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土皇帝桑进
冯争诧异地挑了下眉,真是瞌睡了就送枕头来,她正手痒呢。
四方镇的百姓依附于这片土地,对小白脸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她若是打着为百姓出头的名义教训小白脸,到时候她和应无双离开了此处,这些百姓必将陷入更为惨烈的境地,那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小白脸主动送上门来,便牵扯不到旁人,她就算杀死小白脸得罪了土皇帝,最坏的结局无非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总归在她看来,能靠拳头解决的事情都算不得什麽大事。
冯争对小白脸的叫嚷充耳不闻,侧首望向应无双。二人目光交汇,默契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流淌,两人相视一笑。
“来人,扶本少爷下马。”小白脸满脸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驯服冯争的那匹汗血宝马,仿佛那匹马已然成为他囊中之物。
他大声催促着正在菜摊旁抢夺老农钱财的男人过来搀扶他下马。
男人夺过老农紧攥的钱袋,脸上堆满谄笑,匆匆跑到小白脸身侧。刚欲伸出手去扶小白脸,却见原本稳稳坐在马上的小白脸,身形陡然拔起,往上腾空。
他惊愕地瞪大双眼,即便踮起脚,也只能够到小白脸的脚尖,那场景显得颇为滑稽。
“啊——”
一杆长枪|刺穿小白脸的肩胛骨,将他高高架起,悬于半空之中,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冯争单手持枪移动神凤枪,戳在枪尖上的小白脸被她从马背上挪到一旁,悬在半空中的小白脸又疼又怕,接连发出数道惨叫声。
“小白脸,本少侠亲自扶你下马,不必言谢。”
冯争往后撤抢,小白脸从半空急速坠落。紧接着,她飞起一脚,狠狠踹在小白脸的心窝处,将其从枪尖上硬生生地踢落下来。
在四方镇称王称霸、为所欲为的叶五郎就这麽被人从马上挑了下来,周围的百姓目睹此景,恨不得立刻拍手称快,以泄心头之愤。但又惧于叶家的淫威,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暗自握紧了拳头。
在街头各处收钱的男人们发现自家男主子受伤,连忙围了过来。附近的摊主连摊子都不顾了,立马站起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少爷,您没事吧?”男人扶起小白脸。
小白脸还未痛晕过去,肩头的血洞汩汩冒血,他龇牙咧嘴地指着冯争和应无双,骂道:“你们还愣着做什麽,把她们给我抓起来!不,把她们就地打死!动手啊!”
话音刚落,十几个男人拿起棍棒攻向冯争和应无双。
冯争淡定地将手中长枪一横,面前的男人们纷纷后退,她见状映射无双笑道:“拿他们试试你的剑。”
手持神凤枪且能单手挑起一个成年男子的冯争,在男人们看来无疑是一尊凶神恶煞,让他们望而生畏。于是,仅有五个身形稍显壮硕的男人,硬着头皮拿着棍棒,小心翼翼地围在冯争身边。
剩下的男人们只当柿子要挑软的捏,盯上了手无寸铁的应无双。
躲在不远处的百姓们都为应无双捏了把冷汗,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心再看,叶五郎手下的男人个个心狠手辣,打起人来丝毫不会留手。
也不知那拿长枪的少年能否尽快解决身边的麻烦,及时护住自己的同伴。
只见应无双抚向腰间的银色革带,手中寒光一闪,众人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围在她身边的十几个男人便愣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砰!”
男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下,激起阵阵尘土,猩红的鲜血好似喷泉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瞬间将应无双脚边的土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应无双蹙眉,略有些纳闷地抬起手中那柄尚未沾血的软剑,似乎对这过于轻易的胜利感到有些意外。
“冯争,他们好慢。”
前往北疆的这一月里,应无双每日都在冯争的督促下练功,绕指柔剑法也已参悟到第三式。但她每次与冯争切磋时,往往都是还没出剑,冯争的长枪就已抵在了她的致命处。
因此,她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决掉这些男人,没想到他们就和木桩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引颈受戮。
“不是他们慢,而是本少侠太快。给你喂招的可是武林大会双魁之一,别拿这群废物和我比。”冯争一招狂风摆柳击落男人们手里的棍棒。
眼见自己的十多个同伴都已被割断了咽喉,剩下那五个失了棍棒的男人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再战,转身就想跑。冯争横扫一枪打在他们膝窝上,五人扑通一声跪下来。
“大侠饶命啊,我们都是听从叶五郎的吩咐办事,绝无害人之心。”
“呜呜呜,还望大侠手下留情,饶小的一命,小的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顾……呜呜,我不能死啊。”
“大侠饶命,饶命啊。”
被迫跪下来的五人顺势给冯争磕起了头,一个个痛哭流涕好不可怜。
冯争闻言毫无怜悯之意,反而慢慢扬起嘴角,她拖着长枪来到应无双身边,说道:“杀人的乐趣就在此处,你动手那麽利落,可就没意思了。”
“聒噪。”应无双抖动手中软剑,软剑化作灵蛇钻入她腰间的革带里,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沓。
“是有些吵。”冯争瞥了眼还在磕头的五人,“你们听过四方镇多少百姓的苦苦哀求,可曾饶过了谁?”
