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就这样殉情吧
当法国特产像一辆坦克向吕成开来时,他连忙摆手拒绝了,上个班不能把清白都搭进去。他没点破模特蹩脚的借口,有很多想问的也选择闭口不言,因为下一秒穆里斯无奈又包容的动作,就是答案了。
“行了。”穆里斯拉住伊实的胳膊,把人拽回来,“快去拍摄。”
伊实旁若无人地轻拍她的后脑勺,就好像无数个清晨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那样熟练,留下一句“下班后等我”便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摄影棚里的人又和乐高小人奔赴一场冒险一样运转了起来。穆里斯大打呵欠,坐在露营椅上昏昏欲睡,默认了几双八卦的眼神,回敬以“是的我们有一腿但我没精力解释你最好别问”的疲垮微笑。
直至意识到已有的知识储备竟然不足以支持她数清人有几根手指头,摄影灯突破了光的极限留下几块青斑,还有沉重的眼睫毛掉进眼睛里,怎么揉也揉不出来的时候,穆里斯暗想大事不妙,她十有八九是发烧了。
首先刺激到神经的不是没有力气去医院该怎么办,而是万一染上新冠就要连累这儿的所有人,她担待不起。背后的虚汗不断发潮,穆里斯戴上口罩,给不远处的吕成发短信。
Muris:「还有一组就结束了是不是?」
吕成:「没,已经结束了,现在在拍备用的。」
Muris:「不用拍了,让大伙收工吧,戴好口罩,你组织一下,去最近的站点测核酸。」
吕成:「怎么了,这么突然?」
穆里斯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惧怕成为他人的负担。
Muris:「我发烧了。」
四个字不够体现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绝望,藏在背后的是密密麻麻不可解语的心声,比如夜晚的孤独回流,又把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烂。
吕成抬起头看过来,目光担忧,短信中安慰道:「不会的,可能只是这几天气温骤降你受寒了而已,我们区近三个月零感染呢。」
与其说出于一种礼貌,不如说穆里斯因紧张过度而低声下气地乞求:「拜托了,去说一声吧。」
她穿上羽绒服外套,黑色鸭舌帽又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匾,她忍受着头晕目眩站起身,工具也不要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距离门口一步之遥,穆里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了回去,随后她倒在一片温床之上,重心没有支点却有了着落。
“出了什么问题?”伊实扶起她的身子,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说:“你果然是发烧了,对吗?”
穆里斯忘了抬头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她垂头丧气,没准吐出来的全是氧气而错把二氧化碳转化为至幻物吸收了。她推开伊实,闷闷道:“是,我发烧了,离我远点。”
“开什么玩笑?你刚刚差点倒在地上。”伊实挽过她的肩膀,不容分说地把人押回椅子上。他蹲下来,贴身的西裤不适合做这个动作,皮鞋也会因此产生褶皱,但他无需对此负责。他双手捧起穆里斯的脸颊,叮嘱道:“等我一会儿,五分钟,行吗?”
穆里斯沉默不语。伊实正要喊经纪人过来,她出声制止:“我等,你不要麻烦别人了。”
靠谱的吕成领一众工作人员到楼下街角的核酸亭检测,实时汇报进程,穆里斯不知如何感谢,只能在年终奖上夸下海口。
精神疾病从某种角度来说算得上半个免疫病,抵抗生物病毒和防御外界社交创伤用的是同一套免疫系统,后者挤占前者时,俗称免疫失调。如今更像是一种恶性循环,欠债人的拆东墙补西墙。等待的时间里,穆里斯又从头到尾将自己哀伤了一遍。
伊实的常服在更衣室里放凉了,就算如此也裹不住他的急躁,他再次蹲下来。
“觉得恶心吗?或者其他症状?走,我们去医院。”
穆里斯无端苦笑:“你亲了我两次,不怕被传染吗?”
答复是第三次亲吻,只隔了一层口罩。
伊实背起穆里斯,“我要是怕这个,两年前的冬天我就会放弃了。”
不是特效也不是午夜梦境,是真实的后背,穆里斯太想喝咖啡喝动力饮料哪怕鸡血也行,打起精神来,好好回味,重新记住伊实的后背。然而她软趴趴地附在他的肩膀上,想的净是些恶毒的念头,比如:就这样殉情吧。
“就这样殉情吧。”伊实说。
鸡血以言语的方式打在穆里斯的耳朵里,她一惊:“你说什么啊?我才不会死。”
伊实轻笑:“是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不过医生会把体温计插进你的屁股里,那个时候你说不定会有这个想法。”
“你去死吧。”穆里斯埋进蓬松的羽绒服里。
“一样,我才不会死,我必须监督除我之外的人动你的屁股。”
“早就不用那种测温方法了。”
“是吗?世界发展这么快吗?”
“维京人。”
“算了吧,我不驯龙,顶多驯些马啊狗啊,猫什么的。”
“我很困。”
“那我可要插。你屁股了。”
“伊实。”穆里斯被放进副驾座的一刻终于敢于直视那一对幽蓝,她坦言道:“I‘mawalkingdisaster.”
伊实摘下她的帽子,宽大的手掌和五指往后梳理她静电的头发,说:“美国人一般把这叫做superhero,谁知道呢。 ”
医院急诊冷冰冰的走廊宛若北欧峡湾入夜前的蓝调,再加上嗅觉系统和情感中枢勾结,纠缠在穆里斯周围的威胁顷刻间消失了,她感到安全,不再为此紧张和焦虑。
就在挂号,缴费,问诊,抽血,检测,拿报告,万幸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回诊,取药,这一系列楼上楼下跑东跑西就连眨眼也需要源源不断供氧的过程中,穆里斯下定决心,她要和伊实好好谈一谈。
伊实在手机上搜索附近能大吃一顿的地方,美其名曰让退烧药快速见效,夺回身体主导权,至于医生口中好消化的粥,和舞台道具一样徒有其表。
“别搜了。”穆里斯说。
“怎么?你没胃口吗?”
“去我家吧。”
“等等,”伊实用手机一角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问:“你刚刚说什么?”
“去我家吃饭。”
“只是吃饭?”
“只是吃饭。”
伊实笑起来:“好,带我回家吧。”
虽说如此,穆里斯实际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在灶台上大显身手了,只好点外卖,寒碜的招待。
这个房子穆里斯租了快四年,没有明确的一室一厅界限,进门一眼便能望到头。空间说大不大,但住她一个女生绰绰有余。两米的床,枕头也是双人份,怎么看她都算富足。床的旁边有个小沙发,能胳膊挨着胳膊坐三人,不过伊实那样的只能坐两个。飘窗被她用来晾衣服和堆杂物,本是个装饰性场所,她凭借懒惰打发了事。今年跟左右上下邻居的风,新装了暖气片,这个冬天不必再和厚棉被有所较量了,那玩意儿总让她喘不过气。
五脏俱全的屋子在伊实走进来的那一刻变得十分逼仄,他看向天花板,伸手跃跃欲试。
“住手,我知道这地方对你来说很小。”穆里斯制止道。她把外卖和药搁茶几上,随后往沙发上一躺,“你先吃吧,我等退烧了再吃。”
沙发上没有多余的位置,伊实沉思半晌,根本难不倒他。他盘腿坐在地上,哪怕如此,想要亲吻穆里斯他仍需要弯个腰。
“我不吃独食,穆里斯,等你睡一觉醒来。”他说。
穆里斯神色鄙夷:“是我烧糊涂了吗?好久以前你说要把正在发高烧的我丢给警察。”
沦陷之前的零星记忆伊实抛得一干二净,此时并不是在装傻:“那是我?”
“对,你很凶。”
“有多凶?”
“你,讨人厌,你不讲理。”
伊实耸耸肩:“好了,忘掉那家伙吧。”
穆里斯的困意落在了医院,现在清醒无比,只是累和虚,以及迫切期望退了烧以后大脑恢复思考能力的心情,否则她没法承担最终的结果。
“你变了很多,伊实。”她说,“我也变了很多。”
伊实一边拆外卖袋子,一边说:“当然,你找到了你喜爱的工作,看样子做得还不错,我是说,很好。我早发现了你学东西很快,你在任何领域都有天赋,不是夸张,也不是为了让你对我的印象好一点才这样讲——可能有一点,但不多……该死,都怪昨天李给我转发孔雀求偶的解说视频,现在我脑子里净是那破东西!”
他打开盖子,粥的味道飘香四溢,随便吧,收回之前对它的诽谤,卤肉饭看着也不错。
“吃点?我好好伺候你。”伊实将一勺粥送到穆里斯的嘴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里斯放任那一口粥凉掉。
侧躺似乎更容易掉眼泪,她努力忍住,瞳膜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终究没掉下来,她进步了不少。
“我的意思是,你本就该那样,讨人厌,不讲理,你本就该那样,那才是伊实。”
第52章 第52章来爱我吧,专注地,爱我……
无力和无助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跑去北欧群岛死无其所那是无助,生还之后讲起那段经历属于无力。泰坦尼克号沉入海底是无助,女主角晚年的回忆是无力。
倒不至于悲壮得如此唯美——穆里斯慢吞吞地脱下外套,聚拢长发披在左肩,随后继续侧躺在沙发上,两只手压在枕头下面,双腿微曲,这是她最喜欢的躺姿,仿佛肚脐眼还连着脐带——只是告别和告白仅一字之差,心乱如麻的程度却不分上下。
伊实静静等待她的下文。他面对的是用黄土青砖砌成的城墙,而非可燃的草堆。
“我总想起你,按照时间的逆流往过去想,在我们认识以前,你似乎不爱被人打扰,只有你打扰别人的份,我没猜错吧?不怕你嘲笑,我忘了很多事,许多细节模糊不清,你在我的脑袋里早就只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了。请你先保持沉默,否则我就会变成沉默的那个,你我都明白。”
伊实用手掌干搓了把脸,自言自语:“God,这对心脏真的不好。”
“我欺骗过你,当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我必须和你说一声抱歉。也仅限于道歉了,事已至此我很少再提‘后悔’一词。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绝对诚实。”虽说如此,穆里斯并不像说的那样坦荡,直视对她来说仍旧很困难,这不利于狠心话的输出,理应杜绝。
她的目光落在伊实身后的飘窗上,一盆不曾开过花的仙人掌和几双悬挂在衣架上的干袜子。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因为什么非要去挪威做孤魂野鬼,我的父亲,狗屎一样的人生,以及各种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的脑子真是不太清醒,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学会了不去责怪自己,包括过去的自己,只是陈述事实。不得不说,她虽然不清醒但比我有勇气得多。
“人类的认知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滞后性。那些日子里,我想通了更古老的日子在我身上的意义,正如我们不曾相见的这几年,我后知后觉地认识到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余光蒸得热气腾腾,肺腑之言发酵再发酵,酸了。
“我和那时的我已截然不同了,伊实。我处理了一切我所认为的障碍,每天伪装成普通人,然后就这样了,没别的了。就像你搅乱了你父亲的俱乐部之后,定居挪威,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远离讨厌的东西,有几个朋友,一两个谋生的手艺,就这样一直下去,难道不是你最初的设想吗?”
灵魂在时代面前是短暂的,时代在地球公转面前又是短暂的。
五年间她不断地修补,凭借对伊实的思念一点一点拆掉残次的零件,他换掉了她糟粕的过去。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忒修斯之船”的悖论,她还是原来的她吗?崭新一定是好的吗?
“是的,你说的没错。”伊实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第二骨节,静候一个不守时的满月,“你忘记了很多事,把我变成了书中的人物,知道我曾对你说过的我的生平,做成标签,却不记得你对我有过的真实感受。”
“时间就是这样。”穆里斯惭愧地说。
“Time……”伊实低声喃喃,想到什么,摸出手机,给她看一段视频,是五年前被他录下来的免责声明。
穆里斯呆呆地和画面中的年轻女孩对视,她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里却有渴望,卧蚕厚重没有营养,嘴巴困惑地微张,眨巴的双眼就像流浪猫遇见沾了泥土的鱼肠。
这是她啊。
伊实重复播放了两遍,用俄语教训镜头外的自己:“就是你吧,讨人厌的家伙。 ”
“什么?”穆里斯问,当时听不懂,此刻依旧听不懂。
“我说——”伊实终于捕捉到她的视线,“你方才那堆‘最初的设想’的发言,在你闯入我房子的那一天就不复存在了。我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回到我妈的肚子里,因为再往前想想我就得是那男人的精。子,我宁愿撞破脑袋。”
“……”
“况且,全非什么长此以往,你怎么不往‘上帝啊这种生活真是没劲,给我来点乐子吧’方向猜呢?我那会儿除了喝酒就是陪布鲁克安度晚年,生活没寄托的时候你出现了,在我的家门口。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AllIneedisthatyouwantmeasmuchasIwantyou.”
