾的帝王形象跃然而出。


    最后,裴湛的视线落在记载末段。


    —登基之日,天降神罚。


    世间多奇怪。


    然而,裴湛读的书多了,便知奇怪之事多是有心之人作祟,背后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真有神罚,为何世间总有不公?


    合上书卷,裴湛非但未能解惑,反而对这个仅在位一天的帝王产生了更多疑窦。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架上的暗格机关。


    那里面,藏着霁灵帝的亲笔手稿。


    岭南王给予他探寻书房秘密的自由,裴湛隐隐觉得,男人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鼓励的。


    思及此处,裴湛心中微沉。


    岭南王辱过他,也多次助过他。


    裴湛知道男人心思深沉,此番作为绝不可能是为了自己,必定藏有其他目的,此刻自己正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半晌。


    裴湛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他别无选择。


    于是,裴湛拨动机关,打开暗格,从未盖合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沓沓杂乱堆放的手稿。


    稿纸质地不一,有些是上好的宣纸,有些则是粗糙的草纸,甚至还有些是随手撕下的残片。


    无一例外,上面写满了字。


    那日匆匆一瞥,裴湛未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如今仔细端详,他才发现手稿上全是由怪异符号和简化图形组成的文字,如同天书。


    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裴湛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两日前,岭南王忽说要教考他的课业。


    在男人的注视下,裴湛将一段洗干净的葡萄藤塞入口中,唇紧闭,不一会儿便探出舌尖,露出那段打成结的果藤。


    岭南王看得满意,笑着将他招过去,对他又搂又亲,冷不丁把手里的一卷书册塞到了他怀中,说这是给他的……


    奖励。


    后来裴湛翻了翻那卷书,不明其意。


    那是一本纸张泛黄且边缘磨损的薄册子,里面记录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一个个看似无关联,随意排序,实则遵循某种规律的文字。直至这一刻,他才恍然明悟。这本册子是用来翻译霁灵帝手稿的母本。他究竟写了什么?


    裴湛心知这是岭南王刻意引导,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探究欲。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一张手稿,对照着册子,开始逐字逐句地翻译,再用左手书写下来。


    起初,进度很缓慢。


    裴湛的右手还提不动笔,再加上手稿的数量不少,工程繁琐至极,好在他耐得下性子,又很快摸清了规律,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七八日一晃而过。


    裴湛才堪堪译出半数手稿。


    在此过程中,他看到了一个与史官记载截然不同的霁灵帝。


    稿纸上记录的是一幅幅宏大的蓝图,涉及吏治改革、农田水利、商事赋税、军制演变……甚至还有对教育、律法的诸多构想。


    这些构想一环扣一环,视野之开阔,思虑之深远,令裴湛眼前一亮,深思细想之下,不由得自惭学识浅薄。


    而霁灵帝写下这些手稿时,至多十八岁


    裴湛心底的好奇愈发强烈。


    在这些亲笔稿纸中,他分明读出了霁灵帝的兼爱仁义之心,为何在史官的记载中,那人却是一个为登大位,不惜弑父杀兄的残暴之人?


    这位早已作古的帝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倘若他真的残暴至此,为何昔日被贬谪的离心臣子仍为他保留着一股势力?


    谜团太多,裴湛看不透。


    他忍不住放下笔,抬起左手捏了捏眉心,舒缓自己一连翻译了近两个时辰的疲倦。


    再睁眼。


    裴湛恍然发觉,日头已向西移去。


    透亮的光线染上一抹銮金浓色,落在桌上泛黄的稿纸间,仿佛一簇天火,将其烫出数个破洞。


    错觉而已。


    不过……裴湛视线稍移,注视着部分残缺的稿纸,缺口边缘不平齐,有些焦黑,隐约能嗅到丝丝缕缕的烧焦味。


    确实有人企图烧掉这些稿纸。


    是谁?


    裴湛沉眸,心中骤然浮现了一个名字。


    恰时,窗外传来几声模糊的呜汪声。


    裴湛放下笔,循声望过去,瞧见岭南王站在远处的庭院中逗弄大福。


    男人捏着一条肉干,勾得那条短腿小狗扑腾来扑腾去,他则优哉游哉地旁观着,玩够了,才将肉干喂给它。


    ……他似乎总是这样。


    偏偏大福还感恩戴德地绕着他脚下打转,身后的尾巴几乎甩出残影,舌头探出来,一副喜乐无忧的活泼模样。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湛的长睫颤了颤,双唇不自觉地闭紧。


    正巧一阵风刮过,吹得桌上稿纸微微作响,他连忙低下头,想要将这些绝密信纸收拾齐整,放回暗格中。


    单手的动作有些慢。


    收拾期间,他忽然瞥见岭南王弯腰将大福抱起来了,修长的指节陷入大福蓬松的毛发间,另一只手掀着它的一侧耳朵,似在耳语。


    夕光的色泽愈沉,从銮金变成了另一种更加浓郁的胭色,松狮犬的毛发一并染了色,抱着它的男人轮廓颀长,背影挺拔,看不清五官。


    晚风还在刮。


    裴湛捏着新的旧的纸,微微出神。


    终于,最后一缕浮光消散了。


    回过神时,裴湛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隐在暗处的眼眸中—是岭南王,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了,正远远地注视着自己。


    夜色稀薄。


    他的轮廓却深邃极了。


    两个侍女提着灯路过,被他拦下来,截住了手里的灯笼,还回去一只圆滚滚的松狮犬。


    裴湛垂着眼,余光里是男人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姿态仍是悠悠闲闲的。


    烛火被纱罩裹住,晕出柔和的光。


    岭南王的五官被这团光擦出来了,他的眉眼英俊,弓骨和鼻梁挺拔,眼窝尤其深,一双眸子吸饱了烛光,却明亮不起来,反而更加幽深了。


    裴湛脑中多是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不多时。


    男人提着灯,站到了窗边。


    两人隔着一扇半敞的窗对望,裴湛见岭南王朝自己勾了勾手指,就像是召大福那样。而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物件,用镇纸牢牢压住,然后恭顺地靠过去。


    曾几何时。


    自己也是冲男人摇过尾巴的。


    或许他与大福没什么区别。


    “王爷。”裴湛低声道。


    嵇燕台倚在窗边,将灯笼伸进书房里,照亮屋中人的脸,笑吟吟地道了声,“湛湛,你方才莫不是在偷看本王?”


    哈哈。


    他真的很会倒打一耙。


    裴湛大概是在看大福吧。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岭南王府里这两个姓裴的小家伙都挺喜欢动物的,嵇燕台如此想着,嘴上不饶人,追问道:“看呆了?”


    空气沉默。


    裴湛给出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王爷英俊不凡,天人之姿。”


    嵇燕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勾勾手指,“再过来些,本王抬着臂照明,多累人啊……


    话音落下,裴湛又挪了几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不足小臂宽。


    见他想要从自己手中接过提灯,嵇燕台的手一避,语调很温柔,“你右手有伤,左手又要提笔写字,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


    “本王不过是想同你亲近些罢了。”


    紧接着,嵇燕台话锋一转,继续调戏人,“本王如今的皮相,与你可相配?”


    窗里的人很快应道:“裴湛身如草芥,实在不值一提,幸得王爷错爱,萤火怎敢与日月争辉。”


    读书人的小嘴真是叭叭甜。


    嵇燕台又问:“那赏你一亲芳泽可好?”


    裴湛默了几息,随即俯身靠过来,‘主动’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又被嵇燕台擒住了舌尖,好一番戏弄。


    两道影子融成一块,映在窗上。


    裴湛到底是古人,骨子里还是保守,尽管只是一个吻,却因身处书房而紧张得呼吸不稳,嵇燕台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连串坏念头。


    “谢王爷赏。”


    嵇燕台听到这声儿,忍不住笑了笑,不再轻薄人了,转移了话题,


    “乖乖,现在库房钥匙在你手里,明日你记得开了库房,取出那株御赐的参王,送到常先生的院里。”


    闻言,裴湛抿了抿唇。


    岭南王府的库房里有不少好东西,那株百年野山参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可那日他饮了麻沸散,模模糊糊听到常医师说……


    岭南王是以此为谢礼,将人请过来的。


    裴湛忽觉喉根发紧,莫名有些窘迫,“多谢王爷为我费心,裴湛无以为报。”


    “湛湛。““啪嗒。”


    “怎么没有?”