五人被这一问堵得哑口无言,他们只能继续磕头,将所有脏水都泼在叶五郎身上。千错万错都是叶五郎的错,他们只是打下手的无辜之人。
枪尖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求饶声戛然而止,街道归于寂静。
小白脸的脸色惨白如纸,他捂着肩头的伤口,面露惊恐,却还是嘴硬地威胁道:“你,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谁啊?”冯争蹲下身撕掉小白脸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擦拭枪头的鲜血。
“我是云昆城叶家的五少爷,你可知京城永宁侯府的叶老侯爷是我叔叔,整个北疆都是我叶家说了算。你要是敢杀我,就休想活着走出北疆。”
小白脸自报家门,想要用自己的家世背景来震慑冯争和应无双。他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二人的脸,渴望在上面看到一丝惊讶和恐慌。
令他失望的是,二人非但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还笑了起来。
“小白脸,我不杀你,我还要你回去和叶家报信呢。”冯争把玩着神凤枪,锐利的枪尖在小白脸的脑袋上晃来晃去,吓得小白脸冷汗如雨而下,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留个活口让叶家知道是谁伤了叶五郎,杀了叶家的虏隶,只怕叶家会把这些账算在四方镇的无辜百姓头上。
冯争已经杀了叶家这麽多虏隶,已经把叶家得罪了个彻底,倒不如直接点把土皇帝叶家连根拔起。
“记住了,本少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枪仙冯争是也。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是谁打的你,别找错人了。”冯争猛地提起小白脸的衣领,将其丢上马。
小白脸惊呼一声,不敢相信冯争竟然真的要放他回去报信。他死死盯着冯争和应无双,似乎要将两人的形貌刻在心底。
“在下应无双。”
应无双报出自己的姓名,她和冯争的想法一样,既然来了北疆,迟早都要和这里的地头蛇碰上。叶家在北疆势力大,正好可以借势找到霍刀和母亲的线索。
小白脸握紧缰绳,对着两人放狠话:“本少爷记住了,你们给本少爷等着!”
冯争一掌拍在马背上,骏马发出嘶鸣,带着惊慌失措的小白脸狂奔离去。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街巷里,周围的百姓们长时间遭受叶家的压迫,见叶五郎及其虏隶被教训,心中固然痛快,可更多的是担心和恐惧。
街巷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望着一地的死尸,冯争面露难色:“我可不想给他们收尸。”
应无双回道:“官府会管的,我们该走了。”
杀死第一个虏隶的时候,应无双就注意到城门前的男侍卫少了两个,想必是去府衙报信了。她们再不离开,此地的男县令就要带着手下来抓她们了。
两人牵着马打算离开,茶肆里的店小二拦住两人,劝道:“北边都是叶家的地盘,别再往前走了,你们不如赶紧回头离开此处。”
卖菜的老农从死尸手里取回自己的钱,跟着说道:“是啊,两位大侠得罪的可不只是叶家,叶五郎是东饶关桑大将军的男宠,那位桑大将军才是咱们北疆的土皇帝,叶家不过是她手下的一条狗。”
“桑大将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她的手下更是个个都武艺高强。两位大侠的身手虽然厉 害,可双拳难敌四手,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越来越多的摊主凑过来,有的在死尸身上找自己的钱袋,还有的则是来到冯争和应无双身边,劝说两人尽快离去。
毕竟这两位大侠刚刚为她们出了一口恶气,她们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人陷入危险之中。
“桑大将军?北疆哪来的将军?”冯争问道。
自从应玉树平定北疆之后,朝廷便命令大军撤离北疆,只留下几位文官在此治理城镇,并未留下什麽将军。
应无双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她试探着说道:“这位桑大将军可是名叫桑进?”
周围百姓听到桑进的大名立马变了脸色,店小二冲着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两人:“大侠赶紧走吧,北疆里无论是四方镇还是云昆城的府衙,都要听命于桑大将军。哪怕是有个侯爷亲戚的叶家都不得不向桑大将军投诚,把自家男儿都送到桑大将军府里暖床去了。”
“是桑大将军收了你们的钱。”冯争语气肯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卖菜老农嗯了一声,催促道:“你们赶紧走吧,要是被桑大将军抓去,你们就没命了。”
冯争和应无双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疑惑。
叶家在朝廷里有人,能够称霸北疆作威作福也便罢了,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桑大将军是如何拿下北疆的?
应无双问道:“桑大将军住在哪里?”
