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慎点慎点慎点
自高中毕业之后,安志隆和姐姐的联系便急剧减少,就像历年的真题,做完一套少一套,和姐姐的团圆也是见一面少一面,明明他们曾是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人。
亲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词被打上了问号。
姐姐永远大他两岁,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块枕头,一堵墙,一栋教学楼,一座城市……姐姐一直在逃离这个家,他是知道的。安滨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也知道。
姐姐挨过打,他也挨过打,父母共用一只手同时掐碎两个孩子的梦想,他和她一样是苦行僧。可他试着走出来了,姐姐也一定能。
“姐,你说的那个病,是真的吗?”安志隆问。相比穆里斯,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补了很多课还是没考上一本,面对错题只会抄题干,不会主动写“解”。
穆里斯厌倦地将头往旁边歪了歪,没什么表情:“没听你爸说吗?还是真的需要我随地大小便给你看。”
安志隆一噎,从未见姐姐如此跋扈,他不免皱起眉:“你是不是在赌气?以前的你不这样。”
穆里斯为这场对话感到无比失望,耳朵被无缘无故亵渎了不说,中文也被迫浸猪笼般喊冤叫屈。安志隆不仅外语不好,国语阅读理解也是一塌糊涂。
“就谈这个啊,弟弟?”穆里斯背脊一挺站直身体,打算给他上最后一课,“那你仔细想想好了,你考上大学之后我就不常回家了,是为什么呢?也是赌气吗?”她的黑色瞳孔里藏着一片肃穆的黄褐色沙漠,“你觉得你藏的很好吗?关于房间里的一切?”
安志隆冒出一颗硕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耳鬓一路腐蚀下去,看新娘的红裙看太久了还是怎么,他眼前直泛青光。
“我藏什么了?”他镇定下来,想到与姐姐的情谊,他们可是从小互相扶持着长大。
穆里斯微微打量眼前一身平整的西装,好似用熨斗来来回回轧了好几遍才改掉原先的乞丐形象,可惜了好布料,水一泼一拧又是一地污潦。
“摄像头,你忘了吗?”穆里斯不紧不慢地说,“天花板上,课桌前,床头,没忘吧?”
安志隆顿时全身发热。初中叛逆期时,他连续好几天通宵打游戏,父母发现后摔了他的手机,自此房间的天花板上就被安装了监控,他们姐弟俩的卧室都有。
“那些早就没插电了,多久以前的事了。再说了,又不是我装的。爸他现在也不搞这套了,你放心回家吧。”他说。
穆里斯看见死人会怜悯,看安志隆不会,所以不能说像看死人一样看他,确切地说是目光失去了生命力。
“安志隆。”姓名是审判书的开头,普通话二级甲等是她的增益,“我房间里的针孔摄像头,数不清有多少个。而我的裸。体,也被你看过数不清有多少遍。我刚刚没在台上说,是因为证据不在手边。紧张吗?我还有证据。你所有下流的行为,肮脏的思想,刻多少个正字都刻刻不完。”
“你在说什么……”
“你的呆钝用错了地方,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装傻充愣地一带而过。你以为结了婚万事皆太平,还是以为他们能给你兜底?说真的,安志隆,你和你爸没什么两样,高歌血浓于水那一套,实际上呢,是互相吸血的寄生虫罢了。”
安志隆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感到害怕,补课时他犯再多错,错再多题,再多重蹈覆辙,姐姐也没有这样看过他。他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啊!却有一条名为“强。奸。犯”的银锁链扣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安志隆咽了咽唾沫,艰难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穆里斯两手一摊,“我不是正在做吗?”
揭开鞋底让这群人露出鸡眼,还不够疯癫吗?她的手都臭了。
安志隆无法作出更多的反应,唾沫干涸,咽喉长出仙人掌,成了所有在这个地方办过婚礼的年轻人中最窘迫的那个新郎。
“我以后会离你们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把这句话带进去告诉安滨,老死不相往来。你也看到了,我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人,自杀过几回也不怕死,脑子彻底坏掉了,余生就想图个清静,再让我听到你们的消息,就都别活了。”
安志隆相信,如果她此刻手上有刀的话,一定会劈得他皮开肉绽。他没听过双相是怎样的精神疾病,但他清楚,她的确是疯了。
直至穆里斯消失在走廊,安志隆都没
找回自己的魂魄。他操纵着躯壳回到会场,和妻子解释突发事件的缘由,对父亲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以送去宽慰,随后是用餐,索然无味,不,是烧焦的塑料味。
他今年22岁,是个成年男人了,已经不做小孩很久了,他可以负责的,处理好一切,是个正直的成年男人了……他才22岁啊,这么年轻,本科还没毕业,社会经验不足,为什么要摊上这种事啊!
安志隆无人可倾诉,颓丧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甚至缺席了婚礼的最后一道工序,把新娘一个人留在了婚房。当然这是暂时的,他爱新娘,很爱,他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么爱的人了。眼下她怀有身孕,他就算晚点回去也没差。
姐姐是怎么发现的?安志隆终于敢想这个问题,如同做了一桌子的菜,他自知动了手脚,却在口味上焦虑许久,这样就能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一样,最后失败了。
姐姐和他是同类人。安志隆执拗地想,姐姐和他不是同类人吗?
父母未买新房前,他们住在一间卧室的一张床上,大人说小孩哪有什么性别之分,玩泥巴玩沙子能玩到一起,睡觉也能在一起,等买了新房子,再给他们一人一间卧室。那时他马上要读小学一年级,姐姐升三年级,晚上睡觉时,姐姐会在他们之间放一个枕头,那个枕头几乎和他们一般高,说晚上三个人一起睡都不为过。
这样睡了两年,搬到新房那天,他问姐姐以后还能不能一起睡觉,姐姐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不情愿的意思。
姐姐成绩很好,不像他那样学习是一种被逼无奈。她的课本总会留给他用,包括笔记本和课外书,所有的学习资料,都会到他手上,但他始终无法依照父母的期望,和姐姐走一样的道路,他太累了。
“姐,你不累吗?”他问。
“累。”她说,“可是只有这样,爸爸才会多关心我一点。”
为了得到关心而每日挑灯夜读,安志隆无法理解,爸爸妈妈就是那种爱玩的人啊,爸爸妈妈出去玩,那么姐姐弟弟一起玩不就好了?
在成长这条路上,父母是无法缺席的。安志隆慢慢体会到了这一点。爸妈爱玩也爱嚼舌根,自己非但不做榜样还硬要卖弄一口的礼义廉耻。他和姐姐都有脾气,身高都在一点点增加,只不过,姐姐比他大两岁。
父亲拿滚烫的皮带抽姐姐的时候,他躲在沙发后面吓得瑟瑟发抖,姐姐的哭声和惨叫传染给了他,他也在大哭和惨叫。不要反抗,不要反抗……
他要和姐姐一起好好长大,安志隆想,他们相依为命,永远不分开。
上初中后他逐渐情窦初开,男生之间时不时传一些荤段子,他不得不懂。姐姐读高中时有人追,他不自觉想到未来有一天姐姐成为荤段子主角的样子。姐姐懂这些吗?
竟然是懂的!他在学习资料里发现了小电影。姐姐平时也会看吗?姐姐和班里的女生不一样,她们太吵了太幼稚了,一点点动静就尖叫,姐姐是稳重的。
学习成绩什么的,无所谓了。安志隆事到如今也从未把学习放在心上。看见姐姐的全部,那天晚上,罪恶感和快。感同时裹挟着他的身心,他流了鼻血,流到桌上椅子上,他居然忘记了擦。
越观察姐姐,他越爱姐姐。他知道这个行为不对,但他没有对别人做过,只对姐姐,而姐姐是他的家人。偷家里的钱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偷,是家里的。
“她怎么发现的啊……”安志隆喟叹。
……
穆里斯回到安滨的房子,她的卧室现在一半是儿童玩具杂物间一半是杂物间。回来这一趟她不准备带走什么,除了拍下能毁掉他们工作前途的东西以外,她还打算在那对傻逼夫妇的床头留下几个鞋印。别说进门要脱鞋了,上床她也不脱。
任何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都不具法律效力,基因上扯不开,法律上也扯不开,她本想在阴阳两界找路子,可如今她有了念想不想死了,那么只有一个法子,让他们主动对她避之不及,然后她安心地等他们死掉。
野马因为一根缰绳从谋爱卑微地沦落成谋生,又因为一片宽阔的草原从谋生复苏回谋爱。
乖悖的穆里斯面对进退维谷的境地再也不会犹豫了。
还差一些更具说服力的内容,比如视频,语音,以及流言蜚语。
第42章 第42章只要这种事仍在世界的某……
想不出有什么比毁掉一个女孩更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不如说她们太过脆弱和矫情,如本就有裂痕的瓷器,滚烫的水一泼,她们就要四分五裂。更别提大张旗鼓地把她们送上花轿,等待她们的是乳臭未干的配偶。
她们一厢情愿地将爱与自我挂钩,与真理挂钩,追求平等和法治,讲公道讲诚信,然而一旦听到回答“首先,你们女人……”,便痛心疾首哭个不停。
女孩们,生下来就在这个世界里关禁闭。
即便万分小心地做好了心理预期,穆里斯还是被眼前的步履维艰折磨得夜不能寐,苦到极致的时候,只是碰上超市没来得及补货卫生巾的情况,她也要难过一整晚。
老房子的环境一若枯掉的葡萄藤,她在附近租了一段时间的宾馆,举起手能摸到空调机子的单人间,这已经比她刚回来时在医院急诊白嫖输液室的按摩椅要好多了。
除了和无处不在的偏见作对,穆里斯更甚于抵抗细胞中逃跑的冲动。她想要温暖的怀抱,烟酒味的亲吻,不属于任何典故的情话。她分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地接纳那份幸运,却自作聪明孑然而归,离开了止痛药后满地打滚。
一天晚上站在镜子前,她又开始厌恶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啊!你有办法吗?怎么办啊……没有人重视。你说苹果烂了请注意,他们说你干嘛不吃香蕉啊。你说食物中毒啦,两眼发昏!他们说难道有人害你不成?你的意愿有用吗?被拿去当厕纸了!你还在渴望被理解吗?有人听吗?你快要记不得他的声音了吧?会不会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呢?穆里斯是你还是我?或者我们谁都不是?”
卫生间的瓷砖同寒冬雪地一样刺骨。
“你太脆弱了!竟然踮着脚尖在刀山上走,他们都穿鞋。你没办法的,周遭防不胜防,从此以后你每每路过一条街,都会成为一些人获取满足的渠道,断尾的哈巴狗。”
“……”
穆里斯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无比的渺小,好似懒惰成性的蛾蚋贴在潮湿的墙壁上。
“伊实,我好想你。”
她在穷尽时钟一生的寂静里呢喃。摔倒了,挣扎着要爬起来,每一寸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她故意让身体痛苦一些,好让幻想的能力重回巅峰。
不负所望,她梦见了伊实。
梦里他托起她的臀。部,从沙发抱到床上,然后和她一样侧身躺着,撑起脑袋,趁夜色四合的时机笑问道:“你今天遇见人猿泰山了,是不是?”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想不出别的能让你这样沮丧。”
“让我沮丧的事情多的是!”她坐起来,把那些面对镜子时说的话跟他重复了一遍,往感伤里添油加醋,“我的生命被这样浪费,合乎情理吗?”
