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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8

作者:默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61章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


    逃犯和自杀者的结局有何不同呢?新闻并未强调其中的区别,却毅然决然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报道。穆里斯看不懂,她不再相信新闻,最先从一碗米线开始。


    她快有一周没有做饭了,无聊的灶台快忘了煤气什么味道,几乎进入冬眠时代。这并非她有意为之,她去过菜市场,但那地方令她走投无路。糟了,菜市场走投无路。


    于是她成了外卖常客,料想坐享其成说不定能挽回她的情绪,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阅读和观影上。然而走投无路的地方不止有菜市场,书籍和电影也一样四面拥堵。


    糟了,她哪里也去不了,哪里都走投无路。


    “我该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


    穆里斯对穆里斯说。


    在工作室一年一度的跨年团建之夜,穆里斯收到了伙伴们的短信祝福,一个接着一个,震动的手机仿佛心脏起搏器,可惜鬼门关前的可怜虫持续耳鸣。


    前几天,她向阿吉传讯:「我的状态不太好,跨年那天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怎么啦?激素搞的鬼?你姨妈来啦?」阿吉回复,字里行间十分关切,并一以贯之地包裹着乐观的壳子。


    她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好吧,那我们到时候拍照给你看呀!」阿吉说。


    她的胸口空了一块,没有了站起来的理由,她设想过此情此景,却不料高估自己了对心碎的掌控力。这如剐肉削骨搬的疼啊,她低头一看,四肢健全。


    跨年夜的凌晨穆里斯还是见到了阿吉,她抱着谦宝和一袋烧烤进门,说要在这住一晚。那便住下吧,别指望一条咸鱼翻身就是了。穆里斯拖着重重的的眼袋倒在床上,问阿吉今年回家过年吗。阿吉顿了顿,说回的。


    去年阿吉没有回北方老家,因为谦宝被前夫带走在前婆家吃年夜饭,她放心不下。其实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只是她觉得有谦宝在的地方才是家。


    “人总要有一个牵挂才好。”阿吉说。谦宝在两个女人的怀里安然入睡。


    “你猜到了。”穆里斯说。有时候,她能沾上谦宝的光,得到几分钟温柔的拍背,这感觉怎么形容呢,唱一段吧,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你当我的牵挂好不好?”她顺势而为。


    阿吉停止散播母爱,定睛看她:“这话很耳熟,难道你想重蹈覆辙?”


    穆里斯不含笑意地提起唇角,翻身说道:“幸好你不是同性恋。”


    “我是你也不能这样啊,咋跟孩子说?”


    “说我喜欢你。”


    “行了,长得好看就随便乱说话。”


    “我好看吗?”


    “比我好看,我生过一个娃,流过一个娃,脸都不成样子了。”


    “你好看,阿吉,你最好看。”


    “睡吧小老板,求求你快睡觉。”


    穆里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梦魇。她没吃药,躺一天躺忘了,准备入睡了才想起来。于是她起身去倒水,觉得跟阿吉报告一下较好,便说:“阿吉,我4号去看心理医生。”


    “哦好的,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结果吃了药穆里斯仍旧做了噩梦,梦见伊实那天失望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她梦见在一个阴云天被猛兽追逐,耳边听不见低吼,全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她要跑到哪里去?前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汪洋大海,她要跑到哪里去?她已经很累了。这里荒无人烟,她的鞋什么时候不见的,脚底心越来越痛,被碎石划破,似乎流血了,她感到全身上下的水分都在一点点流失。


    第二天一早,穆里斯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水,喝得湍急,领口湿了一片。这天她在阿吉的监督下拿着相机外出拍照,晚上回到家换鞋时意识到她好像连镜头盖都没打开过,不好交差,便又穿鞋到公寓楼下找附近的猫模特。逛着逛着她又忘了要干嘛,坐在长椅上发呆。


    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很骄傲的。


    可惜她是个人。


    再一天,穆里斯去工作室报道,和伙伴们打招呼,本以为遇见可靠的面孔她哪怕是装装样子,她也能装出个人样,但她竟然害怕了,具体害怕什么她不清楚,只是那一刻她畏光到了极致,一味的抽离,视觉味觉触觉统统抽离。


    后来的两天她没再去工作室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几点该吃药、每天下楼坐几小时这些她记了笔记,贴在冰箱门上。不过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她看见从特罗姆瑟小商店买回来的维京人冰箱贴,突然发觉她似乎失去了很多真实的记忆,而虚假的部分鸠占鹊巢令她的房间变得格外拥挤。


    终于到了与连医生见面的日子,穆里斯洗脸束发,涂了一层润唇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应付老师给的家庭作业。苟且偷生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从小就没把优秀范文当回事。


    一年里她和连医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是她闲的慌了,躁期太躁,大话说个不停,才来这里泻火,平时不打扰人家的。


    “好久不见。”穆里斯说,乖巧地坐上为来访者准备的墨绿色单人沙发。


    “看样子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好。”连医生坐在另一座橙橘色沙发上,眼神静静描摹她的病人,最后停留在穆里斯青晕密布的眼底。


    “嗯,不好。”穆里斯承认,“好就不会来你这了。”


    “另一种不好。”


    “是的。”


    连医生心中的担忧隐隐涨潮,她宁愿穆里斯躁点,像无名山的山大王一样呼风唤雨,大放厥词称自己找到了控制地球旋转的遥控器,从王阳明那拜师学艺,只要她想,地球是可以围着她转的。宁愿那样。


    另一种不好,就难办了,那些漆黑浓稠的消极念头大多是从另一种不好中滋生出来,最后交给山大王去执行。


    “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好?”连医生问。


    穆里斯确定了一块不重要的位置用于放置同样不重要的视觉,然后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有个理想的爱人吗?”


    “记得,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美国人还有个挪威人朋友,以及被一个中国人爱上的地球村村民。”


    “我说的。”


    “嗯,你的事我都记着呢。”


    “他来找我了。”


    连医生一愣,欲从她的神态里找出或咸或甜的变化,然而那里一潭死水。


    “是梦吗?”她问。


    穆里斯沉默片刻,回答:“不是。”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分享都要简短,因为她不愿屈服,屈服于她的计谋有误。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不是吗?他走的时候我该松一口气,但我没有,心很痛,我知道这是正常的,我时常心痛。其实等他回到我的幻想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认为我的方法错了,只是好像,需要的时间更久罢了……久得有点碍事,我不得不坐下来和你谈谈。”


    连医生说:“我的认可或者不认可,对你来说有帮助吗?”


    穆里斯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开始心悸,思考令她感到茫然,“不清楚。”


    “听上去,他的确有分离焦虑障碍的倾向,你为他着想不无道理,这是我的认可,我在这两小时里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你不必担心我会责怪你,你做的很好了。”连医生说。


    “我知道,”穆里斯的五脏六腑互换了地方,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肺,孱弱地起伏着,“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伤人,不害理,凭借学识和人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他会有更自由的生活,而我也会有更自由的灵魂,即便那是孤独的,但我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它了。”


    “控制——你有好好吃药吗?”


    “嗯,每天都吃,剂量正常。并且当我意识到我的状态不对时,立马来找你了,我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想过放弃生命。”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胃,一帧一帧地痉挛着,“虽然有好几个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舍弃一切的念头,比如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很多东西,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它们并不是不重要了,只是当下的我觉得不重要了。”


    “你认为,你拉了自己一把。”


    “嗯,但我也没让自己飘得太高。”穆里斯十指交叉,轻微地颤抖,她明明是在邀功,却不由得恐惧皇冠太重能把她压成肉泥。


    “说了好多‘但是’,你刚刚说了好多‘但是’。”


    穆里斯沉默。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为你爱他而感到自豪,现在你的爱全都流向了‘但是’。爱是属于你的,是你的一部分,你否定爱,就等于否定了你。为什么要去否定你自己呢?连我都舍不得否定你。”连医生开了个玩笑。


    穆里斯嘟囔:“我心理素质没那么差。”这下,她至少不用担心皇冠砸到她了。


    “抛开那些‘但是’,你还为爱他而感到自豪吗?”


    “嗯。”穆里斯不轻不重地点头。


    “那么,你在追求情绪稳定的路上,感受到痛苦和无助,并不是你本人想看到的,而是你站在所谓学识所谓人伦的角度,以为你想看到的。你过于追求海平面的高度,低一分怕淹死,高一分怕渴死。其实低个十分你不会死的,高个十分你也不会死,哪怕二十分,三十分,一百分,你都会安然无恙。你想要情绪稳定,就丢弃沉浮的可能性,一动不动地那还是船吗,那不是棺材吗?”


    “但……”穆里斯哑声,学有所成地吞下了转折词,“歇斯底里更难看啊。”


    “所以你从欲望那儿逃开了——似乎是最简单粗暴的做法——使情绪稳定变成了一种情感漠然,筛剩下的都是大颗粒的痛苦,你无法消化,我也无法替你消化,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它们埋进沙子里,那些被你筛掉的东西。”


    穆里斯眉头微微皱起,“事已至此,我得向前看。”


    “谁跟你说这些好听话了吗?”