    嵇燕台截住裴湛的话,随即拂着他的侧脸,低声道:“本王后院空虚,从未想过枕边会有他人酣睡,可那日见了你,本王方知世间还有人能勾起自己的心头欲|火,纵使手段酷烈了些,也是难忍此爱。”


    他唤了声,继续说:“你已经报答我了。”


    嵇燕台脸上浮出一抹微笑,说不出的悠然且神秘,像是月光从他脸上淌过,清清凉凉的,又带着几分幽冷。


    裴湛看出他眸中的真切,不由得一怔。


    “快些收拾吧,允书该等急了,”嵇燕台在他耳后揉了几下,又安抚了一句,“不必介怀,库房里的物件皆有价格,没什么舍不得的,你才是本王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在裴湛将稿纸收入暗格的过程中,嵇燕台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靠在窗边,冷不丁听到系统的电子音,…宿主,你说话好油哦。”


    “哦,那又怎么了?”


    嵇燕台想了想,说:“油得很爽,就喜欢看别人只能任我油,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他争了一辈子皇位,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书房里,书架后方。


    裴湛动作轻慢地将东西放回了暗格中,然后按照岭南王教导自己的手法,在触发机关的花瓶底部旋拧了一下。


    暗格顿时回位。


    裴湛缓步往门口走去,屋子里已经很暗了,窗边的人也没了影,门缝里却钻进来一缕缕微光,正当他要拉开门的时候—


    裴湛隐约听到一声闷响。


    他回头,再没捕捉到异样的响动。


    收回视线后,裴湛望着书房门外的那道人影轮廓,暗自呼出好长一口气,才将门推开了。


    岭南王站在那里。


    夜色深了。


    男人的轮廓还是那样分明,让人不敢靠近,又无法远离,裴湛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对方递过来的掌中,动作熟练又自然。


    两手合扣,冬天的凉意好似减了一分。


    不知为何,裴湛却打了个寒颤。


    294、Chapter 294


    感谢小天使们的798瓶营养液~


    晚膳过后,常有道提着药箱过来了。


    他照例为裴湛检查缝合处,针灸穴道,又叮嘱侍女以湿布包裹着烧烫的鹅卵石,为其热敷,走之前还在桌上留下一罐新调制的祛疤药膏。


    药膏确有奇效。


    裴湛涂了有几天了,腕间那道蜈蚣形伤疤淡了许多,看起来没有那么狰狞暗沉了,仿佛新生的嫩肉,有些粉。


    不一会儿。


    侍女端着棉布、水盆、以及炭炉进了里屋。炉中置了一张铁网,炭火隔着这张网,将鹅卵石烧得微微发红。


    “本王来吧。”


    当侍女正用铁钳夹取鹅卵石之际,嵇燕台嫌弃地丢开手中桥段老套的话本子,如此说道。


    他的话一出,侍女便退下了。


    裴湛坐在桌边,右臂平放在桌面上,脸上的表情也不惊奇。


    他早就习惯岭南王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了,有一回起了兴,还替自己洗过澡。


    药浴滚烫,雾气腾腾。


    男人手持水瓢,一下下往他身上泼水,结束时浴桶里的水位降了许多,地上全是湿的,侍女们不知收拾了多久。


    这也不怪嵇燕台。


    古代的娱乐生活太贫瘠了。


    他又不像原著里的岭南王,天天逛夜总会,最近又被禁了闺房趣事,少不得要找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了。


    “呲、呲…….


    滚烫的石头裹在湿布中,挤出细微的声响,嵇燕台拎着布包,轻轻放在裴湛的臂上,瞥见他的手指颤了颤,问:“烫疼你了?”


    “忍一忍,烫些才有效。”


    裴湛微微颔首,轻声道:“多谢王爷,王爷千金贵体,却为我操劳,裴湛不胜感激。”


    嵇燕台笑了笑,“乖,不枉费本王待你好。”


    除了在床上,他跟裴湛的日常交流倒是单调得很,无非就是他没事干,逮着人调戏,发出各种油言油语。而裴湛则全盘接收,还得谢谢他呢。


    嵇燕台很喜欢他的懂事。


    就连那陆罐功效极佳的祛疤药膏,也是裴湛主动向常有道要求的——在嵇燕台盯着那道丑陋的缝合疤,叹了一口气的第二天。


    偶尔,嵇燕台还会暗笑他的天真。


    就比如现在。


    兴许是自己帮着他热敷了一回,裴湛当晚又睡不着了,无声无息地从屏风那头钻过来,上赶着要履行男妾本分,伺候他。


    这人到底是年轻。


    嵇燕台刁难他、折辱他、他方能应对。


    然而,如今嵇燕台对他愈发好,他反而有些坐不住了,明知两人之间不存在 公平 二字,一直都是从上至下的掠夺,却还是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来平这笔账。


    读书人的高道德感?


    亦或者,想把这一切定义为‘交易’?


    大概二者皆有吧。


    嵇燕台看着裴湛坐在床边,轻声询问自己要不要服侍,既觉得他天真可爱,又觉得他实在可怜。


    真以为陪了睡,偿了身,能守住心?


    狗屁。轮不到他。


    烛火幽幽,昏暗得紧。


    嵇燕台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攥住了裴湛伸过来的左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住,语调慈悲,


    “湛湛,你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本王的宠爱岂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夜不能寐?”


    怀中人摇了摇头。


    好 会儿,他才轻声说:“府中事务繁忙,裴湛一连数日滞留书房……却也不曾疏忽王爷吩咐的功课,想让王爷亲自检验一番罢了。”


    嵇燕台笑而不语。


    他的指尖穿过裴湛的鬓角,一下下地捋着那头顺滑长发,“哎呀,这么乖呀?你以前对待老师的功课,也是如此勤奋吗?”


    闻言,裴湛的呼吸一顿。


    嵇燕台知道他师从容含章,前头又逼迫裴湛烧了人家儿子的牌位,这时候忽然提起来,难免有搞事的嫌疑……


    裴湛迟疑片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王爷……您看过那箱子里的霁灵帝手稿吗?”


    “嗯?问这个做什么?”


    嵇燕台将他平放到床上,自己则侧过身,手肘支着枕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人,语气却带笑,“自然是看过的,不过是些浪费时间的废纸罢了,不值一提。”裴湛抿唇不语。


    嵇燕台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赞同,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面颊,“怎么了?”


    “本王说错什么了?”


    不等裴湛回话,他就凑上前,在对方唇边连连落吻,“好好好,你接着说,本王听着便是。”


    “手稿中,有一篇《大同策论》…裴湛的目光投向帐顶,喃喃道,“构想着实奇崛,引人深思,王爷认为霁灵帝所描绘的那个大同世界’是痴人说梦,还是……


    嵇燕台盯着他沉浸于现代思想中的侧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那时的自己过于天真,跟此时的裴湛几乎一模一样。


    “谁知道呢。”


    “湛湛真是心怀大义。”


    嵇燕台笑吟吟地打趣着人,裴湛似乎以为自己在敲打他,神情收敛,轻声道:“我是王爷的房里人,知晓本分。”


    嵇燕台眨眨眼,“夸你呢。“


    裴湛也没说不信,只沉默地笑了一下。


    嵇燕台盯了他一会儿,忽道:“嗯,湛湛如此美味,本王还是想要服侍的。”


    裴湛记着岭南王的叮嘱,命人从库房取了那株百年参王,亲自送往常有道暂居的偏院。


    偏院内,药香弥漫。


    常有道正在整理银针,见到参王,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他说话和做事都干脆,并未过多推辞,总归自己便是为它而来的。


    裴湛没急着走,又问了裴允书的状况。


    常有道捋着胡须,沉吟道:“小公子身体底子调养得不错,元气渐复。至今不言不语,非是喉舌有疾,实是惊惧过度,心神封闭所致。”


    “此症汤石之力有限,需待一个契机,或能豁然开朗。”


    三个字,急不得。


    裴湛心中早就有数,“有劳先生了。”


    常有道又道:“侍君伤势恢复甚佳,再针灸几日,疏通残余淤堵即可。日后只需按时用药育,小心养护,半年内不提重物,便无大碍。”


    言语间,已透出几分辞行之意。


    裴湛听出这层意思,犹豫片刻,低声道:“府医不及先生,常老先生如今年事已高,何不留在王府中…


    “王爷会很器重您的。”


    岭南王对这位民间神医的招揽之意,裴湛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常有道说王府金贵,自己是粗野村汉,不由得陷入沉默。


    裴湛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嵇燕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偏院门口。


    常有道似乎有所预料,放下手中的药材,躬身行礼道:“王爷。”


    “常先生不必多礼。”


    嵇燕台随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示意常有道也坐,“今日无事,找先生喝杯茶,聊聊天。”


    嵇燕台端着茶杯,笑着问:“那株百年参王的品相,先生可满意?”


