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Madam,一切为了生……
岿然不动的凝视,看得我快要破产了。
伊实对声音中磁性的力量一无所知,滚烫的唇贴在耳垂,我下意识躲开这股痒,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昂起头俯视地平线。
“你只说对了一点,我不会压制自己的欲。望。”他用腿支开我的两条交通工具,压强集中在右侧耻骨,“但我也有理智,分得清喜欢和不喜欢,不会单纯因为想要来一发就闹出一剧不愉快。”
他在我嘴唇上盖章,盖出震天响,对上我不清明的眼眸,咧嘴笑:“看吧,这就足够了。”
一串串英文不能条理清晰地穿过我的神经,而他继续解释,抚摸我的下巴:“仅当你对身上的人也有感觉时,一个吻就足够把你弄成这样。”
指尖从下巴流到后颈,高架桥架起我的后脑勺,他说:“记住了宝贝,我的吻没那么廉价。”
题海战术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有人不断地在同一个地方厮磨,乃至烙印。五官有一官沦陷那么离倾国倾城就不远了,唇畔发生地震,原本通透的市民一时间四处逃窜,变成了大胖子。
我在胡言乱语什么,嘴巴肿成这样了,地上还没有一件衣服?
“伊实!”我发出缺水少粮的呼唤。
“说。”但他没给我机会。
“……”
通常面对敲诈勒索我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不过至少能发表获奖感言,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奖,所以感言也可以说是日记。伊实的吻技是高空擦玻璃工人的作业,熟能生巧和惊心动魄并存,没有广告词,只有一通电话,默认免提,大放厥词:你捕鱼吧,都是小鱼吧!你捕过鲨鱼吗?
没有,鲨鱼会咬人。但我捕过美人鱼,算不算?可是美人鱼也怕鲨鱼,鲨鱼来了,她就消失了。记忆里美人鱼的模样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我曾经对不起她,马上对不起也要被忘记了,鲨鱼吃人也吃情绪。
我很享受地躺在云层里,偶尔附和两声音素,便大摇大摆地睡了过去。
“Damnit!”
……
海鲜粥的下一顿还是海鲜粥,味道无可厚非,在进步空间内迈出了一大步。我换上一身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头发盘起,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身型,眼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只看得见金玉,败絮的管理权在另一个人手上。
伊实说带我去徒步,美其名
曰锻炼身体,光靠海鲜粥是养不好了,需要做点老生常谈的康复运动。我望了望窗外的天,一觉睡到下午的两个人还要去赶末班车,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为了不再喝海鲜粥,我还是决定当一回亡命之徒。
道路上的雪被铲干净后留下了湿滑的后遗症,我不抬起脚的话差点参加冬奥会滑雪比赛。挺好玩的,像只企鹅,后背上了发条,扭两下立马一往直前。
“小心点,”伊实提醒道,“摔个屁股蹲你就笑不出来了。”
摔了我也不怕,企鹅能用肚皮滑翔你不知道吗?我嘻嘻笑,走过去挽住他的臂弯。
徒步征服的不是山也不是长桥,是便利店。我提议,当机立断今晚就别再吃海鲜粥了,做火锅吃吧。
“什么是火锅?”
“火锅就是各种食材放进热锅里煮,现煮现吃,要蘸调味料,不然不好吃。”
“各种食材?什么都行?”
“对,喜欢吃什么就放什么。”
“Waitaminute.”
伊实摸出手机搜索。我说得不够明白?有我一个内行人在他干嘛上网找答案。
“不行,你吃不了。”
原来是关心我,好吧。
“所以你今晚继续吃海鲜粥,我吃火锅。”
“……”
伊实既然决定了就有很高的执行力,叫了辆车,打到生鲜超市。我感受到一股移情别恋,试图和他讲道理。
“你不和我同甘共苦吗?再说,你又不会做火锅,抓紧练习海鲜粥吧。”
伊实点头:“我给你做海鲜粥,你给我做火锅,我们在厨房里同甘共苦。”
我暗骂了句脏话,“你想都别想。”
“Chill,babe.”伊实扶着我上车,“奖赏不会少了你的。”
“什么奖赏?”我问。
伊实想了想,神气十足地说:“一个火辣的俄罗斯美男在你面前表演脱衣舞。”
“……?”我感到好笑,不解,更该死的是我并非无动于衷,上下打量他:“你还干过这个?”
伊实凑近我的耳侧,压低了一点音量,说:“不,今晚是我的出道演出。”
Debut一词听得我抓耳挠腮,英雄好汉败在美人计上还可以被载入史册吗?
车内后视镜反射出一双探究中带点催促的目光,游移来游移去,司机先生也觉得这比开车有意思。喂喂,好好开车,溜号十分危险。
“你就保证我一定会喜欢?”我反问,企图打消这份坐立难安。
伊实牵起我的手,给予吻手礼,“Madam,一切为了生活。”
坐立难安消失了,因为大刀阔斧前进的时代已然到来。
嘿!管他呢!填不饱肚子还不让我饱眼福吗?!
让我想想火锅怎么做。希望能挑中一款登峰造极的火锅底料,那么后续的一切都好办了。我全然不知地在被引诱的路上越走越远,抑或清楚被引诱的现状而无所顾忌。
生鲜超市的附近就有亚洲超市,我更加胸有成竹,仿佛佐料不是加在牛肉片上,而在我举着摄像机的狂妄的双手之上。
“来点啤酒?”我问道。昨晚伊实一脸失恋的神态令我记忆犹新,是我做的错事,也该由我来让他们重归于好。
伊实拿起货架上的罐装啤酒看了看,又放回去,“这哪是啤酒,我撒泡尿都比这烈。”
还好我迅速捂住了耳朵,他没来得及破坏表演艺术家在我心中的形象。
“那有没有度数高点的酒?你找找。”我说。
伊实推着购物车向前走,说:“没有,度数高点的酒要去vinmonopolet,离这远。”
我跟上去,“只能在那买吗?”
“挪威卖酒受政府管控。”他顿了顿,无意间发现什么盲点,问我:“克洛伊堂而皇之地拎着一瓶酒坐船,竟然没被抓?”
我回答:“她藏在大衣里。”
伊实冷哼一声,“被抓就好了。”
我还是倒退回去拿了一罐苹果酒,企图通过满足伊实的口腹之欲来增加他的人情味。
晚餐的火锅很顺利,我涮了几块豆腐解馋,一感觉肚子疼立马见好就收。我额外了解到伊实早就忍耐北欧的物价和伙食已久,谅在日照不足,酒鬼又多的份上,他勉强入乡随俗,现如今和三文鱼已到达相看两厌的地步。他在瓦萨里奇家吃过一次中餐,从舌尖到胃部通通活了过来,他认为只有这样的食物才配得上他每日坚持不懈的一百个俯卧撑。
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技多不压身我不知道,反正厨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我的免死金牌。
饭后我去查看供暖,调高了一点。洗过澡后高领毛衣变成了宽松的睡衣,浴室前前后后尝了两顿火锅,比我吃得消。
最后一个大麻烦,我站在落地窗前深思:它能够密不透风地阻绝风雪,可它无论如何也阻绝不了光景啊!
“伊实,伊实。”我把躺在沙发上看书的人拉起来,问:“为什么没有窗帘?”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这是什么类型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窗帘?窗帘!”我配上拉窗帘的动作。
“设计出来就是没有,你要干嘛?”
还我要干嘛?我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把门锁打开让恶毒的后妈出来咬人,瞪着他:“你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伊实左看看右看看,“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我明天把这个窗户拆了。”
我目不转睛:“你吃了火锅不付钱?”
伊实一下子反应过来,合掌笑道:“Right,right——我要给你跳舞。”
这还差不多。鄙人生平最烦空头支票。
伊实微微倾身与我平视,语气调侃:“这位观众好像很期待。”
我冲他挤鼻子,“少废话,调。情的步骤可以省去。”
他装作十分伤心的模样,拍拍胸口:“你不打算给小费吗?”
西方的娱乐真墨迹,我掏了掏并不存在的兜,捏出一团空气放在他手心。
“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见这些小费。”我说。
“……”
安徒生的知名度或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胜一筹,伊实很快听懂,只是在陪我演儿童剧场还是戳穿之间有所犹豫。
最后他选择了在我脸颊上留下一吻,透露小道消息:“一般这么支付。”
到头来还是要经历调。情这一步,我只好尊重这份工作,回礼一个脸颊吻。
“Thanks.”伊实堆起柔情的笑,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申请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回趟卧室穿件礼服化个妆什么的。
我由他去,也找好了最佳观赏席。
快走到卧室时,他突然折身回来透露第二个小道消息。
“对了,那个落地窗,是单面的。”
第32章 第32章首先我爱你,其次我要和……
有节奏的鼓点从卧室传来,乒乒乓乓忽地灯光全灭,仅剩一盏壁灯。飞机即将起飞,我大声欢呼鼓掌,失重的瞬间逐秒逼近。伊实背身而出,朴素的白色衬衫在灯光下律动,西裤包裹的翘。臀与若隐若现的褶皱就像箭和弩一样天生一对。
应聘说唱歌手做主持人简直闻所未闻。“Turnitdownbitchyet!”他在这句歌词转身。
被解开一半领带让我移不开眼,upanddown,他的双肩忽高忽低。领带一角晃到我面前,明知故问地挠我手心,我一扯,就此掀开第一幕。
人鱼肌扭动的样子仿佛真掀起了惊涛骇浪,六块会呼吸的水稻田霖雨滂沱。衬衫半挂在手臂,我的钱包不保。
继领带之后又迎来腰带的考验,从西半球抽出,绕到东半球,我又拿到一个战利品。
头等舱的视角好得不能再好,能够轻易收割水稻田。可我还没亲到,农场主便捧起我的脸,用金属般的声音低
语:
“It‘stimetotakemehome.”
该带他回家了。
比我更上瘾的原来是眼前这位角色扮演爱好者。我勤恳地点头,念叨着“home、home”,掉进盘丝洞就绝无吃斋念佛的打算了。
于是我像一只树袋熊一样被抱去另一个房间,来年我会给世界上所有的圣诞树挂上彩色灯泡。
我的认可是伊实功勋一等的最好代表,他得意地犒劳自己的雕刻作品,允许我署名。
表演本应该就此如火如荼地进行下去,伊实拉开抽屉,急切得宛如凌晨十二点钟声响起时脚步凌乱的辛德瑞拉。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笑说:“现在轮到你给我小费啦。”
他用牙咬开,“我栽过两次,熟能生巧罢了,趁你还没有睡着。”
扑通扑通,是龟壳涂满花纹的麝香龟一次次爬到瓶口又从瓶口掉落的声音,也是我的心跳声。感受到坚硬的一刹那我还是伸手挡住了。
“怎么了?”他问。
我不敢说。
“怎么了?”他问,查看我的表情,从我的沉默中猜因由,“不能和男人做?”
我摇头。
其实我没那么容易睡着,闭上眼睛是因为害怕,明明我有过经验也懂得欢愉,而且在十二岁就亲眼见过父亲和继母的交。媾现场,给弟弟送过成人。电影,简而言之我当过这个领域的撒旦,可还是害怕。
“那就是害怕?”他说。
我点头。
伊实整理好被褥,打松枕头,我靠在上面,紧绷的肌肉有所缓解。但他没有。我不能再囫囵吞枣地从地洞里钻走了。
我往前靠,说:“我可以用别的方法。”
伊实双指按在我的额头中央,硬生生将我按了回去,意有所指:“别瞎操心了,我当陪练的日子比你玩弄过的感情要多得多。”
前两次我的确抱有一点点捉弄的恶趣味,听起来像借口,但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这次我改过自新了,洽谈的时间地点我绝不提一句异议。
伊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是啊,养猫的人总会遇到这种情况。”
难为一个享受前戏的人快马加鞭地赶路,最后发现身处一场烽火戏诸侯。
“伊实,听听我的建议吧。”我说。
“Girl,别给一个还在勃。起的男人提建议。”
月亮圆了又缺,黯然失色。
我低下头,穿好衣服,尽量保持声调的稳定,问:“我是不是很扫兴?”
伊实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我回答。
他耸肩,“SodoI.”
往悬崖峭壁上摘花完全是个危险的决定,容易和重蹈覆辙扭打在一起,而我屡战屡败。正因为在伊实面前我时常充满神经质地张牙舞爪,我才更不愿意以一种自以为是的越级行为把今晚匆匆带过,不愿意给他展现没学会走路而先学会跑步的人的跑姿。
“你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
伊实扒开我紧紧抱着膝盖的手臂,眼睛反射出光芒,“谁把你搞成这样的?”