店小二见两人毫无惧意,也不再劝说,答道:“东饶关。”
“四方镇与东饶关之间隔着一条襄江,消息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桑大将军耳中。趁这段时间,你们快些跑吧。”卖菜老农可怜这两个外乡人,不想让她们就这麽死在这里。
应无双听到东饶关三字,默默攥紧了缰绳。
母亲的线索就在东饶关,而这桑进,本是母亲亲手组建的破衣卫中的一员精锐,为何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鱼肉百姓的一方 “土皇帝”?
店小二拉着两人远离人群,寻了一处相对隐蔽之地,给两人指了个方向:“此地不宜久留,吴县令待会儿就带着人来了。你们要是不想走,就先去这个地方躲躲。”
“镇子里有桑大将军的眼线,你们听我的,现在假装出城,到我指的地方暂避风头,等到了傍晚,我就去找你们。”
直到身边再无旁人,店小二压低声音和两人说话。
冯争觉得有些奇怪,直言道:“你为什麽帮我们?”
“整个北疆没人敢得罪桑大将军,你们不走,这里的客栈也不敢收你们。你们难不成想睡在荒郊野岭,白天杀人,晚上杀狼?”店小二反问两人。
“那你就敢得罪桑大将军了?”冯争道。
店小二深吸一口气,看向冯争手里的神凤枪,不知在想些什麽。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推了两人一把,说道:“我一直都敢,只是没本事罢了。”
“快,把这两个刁民抓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杀人!”吴县令跑起来,满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在他身边的男衙役们都拿着刀棍,气势汹汹地跟在吴县令身后。
当从叶家虏隶的尸体上踏过去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忽然变慢。因为害怕被周围百姓看出他们的怯意,只好迈着小碎步,以看似很快,实则很慢的速度冲向冯争和应无双。
冯争和应无双翻身上马,朝着城门奔去,守城的男侍卫假模假样地拦了两下,任由两人策马离开。
身后传来店小二的大喊:“吴老爷,她们要跑了。”
冯争好奇地回头,只见吴县令带着一群男衙役站在城门前,根本懒得来追她们。
“我感觉我们现在掉头回去,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冯争有感而发。
“能被假将军唬住的一群蠢货能有什麽胆?”应无双冷笑一声,照着店小二指的方向前进。
两人沿着店小二指的方向走了大约五里地,穿过密林来到了一处悬崖空地,空地上扎着一顶牛皮帐篷。
“我还以为她会把我们坑到贼窝里呢。”冯争翻身下马让雷驹自己去林子里吃草,她掀开帐篷门帘,里面的陈设一览无遗。
应无双来到帐篷边摸了摸,说道:“这是行军打仗时所用的驻扎营帐。”
“这个店小二的身份不简单。”冯争从帐篷里拿出一面盾牌,示意应无双进帐篷里来看看。
小小的帐篷之中,堆放着诸多战时所用的武器与盔甲,中央铺着几块平整的木板,木板之上又铺了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稻草。
冯争握住一把环首刀的刀柄,缓缓将其拔出,只见刀刃之上虽有着几处缺口,但那刀身却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显然是经人精心养护过。
她一屁股坐在稻草上,说道:“那店小二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十几年前打仗的时候,她怕还只是个垂髫小儿,这些东西肯定不是她的。”
应无双暂时也猜不透店小二的身份,她来到冯争身边坐下。
“土皇帝桑进可能是破衣卫的精兵。”
“什麽!”冯争刚舒服地躺下来,就被应无双的话惊得坐了起来。
“你确定吗?破衣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应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兵。桑进要是出自破衣卫,怎麽会做出鱼肉百姓的恶行?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
“等到太阳落山,我们便知道答案了。”应无双心中烦躁,坐也坐不住,她走出帐篷望着悬崖上的风景出神。
完颜习给她的线索是东饶关,究竟是想让她在东饶关找到什麽?
破衣卫三千精兵,在东饶关的最后一战里折损八百,仅剩两千余人。母亲回京之后,破衣卫便被朝廷解散,身为破衣卫校尉的霍刀留在了将军府照顾她,剩下的人都拿着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破衣卫是母亲在北疆组建起来的,这些精兵都是来自北疆各个城镇里的青壮年。这麽多年过去,不知她们是否还安好?
“尤其是你,我很好奇你该如何收服应玉树留下的破衣卫。”
当初在全州码头,九死生一语道破她的心事。她来北疆目的有三:寻得霍刀的踪迹,找到母亲的线索,以及收服破衣卫。
十七年前的精锐之师,即便过去这麽多年,她们的战力也不容小觑。这两千余人的军队,足以让她和冯争在北疆争得一席之地,况且借着破衣卫昔日的威名,招募新兵想来也并非难事。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桑大将军若真是破衣卫的精兵,只怕遗留的两千精兵有大半都和她一起在北疆称霸了。她该如何从桑进手里夺回破衣卫?