    “没有。”


    “是啊,没有。”


    穆里斯耳边嗡嗡作响,缓了好一会儿,说不出别的来,小声重复着:“事已至此……”


    “至此,此未必就是结局。”连医生不再勉强她思考,“你的忧虑也好,消极的幻想也好,要知道,就算是最坏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你也是安全的,只要你相信自己,你都解决过那么多糟糕的问题了。遵从本心的瞬间,有多么痛快,你亲口向我描绘过。”


    “本心”二字正中穆里斯的红心,敢想的不敢想的争先恐后涌上来,溢满眼眶。


    第62章 第62章亲爱的Ishmael:……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伊实背着她走上小山坡。因为她说想再看一次极光,最好还能摸一摸,可是脚扭了怎么办,有人帮忙越狱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你能摸到它的话,大概也不需要我的后背。”伊实嘲笑她。


    “那我不摸了,我要你的后背。”她说,紧紧地抱住他。她那时候就知道,无论是极光还是后背,都近似于童话而遥不可及。


    “作为交换,等我脚好了,换我背你。”她说。


    伊实轻笑,驮着两条松软大腿的手也寻欢作乐般揉捏了两下,“没有人这样谈条件的穆里斯。”


    “那怎么谈?”


    “不用谈,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力。”


    “哦。”她在他的侧脸重重地亲了一口。


    伊实停下脚步,转过头索吻。青绿色极光在天上飘,缄默地等待那一吻作罢,等待一双无知的手向它伸过来。它是一种联结,它并非实体,所以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双手能摸到它。


    她抬头仰望,下巴缱绻地抵在伊实的后脑勺,说:“看到这么美的景象你心里会想什么呢?”


    “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戳我的脑袋。”


    她收回下巴,同时捂住那张打岔的嘴,她本就是自问自答的。


    “上一次看极光,我想的是,总算让我捡了个大便宜。尽管海上臭臭的,又冷,还有个白脸壮汉阴森森盯着我,我也觉得是我赚了。”


    “唔唔唔唔唔。”伊实说。


    “你觉得我可疑,我还觉得你可怕呢。”她反驳道,“不过,应该是存在的吧,像我们这种救助者和被救助者。有个很离谱的传闻,我不太相信,但它此时此刻的确具有说服力,被狼捡到的小孩,你听说过吗?”


    伊实摇头。


    “我懒得解释,你回去谷歌吧。”她松开手,“总之,按照剧本,我会慢慢地养成你的生活习惯,掌握你的力量和才能,最后在这个小岛上过得如鱼得水。”


    “宝贝,你一喝不了酒二下不了地,离如鱼得水差得远呢。”伊实逗乐。


    “我光是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要求能别那么高吗?”她心里隐隐地不服气,“难道我没有那种志向吗?我昨天晚上还后悔呢,要是我只是在酒吧买醉然后被你捡到就好了,而不是心灰意冷地求借宿,却万万不可地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好奇和留恋。上半辈子得到的东西太少,以至于看见新鲜事物便走不动道。你总说我幼稚,可你吃火锅的时候也赞不绝口啊。”


    她在他的背上嘟嘟囔囔,浑浊的坦白里,犹豫和彷徨左右回响,那时他没有察觉,她总是心高气傲,总是苛求完美,日历要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翻,两个人接吻要从衣冠齐楚开始。


    伊实,我不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我是主动从社会中走出来,走进你的森林,来和你相爱的人。


    ……


    穆里斯攥着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巾,不停洗拭眼角的温热。她已经不是那个哭喊着求求大人把门打开的婴儿了,但她仍会因为被一次次地关回井底而泪眼朦胧。


    “我是不是毫无长进……其实一直以来我学会的只有狡辩,不停地狡辩……这些年我毫无长进,时间对我来说好陌生,人脸也好,声音也好,太陌生了……”


    连医生想,这是常有的事,在某个平和安详的日子里,他们会突然间感受不到四肢存在的意义,不认识自己身上的皮肤和毛发,混淆指纹和年轮的概念,他们会认为,自己遭受到了背叛,而那陌生感偏偏出自于


    自身的肉。体,他们更加崩溃。她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回想起,脚踩在地上什么感觉,风吹过脸颊什么感觉,他们没有背叛他们。


    “当你提出允许它寄生时,我们商量好了,一点点去消磨它,使它感到饥饿,等到它无法从你身上获取更多的养分,它就会消失,即使赶不走,那时候它也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你比大部分人要成功得多,你看得见它,对不对?你始终要记得,你才是提供养分的宿主,比起对抗大脑疾病更重要的是,原始的你想要什么,喜怒哀乐将你牵引到哪里,对于幸福你的本能反应是什么。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从前我赞成你大度地吞下它们,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有气量,可如今你这副小小的身躯已然到了极限,它也过犹不及地再次成为了你的阻碍。我们换个方式吧,冬去春来,辞旧迎新,可能性就跟星星之火一样,你一定能懂我的意思。这次我们不吞了,令你感到痛苦的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对事不对人,比起消化情绪,你试着去做些改变吧。”


    时间快到了,穆里斯一片迷惘,“我……我还能做什么?”


    连医生展露出温和的微笑:“相信你自有判断。”


    什么判断?是赎罪的机会,还是就此别过的悲剧?


    肚子饿得厉害,穆里斯离开诊所之后在街上漫无目地走了三十分钟,闻到一股烤面包的香气,黄油,面粉,烤箱,霸道地占据她的嗅觉。她还吃得下去吗?这副鬼样子,再香的面包在她口中和蜡烛又有什么区别?一旦买下来就是浪费,这毋庸置疑,她的十元不具有十元的价值,旁边背着几乎半个身子大的双肩书包的小女孩手中的十元才具有十元的价值。她说面包好香啊,要买三个回家。她妈妈说,马上要到晚饭时间了,吃了面包就吃不下晚饭了。她摇摇头,似乎要耍无赖,然而只是重复道,面包好香啊。


    穆里斯绕过那对母女,没走几步心脏涌现一股沉重的疼痛,像是眼泪流干了而抽水泵仍在卖力运作,伤及无辜内脏。她不是非要站一派,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没有能劝她回家吃晚饭的人,但她自己就是个大人,精打细算的道理她很清楚,还是那句话,她不是非要站一派的。她转过身,买下三个面包。


    回到家,穆里斯煎了两个荷包蛋,淋上酱油,开了一盒纯牛奶,配上焦黄的面包,就这么杂七杂八地吃起来。书桌上有几本她看了一半的书,她边吃边翻看,为杂七杂八更舔一份乱。


    文字的逻辑依然很模糊,但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开始明白她无法在书里找到完美答案,那些共鸣和感动,实际上全部是她无形的手记,不属于作者而属于她自己。


    对了,有形的手记她也有,由作者酝酿而出的情绪,她隔着纸张借了过来,用笔一撇一捺地写下。那些小纸条被她随手夹在随机的书里,因为她知道如果全部收集在一起,她会忍不住沉沦过去,一遍遍地审阅一遍遍地陷入情绪无法自拔。她的手记没有一个字是出于希望被阅读的动机,她需要呕吐,总不能吐地上。


    此刻她正刻意制造一场偶遇,她翻开一本本看完的没看完的书,找到小纸条,窥探过去。她大多在写诗,思想解离的产物,晦涩难懂毫无意义,的确和呕吐物没个两样。还有写信,本该寄往罗弗敦却寄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塞的信件。


    令穆里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能找到五年前的信,原以为它们早就随着搬家灰飞烟灭了呢。日期最早的那一封,字体端正大方,信纸似乎经过精心挑选,有一定的厚度。


    「亲爱的Ishmael:


    我今天去复查了,又做了一个小时的量表(真不知道这些量表到底有没有实际意义,问题都很无聊),又扫了一遍磁共振(感觉这个比较有说服力,主要是我喜欢看自己的脑切片)。可喜可贺,医生说我看上去好多了!然而听到我有一个多月都没吃药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问我为什么不吃。他问得也太多余了,当然是因为我想死。接着我坦白,我现在不想死了,以后也绝不再想死,我想好好治病,好好工作,当一个正常人。


    他被我的觉悟吓呆了——好吧,并没有,他对此嗤之以鼻,没有当回事,一边批评我私自断药,一边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给我开了和以前一样的药。


    我的生父上周给我打电话,让我清明节回家一趟,顺便关心了几句我的身体,他说他查了很多资料,这个病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他查了很多资料,一定能治好的,他要和我谈谈。


    狗屁。


    冲他那嘴脸,我回去还不得给我烧纸?


    当我纯粹地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血脉再也压不住我,他替我开的家长会,出差回来给我带的巧克力,还有我因皮肤病住院他彻夜陪床而生出的黑眼圈,这些都再也压不住我了。


    我纯粹地恨他,在他的脸上永远留下一道疤。


    这算不算彻底断绝亲子关系?我不怕惹怒他。他总彰显自己有很大能耐,从前我企图依赖他,所以相信他真的有能耐,现在我只想远离他,他什么都不是。


    我最近瘦了一点,你用不着一只手,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提起来,就像钓鱼。你和布鲁克还时常钓鱼吗?没人帮你们搓鱼饵了,你们会想念我吗?


    我没什么把握,这场手术的成功率或许只有百分之三。我怕你们忘记我,又怕你们太想我。


    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有一条漂亮得过分的深蓝色鱼尾裙,一年前为参加公司的年会买的,我是新人,要上场表演才艺,唱了一首歌。同事说我穿这条裙子特别好看,我也觉得,特别好看,你看到的话,也一定会称赞的。


    我想穿着它在酒吧点一杯白兰地,然后上前和你搭讪。


    你好啊,我叫穆里斯,有兴趣喝一杯吗?是的,是我,和那时很不一样吧?要不要听我讲讲我手撕亲生父亲的故事?这样看来,我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不能接个吻?看在我穿了这么漂亮的裙子的面子上。噢等等,你有新的伴侣了吗?……不,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见答案。


    天呐,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就要到穿裙子的季节了,我得赶紧振作起来。你要等我啊!千万要等我!我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最爱你的Muris」


    穆里斯在末尾的署名处愣神。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既让人等待,又同时撒泼打滚地推开他呢……她想要的,一开始就只有他的亲吻而已啊。她都做了什么?