    常有道也笑呵呵的,“平生未见。”


    嵇燕台对这个老神医还算了解。


    原著中,常有道幼时师承名医,却因不满师门故步自封,私阅禁方,钻研偏门之术,被师傅逐出师门,无人再敢收他。


    此后,他游历天下,专攻疑难杂症,研究出一套离经叛道的独门医术,可断肢续脉,甚至对假死药也有所涉猎,却只在民间活跃。


    古代社会,好医生的含金量谁懂。


    嵇燕台啜了口茶,“老先生是真性情,不喜弯弯绕绕,本王便直言了……


    “留下来吧,为本王效力。”


    嵇燕台深知不能得罪厨子和医生的道理,语气温煦道:“放心,本王不会亏待先生。”


    “王府库藏各类珍奇药材,可任先生取用,纵使没有,本王也能命人为你搜取,还能为你建造岭南最大的医馆,广纳病患,积累万千医案,供你钻研。”


    “常先生毕生所求,不过如此吧?”


    常有道是个医痴。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了那株参王住进岭南王府了,只是他也知道,王公贵族多辛密,他区区一介民间医者.…


    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研究医术。


    然而,岭南王这番话语极具诱惑力,正好戳到了他的心口,常有道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天下医者,谁不渴望无尽的资源?


    他踌躇道:“王爷有何嘱咐?”


    嵇燕台看着他的反应,唇角微勾,抛出了最终的目的:“放心,先生大才,本王爱才,只需你替本王做一件事。”


    “何事?”常有道问道。


    “研制一种药。”嵇燕台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一种能让人呼吸心跳俱停的……假死药。”


    院中一片寂静。


    常有道握着茶杯,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医痴面对至高挑战时的狂热与挣扎,声音嘶哑地问:“.……爷方才说,天下珍奇药材,皆可任老朽取用?”


    嵇燕台轻笑一声。


    他知道,常有道答应了。


    “自然,”他举起茶杯,“只是这味药需秘密研究,你知我知,不可外泄。”


    另一头。大书房。


    裴湛送完参王,又开始处理府中内务。


    他心中记挂着霁灵帝手稿的翻译与研读,也不觉得累,径直往书架后钻,却在翻到箱底时,动作猛地一顿住。


    原因无他。


    只因箱子的最底层,多了一册陈旧的纸本。


    昨日还没有的。


    ………是岭南王放进去的?


    裴湛的脑中陡然浮现男人往自己怀里塞母本的那一幕画面,不由得敛下眸子。


    奖励什么?


    他想起昨夜睡前的事情,暗呼出一口气,然后拿起了那册蓝封纸簿。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裴湛翻开纸页,发现里面的字迹,与那些手稿上的字体同源,依旧是那种需要费力辨认,夹杂着大量奇怪符号的‘天书 文字。


    每一页记录的内容长短不一,似乎是一些零散的随笔札记,甚至还有奇怪的图形和算式。


    又是霁灵帝亲笔。


    裴湛翻回第一页,决定从头开始翻译。


    这一页的内容很短,只有孤零零的两行字。


    凭借着这段时间摸索出的规律,他凝着身,一字一字地辨认和解读。


    终于,这两行字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别忘了你是谁。】


    【别忘了你从哪里来。】


    最后似乎是一个落款,但被浓重的墨迹涂抹掉了,只剩下三个模糊不清的墨团。


    【—m】


    果不其然。几息后。“.…翌日。果然。茶水氤氲


    ….奖励?


    295、Chapter 295


    根据嵇燕台观察——


    裴湛这几天有些不对劲。


    具体表现有二。其一,是他呆在书房里的时间愈发长久了;其二则是他时常流露出困惑之色,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


    嵇燕台不理解。


    不是给了翻译母本么?


    嵇燕台当年埋那个箱子,本就不是留给旁人看的,自然没有附带翻译母本。那个册子还是他前阵子亲手写了,命人做旧,才送到裴湛手里的。


    依照那人的才情,没道理看不明白。


    真是奇了怪了。


    这日,一场冷空气袭来。


    天色铅灰,厚重的云层压着屋脊,东升的太阳被挡得严严实实,不见光。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青石板和泥土上溅开一朵朵浓重的墨团。


    雨声哗哗,天地间一片朦胧水汽。


    嵇燕台心血来潮,命人在廊下支起一个小炭炉,架上铁网,摆上切得厚薄均匀的白年糕片和几个饱满的黄皮橘子。


    年糕烤得焦黄鼓起,米香诱人。


    橘子皮在炭火的炙烤下微微发黑,溢出酸甜滚烫的汁水。


    他免了叔侄俩今日的课业,让人将他们领到廊下作陪,连大福都被侍女从狗窝里挖出来,一路抱过来了。


    霎时间,廊下热闹起来了。


    炉子和桌椅摆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坐了半圈,松狮犬的鼻子耸了耸,很快睁开了眼睛,围着炉子转圈。


    见人都到齐了,嵇燕台犯了爹瘾,兴致勃勃地开始挨个考较功课。


    第一个被点名的是大福。


    嵇燕台往炉子上放了一块肉干,又伸出一只手,发出指令,


    “大福,握手。”


    松狮犬眨巴着黑豆眼,很快便伸出毛茸茸的胖爪子,搭在男人手上。


    嵇燕台先是跟它握了握手,然后又发出转圈、卧倒等指令,最后他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冲松狮犬脑门一比划,


    “砰。”


    指令一下,大福立刻四脚朝天,舌头一吐,圆眼睛一闭,一动不动。


    “好孩子。”


    嵇燕台满意地点点头,投喂肉干。


    大福一跃而起,欢快地摇着尾巴叼走。


    第二个,轮到裴允书了。


    在上一世,嵇燕台的控制欲一日比一日强盛,哪怕现在的境况有所改变,但仍旧保持在高水平线。


    裴允书的课表本就是他安排的,先生定期还要上交学习进度报表,因此,他很清楚裴允书的学习情况。


    “嗯,小允书就展示一下武师傅教的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吧。”他悠然道。


    裴允书被点名,抿了抿唇,就在廊下有限的空地里,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力道虽有不足,架势却有模有样的。一套打完,小脸红扑扑的。


    嵇燕台手里正剥着一个烤熟的橘子,随即递过去几瓣,拖长声音道:“嗯,不错不错,男孩子还是得学武术。”压力给到最后一人。


    嵇燕台瞥了眼在身边安静坐着的青衣男人,语气随意,“湛湛,你呢?”


    “书房里的东西可看明白了?本王让你写的那篇阅后心得,什么时候都呈上来?”


    裴湛低声道:“尚未。”


    听到这话,嵇燕台挑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不悦,“哦?可是近日天气太冷,流连床榻,因此懈怠了?”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裴允书和松狮犬,颇有几分公开处刑的意味。


    裴湛哪里看不懂岭南王的意图?