是了,他不屑于循循善诱,向来刀枪直入。
他没素质,我不敢骂的,借他的嘴替我骂好了。昨晚才告过状,现在又告,怨气全给告出去,曲折又踉跄的杂草全给告走,坏事自有嘴臭之人治,狐假虎威也让我痛快一把。
伊实说本来在此之前他想去浴室领张红牌,但听到我要从前女友的部分讲起,他还是选择坐下来。
这哪儿是批改自白书的态度?我作势蒙上被子,满脸写着“过了这村没这店”。
伊实趴在同一张枕头上轻笑:“让你多在意我一点,别回味着回味着觉得我的老二可有可无。”
我往下瞥了瞥,原来是不发红牌不能下场。
Wakeup,这边的气候也还在赤道两侧南北纬十度之间。要么协力迈过这个坎,要么接受早生华发的事实。
我翻身坐在伊实的腹肌上,两手啪的一声给他的左右脸同时来了一巴掌,坚定地开口:“伊实梅尔!”
他的脸一下子显出红印子,我忘记他的皮肤和画布一样易染。
“又来了,中国功夫。”伊实绝望归绝望,固定我两只腿的手也没迟到。
我再次开口:“Ishmael!”
“Yes?”
“Ilikeyou、verymuch.”
“Spellit.”
“L,O,V,E.”
伊实抱住我,聆听我胸口的聚光灯,很亮很亮。
“Yourmoveismuchbetterthanmine.”
谬赞谬赞,我还没说完呢。
伊实,从这一秒起我要重新梳理我的学步教程,很快,你不要着急。
我的初夜在一句“名正言顺”的社会观念中消失,现在我知道了,“名正言顺”就等于“任人摆布”,不及格。
小C的爱与众不同,需要社交软件见证我和她的合拍,现在我知道了,“讨好”就等于“赌。博”,不及格。
人类和动物不可一概而论,既然我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也就说明不可和那些没出问题的东西一概而论。
首先我爱你,其次我要和你做。爱。
就这么简单。
成年之后我再次学会怎么走路,然后,这就是我如何奔向你的姿势。
……
“百分百是用刑!”
伊实起床的第一个问候竟然是这么一句。
而且这一句几个小时前他也说了。我按捺不住落井下石的冲动,照搬他的原话,说:“Chill,babe.”
惹恼一个急性子只需要在高速公路上把车以最低时速开在他前面。他会大汗淋漓满口混帐话,但是不能超车。
不过我答应下次让他开在我前面,只要不罚款,要多快有多快。
我赖着不想起床,观赏昨晚带回家的火辣俄罗斯美男趴在地上做完每日必练一百个俯卧撑。他多做了五十个,可惜没用,我钱包里一个子儿也没了。
“你手机响了。”我指了指枕头下震动的铁块。
“谁打来的?”
我看一眼备注,回答:“Brook.”
“等会儿再说。”伊实吭哧吭哧地喘气。
我顺便告诉他布鲁克曾预言我们迟早有一天会上本垒,当时我百般否认,这下打脸了。
“谁给布鲁克这么大的自信?”我问。
伊实站起身,捶打肌肉,说:“什么自信,疑神疑鬼更准确点,他成天瞎猜,猜对了就吹牛。”
“哦。给他回个电话吧。”
伊实过去窗边打电话,我摸下床去解手,洗把脸回来时他已经挂了电话。
“他说啥?”
“去喝酒。”
“大白天的?政府不管?”
“你倒是学以致用。”
“真是喝酒啊?”
“当然是幌子了。”
这个幌子伊实不一定去,但是想伊实去必须有这个幌子。我们都忘记了远在海的那边有个叫克洛伊的异乡客还处在亲眼目睹有人自杀的惊魂未定之中,我猜的,她也没准已经定下来了。
特罗姆瑟看上去比罗弗敦繁华,人要多一些。意外掉下的果子没有不尝一口的道理,亚当夏娃前辈以身作则,所以我想再去看看不过分吧。
伊实在网上买船票,我拒绝快船,要把屁股坐烂。普通轮渡的双人间就挺好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最后伊实买了两张船票和一间大床房。
是的,他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然后我行我素。
出发前我兴冲冲地做旅行攻略,出发后发现攻略没带,地名一个也记不住。伊实冷言嘲讽:“也就只有我能找得到你,看老天都会把你的行踪弄丢。”
哪有那么神,怎么不说被我记住的那些念头是老天在强调,是真正想要我去的。
念头说,和克洛伊见面。
至于原因,可能是为了让我再次吃一堑长一智,验证对苦难冷眼旁观是最好的选择的真理。也可能仅仅是为了,让
我去收回不喜欢她的那句话。
伊实听闻大喊耶稣:“上帝,你都干了什么,让我的女友去跟前女友告白!”
第33章 第33章失去有多少种,接纳就有……
指南针一路向北,指向特罗姆瑟的破绽,海鸥在房顶站成一排省略号,下面的相机镜头也成一排省略号,省略号通货膨胀。原来这座城市显得热闹是因为游客多,城市本身并不大,群山围绕,是被欧若拉圈养起来的小城。
下午四点我们抵达码头,前往旅馆的路上我遇见一行中国人拍vlog,对着镜头说什么“不如汉堡王”,什么“去看看纪念品”,两句话给我之后两个小时的行程定下了基调。
在小商店我相中一个绣有麋鹿头的毛绒手提包,手感相当愉悦,拿给伊实也摸摸,毕竟要让我这位本来就认为买纪念品这件事乏善可陈的金主还自愿掏腰包,需要使点手段。
然而伊实错以为我看上的是手提包上的麋鹿,说:“现在正值打猎季,回去后给你捕一只。”
“?”且不提他的慷慨进错频道,我较为疑惑的是:“打猎?麋鹿?在哪儿?”
“布鲁克的住所附近,离我们家十五公里左右,山上,费点功夫爬上去。”
我连忙摆手婉拒,“我要这个就好了。”
以及几张极光的明信片和几块小巧玲珑的维京人冰箱贴。
伊实付账时看到冰箱贴兀地笑出声,夸我有品味,魁梧的维京人看到自己被做成掌中之物,还拿着牙签大小的武器,肯定会改过自新,不再当海盗了。
我说,查查你的祖籍,说不定你也要被做成冰箱贴。
我背着这只可爱的手提包走进和布鲁克约好的酒吧,由于喝不了酒,只能老实巴交地当个傧相,恰巧坐在正对门口的座位,每个人进来都能看到一张望眼欲穿和呆若木鸡并存的脸。
“他们不会失约吧?”我问。
伊实的头埋在酒单里抬都不抬一下,“你还想去哪里玩?”
都听到了吧,这可不是我主动问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缆车……”
伊实合上酒单,招手示意,点了两杯酒,后才看着我说:“缆车,没错,缆车值得一去,前年我和高尔夫球友坐过一回,我想想,对了,照片。”
他给我看几年前的存货,手机像素不高是一回事,拍照技术枉为人伦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怎么不救救他。”我对照片进行一句话白描。伊实的高尔夫球友出现在照片角落,露出半个身子,动态模糊了不说,五官还扭曲得不成体统,像在尖叫:以后没有眼力见和时机意识的人不许拍照!
“他不是重点,”伊实放大图片,聚焦在俯视角度下的特罗姆瑟风景,“这,才是重点。明天送你上去瞧瞧。”
“我一个人吗?”
“我们。”
“求你别拍照。”
布鲁克和酒一起来到,他后面跟着面容憔悴的克洛伊,待在一个死气沉沉如深不见底的崖洞一样的地方,她一天一天地凋谢。
克洛伊坐在我的对面,茶棕色的眼眸缠绕在葡萄架上蜿蜒朝我看来。布鲁克要来酒单,在指名酒之前,克洛伊竟先一步指名了我。
“让我和她单独喝一杯。”她说。
伊实用杯底敲了敲桌面,“这两杯都是我的,她不能喝酒。”
克洛伊扫了一眼周围:“人这么多,你用得着防备我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了,好像我是你什么仇人。还有你——”她盯住我,“欠我一个道歉,因为你,我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
伊实又想说什么,被我打断:“好啊,只要你不介意没人和你碰杯的话。”
我挠了挠伊实的手心,告诉他我在约谈之事上从不做软蛋,也不想老是被误解为晦气的代表。
男人们移去别桌,但留了一块鱼漂,时刻关注这儿的动静,害得克洛伊对我怜悯至极:“你彻底失去了自由。”
我没否认,不过上升到自由略有夸张,我顶多是有期徒刑,现在我表现良好,有减刑的希望,别瞧不起谁。
我手托着下巴,关心她浮肿的黑眼圈:“你看上去没睡好。”
克洛伊翻了个白眼:“因为有个疯子把我的安眠药全吃了。”
我摸了摸鼻尖,抱歉道:“是我考虑不周。”
克洛伊纤细的手指捏起酒杯上的青柠片,丢在桌上,随后抿了一口酒,不似那晚的威士忌一样满意,只能算凑合。
我从麋鹿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卫生纸递给她,她露出那种见到暴发户吃路边摊的错愕表情,问我:“这是什么?”
我掐了把麋鹿吹弹可破的脸蛋,解释道:“我们刚刚去了纪念品店。”
“所以你就要了这个?”
“还有几张明信片和维京人冰箱贴。”
“白痴。”她骂我。
我很无辜,心想她不会是骂不过伊实所以就拿我当替罪羊吧?
“趁他还爱你的时候多要点,白痴。”克洛伊疲惫地说道:“不然你最后一无所有,想讨杯酒喝都得找个借口。”
不是替罪羊,是挡箭牌,我是她吃上好饭喝上好酒的救济粮。那么性质就不一样了,我的绅士风度油然而生。
“你一分钱也没了吗?”我问。
“没了,布鲁克替我买了飞机票,明天就走。”
“回到洛杉矶吗?”
“回到地狱。”
“克洛伊,”我把一块冰箱贴放在她面前,“这个值九十八克朗。”
“?”克洛伊不以为意,“你在开玩笑,它能换什么?”
“能换一个好觉。”
克洛伊愣了愣,余光从我的礼物上移开,举杯喝酒。她没说不要,所以我没收回来。
“还是那句话,”她往伊实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偏头盯着我,说:“我失去的你也会失去,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在给你忠告。”
“How?”
“你们之中有一个移情别恋,就算没有移情别恋,也迟早相看两厌。”
“迟早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一年,三年,不超过七年。”
“幸好,”我比出一个手势,“对我来说七天就够长远了,我的脑子想不到那么远。”
克洛伊轻哧:“你就没想过再也没人来救你的话,你该何去何从吗?”
“我的每一次自杀都没期待被救。”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所以这么说。”
“可能吧。”
我还做不到身处安逸之中对安逸本身落井下石,考虑染料之前我更愿意先考虑我是怎样的布料。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且分秒不差,形影不离且互相伤害的人,是我自己。这个世界死亡的次数比我多得多了,也没有变好,而我每死一次,又活过来的时候,世界能杀死我的武器就少了一样。
“有一点,克洛伊,有一点是,失去这个说法本身就有很多可能,主动丢掉的可以算失去,被抢走的可以算失去,供应商不再提供的也算一种失去,你是哪一种?”
克洛伊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仿佛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能让她心碎,“你可真恶毒。”
冤枉,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酒杯已捷足先登,我只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失去有多少种,接纳就有多少种。”
“谁接纳?”
“我们自己。”
克洛伊像是听到什么做作的笑话,又是感到荒唐又是捧场地笑笑,“说得好高尚啊,而且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我都想呼叫911了!”
“你的确低估我了,克洛伊。”我口气严肃,“我和自己做过的斗争是你难以想象的,失败过很多次,尤其败倒在疾病面前,往后每一天都在失去我的兴趣和思考能力,和这比起来,其他失去的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都可以用‘notaskforanything’解决。”
克洛伊小声哼哼,咕哝着重复我的话:“别无所求……”随后发出质疑:“越听越像胜利者的炫
耀!牛气十足!有种你别和伊实在一起!”
太残忍了,实在是太残忍了,基因也好,人类文明也好,全都太残忍了,要一个走钢丝的初学者尝到甜头一尝就是二十几年,而不给予她认识风险的能力,以至于她摔下来的时候还在想,甜头怎么到别人身上去了。
我终于有机会握住克洛伊的手,冰块吸走了她掌心的温度,我双手捧着那只手,孵化一颗独特的蛋。
“说起来,我还活着也有你一份功劳。”我感受到她迟疑地要抽出手,于是握得更紧,“如果真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你救了我,为什么我们没有共度良宵?”
“什……”
“你是怕和我共度良宵之后,我会故技重施闹出人命吸引你再来陪我一晚吗?”
“你还是悠着点吧……”
“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呢?非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危险的处境,有什么好处吗?”
“真的,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把手抽走,再度拥抱冰块,酒杯很快见底,但她留了一口,这一口酒在后来的聊天里,很久没有消失。
不存在绝对正义的主张,多得是关锁和开锁,遇上复杂的锁可能一辈子都打不开,认命了等死,我手头上有好几把,开不了自己的锁,就把锁给别人。这是曾经一度主宰我的消极主义里,最响亮的急切。
当伊实走过来用指关节敲响桌面时,我和克洛伊正聊到她出轨的那位牙医身上,她有十分根深蒂固的把苦往酒里吐的习惯,拦也拦不住,我被迫知道了很多凯文的惊天大瓜。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伊实坐不住,前来打更。
克洛伊本就正处在埋怨渣男的头脑风暴中,现在更受不了伊实警告的眼神,在他开口之前便狠狠指着我说:“我没动她的一根汗毛,但她性骚扰了我。”
“??”
