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屋内,寂静无声。
烛光将男人的影子扯成一张巨大的暗网,笼罩着床上那道小小的鼓包。
忽然,鼓包动了动。
裴允书扯着被子,怯生生地睁开双眼。
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有光彩,稍显空洞和呆板,唯有揪着被沿的短胖手指流露出一丝被戳破的慌乱。
嵇燕台见裴允书的次数屈指可数。
原因有二。
其一,裴湛把这个小崽子护得严严实实,大半时间,只让丫鬟连翘和外头聘来的老医师近身。
要说整个王府他最为警惕的是谁……
那必然是岭南王府的主人了。
其二,嵇燕台不太关注裴允书本身。
虽说他时常在裴湛面前,用亲昵又热络的语气谈起他的崽,但在嵇燕台心目中,裴允书这个存在,仅仅是用来牵制裴湛的一个挂件。
不作为独立人体存在。
因此,他每次见裴允书,都是匆匆一瞥,注意力大半落在裴湛暗藏紧张的微表情上,然后在心中暗自发笑。
这还是第一次。
只他与裴允书两人,共处一室。
裴湛心里不知道有多着急呢。
莫名的,嵇燕台脑中忽然浮现一幕很久远的记忆碎片—是他躺在床上刷手机的场景。
屏幕里,骤然出现一只大手。
农场主的身形高大、极具压迫感,将不足巴掌大的小鸭子一只只捉入箱中,然后转身离开。
镜头缓慢下移。
只见鸭妈妈着急忙慌地跟在农场主身后,两只脚蹼飞快地左踩右踩,一副火烧屁股又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
过去的嵇燕台有些同情,如今的他却只觉得好笑。
思绪回笼。
嵇燕台慢悠悠地远离了床榻,坐回了那张红圈木椅上,啜了口温茶,随口问道:
“看来安神汤的效果并没有你小叔说得那样好,小允书,你为什么要装睡啊?”
装睡,事不大。
但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裴允书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呆愣,反而拥有着远超这个岁数的捷与隐忍。
对此,嵇燕台并不意外。
毕竟在原著小说里,这个小豆丁在意识到岭南王对自己的小叔做了什么之后,时隔多年,再一次开口说话,就是跟裴湛说,“杀了他。”
跟嵇燕台上辈子的情况不一样,裴允书可是一个真小孩儿。
嵇燕台心想,怪不得这小家伙最后能登大位呢,几个皇帝基本要素,他都具备了。
能装、能忍、能下狠手。
思及此处。
嵇燕台放下茶盏,抬眼望向床榻。
就见那小人儿默不作声地坐起来了,细软的头发有些塌,只到肩膀处,看起来有点像妹妹头。
裴允书的两只手仍旧捏着被沿,呆愣愣地回望着那个姿态闲适的男人。
直至男人冲他勾勾手,
“过来。”
“叔父有话问你。”
裴允书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笨手笨脚地爬下床榻,赤着脚,啪嗒啪嗒走过来。
嵇燕台斜倚在木椅上,视线仍旧居高临下,笑着夸奖道:“也不像你小叔说得那样蠢笨嘛。“
就像前头说的。
其实嵇燕台并不在意裴允书本人,却时常在裴湛面前佯装关心地提一嘴,裴湛大抵是怕他疑心裴允书的身份,总是说他呆傻,不聪慧。
这个‘身份,并非是裴家罪臣遗孤,而是裴湛作为岭南王的男妾,他的侄儿在王府中的身份尴尬,极有可能引起男人的敌视。
千万不要小看皇权子弟对权力的掌控欲。
不得不说,裴湛的做法很正确。
嵇燕台瞥了眼小孩儿捏住衣摆的小手,将喝剩下的半杯茶推向他,“你是裴家人,话不会说,总会写字吧?”
“写,为什么装睡。”
“不交代清楚,我就告诉你小叔了哦。”
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
嵇燕台那头捏着小的,威胁大的,这头又掐着大的,诱骗小的,姿态是一贯的悠然自得,不紧不慢。
果不其然。
他的话音刚落,裴允书那张呆愣的脸上显出一丝慌张。
又过了好一会儿。
裴允书动作滞缓地转过身,拖着一把木凳往房间角落移去。
嵇燕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爬上椅子,颤颤巍巍地抬手,从角落的立柜抽屉里翻出一个油纸包,然后费劲地爬下来,朝自己小跑过来。
裴允书没说话,也没写字。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把油纸包往嵇燕台手里塞。
嵇燕台没推拒,直接拆了油纸包。
霎时间,空气中多了一丝酸甜的味道。
嵇燕台盯着油纸包里的蜜饯,略带深意地瞥了眼小孩儿。
这大概是裴允书喝汤药时,用来压苦味的甜嘴小零食。
如今却被他用来行贿了。
嵇燕台笑了笑,拈起一粒圆胖的蜜枣,俯身向前,将蜜枣往小孩儿的嘴巴里一塞,“你该不会是想用这个收买我,让我帮着你隐瞒装睡的事情,不告诉你小叔吧?”
