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Chapter 280
月卧云间,廊下人影一双。
当嵇燕台放慢脚步,让身后人跟上之后,忽然听到脑中又是嘭嘭两声炸响,系统压低声音,悄咪咪地感慨一句,
“哇,好甜哦…….
嵇燕台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
他在意识里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不是有点恋爱脑?你就是这样做系统的吗?”
沉默片刻。
那道电子音格外严肃地发出一则声明,“或许别的系统只关心宿主飞得高不高,但统统我呀,只关心宿主飞得冷不冷!”
然后,袍才问道:
“宿主,你刚才不是发现主角在门外,所以才对小崽崽那么温柔,还哄他睡觉?咦惹,你是不是发现主角挺不错的,想挽回一点印象分?”
系统说着说着,倒吸一口凉气,
…你心里分明有他!”
嵇燕台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无语至极。
这个系统精神不正常。
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并不为挽回裴湛对自己的印象分。
如果真的有这个东西的话。
嵇燕台的目的也很单纯。
自从两个月前,他把裴湛睡了个透,此后更是花样百出,裴湛耐不住他的折腾,总有狼狈丢丑的时候。
瞧着是可怜。
但嵇燕台看得明白,他折了裴湛的身子,没能折辱了他的心。那人看似体面全无,低贱到了尘埃里,心里却始终藏着一口气。
这几个月,两个人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肌肤相亲了一次又一次,唇齿相接,交换的全是虚情假意,做不得数。
还是那句话。
那人嘴上尊重,心里不知道怎么恶心呢。
嵇燕台享受够了裴湛的逢迎,身子摸透了,少不得想要把玩他那颗藏得严严实实的心,反正他一个闲散王爷,也不必忙于政事。
弄小老婆多有意思啊。
还能顺带完成任务。
正因如此,他才对裴允书的夜惊之症多了一份心。可这份心可不是没由来的,需要裴湛用自己来偿还。
他要价可不菲。
有道是,一个做了千百件善事的大好人,哪怕是不慎犯下一次恶,就会指着鼻子骂伪善,过往功绩一笔勾销。
反之,一个坏人呢?
只要他稍稍展露出非恶的一面,人们便会忍不住惊叹‘或许他没那么坏”′……
嵇燕台先前没有收敛心性,给裴湛的下马威太狠,使得他的心理预期过低,那些让人不堪的房事勾不出太多屈辱。
老实说,裴湛所表现出的所有恭顺迎合,嵇燕台很受用,但这不妨碍他认为—自己应该把裴湛的心理预期拉高一点。
起码让他觉得‘岭南王′偶尔还有一丝温情。
简单来说,就是给裴湛下饵。
只是裴湛也不是什么呆头鱼,嵇燕台不信他是不小心被自己发现在门外偷听的,更像是一步步确认自己对他的容忍度。
对此,嵇燕台已经有了主意
….
不多时,廊下的人影不见了。
皎白的光随着两人一道进了主屋,房门无声合拢,将其无情驱逐,掩藏了里头的光景。
寝室内很安静。
烛光微亮,屋中一片暖色。
嵇燕台走到床边坐下,姿态少了两分往日的闲适,反倒有些掩不住的气恼,“呵……你们这一大一小,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不大听话。”
他冷哼一声,捏起贴在腹部的寝衣下摆,“本王一片好心,让你先回屋歇着,你却充耳不闻,杵在外头听墙角,至于另一个小的么…….他抖了抖那块湿漉漉的布料,
“瞧瞧?”
听起来像是迁怒。
裴湛如今也算摸出岭南王的一二分脾性,知道他不耐烦听人告罪求饶,便沉默地取出一套干净的里衣,快步返回床边。
“我为王爷更衣。”
嵇燕台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裴湛已然习惯他这幅姿容。
岭南王有一个习惯。
但凡宿在此屋,便要自己亲手伺候他起居。
因此,裴湛熟练地屈下膝,在床边脚踏半蹲半跪,开始褪男人身上的衣衫。
有一瞬,裴湛晃了神。
岭南王总爱将他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夸他贤惠贴心,连贴身丫鬟都不及他心细妥帖,还能与其床笫嬉闹,好不快活。
句句在夸,字字在笑。
看似雨露恩赐,实则雷霆威慑。
此刻,岭南王却不看他,只板着一张脸,几次说话也像是找茬一般,不大客气。
裴湛敛着眸,将换下来的衣袍放到一边,正要为男人换上干净里衣,不曾想对方忽然抬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着急。”
两人离得太近了。
岭南王刚一俯身,裴湛便嗅见他沐浴后留下的淡淡幽香,以及一丝压迫性的热意。
下一瞬。
男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允书年幼不懂事,本王不怪罪。”
紧接着,岭南王长叹一口气,“本王痴长你许多岁,又是你的丈夫,本该对你多多包容,只是对你骄纵太过,恐怕让你丢了规矩,为人丈夫的,自当负担起教导幼妻的责任?”
“你说,是也不是?”
屋中寂静片刻。
裴湛低声道:“…谨遵王爷教诲。”
听到这话,岭南王这才笑了一声,随即伸手抚过他的下颌,裴湛被迫仰起头,与其对视,就听男人的语气陡然一转,
“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小允书只剩下你这个至亲,若你不能以身作则,做好榜样,日后孩儿岂不是要长歪了?”
“所以,此风不可长,必须重罚。”
“你认不认?”
裴湛心知,岭南王自觉失了脸面,今夜大抵是睡不得了,只是他上半夜已经被….了两三回,身上还酸着。
索性这身子被岭南王用透了
……早就习惯了。
嵇燕台装模作样地问道,看似在征求当事人的同意,心中却明白裴湛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两人从不平等。
裴湛没有说不’的资格。
事情果然如他所想。
裴湛没有表露出半点不服气或抗拒,只轻轻应了声,“是裴湛行事僭越,自是任凭王爷责罚,小惩大诫。”
嵇燕台得了回话,状似欣慰地笑了笑,还道貌岸然地夸赞道:“你有这个心,本王便知道不曾爱错了你。”
说完,就开始给裴湛做规矩。
嵇燕台抬手,抽下裴湛束发的发带,然后用这条丝绸发带蒙住了他的双眼,在他脑后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黑暗骤然降临。
裴湛的视线被剥夺了。
“去,床上跪好。”
岭南王仍是那腔温柔随性的语调,还不忘对他解释一句,“本该在更加庄重的地方惩治你,只是天色这样晚,不免惊动了下人,若是教底下人知道了这件事…”
“怕你颜面上挂不住。”
听着这番温言细语,裴湛心下一冷。
他就这么摸索着,爬上床榻,宛如男人脚边的爱宠,随即以一种屈辱至极,又毫无防备的姿态跪伏下来。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漫长。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上煎熬。
尤其是床褥沁满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幽香,使人不由自主地忆起这榻上发生过的一桩桩一件件。
裴湛的呼吸下意识地急促了两分。
不知过了多久。
裴湛只觉得身后一凉,有什么滑落至膝间,紧接着一阵凉风扑过来—
“啪!”
响声清脆。
肌肤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岭南王的声音紧随其后,平静无波,仿佛在计数一件寻常物品,“一。”
裴湛闷哼一声,咬住了下唇。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岭南王在侧屋里对幼童说的话,又听头顶降下那人的嗓音,“为夫不忍心用戒尺,只好以掌替之,需得数到一百个数,你忍着些。”
“下次再犯,我便当着孩儿的面罚你了。”
裴湛将额头重重压在锦被上,从齿缝里挤出低哑的声音:“是,裴湛日后必定自身作则。”
他闭着眼,等待第二道的责打落下。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又是一声脆响落在相同的位置,只是力道似乎比第一下还轻了些。
“.…一百。”
还没等裴湛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猛地传来,男人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捞起来,带着他在宽大的床榻上滚了半圈。
转瞬间,裴湛仰面陷入柔软的锦被。
发带仍遮着他的眼,但视觉的剥夺让触感更加清晰,裴湛能感受到岭南王正覆在自己身上,手指抚过他被扇打的地方,摩挲着那点微痛。像是在安抚。
“哎,湛湛……”
男人轻声叹道,凑过来贴着他的唇瓣,半是怜惜,半是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才两下,你就受不住了,抖得跟什么似的。”
“我如何继续罚你?”
裴湛屏着息,手脚轻轻挣扎,想要离开男人的搂抱,恢复成原来的跪姿,并哑声道:“我不碍事的。”
“好了,不动了
岭南王一边在他额角连连轻吻,一边拆解他脑后的发带结。裴湛紧闭着眼,连忙将脑袋撇向另一边,不教男人瞧见。
嵇燕台眼多尖呀。
他抬掌抚着裴湛的脸,将裴湛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连声叹气,“哎,你们叔侄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我的心就这样狠么?”
说着,嵇燕台牵起裴湛的手,按在自己未着衣的心口处,“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啊。”
“今晚罚完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睡吧。”
闻言,裴湛慢慢缩起身子。
他觉得自己身上、男人身上、乃至床榻的每一处都弥漫着那股香气。
不知怎的,裴湛忽然想起年幼时读过的一篇文章,里头讲了一位经验老道的御兽师,是如何驯服猛禽烈鹰的,需耐心,要惩治,还得拿些好肉吊着脾胃。
最后一个步骤,是将烈鹰放飞。
当主人吹响哨子,烈鹰还能闻声飞回,这鹰才算是训成了,能用了。
裴湛时常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就是被岭南王驯的那只鹰,时而哄一哄,时而责骂一番,来来去去,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就像现在。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装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柔弱模样,向男人摇尾乞怜,借此躲避惩戒,或是达成其他目的。
但岭南王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往往将他欺压到极限才收手,偶尔心情大好,才佯装心疼地让他一两分……裴湛以为岭南王今晚不会停手。
掌心下,是沉稳有力的心跳。
裴湛强迫自己缩进男人的怀中,闭上眼睛,在那股幽香中缓缓陷入浅眠。
梦中是一片清朗天。
周遭是无数双眼睛,他被人牵制在堂下,身上凉飕飕的,岭南王捉着他扇打,
“一、二、三……数到一百。天大亮了。裴湛猛地睁开双眼,正要起身,就发现床榻上只剩自己一人了,枕边之人已然不见踪影,而梦里被惩治了一宿的地方,却传来一丝凉意。有人给他上了药。
“啪!”
281、Chapter 281
晨光穿透窗纱,映亮内室。
裴湛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被褥,发现已经没了温度,证明岭南王离开一段时间了。
他竟一无所觉。
正是这个动作,让裴湛发现自己的腕间系着那条素色的发带,扎成一个精致的结。
出自何人之手,不做他想。
裴湛随手一扯,那结便散落下来了。
他将发带弃在枕畔,撑着身体坐起来,锦被一下子落到腰间,两条修长的小腿露在外头,踝骨上方那枚咬痕还没消退……
裴湛默了默,将脚藏回被子里。
与此同时。
他发现屏风那头的木架上已经备好了水盆和青盐,干净衣裳搭挂在另一侧,便敛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起身更衣洗漱。
倏然,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丫鬟守在外间,语气恭敬道:“侍君,早膳备好了,王爷和小公子已在膳厅用着了
裴湛愣了一瞬,不自觉加快了动作。
“知道了。”他应道.
……
院中,膳厅。
嵇燕台坐在主位,正端着一碗鱼片粥,慢条斯理地用着,仪态里透着贵气。
他的对面,裴允书神情空茫,规规矩矩地坐在高凳上,手里捏着一柄勺子,却许久没有往嘴里送膳食。
那双黑黝黑黝的眼,落在男人身上。
嵇燕台抬眸,瞥过去一眼,顺势提筷往他的碗碟里夹了一筷子青笋丝,“吃你的。”
裴湛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听到脚步声,嵇燕台才刚收回筷子。
他在来人身上逡巡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故意冲裴允书调侃道:“小叔来迟了,他不乖,怎么都叫不起呢,还没有小允书懂事。”
裴允书仰起脸,看看对面的男人,又看看走进来的至亲,小脑袋慢半拍地摇了摇,像是在否定嵇燕台对裴湛的调笑。
闻言,裴湛脚步微顿。
他告了声罪,刚在岭南王下首落座,手边就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鱼片粥。
男人笑着说:“喏,多用些。”
随即,他压低声音,意有所指地宽慰道:“昨晚…….苦了。”
嗓音不大,但桌上的人都能听见。
裴湛心下一跳,飞快地扫了一眼裴允书,恍然撞进侄儿呆愣且纯真的目光,手指不自觉收紧了。
他的父母恩爱,兄长与长嫂亦是情投意合,房里都没有其他人,裴允书自幼耳濡目染,是以在进入王府后,裴湛不忍说出真情,只说自己嫁与了岭南王。
裴允书年幼懵懂,不知其中内情。
他唯恐岭南王还要说什么不着调的话,连忙投出一个隐晦且略带祈求的眼神,就见男人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昨晚照顾小允书辛苦了,本王心疼。”
裴湛:“.…
他垂下眸子,被汤粥扑了满脸热气,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用完早膳后。
嵇燕台仍旧没有离开,反而当着裴湛的面,将裴允书带到自己身前,俯身问道:
“小允书,你还记不记得叔父之前说过,你若夜里乖乖睡觉,不吵闹,叔父便给你奖励?”
裴允书呆呆地看着他,没做出反应。
裴湛倒是先步想起来了。
那天,是岭南王第一次入后院,要了他。
嵇燕台余光瞥见身边人的神情,心情很好地等着,等到裴允书迟缓地点了点头,才接着道:“但你那天没有做到,又哭了对不对?”
“不过呢,叔父昨晚发现…….”
嵇燕台自顾自地往下说着,衣袖忽然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拽住了,裴允书冲他眨了眨眼,空洞的眸子有一瞬的游移。
“呵。”
嵇燕台笑了笑,又拍了两下他的头顶,“昨晚你很乖,所以叔父很满意,把奖励准备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裴允书不会说话。
于是,裴湛替他道了谢。
待侍女牵着裴允书走出膳厅,嵇燕台心情颇好地站起身,声音带着点赞许,“本王喜欢有孝心的好孩子。”
说着,他也牵着裴湛往外走。
今儿的天气晴朗极了。
后花园的凉亭石桌上,摆了一壶清茶和几盘精致的饭后糕点。裴湛又带着裴允书喂鱼,嵇燕台则饮着热茶,在旁围观。
裴湛弓着腰,长发滑落在肩侧。
裴允书站在他身前,手里捏着半块糕点。
看到水面鱼群围聚后,他抬头看向裴湛,虽不曾发出只言片语,神情也不大变动,意思却很清明。
裴湛冲他笑笑,问:“还喂吗?”