我们不是渐入佳境了吗小姐!
我的眼睛瞪得像看到人类的动物园大猩猩,到底是不同物种,语言愣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伊实拿起座位上的围巾,大幅度缠住我的脖子和嘴巴,对布鲁克说:“我们要走了,你买单。”
他搂着我出门,冷空气如充分发酵的面团,在我脸上扑个不停。我的步伐加速度超过了路上的车,生命不能承受之速,我掐他的后腰。
“发酒疯啊?!”
大庭广众之下,伊实站住脚跟,折下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双唇堵住了我的呼吸。
“唔!”没人能一身清凉地走出挪威的酒吧,不带点酒味就要被称作柳下惠,有这规矩?有这规矩也别出了门才强吻!
“哈……”我不打算狡辩了,硬件不支持,软件不兼容,事已至此也明显没有坦白从宽的余地。
“穆里斯,看着我。”
抗拒从严更不是明智之举。我抬起头,落入一双火车呼啸而过的眼睛。
要么,狡辩一下子呢。
第34章 第34章我想把你关起来
公交车站等待的距离好比舞台和观众的距离,近一点冒犯,远一点不知所云,只有我和伊实紧紧相贴,有辱挪威人教导有方的“分寸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抱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胳膊,除了图暖和,还是为了增强话语的可信度。
“就是这样啦,没什么性骚扰,”我说,把象牙色的地面踩得脏兮兮,“她总是滔滔不绝,越是这样,反而越没办法和自己对话,我也是一时心软。”
伊实的脚比我大很多,踩出来的脏兮兮也大很多,像一只贪吃蛇酸溜溜地吃掉我的脏兮兮。
“再聊下去就该亲嘴了。”
“这不还没亲吗?”
伊实冷声哼气:“你认错的分量轻得我都感受不到。”
“我没错啊。”
“你过分关心别人还把男朋友晾在一边。”
“布鲁克在。”
“是的,他也是滔滔不绝的那类人,我竟然一点儿也没心软,我真该死。”
“伊实,嘿,伊实,”尽管我踮起脚努力靠近他的侧脸,身高差还是令我可望不可及,我说:“你就是有分离焦虑。”
偏偏伊实直挺挺地毫不配合,只瞥眼睛不低头,说:“我在拿男人的尊严跟你说事。”
“哦。”我绽开笑脸,敬仰男人的尊严。
公交车没让人久等,上车之后我贴着角落坐下,任何地点的后排靠窗位置都是我的舒适圈,窗户和靠椅是一部分围栏,通常有这部分就够了,闭上一只眼睛倚靠勾股定理也能自圆其说。现在伊实坐在我的右侧,补全了剩下的围栏,多亏如此,我的两只眼睛都可以出来游荡了。
“伊实,你和你的高尔夫球友还有联系吗?”我问,“就是和你一起登上缆车的那位。”
“他搬去了奥斯陆,一年见不了一回,为什么问这个?”
我摇摇头,看向窗外,“只是觉得一年好长啊。”比北欧的冬夜还要长,数也数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抱住伊实的手臂,展现出棉花糖般的恋恋不舍,抱得紧一点,就能少数一天。
“What?困了?”伊实低头看我。
我不说话,徒生闷闷不乐。
“还是我忘记说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伊实摊开我的手掌与我十指相扣。
脸颊在冲锋衣表面轻蹭,像一片被眷恋宠坏的昙花花瓣。方才光顾着心软,没反应过来一针能见血,血的铁锈味有后坐力。我何尝不是在吹鼓幸存者偏差下的善良,要是我不是幸存者了呢,善良也会离我而去。
矛盾得令人头疼,要伊实。
“伊实,我被催眠了。”我说。
“被谁?”
“我自己。”果然人有恃无恐起来连自己的状也告,“就在刚刚,两秒前。”
“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堕落了。”
堕落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慈善家,堕落成惧怕时间流逝的蜉蝣,堕落成分不清居安思危还是杞人忧天的狗头军师。
公交车到站,伊实牵着我下车,需要步行三百米才能到达旅店,无名氏的陌生三百米。
“堕落成什么样了,我听听。”伊实继续话题。
没走几步,两人一大一小的脚印就给这三百米赐名为“堕落街”,相当横行霸道。
我回答:“堕落得很厉害。”
“什么样?你没说什么样。”
“感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的嘴巴和脑子没串通好,本来想说的是:在短暂的幸福里羊癫疯发作了开始诽谤永远。结果说出口的东西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求证,于是我很快紧急避险地补充道:“Foreverwillnotbelong.”
伊实失望地啊了一声,说:“这算哪门子的堕落。”
怎么不算堕落,肖想就是妄想,只闻桃花源,不顾刘子骥。我做不到对典故的教训油盐不进,你一个洋人,书读的不够。
“穆里斯又是和八爪鱼一样缠上来,又是和真正的猫一样蹭我的胳膊,我以为的堕落,至少是对我做点什么。”他遗憾地说。
我把手插回自己的口袋,表情冷酷:“那些也是。”
伊实拒绝空落落,又夺了回去:“透露点像样的堕落给你。”
我洗耳恭听。
“But……”他目测堕落街还有多少距离,旅店温暖的灯光就在不远处,他傲慢地卖了个关子。我问为什么,他说容易着凉。
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地方坚持不着凉本身就很理想化。我这样想,和他一起上楼,走过松软地毯铺成的走廊,开门,没等我伸手去摸灯的开关,随着一声手提包落地的声响,我的海拔忽地升高三十厘米。
我不由得惊呼,“伊实?!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伊实托起我的大腿端上桌,挤掉藏青的夜色而覆盖我的视野,以一种牢固到令大部分使用者都没辙的姿势将我抵在墙上。
这人连不修边幅都能当一张好牌打,可惜我也好面子,就是不喊“过”,纯耗。
伊实吹开黏在我嘴唇上的发丝,在酒气里我同时闻到了烟熏味和木桶味。加之他的皮肤和毛发都白的惊人,我合理怀疑他的真身其实是维多利亚时期既爱吸烟又有一个木质棺材当床睡的家
里蹲吸血鬼。
“揭晓答案的时候到了。”他目光缱绻地盯着我,“给你一个捂住耳朵的机会。”
人类光光两只手,面对吸血鬼我当然是捂脖子。
“你说。”
伊实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适应黑暗后我看的格外清晰。他说:“我真是对你这副乖乖等天下暴雨的表情欲罢不能。”
就像他不知道说中文的我是个多么有趣的人一样,我有时候也不理解他的wordplay。
“先让我亲一下吧。”他二话不说凑过来,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又看看我,出尔反尔地打起水漂。
“够了。”我受不了,宁愿他咬我脖子,双手捂什么都不好使,除了他的嘴。我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喝酒。”
他笑意不减,在我掌心里回答:“好。”
所谓像样的堕落到底是什么?我愈发好奇。说出来争个高下,有什么能比幻想永远更加令人发指的堕落。
“穆里斯。”
“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
“嗯?!”
“我没做过典狱长,只进过几回警察局,但在里面待的时间还不足以提供自信的经验让我产生这个想法。总有人来保释也不见得都是好事,是吧?如果警官是个变态的话。”屋外驶过的车子在他的眼睛上划过一道宝蓝色的光,“我就是那个变态。”
“……”
他解开我的围巾,在背后绑我的手腕,伏在我的耳畔吐蛇信子:“哪门子的堕落?穆里斯?光是想想我都振奋不已。你的感觉让我振奋不已。像样的堕落是我要你每天醒来的第一眼和睡去的最后一眼都是我,要你喘不过气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要你发生什么事都第一时间想到我,哪怕是这样都还不够。”
我就知道脖子总有一刻要沦陷,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吸血的功力早就消失在基因里了,取而代之的是烙下刺痛的吻痕。
“God……Revealtoomuch……”伊实只懊恼了一瞬,抬头时又成了裤腰带里别着武器的暴徒,“说点什么。”
手腕绣上一圈红手绢,脖子被砸出一座活火山,心率不齐,眼冒金星,在下都不怕,在下怕的是:“我不值得你那样做。”
“还有吗?”
“没了。”
话音未落,伊实昂起下颌吻来一阵熊熊火焰般烧毁冬夜的鲜血。一汩接着一汩,从头流到心脏,流到溃烂的胃,流到颤抖的膝盖,流到收到过不公处罚的一切地方。
黑暗安静得仿佛时间凝固从此四维只有三维,而我却听到了轰然巨响,是一颗心脏压在另一颗心脏上的巨响。
久久未能平息,这是肺腔的极限,不是他的极限。
“你知道为什么吗?”伊实用指腹抹开我嘴唇上的水渍。
为什么?我做口型,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默许了。”
什么时候?
“我想过你会挣扎,会逃跑,会骂我是个败类,但你说,你说了什么记得吗?‘notdeservethat’,而不是‘notdothat’,操……”伊实抑制不住情绪,低下头调整呼吸,“我要炸了。”
“……”
如果我能自己解开手腕上的结,我一定摸摸他的额头检查他是否发烧了。
伊实双手撑在两侧,眼底有暗流涌动,说:“值不值得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你要默认你坐在这里,你就是值得被爱的,你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被爱没有标准。我不管这个世界怎么运作,我只认清一点,一切顺遂都是老子应得的,不顺遂我操他妈的。我没想到你竟然纠结的是值不值得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不想止步于和你眉来眼去,清楚吗穆里斯?别管什么值不值得了,我再问你一遍——你会逃跑吗?”
一番暴言震碎了我的三观,地球上还真有人揪着上帝衣领朝它吐口水啊!
相较之下我疯得还是太世俗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暴徒。
双手没法动弹,我还有双脚,盘起围住他的腰间,迅速拽近距离。终于轮到我抵着额头放狠话了。
“我不逃,你也不许跑。”
第35章 第35章人们津津乐道的幸福啊……
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也许不必掏空心思救治了,绝症不一定就是毁灭,还有可能是重组。即便在周游世界我也带着一筐“为什么”,用跛脚爬山,当然会摔啊!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任由万箭穿心,不反击竟只顾着疑惑天上怎么会下箭雨,自爱全数贡献给了纵容自己成天追着尾巴跑的可笑勾当。
一旦我睁开眼睛,触目惊心的万箭重组成了浴室里的洗澡水,伏低做小好不温和。我的喉咙烧断气似的拉锯半响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只是后遗症罢了,流离失所的声音一点一点找回巢穴,配得感也如雨后春笋般在爱里滋长,到了我反击的最好时刻。
放在我手上的就是我的了,什么太单薄了你拿不住的,蠢货!手拿不住我用腿夹着,腿夹不住我用头顶着!我的头颅有多少肌肉细胞你不知道吧?惊讶去吧!
我的叫喊声回荡在浴室间,听起来哆哆嗦嗦实则铿锵有力,悬停在墙壁上的泡沫被震得一路下坠。
养眼的鼻梁撑起一片雨林,这是我见过最稀有和美丽的生灵,眉间鼓起的川字勾勒它所在的那座山脉,喝泉水的样子急切又害怕错过什么而故意放慢,小汗珠流到下巴,这是它和那座山脉的对话。
它并非统领者而正在成为统领者,它和山脉有个交易,然而双方都瞒着对方曾在条例上写“势必将其占为己有”的霸王条款。它们就这样和平共处了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即便有时候它露出长角发脾气在山上一顿乱搅,等脾气下山后,它也会搬来应有的阳光填补沼泽。
我想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生态环境里,忙碌点好,忙碌点就想不了别的了。
……
房间外传来一阵挪威语谈话声,隔着一堵门,听起来不清不楚而且饶舌。我被吵醒,枕边人早已没了踪影,外面的亮光透过窗帘小心翼翼地透进来,而我在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全身酸痛,并且猛然意识到,房间不隔音。
几分钟后伊实打开房门,热情地跟我说早安。我没有心情回复一个害我颜面尽失的罪魁祸首。
“还想睡一会儿吗?”伊实坐到床边,捋顺我的头发。
他的气色好得令人嫉妒,一改冒冒失失举止轻扬的习惯,居然衣领整齐下巴清爽得一点胡渣都没有!做到了禽兽事后才想起来还要衣冠是吗?Jerk!