伊实抄起枕头捂住她的脸,两秒后掀开,又捂住,两秒后又掀开,扰乱了她的呼吸频率。
“你干什么?!”她的喊叫如同枕头肚子里厚厚的羽毛。
“驱逐你脑子里的蒙昧主义。”伊实说。
“什么蒙昧主义?我快要无路可走了!”
“那你回来。”伊实抓住她的两只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回到我身边,可不可以?”
她愣住,呼吸一瞬间仿佛轻飘到了邈远的银河界。
“你也想回到我身边的,dontyou?”伊实细细抚摸她的脸庞,眼神化出水来,“就像你最初那样,抛下所有,遗弃所有,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穆里斯的视线沾满了水渍,再也看不清伊实的脸庞。因为她的沉默,他自觉放开了触碰,恢复成往日靠在车门边抽烟的模样,朝她扬了扬下巴,开出一句玩笑话,然后渐渐消失在没有路灯和垃圾桶的幽静小巷。
“WhenIcallyoubrat,youbitemeroughlyevenmorethanashark.”
这一觉歪打正着地睡出了穆里斯的神志,就在她沉迷光怪陆离无法自拔之际,伊实令她想起了所谓“自我”才是她理应帮腔的对象,即便那个伊实全然是她幻想出来的,他的话也总能在她心上重重地起搏一击。
她之所以饱受鞭笞和轻视也还要回到这里,是为了在狩猎场不再摔倒,在马背上敢抬起头,是为了成为穆里斯。如果她就这样回去,仍然选择从这场战争中叛逃,那么总有一天,她会在炮。火的余烟中自焚而亡。
那天拂晓拥起一堆白雾,穆里斯起床冲了个澡,早早下楼退房,去往婚礼现场。
安滨发现他和以前一样孤立女儿的方法已经失去了效力。安志隆婚礼的第二天,穆里斯找来开锁师傅撬开了家里的门,并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看手机,干干地等待这座房子的主人回来。
“你还敢回来?!”安滨用力甩上门,他没发现锁被换了,毕竟他也同时忽略了没给自己女儿家里的钥匙这件事。
穆里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倒扣在茶几上,抬眼对安滨叫了声:“爸。”
“还知道管我叫爸啊?你昨天做了多么丢人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安滨动不动就上手对穆里斯的额头指指点点。
穆里斯微微往后靠,“以后就不管你叫爸了,安滨。”她站起身,从他的手臂下穿出去,“看来安志隆没跟你们说明白。”
“说什么?”
“这个家我不会再回了。”
安滨轻蔑地笑:“不回这个家你还能到哪里去?是谁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读书?赚了几个钱就家也不回,三个孩子里只有你最白眼狼。”
穆里斯瞟了眼看戏的继母和她的小儿子,真想让他们一起参与进来,那将节省很多时间。
“首先,”穆里斯兀的提高音量,“白眼狼也是被你打成白眼狼的。其次,我赚的那几个钱现在成了安志隆婚房的一砖一瓦,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消失的这段时间你们都做了什么。最后,我得好好说说,你儿子在亲姐姐房间里装摄像头,和你一样是个下三滥。”
很好,她又挨了一巴掌。
继母远远地惊呼:“说的都是什么啊这是……”
“你再说一遍?!你再胡说八道试试?!”安滨从未如此愤怒,他向来深呼吸后立马就能沉住气,可当下他肺部里的气体异常紊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是亲家尴尬的笑容和会场里一双双质疑的目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穆里斯不惧反上,“什么胡说八道?我还有照片呢看不看?他电脑里的记录你看不看?仔细检查一下你们的卧室吧,说不定你们也没躲过!”
又是一巴掌。
穆里斯更加大声:“下三滥!”
安滨一把拽过她的发尾,撕扯头皮,千斤的力度一掌一掌打在她身上,用本地方言里最刺耳的形容作盐水,一口一口喷在她的伤口上,“你再叫?!再叫?!”
那不叫了,够了,脸肿得够她撑到医院做伤情鉴定还顺路买杯奶茶解渴了。
穆里斯一头撞向安滨的腹部,得到自由后节节退步,身形不稳地胡乱弄倒矮柜上物品,幸运地摸到一把螺丝刀,对准安滨。虽然她眼冒金星,虽然几乎要染上哮喘,虽然螺丝刀头不停颤抖。
“脑子里褥疮泛滥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压根没本事打死我,没本事!只会打到最后留一口气,然后恬不知耻地说给了我二次生命。但我告诉你,我有本事,再动我一根汗毛,我会把你的肠子都捅出来。”
她说得太叫人食欲丧失,以至于继母慌乱地凑过来,又恶心又担忧地挡在安滨身前。
“你说什么啊!他可是你爸!”
不足肚脐眼高的小屁孩也扯着嗓子冲过来,拧她的大腿肉。
既然那么爱做勇士,不受点伤怎么算回事。穆里斯揪起小畜。生的领口复制了一套父权主义制巴掌。继母的尖叫,亲生父亲的怒吼,小孩的哭喊,不成形的茶几下面的碎玻璃和她的血,组成一张过曝的照片。再三重申,她不会再摔倒了。
以一挑三的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在成功录下有效证据的时候她就该全身而退了,再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狼狈。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做局的是这里的长女,她发挥了毕生的智慧和才智,计划这一切,已经很棒了,她掉眼泪,也是棒的,她叫苦喊累,也是棒的。
而还手的,是穆里斯,她不怕死,愿意成为这场韬略里的牺牲者,哪怕只剩一副骨架,她也要把最坚硬的一块向那边投掷而去,她是势均力敌甚至更为疯狂的复仇者,如果有自封名号的机会,她愿意成为一种报应,是上天让她成为一种报应的。
只要这种事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报应就不会停。
穆里斯甩开脸上多出一道新鲜裂谷的安滨,以及满脸眼泪和咒骂的母子,从牙龈里吐出一口带血水的唾沫。她爬过去攥紧证据,又一点点爬起身,将血抹在墙壁上,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无云无风的夜晚,没有鸣笛,没有广告语,连犬吠也没有。
她扑通一下双膝下跪,对着虚空拜下身子。
第43章 第43章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在警局做客的第四个小时,穆里斯打了一个香菜和醋喜结连理的嗝,人民警察请客吃小馄饨,她想也不想地把两包醋全倒进去,汤也喝了个精光。
家暴告诫书终于到她的手上,她细细折叠起来放进口袋。正要离开时请客吃饭的民警问穆里斯:这就完了?
她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眼角的泪痕也显出极大的雅量,不像心如死灰那卦,可也不能说非要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合理,只是被家暴的受害者,很少有她这样冷静沉着的例子,更何况她一句血债血偿的控诉都没有,被告知家暴告诫书只能起到震慑作用,不能追究对方法律责任时,她也没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孩子太怪了。
穆里斯向民警点了点头,说:“完了。”
“他以后再打你怎么办?”民警不免多嘴,他知道这很冒犯,并且不吉利。
“视频你们没看到最后吗?我会正当防卫。”她强调“正当”二字,在民警欲言又止的沉默中颔首道谢,迈开脚步走出警局。
穆里斯又在医院的输液室凑合了一晚,由于身上带伤,即使手背没连着吊瓶,她看起来也很像土著民,所以比之前少了一点心理负担,睡得踏实了些。
第二天她将那份告诫书复印了几份,去往邮政局寄出,包含手写信在内寄到安滨的单位。这可能也会让她自己身败名裂,然而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她正是要嚷嚷到人人听说为止。
随后联系她在职期间一位交好的同事,询问好马不吃回头草和死鸭子嘴硬改成卧薪尝胆的几率有多大。
意外天降好消息,那个疑似秦桧转世的总监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钉钉号还没来得及注销就被踹出了公司。好的,总监教训下属时常用的口头禅“没有新意,不时尚”终究打在了他自己身上,意思是他那一脸合成肉终究以一种毫无时尚感的姿态埋没在人群里。
穆里斯坐在马路牙子上闷声笑,埋在膝盖间震震而笑,招来了灌木丛
里的一只狸花猫,波浪形的尾巴轻蹭她的小腿。
“干啥,我可没吃的。”
她伸手摸它柔软的背,猫听懂了似的无情走开,三秒后又被逗猫棒树枝吸引,原来好马吃回头草也能很可爱。
穆里斯一边逗猫一边自说自话。按照搭讪的节奏她应该夹着嗓子说点萌萌的夸赞,但她不是轻浮的人类,当下的状况更像是在传播足疗间的八卦。
“什么叫百因必有果,这就叫百因必有果,你说对不对?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她每说一声,就抬高一次树枝,狸花猫举双手赞成。
“会有出路的,好好发挥仅有的几两才能,攒点小钱,去罗弗敦找伊实,好不好,嗯?”猫咪过于可爱,她不自觉还是夹起了嗓子,“对啦,停药那么久,没有伊实,头疼的毛病又开始了,先去看医生,好不好呀?病咱也好好治,还要去健身,练出和伊实一样大的肱二头肌,一拳一个小瘪三,好不好?”