忽然间,裴允书像是看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在他的颈侧摸了一下,嵇燕台就听见裴湛有些磕绊地解释道:“.…这几日蚊子闹得凶,咬的。”
嵇燕台放下茶盏,笑出声。
裴湛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嵇燕台刻意闭紧嘴巴,学着裴允书的模样,冲那人眨了眨眼睛。
裴湛收回视线,不言语。
不一会儿。
仆从提着一个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笼子,直奔凉亭。
见此情景,嵇燕台悠然起身,站到裴湛身后,鼓动着小孩儿,
“去,把那块黑布掀开。”
裴允书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看了看神秘的笼子,有些迟疑。
见男人冲自己伸出手,他迟疑地将糕点送了过去。
嵇燕台转眼就将它塞到裴湛的手心里,然后大掌包着他的手,将糕点扔出去。他真真假假地说着,“那天……我在廊下远远瞧见你与小允书一同喂鱼,心里莫名欢喜得很。”“你说,本王这是怎么了?”话罢,裴湛微微挣扎了一下。嵇燕台瞥下眼,就见裴允书仍站在一旁,仰着张小脸,直愣愣地盯着两个人看。他不松手,反而揽住裴湛的腰,低声训道:“小叔跟叔父恩爱,你瞧什么?”说是训,话里却满是笑意。嵇燕台见好就收,佯装自己没有发现裴湛染上一丝薄红的耳垂,亲自领着小孩儿走到笼子前,又催促一声,“掀开,奖励就在里头。”裴允书看看他,慢半拍地伸出手。黑布滑落。就见笼子里,躺着一只通体雪白蓬松的松狮幼犬,宛如天边一团柔软的云絮。它四脚朝天,呼呼大睡,肚皮鼓鼓囊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光线惊扰了小家伙的美梦。它哼唧着翻了个身,忽然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一个飞扑,人立在笼壁上,兴奋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想要去舔裴允书笼外的手。“汪、汪汪!”裴允书吓了一跳。
他后退一步,撞到嵇燕台的小腿上。
嵇燕台大手一伸,直接拉开了笼门,捏住松狮幼犬的后颈皮,轻轻一提,将这团毛茸茸塞进了小孩儿的怀里。
“呜…….!”
松狮幼犬懵了一下,随即欢快地扭动尾巴,微凉的鼻头在裴允书的下巴乱拱。
裴允书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鲜活的表情,他看起来有些慌乱,一边扭脸躲避,一边将这团温热柔软的小生命抱得更紧了。
松狮幼犬则在他怀里打了个滚。
嵇燕台后退几步,坐回石桌边,“给它取一个名字,它就是你的了。”
裴允书愣了片刻,才抱着幼犬上前,小心翼翼地沾湿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大福。
字迹稚嫩,但结构端正
…
一段时间过去。
裴允书的情况有所好转。
他仍会夜惊,但刚哭几声,那只名为大福的松狮幼犬便会跳上床,一下下舔去小主人的泪水,再加上嵇燕台教给他的入睡冥想,让他能够抱着幼犬安然睡去,不必再伪装。
隔三差五,嵇燕台还会单独跟他说会儿话。
季节缓慢流转。
后花园里的花逐渐失了颜色。
入了冬。
欺风小院的夜彻底安静下来了。
侧屋安宁,主屋却愈发热闹。
这晚,嵇燕台叫了水,将人抱进了浴桶里,然后用下巴蹭了蹭裴湛的发顶,得意道:“如何?本王没骗你吧?就说本王能治好他的夜惊之症吧。”
现代心理学科的含金量,谁懂?
裴湛靠着男人的胸膛,浑身酸软无力,嗓音有些哑,“多谢王爷对允书的爱护之心。”
嵇燕台收紧手臂,另一手抚过他的侧脸,使他回首后望,与其四目相对许久,“哪里是允书的缘故,本王不过是……”
“爱屋及乌罢了。”
水声起落。
嵇燕台拎起他的右手,微微颔首,唇瓣在那条横疤落下数个吻,叹息般低语,
“可惜那些医师都是庸才,对你的手伤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本王听闻民间有一神医,或许他能…….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来。
裴湛主动献了个吻。
这吻极深。
他闭着眼,双手攀上岭南王的脖颈,脑中浮现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笑时,眉眼风流目情深,只是他见过父母与兄嫂的情意,怎能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岭南王近日待他的好、待允书的好,却并非作假,床榻间也不似过往折辱,反倒多了两分呵护之意。
…….这身子,就这样好?
裴湛冷冷地想着。
吻毕。
嵇燕台呼吸渐深,忽闻裴湛低语,“听闻王爷寿辰将近,裴湛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为王爷的生辰宴出些力气,不知可否?”
他被吹了一耳朵枕头风,笑而不语。
“你从哪儿听来的?”
裴湛靠在他颈侧,应道:“听刘嬷嬷说的,她往院里送了好些料子,予我裁制新衣,待到宴席上也叫王爷瞧瞧……”
嵇燕台拉长尾音,哦了一声。
他抬手,碾着裴湛的唇,问:“乖乖,你这是想为本王当家做主了?”
裴湛抬着眼,将男人的指腹纳入唇中。
嵇燕台搂着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最后将额头抵在裴湛的肩头,乐不可支地道:“既然如此,切莫教本王失望。”
翌日,午前。
嵇燕台将岭南王府总库的钥匙,以及总账本送到了裴湛的屋里。
账本里,还夹了一张他的亲笔信笺。
282、Chapter 282
嵇燕台在想—
当裴湛看到信笺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初冬的寒意。紫檀木大案上,刚磨好的墨散发出淡香,正中央摊着一张蚕丝金箔纸,亦是难得的珍品。
可惜边缘被裁去一片,格外突兀。
嵇燕台搁下笔,回忆着方才自己在纸上勾勒出的那一幅人物小画。
画中人没有五官,只露出一段清瘦流畅的脊背线条,长发散乱铺陈在枕上,蜷缩的姿态隐约带着一分脆弱的防备。
锦被遮掩了春光。
只是画中人的耳侧、肩背、腰间,被嵇燕台用浅薄的赤色墨水,错落点缀着一朵朵红梅,宛如雪中卧梅,好一番冬景风光。
正是裴湛今晨的睡颜。
嵇燕台画完了,裁下来,对窗观赏片刻。
嗯。形似,神也似。
本王好棒棒。
待墨痕干透了,他取出一个信封,郑重其事地将小画塞了进去,还取出火漆和私印封了口,最后将其夹在账本中,一同送了出去。
刘嬷嬷去了有一会儿了。
那残片信笺大概已经送到裴湛的手中。
不过,依着裴湛的性子,决计不会在人前拆开信笺……如此想着,嵇燕台笑了笑,优哉游哉地坐回了椅中,视线掠过自己这具身体。
满打满算,他穿来已有四个月了。
季节已从夏末到初冬,天气一冷,嵇燕台就不想动弹,只想躺平咸鱼,幸而他在裴湛身上勤耕不辍 的成果很是显著。
身上那些碍眼的软肉早已消失无踪,紧实的腰腹线条清晰可见,八块腹肌虽非虬结贲张,却也壁垒分明,充满力量感。
对此,嵇燕台颇为满意。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刘嬷麽的声音。
嵇燕台收回思绪,懒懒应声,
“进。“
刘嬷麽躬身入内,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还带了些笑,“王爷,老奴前来回话,东西皆交由裴侍君手中了。”
“嬷嬷办事,本王放心。”
话毕,刘嬷嬷稍抬脸,慈善的脸上生出一两分迟疑之色。
嵇燕台歪在椅子上,对这位王府老人说话的语气很和气,“嬷嬷还有什么事要禀告?”
刘嬷嬷又垂下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忐忑,“回王爷,老奴掌管王府内务多年,一心伺候主子,不曾有过他念,有些话本不该老奴来说……”.
嵇燕台点点头,温声道:“本王晓得。”
“嬷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老妇人顿了顿,像是终于忍不住,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忧,“王爷,您的寿诞就在十日之后,府中上下都要打点,宾客名单、宴席规制、采买布置等等…”
“这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啊!”
“裴侍君他 毕竟是男子,瞧着又冷冷淡淡的,于这内务琐事,怕是一时难以周全。老奴是担心,万一出了岔子,耽搁了王爷的干秋寿宴,那可如何是好?”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肺腑。
嵇燕台倒不担心这件事。
毕竟裴湛的母亲乃是江南巨贾之女,耳濡目染之下,他对内务绝非门外汉,不至于连一场生辰宴都办砸了。
除非……
有人欺他,暗中使绊子。
嵇燕台冲刘嬷露出一丝略带安抚的笑,先给人喂了一颗定心丸,“嬷嬷的担忧,本王明白。你为王府操劳多年,劳苦功高,本王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他举起茶盏,叹了口气,
“只是裴侍君一心要为本王效劳,本王怎好拂了枕边人的心意?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不是还有嬷嬷在吗?”
嵇燕台顿了顿,目光落在刘嬷嬷的身上,轻描淡写道:“裴侍君年少,还需你多多担待,从旁指点一二,莫让王府失了脸面才是。”
主仆二人一派和气,推心置腹。
片刻后。
刘嬷嬷退出了书房。
刚走下台阶,候在廊下的心腹婢女桐花立刻迎了上来。刘嬷嬷脸上那副恭顺担忧的神情已然隐去了,面沉如水。
“嬷….
桐花见她脸色不对,小心唤道。
回了屋,刘嫩嬷才低声道“我刘氏是王爷的乳娘,在这王府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一个入府不足半年的男妾,被潦草抬进府里,又冷了足足一个月 “
“我还以为是个傻的呢。”
“谁知道不过两三个月,他竟能让王爷越过我去,执掌内务?”她接过桐花递过来的热茶,暗骂一句,“面上冷冷清清,不争不抢,没成想竟是个狐媚子!”
“怪不得王爷只将他抬进府,给了名分!”
“嬷嬷消消气,”桐花搀着她的手臂,低声劝慰,“谁不知道整个王府中,王爷最信重的便是您呀?”
话音刚落。
刘嬷麽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怒气顿平,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王爷对裴侍君还新鲜着,不愿与他生嫌隙,这是借我的手,在敲打他呢。”
“我自然要为王爷分忧,替他压压裴侍君的性子,省得他得意忘形,捅出篓子来。”
桐花见刘嬷嬷想通了,忙应声:“正是这个道理,王爷有嬷嬷分忧,奴婢得嬷嬷器重,自然也要尽心尽力。”
刘嬷麽瞟她一眼。
见状,桐花笑着凑近她耳边,用气声飞快地低语了几句,“奴婢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讲予嬷嬷听……
刘嬷麽听完,眼睛猛地一亮,
“当真?”
桐花点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千真万确,错不了的!”
刘嬷麽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她拍了拍桐花的手,“既然如此,这事儿你得亲自去办,务必办得妥当些,隐秘些。”
“是,嬷嬷放心。”
桐花领了命,匆匆离去
…
啧。
三十岁,而立之年。
前后经历过两个系统,嵇燕台对岁数这件事已经淡然了,整个王府为他的寿辰忙前忙后,他却很不放在心上。
甩手掌柜好当,有的是人做事。
就是苦了裴湛。
白日里,他要梳理账册,清点往年礼单和库房里的物件,左手的字迹虽不如右手的好,用来算账却也够用了。
入了夜,还要伺候人。
嵇燕台可不会委屈自己。
该吃吃,该喝喝,怎么爽怎么来。
才两日的光阴,裴湛便受不住了。
屋里,嵇燕台歪在软榻上吃茶水,手里捏着一卷话本子,见那人左手提着笔,很隐晦地打了个哈欠,笑吟吟地唤了声,
“困了?”
“要不要来本王怀里小憩片刻?”
闻言,裴湛侧首回望。
午后时分,日头还算明朗。
淡暖的光线透过窗棂,将屏风的镂空刻纹映在地上,飞鸟振翅,栩栩如生。
岭南王单手支着脑袋,话本子已然扔到了榻上小几上,另一只手冲自己招了招,几缕碎光扑在他手心里,晃着人的眼。
裴湛:“…不必,多谢王爷的好意。”
男人原是裤子一提便走,如今却习惯了留在他屋中消遣,床榻,桌案,屏风,裴湛环视一圈屋中各地,记不清哪一处还清白着。
嵇燕台见他腰后塞着一个厚厚的垫子,不知想了什么,忽而敛眸蹙眉,神情有些不自在,便主动交代道:“我不弄你。”
“过来,让我抱抱。”
嵇燕台在皇帝养成系统那儿累死累活,到了扮演系统这儿,终于知晓了何谓 温柔乡,自是乐不思蜀,一时半会儿没个腻。无论裴湛心里如何想,表现得倒是知情识趣。
见他缓慢起身,向自己走来,嵇燕台稍稍坐正了些,将人搂在怀里,语气亲热地逗他,“真的不困吗?瞧你眼下都青黑了。”裴湛默然不语。
他将脑袋偏向一边,盯着地上那块光斑,冷不丁想起先前在坊间的一则听闻,都说岭南王年少时遭毒药坏了身子,不能人道……着实不可信。
嵇燕台瞧他敛着眸,抬手撩了撩他的睫毛,故意问他,“前日,本王交予你一封信笺,你看过没有?”
听到这话,裴湛更不想开口了。
偏偏这事也由不得他。
他闭着眼,任由那根指头在眼睫处撩出一阵微弱的痒意,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嵇燕台笑了笑,又问:“画得好不好?”
裴湛:“…好。”
嵇燕台追问:“有多好?”
怎料怀中那人默了默,不答,声量更低地说了句,“王爷,裴湛困倦交加,可否暂歇片刻?”