“你去哪儿了?”我问。不管去哪儿,我都当其参加阅兵仪式去了。
“二楼吃早餐。”伊实回答。
“还有早餐?我也要去。”说着我打算撑起身子,却被一双手按了回去。
伊实说:“刚好过点,你现在去只能舔盘子。”
“等等,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伊实脱掉外套扔在一边,说:“别过度恐慌,甜心,我定了客房送餐。”
地地道道的衣冠禽兽做派,我给他鼓掌,随后躺平摆烂。
伊实给我倒了杯温水,我说我要先刷牙再进食,他说那你去刷,我说我懒得动。没错,我希望这时候能有个仆人忠心耿耿亲力亲为地辅助我,所谓能量守恒,能量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好吧,想再多也不过是通过卖弄学识来合理化我的懒惰而已。
伊实单手叉腰,意味深长地看我,问:“你不是说今天
去坐缆车吗?”
“是啊,今天。”
“以防你不知道,一天只有24个小时。”
“我知道。”我看向他,“不知道的人是你。”
伊实作回忆状,自言自语地清算:“没准凌晨一点,还是一点过一刻,总不能是两点,你睡过去后我就停下了。”
我举手打断他,“昏迷,警官,是昏迷,而且不是意外,是蓄意案件!”
伊实对着我笑,看上去做了一场美梦。他用小拇指勾起桌上的黑色bra,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在一个散架的木偶人身上倒带。
事实证明他只擅长解开和修理,不擅长安装。我把背后交给他,呆呆地欣赏窗外的阳光,心想若是坐不上缆车,就这样在阳光下走走也是极好的。
“伊实,”我说,“坐缆车需要买票吗?”
“当然了。”伊实回答。他大功告成,并且找到了其中的乐趣,命令道:“Handsup.”
我举起双手,保暖衣从头顶套下来,钻洞的空档我问:“万一买不到票的话,怎么办?”
“不可能买不到。”
久而久之我已经找到了他说话方式里的诀窍,那就是只说结论不说依据。追问下去属实没必要,因为他还是会用结论回答,你也不懂他哪儿来的气势,总之他不受干扰,有主观能动性就能动。
如此蛮横无理的下场是面对售票员“已售罄”的发言,他拿出两倍价钱还是被拒绝。
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Peace.”
早在一群群往下走的人堆里逆行的时候我们就该想到的,但我们都选择了有始有终,说白了就是不信邪,现在好了,缆车坐不到,阳光也转瞬即逝,只收获一片蓝调。然而稀奇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反倒狂妄地认为,特罗姆瑟早已被我看光,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和伊实在路上游荡,布鲁克发来短信说他先一步回罗弗敦了,他目送克洛伊上飞机后,他不免感到惆怅,仿佛看见她父亲入狱的背影,所以急需一段时间的修养。听得我想收回关于资本和肮脏的发言,像布鲁克这样容易触景生情的资本家,一定非常爱干净。
“我突然记起来,伊实,克洛伊来的第一天,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我说。
“Youdo?”
“嗯,她当时怀了你的孩子。”我直奔重点,“你这都没心软?”
一团热气从伊实的嘴里冒出,他说:“当你被一个人骗到两万次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再轻易相信她了吧。”
“那么怀疑呢,一点儿怀疑都没有吗?看在孩子的面上。”
“还好她不是你的前女友。”伊实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抖擞抖搂肩膀,“别说她当时怀了一个孩子,就算她现在怀着孕,哦不,抱着一个孩子来见我,我都不会心软。她从三个月前开始锲而不舍地求和,十分离奇,要知道在此之我和她已经整整两年没联系了,看过探案小说的人应该能猜到,一通毫无缘由的电话,很有可能是麻烦的开始。”
“你拒绝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辞吗?探案小说之类的。”
“没有,那种情况下我还没想出这么聪明的比喻。”
是残忍的比喻吧,我暗暗腹诽。
经过北极大教堂,我们沿路往最近的公交站走,预计今晚登船返航,在天空完全黑下来之前,虽不存在门禁这一说,但也是时候肩膀靠着肩膀歇息歇息了。
走到腿酸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心中的一块小疙瘩,而且我不得不允许它出现,那便是对人类繁衍的恐惧。光是听见“怀孕”这个词就有够令我眩晕,更何况我深受携子上门的继母的荼毒,认为让全世界都为其网开一面的所谓“新生儿”,本质上是来自地狱的原始恶魔。
按照这个逻辑,我也曾是恶魔,背过“子不教父之过”之后,发现我爹也是恶魔,那么该如何是好呢?唯有敬而远之。
从前我惮烦此事,也无需同他人讲,如今有点儿得意忘形,便想了想如果伊实做了父亲,会不会也养出一只恶魔,可还没往细了想,头就开始刺痛,十分暴力地从左太阳穴痛到右太阳穴,同时颓然意识到,除了当下,我完全设想不到我和伊实的以后,最大的幸福仍然停留在伊实亲吻我的额头说再来一次的那一刻,而不是——
不远处空旷的平地上,一对穿婚纱和西服的新婚夫妇,手拿一朵捧花,以浪漫的蓝调海面和远处的雪山作景,无惧寒冷,面带微笑地拍婚纱照。
“……”我在心中对上帝竖中指,偷听心声是孬种行为,而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也是孬种行为。
伊实随我停下来,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眼前一亮,说:“瞧瞧!他们有酒!我得过去道个祝贺。”
他牵着我过去,我一步一步跋涉,缄默片刻,对伊实说:“你有没有过幻想?”
“什么?”
“像他们一样。”
伊实站住,回头看我时神情错愕,“你说什么?”
我继续走,变成了我牵领着他,说:“你怎么想婚姻?”
“没体验过,只当过几次伴郎。”
“是吗……”离他们越来越近,新人好友们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清晰,我又问:“他们是幸福的吗?”
伊实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说:“我没主意。”
巧了,我也没主意,既然如此,那就喝酒吧!
我混入新人好友之列,举起伊实的手不断挥舞,欢呼道:“Congratulations!”
摄影师恰好拍下新娘回眸一笑的一瞬间,那是幸福的样子吗?还是没主意。新娘穿上长款羽绒服,背对众人,准备抛捧花。
那是几支绿色洋桔梗,剪断根茎后无论是什么花都不会久活的,可花有重开日,下一句什么来着,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花会重开,但没有第二次飞翔的机会了,飞出一条抛物线,在广阔的天空里和海鸥齐飞,它们这辈子有且仅有一次的邂逅。
人们津津乐道的幸福啊,到底是真是假,是美丽但有毒的曼陀罗,还是伊甸园的苹果。
花开,花落,竟是从高空坠落。我仰着脖子,酸痛的双腿突然失去了知觉,在我意识不到的刹那,迈出宽大的一步。我,伸手接住了那份捧花。
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我的心跳怦怦作响,脸颊发热,呆得不轻。怎么会是我,我怎么会伸手去接,我,我……
我骤然回头,寻找依靠,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清风刮过他微颤带笑的眉眼,在鼎沸中无声且陶醉地,就那样地,看着我。
洋桔梗重开在我的心脏,朵朵争相开放。他走过来,仿佛身后跟着未来,他走过来,搂住我的腰,落下深深一吻,然后还是那样陶醉地看着我,说:“是的,他们是幸福的——
“我也是。”
人吸入了过度氧气后,也会中毒,我埋在他的胸膛里,产生重生的幻觉。
第36章 第36章伊实蒙上脸就是入室抢劫……
父亲,您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这种幸福吧,爱人坐在身旁,手拿捧花,志得意满地和每个路过人宣扬自己捡到了多么珍贵的宝贝。您一定没拥有过吧,因为您不止一个爱人,在爱里贪污,拔掉爱的鳞片换钱。
父亲,您后悔曾掐着我的脖子叫我闭嘴吗?我远走高飞,在世界的尽头失去了宣扬幸福的能力,但我的爱人可以,他把我散架的骨头一块一块拼起来,让我发声。
父亲,就算如此,想必您也对狡诈很有信心吧,因为您知道破镜没法重圆,伤口永远都会留下疤痕。您摧毁了我对爱的一切认知,却十分人性化地留了一条缝,让我透过这条缝窥探爱。您知道哪怕我突破这条缝,往外生根发芽,开出的花也是畸形的。
父亲,您最好的杰作是我,不是您的两个儿子,您塑造了一个渴望快乐同时偏爱痛苦的怪物,一个满世界
寻找有名的画作然后亲手把它烧毁的怪物。
父亲,我失去了丰富的表情,您不允许我缩回蛋壳里,但我必须缩回蛋壳里,找回掉落的第一颗乳牙。这是暴虐之罪,乳牙掉落是暴虐之罪。
父亲,而您犯了欺瞒之罪。我尊敬您,因为尊敬您,我才能全心全意地恨您。您欺瞒我,对我说,幸福是痛苦的开始,是痛苦的最高级别,乃至一份微笑都被您奚落地遍体鳞伤。一百分是退步的开始,夸奖是自负的开始,交友是孤立的开始,仰慕是强。奸的开始。我从小与您对抗,却在潜意识里听信了您的馋言。我恨您,到生命结束为止,我都将如此恨下去。
我终究还是怀着“到底什么是个头啊”的想法睡过去,醒来时想起了一路上的沉默寡言,伊实一定吓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眼里有光的小孩在接到捧花那一刻变得惊慌失措,变得只有苦笑和反叛似的一言不发。只因为我说了一句:我突然累了,请让我休息一会儿。他便安排妥当所有行程,掀开被褥,将我拥入怀中,轻拍我的后背,讲天南海北的故事。
“穆里斯,这不是摆布,这是幸福。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有对策了,只想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心甘情愿对你百依百顺,只要你是我的。
“我开始认识到我是个疯疯癫癫的人了,不是指折腾来折腾去,而是……离奇地想要你融入我生活里的每一秒。
“穆里斯,只要你想,怎么对我都行。”
我都听见了,伊实,你的爱足够响亮,我都能听见,但你忘了,你我的初见是在一个时日不多的暴风雪夜,延续生命同斩断生命一样需要巨大的勇气,今日的礼炮对我猛烈撞击,撞击我歪歪斜斜地向前扑倒。在引文里就写上大结局的故事,不得善终。
……
回到罗弗敦的家,是的,我称之为家,和伊实待久了,越来越喜欢不计后果地对曾经质疑的东西赋予一个交代。回到罗弗敦的家,我寻找我的行李箱,它曾在客厅流浪了一阵子,后来有了固定住所,但我不知道在哪儿。
伊实从仓库里把我的行李箱推出来的时候我决定生个不影响局势但需要哄的气。
“Why?我认为你再也用不到它了。”伊实说得天经地义。
“再把它乱丢我会让你好看。”我骂道,凶巴巴地放倒行李箱。
里面其实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证件,没电的手机,和几张百元人民币,在这里都用不上。晕,原来洗护用品一样没装进去,知道的倒是不在乎什么自杀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来当北欧当野人。
“伊实。”我喊道,背后没应声,我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伊实!”
“我在!”脚步声从厨房由远及近。
我举着手机问:“你有适合的充电器吗?”
伊实惊讶于我竟然拥有属于自己的通讯工具,大有装疯卖傻的嫌疑:“我还以为你们中国人交流都靠写信,withpigeonorsomething。”
我把手机交给他,说:“嗯,以后你要和我说什么话请写信,尊重我们五千年的文化。”
“我开玩笑。”
手机幸运地找到了适配的充电器,要充一会儿才能开机。伊实去屋外抽烟,可怜的他刚刚突然想起来家里已经没酒了,一并失去的还有调酒的乐趣,所以只好模仿一条搁浅的俄罗斯鲟鱼,在外面发愁。
我盘腿坐在地上,长按开机键,启动图标在黑色屏幕里显现,我有些忐忑,伴随强烈的不可理喻,感觉不应该由我来重启,而是由皇帝身边最有权威的太监为我阅读。但是大清亡了很久了,我只能自己面对。
熟悉的锁屏界面一下子把我拉回一瘸一拐的日子,时间真的只过去了一个月吗?确定不是飞机失事在原本的时空里我早已死亡,而现在的我身处另一个时空吗?还是瞒着所有人住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死前的幻想?
Holyshit!我以前到底有多资深于自杀!光是一张壁纸就让我回忆起不少在这条路上狂奔的片段,真不是滋味。
解锁后自然是没有网络,终于体现出与世隔绝该有的样子。相册里最近一张照片是我第一天在这拍下的窗外雪景,打算做遗照来着,然后在墓碑上刻“岁月静好”,在微信里装装也就算了,谁能和我一样把逼格带入土?又是一阵忐忑和汗毛耸立,回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无信号”三个字给了我点开社交软件的勇气,既收不到被甩了一份辞职信的上司的臭脸,也看不到宝贝儿子被删了一巴掌后父亲的破口大骂,可以坦然回顾前情提要,并且以海纳百川的菩萨心肠与它们和解。
万一和解失败,等伊实进来,我一个一个挑出来告状,等着吧,我迷得人家神魂颠倒,和我作对就是和他作对。
算了,天知地知,这种金丝雀心态完全是在呈口舌之快,事实上我是因为没有办法面对以前的自己,又不忍拒绝,便希望雇佣一个刽子手罢了。
微信里有许多未读消息,这些机灵鬼钻了几小时的空子,在我登机前坐在候机楼发呆的时候冒泡,算得上我从中国带来的现存的新鲜特产。
一半前同事,一半营销号,浓厚的官场气味扑面而来,很没意思,无聊透顶。我往下滑,未曾想碰上了稀客。
大畜。牲,啊,也就是我爸的大儿子,发来两条消息,后一条直接显示在主界面:「2月29号」
什么二月二十九号,报失踪案的日子?没个四年批不下来吧。
我点开……天老爷,剥橘子的时候一定要把橘子离眼睛远一点,否则后果自负。
第一条短信是:「姐,我要结婚了。」
“……”
我对着这条短信出了很久的神,以至于伊实呼唤我不成,将脸贴到我面前来找存在感。
“Whatswrong?”他看不懂手机里的内容,便问:“他是谁?”