应无双将自己的顾虑告诉冯争,冯争当即给出建议:“把她打服不就好了。”
“……”应无双干笑一声,要是真有这麽简单就好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身着红衣的少年在崖边舞剑,夕阳为其手中的冷剑渡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脚下追月步,软剑绕指柔,应无双练了一月的软剑,虽说尚未达到人剑合一的至高境界,但也早已今非昔比,不会再像初摸软剑之时那般,稍有不慎便会被其划伤。
今日被叶家虏隶包围的时候,那些虏隶的每一个动作在她眼里都是那麽的清晰。以至于她只需稍稍运起轻功,瞄准他们的颈部,手起剑落,便收割了十几人的性命。
这就是有武功的感觉,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无双收起软剑。转身一看,冯争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走了过来。
她早已点燃火堆,架起的铁锅里水也烧开了,咕噜噜地冒着泡。见冯争回来,她取下铁锅。
在她拿锅的时候,冯争砍断鸡脖子放血,然后把放完血的野鸡交给应无双。
两人分工明确,冯争打猎放血,应无双烧火做饭。
应无双手法熟练地拿开水烫鸡毛,然后拔去野鸡身上的羽毛,她留下完整的野鸡尾羽,把一根华丽的鸡毛递给冯争,嘴角含笑:“给你一个鸡毛令箭。”
冯争接过鸡毛,打趣道:“这鸡毛能号令谁?”
“你想让谁听你号令,把人家打服不就好了,还用的上鸡毛令箭。”应无双把处理好的野鸡架在火堆上烤,从怀里取出两个装有香料的瓷瓶。
这些瓷瓶原是她用来装螙药的,只是走江湖未必能用得上螙药,但一定用得上吃饭的香料。干烤的肉太腥,需要香料压一压才下得去嘴。
两人正说笑,林子里有动静,冯争手里的鸡毛令箭咻的一下刺入林中。
“唉!是我啊,大侠。”绚丽的尾羽插在店小二的头上,她一边走向两人,一边拔掉头上的尾羽。
“我知道是你,送你一个鸡毛令箭。”冯争发现店小二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主动把油纸包接过来,“是给我们的吗?”
“嗯,我想着两位大侠在林子里没东西吃,就给你们买了些包子,你们趁热吃。”店小二望着手里的鸡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冯争把包子分给应无双,两人坐在火堆旁吃起包子,店小二凑到两人身边坐下。
因两位大侠都在吃饭,不方便开口,她自我介绍道:“我叫温执,一直居住在四方镇里,在茶肆里做跑堂,以此糊口度日。”
有半张脸那麽大的包子,冯争两口解决一个,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照看着火上的烤鸡。
见冯争没有说话的意思,温执继续说:“我看两位少侠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不知你们要在北疆做什麽?”
应无双拍了拍手,答道:“我要找人,你见过她吗?”
她走回帐篷里,取出一张画像递给温执。如果霍刀掉落襄江之后活了下来,一定会在北疆城镇里养伤,应该有人见过她的。
应无双凭借记忆画了一张霍刀的画像,想用这张画像在北疆城镇里挨家挨户询问,试试能否找到霍刀的下落。
“原来是为了找人。”温执伸手接过画像,看到画中人相貌的那一刻,她愣了一下。
真是天助我也,此人就在桑进的府里,这两位大侠为了找人必定会去桑宅走一趟的。
“你见过她。”应无双瞬间捕捉到温执脸上那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笃定。
温执举起画像,指着画上的人说道:“我曾在桑大将军的府邸中见过此人,只是我见到的那个,看起来远没有画像上这般年轻,而且…… 那人似乎身有残疾。”
“残废?”应无双的声调猛然提高,抓着温执问道,“你说清楚,究竟是什麽情况?”
“大侠莫急,我在桑宅见到她的时候,她一直坐在轮椅上,似乎双腿有疾,不能走动。”
温执心中暗喜,看来桑宅里的那个残疾之人,映射大侠而言极为重要。如此一来,自己的计划便更有把握了。
应无双松开手,冯争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是坏消息,这说明霍刀还活着。”
“嗯。”应无双拿回画像,她望着画像里的霍刀,对冯争说,“我明日就要去东饶关找霍姐姐。”
“好。”冯争答应。
“不可!”温执大声道。
说罢,冯争和应无双都不解地看向她,她假装咳嗽一声,放缓语气解释道:“两位大侠千万不能冲动,你们今日杀了叶家的虏隶,伤了桑大将军的男宠,已经得罪了桑大将军。东饶关四处都是桑大将军的眼线,桑宅内外更有重兵把守,你们两个闯不进去的。”
“桑进哪来的重兵?”冯争问道。
烤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温执咽了下口水,将视线从外焦里嫩的烤鸡身上移开。
“你们可听说过破衣卫?”