狸花猫说:“喵——”尾音听起来就像是飘着彩带的“好——”
一个月后穆里斯在春风吹又生的带领下成功复职,从出租房走路到公司恰好是樱花飘落的距离,坐地铁到精神卫生中心恰好是15页《罪与罚》的时间。
有几次被同事撞见,当然这在所难免,以前她总偷偷摸摸地挑工作日去取药,现在大大方方地蹲在医院门口吃烤玉米,同事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说:里面不让吃东西。
后来她是个精神病人的事不仅被部门里的人知道,领导也听说了。大城市就这点好,见多识广不轻易大惊小怪,没什么人对病症说三道四,只不过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啊那她岂不是德不配位”的视线。
好在穆里斯不抱升职加薪的奢想,无论工作还是交友都很豁达,就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样音组整齐。
缺憾在于,到了夜晚和月经周期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多声部音乐吵得她头疼欲裂,栽在亲手编写的紧箍咒上,下意识掐大腿以求解脱。
过了很久很久,璀璨的夏日以及温和的秋风悄悄带走了穆里斯十斤体重,现在她不但要面对病例本上“心境障碍”四个字,还要为“肠胃炎”这一条目感到害羞。
她把自己养得很差。
穆里斯觉得自己好丑,伊实曾在插旗帜的时候不止一次强调她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好。臀。部,她说:哦,这样才配得上你举世无双的好。胸。部。完蛋了,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两种举世无双她都没抓住。
于是飞往罗弗敦的计划再次推迟。
穆里斯费心费力地调养身体,等她心满意足地验收成果时,第二个春天已然到来。
新年之后公司实行“优化”策略,穆里斯躲过了业绩考核的第一轮,没躲过把咖啡豆换成速溶咖啡的第二轮。
存款足够她逍遥一阵子,比如看电影或者办健身卡,比如培养马术爱好,再比如飞到北欧给某个人展示举世无双……可是什么都逍遥过了之后,到最后一项,穆里斯不得不承认,它从愿景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潘多拉魔盒。
她怕,伊实其实已经忘了她,假设没忘,即便没忘,和漫长的等待相比,四十多天的回忆实在太微不足道。
主要是,没留任何信息且搬起石头砸脚的正是她本人,忍受着心脏强烈的绞痛还要坚持不独立毋宁死誓言的正是她本人,结果到头来妄想被找到的也是她本人。
都怪最后那段时光太甜蜜了,甜蜜到可以定个罪,禁锢罪和玩物丧志罪。所谓一见钟情和风光霁月只在罗弗敦那片小小的峡湾里发生,他们的爱情被禁锢在那里,哪儿也不去,或者说哪儿也去不了。
要不算了吧,穆里斯想。她在情感上谨慎得几乎失去了道德,停留在伊实最爱她的那一刻已经算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只要不再争取,将豁达贯彻到底,她就不用承担被拒绝的风险。
伊实肯定找过她,一鼓作气要把中国翻个底朝天,又愤怒又可怜地空手而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定是这样。
要不就算了吧。
穆里斯放弃了另求他职,体会到啃老本的自由后,日复一日的打卡上班,和皮笑肉不笑的人打交道,这些统统在破坏她与快乐之间的平衡。她做了一个违背全体具有冬眠习性的哺乳动物的决策:将所有积蓄投入一间连办公桌都没有的个人工作室。
工作室有一扇门和两扇窗户,靠近非机动车停车篷,遇到下雨天有人在工作室的屋檐下躲雨,穆里斯会鬼鬼祟祟地关掉灯假装主人不在家。那时工作室没有一点起色,就像没有涂上奶油的蛋糕胚,难登大雅之堂。
创业初期的很多时间里,穆里斯质问虚空那边的自己,干这些到底有什么必要?是要夸夸其谈当选总统,还是博得眼球文艺复兴?蛋糕胚也是蛋糕,动到人家的蛋糕了,路注定不会好走。虚空的回答十分反面,倒着骑的自行车,它说:不然你想干什么?人活在世上不是推这个石头就是推那个石头,你不推上去怎么知道是金字塔的哪一块。
26岁生日的前一晚,穆里斯在工作室熬成了一锅糊粥。为了一单委托,她不惜推迟吃药的时间,把一天24小时拉成36小时,地球在她这儿转得比别人慢,也是疾病的副作用。
纵容躁狂透支身体的代价正如跳楼机最高点的加速度,悬着的心不断下坠,她在策划案上睡着,又很快惊醒,时钟只过去半小时,日历却翻篇了。
她走过去打开窗,忽然的冷空气还没许愿就吹灭了她的蜡烛。
那便不许了。
她抬头看月亮,月亮缺了一半。
“又到冬天了,伊实。”
……
暴风雪停在羽绒服拉链被拉上的瞬间,伊实驾轻就熟地开向机场,这条路他闭着眼也能开,只是副驾的布鲁克不同意。
“何必这么着急,哥们,你千万别手指头一痒就把轮胎陷进雪里。”布鲁克微微犯困,不想在一大早当泊车老年工。
“为了你的狗屁生意我在洛杉矶受够了稀薄的氧气,也该到你回报的时候了。”伊实说。他放慢速度,寻找路边合适的临时停车点,想下去抽支烟。
为了此次航班他出门前特地仔细刮了脸,这个原因导致他在户外抽烟时,下巴感到一丝莫名清凉。
极夜的气候压根见不到一点太阳,对清晨自然不必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布鲁克趴在车窗上等待,他戒烟的年龄快有穆里斯那么大了,无论是雪茄还是胡。麻,让他感觉到累而非兴奋的时侯,它们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嘿伊实,”特殊的纪年法让布鲁克想起一件事,“你说,今年她多大了?”
伊实踩灭烟头,说:“快29了。”
第44章 第44章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找我……
候机厅无法理解一个人类几次三番搁浅在它身上,却仍学不会放弃和自保。
伊实藏在白色口罩下的嘴巴被驯服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功拿到中国工作签之前,他被传说中铁面无私的家伙拒绝了整整三个回合,最好别让他知道躺在办公椅上不注重身材管理满口正义伦理还优哉游哉盖章的人是谁。
他想破头也不明白专员问一串有的没的不如上谷歌搜索的问题,他坐在那儿像一个乞求减刑的犯人一样对答如流,结果
收到的竟然是“不通过”。
哪里出了问题?他顶多进过几次LA的拘留所,那也是未成年时期不可避免的拳脚发育。还是他曾在两家银行的失信名单上呆过的历史被朝花夕拾了出来?
都不是,是一切顺理成章专员几乎放松警惕神游天外一边想等会点什么咖啡一边问出一个白痴的问题:“你到中国干什么?”而他的回答是:“找一个人。”
这个回答在工作签的申请流程中出现,好比在商店购买菜刀时无缘无故强调鹿的顽劣。指鹿为马即使出于不得已,也完全是一种否定,所以伊实不愿意妥协,就像给他一千万美元他也不会说出苹果酒比威士忌好喝这种丧尽天良的发言。
风向标始终往东方奔突。
暴风雪的来向也耐人寻味。
这时候到中国长期生活不亚于飞蛾扑火,撕开衣服暴露在新型冠状病毒组成的孜然粉下,串成一串,捅遍大街小巷的喉咙,烤焦后退化成笔挺的牛蛙。
“你别来找我。”
穆里斯短短一句话,就让宇宙无所不用其极地辅佐她登基,她干什么都会成功的。伊实颇为嗤之以鼻。
新冠全面爆发的前几年,伊实已经游遍了中国的32个省,大海捞针捞的手都泡发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他最后不仅什么也没得到,连一张生化危机的入场券也没有。别说出国了,他连飞机票都买不到,早知道最后一次云南之旅他就该滞留在中国,钻个“为形势所迫”的牛角尖。
申请不通过他就一直申请,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强求更为贴切,submit上去的仿佛不是申请表,而是病毒抗体,专门消杀阻碍他的小人。他干什么也都会成功的,伊实想。
签约中国东部H市的一家模特公司之后,伊实用半年时间打听到了“An”的去向,虽然很模糊,只有个姓名,还是听说来的,既没有照片,也没有联系方式,但还好不是和某块墓碑有关,否则野生蝙蝠将取代马森成为他的一生之敌。
找到泉眼再蓄水简直事半功倍,伊实给经纪人打去电话。
“Lee,今晚的活动我不去了。”
“为什么?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
天空正在下毛毛雨,若即若离地消融毛孔间的空隙,伊实从出租车上下来,身上没带伞,雾里雨里脚步急切,然而急切却不是因为雾雨。
听到车门关上的动静,经纪人追问:“你去哪儿了?”
“万达。”伊实说,“我有急事,让弗利康替我上吧,他会感谢我的。”
“开什么玩笑?!你俩都不是同一肤色!”李在电话里赶鸭子上架,品牌方已经派人来催了。
“这有什么?有种族歧视的品牌趁早倒闭,它是吗?”伊实在一层四处巡视,为了不分心,撂下一句:“Anyway,Igottago.”便挂了电话。
自动扶梯像一根麻花那样拧了六层,伊实一层一层兜绕,终于在六层的卫生间前捕捉到了那张熟悉的侧脸。
她细长的脖子埋在高领针织毛衣下面,黑色头发用一个琥珀色夹子盘起,和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包括但不限于餐厅的揽客吆喝、几张菜单以及黑白蓝新时代三原色口罩。
五年,五年见得这一面,守口如瓶快萎缩成没出息了啊,穆里斯。伊实心跳如疾风经过竹林,沙沙作响,脚下这座城市重新变得陌生,因为他眼前有更加亲切的归处。
伊实迈出步子,风衣一角擦过路人的裤腿,雾和雨早就干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对着玻璃涂口红,上下唇贴合抿了两下,然后戴上口罩,低下头牵起了一个小男孩的手。
Ababyboy?
伊实猛地站定,疆域骤缩,愣愣地未顾及左右,被撞开一小步,耳边传来一声倥偬的“不好意思”。
男孩踮起脚尖向她张开双臂,她蹲下去将她抱起,影子一大一小印在玻璃上,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这让伊实突然意识到,五年不仅仅是简单的数字。
他此刻的心情无法言说,只是,他想起来,视频里的穆里斯一帧一帧挑出来的时候,都是模糊的。一直以来他只顾着猛冲,从未思考过,难道说陷入沼泽的人,其实是他吗?
“B09,请您用餐啦。”
广播发出冷冰冰的叫号电波。
“B09,请您用餐啦。”
直觉拉扯穆里斯往身侧瞧,可除了哗哗的水流声没什么特别的。怀里的谦宝小手一指,开心地喊:“妈妈!”
穆里斯拍他屁股:“你妈妈等会儿拿你当擦手巾,你就哭,知道不?”
谦宝依旧:“妈妈!”
阿吉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过来,果然拿儿子当擦手巾,抹得干干净净。
“走吧老板,是不是到咱们了?”阿吉说。
穆里斯心中那股瘙痒的劲儿挥之不去,便道:“叫到咱们的号了,你和他们先进去,我等会过来。”
“啊,那我等你一会儿。”
“不用,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我瞄一眼。”
“好吧,那我们先点菜咯?”
“嗯。”
轻易被一抹漏洞百出的余光勾走,就一位创业人士来说是可耻的。好在穆里斯本就是用零七八碎的东西拼凑起来的散装创业人士,在走廊里乱跑不算丢脸。
哪儿去了呢?她明明瞥见了一模一样的身型,一模一样的磁场,不会是臆想症已经严重到在那么多灯光的照耀下还能耀武扬威了吧?
算了,算了。
穆里斯往回走。
她数不清对伊实的幻想体说了多少次“算了”,又多少次燃起希望自私地想把这个人从地球的另一端传送到眼前。
因为理亏,她连煽情都有一种罪恶感。
她只敢偷偷地想,深更半夜偷偷地想,想世界上有个伟大的发明家,发明出哆啦A梦同款的任意门,最好是任意床,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想去的地方,爱的人就在身边,做的任何一场梦都是美梦。
那个发明家就叫做“臆想症”。
火锅噗噜噜冒泡,工作室所有成员围在一起,两口锅应付七双筷子,中间还有一个儿童椅,算半个筷子好了,热胀冷缩的原理也应该适用在锅的直径上才对。
“煮好了赶紧捞走啊,不赶趟儿了快。”
“你一浙江人胡说什么东北话山东话的。”
“别介。”
“装!”
“老板,你要牛肉不要?”
浙人提溜起一块熟肉送到穆里斯的碗里。
“她都没说话,你强买强卖啊!”阿吉说,一边给儿子擦嘴。
“谦宝不也没说话,你也强买强卖啊!”浙人反驳道。
“你看他。”阿吉摆出牛粪拉大马路上的表情。
穆里斯把碗递过去,“给谦宝吃。”
谦宝不知道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在了食物链顶端,只会傻乐。
阿吉冲浙人哼哼,把一片好心塞进童言无忌的胃里,她问穆里斯:“找到那个人了吗?”