嵇燕台懂了。
裴湛是个正经人。
不愿在这青天白日间,跟自己聊。
嵇燕台本还想逗他两句,脖间忽然多了两条胳膊,裴湛倚在他的肩窝处,双臂环着他,一副困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怪不得上辈子那些老中小登都喜欢往后宫,后院里钻呢。
裴湛也是个人物,被他睡了个把月,居然把他的癖好摸得大差不差了,知道何种情态能挑起他的怜惜。
这谁能不迷糊啊?
嵇燕台微微颔首,很满意裴湛带来的体验感。
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在他预计的折辱任务点来临之前,嵇燕台不介意对裴湛多两分体贴,也不枉费这一番迎合。
毕竟在那之后,裴湛指不定什么反应了。
总归是不会像现在这般,靠在他怀里浅眠。
裴湛是真的睡着了。
尽管他心中抵触,可这幅身体已经习惯了男人的亲近,再加上整个人被他抱着,温热的呼吸拂着后颈,那股困意抑制不住……
醒来时,日头更斜两分。
裴湛躺在软榻里侧,恍惚一瞬,抬眼便瞥见岭南王叼着一枚软软糯糯的糕点,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话本子。
想来,又是那些不堪入目的香艳故事吧。
这道心绪刚一划过,裴湛便瞧见书页上晃过一段话。他自幼博览群书,并不拘泥于科考,一下子就认出这段话的出处。
……竟是一篇名家游记。
岭南王踏入这间屋子,便是冲着那事去的,这还是两人首次在白日里呆在一处,且衣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也是难得。
裴湛怕自己一出声,又引来对方的调弄,一时间没敢开口,就见男人叼着那糕点,一侧面颊微鼓起来,翻页的那只手捏着书角,时而来回翻折,时而将其撵成一个卷。
好好的书角,被揉得不成样子
…
翻到最后一页,嵇燕台抄起茶水,润了润吃噎了的喉咙,含笑问道:“湛湛,你看够了没?”
裴湛像是做错了事,猛地闭上眼。
作者有话说
裴湛像是做错了事,猛地闭上眼。
283、Chapter 283
裴湛一醒,嵇燕台就发现了。
倒不是他后脑勺多长了一对眼睛,而是裴湛睡醒时惯有一个小动作,怕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反让嵇燕台这个枕边人瞧得一清二楚。
——他会下意识地缩一下脚。
嵇燕台还挺爱戏弄他那双脚的。
形状好看,白白嫩嫩。
绷紧时,足弓的线条格外流畅,骨感至极,脚踝内侧还坠着一小块胎记,不足指盖大小,颜色有些淡,是浅浅的红褐色。
形状有点像一个小爱心。
有趣着呢。
嵇燕台玩着好,还赐予他一盒价值千金的特制香膏,每晚睡前涂抹于双足,能让肌肤更加白皙细嫩,更似玉瓷。
更能取悦于他。
嵇燕台饮了半盏茶,还剩半盏。
他亲亲热热地将裴湛搂进怀里,半坐起来,那人一时不察,有些被惊到,不小心蹭到小几,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轻轻晃,好悬没扣倒在榻上。
“闭眼做什么?”
嵇燕台揽着他的腰背,轻声笑问:“莫不是本王生得丑陋,吓着你了?”
裴湛睁眼,摇头,“王爷英俊非凡。“
下一瞬。
门外忽响起了侍女的通传声。
“王爷,裴侍君,裁缝房的人来了,说是冬衣已经裁好了,还请主子上身试一试,若有不合身之处,也好拿回去让绣娘们修改。“裴湛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嵇燕台松了人,应道:“进来。”话音刚落,内室的门被推开。桐花领着几个侍女和绣娘走了进来,侍女皆手捧华服,脑袋微垂,她站在最前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给王爷、侍君请安。”“新制的冬衣都在这儿了,请侍君过目。”
作为王府主人,嵇燕台是第一优先级,不管他穿不穿,每一季的衣服都是按时做的,用料最是珍贵,早就送到他房里了。
其次,才轮到裴湛。
侍女们凝神静气,站成一排,将新衣高举,充当展示衣袍的人架子。
嵇燕台闲得无聊,从榻上起身,踱步到那些华服前,目光挑剔地——逡巡而过,最终落在一件素白色的锦袍上。
那袍子用的是当下最时兴的浮光锦,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里头布了一层细绒,领口和袖口则密密地镶滚了一圈蓬松的白狐皮毛,瞧着很是华贵。
都说人要俏,一身孝。
嵇燕台觉得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他半回身,冲裴湛勾勾手,“往日都是你伺候本王更衣,今日难得清闲,本王也伺候你一回罢。”
此言一出,不仅桐花等婢女眼中闪过惊异,连裴湛也微微一怔,嵇燕台却已不由分说,将人带到了自己身前。
屋里人太多,裴湛有些放不开。
嵇燕台熟练地给他宽衣解带,剥掉了外衣,然后将新衣套了上去,又催着裴湛转两圈,让自己看个仔细。
狐毛柔软,贴着他的颈侧和手腕。
袍身剪裁极为合体,不显得臃肿,收腰的设计更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裴湛挺拔的身姿。
素色清雅,衬得他君子如玉,再加上那圈雪白的狐毛,更显得他气质出尘,矜贵得不可方物。
嵇燕台上下打量着,很满意。
“好看。”
古代版的奇迹湛湛。
他亲手为裴湛整理了一下领口的狐毛,眉头一蹙,忽而抚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感觉少了点什么啊……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裴湛的耳尖,恍然大悟,扭脸冲绣娘吩咐道:“再用狐皮料子,制一对耳朵和一根尾巴,图纸我会命人送过去。”
“是。”绣娘飞快应道。
裴湛察觉到屋中侍女在惊诧之下,下意识投来的隐晦视线,面皮猛地烧起来,偏偏岭南王还用赞赏的语气说着,
“这件最好。”
“本王寿宴那日,你就穿它,如何?”
裴湛起初也觉得受辱,可岭南王屋里的物件皆是那般不堪入目,却堂而皇之地摆出来…….
无论如何,裴湛都做不到像岭南王那样,对房中之事无比坦然。
他撇开脸,盯着屋内一角,
…好。”
又试了其他衣服,时间耗费许多。
嵇燕台过足了奇迹湛湛的瘾,还是觉得那套嵌着白狐毛的袍子最让人食指大动,便让侍女将其收起来,好生打理。
桐花指挥着侍女,将要裁改的两件衣裳单独分出来,刚出内屋,嵇燕台便听到她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怎么毛手毛脚的?若是勾损了新衣,仔细你的皮!”
“桐花姐妇姐…….
“算了,你拿给我,做事这样不小心!”
…
嵇燕台微微笑着,瞥见那人脸上还未消下去的薄粉,正想揶揄一两句,就听到外头隐约传来几声稚嫩的犬吠。
是大福的叫声。
这也就意味着裴允书的踪迹。
自从嵇燕台将这活生生的奖励赐给他,裴允书便跟大福形影不离,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了。
果不其然。
门外传来侍女的通报。
很快,在嵇燕台的应允下,一道矮小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内室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只胖墩墩,圆滚滚的松狮犬。一个月过去。大福的身量几乎没这么长。裴允书倒是窜了一窜,身上瞧着也有肉了。
此刻,这一人一犬都换上了新制的冬衣。裴允书是件珊瑚色的小锦袄,衬得小脸玉雪可爱,大福则套着一件特制的同色小坎肩,四条粗短胖的小服腿采着空气,憨态可掬。
“汪!”
大福瞧见屋中两个大人,吠了声。
相较四五个月前,裴允书仍旧沉默,眼神却灵动有神了许多。
他抱着狗走进来,先是在裴湛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然后仰起脸,一双大眼睛直溜溜地注视着嵇燕台,看起来竟有些拘谨和害羞。
裴湛替他说话,表达谢意。
因为给一条狗做新衣,还是嵇燕台下的令。
迎着幼童澄澈的目光,嵇燕台面上带笑,心里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哎,给这个崽话疗了几次,他还挺亲我的,想想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最好是!
系统空间里,NO01陷入沉默。
前阵子,袖从嵇燕台那儿,成功打听到关于折辱主角的一二计策,都不敢冒头催他做任务了,甚至还想劝几句,
“嵇哥,不至于。”
“嵇哥,算了吧。”
“没必要把老婆当成上辈子的手足来整啊!”
天色不早不晚。
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烛光。
嵇燕台大手一挥,提前叫了膳,“去吩咐小厨房,把庄子新送来的獐子肉切成薄片,再准备鲜嫩的青菜和菌子,动作快些。”
很快,膳厅里支起了铜锅子。
奶白色的高汤翻滚着香气。
新鲜的菜肉摆了一桌。
嵇燕台涮了一片獐子肉,又在蘸料碟里滚了一圈,送入口中,鲜香满溢。
裴允书心里记挂着大福,时不时往桌下看,遭了裴湛几声教训。
嵇燕台明明是在座最讲究等级分明的人,此时却不拘一格,直接将锅里的肉片喂给桌下的畜生,嘴上还说着,
“吃锅子就是要热闹么。”
“狗狗是人类.…人最好的朋友。”他冲裴允书眨眨眼,“叔父说得对不对?”
裴允书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几乎将埋进了碗里。
这顿饭吃得热闹又畅快,气氛轻松。
隔着锅中冒出的潮热雾气,裴湛望向岭南王衔着笑的侧脸,眼中清明理智,心中却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若是此人可恶透顶,百般磋磨,也就罢了。
偏偏……
饭后,允书吃得滚肚圆,被连翘带下去消食玩耍了。
嵇燕台没离开欺风小院,而是和裴湛一道回了内屋,又靠着软榻一番悠闲消遣。
裴湛对着灯,拾起了被耽搁一下午的事情。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
屋外的风声有些喧嚣,吹得枝头乱颤,摇出沙沙的声响。
裴湛放下笔,轻声道:“我参照王府往年的礼单和拜帖,将王爷寿宴的宾客名单拟了个大概,烦请王爷过目。”
嵇燕台头也不抬,只随口应了声,
“不必了,你看着来便好。”
数息后。
一道人影遮住光,碍着他看话本子了,嵇燕台抬起头,就见裴湛站在榻边,手里还捏着那张宾客名单,正半敛着眸,盯着自己瞧呢。
烛光在他眼里晃晃悠悠。
嵇燕台单手撑着下巴,歪头道:“本王说过一遍了。”
裴湛却不动。
下一瞬,他歪进了嵇燕台的怀里,
“王爷,我与允书,终究是罪臣之后。此番若出现在人前,是否会为王爷惹来麻烦?京中……恐有人不愿见我们活着,更遑论露面。“
嵇燕台:”。”
你可以直接报太子的身份证号。在原著前期,裴湛并不知晓裴家惨案的真相全貌,却也有些猜测。他父亲官职不高,又是一介清官,挡不了别人的路,也不会与奸佞为伍。然而,他兄长裴淇担任太医一职,专为宫中贵人问诊治病,很有可能被牵扯其中。那日家宴,兄长匆匆被唤入宫,转眼间裴家便落了难,恩师容含章保下他一命已是不易,在送他离开京都之前,数次叮嘱他不要惦记着伸冤复仇。……这祸事,必然牵扯了皇家辛秘。兄长精通医道,口舌严密,不曾在家中谈论宫中贵人,裴湛只在他离席进宫那日,匆匆瞥见停在家宅附近的那辆马车。是太子府的马车。若他要向太子,晟朝未来的储君寻个真相,求个公道,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允书要照顾。蜉蝣如何撼大树?裴湛闭了闭眼,靠在岭南王的肩头,又揽着他的脖子,语气谦卑地道了声,“.…求王爷教我,为我解惑。”嵇燕台美人在怀,忍不住轻笑了两声,像逗狗似的挠了挠裴湛的下巴,揶揄着说:“是教你,还是救你呀?”裴湛倒也坦诚,直言:“二者皆有。”嵇燕台吃饱喝足,又被人哄得高兴,便轻轻拍着他的面颊,安抚道:“乖,只要你不想着为你裴家翻案,安安分分地做本王的侍君,在这王府里就没人能动你们叔侄一根指头。”“那些不想你们活的人,手也伸不进本王的岭南王府。你就安心呆着,该吃吃,该喝喝。”裴湛默然。半晌。他问道:“倘若.……我想呢?”嵇燕台听到这句话,心里毫不意外,面上却摆出一副暗含愠怒的表情。他微颔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怀里的人,残酷地甩下一句,“那便……等我死了吧。”
原著里就是这么写的。
嵇燕台对身后事并不看重,也不介意裴湛来舔自己的经验包,但他若是想要自己帮着他,去对付太子,那还是算了吧。怪累人的。
也不值当呀。
嵇燕台转念一想,也不好让裴湛彻底灰心丧气了,总要给人一个盼头,便又亲了亲他的唇,温声道:“本王话说重了……他叹了口气,幽幽道:
“本王一番苦心,全是为了你好。”
嵇燕台模仿着原著里容含章的台词,又说了几句,不想听裴湛纠缠这个话题,便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抚摸着他的脑袋,微微施力——还是堵上吧。
第284辜
ChaBter 284
284、Chapter 284
孟冬,初八。
比起岭南的潮冷,京中是截然不同的冷肃与干燥。风声如刀,刮过空旷的宫道与朱红高墙,卷走了几片枯黄的叶片。
东宫,太子妃寝殿。
浓重苦涩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在殿内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大半天光,只余几盏昏黄的宫灯,在袅袅药烟中映照着病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娘娘,该喝药了
榻上的女人叹了口气,“先放那儿吧。”
闻言,玉翡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是太子妃的陪嫁丫鬟,跟着主子从府中一道入了宫,眼睁睁看着明艳动人的小姐变成了这般模样,不仅缠绵病榻一年之久,还跟太子离了心,竟是相看两厌了。
事情起因,还要从去岁说起。
当时太子与太子妃尚且恩爱,成婚两年,太子妃怀上身孕,自是喜不胜收,精心呵护着肚子里的胎儿。
太医也说她体质极好,气血充足。
怎知世事无常。
宫中宴席,太子妃不小心滑了一跤,当即腹痛溢血,五个多月的胎儿终究没能保住,落下来时已经成了型……
是个男胎。
而太子妃彻底伤了底子,至今未好。
玉翡眼眶通红,忍不住小声为主子抱不平,叹道:“太子殿下未免太薄幸了,怎能将您冷落至此呀!”