“自然。”应无双和冯争点头。
“你们没听说过也不奇怪……你们知道破衣卫!”温执惊喜地说道。
“你接着说。”冯争取下烤鸡,正好用刚才包着包子的油纸包住烤鸡,她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应无双,又给温执分了一根鸡翅。
温执拿着热乎乎的鸡翅边吃边说:“我还以为北疆以外的人早就忘了破衣卫的存在,尤其是两位大侠又如此年轻,还以为你们不知道破衣卫呢。”
“二十年前,平北将军应玉树在北疆组建了破衣卫,我四姐温越就是其中一员。可惜我当时才五岁,不然我也跟着四姐一起上战场立军功。”
温执说到自己的四姐时满脸骄傲。
“四姐,你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冯争插了句嘴。
“我上头一共有六个姐姐。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年一直在打仗,没过多久家里就少一个人,最后娘和爹也不见了,只剩下四姐和我相依为命。”
温执回忆起过去,嘴里的鸡肉都变了滋味,“打仗的时候经常饿肚子,那些男官兵还会闯入我们家里抢钱抢吃的。直到应将军来了北疆,再没有男兵敢肆意欺淩百姓。”
应无双第一次听到别人谈起她的母亲,是平北将军应玉树,不是将军夫人。她放下鸡腿,认真地听温执说话。
“应将军和前头那些男将军不一样,应将军不仅能打胜仗,她手下的军队军纪严明。没有人敢违反军纪,欺压城中的百姓……”
温执说着说着忽然看了眼应无双,应大侠和应将军都姓应,她们是不是有什麽关系?
温执仔仔细细地打量应无双的脸,没有一处和应将军相似。或许只是恰好同姓而已,她这般想着,便收回了目光。
“说远了,我四姐温越是破衣卫中的精锐,而如今在北疆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桑大将军桑进,也曾是破衣卫里的一员。十七年前,应将军凯旋回京,破衣卫便就地解散,我四姐也回到家中,与我一同耕地劳作,过着平淡的日子。”
“被遣散的两千多破衣卫都在那年各自回了家,没过两年,居住在云昆城的桑进竟又将众人召集起来。她说,大家跟随应将军辛辛苦苦征战三年,立下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军功,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们封个一官半职,怎能仅仅给些钱财就将她们打发了事。”
“桑进不服气,煽动大家和她一起找朝廷讨个说法。我四姐当时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跟着她一起去讨要说法。然而这件事根本没有传到京城里,就被云昆城的叶家压了下来,一通威逼利诱把大家赶了回去。”
温执叹气,走进帐篷里拿出一套盔甲:“民不和官斗,我四姐觉得希望渺茫,就早早退出回了家。但桑进没有放弃,破衣卫被遣散的时候,大家手中的兵器和盔甲并未被收缴,她带着大家打进了叶家。叶家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被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向桑进俯首称臣。”
“有时候说话不如拳头管用,桑进打进叶家后,又命人把北疆各个城镇的男县令抓了起来。愿意称她将军,奉她为北疆之主的男县令都活了下来,誓死不认的被她一刀砍死,尸体就挂在县衙门口威慑众人。这麽多年来北疆各个城镇的男县令都换了好几轮,现在的几位县令都是桑进的人。”
冯争听到此处,不禁夸赞道:“桑进此举,倒也算得上是有魄力。朝廷不给她封赏,她便自己去争取。”
“我四姐起初也是这般想法。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而言,谁来做这北疆之主都无关紧要,只要能让我们吃饱穿暖,过上安稳日子,哪怕是一头猪来做皇帝,我们也认了。可谁曾想,桑进竟真的将自己当成了皇帝。”
“她巧立名目,设立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赋税,每个月都来向百姓收钱。还强抢城镇里的年轻男子去伺候她,那些交不起税的百姓,都被她抓进府中充当虏隶,随意使唤。她只要心情稍有不悦,便会滥杀无辜,如今我们的日子,过得甚至还不如打仗的时候。好歹那时的应将军是个好将领,能让百姓安稳度日。”
温执说着说着,泪水簌簌而下,滴落在盔甲之上,眼中满是恨意:“我四姐不认同她的所作所为,便上门去劝她。我不知道四姐和桑进在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什麽,只知道四姐回来时,满身都是伤,从那以后,便再未提过要去劝桑进的话。四姐身上本就留有打仗时留下的旧伤,此次进入桑宅后又受了重伤,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那一年四姐才二十七岁,她是被桑进害死的,我要找桑进复仇。”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那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回响。
“所以你帮我们是想让我们帮你复仇?”冯争啃掉骨头上最后一块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
温执犹豫片刻,重重点了下头:“你武功高强,应该能打得过桑进。”
冯争哼了一声:“不是应该,是肯定。”
“单打独斗兴许可以,但桑进身边护卫众多,你想和桑进交手,要先打败她的一众护卫才行。”温执神色凝重地说道。
冯争正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应无双朝她打了个手势,她安静下来。
应无双问温执:“桑进本人脾气如何?”
“睚眦必报,你们杀了她的虏隶,就是在打她的脸,她绝不会放过你们的。”温执放下盔甲,拿出一张地图在三人面前展开。
“我趁着桑宅办宴会的时候混进去过,这是我画的地图。”
冯争和应无双定睛一瞧,冯争直接把慊弃写在了脸上,说道:“这几个方块和黑线就是桑宅地图?”