“谁啊?”有人问。
穆里斯久违地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沉吟片刻,说:“没谁……前男友。”
“哇……”听取唏嘘一片。
比店里的招牌菜更惊艳的来了,那就是老板的感情生活。
年初步入29岁的那天,穆里斯就已经对他们的旁敲侧击做过实在的解释,涵盖起来四个字:不婚主义。
她亲自把关招揽的成员各有特长个性迥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好沟通。体现在允许各种小动物出现在工作室而没有一个人赶走它们,螳螂蜥蜴花栗鼠,不过后来谦宝来了之后别的动物就不来了。
所以不婚主义的老板算什么,不孕不育的螳螂才是闻所未闻。
理解是一回事,好奇又是另一回事,没听过前传的瓜子不配进垃圾桶。
“你最后碰见了吗?怎么说?”他们问。
穆里斯不动声色地往店门外看,还是被酒渣色的余光捉弄,没见到想见的影子。
恰好商场放的一首曲子,歌词唱道:
「如果你爱我,
你会来找我。
你会知道我,
快不能活。」
歌者缺氧的气息和她的脑子在这一刻做置换反应。她说:“没有。”
没碰见。没话说。
穆里斯
指挥众人吃饭,话里带火,锅底冒出来的。明明眼眶酸得快哭了。
她不设高高在上的威严,众人不惧她,谁都知道老板神经失调起来路过一根电线杆都要骂。
庆功宴之后穆里斯隐忍等待一个新的大单子的到来,看什么都不爽的症状,需要忙碌来缓解,没有忙碌的话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一死。疏忽职守的老板算什么,不孕不育的螳螂才……
死了一周左右,阿吉欢欢喜喜地跑来跟她汇报:“有个模特公司给我们发邮件了耶,Y品牌的广告委托,接不接?”
穆里斯噌地坐起来。
“接。”
第45章 第45章从你走进来开始,你就一……
H市接连下了两天阴魂不散良知丧尽的小雨,扒脚的癞。蛤.ma,不伤人膈应人。穆里斯联系模特公司那边负责对接的小莱,定好周一下午谈合同,天气也晴黄历也美,这下总不能再拆散她和工作的情谊了吧。
想来也怪,一般来说都是品牌方先来找他们做广告策划,他们再去物色符合主题的模特,几乎没理由模特先接活,再亲手把热乎的饭菜端到他们桌上。
于是穆里斯在微信里问小莱,那边给的回答是:「哈哈你忘啦,两年前你们有一支广告用的就是我们的模特,那个时候是我师兄和你谈的合作,我还只是个实习生。」
穆里斯双手合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希望她熬的每一个夜都有这般回信。
小莱:「Y品牌比较特殊,主打面向中年男士的西装,他们来挑模特的时候非常苛刻/捂脸」
这正是模特的力量嘛,让人光是盯着就能产生资源共享的错觉。穆里斯翘起腿,十分想嬉皮笑脸一回,费老大劲才克制住,毕竟身边没有人能买她的账。
小莱:「定下模特之后他们本来想找的是另一家广告公司,是师兄推荐了你的工作室!如果周一谈得来的话,我们就能二次合作了!」
MurisStudio:「小作坊和大公司不能比,但我们会尽力做到最好,感谢信任/握手/偷笑/抱拳/玫瑰」
“谁发的这么一条馊馊的消息,谁发的?”穆里斯抬起头来,她还没读完消息,另一台设备就有了动作。
工作室里的一对摄影师摇头,后期摇头,阿吉也摇头,都摇头,浙人举手:“求夸奖。”
穆里斯扔过去一团纸,“吕成,你一个月不许登工作室的账号。”
“我靠,不是中年男士吗?这个调调哪儿错了?”
大伙凑过去看聊天记录,笑成一团,纷纷劝导吕成注意消化不良。
周一的地铁是灰暗色,穆里斯的毛衣是普鲁士蓝色,她找到一个角落站着。她不开车是因为准备谈完合作去附近的猫咖宿醉,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泊车上。
Y品牌公司在一栋写字楼的十五十六两层,门面给人一种中学时期卫生检查小组的感觉,穆里斯联想到“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挂钩上不能挂东西”的规矩。她走进去,和前台打招呼,顺便瞄了眼垃圾桶。还真什么都没有。
品牌方负责人们前来迎接穆里斯,进了会议室她还惦记着那破垃圾桶,是个圆柱形的东西她都要低头瞄一眼,直到看到一个有垃圾的垃圾桶才罢休。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永远也猜不到此刻站在演示屏前滑动ppt侃侃而谈的合作对象直到上一秒脑子里还都在想着垃圾桶。穆里斯擅长捕捉语言里的潜台词,包括“那个这个”“那样这样”的里层含义。细腻的情感洞察力是她的夜视仪,虽然戴着很重,但谅在有大用——其实是摘不下来,所以选择物尽其用让自己开心一点而已。
品牌方眼前一亮,惊艳的表情与其说是出于赏识,不如说是体会到了高效沟通和被认可的快。感。大部分人都做过类似“意识转换器”的科幻梦吧,譬如脑子里的想法说不出来,要是能直接变现就好了。
“走吧,模特已经到了,我带你去看一下模特,然后我们就直接签合同。”品牌方站起来,趁热打铁地比了个手势。
穆里斯讲得口干舌燥,请求喝杯水。血汗钱血汗钱,不是流血就是流汗。水流在喉咙里湍急,她的心率稍有升高。
设计间出乎意料是一间暖色的房间,卡其色沙发和迟昏般焦黄的灯光让穆里斯想起了遥远的火炉。她从不觉得工作时想得五花八门是件坏事,反而这能给她带来策划案的灵感。
可是,透过一排清一色的黑色西装样衣,光栅效应令她眼花了一秒。
那一秒,就一秒,她的脑袋轰一声,宕机。
小莱上前和穆里斯握手,和品牌方握手,而沙发上戴帽衫和口罩的模特本人只字未言不为所动,只抬眸看了穆里斯一眼。
穆里斯迅速瞥开视线,掏出合同抚平纸张,一份给品牌方,一份给小莱,她拔开黑色中性笔的笔盖,在手心画了两下,递给他们。
“你们看看还有什么疑问吗?”
太像了,太像了,哪怕只是一双眼睛,真的太像了。
“没什么疑问的话,那我们合作愉快?”穆里斯用大拇指指腹搓手心。
但绝不会是他,绝不会是,这几年她见得洋人太少了,以至于看见高眉骨就要想到他。
“合作愉快,谢谢。”
品牌方留下一位答疑解惑的设计师便散开了。声墙矮了下来,心跳就显得尤为强烈。
穆里斯背对沙发,肩膀十分僵硬,米色墙纸吸走了她在会议室里的意气风发。
“姐,你看看我们的模特吧。”小莱挽起她的手,却没办法使她转身。
“你,你们的模特,是外国人啊。”穆里斯觉得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会耽误猫咖的行程。
小莱说:“是啊,我师兄那次不也是吗?”
穆里斯被涨潮的海浪推翻过去,面对人有五感这件事时犯不可理喻的怵,密密麻麻的网让她思绪杂乱。
“他听得懂中文吗?”穆里斯假装步子很镇定,看起来十分端庄,事实上她压根没在意过什么体态什么气质。
“呃……会一点吧,我的英文不是很好,所以和跟他交流都是靠翻译器,有时候没用翻译器他也听得懂一点。”小莱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语气懊丧:“本来他的经纪人也要来的,但是临时有事。姐,你有经验,你跟他说吧。”
视线再次交汇,穆里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感性和理性两股势力在纠缠不休,最后理性占了上风,她探究起记忆的背面。
她没说话他也不主动说,虽有一样的蓝眼睛,可伊实不会这样矜持。
他摘下兜帽,浅褐色的刘海垂下来,他往后捋,刘海依旧垂下来,可伊实不是浅褐色头发,而且长度要更短一点。
他摘下口罩,令她倒吸一口气,记忆的背面,转不过去的背面,正如在地球上永远无法观测到月球的背面。
他肯定不是。穆里斯下定论,即使潦倒至极,也仅有这一个对策。
他看着她,不,他用眼神拴住她,往身侧歪了歪头。
“Sit.”他说。
嗓音……也在不断充盈背面。
穆里斯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寻找快速逃离低级漩涡的方法,七颠八倒的她快焦虑发作了。
“Nicetoseeyou.”她伸出友好建交的右手。
他扫了一眼,抬起一根手指虚虚画圈,“Anotherone.”
左撇子吗?穆里斯想,那更不会是伊实了。
她伸出左手,他握住,手很大,尾指能勾到她的无名指。一触即离。
“怎么称呼?”穆里斯问,慢慢恢复过来。
对面答非所问:“从你走进来开始,你就一直盯着我。”
“……”穆里斯耳根微红,长发的安全感在这一刻雪中送炭,她缓缓地说:“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他闻言挑了挑眉,这个神态再次攻击到她的记忆深处,甚至大有覆盖的趋势。穆里斯拒绝任何人取
代她的伊实,所以将目光投向一旁低头看手机的小莱身上,她的模样像是在处理公事,太好了,职场中臃肿又扫兴的气味使穆里斯冷静。
“Whatkindoffriend”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穆里斯耸耸肩,胡诌了一个容易改编的角色:“只是朋友,吃过几次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微妙地提了提唇角,笑声很轻,随后站起身,居于比招牌模特还要招牌个十几公分的海拔,临下说道:“我去换上他们的衣服。”
“请便。”
穆里斯目送他的背影,心脏慢了半拍。
直到这一幕,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自私。那么多年其实她早就忘了伊实长什么样,没有照片她根本不可能凭借做梦就能保留那张脸。她仍旧有缺陷,直至今日她也还在吃药,只吃一种好让人睡觉的药,她以为这就算是冲洗旧照片了,错了,她还是忘记了。
她还是忘记了。
穆里斯半阖眼皮,倚靠在沙发背上,和小莱说稍微休息一会儿。不出三分钟,更衣室的门被打开,探出一颗头。
“谁会打领带?”
他是对着穆里斯问的。没有谁。向日葵只会向着太阳。他分明问的是,她会不会打领带。
早就说过了,夜视仪摘不下来。
穆里斯走过去,本想在更衣室门口做完这件好人好事,但他故意少根筋地往后退。
见她不继续往前走,他摊开勾着领带的手,语气落落大方:“怎么了?过来啊。我不会。”
穆里斯沉吟片刻,走了进去。是的,因为这张脸她会宽恕他一次。她没见过伊实穿西装的样子。
她取过领带,材质感人,像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云层。
“请低一点头。”穆里斯说。
他照做,目光寸步不离,从她的眼睑描摹至脸颊上的绒毛,至一丝干裂的嘴唇。
“晚上有空吗?”他问。
穆里斯往上一瞥,拉紧领带。不会宽恕他第二次了。
“没有。”她说罢,松开手,却反被滚烫的掌心握住。
“你有。”
伊实当不了伪装专家,他没有这个天赋。
他在穆里斯不停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不合格的隐忍,他重复道:
“你有,穆里斯。”
第46章 第46章对你来说只是场艳遇而已……
线索在一泽水汽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穆里斯确信有什么在背后捉弄着这一切。她合不拢的唇畔微微颤抖,纤细的手腕完全脱力,危急混乱中惯有的解离时刻也离她而去,她什么也思考不了,一万个“算了”孕育出来的复杂情绪攫搏了她的全部身心。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她费劲千辛万苦才否定掉的人,帷幕揭开后发现原来被否定的是她自己。
伊实慢慢扯开规整的领带,带着穆里斯的手摁在上面,如倒带的影像,滚烫的心跳终古常新。
“Youreallyotme,didntyou”他故意说得可怜,甚至有些找茬的含义。穆里斯湿漉漉的眼神早就离不开他了,可仅仅只是好奇和怀念满足不了他,他想得到的是曾经在那里出现过的旺盛的依恋,和情。欲。
“重新系一遍。”他说。
穆里斯慌乱地低下头,抽回手,脚跟往后挪,却怎么也拉不开和谵妄的距离。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伊实的脸已变得清晰无比了,几乎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合,然而堆叠在一起的山海与岁月仍让她不得不发出不相信的声音。
“Youare”
伊实提了提半边眉尖,“Iam.”