    偏偏被裴允书和大福看着,他的声音不自觉更低三分,“是王爷上回赏赐于我的那册随笔,其中的字句尤为艰涩古怪……


    “故而耽搁了。”


    嵇燕台眸光一闪,脸上的微笑却纹丝不动,只拿起铁钳,戳了戳网架上那块烤得滋滋冒泡的年糕,语气淡淡,


    “既是如此,便是功课未完成。”


    “不仅奖励没了,本王还得罚你。”


    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裴湛,“稍后本王随你去书房加课,说不定……还得打手板,让你长长记性。”


    裴湛被他当着允书的面如此训诫,虽知岭南王多半是戏谑,面上平静,心中仍是生出几分不自在。


    他敛下眸,“是。”


    嵇燕台也收回视线,盯着那块烤焦了的年糕,眸色陡然暗沉下来。


    随笔小册?


    哪来的随笔小册?.


    …


    小烤炉里的炭火燃尽了,只剩一团灰白的细尘。年糕最是填肚子,今日的午膳原模原样地撤了下去。


    连翘领着裴允书和大福回侧屋午睡。


    裴湛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到了午后,这场冷雨下得更繁密。


    天色沉如夜,书房内灯火通明。嵇燕台慵懒地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大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戒尺。


    “啪、啪啪。”


    他持着戒尺,轻轻往自己手心拍打,发出清脆的空响,而裴湛静立于案前,如同被先生留下训话的学生。


    嵇燕台最近鲜少踏足书房,非常体贴地将这个空间留给了裴湛,以至于……发生了他掌控之外的事情。


    他笑了笑,放下戒尺,


    “当真以为本王要罚你呢?不过是当着孩子的面,逗逗你这个当小叔的罢了。上回本王说要严罚你……是不是也雷声大,雨点小?”


    他说的是裴湛偷听那回。


    一百个巴掌,他只落了两下。


    “哪里看不明白?让本王瞧瞧。”嵇燕台稍稍坐直了些,如此说道。


    裴湛沉默片刻,取出那本被翻阅过数遍的陈旧小册,双手奉上,“王爷,鸿兴钱庄的联络之法,裴湛已有对策,只是此书的字句实在古怪异常……“


    嵇燕台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平。


    他接过那本书册,快速翻了个遍。


    好家伙。


    这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


    嵇燕台曾在冷宫呆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他还是一个活不过三集的宫斗小废物,堪堪回档了几次,绞尽脑汁地想对策,想破局之法。


    这本册子正是他当时写下的日记。


    里面充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词汇,和情绪化的涂鸦和吐槽。


    裴湛能看懂就有鬼了。


    问题是……这东西早就该湮灭在霁朝的历史长河中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相只有一个。


    世间没有鬼,只有心怀鬼胎的人,以及神出鬼没的系统。


    嵇燕台心中不爽,无声道:“系统,你想搞事?”


    脑海深处一片死寂。那个恋爱脑系统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毫无回应。


    嵇燕台:“你死了?”


    系统空间内。


    NO01蹲在光屏前打呼噜,听到这句好优美的普通话,凑近光屏,诡异地发现宿主的怒气值不高,顶多有点不爽。


    “诶?”


    没生气啊?


    嵇燕台很想翻白眼,但他盯着手里的册子好一会儿,忽然低笑一声,冲桌前的裴湛找了招手,“别傻站着了,过来坐。”“本王今日就当一回教书先生,为湛湛解惑,好不好?”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见裴湛想要将自己的椅子搬过来,一拍自己的大腿,“你搬不得重物,直接坐本王怀里便是。”


    “你我之间,无须讲究繁文缛节。”


    片刻后。


    怀里多了个坐得笔直的人,嵇燕台很自然地抱住那截柔韧的腰身,又将下巴扣到他肩上,开始翻日记本。


    “哪一页?你指出来。”


    裴湛顿了顿,指尖轻轻一点,只见那页纸上画着一幅很潦草的关系图。


    最上面是一只戴着绿色帝王冠冕的老王八,底下用线条连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小王八。每只王八都带有标注。


    就比如,排列第一的那只小王八。


    —人间油物。


    裴湛迟疑一瞬,指尖指着这四个字,低声喃道:“这应该是霁灵帝继位前所作,代表了他的父兄,此处的油物是暗指…霁朝太子行事奢靡无度?”嵇燕台:“.…


    别吵,正在憋笑。


    他微微颌首,将脸埋进裴湛的后颈,呼吸有些不稳,热气全洒在那人的耳后,激起一片红。


    “王爷?”


    裴湛大概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癫,回头望过来的时候,表情认真又茫然。


    嵇燕台好不容易忍住笑,见状,玩心大起地凑近,刻意压低了嗓音,用一种低沉磁性的气泡音问道:“宝贝儿,你想知道人间油物”是什么意思么?”


    那声音黏腻得仿佛能拉出丝来。


    裴湛的耳廓更红。


    嵇燕台继续用那种能腻死人的语调,现场教学,“就像本王这般言行,让旁人听了浑身不适,仿佛生吞了一大块猪油,糊住了嗓子眼,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就叫 油’。”


    窗外雨声连绵,书房里寂静。


    裴湛沉默了好半晌,低声说:“王爷方才那般,裴湛并未感到恶心。”


    哇噻。


    嵇燕台眉梢轻挑,有被哄到。


    他微微一笑,说:“你这么乖,本王一定会悉心教导,让你得偿所愿。”


    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


    这场雨连着下了小半个月。


    半个月后。


    距离岭南千里之远的槐安城,第一家鸿兴钱庄内,掌柜正核对着账目,忽然收到伙计呈上来的一封密信。


    掌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这是谁送来的?!”


    他霍然起身,仔细地核对着信上的特殊暗记,确认无误后,立刻吩咐心腹伙计,


    “快!立刻将此信送往家主手中!”


    “十万火急!”


    296、Chapter 296


    江南,谢家宅邸。


    书房里燃了香,多宝格与桌案上摆着许多精致古玩,样样件件都是重中之重,代价不菲,寻常人难能一见。


    然而,谢家家主——谢怀恩的目光却落在桌上一封看似普通的信件上,眉宇间带有常年经商积攒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叩、叩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正当他伸出手,想要拆开密信的时候,一个穿着锦缎华服的少年人冷不丁推门而入,半点规矩不讲,举止隐约透出几分浪荡气。


    “爹,不是说好了


    谢怀恩是个中年男人,面容清俊如文士,见少年贸然闯进来,顺势将密信收入袖中,皱着眉,厉声呵斥:“谢追,你就不能长长记性,改一改这轻浮的性子?”“出去!”


    谢追挨了一通骂,非但没走,反而笑嘻嘻地凑上前,“有古怪,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这么生气做什么?岂非是虚张声势?”


    谢怀恩:…


    这个逆子。


    谢怀恩板着脸,想要将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推远些,不料这一动作,竟让谢追眼疾手快地从袖中夺过那封信,“哎哟,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爹您这么紧张?”


    谢追一看到封口的火漆印章,


    “鸿兴钱庄?”


    别看谢怀恩是当下的家主,但他在经商上并无天分,反倒是谢追,自幼便将算盘打得飞起,脑筋十分活络。


    如今谢家的生意,已有半数是他在操持。


    谢怀恩被他抢了信,气得脸都红了,“你快把信还给我,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爹啊,不是我说,”谢追一边灵活躲闪,一边嬉皮笑脸地说,“您还以为鸿兴钱庄的事情能瞒得住我?”


    “我早就知道了。”


    谢怀恩眼前一黑,又听那逆子说道:“咱们谢家做生意向来讲究光明正大,你倒好,偷偷摸摸地经营钱庄,藏头藏尾的…….”“莫非是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谢追晃了晃手里的密信,眼中闪烁着好奇与试探,“我可是板上钉钉的谢家下一任家主,爹您就提前透个底呗?”