“一目了然对吧?”温执听着冯争的语气,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她画的不好吗?
冯争噗嗤一声笑出来,温执只怕都没进到桑宅的内宅,一直在外院打转,才会画出如此简陋的地图。
应无双让温执把地图收起来,这东西暂时没用。
“你是什麽时候在桑宅见到了霍刀?她在桑宅过得好吗?”
温执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在去年桑进举办宴会的时候见到她的,她身边有仆人伺候,应该过得还不错。”
闻言,应无双松了口气。桑进当了土皇帝祸害百姓,但还没完全丢了良心。霍姐姐是破衣卫的校尉,和桑进等人有过命的交情,桑进不可能亏待霍姐姐。
霍姐姐坠崖后,也许就是被桑进的人救起来的。
“两位大侠,你们……桑进,你们该不会认识吧?”温执后知后觉,两位大侠要找的人在桑宅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们要是和桑进沾亲带故,桑进怎麽会怪罪她们杀了她的虏隶?
区区几个虏隶,杀了就杀了,桑进才不把这些虏隶的性命放在眼里。她更在乎自己的颜面,若是冯争和应无双和她是自己人,此事便能轻轻揭过。
她听了冯争对那群虏隶说的话,以为冯争和应无双会是疾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又见两人不想离开北疆,还以为能拉拢她们和自己一起杀了桑进,为民除害。
现在看来,她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没有事先打听清楚两位大侠的底细,便贸然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温执慢慢站起来,想要离开这里。
冯争身形一闪挡住她的去路,故意吓唬温执:“跑什麽,你不要我们帮你报仇了?”
“不劳烦两位大侠,我自己的仇自己报。”温执往左移一步,冯争也跟着动一步。
应无双起身说道:“温姑娘莫怕,我们并不认识桑进。那位在桑宅养伤的霍刀是我亲人,我来此是为寻亲。我们今日杀了桑进的虏隶,也不确定桑进是否会看在霍刀的面子上放过我们。我们明日便要前往东饶关,进入桑宅查找亲人,在未带出亲人之前,恐怕没有余力帮你复仇,实在抱歉。”
“还有,今日多谢你相助。冯争,放她走吧。”
冯争哦了一声,把路让开。
然而温执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再试试:“两位大侠亲眼看见桑进是如何剥削百姓的,等你们进了桑宅,更能看清她的真面目。敢问两位大侠,在带出亲人之后,可愿挺身而出,锄强扶弱?”
“当然。”冯争和应无双异口同声。
温执诧异地回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与此同时,东饶关桑宅
叶五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姿势卑微到了极点,他的身体紧紧贴在一只穿着鹿皮靴的脚上,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只脚的主人的裤脚,哭得肝肠寸断,楚楚可怜。
“将…… 将军,您可一定要为五郎做主啊!”
那只脚的主人不耐烦地抖动了一下,叶五郎瞬间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闭上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说,你带去四方镇的十八个虏隶都死了?”
低沉而充满压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五郎把身子伏得更低,轻轻嗯了一声。
“你大爷的真是群废物,十九个人打不过两个人,钱也没收回来,要你有何用!”那只脚突然抬起,重重地踹在叶五郎受伤的左肩。
这一脚极重,叶五郎被踹得在地上接连翻滚了两个跟头,嘴里 “哇” 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他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重新跪好,不停地对着前方磕头求饶。
“将军,不是这样的,那两个人不是普通人。她们一个身高九尺手持一丈长的铁枪,此人自称小枪仙冯争,力大无穷,单手便能把我扛起来。”
“还有一个叫应无双,出招诡异,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就杀了十几个人。将军,她们不是一般人,兴许是江湖上的高手。”
叶五郎的脑子从未转的这麽快过,他灵光一闪:“那些江湖侠士总把侠义二字挂在嘴边,这两人对我出手,分明是在给四方镇里的贱民出头。她们专门留我一命回来报信,这摆明了就是在挑衅将军您啊!她们还说了些要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之类的大话,说不定明日就会打进东饶关了,将军您一定要早做准备。”
屋子里安静下来,叶五郎悄悄抬起头打量桑大将军的神色。
只见眼前年约四十的桑大将军生的虎体熊腰,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脸上一对剑眉斜飞入鬓,豹眼里有怒意翻涌。
六月天气炎热,桑大将军穿的极其单薄,可以透过单纱瞧见她布满疤痕的肌肉微微隆起。屋子里放着两桶冰块,有虏隶站在一旁为桑大将军打扇。
“将军。”叶五郎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
兴许是这阵阵凉风起了作用,桑大将军眼中的怒意逐渐散去,她问叶五郎:“杀了我十几个虏隶的那人叫什麽名字?”
“回将军,她叫应无双。”叶五郎答道。
“她姓应,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桑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五郎肯定道:“五郎绝没听错,那个应无双年约十六七岁,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腰系银色革带……”
“够了!别说没用的废话!” 桑进突然呵斥了一声,打断了叶五郎的话,“那个拿枪的,你还记得那铁枪长什麽样吗?”