我退出聊天框,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若要细想,就要做好心力交瘁的准备,所以我不愿细想。我关掉手机,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什么?”
“后天去打猎啊!”伊实摩拳擦掌,从沙发上拿来我的麋鹿手提包,在他手中显得小巧玲珑,他捏了捏,说:“这个,你会喜欢的。”
防止麋鹿被他捏变形,我夺过来,反驳道:“我也喜欢你。”
“And?”
“以及我要杀掉你!”
我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如猎枪枪管里射出的子弹,将他扑倒在地。他闷哼一声,再厚的背脊也要吃点苦头。他要是反抗我就咬人!心烦意躁的穆里斯最会咬人!在下当仁不让。
可惜伊实没有反抗,他半阖着眼看我,对我灵光一现的行为感到无奈,无奈只有一粒米那样小,这家伙根本是十分享受,正似笑非笑地抚摸我的后背。
“你的意思是,不忍心射死麋鹿?”他说。
我反问:“你忍心吗?”
“硬要说的话,我只是偏爱和动物较量。亲爱的,你真该碰一碰猎枪。”
伊实腹部用力,挺身坐起。他摆开我的手臂,掰成举枪的姿势,左手在前,右手放在板机上,指尖对准他的心脏。
“开枪。”他鼓舞道。
多么酣畅淋漓的无实物表演,我双唇一抿,敬业地闭起一只眼睛瞄准,发出拟声词:“BONG!”
伊实中枪重重倒下,捂住胸口,手背的青筋蜿蜒曲折,对我留下遗言:“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猎人!请一定要把我挂在屋里最显眼的墙壁上!”
我哈哈笑:“你等等,让莎士比亚来看看你的样子。”
“怎么?我演得不够喜庆?”伊实死而复生,双手撑在背后,屈起左腿,我不得不滑下去,双手按在他的双肩保持平衡。
这位主演为了讨公道竟不惜威逼利诱:“你刚刚征服了世界上最敏捷的猛兽,说出去叫人羡慕,你敢不承认,是猛兽给你的快。感吗?”
我腰酸乏力,弓成一轮弯月,迫切想要下
班,敷衍地说:“对对对,我开辟了新大陆,我是哥伦布。”
“有没有听我讲话?”他膝盖抬得更高。
“听见了,和你一起去打猎就是!”
伊实梦想成真,抱着我起身,一边走向卧室,一边絮絮叨叨去年和前年的战绩。
……
有人一起做梦的确能起到对症下药的效果,伊实教给我的枪法理论知识,被我囫囵吞枣地当成阿司匹林服用,镇痛解热即可见效,我都快忘记那条远在天边的短信了,只偶尔坐在马桶上的时候会稍微想一想,毕竟这种时刻人的大脑最容易异想天开,更闲的发慌。
大畜。牲结婚,长姐不能缺席,到时候他们满天满地找人,真闹到警察局去了,喜事变丧事,家丑外扬不得扬透半边天?虽然这对我来说是喜闻乐见的场景,但在物理学上,余震还是会传达到我这里。
结婚,结个屁婚,刚到法定年龄就迫不及待地找个女人合法操,脑子里和傻爹一样装着三妻四妾,还掏空心思装得仪表堂堂,真令人作呕。
傻爹没告诉他他的姐姐有精神病吗?受到刺激不但欺负弱者还欺负强者,再刺激刺激就会变成死者。
不,我不会去的,打死我也不会去,找得到我再说吧,傻逼。
“穆里斯?”伊实敲门,“你在里面生孩子了?”
我提起裤子大喊:“是只女婴!缅因和布偶的混血!”
伊实激动地拍门:“Dadishere!!Dadishere!eout!!”
我开门,当然,怀里什么都没有,提起一抹公事公办地笑容:“很遗憾,医学奇迹没有发生,看来我们只能去领养一只了。”
伊实抱住我,十分自责:“是Daddy不够努力。”
“……”
两个人的玩笑荡漾在同一水平也是一种默契,他不追问我每次将Condom检查个滴水不漏的举动,我也不避讳和他演情景剧。由于看出来我对捧花的犹豫不决,他对此给了我很大的包容,何为包容,他的雄性荷尔蒙能够作证,下到室友,上到养父女,我选择任何方式呆在他身边都将收到全票通过。
伊实蒙上脸就是入室抢劫的犯人。
……
到达狩猎的雪山,布鲁克和瓦萨里奇父子已经在挑选猎枪。一间坐落于山上的小木屋,面积不大,但能装下琳琅满目各种类型的猎枪。
我扯了扯伊实的衣角,偷偷摸摸地问:“它们合法吗?”
伊实挑挑眉:“不合法的我一般开飞机。”
“……”好好好,我多余一问,他妈的暴徒做事就是干脆利落。
“你不用担心,”伊实摸上一把步枪,解释道:“一个连酒都严管的国家,怎么会不管狩猎。”
我们说悄悄话的间隙,乔森。瓦萨里奇走过来,语气听上去像做过针管治疗但没完全康复的蛀牙,说:“所以你会说话。”
我圆溜成一双杏眼,看看他,又看看伊实。穿帮了怎么办,那就继续装哑巴。
伊实漫不经心地一手提枪,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略过乔森,散漫道:“把耳朵捐给梵高,小白脸。”
我在伊实手心一笔一画写上两个中文字:牛逼。并决心在这场狩猎旅行中盲目崇拜他。
麋鹿的体型比我想象中大很多,我以我的体重做单位,它们看上去个个都有三个我。我认识到伊实所说的“较量”是什么意思了,它们十分警觉,有团队意识,起步快,想要它们吃一记子弹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分区域狩猎,而我不摸枪,单纯在野外看《动物世界》的第一手资料。有一只小麋鹿躲在更高一点的树丛间,眼睛漆黑透亮,我想离近点看,便静悄悄地往上走。
这块地形一点儿都不陡,避免打草惊蛇我没和伊实报备,如果他能关注到近百米的猎物的话,一定能关注到一转头就能看见的十几米外的我。
小麋鹿居高望远,安安静静的昂首挺胸,看得我心都化了。对极了宝贝,大自然才是孕育生命的最好环境,你每天只需要看足这里的草啊树啊花啊,到最后眨眨眼就能上本科。看到没,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高下立判!
我怀着自愧不如之心往回走,不料谁在远处开了一枪,小麋鹿受惊,朝我的方向弹射起步。它没料到这里竟还有个埋伏,又是一个弹射起步,受惊的动物变成了我。
脚底一滑,我直直往后翻滚,后面是个截然不同的坡,起起落落硌落落,就是这么倒霉,滚滚而去之间我的脚踝还硌到一块石头。
痛啊!疼啊!痛到连一丝叫喊都发不出来。
天老爷,捉弄的把戏能不能再高妙些,我的脚指甲很不容易好的差不多了,而且前几天才虐了一把胃,您现在拿这考验我?不怕我求生欲全无就地躺下吗?!
好痛!好痛!痛得我睁不开眼睛!
伊实,伊实,快找到我,你总是能很快找到我的不是吗!
雪黏在脸上好冰,我直冒冷汗,度秒如年,比失眠的夜晚更加度秒如年。
“伊实……”
好消息是我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坏消息是,只有硌到我的石头听得见。
我在屏住呼吸和用力喘气之间循环往复,挪动受伤的左腿,有一个念头突然硌进我的脑海——
我要,爬上去。
第37章 第37章春天下秋天的雨,没完没……
我要爬回劣迹斑斑的人生里去,忍耐肮脏的洗澡水,得到一个干净的身体。穿越迷宫没有比打穿墙壁更好的妙招了,弯弯绕绕的路线是假想敌,真正的敌人是软弱的拳头。
柿子挑软的捏,人挑哑巴欺负,恃强凌弱的小人也不过是在借刀杀人,以为天下着雨,会冲洗掉所有罪证,殊不知雨不分地上是谁的血又是谁的脚印,冲洗掉罪证那么也能冲洗掉报复。最好的报复是:你听说了吗?我们县城出了个丫头,她是不死之身。
你问我理由?去看看除夕夜的烟花吧。
“我在这——!”我爬到坡顶,扯着嗓子朝不远处那个焦灼的背影喊道,短短几米距离用尽了我全身力气。
五指手套此时锋利地扎在雪地里,我捂着脚踝,和一只失去螺层的蜗牛一样愤怒。不是对没有及时放下猎枪向我奔来的猎手愤怒,而是对自己有能力向上爬却偏偏缺少一双腿站起来而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穆里斯!怎么会这样?!”伊实扯下面罩,双膝从百米高楼砸在地上。
“伊实……”我伸出手,情绪紧绷地反复呢喃:“伊实,伊实……”视线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得模糊。
他发现我脚踝上的伤势,急匆匆地抱起我,回应每一声哽咽,“我在,我在,我知道,我知道,别哭。”心跳比我还快。
“Ithurts.”我说。不止是脚踝。
“Iknow,Iknow,fuckthem!”他跑得急促,几乎靠滑。
“下次我不会再摔倒了。”我说。
“当然了,漂漂亮亮地操个大的!”伊实喘着粗气,发出比枪声更惊人的警报:“布鲁克!她受伤了!可能伤到了踝骨,最近的急救医院在哪儿?!”
不止是麋鹿,人类也开始逃窜,布鲁克向这边赶来,可伊实一秒也等不了,重复又问了一遍医院地址,得到答案后立马把我抱进车里,扣上我胸前的安全带,亲吻额头安慰道:“会好的,不要害怕好吗?”
我点头,抹掉
眼泪。当沙漏在最后几粒沙流完之前成功反转,我就已经不怕了。只有翻下跟头的那个瞬间最害怕,像梦里踩空的楼梯,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山崖,天地一片苍白,饶是我再怎么发抖,迎接我的只有翻滚,而非教室里破烂的白炽灯和黄色课桌。
我拉起裤腿查看创伤口,脚踝肿出一块山丘。小时候傻爹老说“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如今我的腿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右脚被砸又轮到左脚,如果这是一种服从性测试的话,那么它差点就要成功了。
伊实用塑料袋装满雪,敷在伤口上,我吃痛呜咽,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减轻力度。“这是消肿用的宝贝,会让你好受一点。”
随后他坐上驾驶位,油门踩得汹涌,又说:“忍不了你可以大吼大叫,或者别的,最好把方圆几公里外的救护车喊来。”
“……”等等,如果我没有感知错的话,他的愤怒不必我少。
“不是我主动跳下去的。”我解释道。
“我知道,你已经做的很棒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十分用力。
“我是累赘吗?”我问。
“不是。”他猛按喇叭,即便前方没有车辆堵塞,“感觉还很疼吗?”
“你别开那么快。”我说。在挪威超速的代价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还很疼吗?”他固执地问这个问题。
我只好回答:“不疼了。你开慢一点,伊实,我只是被吓了一跳。”
伊实终于放松油门,在警察发觉前做回良好公民,但他的面部神经没办法放松,太阳穴仍鼓着青筋和难以言说的懊丧。
“伊实,它不严重。”我反过来安慰他。
他不语,脸色阴沉地闷头开车。无论我想说什么,都被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堵了回去。
伊实背我进医院,额间流了许多无迹可寻的汗,背一个我对他来说不算吃力,爬几层楼梯也不算吃力。我想到前几次的急救,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张皇失措,只是闭起眼睛的我没看见。
检查报告显示我的左脚命不该绝,没有骨裂和韧带拉伤,只是软组织肿胀,受三个星期左右的苦就能故技重施地大摔特摔了,一切归功于女娲的实力。
不幸中的万幸让我放下心来,伊实却没有,他问我除了脚踝还有哪里疼。
我耐心等待包扎,说:“没有了。”
伊实不相信,“去卫生间检查一下。”
“真的没有了,你买的衣服很暖和,也很厚实,我护住了后脑勺,啊,手套丢在山上了。”我说。
伊实踢开我脱下的鞋,恶毒攻击:“那么就是这家伙了,丢了这双破鞋吧,再也不要穿了。”
药水涂在肿胀处火辣辣的疼,我的指甲攀附于他的手背,五官狰狞,只有嘴巴仍在做玛丽亚:“伊实,不用过度担心。”
“打扰一下,眼泪直流的人说这话没什么重量。”伊实大度地牺牲了自己的大鱼际,和我的牙齿切磋。
最后绷带缠出一块发面馒头,伊实的手多出一排牙印。我趴在他的背上离开医院,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把手窝在他的脖子上取暖,不出意外的话,我还将收到热乎的批评。可是没有。
“伊实,你怎么了?”我拍拍他的脸,“一脸没有食欲的样子。”
“闭嘴。”
“这句倒很正常。”我撇了撇嘴,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便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
“我扫你们的兴了吗?”