    指纹和年轮混淆的时刻,穆里斯终于看清了她真正追求的东西。


    第63章 第63章雪啊,可不可以把她的爱……


    “根据气象部门预测,受强冷空气影响,近期我市将出现低温雨雪冰冻天气……”


    在一个泪失禁毫无障碍同时伴有发疯毫无障碍的患者身上,质疑繁殖得比病毒还要快,几年来演化变异,竟也生出千年老树般错综复杂的根脉。想要连根拔除,势必要承受天崩地裂之苦。


    “预计10日-13日主城区有雨夹雪或雪,部分中到大雪,山区局部暴雪……”


    穆里斯很早就给“死了算了”拉上封条,并暗自得意,她可不是轻视生命之辈,她绝不碰死,哪怕吊着一口气她也不能咽,她的命是伊实救了三次救回来的,她绝不会继续糟蹋。结果呢,得意的次数太频繁,回过神来时,她其实已经糟蹋得差不多了。认为念念不忘的感觉是一种羞耻,认为她的爱是最轻量的砝码,认为她甚至不配被摆上天平……糟蹋得体无完肤,这使得她照镜子时感到索然无味有了原因。


    “为切实做好低温雨雪冰冻灾害防御应对工作,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市防减救灾办发布低温雨雪冰冻天气防御工作提示:……”


    穆里斯决定——她在这阶段做了太多决定,没有一次不是在慢性自杀,所以这回她什么决定都不做了,放任这条命自主行动,小蝌蚪找妈妈那样,本能地寻找她的归宿。


    出租车司机切掉天气预报,调频至相亲电台,耳边一下子聒噪起来,仿佛雨雪提前降临,噼里啪


    啦地打在车窗上。男欢女爱和风花雪月本质上是一个东西。


    质疑的声音悄咪咪地繁殖:喂,你此程的目的地又有什么不同吗?你正在挽回的也不过是一段俗不可耐的体验。试问你的灯有几盏?仅有一盏,唯一的男主人公灭了灯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费周章地跑这一趟,还不是披着忏悔的皮出卖求偶标准?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穆里斯不耐烦地掐虎口。


    “快不了,这个点最会堵车了,你要是着急干嘛不早点出发啊!”司机数着红灯,对这种情况见惯不怪。


    “对,您说的对,所以为了弥补迟到的过错,我现在就去把这一路上的红灯全给砸了,您等会儿记得报警。”穆里斯语调平淡地说,整理后脑勺压乱的头发。


    司机并未往后看,光是听她的话便咯咯笑起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啊……”话音未落,他听见车门开锁的动静,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哎美女!美女!还没到呢!你真下去啊!”


    穆里斯感谢他开在第三车道,旁边就是非机动车道,走两步被撞了还能爬起来。


    “谢谢师傅,我马上取消订单,结束了给您个好评。”她用力关上车门,脑子里惹人心烦的声音也一并噤声。


    是的,麻烦闭嘴,要说这是心血来潮的求偶也好,是声势浩大的朝圣之路也好,爱怎么说怎么说。她不在乎了,反正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疯子的基因,那么作为一个疯子,她要踏开脚步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不如说,她宁愿变成一个疯子,疯子总是待其不薄,不受那些优雅唱词的限制。


    显然倒拔垂杨柳轮不到一个瘦鸡在红绿灯上实践,好在穆里斯另有他法。她骑了半小时的共享电动车,手指和鼻尖冻得梆硬,印堂发晕,有几秒差点驾鹤西去,硬撑到目的地,在公寓大门前缓了又缓。


    她平复呼吸,摸出手机给伊实发去一条短信。


    「Areuhome」


    短信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她来回跺了跺脚,尽量让身子热起来。


    「Imhere.Pleasejustseemeforamoment.」


    没有一丝波澜,像人间蒸发。她幻听见低哑的指责,于是急忙忙地跑进电梯,搓热脸颊。


    他也许不想再看见她了,因为那天的狠话,他彻底死心了,明白她是个多么矛盾自怜,心肠歹毒的女人,非但吸光了他的所有精气,还想重回案发现场欣赏杰作。


    穆里斯上下摸索她能给出的全部诚意,竟然只有一双可以下跪的膝盖。好吧,那她跪得响亮些,跪出一个洞来,好埋掉她说的那些垃圾话。


    她虔诚地敲了敲门。等待着,呼吸声抖微微地飘。毫无应答。第二次敲门,毫无应答。


    她突然想到——如果可以,她情愿在这时候保持懵懂——一个比死心更令她狼狈的情况是,他已经离开了。正如她当年的欺骗,他也一声不响地走了。


    原来,原来找不到人,是这种心情啊。


    穆里斯慢慢蹲下来,蜷缩成一团,用力挤压胸口,疼痛的源头。水生火热的牢笼并没有将她淬炼出金刚不坏之身,反之驱逐她到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无助,虚妄,眼前是巨大的空白,无边无际,随时能压死她,压过来时却是轻飘飘的,握不住,摸不到,蒙住了她的眼睛,致盲。


    楼道的声控灯熄灭。穆里斯坐在门前,点亮屏幕,手颤抖不止,她无心处理,颤抖着更好点开伊实的号码。


    忙音。


    发短信。


    你在哪儿?


    没回。


    可不可以见我一面?哪怕五分钟也好?


    没回。


    直到凌晨一点,穆里斯才终于接受,他已经不在这了。人类的渺小取决于所处的迷宫有多大,而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整个地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穆里斯每天都来伊实的公寓蹲守。她给伊实的经纪人打电话,问他去了哪儿。经纪人也不知道,称这位当红一时却愚蠢至极的新秀正在休假,至少一个月不会接活。


    “人失踪了你们管不管?”穆里斯故意夸大其词,实际上在她这里,这已经是失踪案件了。


    “失踪?没这么夸张吧,他可能回国了吧,毕竟他都快一年没回去了。”李说。


    “什么时候走的?他会回来的吧?”


    “不知道啊,我这边忙,没管他了,你再给他打打电话试试。放心好了,肯定会回,他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呢——先不说了哈,我要开会。”


    穆里斯捏紧手心,等一天也是等,等一个月也是等,大不了明天她多穿件保暖背心过来。


    天空变得冷酷无比,而穆里斯的信念越发晴朗。这或许又是一场固化的疯癫病,肾上腺素走错了频道,人遇见电闪雷鸣正常情况下应该躲进屋里,除非——他在电闪雷鸣之夜,恰好获得了新生。


    如新闻报道的那样,城区下起了很壮观的雨夹雪,穆里斯的伞在半路被吹散架了,筋骨断裂好生可怜,她找到一个体面的可回收垃圾桶替它送葬。


    她又坐在伊实的家门前,拍掉头上肩上的雪水。这座城市真是不擅长下雪,端个半成品就出来了,又湿又垮,品质比不上北欧的一分一毫……


    可是雪啊,能不能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呢,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吧,她会承认这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漂亮的雪。


    楼道有一面高高的小窗子,风雪吹过呜呜作响,她望着那面小窗子,不停祈祷。


    后来雪停了,他也没回来。


    ……


    航班延误,伊实在机场和一个陌生加拿大人看了两个小时的赛马,输了五十克朗,被问到飞去哪里,他指了指大屏幕上的中国国旗。飞机起飞后,他真正需要动脑筋打发掉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这样的航班他来回飞了不少次,全程三十多个小时,中途转一次机,和燃料一起消耗掉的还有他屁股上的肌肉以及逐渐僵硬的肩膀。


    没有办法安定下来的人有一颗想要安定下来的心,就会变成他这样。误入伊甸园最后将计就计吃光苹果的也绝对是这类人。他们一边寻找绊脚石,一边踢开绊脚石。


    这场徒有其表的大雪被伊实轻松踢开了。他拖着行李,满心只想立刻躺在柔软的床上狠狠地睡上一觉。


    拜拥挤的经济舱所赐,他的下巴冒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头发凌乱难看,全数塞进冷帽里,露出光洁但是很不礼貌地长了几条川字纹的额头。除此之外,飞机上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他忍受着口干舌燥,更打不起精神。这就是他情愿下地狱不愿飞上天堂的原因,稍有不慎犯了天忌他还是要掉下来。


    漂流者也有想无限逼近的东西,故而从不承认脚下是终点站。


    电梯“叮”的一声将伊实送到12A层,也就是该死的13层,这和套上麻袋把人绑到撒旦老窝没什么两样,不如不套。伊实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对面是强电房,隔壁是安全出口,租价比这层所有房间都要便宜,还多处一块弧形阳台。它原本的价值被所处的环境给玷污了,幸好遇上了一个下雨天捡到钱下雨天花的租客。


    过道表面铺满深棕绿色地毯,行李箱的万向轮在它上面再也不能万向了。于是伊实提着箱上的把手,一步步往尽头走去。他低着头,疲倦使他眉间紧皱。


    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垛被雪覆盖住的矮灌木丛,安静温顺地靠在角落里。他的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枚惊叹号。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七点二十四分,马上过二十五分,枝头的鸟叫声晃动残雪哗啦啦地落下来。雪停了吗?雪似乎没停。


    窗口的光从伊实的鞋面缓缓攀爬到他的裤脚,一路生长,到腰间,到胸膛,到喉结,到眉骨,阴影打在这副宽大的身躯背后,他蹲下来,轻轻抱起睡梦里的穆里斯。


    “Solookatyou,mylittlestreetprincess,youretotallydigginthisstraylife,aintcha”