    谢怀恩追得气喘吁吁,风姿不再。


    他扶着桌角,脸色变幻不定,听到谢追坦荡荡地提及下一任家主’,犹豫良久,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长叹一声。


    “这本该是家主才能知晓的秘密。”


    他本打算待谢追再沉稳些才告知,可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打乱了一切。


    “鸿兴钱庄……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谢怀恩沉着声,“谢家能如此风光,皆是你曾祖父一手闯出来的基业。”


    说着,他走到多宝格旁,取下一个不起眼的檀木匣子,然后又从珊瑚盆景处摸出一把形状怪异的钥匙,将其打开。


    东西都藏在明面上,却难以发现。


    见状,谢追挑眉靠近。


    就见盒内躺着一枚温润通透的圆形玉佩,中央雕刻着一个线条清晰的棱形图案。


    正是鸿兴钱庄的独家徽记。


    谢怀恩又叹了一口气,“世间已鲜少人知晓你曾祖父的出身,但我并没有瞒着你。”


    谢追点点头,“霁朝老臣的后代。”


    “正是,”谢怀恩继续说,“鸿兴钱庄是你曾祖父谢县与霁朝九皇子一同创建的产业。明面上是钱庄,实则……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枢纽。”


    “幕后老板从来都不止谢家一个。”


    “这棱星玉佩,也不止一块。”


    谢追脸上的嬉笑收敛起来,神情讶然。


    谢怀恩的目光悠远,“后来皇权更替,霁朝陡然倾覆,宗家迁离槐安,你曾祖父这一支则被逐出本家,另起炉灶。”


    谢追盯着盒中的玉佩,皱眉道:“这么说,曾祖父从未停止效忠那位九皇子?为何?最是凉薄帝王家,曾祖父为何如此……”


    他想了想,吐出四个字,


    “死心塌地?”


    要知道,霁朝早已成了历史,如今已是晟朝的天下,那位霁朝九皇子……更是得了“霁灵帝’这一恶谥,而自家居然还保留着鸿兴钱庄?谢怀恩闭了闭眼,仿佛回到那个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祖父谢昙已是弥留之际,满头银发,气息微弱地躺在榻上。


    满堂儿孙跪在床前哀泣。


    祖父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父亲的手,重复着那向叮嘱,“记住,为父留给你的东西,跟你说过的话.…


    父亲泪流满面,连连叩首应承。


    “是,永世不违。”


    谢昙望了一圈床边的儿孙,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随即盯着头顶的帐缦,微笑着吐出了最后四个字。


    “——这是诺言。”


    书房里,谢追听完了这个谢家家主才知晓的秘密,又听谢怀恩语气沉重道:“鸿兴钱庄没有效忠之主,多年来,一直是清白商铺,不知这封密信会引起怎样的变故……说完,他探出手,


    “好了,把信还给我!”


    谢追眨眨眼,不仅没归还那封密信,还一把夺过怀中的圆形玉佩,往自己怀里塞,“不还,儿为爹分忧,这是儿的本分。”


    谢怀恩一拍桌子,喝道:“谢追!”


    “你自小聪明,当知晓轻重,如今你还不是家主,鸿兴钱庄之事还轮不上你!”


    见向来讲究风度的父亲彻底急了眼,谢追不再嬉闹,神情变得严肃,“爹,你似乎将鸿兴钱庄和这封密信当成了烫手山芋,话中隐有勉强,却还要郑重对待…“


    “我认为,这封密信未必不是谢家的机遇。”


    谢追冷哼一声,继续说:“咱们谢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


    ….开春了。


    “那位姜大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为了讨好太子,恨不得将江南豪绅当成他自己的钱袋子,谢家首当其冲。”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恐不得善终啊!”


    谢追说完,望着父亲松动了几分的神情,掏出怀中的圆形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巨大的好奇,以及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难不成真是那位霁灵帝的后代?


    这个冬天,岭南又下了好几场雨,陆陆续续下到了天气回暖,庭院中的花草像是一夜之间抽出了新芽,绿得娇嫩。


    天色暗得慢了,天边的黄昏更是溢出一抹温柔的橘紫,被天上的人轻轻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熄灭了。


    岭南王府主院。


    嵇燕台刚刚洗漱完毕,身上仅披着一件宽松的寝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


    他正等着侍女替自己擦晾头发,一个身影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接过侍女手中的干布,动作娴熟且轻柔。


    嵇燕台闭着眼,嗅到一股幽香。


    浴室。“过来。”


    “回来了?”


    不等身后之人回话,他反手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指尖无意间拂过对方的发丝,拈下一片小小的梧桐残叶。


    嵇燕台一手搂腰,另一手把玩着那片叶子。


    裴湛瞥见他指尖的叶片,动作一顿,“我身上脏污,恐污了王爷……


    他说着,便要起身。


    嵇燕台的手臂愈发收紧,不让他离开,很无所谓地道了声,“既然脏,那本王便再洗一遍。”


    他嗅了嗅裴湛那截细长的颈,先前淡了几分的幽香又浓起来了,浸透了皮,往血肉里钻,诱着人去吞食。


    距离那场续筋术,已过数月。


    嵇燕台早就结束了忌口期,把人吃了又吃。


    浴室中的水汽氤氲,侍女早就退下了,他拎着早就备好的两条红绸,挂到软榻旁的架子上,等裴湛从浴池中走出来,冲人点了点下巴。


    裴湛湿着发,浑身都在滴水,十分自觉地跪到了软榻上,紧接着就被男人提着手肘,高束起了双臂,以免手腕不慎受力。


    尽管天气回温,身上湿着总是不好受。


    嵇燕台扯来一块干布,替裴湛擦干水珠,那人却晃晃悠悠的,跪都跪不稳了,他笑了两声,“怎么了?是这棉布太粗糙?”


    裴湛哪敢说真话,只沉默点头。


    见状,嵇燕台丢开棉布,搂着人,耐着性子轻声问询,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两段红绸绷紧。


    底下系着的两截手腕也不自觉抓着空气….


    睡前,嵇燕台忽然听到怀中人开口说话,嗓子哑得很,“王爷,我与鸿兴钱庄幕后之人的通信已持续两月,也是时候携信物,当面一晤了。”他顿了顿,又道:


    抓了个空。半晌。什么鬼。


    “听说谢家家主性情沉稳,我却觉得回信之人的年纪不大,信中言辞颇有锋芒。”


    “王爷觉得……


    嵇燕台洗了两回澡,整个人懒悚的,似乎昏昏欲睡,话音拖得极长,“不要‘本王觉得’,你既掌此事,自行决断便可。”


    裴湛听到这话,不再多言了。


    他轻声道:“多谢王爷。”


    嵇燕台已经睡着了。


    不知为何,睡到后半夜,他忽然陷入了纷乱的梦境。


    梦中光怪陆离。


    嵇燕台看到一只脑门写着五’字的巨型王八人立着,迎面走来,表情阴鸷极了,狠狠撞上他的肩膀,低声威胁道:


    “九弟,倒是小看你了!”


    画面猛地一切。


    是下人惊慌来报,“九殿下,不好了!”


    嵇燕台看不清那个下人长什么样,只觉得他的脸好似一团漩涡,看得人天旋地转,“谢、谢昙公子……在长街被一醉汉当街砍死了!”


    “那醉汉已被缉拿。”


    “说是醉酒闹事,误伤了人命…


    槐安的冬天真冷啊,刚一入冬,鹅毛大雪就扑簌簌地往下飘,没过几天就将青石长街染成了一片白色。


    新雪掩盖了陈旧的血痕。


    纸钱也在飘,合着雪,飘了好远。


    嵇燕台站在宫苑一角,眺望着宫墙外的雪,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昙看了他好 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九殿下,你在看什么呢?”


    “看雪。”


    “比起上一回,还是一样冷。”


    然后,他又听到自己叹了口气,缓声道:“谢昙,把鸿兴钱庄关了吧。”


    “你……回家去吧。”


    听到这话,少年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鸿兴钱庄费了你我那么多心力和财力,怎么能潦草倒闭?!”


    好一阵沉默。


    忽然,谢县笑了笑,眉眼带着少年人的狡黠和早熟,“九殿下,当年您在上书房故意藏拙,我爹私下却说,您那是珠玉蒙尘,心有大志。”他掏出怀中的玉佩,眼神亮得惊人,


    “怎么?”


    “您不记得这是什么了吗?”