“没有。”
“你在不高兴什么?”
“……”
我左手搭右臂锁住他的脖子,要挟道:“我们同归于尽吧!”
伊实停下脚步,转过头,提起一口气半天不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好吧,他不说话那我也不说了,论装聋作哑我才是前辈。
误解持续守擂,我持续等待。沉闷的甲壳虫势均力敌地啃食叶片,蓝色墨水洒了一地。我要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医院解约,需要一个见证人,可是这位见证人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宣誓无从开口。宣誓如果变成告示,那将引起轩然大波。
“我要回中国。”
车子刚好在家门口停住,手刹提起的音质恰似子弹上膛。敌方毫无预兆地扔出一颗重弹,仅仅是上膛显然不够,别忘了瞄准,和倒吸一口凉气。
伊实喀啦一声解开安全带,侧身盯着我,反问:“你刚说什么?”
我平静地重复:“我要回中国。”
伊实扳过我的下巴,对付火上浇油的计策是引火烧身,烧我的身。
“你什么意思?要和我分手?”
光是听见这两个字眼我的心口就冒出一股灼烧感,和听到“你不得好死”“这是绝症”“百分百复发率”一样的灼烧感。我正慢慢戒掉在皮肤表面涂碘酒,再用一把锋利的刀从中划开的游戏,所以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长时间的噤口不言让伊实愈发急躁,迫使我的眼睛看向那双新鲜出炉的瘸腿。
“你要怎么回去?爬回去?还是滚回去?因为什么?”伊实语气鼓劲,反复考究我的表情,以狠戾作放大镜从中鉴别真伪,然而被放大的只有他土崩瓦解的音调,“因为什么?我没有保护好你吗?所以这是我分神的代价,逼我承认我的无能,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心快碎了一地,我不能这么对他。
伊实将我拥进怀里,不停安抚我的后脑勺,“听着,这是我的错,你什么都别想,你以后若是不情愿,就不来了,什么都依你,就当是个交易,我赊账一回,没得商量。穆里斯,是我的错,你要是觉得委屈你揍我一拳,怎样都行。”
或许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认识到,狂妄的处世之道里一滴卑微的墨汁染得他有多可怜。我得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他会高兴的。
我努力推开他:“伊实,让我说点什么。”
“我没有食欲。”他不松手。
我掐他的腰,他也不为所动,比一个躁郁症患者更加盲目地做情绪奴隶。我只好松掉零件,拉拉垮垮地化一滩烂泥。
“我不委屈,一点都不。”我说,“不如说,我很兴奋。”
“What?”伊实终于拉开我,目露不解。
“我太倒霉了,而且弱得可怜,怎么看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提起温和的笑。
伊实按住我的额头,“你摔傻了吗?”他反反复复地搜身,坚信没有拖把能洗干净嫌疑,“肯定摔到别的地方了,在哪儿?”
我问心无愧地任他摸索,一边说:“下次可一定再带我去打猎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伊实挤压我两边的脸颊肉,好像这样就能让我冷静下来。事实上我冷静得不得了,不是第二人格跑出来胡言乱语,也不是强制观众观看的片头曲,抑或片尾曲,总之那些挑了几帧正文内容配上牛头不对马嘴的歌词然后进行主题艺术表达的二流手法。
伊实下车,在我身上醒悟出比摔断腿更严重的创伤,碎碎念:“又是那鬼东西的手笔,你意识不清醒,想一出是一出,做点别的会让你好起来,对,做点别的……”
他打开车门横抱起我,带着庄重的使命感,拖地的披风刮出长长的足迹。我借他的脚走路,他借我的手开门。我意外发现绝佳的论据。
“伊实,”我扯扯他的衣领,摊开掌心给他看,“这是什么?”
伊实眼前飘过被踩扁的无奈和忍耐,说:“你的手。”
“它也受伤了。”我轻轻擦拭通红的掌心。
伊实把我搁置在沙发,有条不紊地脱外套,无心回应:“是,受伤了,脚上的纱布还能二次利用。”
我拖拉地“哎呀”大叫,晒了一天谷打开窗户发现屋外下雨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伊实!”我生气地叫他名字。
他转过身,双手举在耳朵两侧,“如果你要说什么违背天理的话,我就不听了。”
于是我连喊三遍:“我要回中国!我要回中国!我要回中国!”
伊实也生气,上前捂住我的嘴巴:“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唔唔唔唔唔!”
“一小时以前你还在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自杀都面不改色的人露出那样害怕的脸,我以为我犯了滔天大罪,现在那个人叫嚣着要回自己的国家,车子抛锚了都有预告,你突如其来变脸,起码说出个理由吧?!”
我扒开他的禁锢,说:“我不是害怕!我是太想活命了!伊实,你好好看看!在你来之前我还爬了一段距离!用手爬的!我想活命啊!”
我慷慨激昂,赤。身在大雨里翻滚那样新颖和大胆,在他怔愣的目光下继续迎着雷声拥抱电线杆。
“我一边爬一边想,我要活下去,我身边有你,我还需要怕什么呢?恐惧是敌人,我越想越愤怒,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恐惧,所以我一次次摔倒。无论怎样,我都会摔,因为很多东西我还没学会,所以我肯定会摔。我发誓我下次不会再摔倒了,我说过了对吧?你听见的,我一定说了。”
那是我有且仅有的勇猛时刻,抵制住了永眠的诱惑,明确认清那是坏东西,还对所有躺在土地里沉睡的灵魂泛滥出无用的怜悯,有路可走竟然不是个奢侈的条件,人类也可以用除去双脚以外的方式找到一条路。
“下次我和你去打猎的时候,一定拖着一整只麋鹿而归。”我眼里闪着光,似凹面镜的心脏,另外举起三根指头发誓,我不是谁的教徒,只能发闲家誓言。
“……”伊实沉吟良久,从讶然的沉默走向迷茫的沉默,从三根指头走向红红的掌心,他摩挲那块软肉,问:“回中国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抽出我的手,垫在屁股下面,说:“签证快到期了,我必须回去一趟。”
“只是如此?”
我低下头把虎视眈眈的剩余价值流放到受伤的脚上,脚尖点了点地板,慢悠悠地回答:“当然了。”
“行,我和你一起回去。”伊实多云转晴的速度于我有过之无不及,他抬起我的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痒,“你可以利用我,但不能离开我。”
我强行挤眉弄眼,“你是控制狂吗?”
“说这么难听。”伊实凑近来端详我,说:“因为你比较调皮,我不得不上点心。”
……
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不留余地,伊实办下中国签证,前后只用了一周,我连拐杖都还没用顺手,他就拿到了签证。
等待的时间感觉起来没那么漫长的原因不止是高效率的签证中心,还有布鲁克钓来的鱼、提来的好酒,瓦萨里奇一家的慰问品,以及伊实仿佛打了死结一般高浓度的做。爱频率。
他起初同我站在一边与不便的左脚为敌,从某个时辰开始他竟然格外偏袒它。在黑洞里涮过的眼睛能让我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并非装神弄鬼,我真能看见,伊实他包容一整个我却没有剔除糟粕的下场。
俗话说负负得正,没有记忆和基因打扰的话的确令我们乐在其中。可谁又真的敢让两个负到极致的东西碰在一起?
有些话我只敢背对他的时候讲,从落地窗反射后先到达我自己的耳朵,就像交卷前一定要检查一遍一样,哪怕在行为学上被称为无用功。
“嘿……伊实,我想起来,曾几何时你把我丢进泳池里,恶劣地要我吃个大教训。现在你竟然连菜刀都不许我碰了,我要是想死,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不吃不喝,二是被你操。死。因为你,大自然已经杀不死我了。”
他哼笑,对沽名钓誉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就是我想要的,恭喜你……”
我捂住眼睛藏下几颗泪珠。他是世界之于我的全部意义,不需要任何细枝末节堆砌的意义。然而只管往毒药里加水是无法彻底消除毒性的,我必须找到唯一的解药。
布鲁克在机场给我们送行,塞了一张自己龇牙咧嘴的张扬的自拍照给我,说把它当作他本人。伊实说只有骨灰盒才有这种待遇。
飞机起飞时,一秒钟的失重感差点给我打回原形。
伊实要来一张毛毯,我紧贴着他自我安慰,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手,是长时间用偏方给自己加油打劲的后遗症。“最后一次”的魅力太大了,摧枯拉朽之势拽来拽去。利用躁狂的症状狐假虎威,被揭穿的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实要来一张湿纸巾,提醒我是时候装睡了,于是我顺势闭上眼,在考场上弹尽粮绝从而把时间花在算分上的可怜儿一样,盘算这门科目能不能有60分。
抵达北京机场,吸第一口气的时候我浑身的毛发通通竖了起来,铜镜里昏黄模糊的影子再度浮现在眼前。
伊实问我回到祖国开心吗。我笑得真心实意,说:“开心!”
预约好签证续签日期后,在北京玩了七天,我坐了六天轮椅,一点儿不累。伊实晒黑了点,银白色的头发经过光合作用居然染上了一点褐色,他对此不发表看法,初步打算回国后染成黑的。
最后一天我们计划去看什刹海,因为只有这一个目的地,我不好意思再坐享其成,所以决定抛弃轮椅下地走走。
北京的气候十分强词夺理,分明臃肿得离谱,却叫人看在雍容华贵的面子上敢怒不敢言。二环三环扣成一具鸟笼,游客亲密地摩肩接踵,沸腾的地面噗噜噗噜冒着涌动的人头。
伊实紧搂着我,鬓间的汗水滴到我的肩头,嘴里止不住嘀咕。我让他用俄语偷偷嘀咕,别给人家听懂了,不然遭来一阵字正腔圆的白眼。
不说还好,一说他还来劲,不知道从哪学会的中文脏话,操着一口反骨当街播报:“我操,他妈的,我爱你,牛逼。”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向看过来鄙夷目光表示歉意。没拴好他是东道主的责任,我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问:“你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学会的?”
他不嫌事儿大地耸耸肩,“YouTube上学的,怎么样?还算标准?”
“你,那些你都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乱说。”
“知道,常用语,easy!”
导航显示还要步行五分钟到烤肉店,伊实大言不惭地说要杀了那五分钟,难怪布鲁克在我们临走前说早点回来,只有把这人关在挪威才是个聪明绝顶的主意。
烤肉店生意兴隆,哪怕我们提前两小时预约,店门口的服务员还是说需要等半个小时。伊实拍案而起,五分钟还是杀少了。
我买了两杯水果茶安抚他的情绪,当然效果没有威士忌和白兰地那样好,但足够应付汗涔涔的半小时。
我用纸巾替他擦掉汗,嫌弃道:“你好容易流汗。”
“有时候你也很容易。”他说,意外青睐柠檬茶,喝下半杯。
“你开不开心呀?中国好玩儿吗?”我期待地问。
“有趣,下次还来。”伊实看了看表,对半小时紧盯不舍,“他们大门敞开的商业计谋也太可恶了,只放出味道不放餐桌,我快饿死了。”
真正征服他的果然只有厨子。
挺好的,两人三足多走几步就能达到和谐的境界,男人和女人和谐的相爱,恋人之间和谐的默契,诚惶诚恐和殚心竭虑被抛之脑后,我好他就好,我越正常他越正常,如同秋天和原野。
我挂掉所有电话,已读不回所有短信,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铸造通往自由的武器。
唯一不变的是,七天依然是我的极限。负负得正的真实奥义除了欺骗隐瞒,只剩义无反顾和头破血流,可是我不够强大,扬汤止沸也杀不死寄生虫。
对这七天我甚至不敢回忆太久。太久的话,我会老去。
那天夕阳敲打玻璃,在北京机场等待返程航班的两个小时里,我一次都没有亲吻伊实。
吻给了高铁站的第七站台-
春天下秋天的雨,没完没了,和第七站台那位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女人一样,没完没了。
第38章 第38章大海是骤雨的遗腹子
冷空气正缅怀它的黄金年龄,到了静心修养的阶段,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一场暴乱。
“我的孩子 ,你有令人称道的才能,鸽子广场的小动物们很喜欢你。”
大海是骤雨的遗腹子,伴随死亡出生的,也会目睹死亡成长。
“你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会和那些动物一样,不自觉地被你吸引。我的孩子,你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数不胜数。”
机翼划破云层,杀死了一片海,在夜晚无人知晓,残灯虚影,黎明翻山越岭也没赶上最后一面。
“我很高兴你长大后的模样与我想象的并无二致,不像我也不像他,颀长的身段,强健的体格,闹腾的脾气。在我意料之外的地方,你还有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冷静的头脑,和得理不饶人的口才……怎么会这样呢,孩子,你似乎不需要我们,我是说,我和他。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感激不尽。”
瘦骨嶙峋的声音企图呐喊,面带微笑,仔细听,原来唱的是挽歌。
“我的小伊实玛,即使你交了女友我也要这么喊你,即使你成年了我也要这么喊你,未来即使你结婚生子了我也要这么喊你。我的小伊实玛,我对不起你,这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歉意。
“我的小伊实玛,我不会离你太远的,我发誓,我的小伊实玛。
“我?当然,我不再想那些糟心事了,意义是一坨44码的狗屎——哦,原来你的口才来自于我,让我欣慰不少——意义不重要了,疼痛也不重要了。
“明天下午我去街上买两盒拿破仑蛋糕,好吗?”