    如果有人擅长流浪的话,那么一定有人擅长拾荒。摇曳是寻找,风起云涌,一呼一吸之间,他就这样,再次把她捡回了


    家。


    第64章 第64章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人类一切对温暖的渴望,都是对羊水的渴望,一切对声音的感知,都是对母体心跳声的感知。


    有什么东西在穆里斯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导致在所有人都破茧成蝶的年纪,只有她飞得乱七八糟。作为补偿,上帝保留了她关于羊水和心跳声的记忆,她回弹至蜷缩的姿势,放大耳边的声波频率。


    全身关节被小心翼翼地掰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穆里斯要醒了,却不打算睁开眼睛。如果睁开,她说不定又要坐回冰冷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吸着冰凉的空气。


    伊实把人抱进卧室,用滚烫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蛋,坐在床边缄默良久。她的嘴唇干燥,在唇珠的地方起了一块皮,睫毛轻微抖动,眼珠子半转。她身上没有管子,血液流淌地十分安分,她很健康,足够支撑她走来走去,在他的世界进行一场可笑的郊游。


    “别装了。”他说。


    穆里斯不作答,安静地像远古的潭海。


    伊实面不改色地捏住她的鼻子,半路盗劫氧气乃土匪所为,人性的光辉仅存于他没有大动干戈地用上枕头。穆里斯憋红了脸,推开他的手重重呼吸,胸口起伏逐渐减缓,自始至终用一双小羊羔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


    伊实不知这种无辜的体系是如何形成沉甸甸的重量的,他撇开了脸,步伐从容镇定地走出房门。


    行李箱被放倒,他毫无头绪地翻找,如果这是一本百科全书,又或者是他祖母手中被狗啃了的圣经,又或者是他妈忘在床底下的哲学笔记,他这样翻找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找到答案。很可惜,他再刻苦钻研也只能找到几条品牌方送的内裤,和几件黑得吸收万物的毛衣。


    地板咚咚震动,卧室的小羊摔下床,冲他身后跑来。伊实不想回头,但耳朵已经回头了。


    下一秒他的后背扑来一阵风,裹住他的肩颈,如辛辣的伏特加裹住他的胃,他清醒了。


    “伊实,伊实。”穆里斯喃喃,她跪在地上,紧紧贴着他,“对不起,伊实。”


    伊实不作声,客套地扯了扯环在脖子周围的胳膊,她抱得很固执,用力抓着他的前襟。


    “谢天谢地,还能再见到你。”穆里斯松了一口气,也因此悠悠沉醉下去。竭力的鸟,云往上飘。


    谢天谢地?伊实觉得憋闷极了,一咬牙拉开那双小手,站起身时神情冷峻。


    “同样的招数你要玩个几万遍,前提是我有耐心和理智,我乐意陪你玩。这一遍如何呢,是不是等着我动手,转身把你压在地板上,好告我侵犯罪?既然我已经是个难缠的禽兽了,犯不着苦思冥想,你上次说得够明白了。”


    穆里斯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脑子宕机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轻蔑的目光离开她的脸。她着急地要站立起来,可酸软的双腿疯狂掉链子,频频散落在地上。


    伊实走进厨房喝了两大杯水,再出来时,穆里斯扶着门边,伸手揪住他的衣角。


    “不要生气了。”她愧疚地低着头,组织了几天几夜的语言,见到本人后全数魂飞魄散了。


    伊实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你最好现在就回去,我没空陪你演戏。”


    “不。”穆里斯坚决回答,“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好,真是刺耳。”伊实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迈进,脱掉冷帽和外套。


    “我是认真的,伊实,我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那么努力地kickmyass,就是为了弄清楚什么?很抱歉,我不感兴趣。”


    “我是一个逃兵。”穆里斯说,仍然扶着门框,背脊却挺拔起来,即便这并不是昂首挺胸能够说出来的台词。


    伊实停下手中的动作,等待她的下文,不过是背对着她,以示心中的不快。


    “我懦弱,自私,谎话连篇,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希望真实能够宽容我,也希望幻象变得很重。我逃离的理由我这辈子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法,但我知道,那样我并不幸福。


    “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伊实。我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让你见识到了我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理解。先前的种种折磨我不会再拿来当枪使了,哪怕一切回到原点,我也不想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是在痛苦中结束的。


    “对待感情,我几乎有着小心翼翼的本能,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刻,就自动牵扯到了以后。我担忧会有无尽的灾祸降临你我之间,以为推开你是一种躲过,等我反应过来时,知晓那是错过。


    “我真心为此感到抱歉,伊实,让你不得不为我的任性买单。如果可以,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些话……伊实,请求你,再看看我吧。”


    穆里斯不知何时走到了伊实的身侧,指尖讨好地触碰他的手背,然后悄悄地握住。她没有信心,故而只是虚握,他一甩就能甩开。


    伊实不为所动,脸朝向窗户,不给她一个眼神。一个破窗没什么好看的,除非它好巧不巧地能安稳人的意志。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牙齿也不会因此掉落一颗。”


    “伊实。”


    “词语句式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这些年想必看了不少书,我都能闻到82年墨水的味道。”


    “伊实,我爱你,伊实。”


    “……”


    “这句是独家原创。看看我,好吗?”


    穆里斯钻到他的眼前,抿着嘴,圆溜溜地看他。她可以难堪也可以窘迫,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伊实深吸一鼻子的气,胸膛有所抗议地鼓起,按习惯他会厉声呵斥一番,一味忍受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但他拿不准这口气呼出来的是呵斥还是“我他妈的也爱你快来抱一下吧”。幸好他有强烈的主观意志,还记得自己姓谁名谁。


    “很动听,难怪你分不清真实和幻象。”他半边坐在沙发的靠背上,和穆里斯对视,说:“你觉得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穆里斯想了想,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前的每次挽留都伴随着无尽的拉扯和不安,看上去像是她在挽留,其实最早做好放手准备的往往也是她。所以归来一生,她还是个挽留小白,覆水难收,下意识伸手去接,也不管水烫不烫,就想着接。


    沉默里,她的脚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寸,身体往前倾,嘴唇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以肉眼可见的犹豫缓慢朝他靠近。


    在鼻息相融的前一秒,伊实忽地侧开脸,抽身而退。穆里斯失望地收回下巴,不知所措地注视他忙碌的背影。


    “太危险了……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飞机,又累又困,头皮发麻得要死,处理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你现在爱干嘛干嘛,我要去睡觉了。”


    伊实踢开从他原先站的地方到卧室的床这段距离上的路障,是个垃圾桶还是什么,反正是个塑料制品,他无心低头确认。


    “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也没睡好。”穆里斯追过去。


    “Whatever.”伊实不以为意,掀开被子一头倒进去,麻利地闭上眼睛。


    穆里斯慢吞吞地脱下衣服,毛衣下面还贴着冷掉的暖宝宝,过了一晚上都变成了僵硬的铁块。她动作小心地撕掉暖宝宝,看了眼床上的伊实,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人小鬼大地找了一圈暖气遥控器,开到心旷神怡的二十五度,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最后鬼鬼祟祟地爬上床,在他身侧趴下。


    好像回到了干冷的挪威小木屋,她一边等待双脚暖和起来,一边百看不厌地观察他的脸。


    她曾几度失去正常的认知能力,凶神恶煞和慈


    眉善目在她看来没有不同的意义,她站在圈外,做不出可靠的反应,只是逆来顺受,让发生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毕竟让船行驶的是海,不是舵。可欲。望之流十分难得地令她有了真实感,她想要爱,想要有个人来告诉她拥抱和猥亵的区别,替她分辨微笑和刀伤背后哪一个才是血淋淋的事实,教会她遇到泥石流要跑,遇到排山倒海的恶意也要跑,跑向的地方,听闻那是长厢厮守。


    穆里斯呼吸很轻,嗫嚅着嘴,气声绵绵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像是远古传音,梦里的幻听。


    “原谅我吧……”


    催眠引导,强烈暗示。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忍无可忍的伊实撩起被子的一角盖住那张嘴,命令道:“闭嘴,睡觉。”


    “哦。”穆里斯顺利地钻进被窝,双脚卧得暖烘烘。


    ……


    穆里斯睡到中午醒来,饿得肚子咕咕叫,偷摸溜出去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什么也没有。于是她点了外卖,备注不敲门不打电话,预计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协调她和胃的气氛。吃完又钻回被窝,把伊实的手搭到自己的腰上,有点痒,又挪到屁股上。她蒙在被子里玩手机,跟工作室的伙伴们聊天,商量今年年假放早一点,早点发工资实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共。产主义梦想。直至天色渐晚,她一心一意等待的睡美人才悠悠转醒。


    也许是因为心心念念的sleepsecuritypillow失而复得了,伊实无间断地补觉到傍晚,睡得沉稳,效果跟睡前喝了三杯威士忌不相上下。这项丢脸的习性除了他的妈妈没有人知道,就连本人也是在矢口否认了整个青春期后不得不认清现实,他必须抱点什么才能睡得好。


    “Morning.”穆里斯对他眨了眨乌黑的眼睫毛,送上贴心的叫早服务。


    伊实半眯着眼,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身边人的脸,可这调皮如小猫求食的声音却令他实打实地心动了又动,他掐住眉心,翻过身叹气。


    “怎么了?头痛吗?”穆里斯撑起手肘,使劲把头探过去。


    “不是。”


    “没睡好?做噩梦了吗?”穆里斯晃了晃他的肩膀,纹丝不动。


    “不是。”


    “那是怎么了?”