    见此情形,嵇燕台一扫心中沉甸甸的思绪,也笑出了声,冷不丁抬手跟对面的人碰了个拳,“当然记得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是诺言。”他说。


    下一瞬,视角忽然调转。


    嵇燕台看到了一只流泪王八头。


    他刷地睁开了眼睛。


    做噩梦了,梦到自己长了一个……头。


    屋里暗沉沉的,嵇燕台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梦的由来,就被手臂传来的一阵麻意打断了思绪。他一扭头,发现裴湛正枕着他的上臂,睡得沉静。


    墨发铺散,有几缕还压在他的颈下。


    嵇燕台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再一回神,忽然发现那个诡谲的梦境内容已经模糊了。


    他懒得再去想,干脆忙点别的事情。


    裴湛是被吵醒的。


    他长睫轻颤,悠悠转醒,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床榻间曲折回荡,而身后的岭南王也不安静,正一下下地数着数。


    所幸他困意未消,好久没反应过来,这才没让那人发现自己醒了,否则……又要被那人细细问询了。


    不答又不行。


    那人数到最后,裴湛已经记不清几是几了。


    他盯着床榻里侧,看不清帐缦的花纹,眼眶热得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又听呼啦一声——


    原来是岭南王揪起落到一旁的锦被,长臂猛地一挥,将他们两人从头到脚裹进被子里,严严实实的,连个气口都没留。


    好闷。


    好热。


    呼吸不过来了。


    就在这时,裴湛感到男人的额头贴上了自己的后肩,他低声说着话,热气喷洒,宛如一团团带着潮气的火,很烫人。


    ……他在说什么呢?


    裴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留心倾听。


    于是,他听到岭南王轻声呢喃道:


    “我躺在被子里,很暖,很舒服,旁边是我的漂亮小老婆,他睡着了,我也快要睡着了。”


    “湛湛,晚安。”


    ….


    297、Chapter 297


    裴湛被闷出了满脸汗。


    他闭上眼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自己站在房门外,听着屋中传出的童稚泣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狠心地站在原地。


    很快,哭声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漫不经心的告诫,一连警告了屋里屋外两个人,再然后,是他放低声量,引导夜惊的裴允书安然入睡……


    此时此刻。


    场景似乎再现了。


    只是他从头到尾都在装睡,也没有表现出夜惊的症状,岭南王这番言语又是在哄谁呢?


    裴湛用力闭眼,鼻尖冒汗。


    洒在后肩的呼吸是那样滚烫,几乎将他的肌肤灼伤。裴湛不敢睁开眼睛,也学着男人教导的那般在心里默数,排除杂念。


    这段时日,他从岭南王身上学到了许多。


    那人先是环抱着自己,引着自己翻阅、读通了那本霁灵帝随笔小册,随后在他跟鸿兴钱庄联络之时,隔三差五地丢过来一张考题,要他作答。


    考题跟科举试卷相差甚大。


    里头罗列了诸多险局,甚至是死局。


    字里行间全是刀光剑影,他必须捕捉题干中的丝丝缕缕线索,写出破局之法,每一道题目都必须倾尽心神,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裴湛做的题越多,越是感触。


    ……岭南王的心术究竟有多深沉呢?


    他握着自己的手,提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忘了数到几了。裴湛木然想着。


    岭南王在床事上索求无度,花样繁多,不把人折腾到满脸泪痕就不算完,实在让人招架不住,事后想起来,亦是难堪。


    这深更半夜的。


    只浅浅来了一回,已经算好了。


    这时候暴露自己神智清醒,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裴湛下定了决心,脑中却不期然浮现了一幕画面。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时辰将近傍晚,他从书房出来,正巧撞见岭南王跟允书一道迈出小书房。


    透过窗户,他看到桌上还没收拾的棋盘。


    当晚,裴允书留下来用膳。


    不知为何,他在席上总是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两位长辈看。


    裴湛莫名生出两分心虚,以为自己颈间留有痕迹,被侄儿窥见了。


    没办法。


    岭南王所到之处,没有镜子供他自检。


    不料,晚膳过后,岭南王在允书的注视下,差人去坊间买了一包蜜饯回来,亲手塞进了自己的手中,悠然道:“愿赌服输。“


    裴湛不明所以。


    岭南王笑而不语,裴允书却是真的说不出话,只好戳着短胖的食指,在他手臂上写了好一长串话。


    裴湛这才知晓了来龙去脉。


    原来裴允书此前数次给自己送蜜饯,多半是跟岭南王下棋输了,遵循男人的吩咐,将彩头转送给了自己。


    今天,是他第一次赢了棋。


    彩头却仍旧是裴湛收。


    现如今……


    那包蜜饯还没吃完,剩了小半。


    裴湛愈发觉得闷,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发了汗,背后的呼吸将困意赶出了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迟疑了好半晌,才缓慢地动了动手脚,低声唤了声,“王爷,实在闷热……


    “可否将被褥揭开些,透透气?”


    话音刚落,肩后的呼吸似有停顿。


    嵇燕台有些惊讶。


    他不是惊讶裴湛的声音透着清明,极具装睡的兼疑   毕竟他就是装睡界的一把好手,裴湛的呼吸一不对劲,他就发现了——而是惊讶于裴湛居然在此刻开口了。


    他就不怕自己兴致大发,搞新花样,让他两天都下不得床,只能在榻上修养?


    嵇燕台觉得裴湛的胆子有点大。


    他揭开被子,将两人的脑袋露出来,又掐着裴湛的腰,把人转了个向,跟自己面对面。


    屋中昏暗,角落的烛光暗淡极了。


    嵇燕台却清晰地瞥见他那一脑门的汗。


    也不全是汗水。


    嵇燕台深深地望进那双盈润的眼,仿佛风吹过海面,撩起了一片片皱褶,幽蓝中闪烁起银亮,睫毛未端悬挂着一朵没有消散的水花。


    然而,裴湛不是那样脆弱的东西。


    这道认知并非从原著小说,或是其他途径中产生的,而是经过嵇燕台自身的丈量、侧写、与反复挑剔。


    他更像是藏在海面下的石头。


    思忖间,嵇燕台曲起食指,刮蹭掉他鼻尖的汗水,笑着问道:“还热吗?“


    裴湛没有躲,只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嵇燕台继续问:“什么时候醒的?”


    裴湛语塞。


    好在嵇燕台也不是真的要他给出切确答案,又自顾自地撩他的睫,意味深长地道了声,


    “我以为你睡得熟,不会醒。”


    不管裴湛出于什么目的,嵇燕台的心情确实好转了许多。


    心情好了,人都多了两分体贴。


    原本嵇燕台打算就这么睡下的,此刻他却忽然掀开锦被,不由分说地将裴湛抱坐起来,惹得那人下意识环住了自己的脖颈。


    实际上,夜间没那么热。


    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两人。


    嵇燕台没有叫水,或是唤人进来伺候,而是松开裴湛的腰,两手一扯,就将身上那件蚕丝寝衣褪下来了。


    他拍了拍裴湛的大腿,示意道:


    “宝贝,得擦干净。”


    “否则……你明天要遭罪了。”


    嵇燕台没再戏弄他了,而是动作很快地清理干净,又将人一把塞进被窝里,然后踱步到桌边,喝了一杯温水。


    裴湛侧抬着脸,瞥见男人轮廓愈发精炼的后背线条,忽然听到他拖长尾音道:“湛湛,现在可是你吹枕头风的好时辰。”


    “你想说点什么吗?”


    “本王这会儿高兴,有问必答哦。”


    闻言,裴湛心头一跳。


    他的脑中思绪纷杂,有一腔的话堵在喉跟。


    比如,岭南王之前给他的那册翻译母本,纸张陈旧,墨痕微褪,可裴湛凑近了,却隐约嗅到一股极淡的香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味道出自于一种很名贵的香墨,世间存量极少,他曾在恩师容含章的书房内见到过一次。


    最重要的是……


    这香墨是近年出现的珍品。


    再比如,为何岭南王能轻易读懂霁灵帝的随笔小册?还能深入浅出地向自己讲解?


    此刻,男人的心情大好。


    正如他所言,对于裴湛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裴湛的思绪飞转,几乎要问出声来。


    可最终,他还是将那些疑问尽数压下,缓慢地坐起身来,轻声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那包蜜饯还没吃完…….