愈响亮愈耳鸣,然而愈静默愈响亮,何尝不算一种相配。穆里斯在心里修了堤坝让水流得慢些,不可避免地要错过很多能量,可是也正因如此,伊实洪水般的注视与爱意才能毫无保留毫无收敛地倾巢而出。否则,总有一人要迷失自我。
所有的一切依然归时间掌控,他们还有时间吗?
穆里斯的肚子发出“没时间了”的控诉,今天到这个点为止她只吃了一顿饭,太阳下山很久了,九阴真经也快修炼到下卷了,快哭出来绝对少不了饿肚子的原因。
“告诉过你了吧,先吃饭。”伊实摆开一盒盒饭菜,顺嘴分享一闪而过的好点子:“我亲自一口一口喂你怎么样?”
“别那样做。”穆里斯坐起来,捧起粥小嘬了两口。
“有没有什么喝的?他妈的这米饭有够黏的。”伊实问。
“冰箱里有瓶可乐,你去拿吧。”穆里斯瞥了眼一下子空掉一半的卤肉饭,不禁低声感慨:“好惨。”
伊实站在冰箱前,看看穆里斯的背影,又看看冰箱,兀的扬起嘴角,认可地拍了拍冰箱的肩膀,这位一米七的小兄弟,他还高它一个头呢。
“Heybuddy,她每次都会想起我吧?答案是yes的话,等下就亮灯。”
他打开冰箱门,亮灯了。
“你说对了,干杯。”
他关上冰箱门,摆正上面的维京人冰箱贴。
穆里斯不喜欢吃皮蛋但爱吃皮蛋瘦肉粥,这让她在开胃的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她用指骨敲敲桌面,对伊实说:“这张桌子见证了我的工作,我的晚餐,还有我的呕吐物。”
“怎么个事?”伊实问。
“有一天我特别想喝酒,但我不如你懂酒,确切地说,压根不懂,买了一堆酒,还有烧烤,兑了一晚上,结果就是,进我肚子里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穆里斯轻描淡写地讲述,只有这样那些经历听起来才更加客观,她接着说:“我总是突发奇想地蹦出个念头然后立马兴奋地尝试,灰溜溜地失败之后又立马变得冷若冰霜。我真的很怪。”
即便她在讲一个肮脏的东西,伊实的食欲也丝毫没被影响,还是吃得很香。
“你告诉我你已经没有自杀念头了。”他说。
“当然,不过那反而是我最美丽的部分,没有执念的我只是个无聊的疯子。”穆里斯摊开清晰的自我认知,已经在庸于常人这一事实上痛彻心扉过一阵了,她的声音十分平稳。
伊实放下筷子,“我找的也不是一心向死的穆里斯。”
虽说他从一心向死的穆里斯那儿趁虚而入有点卑鄙,但有何不可呢,他对她没有任何抵抗力。
“让我知道你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哪怕你把车开进田里,我也只恨我不在场。”
“不。”穆里斯打断他,“你算算四十天在五年里的比率是多少?”
“根据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的回答是百分之百。”伊实先发制人。
穆里斯只好多刨出点心血给他看,“我承认,让我有想法活下去的人正是你。当我瘸了,不能走路了,我满脑子都是快点站起来,你那么高,那么……我必须站起来。我失败了,伊实,我失败了。我发现我还是想着逃避的时候我就已经失败了。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伊实。也许我现在应该掉几滴眼泪,但我吃饱喝足后脑子灵光,说的都是事实,事实有什么好值得掉眼泪的呢?你能理解吗?”
穆里斯忽略了,过于悲痛的境地,也是掉不出眼泪的。窄门无法被形容,已然成为她的避难所。
“我会变成一个泼妇。说不准,或者是死掉的小鸟,内脏被鬣狗叼走。正因为我一度视你为榜样,所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她说。
伊实挪过去,抬起她的左脚放在大腿上,轻轻揉着她的脚踝,那里创伤分明恢复得很好。穆里斯试着挣脱,在悬殊的力量面前败北。她的脚掌和他的手心一样大。
“还记得我母亲吗?虽然她从未和你打过照面,但你曾经因为她闹过一次别扭。”伊实说,习惯性地上滑去捏她的小腿肚。
“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就不好,不如说得罪了学校的老师,A基本不可能再落入我的手中,学校自始至终都是他们建造的一个大型主观游乐场。因为我总拿着C和一身泥土回家,我妈认定我是个笨孩子。不过她完全不在意我的智商,她很爱她的儿子。另一方面她又绞尽脑汁地想让我理解她的言语,神学佛学神秘学,各种花里胡哨的主义,以及厚厚一本哲学笔记,她担心我理解不了,每次讲完一个句子后面都跟着另一个比喻句子。是的,我的确理解不了,任谁来了都理解不了,感觉像是以前的人闲出屁来了非得造几个词来擦屁股。总之我真的理解不进去,但我始终待在那不走,听她讲完,为的是当她用面包做比喻的时候拿出真的面包给她看,用苦杏仁味做形容的时候拿出真的杏仁酱让她尝尝。”
他吻了吻穆里斯的膝盖。
“我不会走的,穆里斯,我不会走,我会听你讲完,然后让你见识真正的爱,可以摸可以尝,可以看得见的爱。”
窄门无法被形容,已然成为穆里斯的避难所……无法被形容,竟然可以被拆。
穆里斯再也说不出可靠的建设性内容,只能木讷地重复:“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不明白吗?他们说的喝咖啡和做。爱在我听来没什么两样,我不能快速做出反应,无法专注,不明白吗?”
“来爱我吧。”伊实抬起头,“专注地,爱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挤占咖啡,成为你心目中更重要的角色。”
“不止是咖啡,还有……”
“是的,不止是咖啡。只要你爱我,你就不会想别的了。”
第53章 第53章你这样容易得罪人
依赖听上去不像成瘾的代名词吗?紧随其后的是惊鸿一瞥死在陈芝麻烂谷子手里。在她说不出拒绝的那一刻起,一场送葬仪式悄然开始。起初是因为在这泱泱大国找不到立足点她才把全部精力投入上层建筑的,大富大贵幸福美满她早就不关注了,幻想和现实好不容易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如今一句有关爱的邀请搅得她魂不守舍。她这是对他没辙吗?她这是对自己没辙。
“言不由衷”的牺牲品,穆里斯将用一整个前半生去看透。
她点亮浴室的灯,对着镜子抚摸脸颊,随后束发扎起马尾辫,双手从前胸摸到后背,又解开头发,双手撑在洗手池上,凑近了细看——依然分辨不出美丑。
当她不由自主地疑惑“他喜欢我什么?”的时候,一股担心受怕的情绪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骨骼里蔓延。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之前,伊实捧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额头。难道是容貌?明明找不出一个有特色的地方。还是说身体?然而她不懂什么技巧。又或者花言巧语?可她有时候会变得十分无趣。
好了,停,不
要再想了。
穆里斯及时止损,脱掉全身的衣服一头钻进热水里,她没有蠢到把刀尖对准自己还一边加油打劲。她重新归于平衡——说白了就是逃避,没办法,如果她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她必须学会在夜里得过且过。
伊实坐上经纪人的车,有关饭碗的警告源源不断地挤进耳朵。他料到三天两头地违约不会有好下场,就算如此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当个职场混世魔王,只做想做的事,当周程表是一坨屎。
“我真的不想管那么多,李,你说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临时被撤下来是常有的事,怎么角色对掉就不行了?如果一顿饭就能扭转乾坤,饭桶也能选上总统。”伊实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心思还沉浸在穆里斯呆愣的表情里,给他多一点时间,一定能引诱成功。
李用力踩油门,超越前方的凯迪拉克先一步开上高架桥,心里憋着一团火:“骄兵必败!你不在乎是因为我给你的太多了!这个月你变得懒散至极,失约了三场走秀活动,后果是什么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
今晚原有一桌以赔礼道歉为目的的友谊饭局,据说是桌大餐,一般人约不上号的地方,伊实很感兴趣便答应了下来。然而工作结束后他彻底抛之于脑后,转眼间投靠卤肉饭和美人。如此轻率的处事态度上了法庭恐怕要把法官的帽子掀翻。
红灯从八十秒开始减少,李喋喋不休:“我没有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你总得考虑我们的感受吧?你看上M工作室的负责人,好,我不阻止你,甚至支持你,没想到你直接主次不分。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办,伊实梅尔老大,好好听我的安排行吗?当初是你跟我说你很需要这份工作,你看你好不容易火起来了,不要糟蹋了现在的地位行吗?”
伊实转着两根大拇指,似乎在思考对策,良久而言:“没有好不容易,我的仕途一帆风顺。”
“我真佩服你。”李被气笑了,他在背后做的努力竟然一点儿没入这尊大佛的眼里,今年有没有机会当选公司金牌经纪人另说,最憋屈经纪人非他莫属。
伊实虽说臭不要脸但绝没有到狼心狗肺的地步,“李,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他说。
“休息?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李又加快了车速,“黄金期啊我的好哥哥,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你可太崇尚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同意?”
“绝不。”
伊实解开安全带,降下车窗。李快速转头看了看他,问:“你要干什么?”
“跳车。”
“你神经病啊!”李爆粗口,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好脾气的三好学生,什么职场好赖话什么人情世故都是掌中之物,只是运气不太好,确切地说,非常不好。
伊实吓唬人而已,他抬起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虚指不远处一栋闪着金光的大楼,说:“就是那里吗?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拉斯维加斯的赌。场。”
“Anightclub.”李庆幸他没有继续有关“休息”的话题,接着回答道:“柳夫人听说你也喜欢喝酒……”
“等等,”伊实皱起眉,“什么样的俱乐部?卫生间的地上到处是condom的那种我死也不会去——幸运,从这跳车最多蹭破点皮。”他探出半颗脑袋往车后方瞧。
李作呕吐状,当即否定:“当然不是!老天,你都经历了什么?!”
“我对夜总会没有一点好印象,那里的每一滴酒都是串味的,地板还很滑,盼着人摔倒似的,小费高得惊掉下巴,然后历史重演,被下巴绊倒摔在地上。”伊实说,在马森俱乐部真实的所见所闻足够令他产生不可磨灭的阴影。
“想太多了兄弟,它有规矩,规矩明白吗?”车子驶入停车场,李再次提醒今晚的重点:“你已经放了她一次鸽子,我说你见义勇为去了,她不怪你,她很大度,只要你别再闯祸。”
“她?谁?”伊实跟着他下车,似乎仍在状况外。
“Mrs.Liu!长点心!”李披上外套,拳头怎么也对不准乱飞的袖口,“在场还有许多业内名流,结交几个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让伊实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布鲁克一起去巴黎参加企业家宴会,他通常称之为“让我掂量掂量你兜里有几个钱”宴会。彼时他以布鲁克义子的身份被介绍给他人,由于大腿绑着衬衫夹,他实在笑不出来,冷酷得像个保镖,招致不少误会。从此以后他对名流有了进一步认知,那种东西,只会让他走起路来更不方便。
“干完这一票我就休假,我认真的,我的脚趾已经累坏了。”伊实走进转门。
“别说这些了,把你的头发梳到后面去,显得精神。”李兼顾商品的质量和外表,谨小慎微,有他在没有谁能从自动贩卖机底下找出一枚硬币。
老实讲,伊实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吃喝玩乐的日子顶多停留在百发百中的飞镖和装满啤酒泡沫的牛仔帽,那都算是相当新鲜的体验了。走进包房,比锃亮的大理石砖先一步闪瞎眼睛的是站在屏幕前上身半。裸的男模特,伊实的耳朵也跟着坏了,他不信有人展背能展出轮胎被扎破的声音,那都是什么人?伊实鄙夷地多瞧了两眼,很明显那哥们已经走上了碳基生物改硅基的道路。
房间内十几道视线并没有因为突然多出两个人而有所转移,生态平衡了似的稳固不变,暖空气依旧从下往上流。坐在沙发中央也是整个空间中央的男人陶醉地唱歌,他身旁的女人便是柳夫人,她朝迟来的二人挥手。
李嬉皮笑脸地上前致歉,伊实从没见过他这般势利眼的样子,笑容灿烂看起来不说疯癫也有精神错乱的嫌疑。不管怎样,他突然很想找个出气筒。
也不知道耳边叽里呱啦一通汉语在搞什么明堂,伊实坐下没有两秒钟屁股就开始痒,是柳夫人的问候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俄语问道,标准得令母语者心旷神怡,伊实不免露出意外的神色。柳太太莞尔一笑:“我在俄罗斯留过学。”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梅德韦杰夫。”伊实说。
轮到柳夫人一愣,他说他叫:张伟。
“真的吗?你看起来不像。”
毕竟这不符合以貌取名的规则,所有阿列克谢都不会同意的。
伊实撇撇嘴:“录用我之前,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
柳夫人喜颜更盛,故作恍然大悟:“对,我记起什么来了,你不是个纯粹的俄罗斯人。”
伊实不形于色地点点头,实际上内心叫嚣着:和你们这些高贵纯种人拼了。他不太想聊下去了,隔壁男人的歌喉正在上刀山下火海,而李明明听不懂对话却还是摆着假笑坐在他和柳夫人中间当茶宠。
柳夫人自有办法纠正他的厌世脸,摆摆手叫来助理,几分钟后三名服务生端着满是好酒和下酒零嘴的托盘进来。伊实总算看见一件好东西,心情有所缓和,乐意分享几条情报,爱杀谁杀谁吧,如果这是风起云涌的战场的话。
他刚要来一杯“烈焰之吻”重焕新生,手伸出去的那一刻被人按了下来。柳夫人的长指甲戳在他的手背,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我请你喝酒,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伊实有所察觉,用脚踢了踢李,直接问了出来:“你到底收了她多少钱?”