这时,榻上的女人才道了声,
…噤声,不可妄议太子。”
事实证明,有些人是经不得说的。
女人的话音刚落,太子便大步踏入殿内。
他的面容英俊,脸色却阴沉,眸中还带着今日早朝时被皇帝当众训斥的余怒和难堪,此刻又接到底下人传来的消息——
没能诛杀目标。
约莫是有人为其遮掩行踪。
嵇珩越想越气,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废物!
这么长的时间,连个废了一只手的书生,和一个小崽子都解决不掉,还把人彻底弄丢了!
他站在殿中,先是喝退了玉翡,然后眼神阴鸷冰冷地投向床榻上的女人,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
“姜芸!”
“除了容含章那个老匹夫在碍事……是不是你也在暗中出了力,与孤作对?!”
姜芸抬着沉重的眼皮,那双明亮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空寂。这满脸的病容,让她看上去暮气沉沉的,仿佛人到晚夕。
她望着自己的丈夫,唇角浮现一抹略带嘲飒的笑,“呵……看来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你对裴家赶尽杀绝的恶行了,天不助你,自然是诸事不顺。”
“住口!”
嵇珩被触怒,眼中冷光毕露。
他指着床上的人,厉声道:“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孤只是想杀了那个姓裴的太医,若非你将他放出宫,裴家何至于被牵连?”
见姜芸脸色一白,他倍感畅快,接着道:“依孤看来,裴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归根结底,是你给他们埋下了祸根!”
“咳、咳咳…….
姜芸猛然咳嗽起来,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她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被,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无耻!”
“无耻?”
桩珩冷笑两声,俯身逼近,阴影笼罩住自己的妻子,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就算孤再无耻,也是你的丈夫,与你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以为你的父兄能撤清关系呢?”
“管好你这张惹祸的嘴,否则……”
未尽的话语里,是赤裸裸的威胁。
嵇珩哼了声,甩袖离去。
“哐当。”
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
姜芸胸膛起伏,只觉得身体愈发沉重。
她疲惫地闭上眼,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玉翡正举着帕子为她擦拭身上的虚汗,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可得顾及着身子……”
片刻后。
玉翡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说是李侧妃诊出有孕了。”
听到这话,姜芸的睫毛颤了一下。
许久,她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又是一个可怜人啊。
京中百般事,跟岭南相隔甚远。
岭南的冬,湿冷透骨。
只是天色刚暗一分,岭南王府内外便张灯结彩起来,往来宾客的人声鼎沸,驱散了那份阴郁。
为了这一日,府中上下筹备许久。
庭院中移栽的耐寒花木点缀着彩绸,回廊下悬挂的红灯笼早早点亮了,散开一片暖融且喜庆的光晕。
宴厅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岭南王府的门槛不低,能入门拜寿的皆是有头有脸的官员,或是世家巨贾,众人济济一堂,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厅外搭了台,乐人正在拨弦吹管。
真是一派富贵升平的热闹景象。
嵇燕台端坐于主位之上,着一身玄底金纹的华服,相较半年前,身形与脸色有了极大的变化,慵懒中,隐约透着一股不容直视的威严。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目光淡淡地扫过下方宾客满座的场面,只觉得这一幕颇有大戏拉开缓缓序章的意味。
还是裴湛亲手筹备的。
嵇燕台偏过脸,瞥向下首侧座的男子。
裴湛穿了那身素白镶狐毛的袍子,清俊的容颜在辉煌灯火下更显夺目,气质出尘,眉宇间带着一丝疏离与清冷。
裴允书并未出现在前厅宴席之上。
比起那个不起眼的小不点儿,显然是裴湛的存在更引人注目些。
毕竟岭南王名声在外,骤然将一个男子接入府中,虽是个妾,却也实打实地给了名分,甚至一连数月不曾出入风月场所。
坊间传言更盛。
说是他被一个天仙似的男子迷住了,转变了性情。因此今日的贺礼中有一部分是送给裴湛的,都是些名贵物件,挑不出错处。
这不。
底下人刚搬下去一件恭祝良缘的珍品。
前头献礼的人刚坐下,下一个人便起了身。
那是一个身形健硕,皮肤微黑的年轻男子,瞧着是个爽朗的性子。他笑容满面地行了个礼,声音洪亮,“恭贺王爷千秋!”
“小民沈潮生,家父沈鄞,有幸面见过王爷两回,年前便从东藩顶尖匠人处定制了一件新鲜物件儿,命小民定要将其献于王爷。”
“哦?东藩匠人?”
嵇燕台挑了挑眉,举杯笑道:“原来是沈家少主啊,你父亲经营海船渔业有一手,倒是有心,往日给本王献过不少好东西…….”
除了东西,还有金银呢。
嵇燕台扬了扬下巴,“呈上来吧。”
闻言,沈潮生立刻示意身后侍从捧上一个尺余长的沉香木盒。
侍女接过木盒,恭敬地呈到嵇燕台面前。
这木盒方方正正,表面浮雕着栩栩如生的海底图景,珊瑚丛是宝石镶嵌,其间藏着数个容貌绝佳的鲛人,形态各异,香艳却不低俗。
鲛人鱼尾上的细钿闪着光。
盒子侧边嵌着一道细柄,供人摆弄。
嵇燕台挑挑眉:“八音盒?”
沈潮生神情惊讶,忍不住感叹一声,“王爷当真是见多识广,八音盒’此名无比贴切,倒是沈家自作聪明了,还想着这自鸣琴少有人认识……”
嵇燕台笑道:“有心了。”
席间有人恭维,想要见识一番。
嵇燕台随意地伸手,掀开了那精致的盒盖,就见盒中下陷,里头躺着一枚鸽子蛋般大小的深海东珠,两个鲛人剪影缠绕在一块儿,正欲起舞。
宛如海底宫殿,精致绝伦。
——猝不及防的。
嵇燕台撞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眉峰凌厉,眼窝深邃,薄唇轻轻抿着,勾出一抹凉薄的笑,眸中的神采深沉至极,透露出历经沉浮的冰冷与算计……
成熟、城府、被皇权浸透了内里。
是他自己的脸。
这八音盒的上盖内侧,赫然嵌着一面光可鉴人的玻璃水银镜,能够将对面之人的面庞照映地一清二楚,纤毫毕现。
比之铜镜,简直鬼斧神工。
“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
嵇燕台扣上盒盖,不料力道太大,失手将整个木盒扫落在地。
霎时间,盒身被摔得四分五裂。
里头那面价值连城的玻璃镜,更是碎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散落一地,映射出明亮的光彩。
满堂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谈笑都咽进了肚子里,神情惊愕地看着主位上的岭南王,噤若寒蝉。沈潮生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跪倒在地,膝下噗通一声,冷汗已然浸透后背。
“诸位,这是怎么了?”
座上的男人收回手,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动,语气轻飘飘的,“本王一时不慎,失手摔了沈家少主的礼,倒是辜负了这一番美意。”
厅内外皆静,气氛沉郁。
沈潮生冷汗涔涔,做惯了生意的流利嘴皮子竟有些笨重,忽闻上首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
“碎碎平安,年年康宁。”
“这琳琅碎片闪耀生辉,恰似瑞星盈门,落地生花,不若一道举杯,恭祝王爷寿诞。”
有人递出话头,底下有了声,一句句吉祥话抛出来,落了满堂,只是声量轻得多,听起来有些怯生生的意味。
“还是裴侍君懂本王的心。”
然后,嵇燕台开了个只有自己懂的玩笑,他很豪迈挥了挥手,招呼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很快,厅内又热闹起来了。
可这热闹仿佛海市蜃楼,虚假而脆弱。
侍女小心翼翼地俯蹲着,收拾着满地残片。
嵇燕台饮尽杯中酒,心中已然兴致阑珊,便懒洋洋地起了身,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本王不胜酒力,先下去醒醒酒……”
宴席未过半。
岭南王才饮了两三杯清酒罢了。
然而,底下众人却不敢有质疑之声,还要维持表面平静和热络,不少人悄悄向侧座的白衣男人投去视线,难藏好奇
…
嵇燕台挥退侍从,独自走在廊下。
灯笼挂了一路,亮堂堂的。
嵇燕台走了一路,心情不大好。
推开书房门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左掌内侧有一道细长的划痕。伤口不深,血渍在路上凝固了,只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感。
他无声吐槽道:“非常符合我对皇室贵族办生辰宴,或者这宴那宴的刻板印象。”
宴会上,总会发生点糟心事。
活像是固定场景,必定触发随机事件。
他坐下来,手臂搭在桌面上,食指曲起,一下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笃、笃、笃…….
数到第八十九下的时候。
书房门外,传来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恰好跟嵇燕台默数的心音重合,中断了进程。
“王爷,裴湛求见。”
285、Chapter 285
—岭南王从来不照镜子。
裴湛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端倪初现,是他第一次主动求请岭南王共用午膳那天。
岭南王睡到日上三竿,他被召入主院内室,践行房里人的本分。
即:伺候对方洗漱更衣,以及束发。
替岭南王束发时,裴湛发现桌台上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压痕,像是原本放了什么物件,忽然被人移走了,说不出的突兀。
那应该是一座镜台。
后来,岭南王弄得久了,开始宿在他屋里。
翌日清晨。
裴湛听到一道轻微的磕碰声。
他的身体疲惫至极,精神却紧绷,当即睁开双眼,视线擦过男人的腰腹,瞥见两个侍女合力将半人高的镜架搬出了屋子……
岭南王比他醒得早。
有一只手,抚摸着他掩在锦被下的身子。
随即,裴湛听到男人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侍女吓得一缩,动作却愈发小心谨慎,再没发出任何声响了。
这只是其二。
与岭南王相处得越久,裴湛觉出更多,更别提在几日前,他在总库房里瞧见的那座方底镜台,全然印证了自己的思绪。
裴湛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欲招致岭南王的厌恶,自是闭口不言。
尽管在府中下人面前,岭南王不曾掩饰过自己对镜子的不喜,沈家少主却不知情,一时不慎,便坏了事。
宴厅内。
岭南王离席后,沈家少主敛着惊惧,小心翼翼地向他问询,“待君,不知这件贺寿礼的哪一处惹得王爷不快?家父千叮咛万嘱咐,小民着实心中惶恐…”
其他宾客勉强维持着热闹,悄然投来视线。
裴湛怎么可能道出实情。
他顺着岭南王先前撂下的话,道了声,
…只是手滑。”
沈家少主暗暗苦笑,不敢再问。
珊瑚宝石和玻璃水银镜碎了一地,侍女举着羽刷在桌下收拾着残片,裴湛冷不丁瞥见主座的桌腿藏着一抹薄红。
不是宝石碎粒。
而是一滴快要凝固的鲜血
…
此夜,岭南王府张灯结彩,好不亮堂。
裴湛站在书房门前等了好半晌,才得了岭南王一声‘进,他拎着侍女小跑送过来的小药箱迈进书房,就见里头一片昏暗。
书房里没有点灯。
廊下的光漫进来,照亮方。
岭南王躺在椅子里,单手撑于桌前,身形轮廓不见一分仪态。他的上半张脸隐于暗处,下半张脸看似不喜不怒,教人摸不准。
“你来做什么?”他问。
“王爷不胜酒力,裴湛自当遵行妻妾本分。”
嵇燕台维持着葛优瘫的姿势,听着裴湛复述了一遍自己曾规训他的话语,又见他放下小药箱,点了一盏灯笼。
霎时,书房亮起一角。
裴湛转身去关书房门,踱步到他面前,自然而然地坐进了他怀里,开始替他清理手掌内侧的那道划痕,涂上一层外伤膏后,再以纱布裹缠。
嵇燕台都快看笑了。
他搂着裴湛的腰,半张脸嵌在对方领口的白狐毛领处,悠然道:“乖宝贝,你再晚来一会儿,它就要自行痊愈了。”
“王爷千金贵体,不可马虎。”
他的语气平静自然,嵇燕台冷不J想起此人初入王府头一个月的境况—从不主动出现在自己眼前,静悄悄的,恭敬有余,却全然不知该如何讨男人欢心。
现如今….
算是被他调出来了?
一半一半吧。
他有心调弄人,裴湛亦是顺水推舟。
思忖间,嵇燕台用食指挑起裴湛的下巴,仔细品尝了几下他的唇,又轻咬着他的舌尖,故作好奇地问道:“你在宴上吃了哪几道菜?”
“不曾动过筷子。”裴湛含糊道。
嵇燕台满脸不信,认真品尝,直至怀里的人气息不稳,才戏谑道:“本王觉得不对呀,若不是吃了蜜糕,你的嘴巴怎么这般甜?”
裴湛低声应道:…不知。”
嵇燕台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想来是本王爱重湛湛,忍不住将你当成一块可口的小蜜糕,巴不得一口口吃进肚子里呢。”
哈哈。
我好油。
曾几何时,嵇燕台还裹在襁褓里,听着那位太子哥一句接着一句的油言油语,险些腻到吐奶,恨不得挥舞着短胖的四肢,自行爬出寝殿,远离倒油现场。
时光荏苒。
如今嵇燕台倒是更上一层楼了。
与之相反,裴湛虽四肢修长有力,此时却如同一个不能自主的弱势婴孩,蜷在他怀中,或被迫或存心地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权势啊……
是高悬于顶的刀刃、是禁锢心魂的枷锁、亦是全天下最可口的蜜糕,引得千百年来无数人奋不顾身的追逐。
嵇燕台微微一笑。
正因他手握权势,裴湛只得对他曲意逢迎,这具顶天立地的丈夫腔子,要为他折腰,讲得出君子道义的唇舌,要任他尝,行得万里路的双足,亦是他赏玩之物!
这,就是权势。
思及此处,嵇燕台深嗅着裴湛的后颈。
那沐浴药包的幽香渗进了裴湛的皮肉,久久不褪,仿佛生来便有的体香,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为了嵇燕台而生。
就在这时。
他听到裴湛轻声问道:“前厅宴会有卫总管照料着,稍后王爷醒了酒,可还要继续赴宴?”