当初擅自为对方找的借口通通崩塌,穆里斯想不通,她总倾向于事物朝着离开的方向流逝而自圆其说。
“But……How?”
伊实从她的身侧越过,走去将虚掩的门关紧,一边说道:“把你今天剩下来的时间都交给我,我就回答你。”
穆里斯没法拒绝,水位已经淹到脖子了,而她的脑袋一团浆糊,有太多想问的,同时又担忧着被问到她所不能解答的问题。她不正常,乐意脚下是独木桥,前提是没有人过问。
伊实当着她的面开始脱衣服,穆里斯心尖一紧,连忙转过身,不料背面就是镜子,除了精实的躯干外,还有一张绯红的脸也一并浮现。
她低头看脚尖,今天穿的靴子居然没有鞋带。身后传来几声尖酸的调笑,她的双颊更热。
“几年时间你净学会了大惊小怪。”伊实说,丝毫不顾褶皱的风险将西装裤抛开,不紧不慢地穿上原有的休闲裤和卫衣。
穆里斯极力缩小视野,衣料窸窸窣窣的动静像在她耳廓上挠痒似的。
“这不一样。”她说。
“哪儿不一样?”伊实上前,在她耳边打了两个响指,“醒醒。”
穆里斯企图用严厉的皱眉来掩盖羞恼,“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伊实不以为意,掏出手机,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安。”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喊穆里斯的名字,在她听来不亚于军训教官抬头挺胸的指令。她报出一串数字。
“AndWeChat.”
“……”穆里斯想起自己那不知羞的自我陶醉,心虚地往外走:“等会儿再说。”
她摁下门把手,恰好碰上小莱敲门。
“怎么啦?在里面这么久?”小莱目光朝里面看,疑惑:“不是说换衣服吗?怎么没换?”
穆里斯近几年越来越不屑于撒谎,有时候还会胡言乱语以图痛快,而此时她却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了。
“换过了,很好,很适合,具体的等方案做出来了在看。”
啊,香蕉的英文是banana重复一百遍。
小莱听她的语速不同寻常的快,问道:“哦哦,姐你下班了还要忙吗?这边结束了,如果有事的话你快去吧。”
穆里斯僵硬地微笑:“好!谢谢你!”说罢她搬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设计间。
小莱给伊实的经纪人李打电话,告知合作谈得愉快,两秒钟不到就签好了合同和协议。喜报播到一半,伊实在她面前举起翻译器:
「你告诉李,我和安晚上有约会,别来打扰我。」
“谢谢。”伊实撂下一句不熟练的中文,也和一团烟似的追出门去。
“……”小莱既没能从那张眉骨分明攻击性扑面而来的俊脸中缓过神,又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把他的话转达到位,最后只好磕磕绊绊地交代道:“呃,你的模特,好像在泡客户。”
写字楼下,穆里斯站在大门一侧直跺脚,不晓得是因为冻得哆嗦还是犯人销毁证据时惯有的紧张不安。她用食指快速滑动手机,敲敲点点回工作室大群的消息。
阿吉:「谈得怎么样?」
Muris:「一切顺利。」
吕成:「为什么突然换头像了?原来那个文艺落地窗呢?」
Muris「没为什么。」
吕成:「那你也不能换成谦宝的屁股蛋子吧?」
阿吉:「哈哈哈哈哈哈哈」
Muris:「我觉得挺可爱的,别管。」
阿吉:「我儿取代了你用了那么多年的头像,我宣布以后他是你儿了」
Muris:「婉拒。」
余光警觉,穆里斯收起手机,站直腰板。“幼稚”二字完完全全写实到了她身上,指的是不明不白地做出生存以外的多余举动,只为显得波澜不惊和矜持自傲。
她故意漫无目的地扫视大街,伊实从后面用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才转过头。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她冷静地问,冷静
过了头听上去更接近“谢绝会见”的意味。
这让伊实很不爽,它应该和违禁。品一样被杜绝,而不是出现在他爱人的脸上。
伊实长臂一伸搂过穆里斯的肩膀,向对面的街区走去。
“嘿!这很没礼貌!”穆里斯半边脸都被埋没在他的胸膛下,看不清路,被突然的车喇叭声吓一跳。
“礼貌?你倒跟我谈起礼貌来了。”伊实脚下没有斑马线,跨的是野路子,说的话更野:“有礼貌的人会写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词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吗?你个卑鄙小人,ghostingmeforyears,忘得一干二净还好意思说。”
“唔。”穆里斯像是吃了一嘴的灰,又被老鼠夹夹痛尾巴。她最没胆量没信心面对的话题还是没有躲过。
她被裹挟进一团火锅底料之中,伊实坐在餐桌对面,在小程序上快速点了几道菜,被他在桌下的两条长腿圈住的家伙也在劫难逃地算作一道。
穆里斯宁愿装作无所谓或者体验那种超然物外的淡泊,也不愿承担头痛的风险而动哪怕两分钟脑筋,因为她必有罪,所以掩耳盗铃。她在意识以外的地方,太把目前为止促使她稳定和苟活的规则当回事了,专治独裁不会有好下场,身处王朝的她被蒙在鼓里。
“看样子,你压根没想过能像这样,和我面对面坐着,吃上两回中国火锅。”伊实批判道,神情不严重,至少漂浮起来的海带苗是软的,不过将东南西北划分得十分清晰,必须要走一个方向。
“事实如此。”穆里斯在水雾里说得小声。
“如果那个是事实,你现在看到的又算什么?”
穆里斯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捞锅里的海带苗,说:“不知道,一种打击?不知道。”
伊实咬紧后槽牙,真想撕开她事不关己的皮囊看看里面的填充物是不是可恶的棉花或者木头屑。他想不出她不爱他的理由,场景换到中国,他倒稍微能想出一个,她要是恋家他可以迁徙至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让她这么冷漠?
经纪人李打来电话,伊实接起。
“Ishmael,你在干嘛?”
“吃饭。”
“和谁吃饭?”
伊实抬眸盯住穆里斯,视线撞个正着,不出一秒她便迅速垂眸,他冷哼道:“一只胆小鬼。”
经纪人在声筒里哀求:“你犯大忌了知道吗?没见过你这么无法无天的模特!你和谁约会我都不管,你和客户约会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和客户解释解释,还来得及。你千万别说些有的没的,嘴巴放干净一点好吗?”
伊实在他说第二句的时候就按了免提,扔在桌上令其自生自灭。弄得穆里斯大气不敢喘,米线在嘴里咬断。
“喂?你在听吗?你到底在哪?”
伊实用脚尖抵了抵穆里斯的小腿肚,“你跟他说。”
穆里斯睁大眼睛无辜地指自己:“?”
“不然呢?还是你不介意让他知道五年前我们……”语出惊人得不得了的东西呼之欲出。
“啊那个——”穆里斯眼疾手快地拿起他的手机,靠在耳边,“你好,我是MS工作室的代表,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是旧识,对,没关系的,哈哈,好的,好,再见……”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摆着虚假到家的笑脸,伊实这一瞬间真想破坏它。
“要说起来也不难,”他轻描淡写道,“对你来说只是场艳遇而已。”
穆里斯下意识强烈反对:“不,才不是。”
“那是什么?在你这还有什么比艳遇更轻贱更不需要负责的关系吗?”伊实嚼着一卷牛肉,他已经很会用筷子了,“说来听听。”
迷途的羊羔偏不知返,装作很忙埋头吃草。他往洞穴里看去,想大喊大叫,测测到底有多深。
“一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哑巴,你向来如此。”伊实说。
穆里斯从头到尾都没有心情吃东西。要她怎么说?大吹大擂一番,她是怎样视他为崇高的理想,每过一天就多幻想一分的“概念”?没有人知道的,只有她一个人独占的完美个体,时间再长一点,她终有一日要带进泥土里。为了成为与之相配的存在,为了挑出她人格中的杂质,甚至还为了将爱从肉。体的寂寞中剥离出来,她靠着这样一点点的理想活着,从不轻易设想哪里是尽头。
具体要她怎么说?
抱歉,我发现我其实没有爱人的能力?
穆里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这话,光是想想就有够她受的了。她对疼痛的感知通常要比幸福高百倍,这是她治不好的缺陷,也是辜负了伊实的罪魁祸首。
“行,没问题,你就保持这样,什么都别动。”伊实打破了她的沉默,凭空撕开一道口子似的从水汽的那头透到这头,“艳遇也无妨,你想不出理由就他妈的继续放空你的大脑。”
他放下筷子,义正辞严:“但这是我的回合了。”
“Whatdoesitmeanitsyourturn”穆里斯不解,在他灼热的凝视下心怦怦直跳,拿起杯子喝水。
“意思是,现在你是我的艳遇,接下来我会引诱你跟我上。床,至于什么时候结束,轮到我说了算了。”
穆里斯呛得咳嗽不止。
第47章 第47章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被你引诱?”穆里斯不停用纸巾擦拭羞恼的嘴角,“世界上失败的艳遇绝不在少数。”
“那你就继续保持警惕吧。”伊实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轻轻一口气就能吹起漫天沙石似的,这对后面的车辆很不友好,但他不在乎。
啤酒沫儿溢出杯口,和涨潮的海水一样受月光影响。伊实喝酒从不上脸,好在有辣椒作替代品,一点点就能起到明显的效果,他的脖子和耳根渐渐染上风雨欲来时的潮红。
“当务之急,kitten,”他说,“当务之急是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告诉我。”
穆里斯勾起鬓角的头发,刮到耳后,否则总是在她低下头吃菜的时候掉进汤里,和她可怜的叙旧能力一同石沉大海。
“Good.”她说,为了让这个答案听起来不那么敷衍,她用几个点头的动作自我附和,“摆脱了讨厌的家人,找到了喜欢的工作,挺好,真的。”
“Boyfriend”
“No.”
“Girlfriend”
“……”穆里斯左眼的卧蚕跳了跳,“如果我的回答是Yes,你难道会就此打住吗?”
“不会。”
“既然如此,那我说什么都不重要。”
“不,有点用处。”伊实两只指头夹起绿色啤酒瓶,叮叮当当地放在地上,单手又开了一瓶,“至少让我知道当我在呼和浩特大草原上看那几头母牛吃草的时候,或者在哈尔滨发现路边的狗听得懂俄语的时候,你没跟别人跑了。”
穆里斯怀疑听力出现了故障,诧异道:“什么?你还去过这些地方吗?”
“我去过的地方是你想象不到的多。”
伊实支棱起世事洞明的眼神,穆里斯装不了天真,她无法让五年时间仅凭一句“算了”就袅袅而散。说得好听为对方着想,而事实上是他没有放弃寻找,而她却早早放弃了等待。愧疚油然而生。
“还去过哪儿?”穆里斯问,索性让愧疚和酸溜溜的白沫一起溢出来。
“Beijing.Twice.”