李的脸色顿时涨红,显然这时候再堵住那张嘴已经来不及了,他咬牙蹦出几个单词:“你在说什么?!”
他一个劲的使眼色:坐在这里的是甲方,是机遇,是指明灯!不是什么下流话都可以放出来的!
伊实皱眉,漫不经心却语调犀利:“我成了陪酒郎,在三十六岁的时候,拜你所赐。”
话音未落柳夫人插了一嘴:“你万万不能往那方面想。”她对英语也是手拿把掐,“我是商人,谈合
作而已。“她主动提起那杯烈焰之吻放进伊实的手里,从容不迫道:“每个人都很看好你。伊实梅尔,对吧?我不会看错人,你值得更大的舞台。”
伊实眯起眼盯着她琢磨,想不起来她是哪家货色,也没印象自己成为了哪家品牌的战利品。
“你卖什么来着?”他问。
李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站起身以解手的名义出去了,他需要花半小时的时间思考怎么收拾烂摊子。
柳夫人奇迹般不在乎伊实的粗鄙,耐心解答,今年春季她在香港时装周上一眼相中了他的条件,递出橄榄枝,在七月底的内衣系列拍摄中他们还见过面呢,AMN怎么说也是风靡全球的奢侈品牌,就算不记得她,也该记得是谁给的钱最多吧?
伊实摊摊手:“我从来不看。”
工资卡只要不见底,对他来说就是家产万贯。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缺钱?”柳夫人收敛了嘴角,略显严肃。
“不缺。”伊实说,吞下一口酒。
“那么,你有一个模特梦想。”
伊实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说实话,我不是很乐意照相。”
柳夫人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要当模特?你的经纪人总是焦头烂额,很操心。”
“他喜欢数秒过日子,与我无关。”伊实实在忍不了,指了指前面正在扭腰的男模,说:“这种的场景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场除了柳夫人还有几张更为年轻的女性面孔,坐在流氓歌手旁边聊天鼓掌,另外一堆玩扑克牌的群体看也不看国王皇后牌以外的东西。总而言之,整个房间十分割裂。
“哦,我们这里也有女孩,”柳夫人往后靠在沙发上,“要是你早点来吃晚餐的话,我就能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了。”
“那我他妈的等下是不是也要上去供人取乐一番。”伊实说着F开头的单词,把酒杯放回桌上,好似什么烫手山芋。
“你不一样。”柳夫人沉吟片刻,眼角的皱纹很有故事但显然是颠来倒去瞬息万变的那种,“三十六岁才出道,只此一人。若不是遇上好人,你连站上去的资格都没有。”
“你在夸自己还是怎样。”
“说得直白你又不爱听了,只要你有点远见,就知道好好听我说话有多么重要。”柳夫人自顾自地与他喝过的酒杯干杯,玻璃碰出清脆的响声,“我对你很感兴趣,不止是作为一名模特,而是你身上有很多错误,需要人来纠正,我看不下去,顺手做件好事罢了。”
伊实终于正眼瞧她,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耳环和项链倒是一等一的耀眼,他在心里衡量要不要为了多喝几杯酒而跟她继续胡扯下去。
“什么错误?”他问,拿起另一杯伏特加,让喉咙保持灼热,“我能说出一个,被已婚女人搭讪算一件。”
柳夫人一顿:“我没说我结婚了。”
“哦,丈夫跑了也差不多。”
“你这样容易得罪人。”
伊实一笑:“酒是好酒。”
他难得克制住了贪杯的习惯,塞了几颗夏威夷果进嘴里,发出格楞格楞的咀嚼音,听起来就像穿着陈旧的皮靴踩在通往阁楼的木头楼梯上。
第54章 第54章要来的不是你老公,我走……
这栋大楼的夜晚长得要命,一幕结束了下一幕立马接上,如果没有针对审美疲劳的抑制剂,所谓微笑到头来全是逢场作戏而已。过了一小时左右,伊实逐渐犯困,就地打上一盹刻不容缓。至于柳夫人“眼界狭隘”的高调劝说,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大脑皮层滑过,相当的意识流,社交的重担他从未挑起过。他阖上眼,心里门清,或许等他再次看见黎明的时候,他的某些头衔已经被炒鱿鱼了。
李喝了很多酒,他原本没想沾酒,经纪人是他司机是他,一边胡编乱造一边赔笑脸的也是他。柳夫人和主理人委婉地回绝了让伊实参加冬日时装周的资格,这很严酷,说明他再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正规教育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而他没办法把气撒在伊实身上,正如守株待兔的农人不能怪罪迟迟不出现的兔子,更别说他鄙视农人又想当农人,所以他只好喝闷酒,为了喝回本一粒花生米也不舍得掺合。
直到凌晨三点钟,李被搀扶着坐上出租车,在车门关闭前他神智不清地扯住伊实的衣领,拳头紧紧地攥着,反复嘟囔:“我的车子,停车场,要交很多停车费。”
“钥匙给我,我找人把那堆破铜烂铁弄出来。”伊实掰开他弱不经风的五指,谁料他一只手被掰开另一只手又抓了上来。“松手。”他说。
李的半个身子靠在车门上,明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却死活不放手。
“我还以为我终于幸运了一回呢。”他对着大地感叹,潜意识里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料稻草其实是荆棘,“我还不够努力吗,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我太想成功了,可每次都差一点点。我妈说我做事太老实,难听点就是笨,不肯走关系读名校就算了,工作了也不知道讨好顾客。我错了啊,我这不是学会了吗?铁骨铮铮都是放屁我明白了啊,我这不是学会了吗?为什么还是办不到?”
沾满酒气的中文更不好懂了,伊实只能从他的哭腔判断出来这些话应该是在抱怨。伊实伸手摸进他的口袋,掏出钥匙,随后施加了一点蛮力,总算完成了杀人抛尸的任务。车门一关上司机立马踩下油门一骑绝尘,那句“吐车里两百”消散在夜色和李的眼泪里。
在那之后,李单方面和伊实冷战了整整一周,所有关于伊实的活动都交给了见习经纪人和助理。这片职场规训他的方式,他无意识地传承了下去,成为巨大轮回中一个终会变得锈迹斑斑的零件。
伊实拍完杂志去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花瓣上还奉着水,他捻下一珠,拭在舌尖,不确定到底是花甜,还是烟抽多了尝什么都甜。他抱着花束坐公交,确切地说站公交,由于体格高大,怀里还有一抹艳丽之色,他引人注目到后视镜里的那对眼睛也没放过。
他记忆力很好,走过一遍的路能自己走第二遍,于是站在房门前,他摘下口罩,摁响了门铃。
穆里斯透过猫眼率先被那束玫瑰花亮了一眼,她结结实实地咳嗽两声,戴好口罩后打开门。
“为什么又来了?”她问。句式奇葩,配上苍白的额头以及沙哑的嗓子,像一出哥特式连环画的台词。
“为了照顾我流离失所的宝贝。”伊实说,晃了晃手中的玫瑰花,“再试试罗曼蒂克的招数可不可靠。”
穆里斯的喉咙十分痒,“没人参加葬礼拿的是玫瑰花。”
伊实弯下腰端详她露出来的一双眼睛,问:“昨晚没睡好?”
“不止是昨晚。”穆里斯错开一条道,让眼前的大件进门,否则邻居要有意见,投诉她占用公共资源。
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白光,在顶光发威的一瞬间暗淡下去,一并带走穆里斯的工作氛围。她喜欢在阴暗的角落被指认为蛀虫,最后以益虫的身份亮相,只剩这么点可怜的野心了。
“晚餐?”伊实环顾一周。
“还没。”
“看来你没搞清楚重中之重是什么。”
穆里斯上前抱走他的花,寻找可以放的地方,一边说:“没有那种东西,我只知道,你不能在这久待。”
“为什么?”伊实跟着她在房间里绕,“你要把它放洗手间吗?丢进马桶里冲掉?”
穆里斯反应过来她有
点儿晕头转向了,最终决定把花放在灶台。
“好吧,被吃掉的结局我比较能接受。”伊实握住穆里斯的肩膀,让她转过身,说:“Letsgooutfordinner.”
“不是我混蛋,但我必须告诉你一声,今晚我有约了。”穆里斯想了想还是摘下了口罩,嘴唇由于缺水出现了干裂的细纹,她无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拨弄到一块死皮。
伊实拧起眉间的那块肌肉,“和谁?你可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所以是他们来这里。”穆里斯在手机上看时间,“我的伙伴们。改天再和你聊吧,等我恢复健康,至少不再咳嗽。”
“拒绝,我要插队。”伊实自说自话,脱掉暖和的外套自我招待,“另一方面我想见见你的人,如果他们没有我的本事,今晚我就要在这过夜。”
“拜托,你以为我是怎样的弱不禁风,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最后一口气我能咽上个几十年。”穆里斯总是将恐吓塞进正能量的壳子里。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穆里斯顿了顿,“我有说改天。”
“但我指的是每一天。”伊实张开手臂,“比如你收了花以后应该过来跟我拥抱,而不是赶我走。”
花瓣上的露水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这是冬天的代价,一旦靠近燥热,就会变得缺水。穆里斯转身去倒了杯水,猴急地喝下,透过冰凉的温度她清晰地感受出食管和胃肠的形状,当它到达上腹,她恰好想出措辞。
“如果我说,用约会取代聊聊——你的看法是?”
伊实翘起一头眉毛,“约会?”
“是的,但不包括性。爱,那很影响人的判断。”
“也就是说,你不再躲着我了?”他慢慢走近。
“不首先,冷静的思考和躲避是两码事。”
“没人要求你必须冷静思考,我倒希望你相信直觉。约会是思考的结果还是直觉?”
穆里斯被完全圈在一对臂弯之中,她仰着头,眼底没有畏惧和退缩,“理论上它是赌局,直觉上它是冒险。”
伊实笑了:“为什么?我吃了你怎么着的。”
“会比这更可怕。”穆里斯反手撑在桌面,向后靠,“一定要离这么近说话吗?”
“我现在有这个资格了不是吗?”伊实得一寸近一尺。
穆里斯像一条泥鳅似的往下滑,安全出口被一条长腿堵住了,她只好再站起来,挤出一团假笑:“亲爱的,让我出去。”
这个称呼令伊实无比受用,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马上。”穆里斯将头发往后捋,重新扎了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从储物柜里取出几张软座垫,摆在茶几周围,抬眼见伊实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表情疑惑。
伊实帮忙将桌子移到宽阔的位置,坦言:“要来的不是你老公,我走什么?”
穆里斯伤脑筋地怪叫一声:“你怎么不讲信用?”
“喔,你可没说这是交换条件。”伊实活动肩膀,仿佛面前有面镜子,“我很见不得人吗?你的朋友有权知道你在和谁约会。”
“一个跨国袭击无辜少妇的俄罗斯暴徒。”
“花里没有手榴弹,我兜里既没手。枪也没烟盒,而且你刚刚才答应和我约会。”伊实盛气凌人地盘腿一坐,“今晚一定是个有趣的夜晚。”
穆里斯再次看了眼时间,她要么在二十分钟之内赶走这位狠角色,可是她不擅长应对野生动物,它们通常迅猛且不讲道理,要么花时间准备以“你们的老板把男人带回家了”为主题的演讲稿,然而那样会让她早生华发。
无论是故作深沉还是刻意经营出正在被爱的模样,她都做不到。如何介绍一罐半成品黄桃罐头,说它过期是诽谤,说它未来会变得好吃的,是虚假宣传。
工作室的伙伴们没有起哄的臭毛病,没想到有一天通情达理也能让她为难起来,祝福对她来说太滚烫了,她不敢把亲密关系暴露给他人看,这和精神裸。奔没区别。
“伊实。”
穆里斯眼神忽上忽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预支约会的权限。她将膝盖跪在伊实的大腿上,按倒他的胸口,埋下脸在他的脖颈间轻啄。
“你,不是,空手,而归,可,还,满意?”