    “再放着,怕是要坏掉了。”


    嵇燕台觉得他这话题转得实在生硬,又莫名有趣,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随即翻出了那包蜜饯,重新坐回床边。


    他捻起一粒,塞到那人口中,


    “你还怪爱吃甜的。”


    窗外的天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染上了一抹朦胧的灰白。月光掺在里头,透着一股凉。


    嵇燕台静静地看着裴湛靠在床头吃蜜饯。


    不料这人忽而掀起眼帘,回望过来,神情有些犹豫,不知在想些什么。


    嵇燕台眨眨眼,“怎么了?”


    话音落下,裴湛也捻起一枚蜜饯,缓缓举到了嵇燕台的唇边,“王爷也用些吧。”


    嵇燕台盯着人,眉梢轻挑。


    片刻后,他张嘴,将那蜜饯纳入口中,唇瓣碰到了裴湛的指尖,随后谁也没说话,屋子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蜜饯很甜,甚至甜得有些发腻。


    嵇燕台觉得裴湛进步很大,很沉得住气。


    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半晌。


    嵇燕台实在忍不住,拍了拍裴湛的头顶,每一个字里都带着笑意,像是收到了一份格外满意的答卷,“真是孺子可教也。”


    …


    又过了几日。


    岭南的春意来得又快又急,天气更暖。


    嵇燕台一早命人收拾出马车和随行物品,打算带着裴允书和大福外出踏青,小孩儿知道消息后也跟着收拾,怀里抱着棋盘,也想塞到马车上。


    大福跟着他跑来跑去,快活极了。


    出发时,日头已近午时。


    好在太阳不晒人,反而暖烘烘的,裹在身上舒服得很。嵇燕台一上车就歪靠着,没个正形,裴允书抱着狗,瞥着外头的街景。


    “刷刷。”


    嵇燕台抬眼,衣袖被人扯了两下。


    裴允书脸上的兴奋逐渐褪去,转而显出几分失落,又一次在他的大腿上写起了字,还是那个问了好几遍的老问题,


    小叔真的不一起去吗?''


    嵇燕台收回视线,悠然道:“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么,你小叔出门见笔友了,今天就你跟叔父玩儿。”


    “怎么,不满意?”


    裴允书摇摇头。


    他坐了一会儿,翻出围棋盘,拍了拍。


    嵇燕台非常坦然地假装没看到。他起初跟裴允书下棋是为了给这小孩儿做智力检测,下的次数多了,他便没了兴致。


    结果么,都那样。


    难得让他一次,反倒让这小东西愈发着迷了。


    嵇燕台稍稍坐直了些,从座椅暗格里掏出一个有些分量的物件,往裴允书手里一塞,“喏,给你玩一会儿。”


    裴允书接过,沉得双手一坠,金属物件磕到木质棋盘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


    另一头。


    岭南,府城,鸿兴钱庄二楼雅间。


    裴湛坐在窗边,手中的清茶升起袅袅白雾。


    倏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裴湛回头,看到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锦袍少年,大步走了进来。


    马车轮子溜溜地转,带着人往城外驶去。


    命运的齿轮也开始转动。


    嵇燕台坐在车里,看着小孩儿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物件,嘴里哼起了不着调的歌,轿厢的小窗帘子被吹得舞起来。


    外头的春光掩不住。


    298、Chapter 298


    又一年春。


    太后寿辰将至,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下旨大办,普天同庆,更有一道恩旨传至岭南,召岭南王嵇燕台回京贺寿。


    圣旨已发,王驾正在回京途中。


    恰时,东宫太子妃久病未愈,在病榻上躺了近两年光阴,自觉病体污秽,特地向皇后请旨,去往城外紫光寺暂住,为太后祈福。


    皇后感念她一片孝心,应允了。


    先是皇后差人送来诸多赏赐,随即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翡带着人,收拾出宫的随行物品,进进出出的响动不断,引得李侧妃心中不快。


    “哼,算她还有点自知之明。”


    李侧妃仰躺在床上,衣衫半解,露出丰腴的身形,任由心腹嬷嬷在自己产后的腹间推拿揉捏,手法极其老练。


    她疼得额角冒汗,脸上却还是得意之色,“如今我最得太子的宠,又诞下麟儿,她姜芸就是一个病秧子,早该将位置挪出来了。”


    说完,她瞥了眼嬷嬷,


    “太后寿辰在即,我这身子可否恢复如初?”


    嬷嬷神情笃定,“侧妃无须忧心。”.


    ……


    一场寿宴,多方人马都劳动起来了。


    城外,紫光寺。


    禅室里空寂极了,檀香袅袅。


    姜芸一身素净衣裙,正跪坐在蒲团上,执笔为太后抄写祈福经文。相比去岁,如今她的面容愈发憔悴了,发间露出一抹灰白,竟是华发早生。


    “我的儿,你倒是说句话呀!”


    其母徐氏坐在一旁,满脸焦灼,手中帕子绞得死紧,急得几乎要落泪,


    “你兄长在江南任上遭人弹劾!这分明是有人趁着太后寿辰,要拿你兄长作伐,打击东宫。”


    “圣上已经差人去江南查勘实情…….


    “我们家与太子殿下是姻亲,太子殿下只得避兼,不好贸然插手,你不去求皇后娘娘,怎么还跑出宫来,在庙里呆了这么久?!”


    姜芸笔下未停,声音虚弱却平静,


    “母亲今日前来,是父亲让您来的,还是您自己想来探望女儿?”


    徐氏一愣,随即叹气说:


    “你父亲自然是急的,近几日唉声叹气,夜里都睡不安稳,难得他抛下后院那个狐狸精,来找我商议。”


    “儿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哥哥也是为太子办事,无可奈何!”


    闻言,姜芸笔下一滞,一滴墨汁晕开,污了抄好的经文。她沉默片刻,轻轻放下笔,将那卷经裁下来,团在手中。


    ……无可奈何。


    她在心里反复思量这四个字,想起自己曾与太子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的好时光,那人数次陪自己回家探望亲眷,极其体贴。


    宫中有侍卫轮值,行事不易。


    若是在宫外,倒有了偷天换日的机会。


    太子将那个秘密隐藏得紧,不可能让她的父兄知晓,尽管如此,她却再也不愿回到自己住了十数载的姜府了。


    亦是无可奈何。


    她时常一闭眼,就梦见……


    “呕!”


    姜芸猛地丢开那团纸,侧身扶着案角,难以自控地干呕了好几声,脸上却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跟纸一样单薄。


    见状,徐氏大惊失色。


    她轻轻扶着太子妃的背,神情担忧,动作一下比一下慢。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上忽而迸发出一丝惊喜,声量放得极轻,


    “芸娘,你莫不是……


    “不是!”


    候在一旁的玉翡呆不住了,连忙上前架住女人的上半身,冲徐夫人低声劝道:“夫人,太医说太子妃体虚,需要静养,不可劳神。”檀香逐渐烧到了底。


    天色暗淡。


    姜芸阖眸歇了好半晌,才缓过起来。徐氏见女儿如此,抹着泪,叮嘱她保重身体,反被太子妃劝着回府,忧心忡忡地下了山。


    良久,屋中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姜芸站在禅室中,透过床,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玉翡,扶我出去透透气。“


    玉翡见她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说:“夜露深重,您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姜芸摇摇头,“无妨,多披件衣裳便是。”


    禅室外,是一大片竹林。


    天幕是幽蓝色,竹林看起来更暗些,好似一卷用浓墨勾勒出来的丹青,晚风拂过,竹叶便沙沙作响,的确让人心神稍宁。


    姜芸被玉翡搀扶着,缓步慢行,目光放空。


    转过一道廊,她瞥见竹林里的石灯亮着,光影婆娑,被竹林染成了淡青色。一位男香客站在石灯旁,亦如青竹。


    男香客似察觉身后的响动,侧身回望。


    见是两位女客,他作了个揖,匆匆离去了。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那男子的侧脸却让姜芸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眼前恍然浮现一张清俊温雅的脸……


    她望着男人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忍不住喃喃自语,“裴太医?”