嵇燕台直言道:“不去。”
“没什么意思。”
裴湛并不意外,继续道:“王爷在宴席上只喝了几杯清酒,腹中难免不适,我在后院小厨房里备了吃食,不知……”
闻言,嵇燕台笑了两声。
裴湛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所以,这必定是他事先准备的一个环节,大概是为了……刷自己的好感度?
哎。
小朋友真是太努力了。
嵇燕台站起身,双手钳制着裴湛的腰肢,迫使对方坐到书桌上,拉长尾音,语气亲昵,“湛湛一心为本王,怎能不去?”
书房内,烛光迷蒙。
前厅的丝竹之声顺着一阵风飘过廊下,从门窗的缝隙钻入屋中,喑哑了几分,听着很不真切。
裴湛默了默,倾身奉送一吻。
“多谢王爷。”他说。
嵇燕台盯着他那双乌黑的瞳眸,忽觉那阵风溜溜达达,吹入他的心口,将那点子没由来的心火扑灭了大半。
他知道裴湛在哄自己。
裴湛也知道岭南王知道自己在哄他。
但……
嵇燕台确实被裴湛哄高兴了。
夜色沉沉。天幕辽阔无垠,星斗散落其中。
嵇燕台勾着裴湛的手腕,任由对方将自己带往后院小厨房的方向。刚跨过院门,他就听到几声细嫩的犬吠。
下一瞬。
身披珊瑚色小披风的大福从门后跳出来,尾巴甩成小旋风。裴允书慢了几步,走到半路还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来,叔父抱。”
嵇燕台上前两步,托着他的腋下,将这个小不点抱进怀里。裴湛在一旁看着,脸上看不出紧张和防备的情绪了。
小厨房里灯火通明,散发着静谧的光晕。
院落中央,一张石桌和几樽石凳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石凳上铺着软垫,石桌上更是摆好了几碟清爽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裴湛引着嵇燕台坐在石凳上。
“还请王爷稍候片刻。”
嵇燕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走进小厨房。
门扉洞开。
墙上映着裴湛忙碌的影子。
裴湛大抵是脱下了那件白狐毛领袍子,又将衣袖挽起。他站在灶台前,看动作像是在揉面,侧影专注而沉静。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
嵇燕台有一种在看皮影戏的错觉。
裴允书也没闲着,进进出出地帮忙。
松狮犬大福难得受了小主人的冷落,便叼着一个小绣球,屁颠屁颠地小跑到嵇燕台的脚边,发出呜呜的低鸣。
嵇燕台垂眸,盯了它好一会儿。
“汪呜。”
然后,嵇燕台捏起那个小绣球,随手往某个角落一扔,绣球里的铜铃啷当作响,大福迈着小短腿追过去,又跑回来。
片刻后。
裴湛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是一只素净的青花瓷碗。
碗里盛着清亮的汤底,汤面上撒着几颗碧绿的葱花,一整根粗细均匀的面条盘踞在碗中央,热腾腾的,分量不算大。
这是一碗很普通的长寿面,甚至朴素过了头。
咔嗒一声。
裴湛将面碗放在了嵇燕台的桌前。
没有祝寿的吉祥话,也没有繁复的仪式,他只是安静地将一双干净的竹筷放在碗边
…我只会这个了。”他说。
嵇燕台看过原著,知道裴湛没说谎。
在裴家兄弟年幼时,他们的母亲常在两人生辰当日,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后因感染风寒,落下咳疾,才不再出入厨房了。
嵇燕台捏起筷子,挑起那根面条。
入口之前,他瞥了一眼裴湛。
裴湛神情沉稳,眸光平静,丝毫不见怀念枉死亲眷的复杂情绪,嵇燕台不由得暗暗感慨了一句:脸上的功夫愈发精进,情绪藏得比以前好多了……
嗯。
年轻人果然需要锻炼啊。
嵇燕台收回视线,将面条送入口中,顺应了长寿面的风俗寓意,将其一口气吃掉。
劲道爽滑。
他低头,喝了一口面汤。
汤底清澈,滋味却醇厚,恰到好处的咸鲜。
嵇燕台决定收回自己之前的吐槽。
虽说在前厅宴会上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但今天确实是他——不记得多少年了——度过的最平静的一个生日。
小老婆好香。
能吃、又能做吃的。
嵇燕台连面带汤都吃尽了,被热汤面填满的胃部传来一阵餍足感,教人心情也变得更加愉快了。
“本王很满意。”
嵇燕台偏过头,笑吟吟地注视着人,语气里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温和,
“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对吗?”.
……见状,嵇燕台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刚才还夸他表面功夫越来越到家,现在就漏了馅儿了,真以为自己会心软,容他跟自己谈条件呢?还是太年轻了。
286、Chapter 286
这顿晚膳用了很久。
侍女将桌上碗碟撤了下去,又呈上来两盏清茶和一碗撒了干果的热奶,连大福身前也多了个汤盆子,里头装满了热乎乎的骨头汤。
裴允书吃撑了,肚子滚圆。
他直愣愣地盯着虚空一点,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残留着一丝奶渍,被裴湛拉过去,用帕子仔细地擦干净了。
嵇燕台气定神闲,假装没发现他被裴湛按在腿上擦嘴时,悄然投向自己的眼神。
不料,裴允书却主动靠过来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动作慢吞吞的。
下一瞬。
裴允书伸出手,递出一卷小小的画卷。
嵇燕台挑了挑眉,接过展开。
宣纸上,是一道稚嫩却端正的笔触一笔一划地写出‘寿’字,虽笔力不足,心意却清晰可见。
嵇燕台看着那字,又瞥了一眼裴允书,从那张略显呆板的脸上瞧出几分紧张,随手将纸卷放到一旁,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嗯,小允书真是有心了。”
“叔父非常喜欢。”
时辰不早了。
前厅的宴会有卫都招待与善后,后院这头,裴允书没一会儿就揉起眼睛,脸上泛起困倦之色,裴湛连忙便唤来连翘,将他抱了下去。
霎时间,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嵇燕台八风不动地坐着,也不说话。
片刻沉默。
裴湛忽而开口道:“今日,绣房将那两件白狐皮子制的……耳朵和尾巴送过来了,王爷可要回屋瞧一瞧?”
闻言,嵇燕台笑了一声。
这话里的邀宠意味太明显,带着试探。
尽管两人皆是心照不宣,且同宿了多回,但当裴湛听到男人低低的笑声时,仍旧无法自控地生出两分不自在与羞耻。
万万没想到的是—
向来索要无度的岭南王,拒绝了他。
“不必了,本王今夜回主院就寝,”嵇燕台的目光在裴湛脸上逡巡片刻,带笑道,“偶尔也要修生养息,缓缓。”
这话说的。
几乎在明说裴湛勾着他流连后院了。
裴湛神情淡淡,点头应是。
他面上不显颜色,耳根子却快要烧起来了。
嵇燕台欣赏完他略带窘迫的微表情,起身,冲裴湛伸出一只手,“走,跟本王一同去主院。天气这样冷,怀里有个人抱着才舒服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只睡觉,不缠绵。”
裴湛微微一怔,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茫然。
嵇燕台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湛湛近日操劳过度,本王都看在眼里,容你好生歇息一夜,才能领受本王承诺过的赏赐啊。”
裴湛下意识地蹭了蹭男人的手。
他掀着眼皮,眸中流露出两分探询。
这般姿态大大满足了嵇燕台身为男性的恶劣征服欲,他愈发满意,顺嘴打趣道:“怎么了?让你安安生生地睡一觉不好吗?还是……”
“两天不弄,你这就想了?”
裴湛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语调平静,…多谢王爷体恤。”
怎么可能想?
迫于形势,不得不雌伏罢了。
若是他没由来地想着念着,还主动求,岂不是真成了岭南王口中的…….
裴湛闭了闭眼,心神已定。
主院的卧房比后院更为轩敞奢华,一连打通了几间屋子,里头摆满了屋主人的心爱之物。
嵇燕台愿将其称为—
登之痛屋。
真是越缺什么,越要强调什么。
嵇燕台没有这方面的障碍,天天一睁眼就是各式各样的限制款景品。看久了,着实乏味。
正因如此。
他在裴湛屋里宿的次数才越来越多了。
屋内熏着沉香,烛火微明。
嵇燕台也不是第一次带裴湛来主院卧房。
在他提裤子就走的那段时间,有数次让下人把裴湛带过来,完事后,再命人用小轿子将裴湛送回去。
小轿从主院一路抬到后院。
下人一见便知,王爷又要了裴侍君伺候。
嵇燕台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无论是在主院,或是后院,两人大晚上盖着棉被纯睡觉,这还是头一回。
裴湛正在内室洗漱。
外间,嵇燕台已经换上了丝质寝衣,卫都通报过后,悄无声息地进来回话,“王爷,寿宴宾客已尽数送别,府中各处也安顿妥当。”
嵇燕台淡淡地‘嗯’了一声。
满府的灯笼熄了大半,夜色重归沉寂。
他歪着脑袋,望着外头暗下来的模糊窗景,忽然想起自己错过了宴席上的梨园大戏,心里却也不觉得遗憾。
有一出戏,还没登台呢。
本打算今晚便敲锣打鼓,揭开帷幕,怎料戏里的角儿盘靓条顺,还使得来攻心之策,让嵇燕台这个自觉心黑的家伙软了心肠。
哎,可怜湛湛。
白天处理王府内务,晚上解决王爷内务。
连秋后问斩的死囚,行刑前还能吃顿好的,他嵇燕台怎么着也得让人睡个踏实觉吧?
裴湛伺候他,也算是尽心尽力。
不知怎么的,嵇燕台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青年嗓音,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叽喳,“他就在那个灶台,给我做了一碗面!我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味道!”
神经,我成白粥哥了?
那道青年嗓音纠正道:“是长寿面哥。”
嵇燕台:.……嗤。”
下首。
卫都忽而听到王爷的笑声,摸不着头脑。
嵇燕台并非精神分裂,只是自娱自乐。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困在一具孱弱的婴幼儿身体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做不了,简直无聊到流口水。
只能自己在脑子里说相声,权当解闷。
他给自己逗了个闷子,然后收敛起思绪,冲卫都缓声道:“本王还有一件事要吩咐你。”
卫都颔首:“请王爷下令。”
嵇燕台轻飘飘地道了声,“府中刚办了一场宴席,明日还要收捡,下人们眼多嘴杂,小公子久病未愈,莫要让人惊扰了他,明白吗?”
卫都躬身应道:“是,奴才明白。”
随即,他便悄然退下了。
嵇燕台慢条斯理地起身,往内室走去,就见裴湛也换上了寝衣,一头顺滑的墨发披散在后背,被烛光染上一丝暖调。
侍女们端着水盆,鱼贯而出。
这一夜,两人同榻而眠。
破天荒的头一遭。
嵇燕台原以为自己睡不着——不是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气息,而是宴席上那场小意外,不过听着裴湛清浅规律的呼吸,他竟困意上头……
入睡之前,嵇燕台许了个愿望。
别做梦。
就算做梦了,也不要梦见老中小登
….
翌日,清晨。
嵇燕台心情很好地用着早膳,一觉到天亮使他面色红润,精气神很足。裴湛坐在他身边,正用着一碗白粥。
嵇燕台莫名笑了一下。
听到这声儿,裴湛抬眸望过来。
嵇燕台笑而不语,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两人之间的气氛带着昨夜的平和轻松。
少刻。
嵇燕台吃了个七分饱,放下了碗筷。裴湛不像最开始那样拘谨了,嵇燕台不吃,他就跟着放下筷子,也不管自己饱没饱。
不过,两者结束的时间差不太多。
嵇燕台问他,“饱了?”
裴湛颔首应是。
今儿天气好极了,屋内亮堂。
嵇燕台盯着他瞧了片刻,心中有些感概:裴湛到底是堪堪十八的少年人,饱睡一觉后,眼下的雪青色便褪了个七七八。
又是明眸皓齿的小郎君一枚呀。
岭南王的视线存在感极强。
见他冲自己招了招手,裴湛走过去,被他拉到大腿上坐着,接着便听到男人问,
“昨天,绣房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午后。”
裴湛敛眸,想起昨日绣房送来的东西。
托盘上盖了一块红布,揭开后,盘内赫然摆着一条毛茸茸的白狐尾巴,配以腰链,能够悬挂在身后。另两只狐狸耳朵一左一右,缝在圆弧形的发圈上,生动极了。
此物的用途,昭然若揭。
至于绣房为何在午后时分送来,自然是为了讨好王府的主人,好让他在当晚享用。
裴湛匆匆看了几眼,便让侍女收起来了,但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岂料昨夜一派祥和,岭南王抱着他,两人相拥而眠。
眼下听男人问起,定是……
裴湛抿着唇,知道不得逃避,便掩饰住那点微澜和预感,主动道:“王爷,今晚…….
下一瞬。
岭南王截断了他的话头。
“为何要等到今晚?”嵇燕台抬手,一把取下裴湛发间的墨玉簪,任他长发如瀑般滑落,“本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白狐仙了。”
裴湛低声道:“现下还是白日。”
嵇燕台接过话,“白日才看得清楚呀。”
见裴湛缄默不言,嵇燕台继续道:“本王还想听一听白狐仙怎么叫,这便派人去你屋里取,在这屋里快活吧,省得你念着那个小的,放不开嘴。”
他语气带笑,却不容人推拒。
裴湛只得默而从之。
不过,这一回他倒是白担心了。
因为嵇燕台现在没打算跟他如何,在等待过程中,他只是搂着怀里的等身人形恒温手办,静静地撩拨着裴湛的发尾,好不惬意。
不一会儿。
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几道人影在窗纱处闪动,伴随着压抑的低语,刘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爷,老奴有要事禀告!”
一声开场白,拉开了序幕。
嵇燕台松开裴湛的腰,让人进来。
就见刘嬷嬷脸色铁青,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厉色,带着桐花和另外两个面色惶恐的丫鬟走了进来。
桐花手中捧着一个用深蓝色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裹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之物。
嵇燕台眉梢微挑,目光落在那个布包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嬷嬷,何事如此慌张?”