“……”他果然是拿到好牌后会先打出王炸的狙击手。穆里斯道歉的话在嘴边徘徊,忽上忽下,始终稳定不来,道歉也需要理由,她宁愿有恨,也不要全是爱但要去解说离别。
相较之下,伊实不会把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死死地攥在手里,千辛万苦不为讨一个说法,对他来说今夜便是全部,和她面对面坐着,他的脚尖能勾到她的衣角,便是全部。
“顺便一提,我喜欢哈尔滨这座城市。”伊实用手里的酒杯和桌上摆着的啤酒瓶交颈碰了一碰,喝尽最后一口,“你去过吗?”
穆里斯摇头:“I‘mtiredofrunning.”
“Butyouarealwaysescaping.”伊实懒散地笑笑,已有像样的醉态浮现出来,“你可以照老样子坐在轮椅上,someone推着你到处走。”
穆里斯哑言,昔日的坐享其成历历在目。
“最后怎么选择了这里?”她问,言下之意是,怎么找到这的呢,中国有那么多城市有那么多人,而她是细到连光都透不进的银针。
“我在哈尔滨认识了一位民宿老板,他的名字叫ZhangSiyuan。”伊实的中文水平突破了四个声调而百转千回,听不真切,“他的妻子是俄罗斯人,他们把我当作故人对待。我说,我不是纯俄罗斯人,一半美利坚血统,出生在伊尔库茨克,七岁离开去洛杉矶上学,从此混迹各大街头,寒暑假偶尔和母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祖母,母亲去世后几乎再也没回去过。其实除了这副长相,没别的能用俄罗斯人形容。那个伙计,就是Zhang,他说:‘生你的地方和养你的地方都是你的一部分。’老天,这太他妈甜蜜了,他看出来那时的我很沮丧,问我为什么,气氛烘托之下我全交代了。对了,你的照片应该现在还贴在他家的墙上。”
穆里斯如梦初醒:“为什么会有我?”
“我说我在找一个人,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活着——别露出这种表情,我实话实说罢了——包括在挪威发生的一切,我通通交代之后,他们擦着眼泪一拍我的肩膀就跟我担保了,说一定帮我找到你。”伊实翻出和Zhang的聊天记录,“看,他简直是我见过最靠谱的情报员。”
穆里斯脸色一阵青,“你是说,我像一个通缉犯一样被贴在哈尔滨的一家民宿里,路过的所有旅客都知道我的姓名和我的长相?”
“我没给赏金,”伊实纠正道,“寻物启事更恰当吧。”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三年?四年?反正很早的时候。”
穆里斯甩下筷子,掩面长叹,难以接受自己以这种方式臭名远扬,她低声暗骂:“可恶。”
“什么?”伊实伸长耳朵。
“我真该解决完我爸之后立马去解决你。”穆里斯语势愤懑,久违地发出即将咬人的警报。
伊实临危不惧,看着她笑,幻想上手捏一捏那团鲜活的脸蛋,“所以你擅自离开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吗?发生了什么?”
穆里斯不再避讳与他有关的记忆,说:“从你那儿学会的,看谁不爽就还手,毁掉他,我做到了。”
“酷。”伊实饮下最后一滴酒,撑起身子去结账。
穆里斯满脑子思考如何补救被流放在哈尔滨的名誉,没注意到伊实摇摇晃晃的浮夸表演。走出店门,她正要说什么,一块俄罗斯大门板朝她倒过来。
“喂!”她努力推开他的肩膀,无果,“你在装什么?混蛋,你什么时候醉过?!起开!”
“心碎的时候就会醉。”伊实搬出一套不知道哪里来的理论依据,死皮赖脸地搭在她身上。
穆里斯往后猛地一退,令他踉跄了几步。她无情地说:“我不会管你。”
伊实黏糊糊地抓起她的手,“我不会说中文,送我回家。”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以为我——!”一片吻急速凑近,使得穆里斯的话语和嘴唇同步后撤。
近在咫尺的月光如烈酒般浓酽。伊实便这么悬挂着,蛊惑道:“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人。体极限不允许穆里斯往后再倒一毫米,双足也因受到突袭而愣在原地。精神上她再次被拽回一条铺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之中,告诉她不能贴上去。
“能不能把我的照片摘下来?”她想到一个高明的扬汤止沸法。
“什么照片?”伊实假借酒鬼特有的重影忽地若近又忽地若离。
穆里斯快疯了,“民宿里的照片,你让老板摘下来。”
伊实长长地嗯了一声,很长,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可我还没找到你,我找到你了吗?”
“我不就在这吗?”
“可你不再亲吻我了。”
穆里斯脑袋发麻,退而求其次,支起他的胳膊,说:“你的住所在哪儿?”
狭窄的出租车后座平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意境,穆里斯只求这个世界不要再搬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伎俩了,她真的无福消受。
她没忘,一分一秒都没忘,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伊实是怎样把玩她的手指,是怎样靠在她的肩头磨蹭,蜻蜓点水的一吻是怎样的触感,她记得清清楚楚,请不要再提醒她拥有过怎样的幸福了,很像一种嘲笑。
“很熟悉吧?”作为另一位主角,伊实显得坦然得多。
“闭上你的嘴。”
伊实哑声闷笑,“Itturnsmeon.”
穆里斯选择闭上自己的嘴巴。
在工作日宿醉是场畸形的行为艺术,而在工作日送一名宿醉的酒徒回家则更为畸形。更何况这名酒徒别有用心,穆里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负荆请罪还是自讨苦吃。
“任务完成,睡个好觉吧,再见。”她对沙发上趴着的巨兽道别,捡起地上的公文包。
“穆里斯。”伊实低声叫唤。
“……”
eback.”
“……”
“穆里斯。”
“也是陷阱。”
“Iwantyou.”
“陷阱。”
“YouwantmethewayIwantyou.”
“……”
穆里斯提起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对属于引诱的最高级形容词里出类拔萃的一种,她被记忆和本能攻击得体无完肤。
她要做个恶人,不如说她原本就是个恶人,这疯疯癫癫的情致,昙花一现的气象,背后是间歇性猜疑和无边际迷惘。如果回忆在今夜被玷污了,那么枕头里的棉絮便是葬礼上的飘花。她无疑是凶手。
穆里斯冲上前拎起伊实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只会说这些是吗?一遍又一遍,非和我做。爱不可,是吗?”
伊实看着她,不说话,希望她永远也别松手。
“Condom?”
“Bedroom.”
穆里斯咬住他的嘴唇,一触即发,血腥味迅速扩散,年久失修的骨架,活络了起来。
第48章 第48章fuckyouto……
被月光绊倒似乎成了件水到渠成的事,破裂的毛细血管宛若一场小型火山爆发,六神无主的摆渡人横冲直撞,唯独渡不了自身。倘若泛白的脚踝可以扭转乾坤,一只只颤抖的闪蝶也不会成为暴戾的盘中餐了。
她立志于掀开木偶戏的盖头,寻找有血有肉的部分,而非令人摆布、附庸风雅的移动。结局是,她并没有从啃噬中真正学到什么,反而亲手推倒了用一千多个夜晚堆出来的城堡。
她根本,流着丝毫没有长进的,单调的血,愚昧的人。
穆里斯供奉禁。欲几乎到了入狱的地步,从某一天突然开始,她决定好好经营这份爱,首先剔除荷尔蒙和激素的依赖,再往生命线的伊始打上补丁,最后像孕育一个宇宙那样孕育它。
代价是她离“具体”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具体的人再也没办法拴住她。
如果拴住,天空就要下雨,淋湿他的肩膀。
“不要急,你还没办法容纳它。”
指甲嵌进无声的疏狂里,穆里斯听不进任何话,一心遵从劫掠和欺凌。她死死捂住伊实的口鼻,就好像捂住了她自己的,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那句预言很快被埋没在黑暗里。
容纳不等同于拥有,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急躁和无助。在情感缺失和情感高涨的双重水生火热下她不甘示弱,可从一开始她就是败兵,注定了要割伤他人然后饱受两种痛苦。他怎么忍得了?!怎能忍得了?!
她掐他的脖子,是为了让他掐回来。
“还有多少?”她有气无力地问,止咬器里口水直流。
“两个指节。”伊实回答,不停亲咬她的眼睛和耳尖,收复河山那样不知疲倦,他愿
意把氧气都交出去,也愿意她在他身。上恣意横行,不如说这正中他的下怀,要的就是这样。
“你会遭殃的。”穆里斯警告道。
“那你得再使点劲。”伊实主动覆盖住她的手背微微用力。他一贯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事实上他压根无法从中得到一丁点的乐趣,或者什么狗屁解脱,但如果是她手里的束缚,另当别论了。狗熊的兴。奋剂。
穆里斯宁愿他反抗而打落她几颗牙齿,好过无底纵容她残破不堪的侮辱。他要是多抽几支烟,就能明白爱她的最好方式是将露水情缘当地久天长那样过,然后回到露水情缘,仅此而已。他做到了前半部分,堪称完美,她的做作和紊乱没来得及发泄便隐居幕后,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局面了。可是,他偏偏用那么长的时间,只得到了一根细得能够轻易划破手指的绳子,绳子那头是她的脚踝,她每被风吹一下,他就要多一道伤口。
“我不能承受更多了。”穆里斯爬向半途而废,她没办法继续吞下去,甬道在某处变得极为狭窄,不知是由于她从未做过这种尝试还是什么,她发现钥匙和锁孔并不匹配,就像水的蓝色和冰的蓝色并非一种颜色。
伊实怀里一空,尚稀薄的暖气一哄而散。他痛恨片刻以片刻的方式被扼杀在摇篮里,全身竖起的毛孔在提醒他,禁锢,打磨,抛光,将美梦装裱,钉在墙上,永远地钉在墙上。
他霍地磴开半条腿,膝盖抵住穆里斯的髋部,粗暴地从后方按倒她的脖颈。
“Stay.”他的声音已没有了怜惜,“Youfreakydisaster!”愤意打在她的臀。尖,“凭你高兴办事,得意得很。”捞起她的腰,一只手掌便能掐住,“以为我会掉以轻心第二次?逗我玩儿也要有个限度,你是不是没做过风险评估?”
在夹缝里生存是穆里斯的老本事了,她吃了一嘴的头发,还能吐出骨头来:“你最好干死我,否则你百分之百要后悔。”
就报应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加码。
伊实徘徊不进,反而更像一种下马威,“Yes,Iwill.FuckyoutotheHELL.”
是啊,干到地狱去才像样子。穆里斯重重地喘气,蛮荒无论怎样开垦也还是蛮荒,这时候抛下斧头,对着满手的茧忏悔已经来不及了。
“呃!”
万里高空被撞开的飞机舱门,气流急速往里滚,又急速往外扯。穆里斯哪怕穿了救生衣,从云层表面抓了一把柔软当作心理安慰,还是被这傲慢强势的攻势冲得眼冒金星。
她没想真死,地狱她会下的,可没想真死,起码看着自己中意的脸消亡啊!转生路上有个念想,来世清清白白地打招呼,约会表白睡觉也好,争吵和好如胶似漆也好,造化弄人再弄一回,起码让她今生彻彻底底地记住他的脸啊!