嘴唇摩擦在皮肤上格外痒,伊实不怕痒,却很快对她的糖衣炮弹投降,哑声:“Trickytricky,拿这个来糊弄我。”
“以防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穆里斯的呼吸很轻,像一层薄纱漂浮在肌肤上,他的汗毛兴奋地竖起。伊实抬手抚摸她的后脑勺,亲了亲她的头发。
“我会输给你一万次。”伊实喃喃,尽量让这一刻的温存延续得久一点,用触觉,用嗅觉。
在纵火犯本人也引火上身之前,穆里斯及时抽开身,自信满满地说:“这是交换条件,成交吗?”
“其实我想看看等下有没有更高筹码。”伊实看着她笑,语气十分徜徉。
穆里斯作怒:“贪心之人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好吧,成交。”伊实站起身,顺手提溜起穆里斯,在她脸颊上交税,“等你的电话。”
穆里斯松一口气,主动替他穿衣。
这时,门铃响了。
第55章 第55章别把自己也给骗了,胆小……
“真是见鬼。”穆里斯用力拍打伊实的臂膀,如果个子更高一点她的巴掌将落在他的后脑勺,“你有没有试过从十五楼跳下去并且毫发无伤?”
伊实高挺的鼻子发出一哼声的冷笑,未如她所愿地展示强健体魄,而是越过她去开门。
门外的阿吉和吕成面对逐渐展开的门缝正要来个惊天地泣鬼神吓走世间一切疾病的招呼,结果第一个音上就卡了壳。二人愣在原地尬色涌现,退一步确认门牌号,连续“这”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
ein.”伊实比户主从容,轻快地答道,只不过他从不对陌生人咧嘴以表明友好身份,况且他对亚洲人还有点脸盲。
穆里斯挤开他,在对照物下显得十分纤细的两条胳膊把他钳制到角落里,这个手法她是跟楼上养哈士奇的户主学的,在电梯里那只可怜的大家伙前脚没有落地的机会。
“来吧!别怕!”她勉强地笑笑。
吕成很快认出伊实,即使造型与那日不同,这双仿佛世界大战硝烟弥漫的蓝眼睛绝对错不了。彼时的高档白衬衫换成了黑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头发恣意蓬松地向后梳。他不认为模特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精修画,可伊实的确英俊得出类拔萃。
“啊!他是那个!”阿吉紧接着加载完毕,由于双手提着慰问品,只能用鬼鬼祟祟的眼神指来指去,“我刚修完他的照片呐!”
“是是是”穆里斯接过保温壶,用脚关门,瞪了伊实一眼,“先别问,等会儿跟你们解释——你们都带了什么?”
保温杯里是药膳鸡,吕成手上有小菜和工作室其他人买的水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顿晚餐他们应该会交流养生心得和疫情局势再顺便调侃一下奇葩甲方。要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本身象征着一种意外,墨菲严选。
“多双筷子的事”则是老祖宗严选。桌前,穆里斯低头用胳肢窝掩盖咳嗽,连疾病都在给她加油打气。她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伊实的肩膀上,心想视死如归也是隆重的一种表现。
“我”起势,人称错误,遂改,“他”门槛太高,无从下嘴,“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汉语一窍不通的伊实跟着她点头。
“”阿吉和吕成面面相觑。“虽然但是哈,也太快了吧?”吕成说。他们的合作前后加起来两个星期都不到。
“这怎么说呢,以前就认识。”穆里斯不把模棱两可当保护色就不行。
“感觉不只是认识。”吕成戳穿。
“是是是”穆里斯给每个人盛汤,既可以让她忙碌起来,又可以暂时堵住他俩的嘴。
“我以前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很早了,认识你们之前,那时和他认识的,后来不得不回国,没办法就分了。”
穆里斯还想用几句黑色幽默自嘲一下,就像她向外人介绍自己的精神疾病那样轻描淡写,可她的灵感一时间生锈了,想不出一个句子。或者另一种可能,她本人并没有于此释然。
“没听说过。”吕成又操起了捧哏的业余爱好。
阿吉比他知道的多一些,比如穆里斯的情债。“真好啊,你们什么时候复合的啊?拍摄那天他背你走的时候?还是你去Y公司谈合作的时候啊?你又闷声干大事。”
穆里斯吸了吸热化了的鼻子,不敢告诉她其实是刚刚,而且过程可谓颠三倒四七荤八素。无所谓,她会蒙太奇:“没多久。”
“他真听不懂中文?”阿吉频频偷眼看去。
“听不懂。”穆里斯目不斜视地给她验证,“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是傻逼。”
没反应。
“看吧。”
“有点儿狠了姐。”吕成哈哈笑。
伊实侧身凑近穆里斯的耳朵问:“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
只是跟他们说我贪图你的美色。
“介绍我们的关系。”外人还是限制了穆里斯的发挥,不然有很多混账话可以讲。
吕成大大方方地用中式英语问道:“Bro,你是为了她来中国的吗?”
穆里斯背后一紧,有过学生会主席和乡村支教经历的人就是不一样,立马跟人称兄道弟了。
“你干嘛,有这闲工夫看两遍泰坦尼克号不好吗?”她急急地打断。
吕成挡住嘴向右边的阿吉挤眉弄眼,做口型:害羞了。
“Yea.”伊实答,“Sheleftwithoutasign,soIcameheretoseekjusticeformyfive-yearcelibacy.”
穆里斯用筷子戳开一块鸡胸肉,插嘴:“公道?他们会认为你是来报复我的。”
“我倒是想绑架你。”伊实不以为忤,比这更疯的念头有的是,无论用什么形容也到不了顶。他将胳膊肘撑在桌面,放慢语速询问二人:“你们听得懂英文,对吧?棒。她这几年交过男友吗?或者女友。”
外语水平更胜一筹的好处是未等二人有所反应,穆里斯就能亲自下场辟谣:“当然没有了。为什么不直接问本人?”
“你很会阉割事实,我留个心眼。”
“哇,你聪明穿地心了。”
穆里斯正式邀请吕成,给老外翻译翻译,什么叫光明磊落两袖清风。
实际上她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表露衷心,没有外人在的话,她连狡辩都懒得狡辩,用脚趾头想想好了,一个走在路上一直在漏气的气球舍得在公园逗留吗?可惜人总有为自己的弱点据理力争的倾向和冲动。
吕成应命汇报,口音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表达却精妙。自相识以来,穆里斯身边从未出现过伴侣,要么孤身而行,要么和他们待在一起。出门被要过微信,她打手语当哑巴,穿帮了就竖中指,不过这仅限于面相不讨喜、毫无敬重可言的类型,大多时候她清冷待人,不露锋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份报告如果结束在这里,没有后面的画蛇添足,那绝对是物超所值的。
“她给我们讲过前任的经历,一个学长,一个学妹,但我们从没听说过你。”
穆里斯诧异地瞪大眼睛。这能放在一起比较吗,朋友?那天是怎样的情形不交代吗?这么掐头去尾难道说你也会蒙太奇?
吕成和网恋对象面基后一个月不到就分手了,穆里斯和阿吉陪他上清吧喝酒,一个人人喊打双性恋和一个离异带娃单身妈妈为了开导他分享各自的情感失败体验,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振作起来。每个人都会遇上亲密关系的坎坷,穆里斯自称坎坷是性。冷淡,阿吉自称容易被骗,吕成被诊断为中央空调。
那天如此发人深省的肺腑之言怎么能拿来比较呢!
穆里斯用余光试探伊实的脸色,忽然间觉得脚麻了于是往外挪了挪,咬着筷子作腹语:“我不会给你发年终奖了。”
天真烂漫的吕成没有反应过来:“AhWhy”语言系统也没反应过来。
逆乎预料伊实只说了句“知道了”,甚至出现举杯感谢对面二人分享的诡异局面。穆里斯的血小板似乎活跃过头了,脑子都有点凝固。
后续的谈话可以在每个跨国交友聊天软件上见到,介绍国家和故乡,针对刻板印象引出的文化交流。伊实算上等货,他有过几年中国游历和与生俱来的冷笑话才能,一些微小的代沟由穆里斯翻译,晚餐的最后阿吉和吕成是带着满脸笑容离开的。
一经友人的慰问穆里斯气色好了许多,快忘了身后一只隐忍的巨兽在蠢蠢欲动。保险锁一扣上,伊实便从穆里斯的背后拥住了她。
“嘿,你做什么!”穆里斯缩起肩膀。
“你没跟他们提起我。”他的声音闷闷的。
穆里斯挣扎两下便不动了,“你是小孩子吗?别开玩笑了,你我都是半只脚入土的人。”
伊实往前倒,左脚撑在她的双腿之间,前胸挤着她的后背,紧紧压在门上。
“打算视其为泡沫蒸发掉还是耻于承认你我曾经相爱?”伊实垂着头,环绕在她腰间的手不断绞紧,“任何人都比我了解你,这让我很烦躁。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姓名,我却默默无闻?你躲着我,以及沉默的瞬间,什么意思?抹杀了我吗?”
沉重的盘问让穆里斯的呼吸变得同样沉重,贴在门上的耳朵还能听见外边走廊上的脚步声。
“你很在意这个吗?”她再次尝试撑起来,却还是被挤在门上,不知不觉她的脚后跟已经离地很远了,“首先,我并不觉得那段经历值得宣扬,我是去寻死的,你理解吗?其次!”她惊呼出声,双脚悬空,膝盖撞在冰凉的门上,倾斜地坐在一条坚硬的大腿上,仅靠衣料难以言说的摩擦力支撑着,如琥珀里的甲虫。
“其次”她缓了口气,“讲不清那到底,到底是不是爱,没准是别的,说出来叫人笑——啊!”
伊实一口咬上她的脖子。领悟出错的东西就该一把火烧掉,心碎不如热烈的火焰来的刺激。
“停下!你停下!”穆里斯冒出一头汗。
伊实松口,不断磨蹭她的耳畔,“你别把自己也给骗了,胆小猫。”
谎言是不分对象的,这没有错,谎言的终点线正是起点线,最后一名受骗者一定是撒谎者。
第56章 第56章你没偷偷穿情。趣内衣在……
玫瑰花尚且艳红,装迟钝只会是徒劳,甚至眼巴巴地看着自尊消失,故而伪装绝非上上之策。
穆里斯转身推开伊实,手掌抵在柔软的胸口,她沉吟片刻,才说道:“我会在下个礼拜日前给你打电话。”
伊实微微紧绷肌肉,吃定她会为那对硬化的玩意儿产生人之常情,说:“万一我又被抛弃了该如何是好?毕竟你拉黑过我一次。”
穆里斯一瞬间耳根冒火,掠开眼前这个筋肉怪物,“如果你对约会对象没有最基本的信任,那干脆不要实施。”
“这年头赚点保证金可真难,比如甜言蜜语什么的。”伊实亦步亦趋地缠绕在她的步伐周围,“拜托,你就不能挂在我身上,像一条吊坠?”
穆里斯竖起食指立在唇中:“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虽说有回避的前科在手,评判她的承诺不具有法律效力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她动起真格时,还是希望在场的观众正襟危坐,接受她布置好的情节。
为了有时间逃跑而撒点小谎,她敢做敢当,欣然接受撒谎精的头衔。惨的是明明没撒谎却被计较谎话连篇,莫名其妙地就要对天差地别的想象负责,这她不认 。不认的涵义,就是为最糟糕的结果未雨绸缪,等风雨过去,灯塔该亮的亮,该熄灭的,熄灭。
产品交付的那天穆里斯正好痊愈,先一步迎来年货大扫荡的纸巾总算有口喘息的机会,左边鼻孔塞完右边鼻孔塞的日子总算终结,小病怡情大病伤身,感冒到了相看两厌的阶段,自然就好了,不像那什么,不提也罢。 :
伊实每天晚上总要给穆里斯打个电话,大部分时间他在喝酒,一会儿询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看看他的照片缓解疲劳,一会儿说想她了,等电话等到海枯石烂。还有一天他通过电话自渎被另一边的穆里斯察觉,又被拉黑了一次。
模样很可悲他知道,猎场上第一枪就能射中一头壮年雄性麋鹿要害的伊实梅尔布朗断然不会沦落到只能靠女人的声音打炮的境地,但他并不认为扼杀体内病态的细胞就能解决一切回到从前,仓促了事是懦夫行当。首先,人的记忆不允许他劫后余生还能笑得出来,浑身刺痒幻想不断的日子他不想经历第二遍。其次,穆里斯身上有他母亲所说的“离别的善意”,他要告诉她那是错的。
约会那天穆里斯已经化好了妆,却在最后做发型的时候卸得一干二净。可怜的热情破灭只需要几分钟,意义的蜡烛烧完了就只剩下无意义,回味起来还有点可笑。她卷起所有头发盘成一团下垂的丸子,和她暗自涌动没一会儿就变得懒散萎靡的心情一样。说实话,人越老越看重面子,都是人淡如菊的盲目追求害的。
伊实在公寓楼下等待,靠在车头抽烟。这男人陋习不少,从不见他害臊,穆里斯心想,这样一比她似乎不必着急立牌坊。
“你不冷吗?昨夜气温骤降,刮了很大的风。”说着,穆里斯两鬓的碎发在随风飘舞。
伊实替她拉开车门,“你在想什么,我可是有几年时间成天和暴风雪为伍。”
“不一样。”穆里斯坐进温暖的车座,抹掉围巾表面的水汽,“这比暴风雪还冷,asuddendrop,是一种偷袭。”
伊实没有立马启动车子,而是注意到她的眼角:“这里为什么那么红?”
