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觉得晦气。自己赶了这么多天路,前脚刚到零州府衙门打算大干一场,后脚化隆书信就到了,展开一看竟然是寇一爵亲笔,坦白了湖广道零州府的这桩案子与赵王派的哪家哪家颇有渊源,还望他高抬贵手云云,也难怪本就温吞的严中立办了这么久案子差点被案子办了,赵王对他大过年出公差又绝无阻拦。
但他心里有气,就算是刻意折腾折腾这些家人这口气也出不顺,赶巧湖广道下辖与江西道交界的萍洲县有座法道寺,上元灯节要办大法会馈泽香客,零州知府便以公家延请的名头将郇寰请过去,好吃好喝好招待,冀求平息这位朝廷大员的无名业火。
放到以往,郇寰会去,但而今他最见不到的就是这些欢乐场面,以身体不适的由头推拒,打算在书斋整理案卷,但见手下人一个个如坐针毡,想来心里都念着那热闹地、惦记着团圆景,惹得他都心烦意乱。
终于暮色降至,郇寰抛了书卷,和府衙打过招呼后,命冬至驾车,带了人就往那法道寺去了。
许是也被这攘来熙往感染,郇寰暂且抛下了那些心思负担,被冬至他们簇拥着随波逐流,见过了风土人情,也听过了四方乡音,最后登了佛楼,往富丽堂皇的大雄宝殿去了。
他初入此殿着实一惊,流光溢彩这么一照,三分金七分铜的塑像都能荡出十成的光华,更何况听香客说,这些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佛像都是纯金铸造,连供奉花果的瓶碗都是金的,全是化隆城内城外那些寺院比不上的奢靡富贵。
郇寰挑眉,随着香客再入这佛院随意转了几圈,粗略估计这座法道寺的占地比化隆最大的双塔寺还要大上一圈,且间间雕梁、幢幢画栋,绝对是天子脚下不可能有的世外气派。
这就很有意思了。
但等他逛了一圈绕回到了观音殿,见这灯火通明的殿门口络绎不绝的女客,使了几个钱随意探问了殿门旁发放香烟的僧客,他方才的疑惑迎刃而解。
原来这法道寺流水的白银都是从那些求子的夫妇手中飞来的。那和尚一身的禅气在他眉飞色舞的叙述间都变成了铜臭味,末了还不忘奉承郇寰几句让他也心甘情愿地掏钱。
郇寰自然不会吝惜这几个铜子,只是觉得这和尚吹的牛很对不起这个价。
天底下哪有这样灵验的观音?说送子就送子。
但他环顾四周,每个前来烧香求告的老、中、小女人的脸上全都是坚定,陪同家中妻子前来的丈夫们的脸上也全都是诚心,当然最显心意、最考验信念的还是供奉上来的银钱,真是让他这个长在化隆这样的富贵堆中的富贵人都大吃一惊。
郇寰打算也上前拜一拜意思意思,但真当他在香案前就着蒲团拜了下来,脑海中的烦杂一瞬间都被化作了“赐我子嗣”四个大字。他从容地起身,一刹那就理解了所有的趋之若鹜、所有的奉若神明、所有的疯狂、挣扎与绝望,殿中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连带着所有的质疑困惑都烟消云散。
惟愿神明,赐我子嗣。
如若世间真有神佛,这八个字应当是这座法道寺中所有神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的祷告。
但这世间真有神佛么?