蛋糕店已经搬走很久了。
只有难吃的三明治,难吃,和冷掉的尸体一样。伊实梅尔。布朗连碟子带三明治一起丢进垃圾桶,碟子没有碎,他又抛去一个玻璃杯,叮叮当当总算分裂成密不透风的疹子。
他开始打扫说谎家待过的房子,不知从何处下手,凌乱的沙发,冰蓝色的床单,还是烘干的内。裤。就从那只深蓝色行李箱开始吧,没什么顺序讲究,顺序对他来说更接近一种乱象。
行李箱像一本字典一样被打开,释义和例句躺在那儿,纷纷表示一词多义。伊实的心脏又开始痛不欲生起来,他是会把褒义当主要用法的那类人,故而容易在贬义上泪眼朦胧。
比如“去去就回”是“你要保重”,“我好爱你”是“再也不见”,他对糖衣炮弹束手无策,恍然惊醒时已经晚了。那时周围全是听不懂的语言,秩序和混乱并存的人群,摇摇欲坠的指示灯记录他从日落等到日出,他有能力一直等下去,夜以继日地等下去。她在人群中消失,也一定会在人群中出现,机票上印着她的名字,不是穆里斯,是他不认识的中文……对啊,他不认识,所以她那么猖狂。
又那么狡诈,当他打开翻译器就能看见一段文字:「我好爱你,伊实,我好爱你,像地球有两个月亮那样爱!可是地球只能有一个月亮,所以你别来找我,你把另一个带回挪威去。我说了谎,你要生气就尽情发火吧,然后过你从前的生活,捡到我之前的生活。代我向布鲁克道别。」
岂有此理?她怎么敢?她一个连路都走不快的跛脚猫,舔了他一口后逃之夭夭,没留下一个理由。有什么不能带上他一起的,有什么让她说出爱之后还狠心割舍的,有什么不能留住她的……
“操。”
伊实用力合上行李箱,掌掴某人的脸似的,脸颊和掌心火辣辣地疼。他踢开箱子,决心再也不管它,穿戴上大衣和冷帽,兜里的打火机的香烟盒跟他一起出门。他靠在车旁抽完一支烟,随后驱车到Vinmonopolet买酒。
够了,被偷走部分生命就够冤大头的了,她要是能在中国死掉就不会来挪威了,用得着他陪?思忧是蠢货的代名词,她单纯不愿意再当一只宠物了而已,而他也不过是失去了一只宠物而已。
过从前的生活……说得轻巧,这的暴风雪有时能催坏整个城市的电力系统,他回到挪威的那天又是一场暴风雪,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最后一场雪,而她来的那天下的是虚假的雪,重叠在一起把之间的时光积压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离别。
伊实尽量不回家,能在外面游手好闲一天是一天,到奥斯陆和曾经的高尔夫球友约了一场酒,听闻对方的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多月了,如果你把食指放在她的手心,她会用力握紧,这是独属于婴儿的拥抱。
伊实用指尖转着酒杯里的冰块,笑说:“我知道,软的不像话吧,她有时还会舔你的指缝。”
“你怎么知道?”球友问。
“有人给我科普过。”
穆里斯趴在他身上,说什么要从口欲期的遗憾开始弥补,然后抓着他的五指,用舌头挑。逗手背上突出来的青筋。她尤其钟意青筋,总是一路盯着看,像看蚂蚁搬家那样有耐心。他故意捏紧拳头保持充血状态,省了一笔逗猫棒的开销。
奥斯陆无聊,伊实久违地走进夜场,想像从前那样听些来路不明的事迹取乐,不料个个没趣不说,对酒的容忍下限也低到叫人蒙羞的地步。怎么,喝不起了啊,垃圾货们。
钓鱼吧。伊实主动邀约布鲁克到新鲜的海域钓鱼,不如说喂鱼,他搅了两公斤的鱼饵,鱼钩上的小营小利只能算过瘾,真正的芸芸众生是每隔五分钟抛一坨鱼饵下去,且岸边没有网等着它们。
“如果你和我一样注定要孤独终老的话,就伪造我的字迹写遗书,继承我的所有财产吧。”布鲁克说。
伊实掐灭烟头,盯着海面,嘴里吐出一团朦胧,说:“现在就给我,臭老头。”
“现在是你哀悼的时间。”
“你哀悼了六十多年,快成一种诅咒了。”
布鲁克舔牙,哼哼:“你马上就知道了。”
伊实又拉上一条鱼,丢进水桶里。收获比以往都丰盛,看来领头鱼只报备了这里的资源没报备危险。
“当真没机会了吗?”布鲁克问,他早就降低了和伊实一起钓鱼时对鱼儿的期待,所以分出神思戳人家痛点,“你们只是隔了几个国家,又不是隔了一个墓碑。”
“有道理。”伊实的眼底仍旧死气沉沉,“大陆漂移最好给我搞快点。”
布鲁克望向白色的天空,说:“你要是觉得挪威待腻了,就去莫斯科住上几年,莫斯科待腻了,就回加州欺负马森一阵子,总能找到称心的地方。”
伊实不说话,闷头放线。
“还要是念念不忘,来场三十天的亚洲旅行,总能找到称心的脸。”布鲁克传授着人生失败的经验和错误的处理办法,他当然知道这些是错误的,因为在他自己身上就没有奏效。无论是六十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丝毫长进。宣传广告式的安慰,仅仅出于他活到了这个愚钝的岁数。
水桶装了太多鱼,活泼的一只踩着其他只蹦出来,啪唧摔在了地上,随后更激烈地挣扎。伊实瞥了一眼,无动于衷。
“布鲁克,鱼飞了。”他提醒道。
布鲁克走过去抓起它,滑溜溜地丢回桶里。伊实放下鱼竿,拎起桶,撒向海面。
“嘿!”布鲁克一惊,“我们的鱼!”
“不钓了。”伊实说,“它们长记性了。”
况且会做鱼的人也不在了。
晚餐是烤牛排和沙拉,伊实往沙拉里挤了一盒冰淇淋,否则冰箱没有合适的位置留给他冻冰块。
洗衣机停止转动,伊实把衣物取出来,再放进烘干机。过了两分钟,他又打开烘干机,把女士线衫和文。胸取出来,重新关上烘干机。
这座房子闹鬼,时常多此一举。
他手掌上的每一粒毛孔都在吸。吮衣服的湿气,章鱼触角般黏糊糊地缠上他的手腕,怎么甩也甩不开。
他打开手机相册,发现那张他最喜欢的亚洲脸少的可怜……等等,布鲁克在诡辩,他什么时候喜欢亚洲脸了?十几岁的时候他说的是要娶俄罗斯女人净化一下血统,结果三十几岁喜欢上亚洲脸了?
“书呆子小姐,你和我素不相识。”
画面里的穆里斯茫然点头。
啊。作孽。
伊实胸口一阵刺痛,17秒的视频来来回回地播放。
这就是他最喜欢的亚洲脸。
足以令他掏心掏肺的一张脸。哭的时候会把
牙齿露出来,笑的时候反而藏的严严实实,从眼睛里掉出狐狸的心思,朝他拱鼻尖。再叫他一声伊实,就再叫一声吧。
Please.
Please.
过来,
过来。
再用一次刑也没关系。用爪子挠他,莽足劲在他腹部砸下一拳,刚柔并济的处刑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穆里斯……
章鱼吐了一地的墨汁,伊实不知道清洗的方法,能洗掉吗?渗进去了能洗掉吗?
“逊爆了。”
他自嘲道。
第39章 第39章可怜虫,只会发无名火……
被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压制成穴居动物的不知道第几天,伊实再也受不了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要么去犯罪,要么去遭人犯罪,总之监狱里的待遇要比此时此刻好上百倍。
没日没夜地梦见穆里斯让他对寂寞严重过敏,有时候是她的胎记,有时候是她的伤疤,更多时候是她那颗略微歪斜的牙齿。过敏的时间已经比他们之间的回忆还要长了,而他竟全无康复的迹象,久病不医终成疾,无论他是否承认,这都是不争的结果,他从此拥有了跟随一生的弱点。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嘲笑他的人会是克洛伊。从去年万圣节前后到现在,克洛伊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丧尸一样不停敲门喊“trickortreat”,跨国电话隔三差五地咯咯叫,令人厌烦。当初他和克洛伊分手时闹得极其不愉快,数落对方的种种缺陷,声音越大等于屈辱越大,如冉冉上升的沸水搅得你我不安生。
要知道,在一段关系里,早在看得见缺陷的那一刻起,情感就已经开始变得粗糙了。
克洛伊在接近三十岁的节骨眼上主动放小声音求复合,奈何心绪敌不过本性,每场电话几乎都令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男人总那么不知好歹和心胸狭隘……她讨厌忍耐,一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她也会用放大镜去看,只有背后有底气的姑娘才有这种实力,尽管她从不探究自己到底有没有这种底气。
她最终在交往过的众多男人中选择向伊实求复合,一是交往的时间最长,听起来十分痴情,二是交往的光鲜亮丽,有一段浪漫的谈资。事实上,这是克洛伊有且仅有的一段正儿八经的交往,她没得选择。从凯文身上她狠狠地认识到,人们不会对眉目传情负责,男人的保护欲也就是性。欲,可以up也可以down。
克洛伊料到伊实没那么容易回头,她的背叛对他来说十恶不赦,可他不懂那是她的生存法则,她不像他可以用拳头说话,唯一的话语权只有皮囊和讨人欢心的演技,当男人们陶醉于征服的快。感时,会变得好说话许多。
至于凯文,是的,在凯文身边她反倒成了陶醉的那一个。他带她回到了千金小姐的生活,这很好理解,没人能拒绝童年时期体验过的快乐。克洛伊曾苦思冥想了一阵子,人在同一时间爱着两个人该作何解释,真希望他们变成一个人。
不管怎样,对于从前的依恋,克洛伊问心无愧,所以不远万里飞到挪威和伊实当面交谈,眼睛和肢体也参与的对话往往比电话里的更有诚意。然而,他屋里竟多了个陌生女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多了个女人?
“她是谁?”克洛伊问。
“不是显而易见吗?”伊实说。
克洛伊无法相信,求情的话一瞬间被抛之脑后,怎么说也说不好,又沦为绝望的争吵,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称女人都算抬举她了,她裹在充了气似的羽绒服和笨重防水裤里面,法律禁止其饮酒的脸上一副木头表情,需要加载的大脑,缓慢的说话方式,简直是个未教化的孩子。她说自己是中国人,好一个中国人,不惜飞更远的距离跟她抢男人。这便是克洛伊对穆里斯的第一印象,在她的理想规划中,一道晴天霹雳的重雷。
更为过分的是,这道雷不止落下一次,还有第二次外焦里嫩的冲击。什么孩子,穆里斯简直是疯子,冲向死亡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疯子。克洛伊彻底憔悴,她怕死,怕没人要,怕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那个疯子吞药前给她盖上了被子。
够了,克洛伊认为没必要再趟这浑水,伊实就爱养一些半死不活的疯子,她受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发挥特长吧。
和小疯子的最后一面在特罗姆瑟的一间酒吧,克洛伊看见还能呼吸的人,莫名松了一口气。这疯子面对她时总是一脸耐心,眼睛在她身上遍历日出日落,最初她以为是出于情敌的探究,后来愈发觉得是怜爱。被一个比自己年小,还正在享受幸福的女人怜爱,克洛伊第一次理解穷人憎恨富人的心情。她根本听不懂穆里斯在安慰个什么劲,但心痒痒地记住了所有话。
穆里斯被伊实牵出酒吧时,回眸看了她一眼,她无动于衷,直到二人消失在门口,她才将指尖从湿。滑的杯口移到桌面的维京人冰箱贴上。
时隔那么久,克洛伊再次给伊实打电话并不是想纠缠,毕竟一通电话轻轻一点就能挂断,正如他做过无数遍那样,而她也再没可能花费全部身家来挪威第二次。她是想理直气壮地说,九十八克朗的冰箱贴在洛杉矶换不来任何物质,所谓的一顿好觉,也根本不够格。
“你告诉她。”克洛伊说完这番话,严厉地让伊实转达,心想穆里斯如果在他身边的话,应该会亲自拿过手机回答她,然后为自己的信口雌黄而蒙羞。
然而伊实的回答云里雾里:“我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
“你什么意思?”