搓完眼妆就会这样,穆里斯不想暴露,张口就来:“要和你约会,太激动了,哭了一场。”
“你没偷偷穿情。趣内衣在里面吧?不然这番话很假。”
穆里斯被逗笑:“还没到时候,先生。”她系上安全带,“洗脸的时候下重手了而已。出发吧,小可爱们要等不及了。”
小可爱们指的是猫舍里的员工,它们的住所是一间四季恒温,空气中散发一股木质清香的屋子,猫舍的掌管者莉莉身上便是这种味道,她不得不在此下功夫,否则满天飘摇的猫毛和一排排猫砂盆会给客流量造成巨大的打击。
穆里斯存了五斤猫粮在店里,所以她的身份尊贵,员工视其为钻石王老五。
赢得小动物的敬爱并不能让她在人类社会多一分脸面,却可以极大地满足她作为哺乳类母性动物被亲近被簇拥的天然需求。
穆里斯像介绍孩子一般给伊实介绍每只猫的特征和喜好,她能记住那么多他记不住的名字,仿佛她是猫之领袖,或者说,守护灵——严格制止他穿脏鞋子和携带满身烟味进门。
“转过去。”穆里斯指挥道,用手里的酒精喷壶将他从头喷到脚,“天老爷,你的面积可真大。”
伊实心里隐隐有了预期,今天的约会他可能不是主角,但和一群芝麻大的猫争风吃醋,显得他十分小肚鸡肠,且没实力。
“穆里斯。”他喊她,双臂张开让她喷个全面。
“嗯?”
“没什么。”
起码喊这一只,这一只会应。
猫舍管理人莉莉见到穆里斯很是欣喜,举起怀里橘猫的爪子和她打招呼,下一秒猫和人同时震惊她身后的老外,不曾想小小猫舍有朝一日能迎来海外贸易。
“我朋友,一起来玩。”穆里斯解释。
“哦哦。”莉莉开朗地哈哈笑,“你们上楼玩儿吧,楼上没人,就那几只懒货。”
伊实双手插兜跟在穆里斯后面,脚边一只猫紧追不舍地扒拉他的鞋套。他扯扯穆里斯的衣袖,说:“它发情了。”
穆里斯头也没回,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你才发情了呢。”
懒货一号波斯猫,被前主人抛弃在沙县小吃餐馆,辗转了两条街才找到这份工作,属于中途下海。懒货二号蓝毛英短猫,毛发密集脾气好,来路不明也是中途下海。懒货三号奶牛猫,标准中分,自幼下海,耐力好,被客人拍十分钟屁。股不知餍足。懒货四号
伊实百无聊赖地甩着逗猫棒,听穆里斯一边揉猫一边讲述它们的生平。她不知道当年他捡回她了之后,也是这样喜爱她的。
“那只呢?”伊实扬了扬下巴,看向猫爬架最顶上的一只银烟色缅因猫。
“它叫四月,自封看门猫,老是威风凛凛地待在上面。”穆里斯对着四月晃了晃手中的猫条,“它不近人,不嘴馋,就这么盯着你,盯着你过来,四月,过来!”
她拍拍手,拿玩具,可四月仍旧无动于衷。
伊实见状站起身,大手一抓拎起猫的后颈。穆里斯慌张地啊了一声,担心猫会对陌生人应激,万一离它上一次剪指甲过去很久了呢。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且不提物种压制下四月没有还手的余地,更何况它乖巧得很,除了睁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没别的反应。伊实把猫放在穆里斯的怀里,他一松手,猫就跳了出去。
“说了,他不近人。”穆里斯有些小失落,她还是看着四月出生的呢,那时候它眼睛都睁不开,靠鼻子爬行,第一口奶也是她喂的,怎么长大了就不亲人了。到底是它天性使然,还是她做错了什么,无从知晓。
伊实再次揪住四月的两只腿,举得高高的,使得猫的身体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他新奇一笑:“猫没有骨头。”
“你不要强迫它。”虽说没有发生人猫大战的场面,但穆里斯仍旧悬着一颗心,谁让四月目不转睛的注视太叫人怜惜。
她挪过去解救它,到了手上它又走开,伊实又抓它回来,它又盯着她,她
“不救你了。”穆里斯朝四月拱鼻子,恶言恶语:“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还以为那是深情和眷恋的凝视,她未免太自作多情。
四月趴在伊实的大腿上,揣着手,铜色的瞳孔压下半截,视线停留的方向,有它自己的道理。
“伙计,你是男的女的?”伊实毫无边界感,瞥了眼四月的后。庭,“Holy上帝保佑你。”
许是将心比心地替猫着想,伊实没再摆弄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它头顶的毛。出于某种偶然,他脑海中浮现一幅凄哀的前景。
“它不是不亲近你。”他说,引起穆里斯的注意,“是因为你身上有别的猫的味道,它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穆里斯歪过脸闻了闻衣领,“味道没有很重。”
“用得着闻吗?看看你对它们的殷勤样。”伊实轻挑眼尾,在说一件显而易见的真相。
穆里斯无辜:“我只是在喂食,我也会给四月喂。”
“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在它眼里你是领地的一部分,然而你背叛了它。猫除了需要你填饱它的肚子,还需要你填饱它被爱抚的欲。望。你现在去洗干净手,蹭它抱它半个钟,在它耳边发个小誓言,它就原谅你了。当然,誓言要真诚。”伊实说得理所当然。
“不是你瞎猜的吧?借四月的身份侃侃而谈。我记得你只养过一条狗,完全不同类型的宠物。”
“打赌吗?”
“不赌,谁知道你会下什么注。”
“赌一次有问必答,无酒精,无借口。”
“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你会抓住我的把柄然后让我当你的刽子手。”穆里斯眼神躲闪,要她直面
问题不如给她来两刀。“论资质,我比你更了解四月,性格使然的东西,岂是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若不是你强迫它,它不一定会承认你的膝盖比猫爬架舒服。”
伊实嘴角含笑向下一撇,“我可是正在挤它的肉垫。”
“你等着。”
第57章 第57章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
四月耳廓里的毛很长,额头处的虎纹相当对称,脖领下的毛发微微蜷曲,呼吸起伏慢而重,像一股浪压在伊实的双膝上。它在春天出生,并且即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出于对温暖的本能渴求,冬天的变数不会比春天少。
有只猫从猫砂盆走出来甩甩腿,跳上长凳,快要踩到穆里斯的围巾,伊实眼疾手快地夺过来,避免它沦落成四脚动物的擦脚布。一缕梦寐以求的气味飘进四月的嗅觉中,它提起爪子勾下一根毛线,往后一发不可收拾。
目击证人兼见义勇为英雄伊实制止了这场祸水,同时出谋划策:“等她回来,几声猫叫就当赔罪了,明白?”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穆里斯擦干净手,做完除毛,纳闷这样的仪式感怎样才能显得不多余,还是说求知者理应踏满三千台阶,方有所得。在任何小事上她都有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唯恐千丝万缕缠得她不得好死。
再上楼时,她看见一人一猫正玩弄着她的毛线围巾。她冷脸上前,用眼神无声地质问。
伊实抖了抖腿,指望与猫的默契:“说啊,我刚教你了,说啊。”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伊实抬头仰视:“它的意思是在它的律师来之前它不会说任何话。”
穆里斯拿开围巾,包括被四月勾去的线头,皱着眉头控诉:“如果吃进肚子里,它会生病。”
她尝试抱起四月,猫起初任人摆弄,看清来人后,前脚蹬后脚往外跳,被一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它真的不喜欢被人抱。”穆里斯神色黯淡下来,欲放手还猫自由,却同样被那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伊实一手搂过穆里斯的后腰,一手按住四月,叠成一块夹心饼干,这其中没什么厨艺技巧,要说成三明治也行。
“不喜欢的话,它会挠花你的脸,再躲到角落里。”他舒服地挠了挠猫下巴,斜眼慵懒地瞥向穆里斯,说:“它做不到冷淡到底,相信吗?现在,拍拍它的屁股,怎么样?”
那地方相当于猫的性。感带,穆里斯不擅长走强制爱路线,面露迟疑:“就算是猫,也不能违背它的意愿吧。”
“它蒙在鼓里,难道你也蒙在鼓里?”伊实用力抓了一下穆里斯的下臀,惹出一声低呼和颤栗。
“摸它。”他指挥道。
“”要不说这人怎么能对自己的理论坚信不疑呢,原来违背意愿的另有其人。还是说,蒙在鼓里的另有其人?
穆里斯缓慢谨慎地给四月顺毛,拍屁股,用中文和猫掰扯眼前的男人自成一派的硬汉文化。
“委屈不?委屈也没用,我俩一个都走不了。谁是祖宗?他是祖宗,一根胡渣就能戳死我俩。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是小人,逼迫我也成了小人。你要是不喜欢,就踹我好了,抓我两下没什么大不了,我打过一次狂犬疫苗,算有经验。你要是喜欢嗯?你喜欢吗?小四月,难道你喜欢吗?”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捏起了娃娃音。
四月张嘴接着她的音调喵叫了一声,胡须轻飘飘地划过她的手背,穆里斯瞬间喜上眉梢,手法更加殷勤,甘愿为奴。
“哎呀——”她的声音飘得老高。
伊实看她的眼神能化出水来,“既然都用上了babyvoice,是时候承认我认为的没错了吧?”
穆里斯嘴角一僵,不做掉面子的事,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解围:“猫也会妥协,妥协不代表诚服,它短时间晕头转向了而已。你看看,此刻的我实际上和毒蛇没什么两样。”她继续逗猫,若不是有只手还座落于她的臀。部,她或许会抱着猫满地跑。
这抢来的亲近她一方面不信任,另一方面又格外珍惜。现在有人过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用自己的痛苦解读猫和桥头那位解读鱼之乐的家伙是一丘之貉,她也无从反驳。
穆里斯把胳膊抬得更高,用耳朵蹭猫的脑袋。四月眯起眼睛,一脸流连忘返。
“好了。”伊实出手打破这幅温馨的画面,从她怀里拎起猫,放到一边。
“诶诶诶——”穆里斯不可置信,“你干什么?”
“你看着呗。”伊实环住她的腿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神态自若,和搞街头艺术的魔术师学了一手似的。
四月四脚着地后甩了甩头,不满毛被扯得乱七八糟,坐下来舔毛,整理仪容仪表,舔到一半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向穆里斯,如果不是眉目传情,那么没有别的词汇更贴切它此举的用意了。
它竖着尾巴走过来,摩拳擦掌,跳上伊实的膝盖,然后举起双手扒住穆里斯的羊绒衫上衣,叫声仿佛在渴求着:“摸我,摸我。”
破羊水的一刻是新生命的首次搁浅,其次是身旁还躺着好几条一样的生命。“之一”意味着平平无奇和流离失所,意味着喝不到的奶水和不暖和的被窝,谁给了它奶水和温暖,谁就是母亲。
猫不懂什么是爱被瓜分,猫只想找个家。
穆里斯心花怒放,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急匆匆地一股脑儿给出承诺:“好乖好乖,四月好乖,我以后来第一个摸你好不好?你以后也要这样欢迎我好不好?”
“Caseclosed.”伊实用下巴过分地挤进她的掌心,争夺存在感,“你以后不能再背叛它了,有这个觉悟吗?”
穆里斯一愣,他的话似乎有进一步推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无意中伤害了一只猫的心灵,在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拥抱是否是一种自私。
她张了张嘴,发现这不是仅靠语言就能交代个水落石出的难题,遂转移话题:“所以,你的问题在哪里?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半天不回答只牢牢地将眼神黏在她的脸上,过了一会,他故作高深莫测地说:“穆里斯,你凑近点,就像对它那样。”
穆里斯低下头,将耳朵凑过去。
“你爱我吗?”
他强烈地注视着她。磁性的耳语像从深幽的洞穴中传来,整个森林都陷入冬眠的季节里一声声和大地共振的心跳,逐渐膨胀。
穆里斯心一紧,要知道,她的阴谋堪堪展开了第一步,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步履维艰。
爱?当然,爱。
否则我为何不靠怒吼靠诅咒求上天让我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否则我为何动情至深时想着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说什么爱啊,天蒙蒙亮的时刻,梦和现实的交汇处全是你的身影,假以小小的甜头,才够活啊。
很不幸,同时又很庆幸的是,她会毁了这一切,这是她的习性。等伊实慢慢认识到这一点,她的皮便蜕得差不多了。
穆里斯直起背,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我们不是正在约会吗?亲爱的。晚上去看电影吗,电影?”