    伊实不说话,默默做思想工作。


    穆里斯困惑,索性坐起来动脑筋,问:“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


    “还是,讨厌我吗?不想看见我吗?如果是这样……”


    穆里斯话没说完,就被一堵墙欺身而上,头发在床单上散开,嘴巴鼻子也被他的手捂住,不管有没有被吓到,她的呼吸都停滞了。她拍了拍伊实的手背,在空中比划:至少给我留个缝。


    伊实松了松力道,思想工作没做好,心烦意乱着呢,她叽里呱啦个不停。


    “我很生气。”他说。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无比的生气,前所未有。”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早就想对你生气了,但每一次我都忍了下来。”


    “嗯嗯。”


    “你太过相信不知从哪里来的谬论,我都不知道该找耶稣还是犹太人算账。我在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抗,我不应该生气吗?我他妈的气爆了。


    “我这个人很少感到憋屈,但在你身上我是栽了又栽。捏太紧怕把你捏碎了,捏太松又怕你跑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所谓的揣测不假,我都有,真的不能再真了,只要你问,我能给你补充更多的细节。可是,穆里斯,难道我的忍耐只是为了好玩?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说,拿出诚意来。”


    穆里斯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


    穆里斯向他伸出手腕。


    第65章 第65章渴望那些事物的人,其实……


    绑是没绑上,但约上了一起逛超市。法治频道插播喜之郎果冻广告。好开心。穆里斯蠢蠢欲动地在床上打滚,听浴室的水声开了又停。


    伊实抹着湿答答的头走出来,全身只穿了一件白边灰色底裤,注意到穆里斯直勾勾的视线,高傲上瘾了似的,翘着鼻尖选择无视。就这样在浴室和卧室之间进进出出,没见得这么冷的天他身上有多穿一件。


    “伊实。”穆里斯喊他。


    “怎么?”伊实不着急吹头发,先把脸做了一遍保湿。这道工序他一直不知道放在什么时候做才合适,出门前做没必要,工作时自然有人帮他上,睡觉前做更没必要,两眼一闭还管什么面子。现在他知道了,这个时候做最合适。


    穆里斯咽了咽口水,说:“我真饿了。”


    “嗯。”伊实拖长尾音,看似心不在焉,走到衣柜前,用手轻抬了下小兄弟,套上藏青色松紧休闲裤,指节在抽绳之间打转,在人鱼肌下面系好一个蝴蝶结。


    穆里斯难以启齿,怕说出来显得她多没耐心似的,可是难以启齿还是要启齿,再晚超市的菜就不新鲜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她问。


    伊实穿衣服的动作一顿,脸上多出几分匪夷所思,看向她:“Huh……你是真饿了。”


    穆里斯点头。她头发也扎好了,鞋子也穿好了,眼睛也擦得雪亮了,就等他一起走了。


    “……”伊实臭着脸用俄语口头禅小骂了一句,关上衣柜门,动作快了起来,没两分钟就整装待发。


    穆里斯兴高采烈地抱住他的手臂,自顾自讨论吃什么好。不如吃焖面吧,剁几块青椒,炒现成的肉丝,泼上滚烫的油。她的话越密集,显得身旁的人越安静。


    “你觉得怎么样?”穆里斯晃了晃胳膊。


    “不怎么样。”伊实无所事事。过超市闸机时一个小孩子快速跑过,撞到他的腿,抬头一看愣了愣又快速跑走。他皱起眉嘀咕:“Naughty.”


    “在那边,我要的东西在那边。”穆里斯一指,拉着他过去。


    猪肉在生鲜灯下尚且鲜活,照得人面也红光满面。讲价声像在打乒乓球一样有来有回,事实上彼此都明白其中多少掺了些杂质。


    伊实双手插兜,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在想办法留住这种红光满面,同时还要保证它不会变成另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他的心脏。他算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了吧,可怎么还是按耐不住急躁的思绪呢——那要问十五块一斤五花肉坚定守护者本人了。


    “你今晚要留在我这还是怎样?”他突兀地问。


    “啊……”穆里斯思考,“我没有东西,我是说,牙刷,拖鞋,那些东西。”


    “有。”


    “有吗?”


    “有。”伊实随手拿起一块青椒嚯嚯,装模作样观察了两下,捏出骨骼断裂的音效。


    穆里斯夺过来,放回去,往超市工作人员那里心虚地看了一眼,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purchasepolice的?”伊实又拿起另一个青椒。


    穆里斯拦住那只罪恶之手,把人推走,“你去找那位女士算钱,我去买包调味料,拿上这个,去收银台等我。”


    关于留宿她当然没意见,只是她还有一套社会面孔需要定期修补,否则对同样关心她的人来说,乐不思蜀并不是负责任的表现。穆里斯认为,只要和伊实清清楚楚地说开了,他会理解的。


    她带着调味料来到收银台,多拿上几个小盒子,大方地掏手机准备付款。


    “等等,我没买这个。”伊实意味深长地盯住她。


    “嗯,我买的。”


    “所以你打算用它们吗?”


    “不然呢?吹气球上太空。”


    “我不做。”


    “那我就吹气球上太空。”


    “我看你脑袋太空。”


    穆里斯俏皮地笑,拱了拱鼻尖做口型:I


    dontcare.


    焖面果然是明智的选择,油烟味没来得及沾上袖口,菜香就先一步飘满整个厨房。其间伊实不知道在卧室捣鼓什么,坐下吃饭时上身变成了一件白色短袖。


    “对了,你这次回去,见到布鲁克了吗?”


    “嗯,专门回去给他换了一个轮椅,清扫他家门口的积雪,以及把我被你当狗玩的故事讲给他听。”其实伊实的语气里已经没有怨气了,他只是在提醒自己,对于泼天的热情他要变得更加灵敏,更加节俭。


    “你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喜欢开我的玩笑。有曾觉得我很可怜吗?”


    “所有人都很可怜。”


    “这么说也没有错。”穆里斯的右脚搭在左脚上,过一段时间,她也会习惯开自己的玩笑,窝囊的敢作敢当也是敢作敢当。“我真的太容易搞混很多东西了,什么体贴,什么自由,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你的失望不是没有理由。而且,很遗憾,我一时半会儿还改不掉,身临其境下我根本无法冷静思考。最难受的在于,我竟然会反省,矛盾得不像个人类,像鸭嘴兽,那可不太好看。”


    “还行。它们照样活得很好。”伊实悄无声息地将腿伸到她的两侧,简易的捕鸟笼,现在只差拉绳子。“你还在对我忏悔吗?”


    “看你有没有原谅我。”


    伊实故作深沉,没表态。


    穆里斯目光缱绻,与其说在忏悔,不如说在告白。“我老觉得让你回归自然才是正确的决定,你有野性和主见,拘泥于一个女人岂不是太可悲了?然后我恍然反应过来,正因为你有野性和主见,你回不回归自然也不是能被我拘泥得住的。渴望那些事物的人,其实是我。


    “我很想住在湖畔边,极光脚下,夏天看峡湾,冬天看雪山,想做什么做什么,没钱了去捡垃圾,有钱了去买酒喝,最重要的是和爱人躺在一起——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你的立场。”


    伊实喝水咳嗽,说:“你想在挪威生活?我还以为你更依赖自己的国家。”


    “是的,我的确更依赖自己的国家,其他国家的文化我不清楚,但对中国人来说,世世代代都有个执念,那就是落叶归根。”穆里斯直译叶子和土壤,语义上其实远远达不到原本的高度。


    “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么你不惜违背祖宗的规矩也……”伊实的过去式戛然而止。


    “那时我以为自己被土壤讨厌了。土壤没有错,错的是别的叶子。”


    “挡住了你的阳光,之类的。”


    “挪威也没有多少阳光呀。”穆里斯泯然一笑,“过完中国春节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中国春节在什么时候?”


    穆里斯查看日历,回答:“二月一日。”


    “这半个月你能保证你不变卦吗?”


    “以我的人格担保。”穆里斯举起拳头放在太阳穴旁。


    “你刚才还在批斗你的人格。”


    “那么,以我的ass担保。”穆里斯再次举起拳头。


    面条和誓言在肚子里兑水一胀,穆里斯吃不消了,跑去阳台接电话。阿吉支支吾吾,问她能不能帮忙带一天儿子。穆里斯欣然答应,顺便一提,如果和前夫争夺抚养权的时候需要唇枪舌战,也可以找她出谋划策。阿吉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和他吵架的?”穆里斯对着月亮耸肩:“像我们这类人,不轻易给别人添麻烦,除非有更在乎的事情要完成。”


    接着,她们聊起这几日大雪之后的重建工作,年底的财务报表欣欣向荣,对得起呕心沥血跑断腿谈业务的日日夜夜。穆里斯打算将业务逐步转移到线上,埋头苦干太苦,有钱赚没命花,他们什么人才没有,摄影有摄影师冠军,平面设计有平面设计师冠军,每条投放出去的广告流量都不差,也应该是客户主动找上门才对。出世和入世的钥匙都掌握在互联网手中的时代,她们的小作坊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对。


    挂了电话回到屋里,穆里斯看见伊实坐在床边向她招手。


    “过来。”他说,身体微微向后倾倒,反手撑着。


    穆里斯感到一阵战栗,他惯会使用这幅好皮囊和被烟烧透的嗓子。她走过去,歪头:“什么事?”


    伊实拉下她的手腕,把她带到怀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条领带,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手绑在一起。


    “不一定非要回挪威。”他说。


    穆里斯没反抗,嘴上却问:“那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你建议的吗?把你绑起来。”


    “我有这么说过。所以,它即将变成一种情。趣吗?”