穆里斯音不成调,艰难地回头看,头发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仰着头乘坐的时候,不出两秒就晕了。
伊实捏起她的脸,故技重施地用食指和中指刺探她口腔里的利器,好消息是它们没有变老,更好的好消息是它们咬折两根骨节不在话下。
他夹起她的舌头,俯下身低声耳语:“把你那不中用的求饶丢掉,这次就算你哭,我也不会买账了。”
哭?当然不,穆里斯连一颗音素都发不出来。多么可怜,寒蝉凄切。这怎么会是求饶呢?面对撒了满地的爱,她唯有狼吞虎咽罢了。
一座山镇一池水,暗念不停搅拌在沙尘里。伊实与她十指相扣,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易拉罐压扁,但是很抱歉,他不想再挨饿了。
“我们之中非要有一个人后悔的话,那一定是你。穆里斯,poorbrat,抬起头来。”
独白对观众而言向来是强买强卖的。
“从这一秒开始,啊,上一秒,更早的时刻,你就得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为什么我没回来找他’‘为什么……’,咬紧你的牙关,胆小鬼!‘为什么我忘记了他的脸’‘为什么我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有这一切,你每一条都该后悔。”
船欲翻,桨欲断,本白色的手臂被反扣在背脊,穆里斯的全部神经绷成了一根,止不住痉挛。
“重复一遍,听见了没有?答案就摆在你面前,你只要重复一遍。”
伊实在马场当教练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脾气,一次次亲自演示什么的,高级会员也体验不到。
“你对我没信心吗?以至于你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毋庸置疑,你比我想得还要复杂。还是我给你的太多了,你觉得沉重?离开的那天你哪怕有一秒钟的回头呢?一、秒、钟、的、回、头!”
牛排的一面烤得焦烂,他翻个面,继续煎。
“Consciousness?”
除了汩汩的水声,没有第二种调味品。
“看样子不在了。”
起初的伊实,拼命依据自己的意志打造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在母亲眼里他必须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在生父继父眼里必须是不可侵犯的人物,别的无所谓,都是他们的化身,触类旁通而已。他站在“某某某的支柱”的位置上,站了二十几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意识到那个位置写的其实是“某某某是我的支柱”。
他觉得扭曲的人生观不影响喝酒不影响参加派对也就算了,可是他偏偏尝到无法自拔的苦,这时候想改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没错。”
他深深吻住穆里斯的嘴唇,好多话通过舌语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
“是,我有分离焦虑。”
穆里斯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在梦里丢了不止七次道,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貌似非常严重。”
伊实轻轻按压她的小腹,不知此举再次切断了她即将修复的导航。
“所以你怎么敢,和一个有分离焦虑的人,分离五年。”
……
被五马分尸后还能活下来的人能不能申请吉尼斯纪录。穆里斯诚心发问。
蓝牙从哪里开始断开的?不会连半小时也没坚持住吧?不管怎样,都算她命大。不来了,再也不来了。XX区YY街道,再也不来了。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天老爷,在这个年纪和祥林嫂共情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等等,她记得中途她醒来过一次,伊实抱她去洗澡,由于她还拿得动花洒,被下令“哦?醒了?麻烦你再晕过去吧”。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的礼貌用语从来只用在阴阳怪气上。
穆里斯曾经在精神病院住院的时候,隔壁病房有个比她严重的病友,做了七次MECT,回来后看不懂电视也听不懂人的言语,还有他们这群人引以为傲的波频,俗称灵感,更是荡然无存。失忆的确能驱散痛苦,但能把人打回成细胞令其重新发育吗?
她对着白花花的天墙发呆。如果视昨晚为一种治疗手段的话,效果很好,大部分龃龉连同前因后果被消灭的一点儿也不剩。
可是她感觉空落落的,干嘛来着,什么来着,今夕是何年来着。
伊实从浴室里出来,看见的便是穆里斯干瞪着一双眼的呆滞模样。他走过去,用沾了水的指尖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欢迎回来,MydearMuris。”
穆里斯瞥了他一眼,一张口发现嗓音格外粗哑:“什么东西在吵?”
“不知道。”伊实看了看客厅,“你的手机吧,一大早就一直在叮咚。”
第49章 第49章我在外面的情债
穆里斯浑身上下跟地球的滚轮在上面碾了八百遭似的,该散架散架,该青紫青紫,就连动不动就想跳楼的心情此时也无法调动起什么有说法的东西。
“拿给我。”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伊实先是亲了亲她的指尖,他喜欢钻这点空子,熬汤的过程里每隔十分钟就要加一勺盐的固执己见者。然后爬上床躺下,头枕在穆里斯的小腹上。
“再这样待一会儿。”他说。
穆里斯一巴掌拍在伊实的侧脸,虽然没多少生物学上的力气,但在物理学上重力加速度可不是盖的。
“快点,拿给我。”
伊实眼色一沉,连人带被卷进怀里,抱向
客厅,边走边为自己正名:“The‘KissorSlap’game,myanswerisalwayskiss.Keepitinmind.”
“ButIonlyhaveslapinmyhand.”穆里斯高兴自己那股机灵劲儿没被送去地狱。
伊实坐上沙发也没有要松开怀抱的意思,怎么操纵游乐城的娃娃机,就怎么操纵穆里斯的爪子。
穆里斯捞起公文包,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工作室群消息爆炸,满屏解说老板早上没来上班的原因是地球需要被拯救还是被毁灭,当然这要看她在员工的心目中是救世主还是反派。不管是哪种,十几个未接来电足够说明他们担心她好好一个人昨天还在汇报战绩,今天就搞失联,必有妖风发作。
她发送一条报平安的文字,全工作室便拥了上来,上苍逛到北半球莫名其妙被感谢了一通。
阿吉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你还好吗?”
“……”愧疚在心里发芽,穆里斯搓揉着声线回道:“嗯,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下午三点的会议照常。”
“会议是次要的,你真的没事吗?发生了什么事?”
以往感到提不起劲,事事暗淡无光的时刻,穆里斯总会在群里发个预告,避免伤及无辜。少有工作日抛下江山不管单子不做,在外是死是活没个全尸,叫人放不下心,不怪阿吉要这样问。江山是穆里斯的骨头,就算她再怎么崩塌,最后也要有骨头撑着。
昨夜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实在难以启齿,穆里斯不知从何讲起,借口更是一张白纸,故而对身后之人的怨念不断上涨。
“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睡得比较迟而已,你们别担心啊……”
伊实见穆里斯一脸苦相,弓着背,脊柱顶端突出来的两块骨头秋风瑟瑟,他有独家的安慰方式。那就是和那两块骨头湿。吻。
“嗯……”穆里斯眼疾手快捂住嘴巴,掩耳盗铃地咳嗽:“咳咳!我没事,真没事,可能染了感冒。”
感冒不停与她耳鬓厮磨。
阿吉惨兮兮地啊了一声:“别是发烧了!实在不舒服的话,要不你今天休息一天吧?”
“不用,等会儿我就来了,你们先干活。”穆里斯朝背后用力肘击,捶在伊实的胸膛上,大石碎不了,小心肝倒可以一破,“先挂了啊,我马上来。”
她转过身,直瞪瞪地看着他,兴师问罪:“好玩吗?”
伊实耸耸肩:“原谅我吧,我还没吃早午饭呢。”
“你差点让我颜面扫地!”
“那种事你已经做了,布鲁克不信我能找到你。”
“布鲁克……”耳熟的名字让穆里斯反应了一会儿。
“好样的,他也被你忘掉了。世界上有座城市叫罗弗敦可还有印象?”伊实把脸凑近,“经过昨晚想起什么来了吗?比如你习惯趴在我身上呼噜呼噜,还——”
“停。”穆里斯堵住耳朵,“放开我,我要去工作了。”
他撇撇嘴:“真怀念我们都没有工作的日子。”
伊实贴心地把人抱回卧室,捡起一片片花瓣,也就是她的衣服,贴上加贴地提议:“我帮你穿。”
穆里斯夺过内。衣,拒绝:“不劳烦。”说罢她打了个喷嚏,起一身鸡皮疙瘩。
快入冬的南方室内即使开了空调也还是得让人抖搂两下。她穿好衣裤,反而冒出几滴汗,腰酸背痛暗忖有谁来评评理。
烤面包的香气在屋内飘荡,穆里斯没打招呼,径直走向玄关。伊实在厨房叼着半片面包,切着午餐肉,忽地听见大门撞上的声响,放下刀冲出来,什么都没抓住。
妈的,光幻想穆里斯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床上远远不够,比起安全。套,家里多一支牙刷多一副碗筷的话,她是不是能待得更久一点?以及沙发,换掉粗糙坚硬的材质,找来最柔软舒适的款式。还有,花费大把积蓄铺个地暖,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她能在这待得更久一点。
关键时期比皇帝姓名更加需要避讳的是公众场合的喷嚏,嘲笑草木皆兵的那部分人听见喷嚏声也会下意识地退避三舍。穆里斯在地铁连打三个喷嚏后彻底感受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
她回到公寓第一件事便是换身衣裳,酒精消毒,刷牙洗脸囫囵吞枣地解决午饭,然后到楼下社区捅喉咙测核酸。也不知道是谁给她上的发条,等她回过神,一个品德优良作风精干的公民应该做的事情她都做完了。
何谓同质化,这就是同质化。她比周围人更早一步接受与疫情共生的理念,因为她已经和另一个缠人的妖精共生了十年之久,知道如何应对暗无天日的时光,也做好了天妒英才被夺走智慧灵气乃至生命的准备。而她仍有恍惚的权利,作为社会中渺小的个体,在川流不息之间仍有愣住的权利,没人怪她,每个人都一样。
穆里斯赶上工作室的会议,把Y品牌的理念和要求一一下发和讲解,敲定方案的刹那她谈不上满意,换一种方式说,她没法满意,情感的空缺使她暂时没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要她说啊,人人都该养一只新闻联播在家里,好的坏的定时播报,不会有想不开的想不明白的。
夜晚的车铃刹在灯火阑珊处。穆里斯自愿加班,怀揣在外偷。情而忽略了正房的愧意。离异的单亲妈妈陪着她一起,阿吉的心思总是这么细腻,难道是刻苦研读育儿真经之后的后遗症?无从知晓。
“宝啊,”称呼方式都变了,后遗症的嫌疑大大提升,“你是不是又陷入完美主义了?”阿吉泡了一杯连花清瘟,放在穆里斯的桌上。
“不,另一个大坑,虚无主义。”穆里斯道谢,啜了一小口,继续说道:“我很能体会路上一粒小石子的心情,很奇怪吧,它连有机物都不是。我时不时会觉得,被埋没才是一种常态,被掩盖才是一种真相,我们做的东西,老实讲没什么特别的,交给大公司做没准更华丽更优秀,只不过我们便宜,就像福利彩票店里十五块钱一张的彩票,中了,真走运,没中,也就浪费十五块而已。”
她也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人生简历查重率百分之九十七,另外的百分之三也不见得是好东西。被坚定地选择和被强烈地期待对她来说是否过于隆重了,有谁会一直踢同一粒石子不间断地走,几乎没有。
阿吉双手托着下巴,轻叹气:“我要是有你开导我时的口才,现在也不至于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穆里斯摇摇头:“我没想被开导,我也明确知道这种丧气的心态不利于工作,但我没办法控制,就是,我看到的我听到的,经过我的大脑过滤之后,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坨东西。”她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我能心平气和地讲出来,说明我不是便秘。”
阿吉被逗笑,她在这方面向来很捧场,“还说不特别,谁会用这种比喻。”
“某人就会。”穆里斯的眼神失焦,联想到踢石子的人。他不仅爱用烂俗的比喻,还喜欢在各种伤口上撒盐。
“谁啊?”