“我就知道。”伊实左右摇晃双腿,怀里的人和猫也跟着摇晃,“正面回答。”
“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话赴汤蹈火的傻瓜?”穆里斯呛道。
“JUSTforlovewords?”伊实有些生气,穆里斯身上的两团大肌肉群因此遭殃。
她痛呼,那力度早就脱离调。情的程度了,他根本是在刑罚。
“既然只是一句情话,说给我听又能怎样。”尤其知晓她抱着猫不舍得放手,毫无招架的余地,任人揉捏。
“你能不能……”穆里斯腿也抬不起来,即便如此,对毛茸茸的四月仍旧宝贝得紧。
“好了好了,我说。”她投降。
伊实松手,期待并等候着。
“但不是现在。”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穆里斯一个大后撤步逃离魔爪,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盘腿坐
下,“以后再回答你,规矩里没说这样不允许。除此之外,你到底看不看电影?我是认真的,有一部我很想看。”
“以后是多久?”伊实双肘撑在膝盖上,“我要的是你亲口告诉我。”
“当然了,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深深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到底没把脑子里的想法翻涌出来。
就地取材好了,穆里斯完全是一只没有断奶的幼猫,警惕心在她尚未从依赖中完全解脱之前出现了,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生活里唯一仰仗的东西,是件极其可悲可恨的事。她以为自己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脆弱,然而当事人并不想全盘交代出去,躲在勉强的笑容背后严防死守。
既然是想象,粗鲁点也没关系吧。他想抱她,面对面,掐她的腰吻得她喘不过气,意识迷离的时候她通常不会思考那么多,做起爱来她会哭,哭的时候她通常展现出十全十美的诚实,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混杂着脏话和铺天盖地的委屈。以及,床是唯一一个他有办法让她无法逃跑的地方。
所以,穆里斯,你会让我等多久。
灼热的目光使穆里斯越来越不自在,她抬眸瞪回去,尽管没什么威慑力,“别傻愣着,你坐在那一动不动,十分怪胎。”
伊实摊摊手,从兜里拿出手机,给她拍照,一拍就是几十张,咔嚓声比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还快,穆里斯吵不过,偷偷竖中指。
“那么喜欢猫,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家?”伊实随口问,欣赏着相册里的杰作,即便十有八九是一团浆糊。
“不。”穆里斯回应得十分果断,“那太残忍了。”她折起小腿,半边脸搁在膝盖上,看着四月来回蹭她垂下来的一只手,嘴里反复喃喃:“那太残忍了。”
她用指尖蘸了一小块猫条,投机取巧地得到了四月的舔舐,猫舌头上的倒刺一下一下剐她的指纹。
“我不会照顾猫,准确地说,照顾不好,猫有九条命就算不怕死也怕倒霉,如果它看见主人某一天突然一蹶不振,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某一天又突然兴致大发,日夜不睡胡言乱语,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我很喜欢那又怎样呢?过几天我又不喜欢了,不过是猫而已,我或许会因为满地的猫毛、臭烘烘的猫屎和被打碎的马克杯指责它,而它只不过是正常地吃喝拉撒睡居然要面对这种无妄之灾,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一旦我对猫产生厌烦的情绪,哪怕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无辜的猫只是它无辜的载体,一旦产生,我就会后悔我当初做的选择。猫很可爱,但我不是。”
这一长段由不轻不重的单词构成的剖白,起码哄睡着了在场两只小猫,毕竟猫听不懂,她的声音和水流声、树叶婆娑声、植物生根发芽声、石子落水声、柴火燃烧声完美地融为一体。
第58章 第58章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
宠物俨然超越动物的范畴而成为月球之于地球那样不可分割的人类文明产物,不管它们在主观唯心主义下表征出怎样新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可以对其指手画脚。
强劲的风吹来了更深层次的冷空气,给擅长撒谎的隐喻家予以一个瑟瑟发抖的警告。穆里斯把围巾留在了猫窝,转而解开头绳将头发堆在脖子两侧保暖,她认为这是明智的,她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晚餐过后他们的确去看了电影,一部当下火热的北美动作片,其前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个世纪的开端。穆里斯看得津津有味,即便她一部前作都没看过,顶多能哼几句脍炙人口的主题曲,还是她在理发店学来的。
伊实对她挑的电影没意见,有猫腻的是靠角落的座位让他在两个小时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她会上来打个啵之类的,然而这个情节他到最后都没等到,才反应过来入场前她的笑可能是一种恶趣味。
“好了,我知道你以玩弄我为乐。”伊实说。
穆里斯的手被牢牢牵着,她平静地看向车窗外,脸上没有被指控的面红耳赤:“有一点儿,但你是谁啊,我奈何不了你。”
“为什么不呢,是或否的答案不都在你手上吗?”他捏了捏她手心手背的肉。
穆里斯侧目睨了他一眼,“少来了,下。流司机。”
伊实闷笑。今日的约会还算舒畅,一些操之过急的念头他都忍下了,足以让他在布鲁克面前竖中指表示“他妈的老子根本不需要看心理医生更不需要第二个罗弗敦小岛来抚慰情伤以及这是正常需求不是他妈的无可救药的执念”。
“晚安,穆里斯。”
“晚安。”
告别在夜色里,即使并非夜晚,告别也依旧存在。
临近年关,躁动如蝗虫一般侵袭人群,寒冷的冬天也按捺不住,这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人们对结尾的期盼,对句号的迫不及待,糟粕似洪水猛兽赶着人变老。
MS工作室多出好几双黑眼圈,包括穆里斯,她忙于处理账务和各种项目反馈,阿拉伯数字和简体汉字被磨得越发锋利,她的眼睛时常酸痛。
相较之下有着更权威的工作单位的伊实反而闲来无事,几周间收到的邀约屈指可数,还没有他和穆里斯一起去超市买菜的次数多。他是这座城市里真正的自由人。
穆里斯不免起疑心,据她所知,不久前他的周程表还是满满当当的,按理说他应该神龙见首不见尾才对,怎么有大把闲心谈情说爱,到底是他不学无术还是她勾引君王从此不早朝。若是前者,她管不着,若是后者,她可要躲得远远的以免黑锅砸在她头上。
她本意以过犹不及之策叫伊实感到腻烦,这几周便敞开了玩,证明她比穿花衣的木偶人要难伺候得多。有一天她毫无先兆地发脾气对伊实说了很重的话,叫他有力气没处使就去农田里耕地,动不动就掐她考虑过她的感受吗?虽然在此之前是她自己叫嚷着好冷抱紧一点。以及,她拒绝性。爱,但有时候故意坐在伊实的胯上什么都不说。还有,她视工作为苦口良药,无意中未接好几个电话却没有打回去解释诸如此类,伊实竟然还没一脚踹了她。
“你要庆幸现在是和平年代,不然我定送你去打仗。”此时穆里斯正和伊实一起洗碗中。
她深知温水煮青蛙的危害,不可亵玩焉,过一日她便加一日的提心吊胆。
“为艺术献身也是一样的,宝贝。”伊实说,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提议道:“后天我在GE大厦有场走秀,你要来看吗?”
穆里斯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而是问起大多人普遍敏感的问题:“你一场秀多少钱?”
“看他们给多少,怎么了?你终于想通了。”
“我不做那种交易。”
公司给国际模特结算工资时用的是美金,穆里斯得知伊实最招人喜欢的时期一场秀能有九千刀,她惊掉下巴,为一开始幻想他的穷困潦倒感到抱歉。
“其实你不爱上台抛头露面,对吧?为什么偏偏选择当模特?”她问。
伊实擦干手,说:“想要被你看见啊。”
“哦。”穆里斯心怦意乱地钻进下方柜门里检查水管漏水了没有。没有。
这时布鲁克打视频电话来,她被拉过去打招呼。
“孩子!安好?!”他的声音仍旧苍老和精神并存,让人觉得他一辈子也死不了,天塌下来有他的两条腿顶着。
“安好。”穆里斯答。第二回见面她放开了许多,不像几周前,面对布鲁克时她的表情好似遇见叫不出辈分的亲戚那样苦涩。
“你们那下雪了吗?”布鲁克问。
“没有,这里不常下雪。”穆里斯认真回答长辈的问题。
“是吗,真羡慕。罗弗敦昨夜刮了一阵巨大的暴风雪,把我埋在雪地里的罐头全给吃了。”
“下次还是把它们放冰箱吧,布鲁克。”
“哈哈哈……那真的是场惹人厌的暴风雪,难道它不知晓,五天后就是圣诞节吗?”布鲁克从镜头外取了一杯热茶,看样子坐在窗边,腿上盖着厚厚的亚麻毯子。
“圣诞节,对啊,快到圣诞节了。”穆里斯脑子里浮现开枝散叶进行时的云杉树。
伊实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起
好笑的事,对布鲁克说:“去年瓦萨里奇扮演圣诞老人跳桑巴,受不了了,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为自己的孙子孙女演练了很久,你还要笑到猴年马月。”说是这样说,布鲁克的嘴角不比伊实稳重。
前情回顾其乐融融且素质不详,随后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布鲁克双手捧着茶杯,填补这份由时差导致的空白:“你们几时回来,赶在圣诞节之前,我让查理去机场接你们。”
接下来出现的停顿不能再用时差来解释了,称为犹豫更为恰当。穆里斯半起身,抢在伊实前面说道:“我很遗憾我没去办签证,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你们聊,我去倒垃圾。”
她像一个被格式化的扫地机器人缓缓离开,直到关门声透过手机传到大洋彼岸,两位男士才重新开启对话。
“签证……”
“她没那个打算。”
“但是她说有机会的话……”
“中国人的惯用技巧。”
“怎么会这样呢,在我的印象里她没什么不敢做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的家。”
“伊实,那你呢?”
穆里斯倒完垃圾在24H便利店晃悠了两圈,提两罐啤酒回去,他们已经挂了电话。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酒递给伊实,问:“你后天的走秀我该怎么进去?”
伊实单手开罐,冲她挑眉:“走后门。”
起初穆里斯认为这又是什么dirty双关语,到了现场才意识到是真的后门,她直接被安排进了后台,以助理的身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像她这样毫无头绪的金榜题名都不一定能够得上,只好装模作样地给尊贵的模特调整着装。
穆里斯瞥了眼胸前的临时工作挂牌,悄声问:“什么时候轮到你?我从哪儿能看到你的正面?”
“跟着李,他会带你去。另外,你尽管照相,不要吝啬。”伊实的眉毛被化成了棕褐色,五官更显浓韵。
“收到。”穆里斯回答,越看越中意他的长相,老了也是秀色可餐的,膝下育有一儿一女但仍保持身材和发型随时准备出。轨的daddystyle。五年前没觉得他身上有这种魅力,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专业团队救活了一名被风雪吹出眉头半永久川字纹的苦命北极熊。
开场后,穆里斯坐在经纪人李的旁边,几句简单的客套话后便没有更多的交流。第六感使穆里斯觉得有一丝古怪还带点忧郁的气息在其中,但她没有深究。
伊实第一轮走场时,假公济私地把正脸朝自己人那边,给中央镜头留以侧颜。穆里斯正要举起手机,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又来了。”
“什么?”穆里斯看向李,错过了台上最好拍的定格姿势。
李摇摇头:“没什么,你拍吧。”
若说前一刻李的古怪和忧郁可以归结于个人私事,那么此时的游离则必须和伊实有关。
穆里斯表面上欣赏着舞台的秀,一边追问,“又来了是什么意思呢?他出事儿了吗?”
李看了看她,绝非即将要互诉衷肠那类的看,更像是,“你也脱不了干系”的看,即便他的回答依旧是模棱两可的:“还好。”
穆里斯抿了抿嘴,场内和模特台步保持一致的鼓点打得她七上八下的。她也有点儿烦汉语体系里的墨迹了,于是她以身作则,直接问道:“他是不是要被封杀了?你看他的眼神好像很惋惜。”
“……”李不敢妄自认为这是她的幽默感,不然也太地狱了。既然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愁没地方倾诉。
“不是封杀,封杀还好点,他没告诉你吗?他想直接解约。”
穆里斯愣住:“没告诉我啊。”
“哦,我以为你知道。”
“不是……”穆里斯反应了一下,“为什么要解约?”
“我管不了他,你可以问本人,可能——他想把时间更多的花在你身上。”
“也不至于解约吧!”穆里斯眼前闪过一只只冲动的魔鬼,“他签了几年?”
“五年,但他一年都没干满。”
“违约金多少?”
“三百万左右。”
穆里斯暗自掂量自己的几张银行卡,违约金的一半都凑不到,做不成赎身英雄。
她正色,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千万别放过他。”
第59章 第59章竟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
忧心忡忡将穆里斯一直裹挟到走秀结束,她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接下去她免不了要自我道德绑架。事实上她大可以回归市侩小人的形象,对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走进模特更衣室前,她也的确做了这样的决定。
然而目光所触伊实肩膀上的陈年烧伤疤痕,她脑袋“轰”的一声被雷砸中,似乎有什么刻苦铭心的序言被她狠狠地忽略了,以至于她自以为是的读错了整本书。
“伊实梅尔,我必须问你个问题。”穆里斯站在门边。
伊实正要套上短袖,听闻穆里斯严肃的语气,便停下来先等她说完。
“你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她问。
“事到如今……”伊实顿了顿,反问:“我方才表演得不够好?”