“她不在这。”
克洛伊顿了一下,屋外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一如几年前她失手点燃的大火。
“所以‘她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警报声由远及近,电话线那头的声音也在放大。
“‘她不在这’的意思是她走了!听明白了吗?!她走了,回中国了,什么都没带走,和这里隔了瑞典、丹麦以及俄罗斯,隔了六七个小时的时差,这就是‘她不在这’,我他妈解释得够清楚吗?”
“……”
克洛伊一直等警报声远离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呃,你,你们分手了吗?”
“没人这么说。”伊实的语气十分偏执。
“好吧,那么,呃,你大惊小怪什么,她,她至少还活着。”克洛伊拉开椅子坐下,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且难以消化的声响。
“还活着……”伊实冷嘲道,“对,至少我他妈的也还活着。”
克洛伊认为这是个幸灾乐祸的大好机会,应验的哲理出自她之口,而非穆里斯,她终于可以有理有据地奚落伊实,所有指控都有了现成的依据……这明明是个幸灾乐祸的大好机会,可她却像被回旋镖击中脑门那样倒地不起。
伊实挂断电话,克洛伊在规律的挂断音中突然找到了解释。
人不可能同时间爱着两个人,她自始至终,都只是在爱一种感受。
她重新拨打电话,不出意料地被挂断,再打,依旧被挂断。于是她发送短信。
「narrow-mindedyoumotherfucker」
「你甚至连我半点头脑都不如,蠢货」
「我说谎了,那时怀孕是凯文惹的祸,不是你」
「后来被凯文甩也是因为我再也怀不上孩子,压根不是对你余情未了」
「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从今往后我会删掉你的电话号码」
「我仅仅靠两个谎言就来找你,因为我不要脸,最后成功找到了,因为我有头脑。而你,可怜虫,只会发无名火,没头脑还要脸,活该她远走高飞。」
发完短信后克洛伊立马删除了伊实的号码,有史以来最大快人心的撕破脸皮,随后,她趁热打铁,拨通凯文的号码……
可怜虫伊实的无名火无处发泄,他重重扔开手边的抱枕,犯不着听取这份荒谬的评说。他深呼吸一下,穿上外套出门。
罗弗敦壮观的雪山和峡湾景色帮了大忙,他稍微留意一会儿,就能在路边看见中国人。他从夹层中拿出皱巴巴但平整的机票,踩着雪上前搭讪。
“嘿,问你们几个问题。”
路人被伊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这两个字怎么念?”伊实指着机票上穆里斯的名字问道。
路人磕磕绊绊地用英文回答道:“Thisis——”
“怎么,弟媳都喊我姐,你却没大没小地喊我名字,合适吗?”穆里斯坐在男方亲戚一桌,看着今日大婚的弟弟淡笑,新娘红色的敬酒裙映得穆里斯神采奕奕,当然也有桌上帝王蟹的一半功劳。
安志隆讪笑,连忙补上:“姐,姐,行了吧。”
穆里斯以茶代酒举杯敬新人,祝酒词十分简约:“新婚快乐,弟弟。”
恭喜继承缺乏生命力的家业,烂苹果丰硕的野地,龌。龊无处遁形的海塘。
一想到等会儿她要作为亲人代表上台祝福,穆里斯便蠢蠢欲动个不停,毕竟挤掉了口若悬河的父亲,以及花枝乱颤的继母,她作为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当然要整点好活。
穆里斯环顾四周,在角落有一台摄影机记录婚礼上的一切,挺符合弟弟对影像过分执着的形象。
“看什么呢?”父亲问。
穆里斯放下筷子,说:“背稿呢。”
第40章 第40章这就是精神病,你们以为……
冬天的大衣可以一辈子都不用洗,对穆里斯来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特等奖。淋湿的窗户和无法快走的腿脚,无一不在回味那场斟酒点烟又用胶水一块块粘在一起的酣梦。
“总有”听起来很自由,比如“总有一日”“总有一人”“总有一些”,可当筋疲力竭,连摁手印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总有”就是张逍遥法外的空头支票。
穆里斯知晓心气不值钱,只能典当来一根折断的竹竿,就算倾其所有传承给来世,恐怕都不足以支撑她睁开眼看看这世界。所以,这辈子,只能是这辈子。
大衣的衣领上残留一丝薄弱但遒劲的味道,像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忠诚地始终挥之不去,与其说这是穆里斯的臆想,不如说她集中精神,将自己栖身于这个味道。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个多月去哪儿了,同事以为她回归家庭,父母以为她离家出走,双方都对社会抱有极大且盲目的信任,而对进入社会的个体保持长久的苛刻。就算她再度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已经摔坏了一只脚,那也在情理之中,用父亲安滨的话来说就是:谁叫你这么不小心。仿佛辞掉工作和长时间断联只会引导她走向离经叛道,而不可能是死亡。
穆里斯庆幸烂摊子没有变得更加腥臭,只要跃过不破不立的龙门,她就再也不用闻他们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安滨当伪君子上瘾,先是责怪她年夜饭不回家吃饭,欺负完弟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给了她一千块钱,告诉她工作不喜欢咱就换,那么好条件不怕找不到好的。穆里斯收下了那一千块,存进一支名为“弑父之后请个好律师”的基金里。
婚礼一切顺利进行,新娘子和穆里斯一样年纪,家境良好,有自己的主见,她也有个弟弟,不过和她的年龄差距有些尴尬,让他当伴郎太年轻,当花童又太成熟,所以让他当送戒指的使者。
新娘来敬酒时,穆里斯无端问了一句:“怀孕了不能喝酒吧?”
这对初出茅庐的夫妻神色一顿,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新娘低头看看略微鼓胀的小肚子,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我就抿一小口,不能坏了兴致。”
安志隆拿过新娘手中的酒杯,顺着穆里斯的话说:“你看,都说了不让你喝,叫人担心。”
新娘又夺回去,嗔怪道:“姐是担心我,你是没良心,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也不知道准备点白酒。”
白酒无色透明,最好隐身了。穆里斯往杯里添茶,酒店里一种不要钱的大麦茶,解腻效果很好。
等新郎新娘转到别桌,这桌的众人开始将穆里斯当成一道菜咀嚼,不管生的熟的,不管细菌感染,夹起来就吃。
“安滨,你女儿也到岁数了吧?别说结婚了,还没对象呢?”
“女大十八变,你女儿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趁现在年轻,赶紧找个好对象,稳定下来嘛。”
“哎哟哟,对象可不是赶紧找就能碰上个好的,还是得擦亮眼。”
“人家高材生嘞!985懂不懂?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也是,她条件好,找老公看一个你情我愿,肯定不会差,没准给你带一个金龟婿回来呢!”
穆里斯夹走桌上最后一块油炸冰淇淋,安家小儿子望眼欲穿,扯着妈妈的衣领哼唧起来。安滨这会儿坐视不管了,忙于收取众人的口头份子钱。
“她就是事业心太重了,一年到头只想着工作,刚进公司一年就当上了经理。我说女儿啊,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们做父亲的,是不是都想看到儿女成家立业,对吧?她现在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住。”
圆桌转盘就这么转啊转,和安有弹簧和鬼面小丑的整蛊盒子一样眩晕。穆里斯本想喝完最后一口茶就摔杯为号,让那个疯子出来整治这帮人,但她忍住了,因为这是一群捅了你一刀还要背过去擦血的无头苍蝇,她不能一刀刀捅回去,那样行不通,她得放一把火,烧个一了百了。
主持人终于走上舞台推进程,诸位吃饱了饭有力气做活动了吧,有请双方家人代表上台为新人送上爱的祝福。
女方代表是新娘的父亲,围绕“百年好合,常回家看看”抹了一把眼泪。
轮到穆里斯,她一格一格走上舞台,接过话筒,在聚光灯下对所有人笑了下,是那种在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里穿梭的笑。
“大家好,我是新郎官的姐姐。”她礼貌地微微鞠躬,话筒杵在嘴边,“也是新郎官的初恋。”
掌声戛然而止,困惑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穆里斯微微流汗,连忙拍了拍嘴:“说错了,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重新说。”
窃窃私语变成了哄堂大笑,良莠不齐,像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决斗。
“大家好,我是新郎官的姐姐,也是看着他一步步从初恋走向婚姻的见证人。我说话有点慢有点粗糙,希望各位不要介意。我的弟弟出生在一个包容性很大的家庭,有一个爱喝酒的母亲和一个爱抽烟的父亲,还有一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姐姐。虽然,我只能算他半个姐姐。”
哈姆雷特一个个都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台上那位是真正的复仇者而他们则是赝品。
安滨捏紧拳头,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音响扩大的不仅仅是一则玩笑的人,他仍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只是因为不信自己的女儿能无耻到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
“有些人听不明白什么是双相情感障碍,说得简单一点,我是个精神病,一切你们对精神病的刻板印象都可以叉在我身上,我不介意。当然,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父亲,他及时阻止了我随地大小便和当众流口水。没办法,这就是精神病,你们以为的那样。”
笑声逐渐消弱了,午夜钟声敲响一般,纷纷躲进房间里门窗紧闭,只露一个窟窿偷窥。
“我亲爱的弟
弟不知晓姐姐的疾病,他甚至羡慕姐姐有个美好的前程。志隆,姐姐在这跟你坦白,你也会有个美好的前程的,一定的,这是我们基因里命中注定的东西,有科学依据的哦!“穆里斯人畜无害地提了提嘴角,威胁的感觉不要太享受。
“刚刚新娘子抛捧花的时候,差点砸到我,那一桌姑姨叔伯,也在给我催婚,说什么弟弟都结婚啦,姐姐还是单身。澄清一下啊,我不单身,我有男朋友的,人在挪威,俄美混血,蓝眼睛,老高个儿,床上功夫了得。还有,我以前在国内也有个对象,和我一样是985,和我一样是高材生,也和我一样是女生,父母不同意嘛怎么办,安滨说要把我的头拧下来,只能分掉了。”
祝福逐渐扭曲成独角戏,穆里斯根本是在强取豪夺。
主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往舞台下瞥去,新郎新娘挂着岌岌可危的惨笑,好像他们只要还挂着看似体面的微笑,台上的一切都只是段子,一篇杜撰的表演。
“对了,滥交是我们精神病的传统美德,以防有人不知道,我补充一下。”穆里斯抬起手指向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桌来宾,“没错,就是你们这种眼神,想听更多的八卦,欢迎来找我要联系方式。”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是女方家人吧,头一回见到你们,幸会幸会。我跑去北欧自杀的之前,志隆还没和我说过要结婚的事,时代发展得真快啊是吧……”
“够了!”
安滨终于无法忍受这个可恶的告密者,呵斥着穆里斯的名字,三两下冲上台,沉气向众人解释道:“我女儿喝多了,发酒疯呢,让大家见笑了,本来是我老婆上来说的,来,老婆,你上来说两句,我带她下去醒醒酒。”
穆里斯踉踉跄跄地被拽下台,脚踝处扯出一丝疼痛,步伐凌乱,真跟喝醉了似的。安滨一路把她拖出厅堂,重重甩在墙上。
“你疯了啊?!你亲弟弟的婚礼,你就这么糟蹋啊?!你是不是有病啊?!”他怒指她的太阳穴,像一把滚烫的火铳。
穆里斯抚平衣袖,云淡风轻地说:“我是有病啊,说了好几遍了,我都想问你是不是聋子。”
“你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想怎样,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穆里斯抬了抬眼,余光里有个人影正向这里靠近。她说:“我进去过了,在里头还有点人脉,你不必多此一举。”
“什么时候?”
“大四的时候,保研了没事可干,就进去住了一个月。”
“保研?你保研了怎么没去读?”
“关你屁事。”
安滨用力扇下一巴掌,“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穆里斯感到一阵耳鸣,先想到的是伊实教她的狩猎技巧,枪口对准猎物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她是21世纪最伟大的猎手。
“爸!你干什么!”安志隆拉开父亲,挡在瘦小的穆里斯身前,充当这个家的和平鸽,“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动手啊!”
安滨冷哼一声,“对没良心的东西讲什么仁慈,你以后也别叫她姐了,她就是个神经病。”
穆里斯苦笑,傻爹还真是个聋子。
“爸,你先回去,我跟姐好好谈谈,她肯定是有心事,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安志隆支走父亲,走廊里只剩他们姐弟二人,和路过推餐车的服务员。
穆里斯揉揉红肿的脸颊,像一支芦苇倚靠在墙壁上,凝视着安志隆低垂的脸庞,迟迟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眸,还有欲言又止的嘴角。
她又笑,雨后铜板不停生锈一般地笑。
“谈呗,不是好好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