郇寰冷眼看着门边的两名僧人。他刻意慢慢吞吞,就是为了看清这不可为人知的勾当,也好在他锦衣华服,是个出手阔绰的主,殿中僧人对他只有奉承而少警惕。
但凡供奉到一定银两的夫妇,都会被引到门边请三支线香,花不出这个数的可怜人只能拿到一支线香,出了观音殿后都会去送子炉那里上香。但他不信光凭这香上的数目之差就能送来子嗣,他欲再花钱问上一问,他们都一脸高深莫测地含糊“不可说不可说”。
郇寰快步离了观音殿,到人群中把还在乐的冬至抓了过来,让他即刻安排人手来彻查此事。冬至晓得事情的轻重缓急,也知道自家主子是打算借此出气,麻溜地要去召集人马四处打听,保证做得隐蔽小心,但临走还是被郇寰揪住再次嘱咐了一通“切莫惊动官府”。
法道寺每年能孝敬萍洲县、零州府不少白花花的银两,如若其中有什么奸邪勾当,要么当地官府不知要么当地官府包庇,毕竟谁会和实实在在的好处过不去。强龙难压地头蛇,即便他是朝中正二品的官,带来的人手有限,下到地方上办案还得倚靠知府、知县这样四品、七品的官儿,如若他们有心为难,他这个尚书大人也未必能顺顺当当。
最好是能将察院也拉上船,察院的御史一般与地方勾连不深,但就是不知道当地巡按的御史们脚下趟的是哪趟浑水。
郇寰思忖着其中关节,一个人独步在人来人往,忽而眼前飘过一片衣角,其中的温柔气息扑面而来,但这气息极淡极轻,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花魂,可他就是不可遏制地想起远在化隆的人来,连他急切追寻的刹那之间,那个人的背影都逐渐与记忆之中吻合起来。
怎么可能。
郇寰顾不得质疑,几步凭着感觉追了上去,但他再一定眼却不见那人踪迹,来来回回如同是与他特意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等他真的放弃了,疲惫了,扶着石砌的高台缓缓转入了灯火照亮不到的黑暗,那个人却又出现在了眼前,背对着他,张望着不远处观音殿里的金碧辉煌。
那一声“鹇儿”就哽在喉头,在那个不知不觉中不由自主牵动他心弦的人若无其事地看倦了那殿宇景色,转过身即将与他错身擦过时,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黑暗,随后右手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
在她那双倒影着五光十色的眼里,郇寰看不出错愕,又或者她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错愕之类失态的情绪都能不着痕迹。
月珰走了几步发现身边人不是沈明枳,大惊失色后折返去寻,在那称得上高耸的石台下找到了阔别多日的驸马郇寰,还有正被他抓住不放的沈明枳。沈明枳没有发话,于是她便知情识趣地退了过去,远远地注意着两人的动向。
最后还是郇寰绷不住打破这可怕的沉寂:“你怎么在这?”
沈明枳伸左手轻轻将郇寰的手扒开,“路过。”
但郇寰即刻反手又攥住她冰凉的手,“为什么会在萍州县?”
沈明枳警惕地环顾四周,知道不给郇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是绝对不会撒手,于是便垂下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让两人的衣袖将其中纠葛遮掩,“路过。”
她的确是路过,从岭海县北上途径萍洲,听说此地法道寺香火极盛,念及旧人信佛思禅便想着前来聊慰她黄泉独影,告慰其灵。
沈明枳避开郇寰的目光,“这件事我还不能说,你也未必想听,宽宥我几日。”
郇寰尝到了多日栽下的苦果,回味之时出乎意料品到了不应存在的甜。这是好事,她还是愿意向自己坦白,好过以前一心要与自己泾渭分明。但再想,若非自己发现,她瞒天过海之后当真愿意向自己说么?
“好。”
郇寰逼着自己不去想这是什么事情,虽然他心底已经有了轮廓。
“拜过了吗?”沈明枳望向远方的灯火辉煌问道。
有来由的窃喜暂时压倒没来由的忧虑,郇寰牵她的手走出黑影:“一起。”
偌大的法道寺只剩下观音殿没有去。沈明枳觉得没有必要,她此行又不是为了自己,去也不是为自己求的,且去年才发生过那样的事,他们之间现在不适合涉及到子嗣二字。但郇寰兴致高涨,并不了解她的这些心思也不去理会她那些心思,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拾级而上。她并未拒绝,因着那一闪而过又被自己牢牢拽住的念头,但行至半途,冬至很不合时宜地蹿了出来。
冬至很能控制自己的好奇,将他们二人引到角落低声交代了结果。沈明枳自然也听不懂他们小声嘀咕了什么,但“不情不愿”四个字是明明显显展露在脸上的。
郇寰略略思忖瞬息,又凝神注视她片刻,方才笑着打发去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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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复又牵着沈明枳逐级而下,“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
我也舍不得拿你冒险。
沈明枳试探着打破突如其来的静默:“你办的案子与这寺院有关?”