    伊实绑了一个死结,抬头威风凛凛地轻笑,打破她的幻想:“不,我不做。”


    “……这也是情。趣的一种吗?”


    伊实自由的右手臂穿过她的膝盖,抱起她,走到厨房,指挥穆里斯自由的左手开柜门拿酒。


    “我每飞一趟航班,就得戒好几天的酒,痛苦得不行。”伊实说,一边教她怎么兑酒。


    “你的酒瘾比烟瘾更大。”穆里斯将兑好的酒送到他嘴边。


    伊实呷了一口,还算满意。“我受不了麻木。”


    “为了不麻木,你也有胆量去犯险吗?”穆里斯垂眸看着他水光剔透的嘴唇。


    “穆里斯。”


    那张嘴发出严肃的语调,她回过神来,和他对视。


    “你的甜蜜有周期,我没有蠢到坐视不管,就像,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穆里斯明白他在说什么,轻笑道:“居安思危呢。”


    “什么意思?”


    穆里斯没解释,反问:“你知道怎么分辨我在躁狂期还是抑郁期吗?”


    “这很明显。”


    “很明显吗?”


    “它们之间存在一个fucku和fuckme的区别。”


    穆里斯头一回听这种话糙理不糙但是由于话太糙导致理也显得很糙的糙语。


    第66章 第66章我想要的东西,我全都得……


    任性嚣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包裹住夜色不再浓郁下去,窗外飘雨。


    穆里斯突然有点儿不忍心,具体不忍心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是有人靠在她的心窝处,她就想抱住他。


    “伊实,实话实说,这样的疲惫,你有没有想过解脱?”她是说,放手,认输,之类一派隐姓埋名的行径,对勇者而言这些或许意味着包括尊严在内的一无所有,而对于像她这类说好听点是知足常乐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的流浪者而言,放弃怎么不算是一种解脱。


    故而流浪者好奇勇者,怀揣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疼。真是无厘头,穆里斯觉得自己快赶上不分东西南北的脑残粉了,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好吧,这个脑残粉当就当吧,问起来就说夸父的理想抱负托梦给了她,以至于她天天追着一个大球跑。


    如果伊实的后脑勺长了眼睛,他就能看见穆里斯那出于潮湿,比铁锈还沉迷的眼神。


    伊实抱着她的腰,另一只和她绑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受够了淡水终于尝到咸味的海水鱼,也像他这样一脸满足。


    “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吃过教训。”伊实颠了颠膝盖,示意他要喝酒。穆里斯见他两只手都忙着风花雪月,便也没说什么,将杯口对准他的嘴唇。


    “实话实说,那就实话实说,我这已经是改过自新的面貌了。”伊实继续说道,放下了所有防备,“如果我放你走,不会是个好结果,如果我不放你走,也不会是个好结果,我只有在你身边徘徊,才够有喘息的空间,给你的。”


    穆里斯大拇指摩挲着杯口,“改过自新以前呢?”


    “以前啊……”伊实摇了摇捆成一团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戏谑地说:“用绳子把你绑在床头,不准你寻死,也不准你到外头去受刺激,直到你认清,我,才是你最该在乎的人——不过最后都得完蛋。”


    这的确是最简而有效的办法,斗兽场里最基本的规训方式就是囚禁。可是穆里斯不认为他在效仿斗兽场,恰恰相反,他才更


    像是那只被训的兽,开了笼子就得斗个头破血流。


    “你妈妈。”穆里斯说。其实她不太乐意在这么美好的时刻谈起彼此的家庭创伤,但作为她的前辈,米勒太太显然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没有处理。


    “是吧,你一猜就能猜到。”伊实不意外,“你比她理智多了,我没必要顾虑太多的,把你关起来的方案没准在你身上就行得通了呢,我也这样想过,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一个狡诈的前夫值得诱惑,也没有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值得追求。”


    “为什么下不去手?”穆里斯问。


    伊实自嘲地提了提唇角,摸爬滚打的日子里仁慈是最忌讳的东西,可偏偏这也是从小到大他妈妈必须要检查的品格,他时常掰出两份人格。“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一次教训,既然是教训,我还会在你身上下赌注吗?连街头的乞丐都不这么玩,谁知道下一次失去的会是哪根手指。”


    “听起来好可怜。”穆里斯语气沮丧。


    “少使用你那泛滥的同情心了。”伊实仰起头盯住她,鼻息与她的下巴若即若离,“我想要的东西,我全都得到了。”


    穆里斯承蒙那双蓝眼睛的追捕,心乱如潮,连那句极其跋扈的炫耀都变成了风韵盎然的密语。她实在忍受不住,闷头喝了一口酒后,悲切地吻了下去。


    起伏的水声穿过柔情的雨,透明的酒顺着他的喉结流下,粗喘的间隙,穆里斯还听见他哑声提醒了一句:“别把酒洒了。”


    酒洒不了,他们还没到天旋地转的程度,哪头是天哪头是地稍微睁开眼看看还是能分辨得清,只是抱在一起依偎时,方向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爱你,伊实,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穆里斯努力地表达着曾经她企图通过一个个伪证说明那是不可取的事实,“介入你的人生需要很多的勇气,你的奋不顾身映照出了我的脆弱,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追不上你。”


    “忏悔和夸耀就免了,多说一点甜蜜的话。”


    “我好爱好爱你。”


    “不赖。”


    “吻你一千遍。”


    “有点短促了。”


    “我发誓穆里斯绝不再消失不见,绝不再隐瞒感觉。伊实是我的Quetiapine,我爱他至死不渝。不论顺境或是逆境,不论富有或是贫穷,不论健康或是疾病,我都将永远爱他,珍惜他,对他忠实,直到永远——”


    伊实盖住她的嘴,一段安静的时间流转,他缓缓开口:“Toomuch.”


    穆里斯也反应过来,讪讪地缩了缩肩膀,“我没有在求婚,我只是……永远不想跟你分开。”


    伊实抚摸她的脸颊,目光绕过受惊而微颤的眉眼,绕过不安的视线和犹豫的睫毛,他笑了笑,说:“你平时就是这么自己吓唬自己的吧?被我抓个正着。”


    “我吗?”穆里斯皱起眉头反思,“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太善解人意了呢。”


    “Socute.”伊实笑意更盛,从她手中拎过酒杯。


    “你别笑话我,我为此想过不下一百种解释。”穆里斯从他的腿上下来,歪七扭八地盘坐在沙发上,“明明手和脚都属于我,为什么我还是要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行为,到底从哪里来的习惯?习惯又是怎么养成的?我想通过解剖自己来清查因果。从头到尾查了个遍,我还是理解不了。”


    “嗯。”


    “后来我想,这是不是由我的基因决定的呢?因为只有像是DNA之类的东西,我无论怎么努力和勤奋也没有办法改变。我是他们的结合体,即便他们没有合理地抚养过我,我还是携带了他们各自的特质。我的狂妄和欲。望来自于我的生父,而我的怯懦和逃避来自于我的生母……中文里有个形容叫‘造孽’,我成了‘孽’的携带者。这个解释最具有说服力,久而久之我也看开了。”


    伊实沉吟片刻,偶然间顿悟到了他不那么愿意顿悟的道理,“Goddamnit……照这么说,我能把抛头露脸的事干得得心应手,多亏了那个该死的黑色紧身裤演员咯?”


    他的父亲曾在百老汇演出,后来去往世界各地,从没演过主角,但在剧团里相当受欢迎。伊实瞧不起马森引以为傲的嗓子和演技,更瞧不起他门庭若市的私生活。


    “真令人火大,他要是把这种东西换成现金我还可以高看他两眼。”伊实转过头,说:“你不能老把自己放在被掌控者的位置,比起你刚说的‘造孽’,我倾向于是我们在掠夺。世人真就应该把婴儿想得邪恶一些,抱有更多的忌惮,免得随随便便地随着一声爽叫,第二天早上床边就传来婴儿的啼哭。”


    “啊。”穆里斯一拍脑袋想起什么,直起身子,说:“明天跟我一起出门吧,伊实,我要帮我的朋友关照一天她的儿子。”


    伊实不大高兴,前半句听上去像是在邀请他出去约会,后半句又有臭小孩什么事了。


    “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他把“job”一词拉得有鞋底的口香糖那样长。


    穆里斯揉揉他的手臂,“她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必须帮。”


    “他多大?”伊实问。


    “三岁。”


    “你的微信头像是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伊实上下点食指,后槽牙异动,吞了一团暗涌下去,说:“我他妈一开始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穆里斯震惊,不晓有这等误会,“什么?”


    “我几个月前在商场见过你,本想给你一个惊喜,但你当时抱着他,还一脸好像什么也不缺的神气,我的心情跟狗屎一样糟糕,转头就走了。”伊实夸大其词。


    “……”


    “所以,”伊实期身压迫上来,冷酷地审问:“别人的孩子,跟你那么亲做什么?你喜欢小孩?”


    “不,不喜欢。”穆里斯直摇头。


    “所以?”


    “都说了,他的妈妈是我很好的朋友。”


    “流口水还啃手指,路也走不明白需要人抱的三岁男孩,和我,whoallowsyoutoputyourtwohandsonhischest,你更喜欢哪个?”