穆里斯走上前,抚摸他肩头那块疤,说:“不,我是说,就选拔层面来说,你看你,漏洞百出,身上有不少伤疤,年纪也偏老,资历更是空白,你的经纪人选择你,怎么看都像一场开诚布公的豪赌。”
伊实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又轻飘飘地抬眸,说:“敢情我忙活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审判结果,好歹送朵花啊,夫人。”
“本来是那样打算的。”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从你经纪人那挖掘到了劲爆的消息。”
“什么?”
穆里斯退后一步,双手抱胸盯着他,“听说你要解约。”
伊实回想,半吞半吐地承认了,模糊的表情实在有损当事人的地位,仿佛深掘三千里才能找出那段记忆。
一块冰块经过时间和一双双迥异的手的洗礼通常会变得不堪入目,最后被目击者下定论为覆水难收。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对伊实而言是极为普通的,他去山姆超市买伏特加,这很方便,比挪威方便多了,价格也经济实惠,他再也不用为了满足下个月的口欲而计算这个月要打多久的工,也不用在日历上提醒自己禁酒日不要跑空,这个国家除了不能碰枪之外,他没有哪个地方不满意。当时他正要付钱,接到了李的电话,说请他喝酒,赶巧了,于是他收回付款码,决定先蹭一杯免费的。而且,他很久没有单独和李一起喝酒了,怀念那家伙一杯玛格丽特喝两小时的战绩。
那晚李意外喝得很快,并且告诉他自己收了一位新人,风格和他很像,如果他没意见的话,未来大部分资源都将用来培养新人,也算如他所愿。
伊实很爽快地答应了,没有问一句后果。“如果你懒得再收拾我的烂摊子,好吧,我知道我或许造成了不少麻烦,弗利康还有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英国小子,他们都跟我说了不少你的良苦用心,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再操这份心,我可以解约。”
李面容一惊,酒都吓醒了,嘴里喃喃:“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伊实举手又叫了一杯伏特加,“怎么样,和我喝酒比和那些人喝酒痛快多了吧?”
李撇撇嘴没回答,伊实便当他默认了,每次和品牌方喝酒都要他半条命不可,糟蹋酒也糟蹋人。
虽然那只是随口说的提议,但真要当真伊实也没意见。换上常衣,设计师的理念尽数化为普通的布料。他抓乱被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至此名模的价值还不如一根香烟来得令人眼前一亮。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报出那个吓人的数字:“你知不知道违约金要三百万?”
“三百万?!”原本没意见的人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美元?”
“有区别吗?人民币你也支付不起。你怎么回事,没有提前
了解过吗?“见他毫不知情的反应,穆里斯更加迷惑。
“三百万,真是狮子大开口!”伊实一边骂一边揽着穆里斯走出更衣室,“早知道我就在合同上多留个心眼了,十万我还能接受,三百万,怪不得……他妈的摆明了要我出卖身体。这事以后再说吧,下班了,去哪饱餐一顿呐?”
穆里斯在他后腰上用力掐了一把,“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玩笑开吗?住手,我非得问个明白。”她拉住那只总是滚烫有力的手掌,“你在事业上一向随心所欲,以前能混口饭吃就行,现在能呆在中国就行,我说的对吗?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颗豁达的心,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我想的是立马和你去哪里饱餐一顿。”
“伊实梅尔!”
“好了好了,你为何如此着急呢甜心?嘴唇都裂开了。”
他越是云淡风轻,穆里斯越心烦意乱,她用手肘泄愤似的怼开他的胸膛,一步一股怨气地往外走。
“你从来都不去掂量一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就去做,这简直比贪污了二十年的法官还要可恶,他至少能把那些钱吐出来,而你呢,需要钱自己找上门来解救你。你根本没想过当模特,别装酷了,这份职业绝对不是你的第一选择,但所有职业对你来说都一样,都一文不值,就跟你呆在这里的理由一样,你固执地要兵往前走一步,非要走那一步,连自家皇后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都不知道!”
伊实想追上她十分容易,步子迈得大一些即可,然而要想在这时牵起她的手可谓难于登天。“穆里斯,穆里斯!”他企图通过呼名换姓的方式让她冷静下来。
自动扶梯并没有让穆里斯停下脚步,在这样的心情下,哪怕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找到一条石子路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我不信你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思考的时间有超过3秒,可能1秒都没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做?你别告诉我是为了我,否则我肯定会扇你!”
“不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吗?我当然——”
他的声音在一拳重击中戛然而止。穆里斯打在他的胸口正中心,对沙包来说这一拳无足轻重,反叫出拳者眼眶发酸。
“我要跟你绝交。”她瘪着嘴巴,努力不演变成哭哭啼啼的惨样。
eon……”伊实拥她入怀,最干净的衣襟给她抹眼泪,一下一下地安抚道:“穆里斯,你不必考虑这些,我知道你在为我着想,但是真的,你不必考虑这些。我敢做敢当,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有能力承担一切。”
“我才不是为你着想,混账。”穆里斯埋在一堵温热里,像一团刚加水未搅开的面粉。
伊实阵阵发笑,“知道了,我又成混账了。”
后来,穆里斯让混账从实招来,除了一拍脑门把自己卖给模特公司五年以外,还干了什么啼笑皆非的好事。伊实暗自发过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曾被一大胡子酒吧老板蒙骗,白给人家打了三个月工,险些被查出签证类型不符合,被遣送出境不说,若是留下非法工作纪录,他往后就算挖二十年的地道也进不来。
如今誓言败给了来自深渊的凝视,穆里斯掐他的脖子,不奏效,便踩着他的命根子,高调威胁道,碾上去的可以是历史的滚轮也可以是她的脚。伊实又恼又好笑,便擅自作主让天忘了地忘了,把名额让给一个黄毛丫头。
值得补充的是,大胡子酒吧老板的下场也不漂亮,伊实忍的了吃亏忍不了上当,把人拖进小巷子里揍了一顿,后知后觉万一引来中国警方他还是吃不了兜着走,没办法只好跟着大胡子,找机会谈判,没想到跟了两天大胡子主动过来道歉,还送了五瓶葡萄酒给他。
“他怕你杀人灭口。”穆里斯说。
伊实想起来就气,冷哼道:“真想割了他的舌头。”
“还有别的吗?”穆里斯问。
“长官,我又不是马戏团的小丑,哪有那么多活?”
“哦。”
穆里斯知晓从这个人的嘴里翘不出更多的内容,因为追根溯源他的脑子本身就没有更多的东西,方才的事例没准也只是为了和她交差而随便挑的,他什么都不在乎,有仇当场报,什么都不在乎,和她完全是两类。她靠咀嚼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获取养分。
“圣诞节,你真的不回去?”穆里斯问。
“放心好了,布鲁克有人陪,他只是希望我带点腊肠回去。”
“他真心把你当家人。”
“我知道。”
“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知道。”
“……除了腊肠,你指定还想带点别的回去。”
“终于有点开窍了。”
“你回去吧,我累了。”
穆里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令伊实误以为“回去”指的是“明天见”。他留下一个吻后就走了,穆里斯觉得身上处处是勒痕,有麻绳状的,有皮鞭状的,还有钢圈状的。
事实表明,她高估了自己对道德的忍耐力,她以为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等待厌烦的到来,或者找到一枚大小适中的炸弹然后引爆它,然而那些全都排在沉重的吻之后,她还没等来就先被压的喘不过气了。伊实是她无法掌控无法设想的人,更别提依赖于他了,有一天她会由于决定不了枕头的形状而被枕头杀死。
自作孽不可活的是,她竟然正在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界而感到悲伤。
她没有想过当全世界啊,不会就是不会啊,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她从未否认过啊,扭曲的价值观更是靠边,她洁身自好得很啊……错了,大错特错了,从他手中借走一条命开始就错了,后来妄想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回到他身边而埋头苦干也是错的。
她总是吃坏东西,导致一肚子溃烂。
第60章 第60章二更合一,超虐预警!……
橡果和圣诞节的铃声双双从树上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刚打扫过的咖色花纹地毯一尘不染,瓦萨里奇家族人丁兴旺,马上就有数不清的脚印拾柴火焰高了。布鲁克觉得滚烫,结束宴会后先行告退。他的腿在两年前突然间变得不好使,有时走路不得不依靠一根拐杖,有时精神焕发也能自己开车,就像资历深厚的老旧零件,丢掉可惜,敲敲又打打再上岗五年。由于喝了点酒,他的走姿更加飘逸,难说不是假借醉酒的名义掩盖老腿破败的事实。
这是老光棍的经典剧本,他再有钱也告不到好莱坞去,只能咬紧松动的牙齿抛开所有脸面地思念自己两个死去的儿子,和远在东方的眼里只有女人的伊实。
理说他没有嘲笑的资格,他比任何年轻人都知道痛失所爱的滋味,黄昏下的水面要凉了,天地的威风就是这么大,他幸福了半世结局却是除了几袋破钱什么也没剩下。
至少伊实的爱人还活着,穆里斯,对吗?哈哈,这甚至不是那女孩应有的姓名。布鲁克抬起膝盖然后重重地跺脚,一股麻麻的力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至少穆里斯还活着,伊实还有机会上演不顾一切的追逐戏,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没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刀取出切片一探究竟,没人。这或许跟他常年与死神打争夺战有关,除了呼吸和拥抱他不惧怕错过。然而布鲁克永远记得那个趴在米勒太太的床边皱着眉头哭泣的十九岁小孩,灰白色的短发,泛红的鼻尖和眼周,烟雨缭绕的深蓝色瞳仁,过度发育的骨骼关节和
尚未跟上节奏的肌肉,那么大的体格窝在小小的椅子上,那么年轻的脸庞却走投无路,小孩眼里容不下别人,小孩寸步不离地等待昏迷的母亲睁开双眼。
那时他刚为两个儿子办完葬礼。布鲁克内心是希望伊实成功的,活着的人能有什么苦衷呢?死不瞑目怎么说也得先让他这个老头来。另一方面,他同样预料着希望的落空,否则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遗憾乃家常便饭,人总要吃饭,他如此说道。
伊实寻找穆里斯的第一个年头,他跟着一起去了,聘请了一位当地导游,在北京这座城市旅居了一个月,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中国是个热闹的国家,人来人往,你很难在一张张相似的面孔中找到目标。可伊实眼里容不下别人,一如既往。
“这是执念,不是遗憾,遗憾是已成的结果衍生出来的思绪,我可以回收思绪,放进recyclebin里,再者当它是生命的调味品,伤口上撒盐我也认了。而执念是病态的,你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没有饿狼在后面追屁股,你自己也拿不出可信的理由,你却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去做,这是绝对病态不可置否的。
“讲爱?小子,讲爱的话如今的局面那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爱都不欢而散,还有百分之五归于生离死别,没有特殊情况。”
布鲁克语重心长,老槐树的叶子都落了几片,也没有拉回那头犟驴。
“我很少做梦。”伊实说,难得话里不掺愤世嫉俗的比拟,“她离开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做梦。梦到她哭,抓着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哭,说她不要变成这样。梦到她窝在沙发里半天不动,手脚冰凉。梦到她跳到我背上,和我耳朵贴着耳朵。梦到她因为我的抚摸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离死亡很远很远。我确信她在等着我,这不是理由吗?她喊我来,我就来了,即使是在梦里,即使是骗我的。”
癔症。无可救药。布鲁克将其判定为遗传中的一种变异,穆里斯也未必是一方对口的药。他在想,如果当初米勒太太没有那么澎湃地一次次自杀——这很无礼,但遗憾是家常便饭——他的意思是,她在第一次自杀就一了百了,或许伊实也不会那么澎湃地一次次渴望某个身影。
这个想法一出来布鲁克立马沁出一身的冷汗,他太了解伊实了,以至于能想象到他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悲惨的。
……
洋节在美化促销活动上是一把好手,穆里斯接连被哄骗了三百块买一堆够用一年的生活用品,以及两万块买一枚打火机,销售员的嘴皮子比毒药还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想要断绝的决心:跟时间比起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永远是廉价而不够格的。
一个人能同时自私和脆弱到什么程度,竟需要通过贿赂的方式求饶。
礼物仅仅是作为开胃前菜罢了,真正难以割舍的是后面的谈判。穆里斯自诩条理清晰,毕竟她有着五年的调教经验,只不过对象是她本人而已,那也没差,凡事讲究一个稳妥,她既然能说服自己一步步挺到现在,每回崩溃都能悬崖勒马,那么也能说服伊实,他们可以做朋友,做酒友,再暧昧些的,做天涯若比邻的红颜知己,这不是很好吗?呕心沥血一个字不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更不用殚精竭虑地往这跑往那跑,在芝麻和西瓜之间反复摇摆。
她和伊实约在一家俄式餐厅见面,因为是平安夜,餐厅门口站着一颗小圣诞树,绿得很不真实,上手一摸,果然是假的。故而对菜品也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没见过荔枝的长安老百姓尝尝龙眼什么滋味得了。
“怎么样?味道正宗吗?”穆里斯问,指了指表面撒有欧芹碎的煎虾。
伊实在咀嚼中仍未下咽便发表感言:“不,最好不正宗,离正宗远点,越远越好。”他赞成所有食物都经过东方厨师之手,他已经上瘾了。
“桌上没有一个菜让你感觉有家乡的味道吗?一个都没有?”穆里斯暗戳戳地抠桌布。
伊实用眼睛扫了一圈,说:“这红茶很像我小时候喝的。”
小时候,还没呼吸过加利福尼亚空气的小时候,母亲和祖母经常在家里煮茶,放很多糖,他冬泳后回到家,手上总要多出一杯这样的茶。
“原来是这样。”穆里斯顺手替他满上,“我有礼物要送你。”
她从兜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伊实面前。
伊实愣了一瞬,赶忙下咽,喉结用力地滚动,随后清了清嗓,习惯性用指腹抹掉嘴唇上的油脂,然而手又脏了,这才想起来桌上有湿巾。
“天呐,有人要求婚。”他一边擦拭指头一边开了个雀跃的玩笑。
“圣诞老人的谣言你也敢造?打开看看吧。”穆里斯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如果能在心平气和中了结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实拆开礼盒,打火机光滑锃亮的金属外壳反射出一道光,他惊喜地挑眉,放在掌中把玩,大拇指轻轻一挑,机盖弹开发出清脆的“叮——”一声,犹如教堂钟声的余韵,穿透穹顶。穆里斯被振奋到了,她起初只是图这一款长得精美,不晓得声音也那么好听,两万块有两万块的道理。
这份礼物让伊实爱不释手,他赞扬了好一会儿才放回盒子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上面,说:“那么,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毋庸置疑。不过很明显我被你摆了一道,你曾说你对圣诞节不感冒,所以……”
“我知道。”穆里斯打断他,释然地撇了撇嘴,“但我没撒谎啊,我的确对圣诞节不抱兴趣,你不用准备什么。况且,你给的够多了。”
多到她不得不当心衣服的线头是否被勾出八百米而她本人一无所知,不得不重视起漏水的甲板,之类的,总之多到她应接不暇,德不配位。
伊实注视着穆里斯,当她有所预谋的时候,音画通常不同步,做表情时不说话,说话时做不了表情。这几日她对亲吻的躲避,牵手时的出神,安静得像剧场结束后落下的幕布,焦虑往她身上爬得速度和猫身上的虱子一样迅速。
“为什么是打火机?”他问。必须快点找出虱子的源头,他心里想。
穆里斯努了努鼻子,没有看他,语气散漫:“因为你吸烟啊。”
她没意识到她表现得松散过了头,其实跟她原本打算的“心平气和”已经是两回事了。
“某人告诉我吸烟是陋习来着。”伊实拿起刀叉,将蜂蜜牛排切成小块。
“客观事实是客观事实,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对啊。”穆里斯小口喝茶,继续多话:“那是你的习性,你的纾解方式,我干嘛要插手呢?”