郇寰不避讳:“无关,只是这寺院恐怕另有一案。”
“方便与我说么?”
郇寰微微笑:“你什么时候走?”
时至子夜,香客已经陆续离开,这沸腾了半宿的法道寺终于逐渐归于平静。
“不着急。”
郇寰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心道她本来是着急的,但现下东窗事发已然败露,也就不必着急着回去,还可以有闲心听听自己的案子有没有趣。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正值正月的人日,她误了回宫的时辰,着急忙慌赶了一路临到宫门口便信马由缰起来,拉上自己这个劳碌鬼满化隆大街小巷地闲逛起来,听自己讲了一路办过的奇案诡案津津有味。
倒是成婚以后,他便再没有想过讲这些案子去讨她欢心。
他心中一动,甩下心里那些考量,带她拐进阒静的甬道,小心走了几步便在甬道尽头看见了埋伏等待着的冬至一行人,地上不乏横七竖八躺着的被扒了衣裳的昏迷着的和尚。
冬至并不多话,见沈明枳也跟了过来不禁微微一愣,但他并未迟疑,领着郇寰他们就隐藏入幽幽檐下灰影,悄无声息地向后院恢弘的偏殿进发。
此刻午夜的梆子声刚刚响起,两座相连的偏殿的门正被一群法师用符纸封起,口中念念有词状似作法,那漆黑偏殿中的一盏灯也在随后一名和尚的高声吆喝后熄灭。待那些人散去,这两栋偏殿只如身处九幽炼狱般陷入沉寂。
沈明枳也在郇寰的怀中陷入沉寂。直等到偏殿处动静全无,沈明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郇寰环住,四面八方的温暖逐渐驱散寒意,呼吸可闻,气息缠绕。冬至带来的一行人自然是四散开来不见踪影,只有冬至一人守在他们身边,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又在默默数着什么,全然装作看不见他们的模样。
“法道寺的观音不仅会送子还会送财——”郇寰的目视前方,嘴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如果运气好,我们还能看见法道寺的观音送人间极乐。”
沈明枳默然垂眼。郇寰说的不算隐晦,加上先前冬至的那一番汇报,她已然能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法道寺的财力他们有目共睹,求子灵验程度也是叹为观止,前来重金求子的夫妇回去没有不生儿育女心愿圆满的。
但就如同样以送子求亲闻名西南的神女庙中的巽山道人所说,他是个用鬼神糊弄人的,却糊弄不了自己。鬼神之事玄之又玄,况世之鬼神之有无尚未可知,凡事都只能讲究“事在人为”。
法道寺的和尚也必然深谙此理,于是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妙计,让求子的一对夫妻中的妻子半夜入住此偏殿一晚,名曰施以神术,旁人万万不能惊扰否则惹得天怒终生无子,等天亮之后才可开启殿门。前来求子的世人大多敬畏有加,回去后果然喜得贵子,有怀疑的咽怀疑、无怀疑的奉金银,无人再去追究这一晚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这一晚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难揣测,大概就是‘借精生子’类似的秽乱之事。至于是借谁的,不用多说。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多年来此事从未败露,法道寺自然会尽力隐瞒,被诱骗的女子为了自己的性命名声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明枳蹙眉。
那郇寰又是如何了解的内情?他这样贸然行动可否考虑过事后收尾?还有此案一旦披露,那些曾倚此得子的女子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一守就是足够久,直到形如石雕的冬至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随后飞也似地蹿了出去。远处实如鬼影立于混沌天地的偏殿被人一脚踹开了大门,即刻就有嘶叫、尖叫、哭叫从那黑洞洞的殿中传来,将整座法道寺尚未入睡、已经入眠的人全都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