叶五郎想了想,答道:“那铁枪是红色的,枪杆几近一丈,枪头上刻有凤纹,枪杆上有不少划痕,应该用过好多年了。”
叶五郎庆幸自己当时看得仔细,将军问什麽他都能答得出来。
“是将军的神凤枪。”桑进喃喃自语,想起五年前霍刀和她说的话,她说,桑进,将军有个女儿叫无双,我们要把她救出来。
应玉树,应无双。
没想到十七年过去,先打上门来的不是将军,而是将军的女儿。
不过也是,将军早就死了,死人怎麽能活过来教训她?只有摔断腿的霍刀,还天天念叨着将军还活着的胡话。
“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笑话,她们有什麽本事除我!”
桑进心中的恐惧慢慢退去,早在十几年前将军就死了,破衣卫也散了,那些所谓的军纪如今都算个屁!就算将军真的活过来,也没资格处罚她。
现在,她才是将军,只有她让别人吃军棍的份,没有人可以轻易地除掉她。
叶五郎应和道:“将军您就是咱们北疆的天,没有人敢在将军的地盘里放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屁侠士,在将军您的面前,也只有求饶的份儿。”
嘴比脑子快,当叶五郎把狗屁二字说出来的时候,他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将军饶命,五郎说错了话,五郎自己掌嘴。”叶五郎跪在地上扇自己嘴巴子。
桑进常年握刀的手贴到他的脖子上,低声道:“男人还是干净些讨人喜欢。”
咯嘣一声,叶五郎的脖子被桑进扭断,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守在门口的侍卫听到声音,立马走进来,面无表情地把尸体搬了出去,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来人,让四方镇的探子盯着新来的两位‘大侠’,一旦有动静立马传消息给我。”桑进吩咐道。
“是。”
翌日一早
冯争和应无双穿过四方镇,带着马渡船过江,两人下船后骑马赶往东饶关。
林间小路上,两人不快不慢地往前赶路。应无双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她计划先到东饶关暗中打探消息,再依据具体情况灵活应变,随机行事。
“桑进是你母亲带出来的兵,若是你以应玉树女儿的身份拜见她,她应该会客客气气地迎你进去吧?”冯争问道。
“这可未必。”
应无双暂时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破衣卫有情谊的是她母亲应玉树,这些精兵未必会爱屋及乌。
更何况,十七年过去,那些曾经的感情或许已被冲淡,或许早已发生了变化。若是感情变淡了,倒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万一这份感情演变成了怨恨,那她贸然暴露身份,迎接她的极有可能是对方毫不留情的报复。
冯争不解:“为什麽?”
应无双沉吟片刻,说道:“假设你是二十年前投入平北将军麾下的破衣卫精兵,跟着将军出生入死,打了三年仗,身上落下无数伤病,但好在打下了许多军功,想着以后也能得个封赏当个小官。”
“结果战事结束之后,将军回京受封赏,你却被原地遣散,朝廷只给了几两银子便把你打发了。你难道不会因此怨恨将军?”
“这……”
怎麽可能不怨呢?
冯争只想着和将军出生入死的三年情谊,倒是忘了这些破衣卫被无情遣散的结局。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麽要我把神凤枪拿布裹起来了。”冯争摸了摸身后被布裹住的神凤枪,好好的神凤枪被裹成了一根棍子。
应无双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昨日不该报出自己姓名的。谁知道叶家背后还有个桑进,叶五郎不知道她是谁,但留下霍姐姐的桑进一定能通过她的名字猜出她的身份。
风在山林间肆意地呼啸穿梭,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巨兽在咆哮。层层叠叠的枝叶在狂风的肆虐下,剧烈地摇曳着,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令人心生不安的沙沙声。
突然,一声鸣镝箭划破长空,径直朝着冯争的脑袋射来。冯争反应敏捷,身体猛地往后一仰,避开了这致命一箭。她取下身后的长枪,警惕地看向周围。
此时,应无双身下的马中了一箭,那马顿时受惊,发疯般地载着应无双向前狂奔而去。
冯争见状,心急如焚,刚欲策马去追,无数冷箭朝她袭来,她只得挥动长枪抵御冷箭。
紧接着,林子里涌出了一群身着黑衣,手持大刀和弓箭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青年,她眼神冷漠,挥了挥手,身边的侍从听令,一步一步地朝着应无双逼近。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受惊的马颈侧又中一箭,那匹马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应无双立即施展追月步,轻盈地翻身下马。
她还未来得及拔出腰间的软剑,一把锋利的大刀便横在了她的脖颈之间,冰冷的刀刃紧贴着她的肌肤,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血溅当场。
“你——”
应无双话没说完,桑进快速地在她身上点了两下。应无双眼前一黑,身体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中握着的螙药还未来得及撒出,便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桑进取下她腰间的软剑交给身边的亲信,将她丢在自己的马背上,准备带着应无双返回桑宅。
冯争挡住最后一波冷箭,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一堆人,大喝一声:“站住!”