“老奴给王爷,给裴侍君请安,”刘嬷嬷声音紧绷,行过礼后,目光直指一旁的白衣男子,“实在事关重大,不敢不报!”
她回过头,冲那两个小丫鬟道:
“谷雨,夏芳,你们两个负责裴侍君院里的活计,还不将情况如实道来?”
话音刚落。
两个小姑娘并排跪下,颤颤巍巍地说:“方才王爷命我等取物送来主院,负责收拾箱笼的人是秋锦,她正巧5不在 我们我们翻错了箱笼,误打误撞,发现了”
嵇燕台瞥向刘嬷嬷,“发现了什么?“
刘嬷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将手中的布包揭开!
原来,那块蓝布包裹着的……
竟是块黑沉沉的灵牌!
牌位上,清晰无比地刻着一个名字。
容阙。
原著里,主角裴湛自幼相识的挚友、恩师容含章的已逝独子、亦是裴湛去岁披着红盖头,行过拜堂之礼的鬼相公。
裴湛的头婚丈夫。
是个书窝里养出来的少年武将。
三年前,容阙还只是个普通侍卫,在跟随当今圣上南巡的途中,遇到刺客围袭。
当时的情况异常凶险。
容阙虽年少,却在危难之际大显身手,可惜他为了救人,自己不慎受了重伤,最后落入汹涌的河波中,十死无生。
正因如此。
他才在圣上那里挂了名。
容含章也借此求得恩典,保全了裴湛的性命。
空气凝固。
在看到牌位的瞬间,裴湛瞳孔骤然一缩。
刘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为主子感到不值,气愤道:“王爷明鉴,这天底下哪有带着牌位嫁人的先例呀?!”
裴湛敛起心中的错愕,迅速冷静下来,扭头看向岭南王,却见男人蹙着眉,脸色不虞,浑身散发着一股被冒犯的冰冷。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瞬。
或许是数月的同床共枕,裴湛辨出男人似乎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快,反而透出一股冷眼看戏的兴味。
……那种眼神,裴湛见过多次。
尤其是自己难以自抑地哭喊之时。
莫名的,面对当下这个局面,裴湛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他的手掌隐在袖中,握成拳。
掌心发出冷汗,有些湿润。
跟在岭南王身边的日子越发久,裴湛越发知晓如何保持镇定。
迎着男人的目光,他声音平稳道:“此物本应供奉在永安街巷的旧宅之中,如今出现在此处,定是有人别有用心,意图挑拨离间。”
闻言,嵇燕台将目光转向刘嬷嬷。
刘嬷嬷听了他的话,更是气,“王爷,老奴岂敢妄言!侍君入府后,曾出府两次,皆有府中轿夫为证,去的……正是永安街巷那处旧宅。”
“若非侍君自己取回,此等不祥之物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王府内院,藏于侍君贴身衣物之中?!”
她将贴身衣物’几个字咬得极重,暗示着裴湛私藏亡夫牌位的不贞与不轨。
裴湛早有预感。
他揽了权,必然有王府老人给自己使绊子。
然而数日来,寿宴筹办的过程中无比顺利,不曾遇到过阴奉阳违的刁难……
果然。
矛头在此刻显露。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对方使的借口居然是他安置在永安街巷的牌位。
容阙尸身不见,仅有一个衣冠冢。
这块牌位意义非凡。
面对刘嬷嬷的咄咄逼人,凭空污蔑,裴湛沉默片刻,低声道:“王爷,可否命人去我屋中,将我存放在书案隐格中的那几页账册取来?”
嵇燕台一个眼神,底下人应声而去。
很快,捧来一沓账册。
裴湛接过账册,指尖点着上头的账目,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王爷,我清查账目时,发现几处蹊跷,本想在生辰宴后禀告…….”
他抬眼,看向刘嬷嬷,将上头的错漏之处—道来,一桩桩、一件件,条理清晰,款目确凿,将刘嬷多年来利用职权贪墨、虚报、以次充好的行径揭露无遗。
由此证明,刘嬷嬷唯恐他沾手府中内务,捅出自己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篓子,这才有意陷害。
刘嬷嬷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一双耷拉眼瞪着裴湛,怒极了,“老奴对王爷一片忠心,裴侍君何苦如此污蔑老奴!”
裴湛没想过污蔑谁。
他事前没有禀告岭南王,不过是想要在自己遭到陷害或刁难时,以此错账作为筹码,见招拆招。
就像是现在。
可他也没想过,容阙的牌位竟会出现在这里
….
嵇燕台坐在主位上,面上不虞,实则正津津有味地围观这场大戏。
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欣赏够了双方的桥段,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将裴湛递过来的几页假账转交卫都,命其查证。
不多时。
卫都带回了答案。
嵇燕台的目光落在摇摇欲坠的刘嬷嬷身上,语气带着几分痛心和惋惜,
“嬷嬷,你糊涂啊……
刘嬷嬷脸色煞白,惶然大怒地瞪着裴湛,连连骂了几声‘狐媚子’,听得堂下众人一阵心惊,噤若寒蝉。
紧接着,她又向嵇燕台一通剖白。
嵇燕台脸色不佳,但还是流露出一抹顾念旧情’的神色,挥退众人,又让裴湛进了里间,给这位乳娘留足了脸面。
厅内,嵇燕台坐在上首。
他居高临下地敛着眸,一只手撑在脑袋,语气很是痛心疾首,“嬷嬷,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你不忠。”
刘嬷嬷跪在底下,又怒又委屈。
听到这话,她的身形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开始哭诉道:“王爷,老奴对王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是裴 侍君心 大了,要坏了府中的规矩,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构陷之举!”
“忠心耿耿?”
“本王何曾是你的主子啊?”
刘嬷嬷下意识地抬起头,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她眼中含着泪,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座上的男人宛如一尊冰冷的大佛,冲自己降下冰冷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嘲弄。
“王爷这是何意?”她讷讷道。
嵇燕台俯视着她,低声笑语,“嬷嬷,你真正的主子不是在京城慈宁宫坐着吗?”
刘嬷嬷如同被雷劈中,脸色瞬间惨白,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音节,
“不,太、太后….
嵇燕台点点头,“当年先帝在时,皇兄与三皇子为了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太后为了扶皇兄上位,让你……在本王的酒杯里下毒,然后嫁祸给三皇兄的母妃,意图一举扳倒三皇兄,是也不是?”
“王……王爷……
刘嬷嬷麽瘫软在地,抖如筛糠,“您怎么会知道的….
她咽了咽口水,连忙解释道,“那药只是让人看着虚弱病重,并不伤及性命,娘娘也是迫于无奈啊,虎毒不食子!”
“哦。”
嵇燕台的语气毫无波澜。
“或许太后给你的药确实如此,”他摇头,眼神冰冷刺骨,“不过那药被人调了包,换成了另一种剧毒。”
“哎,是皇兄吧。”
嵇燕台施施然道:“他怕药力不足,不足以彻底将三皇兄拉下马,也怕我这个亲弟弟有朝一日成了他的威胁,一石二鸟。”
“太后知道后,事情已经发生了。”
刘嬷嬷瘫倒在地,不可置信道:“您怎么会知道,难道这些年您一直在……
藏拙?
不好意思,岭南王′是真的人体艺术家。
不像他。
手握原著势力,恐怖如斯。
但话又说回来,尽管嵇燕台读过原著,可小说里不曾深入描述“岭南王′的过往,仅作为人物背景设定存在,单薄又片面。
这些信息,还是他穿过来以后,自己一点点抽丝剥茧,拼凑而成的。
太后和当今圣上是同一个战线的夺嫡母子。
岭南王是被献祭出去的废物小号。
太后确实不想他出事,但下手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两人达成共识,隐瞒真相,又对岭南王多加弥补。
所以啊……
他才能在岭南呼风唤雨,谁也不怵。
嵇燕台忽然想起原著中的片段,乐不可支地笑了两声,“世事无常,大肠包小……咳,皇兄顺利登基,不过他大概做 梦也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竟是个天生的弱精之症,子嗣艰难。”
“太子唯恐东宫之位不稳,想出了一招借他人之种,让太子妃有孕的禽兽法子。“
…
这便是裴家满门抄斩的真相。
裴淇发现了这个秘密,活不得。
偏偏他为了参加家宴,恭贺亲弟裴湛的探花之喜,出宫回家,引来太子猜忌,设计灭了满门。
刘嬷嬷听到此等宫廷辛密,神情惊惧,忽又想到了什么,哭求道:“王爷.……爷饶命!老奴发誓,今日所闻,绝不敢泄露半字!”
嵇燕台微微笑,不应声。
他不再看她一眼,扬声唤道:“卫都!”
卫都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刘嬷嬷年迈体弱,担不得管理王府内务的重任了,即刻安排人手,送嬷嬷去庄子荣养。”
刘嬷嬷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被卫都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府中人都知道刘嬷麽的错处,贪墨,且对裴侍君不敬,王爷却还愿意为她保留名声,不由得感叹一句主子到底还是顾及旧情。
这都是后话了。
前厅,重归肃静。
嵇燕台淡定起身,慢悠悠地拉开里间的门,果然瞧见裴湛站在门后,脸色苍白无血色,神情晦暗至极。
太子隐疾,借种生子……
这些足以震动朝野的绝密,如同惊雷在裴湛脑中炸响,偏偏这就是裴家满门抄斩的真相!
他们裴家上下百余条人命,到底算什么?!
裴湛攥紧拳头,指甲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悲戚与痛苦,以及刻骨铭心的仇恨。
嵇燕台抬手,在他眼下摩挲了两下。
“宝贝,不哭呀。”
裴湛这才反应过来。
他闭了闭眼,看向身前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王爷是故意让我与刘嬷嬷相争,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嵇燕台笑而不语。
裴湛沉默片刻,又问道:“刘嬷嬷真的贪墨了吗?那些假账本究竟是……
还有,容阙的牌位……
裴湛想问,却不敢问。
男人竖起一根食指,堵住了他的话。
“账本是真是假,这件事很重要吗?”嵇燕台目光深邃,声音低沉而暖昧,隐约透出两分教导之意,“不先做一回他人手里的刀,你怎么能学会如何用刀呢?”裴湛当即明白过来了。
他顿觉通体发寒,如坠冰窟。
这时候,岭南王将他揽入怀中,凑到耳边轻语道:“好宝贝,这便是本王给你的奖励,是不是送到你心坎里了?”
“不对本王说声谢谢吗?”
裴湛怔忪了一瞬。
随即,岭南王深深地吻过来。
裴湛心中悲戚至极,唇舌却下意识地回应了起来,这让他更愈作呕,紧闭的眼尾飞快地划过一点湿润,悄然无踪。
就见厅堂中央,赫然摆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里头跳跃着明亮的火焰。
空气被熏得滚烫。
嵇燕台将裴湛轻轻放下,捏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某个方向——正是那块写着‘容阙二字的漆黑牌位。
裴湛瞳孔骤缩,喉咙翻滚。
因为他听见男人很平静地吐出一句,
“湛湛。”
“把它烧了。”
287、Chapter 287
嵇燕台扔下这句话后,悠然坐回主位,好整以暇地望着僵立在不远处的裴湛,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眸中的错愕毕露。
短时间内,裴湛遭受了太多冲击。
先是刘嬷嬷对自己的诬告。
裴湛反击自卫,却发现自己做了岭南王的棋子与手中刀。
随后,他又从岭南王口中得知宫中秘闻,宛如一根葡萄藤,上头牵连了无数人—先帝太后、当今圣上、岭南王、太子、以及遭受了无妄之灾的裴家百余口人……
真相如此触目惊心,又荒诞可笑!
裴湛胸膛剧烈起伏,心绪难平。
偏偏岭南王步步紧逼,一言一行,皆透露出浓重的压迫感,就连跟在他身边数十年的乳娘和内务管家刘嬷嬷,都不清楚他的城府之深。
裴湛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那块牌位,声音干涩沙哑,“王爷,我与容阙只是同窗旧友,情同手足,不曾有过别样的情愫,那场婚事也只是无奈之策……”.
稍一停顿。
裴湛低声道:“我只为王爷一人所有。”
嵇燕台只是静静听着,仿佛在欣赏一场徒劳的表演,听到裴湛的低语,唇边才勾出一抹笑,语气玩味,“哦?是吗?”
“岂不是时机正好?
“那你便向本王证明自己的…”嵇燕台拖长尾音,最后两个字的咬字极重,“贞洁。”
两个字冷不丁砸在裴湛的脑门上,他望着岭南王那双毫不动容的眼眸,一颗心沉到了底。
解释是无用的。
眼前这个男人要的,从来不是真相。
嵇燕台倒也不是真要将裴湛压得心灰意冷,他威逼完,又开始利诱,慢悠悠地开了口,
“湛湛,就算你知晓了太子的秘密,裴家满门抄斩的内情,可你孤身一人,还带着一个说不了话的孩子,如何能抗衡东宫储君?”
“那些秘密,对你而言,不过是催命符。”
两人一站一坐,坐着的嵇燕台单手撑头,须抬高脸才能看清裴湛的神色,可他的语气却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
“别说离开岭南……
“若是没有本王的首肯,你连这座王府都出不了。”
嵇燕台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好在本王并非你的仇人,而是你的丈夫,自然要护着你,不教你走错了路。”
“再者说,”
嵇燕台微微倾身,语调温和,却残忍地将裴湛数月来的隐忍、屈辱、算计,一层层剥开,
“你对本王折腰卖笑,百般温顺……不正是因为心中有恨,却独木难支,想要借一借本王的东风吗?”
“本王便给你一个机会。”
话毕,嵇燕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裴湛,绕到他的身后耳语道“烧了这块破木头,如今文刘效被撵出府,正是你接管王府内务的好时机,难不成你只想做一个陪床的男妾?”空气沉寂。
裴湛感受到岭南王从身后贴过来,呼吸肆无忌惮地喷洒在耳根。男人轻轻攥住自己的手,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往他的心口钻,
“你要做刀,还是做持刀的人?”
嵇燕台清晰地感受到,裴湛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绷,两只手握成拳,正微微颤抖着。
他淡笑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我与当今圣上亦有龋,你裴家有谋逆罪名,我岭南王府自然不得与你有所牵扯,更不能助你复仇。”
“但是—”
嵇燕台丢出一个转折,继续道:“本王却能教你如何挥刀向敌,如何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岂不更美?”