裴允书的世界好似蒙了一层纱。
片刻后。
他才鼓着腮帮子,迟缓地点了点头。
嵇燕台见他下意识地咀嚼了几下,将蜜枣往肚子里咽,才慢悠悠地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粒。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嵇燕台继续审问:“不算数,这又不是你自己出钱买的东西,借花献佛罢了。”
裴允书愣了片刻,表情有些惶然。
方才男人靠近时,他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是跟小叔如出一辙的淡香,使得裴允书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几乎趴在了木椅扶手上。
嵇燕台:“?”
嵇燕台伸出一只食指,把凑过来嗅闻的妹妹头推远了些。
裴允书慢半拍地抬手,搓了搓自己被戳红的额头,大概是明白自己躲不过去了。
于是,他抬起手,伸出两根食指在自己的下眼皮处摸来摸去,然后又歪着脑袋趴在木椅扶手上装睡。
像是在演什么情景小剧场。
几息之后。
裴允书抬起脑袋,直愣愣地盯着男人。
嵇燕台斜着眼,发现小孩儿正紧张地攥着木椅扶手,又联想到原著里的‘叔侄情深’,霎时间福至心灵,恍然明悟。
先前裴湛在床上那番说辞,是真的。
裴允书年幼时遭受重大刺激,时常梦见亲人斩首的场景,屡屡在梦中哭泣,所以裴湛一进门,裴允书便满脸泪水地抬起手……
摸向他的脖颈。
裴允书之所以装睡,被裴湛拍了几下就呼吸绵长,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让仅存的至亲能够好好休息,早点回屋睡觉。
目的极为单纯。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嵇燕台兴致缺缺地将油纸包扔回旁边的小几上,糖渍小零嘴掉了一地,咕噜噜地滚到了角落里。
不知怎的,裴允书忽然吓了一大跳。
他睁圆眼睛,盯着躺在地上的蜜枣和山楂,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是怔住了,泪水不要钱似的掉下来,好久才反应过来,一脑袋扎进了嵇燕台的肚子里。
“呃.….啊…….!”
裴允书又哭起来。
嵇燕台面无表情地从油纸包里捻起一颗剩余的蜜枣,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淡声道:“起开,小心本王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很显然。
一个应激状态中的小屁孩听不到他的话。
这才几个功夫,嵇燕台已经感受到自己腰间的布料被打湿,泪液滚烫且汹涌,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
嵇燕台仿佛捅破了两个水龙头。
还伴随着噪音。
嵇燕台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拽着裴允书的后衣领子,轻松一提,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扔回了床上。
噗通一声闷响。
裴允书迅速钻进了锦被中,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住,连一道气口都没留,但哭声还是从被子里传出来,嗓音喑哑。
嵇燕台:……
片刻后,里面传出打嗝声。
嵇燕台瞥见那个小鼓包一抽一抽的,慢慢变了形状,裴允书一边哭,一边躺好,双眼紧闭地装作自己睡着了。
水龙头没关紧,还在漏。
岭南王府要发大水了。
嵇燕台啧了声,冷不丁想到自己第一次亲眼看到宫女被杖毙的场面——
侍卫把人拖到大庭广众之下,拔掉衣服,几棍子下去,活生生的人就昏过去了。
宫里行刑的人手上很有功夫。
不止打得人皮开肉绽,连骨头都能敲碎。
当时的嵇燕台年纪尚轻,尽管他拥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放在现代社会,他是一个在路上遇到车祸现场都不敢凑上去看的人。
正因如此,他夜惊了好一段时间。
梦里是飞溅的血肉。
醒来之后,嵇燕台便不敢再睡,时常睁眼到天亮,足足两三个月都吃不下荤腥。
好在他是个现代人,知道如何对抗失眠,逐渐将心态调整过来了,不至于影响白天的功课
…
侧屋里。
嵇燕台本想掉头走人,只是裴允书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去,他也还没玩够裴湛的身子,总是被打搅也不是办法。
“把嘴巴闭紧,眼睛闭好。”
“听我说。”
嵇燕台的唇齿间残留着蜜枣的一丝甜,可他的声音却平淡沉静,“现在,你回到了那个最让你害怕的场景……
滋。
水龙头流得更快了。
嵇燕台置之不理,继续道:“在那个场景的角落里,你看到了一个很大、很结实的柜子……别哭了,你仔细找找。”
“你敢睁眼,我就打你小叔的屁股。”
“一定是他没有教好你。”
话毕,裴允书的睫毛颤了颤,哭声渐低。
嵇燕台瞥去一眼,语速很慢地道:“就是那个柜子,你走过去,打开它……嗯,看到了吗,里面有一床柔软的被褥,你慢慢钻进去……”.
裴允书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你躺在被子里,很暖,很舒服。”嵇燕台接着说,“什么都不要想,把那些让你害怕的东西关在柜子外面……
“现在,你在心里默数一百个数。”
“一、二、三…….
嵇燕台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带 丝情感,随着他缓慢的计数声,裴允书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了,呼吸变得均匀且深沉。
那张苍白的小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竟透出一丝难得的安宁
…一百。”
“你睡着了。”
嵇燕台又瞥了眼床上的人,径直转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门外,裴湛站在苍茫的夜色中,指尖冻得有些泛红。他看向嵇燕台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出是什么。
嵇燕台佯装懊恼,绕过人,甩袖离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望着地上的长影,嵇燕台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