    “你。”


    “把头像换了。”


    “好。”


    穆里斯从善如流地换回原来的头像,没想到少女时代的Q.Q爱她没机会参与,现在被一个老外压着换网名和头像宣示主权。她解释原来的头像是她住进他在挪威的家的第一天拍下的照片,那时她觉得窗外的雪很美。


    她没忘,一直都没忘,只是由于雾霭弥漫那段记忆暂时变得很模糊,事实上她根本没忘。


    他们从一张照片开始历史对账,提到钓鱼骑马时穆里斯捧腹大笑,她想起自己笨拙又勤恳的衰样,想必叫人看了不少笑话。真是奇怪,那时她一点儿都没有异国他乡的惶恐。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曾是位勇者。


    疑似勇者和勇者躺在床上睡着了,手还绑在一起。伊实到最后说什么也不解开,穆里斯一伸手扒他就变脸色,比楼道里的感应灯还灵敏。


    试问,人有三急总可以解了吧?


    不。人不。


    你感兴趣可以来扶一下。人大方道。


    “……”穆里斯站在一旁无言以对,变。态和情。趣化身为不可兼容的水火在她左右脑对冲,她扶额,再也笑不出来。


    首先,排除后者。


    第67章 第67章他是个倒插门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得基于现实主义的框架,穆里斯一直知道伊实不能算是可以打九十九分的偶像。他喝酒抽烟我行我素,易燃易


    爆炸,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又誓死冷面到底,戳人心窝子的同时把问题解决了个干净,无视他人想展示的模样,属于是大野心家最不愿碰见的观众。


    这些她一直都知道,并且在心里默默敲打过不少回,但由于她实在爱那双蓝眼睛,远胜过淬毒的嘴,所以她愿意吻他。况且只是个性而已,又不是病,轮不得到她指指点点——后来穆里斯才发觉她太过掉以轻心了,没病的人不会找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五年还脱了裤子在她面前撒尿的。


    “Honey,可以再睡一会儿吗?”此时她的情人正发出模糊不清的叹息,枕边散落着皱皱巴巴的领带。


    穆里斯早就醒了,干睁着两只眼睛,一夜之间串起了很多线索。总结出是她给的安全感不够,为了防止这变态再干出什么令人头痛的举动,她觉得以后必须多给他一些安全感。


    于是当机立断,她猛地一翻身,趴在他的胸膛上大展宏图。


    “伊实梅尔,伊实梅尔,我的好泰迪熊,是时候起床了。”


    “……”


    她老了,对方也老了,逗小孩的话一说出口竟比鸟语花香还令人面红耳赤。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不出所料的收到了嘲笑,伊实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的后脑勺,穆里斯掩面懊悔,闷闷地催眠着:“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伊实用膝盖顶开她的双腿,托住她的臀部往上抬,额头埋在她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气味,粗糙的下巴扎得她下意识缩起肩膀,他以为是回应,便痴缠地舔开她的锁骨。


    她的腰很细,尽管她曾鄙夷地认为是他太庞大所以看什么都目中无人,但不可置否的是,那地方他一只手就能全部握住。


    游离。


    她的腿没多少肌肉,松松软软,跟腱很长,有良好的硬件条件奈何缺乏锻炼,她跑不远的。


    她的脚趾不属于大脑或脊柱的管辖范畴,紧张时会蜷缩成一团,总是冰凉,他攥在手心捂了捂。


    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晨。勃,怀里一空,穆里斯像被巨浪掀翻的船一般摔下床,急匆匆地接起电话。


    她拢了拢衣服,瘫坐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回应对面:“喂?你到了?我不在家。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也行,地址等下发你。嗯,去观光园玩。谦宝开心吗?!要跟小姨出去玩啦!小姨也开心!嗯……对,之后再说吧,我才起床。什么修成正果,我还西天取经呢,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好。谢谢你,阿吉。”


    语无伦次的功夫,床上那位早已吭哧吭哧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他恢复了精气神,摸乱她的头发,进浴室洗漱。


    “嘿!”穆里斯大叫,“别忘了今天我们要干什么!”


    她爬起来扶着浴室的门,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伊实,告诫他不能太嚣张,也不能太冷漠,否则会给谦宝那尚未成型的世界观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以为白种人都是吸血鬼变的,肤白貌美勾引人,尖牙利齿吃小孩,谦宝最害怕动画片里的反派角色了。


    “Baddie?”伊实笑了,“看你怎么介绍我了。”


    “我当然不会那样故意吓唬人。”


    “所以怎么介绍?”


    穆里斯耸耸肩,“男朋友。”


    伊实回味无穷,昂起下巴涂刮胡泡,“我岂不是沾了你的光?”


    穆里斯咂嘴,“你得意得很呐。”


    阿吉抱着谦宝按响门铃时他们刚好吃完早午餐,穆里斯擦了擦嘴,前去开门。谦宝身上挂着暖水壶,毛绒耳罩夹着肉嘟嘟的脸,显得一双眼睛更加圆润可爱,乖巧地喊姨姨好。


    交接仪式在一声声保证中完成了。穆里斯尽可能表现得大方,从而减轻阿吉的心理负担,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带一天孩子少不了她一块肉的,况且她不想要小孩不代表她拒绝接触世界上每一只小孩。她没有信心当个好妈妈,但她有信心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姨姨,正愁溺爱无处安放,祖国花朵的绽放好歹也让她参与几手。


    至于里面那位?穆里斯尴尬地笑笑,不得不美其名曰:“他不麻烦,他养猫养狗养马都不嫌麻烦呢,甭操心他的。”


    送走阿吉后,穆里斯领谦宝进屋,伊实就站在正对大门前,无声地看着一个小不点牵着另一个小不点。谦宝有点害怕,躲在穆里斯的腿后面。他不是怕陌生人的性格,这次是例外,陌生人长得跟他们很不一样。


    “没关系的谦宝,他是你小姨夫。”穆里斯张口就来。


    “小姨夫?姨姨的爸爸吗?”


    穆里斯听懂了他的逻辑,“嗯,妈妈和爸爸,小姨和小姨夫。”


    “哦……”谦宝不敢多说话,甚至不敢看那个大高个。


    穆里斯指使伊实去拿包,塞点宝宝湿巾和卫生纸什么的,润唇膏也带上。


    “Shit,Doyouthinkthisisakindergartenorsomethin”他忿忿不平地走开。


    穆里斯蹲下来,“姨夫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但姨夫不会普通话,我们说的他听不懂,你不用害怕,昂。”


    “哦。”谦宝点点头,顿了顿又问:“姨夫为什么不会普通话?”


    “因为他是外国人,他的国家说英语。”


    谦宝觉得很新奇,慢吞吞地追问:“外国人?外国人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呀?”


    “呃……”穆里斯用余光瞥了瞥提包走来的伊实,以讹传讹道:“因为他是个倒插门。”


    “倒插门?”


    穆里斯妙语连珠地一边解释倒插门的含义,一边打发掉了坐车去观光园的时间。比起三加二等于几,小孩子的小脑袋瓜和注意力更容易被这种杂技般不可思议的词汇填满。


    休论她误人子弟啊,祖国花朵的绽放参与几手也可能是毒手,姨姨也是个不学无术的。


    观光园里普通热闹,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踩草坪上的积雪,情侣背对假山拍照,手套一戴小嘴一咧,社交媒体上又多了一些南方雪景的珍贵资料。晒娃的晒娃,穿貂的穿貂,写诗的写诗,为雪神送上两脚兽最真挚的赛博狂欢。


    玩了没多久,伊实发现这中国小孩的中文水平也没有比他高到哪里去,扯着穆里斯问东问西,捉虫的手法倒是有勇有谋像练了十几二十年的。


    虽然语言不通,好在臭味相投,谦宝骑到伊实脖子上往池塘里丢硬币。伊实一个劲地夸,说看见那条红色大肥鱼了吗,拿下它!谦宝不知所以然,沉浸在观鱼的快乐里,站得高,看得远,仿佛整片鱼塘都是他的。


    穆里斯默默地站开,离他们远远的,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免责声明。而伊实身上装了雷达似的,立马回头找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真是无懈可击的心动。穆里斯在心里使劲摇头。她明白这正是上头的时候,所以他无论怎么样都风情万种。记住,她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能什么都答应他,什么都依他,最终被评为没有主见必须用绳索和铁链有效管教的犯贱型恋人。


    伊实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催促她。不管怎么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寒气逼人,她努力回想第一次和他对视时如履薄冰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只感到平安。


    她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把谦宝送回阿吉的住处后,穆里斯终于有机会倾诉她的顾虑  。


    “伊实,你握得好紧。”他们正在等麦当劳的套餐,决定晚上去江边坐一坐,那有一座霓虹灯桥,很浪漫,除了求婚以外,干什么都很合适。“我得去取餐了。”穆里斯说。


    伊实不松手,没有场外提示的情况下他永远也听不出她的暗喻,只是说道:“你的手很冷。”


    “没办法,血液总不经过那儿。”穆里斯多要了两包番茄酱。


    这样的恐慌是熟悉的,透着一股过期酸黄瓜的气味,到底是坏了,还是本身的味道,连尝都不愿尝一下,不去定义得太清晰,是这场恐慌的缓兵之计。可是,穆里斯就像需要爱那样需要信任。


    “我们可以慢慢来,伊实,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天没有破晓的时候会觉得夜晚很长,然而天一定会亮的,我也一定会好好地陪伴在你身边。这个世界隐藏了很多秘密,公开谈论的都是些健康的话题,但生病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该谈论什么呢。或许就是时间。他们谈论昨天,今天,和明天。


    “伊实,今天我很喜欢你,明天也一样会喜欢你。”


    地上的薯条被雀啄走了,热可可冒着热气。穆里斯说最后一句时语调僵硬,思忖是否和清晨的乌龙一样肉麻,那她也不要做人了。


    伊实望着闪烁的灯光,喝了一口热可可,想好了要给她买比霓虹灯耀眼无数倍的钻戒,如果她觉得钻戒太沉重,那他就给她买比霓虹灯耀眼无数倍的项链,如果她不喜欢首饰,那他就给她买三万张彩票,一天刮一张,中奖了就去买避。孕。套,没中奖就去钓鱼……


    “喂,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我说我爱你。”穆里斯大胆起来。


    想说的太多了,想喊的音调太高了,所以她什么也听不见。伊实还是一声不吭,懒懒地转过头,视线在她固执的双眼和嘴唇之间来回漂移。


    暧昧在麻雀声里浮动。他有强烈的吻她的冲动,但这一次,他想等她来吻他。


    穆里斯没抵住诱惑,凑了上去。一碰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也如愿以偿地听见了回答。


    “Loveyoumore.”