“眼下除了本王,还有谁能帮你?”
“那块牌位吗?”
“你叫它一声,它能应你吗?”
嵇燕台缓步绕到裴湛身前,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与其额头相贴,“湛湛,机会……本王只给你这一次,你可要好生决断。”
他斜着眼,瞥向地上的火盆,
“火快要灭了哦。”
说完,嵇燕台施施然地后退两步。
裴湛盯着那盆火,只觉得那火一路烧到了自己的心里,脑中不期然闪过一幕幕旧景……
恩师对自己的种种照拂;
容阙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晃着腿。他手握着一卷书,站在树下。容阙志得意满地冲他喊着,“清晏,将来我想从军,升官肯定比你快,到时候定然罩着你!”
“.…你还是先从树上下来吧。”
“不要,我爹要揍我。”
“咳,清晏,你去替我说说好话。”
“谁罩谁?”.
……
那个要当大将军的人,早早离世,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恩师伤心欲绝,一夜老了十岁,抱着牌位老泪纵横。
裴湛亦是悲恸,宛如断了手足。
去岁,那人终究践了诺,护了他一场。
可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轰——“
火盆里传出一道撞响。
很快,那些温暖的、难能可贵、让人每每想起便会心一笑的记忆……被猛然窜高的火舌舔出几个大洞,变得面目全非了。裴湛面无表情地瞧着,看着。愧意如山崩,汹涌地向他倒来。可他现在还不能倒下。“嗤啦!”火焰融了木头表面的清漆,发出迸裂声。
嵇燕台瞥了眼火盆中熊熊燃烧,逐渐化为灰烬的牌位,以及裴湛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语气略带唏嘘,像在说风凉话,
“大冬天的。“
“这块干柴烧起来还挺暖和的么。”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嵇燕台还不肯停。
他又上前,捏起裴湛的下巴,注视着这张看似平静,实则写满痛苦的面庞,轻飘飘地道了声,
“来,对本王……笑一下。”
闻言,裴湛缓慢目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微笑。他的眼眶微红,眼底映着一旁热烈的火光,烧着男人的倒影。
嵇燕台满意地看着这双眼睛。
他一把将裴湛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发顶,忽然听到脑中响起一声‘叮’,系统小声提醒道:“宿主,第二个任务进度条涨了,当前为50%。”嵇燕台没搭理袍。
系统自顾自地出声,“主角都被你翻来覆去地那啥了好几个月,都没有生出那股恨不得将你杀之而后快的屈辱,没想烧了个牌位就…”
“这就是原著里正攻的牌面吗?!”
嵇燕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垃圾系统的恋爱脑没救了。
裴湛确实有着君子之风,尽管嵇燕台对他强取豪夺且威逼利诱,他却觉得自己心中亦有所求,同样不清白,不磊落.……
其中又有裴允书情况好转的因素。
因此,裴湛不曾对他生出憎恨之情。
直至这一刻。
嵇燕台抱着裴湛,问:“恨我吗?”
嵇燕台低笑两声,继续说:“一个人只有经受过许多痛苦,才能学会做痛苦的主人,当你对着一个无比仇恨的人还能谈笑风生,百般讨好恭维,你便真正长大啦。”“这是本王教给你的第一课。”
半晌。
裴湛应道:“谢王爷教导。“
另一头。
沈潮生一夜辗转反侧,天快亮才眯了一觉,醒来时已近午时。他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草草用了饭便去了海港。
这是岭南最大的一片海港。
海风刺骨,带着浓浓的咸腥气息。
沈潮生踏上了自家最大海船的甲板,脚步难得有些虚浮。他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岭南王府寿宴上那惊悚的一幕,碎裂的声响尤在耳边回荡。
瞥见甲板前方的一道身影,沈潮生回了神,加快脚步,将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扔过去,
“阿寻,接着!”
那人闻声回头,身形高大且挺拔,五官却很年轻,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他手臂随意一抬,便稳稳地接住了油纸包。
“沈少爷,你晚了。”
见此情形,沈潮生忍不住夸了句,“你这准头真是好,就没见你有接不到的东西。“
“雕虫小技罢了。”
阿寻靠着船舷,很不见外地拆了纸包,将里头的精致糕点往嘴里塞,目光仍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沈潮生并不觉得冒犯。
此人是他三年前跑商靠岸时,从近海港口打捞起来的落难者,身上伤痕遍布,泡得发了白,能活下来都是老天爷保佑。
沈潮生自掏腰包,将他送到医馆救治,也算积德行善了。
不料这人重伤失忆,连名字都忘了,身上也没有能表明身份的东西。沈潮生见他手中有茧,明显是个练家子,便将其留在身边做事。
三年过去了。
两人是东家与海员,亦是一道扛过海上风暴的过命兄弟,真心朋友。
阿寻咽了咽,随口道:“怎么样?”
沈潮生打着哈欠,“什么怎么样?”
“你昨天不是岭南王府贺寿了吗?”阿寻扭头看过去,“有意思吗?”
听到这话,沈潮生打了一半的哈欠,陡然咽回肚子里,心有余悸地道:“好玩什么?差点没吓死我!”
甲板上,只他们二人凑得近,也不怕人多耳杂往外说,沈潮生便长叹一声,抱怨道:“你是不知道……那位岭南王简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当时还以为要脑袋搬家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惊险场面。
阿寻默默听着,不说话。
沈潮生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庆幸道:“好在岭南王府里还有一位裴侍君,打了个圆场,否则我真是……
贵人的心思,真是比海上的天气还难琢磨。
天空无云。
海港上空悬着一轮金日,海面一晃一晃的,映出无数细碎光点。
沈潮生歇了歇嘴,冷不丁问:“对了,在海上飘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靠了岸,你有没有去找安梧堂的林大夫,再瞧瞧你的失忆症状?”
阿寻沉默片刻,应道:“算了吧。”
“三年了。”
“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288、Chapter 288
计之深,则谋远。
数月间,嵇燕台对裴湛的身体步步侵略,肆意赏玩,裴湛尚能忍受,甚至出于自己的目的,展现出一定程度的迎合。
然而,这一回……
嵇燕台把手伸向了他的精神世界。
果不其然。
在身体与精神双双失守的情况下,裴湛表现出了数月来最深切的痛苦与屈辱,对嵇燕台这个始作俑者产生了憎恶情绪。
任务进度条就是证据。
至于进度条为什么是‘50%”这般泾渭分明的数值,嵇燕台心里也有所猜测。
在原著中,“岭南王′将叔侄二人分隔在两个院子,以裴允书为质,来钳制裴湛。
直至某一天….
反过来亦是如此。
跟嵇燕台现在的做法没什么两样。
裴湛的日子不好过,裴允书那头也并非岁月静好。他被岭南王关在偏院中,下人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痴儿,平日里多有克扣。
叔侄俩牵挂着彼此,难得一见,也是尽量表现着自己好的一面,从来不透露自己的艰难。
王府里举办宴会,丝竹乐声不断,下人将一盘盘珍馐呈上宴厅,香气被风送入偏院,裴允书饿得受不了,趁看护不严,溜了出来。
原本他只是想找点吃食,随便什么都好,填一填空荡荡的肚子,却意外撞见了让自己一辈子忘不掉的场景。
王府主人高坐于堂。
堂下是一群衣着清凉的舞妓。
王府主人将桌上的珍馐通通撤下,摆上笔墨纸砚,高笑着命令一旁的青衣男子加入舞妓中,当众献舞,他要作画。
裴允书年纪尚幼,不太明白那些事,却也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的小叔是受了辱。
在此之前,裴允书只以为小叔同自己一样,吃不饱睡不好,成天被关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不得外出,也见不了外人。
他恍恍惚惚,如梦初醒。
当晚,裴允书开口说了两年间的第一句话。
嵇燕台猜测,当前任务的另一半进度条系在了裴允书身上,须要叔侄两人达成共识,不再以彼此为桎梏,同心协力。
简而言之,就是凑够杀意100%,第二个折辱主角的任务才算圆满完成,并以此为基础,引出最后一个关键剧情点。
——反杀岭南王。
这也是嵇燕台的最后一个任务。
作为原著中的渣男前夫哥,他只要喝下裴湛递过来的毒酒,就算是补全了所有关键剧情点,能够杀青下线,去往现代世界了。
预计毒杀时间,应该不超过五分钟?
简单得不可思议。
原著中,叔侄两人在岭南王府里沉陷了两年光阴,如今才将将过去半年,更何况嵇燕台不打算早早杀青,自然不能对裴允书下手了。就连裴湛,他现下也要避着些呢。
嵇燕台深谙一张一弛之道,自己刚逼迫裴湛亲手焚烧容阙的牌位,此举不仅亵渎了亡者,还将容家父子的恩义踩在脚下,极尽贬损。再加上裴家灭门真相……
裴湛必然悲极、怒极、难以自持。
嵇燕台知晓他骨子里藏着一股坚韧劲儿,很快便能缓过来,强打起精神,带上恭顺的面具来应付自己,博取筹码。
但……没这个必要。
毕竟是他的枕边人么。
多多少少,还是要优待一二的。
因此,嵇燕台一连数日不曾踏入后院,给了裴湛几天喘息的时间,收拾好破碎的心绪。
只不过,第二天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裴侍君今辰起身时的脸色异常苍白,府医前来瞧过,判定是风寒之症。
或许是天寒。
亦或者,是大悲大怒伤了身。
下人来报时,嵇燕台正在书房里。
他平静地嗯了一声,吩咐道:“让府医好生照料,不得有丝毫疏忽。所需药材,库房尽取。”
“是,奴婢告退。”
窗外的天泛着灰,雾气与云絮似乎缠绕在一块儿,分不清你我,日光艰难地撒下来几束,淡得看不见。
嵇燕台画累了,放下毛笔。
桌上铺着两张白纸。
纸上赫然描画着两间书房的格局和摆设,一大一小,大的那间像是双人工作间,连书桌都配备两张,小的那间只配了一套书桌和椅子,旁边标注了尺寸,不似成人所用。
画好了图纸,嵇燕台将其吩咐下去。
他往后靠了靠,环视一圈,只觉得这间书房太不正经了,收录了数不清的小书和小o漫,其中有不少出自于书房主人之手。
岭南王′的厨力实在惊人。
嵇燕台打算重新整饬一番,让这间书房恢复它本该有的职能,老登快乐痛屋留一间就够了,他需要一个适合教学的空间。
过些日子,用得上。
虽说他费了心思,但大部分的实事,还是底下人去落实。
嵇燕台去不得装修中的书房,又不入后院,更没心思在大冷天跑出府玩,就命人将裴允书带了过来。
主院,茶厅。
屋子里起了暖炉,没有烟,反倒弥散出淡淡的果木香。临窗的位置摆了一张榻,中间置着一方小桌,正好放得下一个围棋盘。
两侧的软垫上,坐了两个人。
嵇燕台倚着窗,指尖拈着一粒白玉棋子,晃了晃,问对面那个矮兮兮的嫩团子,
“会下围棋吗?”
裴允书摇摇头,大眼睛里满是茫然。
嵇燕台也不恼,开始手把手地教裴允书围棋规则,从最基本的“气和‘眼’开始讲解。
裴允书看着呆,记忆力倒是出众,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很快,两人开始了第一盘对局。
裴允书火速落败,被杀得片甲不留。
嵇燕台坏极了,说这样下棋无趣,要拿他喝药时甜嘴的蜜饯做彩头,见裴允书说不出话,直接当他默认了。
不一会儿。
他就输光了半个月的蜜饯。
在新开一局之前,嵇燕台笑吟吟地问他,“还要继续吗?叔父不会礼让小孩哦,再这样下去,小允书便一整个月没有蜜饯甜嘴了。”
裴允书没有犹豫,重重点头。
见状,嵇燕台挑了挑眉。
裴允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
尽管他在嵇燕台手下毫无还手之力,但每一次输棋复盘过后,他似乎都能汲取教训,思考的深度和布局的水平远超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水平。
裴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么?
嵇燕台如此想道。
一下午过去。
裴允书除了输,还是输。
不知是不是屋中炭火烧得太热,他的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博弈中。
“啪嗒。”
嵇燕台飞快地结束了这一局。
天色渐暗了。
昏黄的夕阳从竹帘的缝隙间透进来,给黑白棋子渡上一层光晕,嵇燕台捏着一枚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抛起来,又接住。
侍女正在给裴允书穿袄子。
在被带出门之前,他还睁着双大眼睛,冲嵇燕台这头使劲儿张望,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嵇燕台丢开棋子,冲他勾了勾手指。
裴允书当即小跑过来。
嵇燕台捏起他的面颊,揪了两下,“从进门时就在偷看我了,不会说就写字吧。”
话音刚落。
裴允书就举着短胖的食指,在嵇燕台的腿上写起了字,写完,他又指着自己的心口,做出一个有些难过的表情。
跟嵇燕台不同,裴允书是个真小孩。
再聪明的小孩,也是小孩。
他对这个世界、对人事物的认知,完全基于他的所见所闻—裴家家风温良正直,两代人皆是婚事顺遂,和和美美,不曾有他人介入其中。
他知道自家小叔与叔父成了婚,却并不知晓一个男人嫁给另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裴湛也没将那些糟心事告诉他。
在他当下的认知里,两个大人应当是互相爱护的至亲,所以当他发现到小叔抱病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向嵇燕台表达自己的担忧。
他在问嵇燕台,
小叔什么时候才能好?''
嵇燕台垂眸看着那双清澈担忧的眼睛,心中了然,裴允书本就在喝汤药,裴湛染了风寒,自然不愿见他,唯恐过了病气。
小孩儿惦念着家长呢。
他蹲下身,拍了拍裴允书的脑袋,意味深长地道:“快了,小叔不会病太久的。”
裴允书点点头。
嵇燕台想了想,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了几句话。
裴允书听罢,眼睛微微睁大。
“去吧。”
嵇燕台直起身,示意侍女带他回后院。
欺风小院。
天色黯淡极了。
山际的浓雾未消,遮掩住落日的行踪,只留下一片无尽的红云,莫名让人心情低落。
裴湛站在廊下,眺望着院门的方向。
他衣着厚实,脸色却苍白憔悴,时不时低头掩唇,发出几声低低的咳嗽。
这场风寒来得急。
从前厅回来的当晚,他就发了热,好在症状不严重,翌日府医前来诊了脉,开了几味药,又叮嘱裴湛勿要郁结,忧思伤脾。
裴湛暗暗苦笑。
……他如何能不忧虑?