伊实终于嗅出不对劲的地方,她似乎想插上置身事外的翅膀飞走,礼物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对调餐盘,牛排被换到穆里斯面前。他说:“你有插手的权力,你埋在我胸口呼吸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它的味道。”
“……”穆里斯些许无语,“我喜欢的是氧气,你懂不懂?”
“懂,我也喜欢那儿的氧气。”伊实看见她不服气而嗫嚅嘴角,像在吐泡泡。“我想,你的惊喜可能还带点别的把戏吧?是什么,现在不说吗?”
没想到这么容易被看穿,穆里斯的心脏再次快速跳动起来,脱口而出:“没什么把戏,送你就送了。”吃两口牛排压压惊。
“哦,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伊实问。
“好消息。”穆里斯即答,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皱起眉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伊实笑笑,就怕她不报这个仇。
肚子逐渐被填满,穆里斯再吃就要撑了,比起待会儿从嘴里吐出呕吐物,还是趁现在赶快坦白更美观。
“伊实,我觉得……”她又开始抠桌布,棉麻质地,上面有轻微纹理,她说道:“我们就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伊实放下餐具,他看向她犹豫不决的手,
随后看向她,“又要甩了我?Again?”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说:“我在这时候说狠话你肯定不会信,所以我很冷静,并且,我现在为你之前的问题给出一个理智的回答。”
“没觉得你是冷静的。”
“要发怒的话也请听我说完。”
“说。”
“选择的作用从来都不在选项本身……做选择的过程早就能够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了。你如此执着于我的感情,那么还是一样的,放在五年前,毫无自理能力的穆里斯是爱你的,她完美地融入进你的生活,你只需要喂她几口饭吃,保证她活着就足够了。现在呢,我在我自己的国家,有工作,有社保,有朋友,你想怎么喂养我呢?于是你离开了熟悉的货币,离开了老朋友,以及组成你整个前半生的生活轨迹。对此我可以有怎样的感情?我说不出我不爱你这种狠心话,你在我眼里始终充满魅力,没有那几口饭,我也愿意跟你上床。但或许,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你,爱到捆绑你一辈子。”
“所以你的爱,止步于把我叫到这里来,送我个操蛋般光鲜亮丽的礼物,然后大言不惭地揭开你我之间的差距?我他妈是不是该学点中文了?”伊实说。
“没必要。”穆里斯说。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当然算。”
伊实烦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面包。
“你一直在忍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只是在你爆发之前及时止损而已。”穆里斯说。
“你知道我在忍耐什么吗?”
“猜到个大概。你在忍耐,我也在忍耐,我应该是犯了个大错才会这样。”
“你知道个屁。”伊实猛地喝茶,他不愿在本应高兴的时候展露暴躁的性情,但不得不说,穆里斯真的轻而易举惹得他神经紧绷。“非要管以前吗?就现在,我向你告白,我爱你,你能不能跟我交往?”
穆里斯一怔,回答:“不。”
“对我没感觉了?”
“不……”
伊实摊开双手,无声地看着她,不言而喻:那还有什么问题?有钱不赚王八蛋。
“你想得太单纯了。”穆里斯说。她忽然没了底气,伊实属于套上鞋就走的那类人,根本不管鞋里有没有沙子。
“还有什么顾虑,一起说了吧,不斩草除根我浑身难受。”伊实把手插进口袋里,往后一靠。
穆里斯垂眸,努力找回辩词,“我的内疚超越了我对你的喜欢,很讽刺很下贱我明白,但这东西永远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来,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
“你是指你的疑神疑鬼。”
“也可以那样说。”
伊实肩膀下沉,反而放下了烦虑,“我给你的安全感不够。”
“不,不是的。”穆里斯急于辩驳,却在喉咙里卡了壳。
伊实站起身,拿起外套和围巾,走到对面牵起她的手,“结账。”
“去哪儿?”穆里斯不明所以。
“你想太多了,穆里斯,你需要透透气。”
“没有……”穆里斯有口难辩,频频摇头,踉踉跄跄地被一双炽热的手牵引着走,一股难过涌上心头。
她明明都做好打算了,也明确剖开劣迹斑斑的事实给他看了,为什么还是不奏效?她的深思熟虑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除此之外,他忽视她的诉求,是因为将她当成了一个病人,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而她确信她的脑子是清醒的,言辞打过草稿,伦理百无一失,即使是这样,他仍当她在犯糊涂。这是她今晚最大的悲哀。
“伊实!”她用力回扯,压抑着声音说:“我是认真的,你不能——”
滚烫的玻璃茶壶从服务生手中脱落,他的注意力只够他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肘撞到后稳住自己的身形,无法阻止烫茶奔向自由,往那对情侣身上倒去。
穆里斯倒吸一口凉气,脑袋一空,眼前的景象定格在伊实用手掌捂住壶口将其推开,手心手背瞬间变得通红,玻璃茶壶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服务生不停道歉,穆里斯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慌不择路地寻找湿巾。服务生仍在道歉,称过道狭小,是他的疏忽,穆里斯仍一声不响,抖微微地擦拭那只通红的手。服务生还在道歉,说什么不重要了,穆里斯羞愧难当,最该道歉的人是她。
“Enough.”伊实回握住穆里斯颤抖的手,对服务生说:“It‘sok.”
他带她走出餐厅,室外的冷气和刺痛的伤口对冲,原来烫伤更能感受出寒气的刺骨。
“去洗手间,处理一下你的手。”穆里斯说,到处张望。幸运的是,三十米外就有公共厕所,是啊,国家就该大力投资这种救命稻草般的城市设施啊。得快点处理。
“It‘sok.”伊实重复道,随意甩了甩受伤的手,“这根本不算什么。”
“你在胡扯什么?!都红成这样了。”
“亲爱的,我还徒手烤过鱼呢。”
“能一样吗?”穆里斯不容他拒绝,硬把他拉到水龙头下接受冷水浇灌。
她拖拖拉拉地狠不下心,上天便降下了惩罚。泼到白种人身上比泼到她这个黄种人身上更具警示作用不是吗?真有艺术细胞,精通暴力美学,红色在白皮肤上格外突出,正如烈日从彩色窗棂照射下来,映出巨大的十字架的黑色影子,真有品味,她必须立马洗心革面,否则就要被惩以鞭刑。
“你看,这就是下场。”穆里斯翻来覆去冲洗他的手,鼻腔酸涩,“我厌恶它发生,对你我都不友好。”
“你心疼我,你爱我。”伊实说。
“我都有点恨你了。”穆里斯紧咬后槽牙,仿佛这样能控制泪水往回流。
“是觉得爱太沉重了?”
“这是一种象征,看出来了吗?你会在争吵中变得遍体鳞伤,而争吵不可避免,甚至我们此时此刻就停不下来。”
“我说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里斯拍停水龙头,转头盯着他,“我以为我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人,其实你才是。你有仔细倾听我的提议吗?你有吗?哪怕考虑其中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你一棍子打死,觉得我在犯病?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伊实,你满意你自己的现状吗?异国他乡,做事变得束手束脚,盲目追求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倒台的目标。你被残害得不成样子了知道吗?你的朋友在哪里,你的猎物,你的雪山,清净的院子,还有布鲁克,你不管了?”
“我找了你五年,我早就放下那些东西了。”伊实说。
这句话让穆里斯更加抓狂,“你放下了!你个傻瓜!压根不懂得明事理!”
“我只要你爱我。”伊实说。
“我的爱有什么用?!我的爱让你不明不白地被陌生环境纠缠,被陌生人欺骗,让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让你见不了亲人,还让你吃个饭都能被烫伤!全是爱的错了!”穆里斯的食指凄楚而愤懑,一下又一下戳进伊实的心窝子里。她激动地大喘气,抱头拴住土崩瓦解的冷静,她抹脸,再次举起食指,没给伊实开口的机会。“本来我想好好跟你处理我们的关系,看来行不通,你也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没比我正常到哪里去。”
伊实的神情早已冰冷到悬崖谷底,他抓住那根作乱的食指,隐忍地靠近,用庞大的身躯堵住她所有可能的退路,“好好处理?你的理由没有一个不蹩脚,离开算个
屁的好好处理。替我打抱不平吗?我没把那些事算在你头上。我请问你,你到底在畏惧什么?”
穆里斯的眼角成了汪洋大海,她一动不动地看进他的蓝眼睛里,“就算你有一天因为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算在我头上,是吗?”
“是的。”
她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没有勇气抬头了。
“伊实,我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了。我有一个阴谋,答应和你约会的那天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厌倦,厌倦和我呆在一起,厌倦我的性格。可是我后来发现,你索取的似乎不仅是表面那些东西,你竟然在讨好我,无下限地纵容我。要说你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不,我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我必须挑出毛病,不能让你误入歧途,以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都能说出口。然后我怎么做的呢?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但凡你强。奸我一次呢,在我的挑逗下掐住我的脖子一次,我就有理由离开你了。哈,我说了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你能接受吗?我每时每刻都对你怀有恶意的揣测。你受的了这种屈辱吗?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
穆里斯扯出难堪的笑,她在自嘲,但看到那张从未流露过极度悲伤的脸上,不知何时也掉下一行细长透明的眼泪时,她的心脏传来受重器所伤般钝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不要哭,你怎么能哭呢,耽于感伤是我的宿命,是我的诅咒,你怎么会哭呢,好像枯萎了一样,好像淹没头顶的海水一样,不是那样的,伊实,你为什么哭了,不要——
“Maybe,now.”
他的声音喑哑,他转身消失在车灯闪烁之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