穆里斯眨眨眼收回神思,“没谁。”
阿吉又关照了几句穆里斯的身体,站起来将她的脑袋轻轻抱进怀里,哪怕这位小老板说过双性恋可是对女性身。体也会产生反应的完全变态发育体,千万别做什么越界的举动,否则职场性。骚扰保不齐发生在她们之中。
假的,这话阿吉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穆里斯只是不习惯亲昵,故意吓唬人的。小老板那么好,上天对她要好一些啊。
“想到了!”阿吉嘿嘿一笑,“你以前说过的话,我可以拿来用吧?”
“我说什么了?”穆里斯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看她。
“你说,之所以选择广告行业,这么一个行走在各式各样的牙缝里的行业,是因为你有东西想传达。对吧?就是你说的。”阿吉尽可能还原穆里斯的口气和表达,“你还说,广告广告广而告之,你的灵感啊认知啊,甚至你的诉求,都可以装进一则广告里。”
穆里斯故作思考:“我说的吗?不是鲁迅说的吗?”
“哈哈。”阿吉又被逗笑。
“好吧,我说的。谢谢你阿吉。”穆里斯抱住她。
手机铃声响起,穆里斯在桌上一顿摸索,一时半会儿不想离开温柔乡,瞎着眼点了接通和免提。
“穆里斯,穆里斯,我又喝醉了,来接——嘟,嘟,嘟……”
阿吉尴尬地抠抠人中,她考过英语四六级,具有一定的鸟语素养,但还是明知故问道:“讲的什么玩意儿?谁啊?”
穆里斯连续摁挂不知羞耻的电话,说:“我在外面的情债。”
“哇塞……”
第50章 第50章她说过爱你吗?
闷闷不乐将冰块咬得咿呀作响,什么融化什么稀释进了胃里自然能搅和在一起。另一面,急不可耐正在屡屡吃闭门羹,顽强且叮当不息。
“狗屎。”伊实掩面骂道,他马上就能想出第二个借口了,比如迷了路丢了钱包或者“嘿女士二次服务有优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种皮条客发言,都没来得及试,穆里斯竟然拉黑了他的号码。
酒保送来第三杯鸡尾酒,伊实小啜一口,然后捻下尼格罗尼上的橙皮放入口中嚼。
坐在他旁边的是弗利康,在中国呆了十年之久的黑人一位,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瘦,比伊实更早成为一名模特,潮牌和墨镜是他的杀手锏,即便本人并不喜欢,甚至某天擅自剪掉了公司设定的脏辫,嫁祸于酒精,丢了几个单子写了几张保证书后老实了许多。他会说流利的中文,不过成语水平和比喻技巧不怎么样。
弗利康职业生涯接的第一个西装T台秀是给放鸽子的伊实当替补,十分过瘾。让他惊讶的是,伊实不在乎丢单子没钱赚,保证书一个字都不可能写,看上去一脸明天就不在这干的桀骜,经纪人的警告他充耳不闻——好吧,漂亮家伙的确有资本得意忘形成他这样。
然而这个漂亮家伙现在为了挽回一个女人,正深深发愁呢。
“兄弟,我理解不了,兄弟,中国有句老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意思是不能总犯同一个错误,你何必呢。”弗利康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弄普通话。
“错误?不,她不是错误。”伊实沉吟片刻,缓缓补充道:“是必需品。”
弗利康唏嘘:“看不出来,你这么深情。”
这时酒吧的舞台上换了一批乐队,从Funk到Blues,从灯红到酒绿。弗利康环顾四周,指向吧台方向。
“你看那边的女孩,你的那位——穆里斯,和她比起来,怎么样?”
伊实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不理会。
eon,man!”弗利康迫切地点醒他。
“我想到了。”伊实朝他摊开一只手,“给我你的手机。”
“什么?”
“别废话了,我想她想得快疯了。”
弗利康眼珠子一突,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没敢泼冷水。
“是我。”伊实拨通电话,紧接着:“别挂。”
“……”
“我不搞那些障眼法了,你别挂,然后高抬贵手,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
“放出来了吗?”
“给我点时间。”穆里斯终于开口说话。
“当然,没问题。”伊实用脚打拍子,抢了台上乐队鼓手的拍,过了几秒,又问:“放出来了吗?”
穆里斯走在下班的路上,月光皎洁宁静,听筒里的音乐十分遥远,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伊实,少装傻。”
“当然,没问题。”伊实还是同样的说辞,“但我们还可以见面,是吧?”
“……”走不完的沉默。
伊实呼唤:“Boss?”
“你能保证和我见面之后,只谈工作上的事吗?”穆里斯问。
“让我想想。”伊实权衡利弊完发现只有弊没有利,怎样他都不痛快,没辙只好顺着她说:“成交。”
挂了电话,伊实肉眼可见变得秋高气爽,再过几天H市就要入冬了,秋的最后一点善意和温和都跑到了他这里。
弗利康原本低人一等的自尊心在看到伊实被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之后奇迹般地好转,出于尊敬和回报,他坚持不懈地劝告着:“没准她不会回头,你想过没有?”
“闭嘴,她拒绝不了我。”伊实说。母语主谓颠倒的习惯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听语气他分明说的是“我不会被拒绝掉”,掉了还会再飞上来。
弗利康自认为更了解中国女人,有必要给兄弟上一课:“她说过爱你吗?”
“肯定的。”
“当面亲口说?”
伊实喝进一口酒,在口腔里打转后吞下,看向弗利康:“你不懂。那时我们亲密无间,从早到晚黏在一块,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什么,谁对谁更着迷根本分不出个高下,她几乎寄生在我身上。”
弗利康仿佛看见了草原上的牧羊人,和羊。他重复问道:“那她当面、亲口说了她爱你吗?”
伊实眯眼皱眉:“老弟,你谈过恋爱没有?”
“光中国女孩就有五个。”弗利康比手势,“她们有的十分动摇,有的十分坚定,如果一直到最后都没说过‘我爱你’这一句中国话,说明她一开始就不重视你。”
伊实点头,并非认可,而是破了案:“鉴于你失败的感情经历,从你嘴巴里蹦出来的任何一个单词我都可以不听。”
“What?!”弗利康差点破音,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一摊:“好好好,你继续追吧!我赌三百块,她不会回头!”
回头是一种转折,转折是一种否定,既然没有否定,何来回头这么难听的说法。伊实想捕捉的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欢愉,他要穆里斯的时钟永不落灰。
即使,没错,她从未当面、亲口,说过爱他。唯一一次明朗的表白,是她离开的代名词。
若谈耐心,他有足够的耐心,又好像没那么多,黑暗里独自一人的震颤绝非气馁,一想到她无时无刻不在逃离,他便控制不住地要挤占她的全部,呼吸也好,念头也好,咽进肚子里的话语也好,全部——那是急迫,阴暗的急迫。
……
摄影棚银白色的背景板和炽热的灯光架长了一模一样的皱纹,它们是孪生的,从MurisStudio满月起便一直延用至今。
穆里斯连续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那是一个双手无法穿透的地方,不然逮捕后丢进碎纸机里,她也不用时常惊出一身冷汗。来摄影棚前,她在两边的太阳穴上点涂了清凉油,以防两眼一黑闹出笑话。
工作人员和设备仍在准备当中,模特换好了衣服等待化妆。穆里斯从后门溜进来和吕成汇合,一眼看见化妆镜前那座挺拔的背影,下意识将鸭舌帽压得更低,口罩焊死在脸上。
“你不热吗?这里全是绿码,一大早阿姨也来消毒了,你把口罩摘了吧。”吕成说。
穆里斯摇头:“无碍。”没有自制力的人还是戴上面具为好。
模特经纪人李过来确认档期,
所有西服款式的拍摄都将在一天之内完成,如果后续有补拍的情况提前两天联系他约时间。穆里斯瞥见李手中满满当当的表格,皮薄馅多,看一眼就要饱了。
“他很忙嘛。”她小声感叹。
李打哈哈:“是的,他非常抢手,我手下的大明星。”
钱能不外流就不外流,模特化妆师和工作室老板是同一位,人手不够的日子她也充当摄影师。穆里斯斜挎着工具包走过去,心想大明星没有大明星的自觉,一天给她发八百条消息。
“久等了。”穆里斯客套一句,埋头摆工具,避免一切eyecontact。
“你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可太久了。”伊实用脚勾起椅子腿往她身旁挪,双手抱胸。
毛子耍起了大牌,脸上写满守株待兔,穆里斯的粉饼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想说等太久干脆别等了,罪孽深重已经饱和了就别再往上算平方了,地球快爆炸了。
除了一点岁月的细纹,伊实这张值钱的骨相不需要添加更多的修饰。他乖乖仰着头让穆里斯描绘他的眉毛,扑粉,勾线。然后他的眼神同步描绘她的手腕,下巴,脖子。
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的话,原子和原子的纠缠便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门手艺。”伊实说,“你从不化妆,在我面前。”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穆里斯用刷子蘸取阴影粉,大力刷在他的下颚线,“你没了解过完全的我,就别耍大牌了。”
“是这样吗?我在耍大牌?”
穆里斯举起浅色口红,“别说话。”
在伊实眼里,穆里斯早就是非比寻常的存在了,他承认此刻他有点儿鬼迷心窍的意向,想听她说更多的俏皮话。
“抿一下。”穆里斯说,用的sip一词。
在场可没什么饮品,伊实反问:“什么意思?”
“用你的下嘴唇猛击你的上嘴唇。”
“不懂。”
穆里斯恪尽职守地亲自示范,伊实抬手摘下她的口罩,霎时间桃花花瓣撒了一地,成熟了有一阵子。
凛冽的蓝眼睛也有亮晶晶的时刻,伊实笑得很明朗:“懂了。”
穆里斯推他赶快去拍摄,按时长收费的烫手山芋必须速战速决!
在三百六十度的镜头下伊实还能挤出一度来开小差,暗自回味她红着脸竖着耳朵的画面,恨不得买三千块铭牌把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一起。穆里斯,穆里斯,独当一面的穆里斯,性感特别的穆里斯,粉红色的穆里斯。
勤快地拍摄好一组照片,伊实中场去换第二套西服。穆里斯查看电脑里的原片,心不在焉地滚动,在视网膜前走过场。
穆里斯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吕成在楼上看她,寻思半晌,将手背贴上她的脸颊。
“你脸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啊?”
穆里斯迅速一躲,摸了摸脸,真的烤焦了,她不由得皱眉:“不知道,我出门前体温是正常的。”
吕成还想往她额头上测温,西装革履的模特竟走过来一把提起穆里斯的腰,在她两边脸蛋各自重重地亲了一口。
“?”
“?”
伊实皮笑肉不笑:“Bonj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