家破人亡在前,伸冤复仇在后。
如今是他伤寒的第三日,症状已经好多了。偏偏午膳后,连翘来禀告,说是王爷让人领着允书去了前头。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每隔一段时间,岭南王就会命人召允书去前头说话,事后允书的神采便轻松几分,瞧着也活泼爱动些了,不像之前那般痴傻呆愣。
裴湛逐渐放下了心,不再提心吊胆。
但在那件事情之后……
裴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更别提今日裴允书一去,便是一整个下午,眼见天都要黑了还不见人回来。
连翘也愁着脸,小声道:“要不……奴婢去前头问一问吧?”
裴湛摇头,“不能去。”
就在这时。
侍女牵着一道小小的身影跨进院门,夕光拉长影子,裴湛见他如往常一般,这才卸下一口气。
连翘连忙迎上去。
裴湛顾及着身上的病,仍站在原处,却见裴允书望了一眼自己,便挣开连翘的手,急匆匆地往侧屋方向跑去,一溜烟儿没了影。
连翘连喊几声,他都没回头。
“无妨,兴许是半日不见大福了,”裴湛叮嘱道,“连翘你跟过去看看,夜里注意着些,别让他受了凉。”
话音刚落。
廊下又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
裴允书又跑回来了。
见他撒开腿,往裴湛的方向跑去,连翘连忙劝阻道:“小公子,侍君的风寒尚未痊愈,您不能过去呀……
没拦住。
裴允书像是没听见一样,冲了过来。
“允书!”
裴湛吃了一惊,下意识想后退避开。
然而,裴允书已经冲到他身前,迅速地张开双臂,高举着,勉强抱住了他的腰,并将小脸深深埋进他腰间,用力地蹭着,怎么也不肯松手。
“允书,松开…
裴湛低声哄着,让他回自己屋里。
裴允书充耳不闻,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小小的身体传递着执拗的温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都传递过去。
裴湛推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稚嫩却无比坚定的拥抱。
那股侵入他体内的冬日寒意,仿佛被这个小小的拥抱驱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裴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身前的裴允书。
良久,良久。
他轻声问道:“允书,你怀里塞什么了?”
咯得慌。
闻言,裴允书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往裴湛手里塞。
裴湛接过,还颇有分量。
他举到面前嗅了嗅,闻到一股甜丝丝的蜂蜜香气,当即了然,“原来你方才是回房间取你的蜜饯了,都给我么?”
裴允书下意识点点头,又连忙摇头,还抬手往院外的方向指去,手忙脚乱的样子教裴湛看了直想发笑。
于是,他的脸上升起一抹淡笑。
裴允书眨眨眼,又抱了上去。
他的脑袋贴着裴湛的腰,脸偏向一侧,望着主院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被连翘带回了屋。
又过了两日。
裴湛停了汤药,风寒彻底痊愈。
嵇燕台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是侍女提着一个食盒来通报,说裴侍君送来一盅银耳莲子羹,王爷是否趁热用?
“呈上来吧。”
侍女轻手轻脚地将甜羹放在案头。
嵇燕台用银匙搅动了一下,银耳晶莹,莲子饱满,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正适合午后填填胃。他慢悠悠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甜而不腻,温润熨帖。甜羹分量不大,几口就见了底。嵇燕台问:“裴侍君可还说了什么?”侍女恭敬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裴侍君交代奴婢,若是王爷肯用银耳莲子羹,便让奴婢再问问…….
“今晚可否一同用晚膳?”
…
当晚,嵇燕台踏足后院,还过了夜。
这一夜,跟过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嵇燕台仍旧强势,却不再只顾着自己快意,动作间竟透出几分温柔意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缱绻,甚至低声征询着,
“湛湛,这样可好?”
“美吗?”
裴湛小病虽愈,脸上却还残存着一丝病容,看着有些苍白,谁知男人那一声声,一句句,硬是将他问得面红耳赤。
他情愿岭南王如往常一般。
这份近乎虚假的温柔呵护,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让他的身体难以自控地沉沦,在对方的掌控之下逐渐软化。
裴湛心下懊恼,忍不住将脸埋入臂弯里。
半晌。
嵇燕台揽着人,指尖一圈圈地缠绕着他汗湿的发丝,声音低哑,“明日,府里会来一位医师,让他给你瞧一瞧。”
裴湛闭着眼,应道:“王爷,我的风寒已无大碍,否则也不敢邀王爷前来,府医…….
“不是治风寒。”
嵇燕台截断话头,将怀里的人转了个向,与其面对面,随后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明日来的,是本王特意从北边请来的民间奇医,专治寻常医师所不能治的疑难杂症。”
“——其名,常有道。”
289、Chapter 289
翌日。
常有道如约而至。
此人须发皆白,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腰间还挂了一卷针帘,眼神异常清亮锐利,举止不卑不亢。
侍女将他引至偏厅。
彼时,嵇燕台与裴湛已在厅内等候。
经过昨日的甜羹相邀、夜宿屋中,两人在明面上已达成默契,不动声色地将某件事情翻了篇,不再谈起。
气氛回温。
今朝裴湛睁眼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岭南王怀里了,颈下是男人的臂膀,不知枕了多久。
也不知岭南王是什么时候醒的,在他耳边爱语连连,喊他乖乖、宝贝、又低声嘶了几声,说自己的手臂又酸又麻……
裴湛向他告罪。
那人毫不在意,反倒将他搂得更紧,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亲热“你何罪之有?是本王将你拥入怀中,舍不得撒开手呢。”思绪回笼。
裴湛偏过脸,瞥了眼上首的岭南王。
他入府已有数月,府中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医师。那些人检查过他的手伤之后,都是摇头叹息地犯了难,最后悻悻而去。
裴湛对自己右手的伤情心知肚明。
起初,他心底还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希望,后来便平常心了,如今左手书画不在话下,虽不及右手,却也是有模有样。
只不过……
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
岭南王对这位名为常有道的医师不一般,似乎极为笃定此人医术高超,甚至亲自出面,陪他会见这位老大夫,颇有种礼贤下士的端正。
前头那些医师绝无此待遇。
嵇燕台自然没有功夫关注那些人了,但常有道不一样,他可是原著认证过的金牌神医,不仅治好了裴湛的手伤,后期还研制出假死药,扭转了主角团的劣势。
至于为什么要搜罗其他医师,一点点消磨裴湛的念想……
当然是为了先抑后扬。
嵇燕台笑而不语。
他最喜欢一鱼多吃了。
“常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嵇燕台伸出手,邀人落座,“本王已在府中备下薄酒,稍后便为先生接风洗尘。”
常有道拱了拱手,开门见山道:“有劳王爷费心了,病不等人,就是这位公子要治伤?”
嵇燕台颔首道:“正是。”
说完,他冲底下侍从瞥去一眼。
侍从当即动起来,很快搬来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又在桌面置下脉诊。
常有道也不废话,径直坐过来,
“公子,请。”
裴湛依言,将袖子撩起几寸,露出小半截右手臂,然后把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右手腕平放在脉枕上,“有劳了。”
常有道仔细端详那道深褐色的横切疤痕,手指如同鹰爪般,按压疤痕周围的皮肉筋骨,感受着皮下的粘连、萎缩和筋脉的走向。
他眉头紧锁,神色专注得近乎苛刻。
“何时伤的?如何伤的?”
常有道沉声问道,目光如炬。
裴湛——作答。
紧接着,常有道让裴湛尝试握拳。
裴湛缓缓施力,手指却蜷缩着,轻颤不止,无法形成有力的抓握。
见状,常有道取下腰间的布卷帘,在桌上摊平了,又从里头捻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手法快如闪电,刺入裴湛的手腕及手臂几处大穴。
他捻动银针,观察着裴湛手指的细微反应。
这一番望闻问切,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终于,常有道收回银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看向嵇燕台,神色凝重,
"公子此伤,时日已久,断筋萎缩粘连,寻常汤药石针,已是回天乏术.…
嵇燕台喝了口茶,“若是不寻常呢?”
常有道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是也,公子若想恢复执笔之力,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夫有一门独门秘法,名日“续筋术′!”
“即重新割开皮肉,寻到断筋残端,以特制针法将其续接缝合。”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下人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割开手腕?续接筋脉?
简直是骇人听闻!
常有道无视众人的惊骇,继续道:“术后,需以秘制药膏外敷,汤药内服,再辅以老夫的独门针法疏通穴道,特制的夹板固定骨腕……两月之内不得轻举妄动,半年之内不得提笔,重物是万万碰不得的!”
“更要紧的是……
他神色沉凝,冷静地道出后果,“此术凶险万分,老夫仅有五分把握罢了,稍有不慎,伤口便会溃烂流脓,筋脉二次断裂,这只手彻底废掉。”
“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此等惊世骇俗的治疗方法和沉重的风险,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自当是慎重考虑,不能潦草做下决定。
侍女带着常有道前往暂居的偏院。
厅内,只剩下嵇燕台和裴湛。
“他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嵇燕台扭头看向身边人,“做,还是不做,选择权在你,本王不会逼你。”
裴湛垂着眼,视线落在腕间那道疤痕上。他沉默片刻,脸上没有激动,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寂如水的决然
…做。”
听到这一声儿,嵇燕台起身的动作微顿,忍不住踱步到裴湛身前,问道:
“虽然你的右手不便写字,却无碍于生活起居,左手亦是安好,你确定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能医治好右手,自然是好事一桩。
然而,常有道给出的治疗方法,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了,稍一不慎,非但治不好右手,还会让伤势加重,得不偿失。
原著中,裴湛的右手也不是在岭南王府内医治好的,反倒是离开王府后,才孤注一掷地进行了续筋之术。
原因无他。
只因岭南王′性情乖僻残暴,手段残忍,对裴湛更是不加克制地折磨,硬生生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毁了,令裴湛宛如半个残废。
裴湛没有选择,只得冒着风险治手。
眼下的情况与原著稍有不同。
说一千道一万。此刻的裴湛并不是非要冒险不可。
就在这时。
裴湛抬头盯着嵇燕台,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信,“王爷对常先生如此另眼相待,此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裴湛愿意一试。”
嵇燕台难得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品出裴湛的话中深意后,忍不住笑弯了腰。
他的额头抵着裴湛的右肩,热气一股脑扑在那人的颈侧,嵇燕台一边笑,一边轻吻着那一截纤长的脖颈,含含糊糊地道了声,
“哎呀,湛湛…….
“你可真是个宝贝。”
居然还从他这儿卡上原著bug了。
裴湛不知道岭南王为何发笑,只默然地偏过脑袋,任男人吻咬着,良久才低声问道:“王爷,在我养伤期间,不知……”
“放心吧,本王千金一诺。”
嵇燕台应得干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
十日后。
欺风小院主屋被辟为净室。
门窗紧闭。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酒气味,以及艾草焚烧后特有的烟熏味。
裴湛身着素衣,躺在一张榻上,右手被小心地安置在一个固定手腕的特制支架上,不得动弹。
腕上那道疤已被烈酒反复擦洗过,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愈发刺目可怖。
“现下时机正好。”
“正值冬日,天气寒冷,身上不易发汗,免得伤口红肿溃烂……
常有道如此说着,手上不得闲,正用浸泡在烈酒中的棉布,一遍遍擦拭着几柄形状奇特,刃口闪着幽冷寒光的小弯刀,以及带着倒钩的细针。
他身上穿着一套用沸水煮过的干净衣裳,须发打理得干干净净,裹在一方布帽中。
旁边的小几上,依次摆放着纱布、麻沸散、缝合伤口的羊肠线、特制的固定夹板、以及散发着浓烈药味的膏药等等。
气氛有些凝重。
常有道擦拭完刀具,将视线转向站在榻旁的男人,忍不住感叹一句,
“想不到王爷对岐黄之术有所涉猎,通晓如何降低病患发热的法子,又知麻沸散不可过量…”
嵇燕台笑了笑,“常先生方乃当世大才,本王算不得通岐黄,不过是心有所爱,忍不住在旁稍稍叮嘱几句罢了。”
这一言一语,皆落在裴湛耳中。
他安静地躺在榻上,冷不丁望进岭南王瞥过来的眼眸中,长睫下意识颤了几下,随后听到那人温声安抚道:“不必紧张。”
裴湛闭了闭眼,又睁开,轻轻嗯了一声。
“差不多了,”常有道为自己戴上一双羊肠所制的手套,“请公子用麻沸散吧。”
裴湛上身微抬,正要用左手接过药碗,身前便罩下一片阴影。岭南王先他一步,将药碗递到他唇边,亲手喂下。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口中,驱散了药汁的苦涩。
裴湛愣了愣,陡然反应过来。
是允书送过来的蜜饯。
那孩子送一回就罢了,后来又送了第二回。裴湛问他为何如此,他便皱起小脸,眼神里隐约透着几分挫败,双手捂着嘴巴。
……像是有人不让他道出实情。
药效渐起。
裴湛的眼皮愈发沉重,思绪迟缓,耳边的刀具磕碰声、说话声逐渐模糊了,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浓雾隔绝,不真切。
腕间忽而传来一阵凉意。
裴湛猛地睁开双眼,“…
下一瞬。
一只大掌轻轻覆盖在他的双眼之上。
裴湛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中。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岭南王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常先生,他这只手可是价值非凡,定要尽心救治……
“王爷放心……
“您特地命人将小老儿接来岭南,甚至以那株御赐的百年山参王为赏赐,哪怕是为了药材,小老儿也得竭尽全力啊。”
“哈哈,常先生真是快人快语。”.
…
再彻底睡去之前,裴湛似乎听到一句很轻很轻的‘别怕’,又像是错觉,真真假假,似有若无,让人怎么都分辨不清。
他陷在黑暗中,一颗心沉甸甸的。
……或许,他确实有些怕。
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