    不是他。


    那位早就死在了宫中。


    时间过得真快,裴家倾覆,竟已两年了。


    姜芸如此想着,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只觉得眼前骤然发黑,身体晃了晃,又被玉翡慌忙扶住。


    “太子妃…….


    玉翡哽咽着,唤了一声。


    姜芸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条早就空无一人的林间小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


    “原来是你啊。”


    她气若游丝,自言自语,“当初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京城,如今为什么要回来呢?”


    ….


    月升日落,太后寿辰愈发近了。


    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骑在马上,前后分布在一辆最华贵的马车旁,就见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掀起车帘子,随即是一道懒赖散散的问话,


    “到哪儿了?”


    侍卫首领当即应道:“回王爷,再有半日的路途,便能进城了。”


    车里的男人又细细问了几句,侍卫首领——作答后,听到男人吩咐道:“时辰还早,既然临近皇城,倒也不用着急了。”


    “歇歇脚,坐得人浑身都僵了。”


    “是!”


    侍卫首领领了命令,连忙将主子属意的歇脚之处交代下去,所有人便忙碌起来了。


    很快,马车停靠在临山平地旁。


    天色明朗,日光熙然。


    漫山遍野的青竹,不远处,还有一条自山内缓缓淌出的溪流,弯曲回折,水流敲击着山石,声音灵动。


    等侍从做足了准备,一个身着华服,面容俊美的男人才施施然地下了马车。他舒展着筋骨,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春色,点了点头。


    长途滴滴实在太累人了。


    还是得中场多休息。嵇燕台心想。


    这时候,那辆马车里又钻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穿着精致的锦缎小袍,怀里还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松狮犬。


    正是长大不少的裴允书和大福。


    近一年来,他时常领着裴允书四处游玩,收到圣旨后,也不忘把人带上。如今两人相处起来愈发亲近,裴允书自行上前,牵住了嵇燕台的手。


    “汪、汪呜!”


    大福下了地,撒开腿就跑。


    它胆子小,跑不了多远,嵇燕台便拉着小孩儿走向溪边的空地,早有伶俐的下人铺好软垫,摆上点心和茶饮。


    嵇燕台坐下,将裴允书搂进怀里逗弄,一会儿捏捏他的小脸,一会儿揪秋他的碎发,一副坦然吃代餐的模样。


    “长得越来越像你小叔了。”


    听到这话,裴允书连忙掏出嵇燕台让匠人给他做的纸笔—巴掌大的翻页纸本,以及裹在木条里的黑炭笔,认真写道:何时能见到小叔?’


    嵇燕台瞥了一眼,随口道:“你猜。”


    裴允书抿着唇,面颊有点鼓。


    就在这时。


    大福被溪水中游动的小鱼吸引了注意力,在溪边的石头上观望了许久,忽然汪呜一声跳起来,胖乎乎的身子猛地跳进浅溪里!


    它扑腾着去捞鱼,拍出一朵朵水花。


    水里的鱼儿可比它灵活多了。


    大福捞了好一会儿,一条小鱼都没捞着,只好湿漉漉地爬上岸,啪嗒啪嗒地奔向大小主人,习惯性地浑身一抖!


    嵇燕台的反应极快。


    他眼疾手快地将怀里的裴允书举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裴允书:.…


    小孩儿顶着一脸水珠,转过头,用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沉默地看向嵇燕台。


    嵇燕台毫无愧疚之心,笑得开怀。


    侍女们忍着笑,连忙将一脸幽怨的小公子,以及闯祸后一脸无辜摇尾巴的松狮犬带下去擦洗,更衣。


    嵇燕台|独自留在溪边,嘴里哼着曲儿。


    他的目光远眺,瞥见远处山峦间袅袅升起的一缕青烟。


    那是紫光寺的香火。


    忽然,林间传出一阵鸟鸣。


    嵇燕台坐起身,屏退了想要跟上来的护卫,沿着潺潺溪流,信步向上游走去。


    溪水尽头,翠竹掩映处,露出一角凉亭。


    亭中,一个青衣男子背对着嵇燕台,垂眸专注于眼前红泥小炉上咕嘟冒泡的茶壶。他的身姿挺拔清阔,透着一股与山林幽境融为一体的宁静。


    石桌上,还摆放着一个骨哨。


    似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他的肤色似乎比在岭南时苍白了些,更衬得眼眸漆黑如墨,唇色淡绯。


    嵇燕台与其四目相对,片刻后,故意摆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语气浮夸,“嗯?这不是本王那个因抱病而留在岭南王府的小男侍么?”


    “怎么在这儿呢?”


    说话间,嵇燕台脚步未停,缓步踏入亭中,姿态闲适地在裴湛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仿佛只是一场偶遇。


    “王爷,请用茶。”


    裴湛神色平静,执起已煮好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将茶杯轻轻推至男人身前。


    嵇燕台啜饮一口,“等很久了?”


    茶香清冽,回甘悠长。


    裴湛轻轻摇头,“刚从紫光寺下来不久。”


    嵇燕台哦了一声,没问他计划是否顺利,目光在裴湛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三月不见,似乎清减了些。”


    话罢,他冲裴湛张开了双臂,


    “过来,让本王抱抱。”


    眼下青天白日的,哪怕是山里头,也不能保证无人撞见,可裴湛没有半分犹豫,就起身上前,顺从地侧坐在男人的腿上。


    嵇燕台的手臂瞬间环上去,将人圈禁在方寸之间。


    他嗅着裴湛身上那淡淡的檀香气息,声音低沉,“哎,除了本王,天底下哪还有男人愿意让妻妾在外筹划密事,自己独守空房的?”


    “湛湛,本王心里苦。”


    裴湛沉默片刻,抬手在男人的左心口摩挲了几下,随即垂下脑袋,在那儿轻吻了一口,


    “裴湛伺候不力,于心有愧,只盼王爷念在往日情分上,莫要怪罪。”


    嵇燕台颔着首,正好撞进他抬起的眼眸中,一只手已然顺着领口钻进去,“嗯,让我摸摸看,是不是真心愧疚,认真反省?”


    “……千真万确。”裴湛轻声道。


    嵇燕台恨不得将他的一颗心掰开来看,指下力道没个收敛,嘴上还说着,“允书就在下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他可想你了。”


    裴湛的呼吸急促,一只手抱着男人的颈,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襟,只露出半截锁骨,“还是等京中事了再说吧,免得横生枝节。”


    “你可有把握?”


    嵇燕台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清晰地传到怀中人的背上。他抽出手掌,语气玩味,“到时候,可别又下了大狱,还要本王搭救。”


    “本王府中已有一男妾,当初与人恩爱时,曾许诺过予他专宠,你再要失足……


    “就只能做本王的外室了。”


    听着男人这番打趣的话,裴湛有一瞬恍惚。


    半年前,他怎么都没想到—岭南王竟真的同意让自己离开王府,以化名在外谋划,且在此期间,岭南王府的后院没有增添人口。


    据鸿兴钱庄的探报,男人也没去过软香楼。


    山风带着凉意吹过来。


    裴湛拢着衣襟,下意识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他望着亭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嗯…….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嵇燕台听到怀中人问,“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允书?我担心他哑症仍未有起色,在京中会忆起旧事,平添麻烦。”


    嵇燕台把玩着他一缕散落的墨发,“怎么?担心我会将他带进宫中?”


    裴湛:…


    裴湛感受着从发梢传来的轻微拉扯感,声音更低,“王爷,刘嬷嬷早不在府中,圣上今朝将您召回京,是否有什么内情?”


    嵇燕台笑了笑,“能有什么内情?”


    他凑近裴湛的耳垂,像是在说小秘密,“本王一介远居岭南的闲散王爷,手中并无实权,还能谋权篡位不成?”


    裴湛的眼皮一跳。


    不等他细想,嵇燕台接着说:“当今圣上与太后母子情深,无数人想在寿宴献上一份好礼,湛湛奔忙了一年多……他顿了顿,缓声道,


    “—本王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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