    第68章 第68章Putyourle……


    年意在锣鼓喧天中来临,他们没有回挪威,伊实正月有一场在香港的演出,他决定多干几票挣足违约金,再昂首挺胸地朝公司竖中指。实际上公司并没有欠他什么,条款写得很清楚,他如此怨天尤人单纯只是鄙视上班而已。


    穆里斯搬到了伊实的公寓,退租了住了好几年的小房间,她不轻易认定那片不到四十平米的区域是她的家,由于总是阴冷安静,总是毫无回应,它更像一座不讨巧的矮山,她要在这压够五百年才行。然而离别之际,她还是生出强烈的不舍,房间再小再安静,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她一点一点亲手布置的,没有人可以讲话的时候她便自己跟自己说话。墙壁是有回音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钥匙还掉之前,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面对任何一种离别仍旧保持坦然是穆里斯最明显的成长,她不再因为看不到未来而抓着过去不放,反正兜兜转转,她总会在某个夜晚把这份回忆之泪流掉。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多愁善感的毛病了,平日里注意多喝水保湿倒还有点看头。


    同居的第一天,伊实有意无意地向她炫耀,厨房的锅碗瓢盆啦,专门在沙发上盖的小毯子啦,角落里的木头书柜啦,还有枕头底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计用品啦,应有尽有。穆里斯一边打哈哈敷衍,一边做了个爽。等到她风雅感性的一面上岗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伊实从一开始就打算再次收养她,所以她的痕迹,甚至比她本人先一步搬到这里。


    “Fuck……”穆里斯蒙在被子里,意识到她对铁汉柔情没有一丝抵抗力。拜托啊,直到上一秒为止和她对话的还只是一根丑陋的棒子,如果现在去看伊实的脸,她会羞成什么样?于是她灰溜溜地又去找棒子。


    “够了,”伊实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捞起来,大大的手掌盖在她小小的良心上,说:“再做下去你心脏要受不了了。”


    “啊?”穆里斯呆楞地张嘴。


    “你刚刚差点没呼吸了。”


    “啊?”


    “不会吧,话也不会说了?”伊实捏了捏穆里斯的脸蛋,“全是汗。”


    穆里斯克制了太久,终于遇到泄洪的机会便无法无天了。放在以前她绝对要反省自己沦为原始欲。望的奴隶是否有失尊严,现在竟然都敢在“人生不设限”的口号前班门弄斧了。


    “最后一次。”她双手合十,恳求道:“就最后一次嘛。”


    “……”伊实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她。


    “不要紧,我每年都有体检,除了心率不齐以外没别的毛病。与其担心我还能不能继续,我更想请你每一次操。我的时候都手下留情一点,别把我往死里整,你的手又粗糙,力气又大,我还是个死要面子的类型,你除了听我的心跳还会干什么?”穆里斯圆钝的指甲戳进他的胸口。


    伊实漫不经心地将双手叠在后脑勺下面,“你在发牢骚吗?”


    “听说太爱一个人,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杀死她的想法,你有吗?”


    伊实挑了挑眉,反问:“你想杀死我?”


    “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穆里斯撇撇嘴。


    “我没有。”来到了伊实难得把他讨人厌的居高临下的傲气放平的时刻,“我一刻也没有想过杀死你,我希望你活着,硬要说的话,诅咒你永远地活着,哪怕死亡在某一瞬间曾是你最好的选择。”


    穆里斯点点头表示认可,“嗯,不相上下的阴谋。”


    “期待你在我的酒里下毒。”伊实挑衅着,流里流气地左右晃胯,穆里斯和一颗布丁一样弹来弹去。


    像他们这样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满脑子污秽重口,动辄无视社会伦理自成一派的疯子们,流入市场的话是相当不妙的。


    穆里斯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扶住她的最后一次,被伊实提前预判了,他突然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定睛说道:“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要和你关在一个棺材里。”


    “?”


    “每年的复活节我能很快找到你。”


    穆里斯无奈地驼下背,敢情只有她这颗病变的脑子不知悔改地成天打打杀杀,他一下子就从良了?不就是情话吗,她要多少有多——


    “Nono.”伊实猜到她没憋好屁,先发制人:“这件事上我做主,Done!”


    穆里斯脑筋一动,趴下去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随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出三秒,她就被掀翻在床。


    伊实取过床头的矿泉水瓶,还剩一点点水,他给穆里斯喂了一口,自己再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把空瓶往身后随手一丢。


    “Putyourlegsonmyshoulder.”他命令道。


    呼吸浊重。能打败无底洞的只有放弃自身一部分重力,光靠填补是永远填不满的。当穆里斯飘起来时,她终于感到满足。


    她很幸运,一整幅拼图一块没落下,丢失的部分有人帮她找回来了;她也很强大,形状虽复杂模糊但她都一块一块正确地拼上了。


    ……


    每年生父那边都有人给穆里斯打电话,有时是他自己,有时是他的妻子,有时是他的儿子。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传达过一点个人近况,电话连一个“喂”字都不发出声,几乎用上了全套国家反诈策略来抵御这一家子。


    然而在信息爆炸时代,一条讯息趁她毫无防备之际蹦到眼前是在所难免的事。如果是不痛不痒的感情牌她就立马忽略了,但这次是意外的好消息:她爹肾衰竭进了医院,躺在床上不能自理,隔三差五做血透。


    什么?要死了?穆里斯麻利地定了高铁票。


    不幸的是时间刚好撞上了伊实飞往香港的日期,她不能去看他的演出了。为此伊实发了很大的火,原计划他们要一起在香港呆上半个月,现在成了分离半个月,谁赞同谁反对?反正他一万个反对。


    “不干了,我不干了,爱谁谁去,我不去了!”伊实一生气就摆出甩手不干的态度,“我不能连续十四天见不到你,我不接受。”


    穆里斯更加斩钉截铁:“你必须去。”


    伊实毫不退让:“你也必须去。”


    穆里斯龇牙咧嘴


    十分不满,在她的理想中,她给予出去的安全感可不是被当成一个挂件带来带去。之前她总是败给美色屡屡心软妥协,想着循循善诱,结果诱到哪里去了?


    “又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你干嘛那么固执?!”穆里斯说。


    “你狡猾得很,我知道,我这次死死地盯着你。”伊实竖起两根手指,在两双眼睛之间来回摁压。


    “我狡猾?”穆里斯冷笑,久而久之她不再感到愧疚了,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凑不足一个人的人性,“你还霸道呢!有哪个快四十的老男人上班还非要带着恋人的?”


    “三十七。”


    “你是不是有病?”


    “可以啊,我没问题,就当那样好了。”


    穆里斯一愣,走向变得罕见。


    “有必要说明,我仍坚持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错,诊断书都是社会上那些被福利宠坏的阶级定制的,但你如果一定要一个说法,那么没问题,我有病,离开你哪怕一秒钟我都不能呼吸。有个学名是分离焦虑症是吗?没问题,分离穆里斯焦虑症,又一个学名,我创造的,来个人写进史册,怎么样?”


    伊实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仿佛放开了一切线索供人查验,他无罪就是无罪,即使有罪,也是规矩的不合理。他十分排斥那样的说法,好像他有什么生命危险一样。


    “哇……”穆里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未见识过如此强烈的主体性意识。用硬的看来是行不通了,用软的试试。


    “伊实梅尔,”她酥酥地喊了他一声,“我们不要吵架了。”


    伊实撇开脸,任由她抱住手臂。他的待遇比前几个月好太多了,以至于他恃宠而骄,想要地球再多为他转两圈。事实上就算穆里斯照老样子一声不吭地走掉,他也拿她没办法。


    “你要是继续指控我的狡猾,我可要伤心坏啦,我还是更喜欢你那些关于爱的表达。每到分别的时刻,你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喜欢撒娇,我不允许自己再被你唬弄下去了。分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我们还有手机,随时随地就能联系。我不想我们以后还要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吵,索性一次性说个明白。伊实,听我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关系,不管一辈子是多少年,既然我此刻向你表明了这样的决心,你该知道,我现在和你舍不得我一样舍不得你。”


    当着伊实的面,穆里斯打开手机又是给他发信息又是拨通视频通话,生怕他被时代抛弃了不会用智能手机似的。


    “行了,行了。”伊实从她手中抽出智能手机,一下子化成丧家犬的模样,埋进她的腰间,闷闷地说:“不想你走。”


    “不是我走,是你走。”穆里斯忍住皮肤表面的痒意。


    “每天给我打电话。”


    “好,我会拜托李帮我录下你走秀的视频。”


    “发生了什么事要跟我说。”


    “好,你也是。”


    “不想你走。”


    得,又转回来了。


    穆里斯沉思良久,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她的大脑。


    “伊实,你现在起来,我跳脱衣舞给你看。”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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