雷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与愤怒,它仰天长嘶一声,四蹄猛地发力,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桑进等人飞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形成一条滚滚黄龙。
眨眼间,便追到了距离桑进不过数十步的地方。就在此时,十几个黑衣人手持斩|马刀站成一排,如同一堵黑色城墙,横在冯争的面前。
冯争拽紧缰绳,雷驹会意,前蹄高高扬起,在那一排闪着寒光的刀尖前半丈之处,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冯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试图与桑进进行谈判,她高声问道:“你便是桑大将军桑进?”
眼前骑在马背上的壮硕青年和冯争以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哪怕是走火入魔的阎婆也没有这麽强的压迫感。
在战场上浸染多年的将士与江湖中的武林高手不同,这些久经沙场的人,眼神中透着无尽的冷酷与漠然,仿佛世间万物在她们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们的心中唯有战争、杀戮与输赢。
桑进微微仰头,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瞧见她手里做了伪装的神凤枪,笑着说:“你的枪法使得不错,要不要入我麾下?”
“你绑了我的朋友,还想招纳我?”冯争冷笑。
望着桑进身前昏迷不醒的应无双,冯争心中暗忖,想要从这重重包围里,安然无恙地带走应无双,简直难如登天。
这些黑衣人和四方镇里收钱的虏 隶不一样,她们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单个拎出来不足为惧,但聚在一起时颇让人头疼,她们进退有序、攻防兼备,冯争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她们的破绽。
“有何不可,她是她,你是你。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只要你真心诚意地追随我,我必会厚待你,让你尽享荣华富贵。”
话说得好听,桑进的眼里却无丝毫诚意。
“你为什麽抓她?因为那个小白脸……叶五郎。”冯争环顾四周,她已经被桑进的人彻底包围了。
桑进摇头:“你的好友难道没告诉你,她是平北将军应玉树的女儿,而我桑进是应玉树亲手带出来的兵?”
冯争心中当然知晓这一层关系,她只是没有料到,桑进的动作竟然如此迅速。
叶五郎最快也是昨晚才将她们的消息告诉桑进,可谁能想到,桑进竟然今日一早便在东饶关设下埋伏,就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看来,你是知道的。” 桑进见冯争的表情,便已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既然将军是为了抓应无双而来,能否放我离开?”冯争察觉到桑进身上的杀意,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地形,思考着应对之策。
桑进抬起右手,对着众人下令:“杀了她,把枪给我拿回来。”
密集如雨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冯争扯了扯缰绳,雷驹立马掉转方向,朝着来时路往回跑。她手中长枪急旋,将空中如飞蝗般射来的箭矢一一拨挡开来,身后的黑衣人紧追不舍。
第162章 知道我是谁吗
利箭刺破长空发出不绝于耳的尖啸声,铁制箭镞与神凤枪相撞,火花四溅。
冯争驾驭着雷驹向前狂奔,艰难地抵挡着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眼前的路被一排手持木盾的黑衣人挡住,她们手握长枪,一旦雷驹靠近,便会毫不犹豫地刺出枪尖。
源源不断的黑衣人从密林中涌出,冯争渐感力不从心,她乘隙回头望了一眼。桑进已经带着应无双转身离去,只留下数不尽的黑衣人意图杀她夺枪。
雷驹的速度并未减慢,冯争收回视线,紧盯前方拦路的黑衣人。
“这枪暂且给你们,来日我必亲自取回。”重达数十斤的神凤枪从冯争手里猛地掷出。
万钧之力从天而降,拦在路前的数名黑衣人被砸得连连后退,在她们身旁的黑衣人立马补上位置。
冯争夹紧马肚,提起手中缰绳,随着一声高亢的“驾”脱口而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震天雷砸向拦路的黑衣人。
“嘭!”
爆炸声穿破层层密林,在山谷间轰然回荡。刹那间,惊起无数飞鸟走兽狂奔乱窜。
排成一列的拦马阵型被打乱,冯争俯下身子紧贴着雷驹背部,马蹄高高扬起,借着奔跑的冲劲纵身一跃。
雷驹载着冯争从漫天黄土里穿过,越过黑衣人的头顶,一人一马逃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
数十道箭矢从她们身边擦过,黑衣人的普通战马总追不上冯争的雷驹,只能看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背影,以及冯争充满怒气的声音
———“回去告诉桑进,应无双若有半分闪失,我要她项上人头!”
因为炸药扬起的尘土终于落定,黑衣人们扶起自己被炸伤的同伴准备返回桑宅。
“那位少年用枪的时候很像将军。”
“用枪的将军已经死了,现在的将军用刀。”
“以前的将军教我们杀人是为救人,现在的将军只叫我们杀人。春娘,若那少年稍有不慎,就死在我们的箭下了。”
“易姐,我们只要听军令就好了。”
时隔十七年,应无双和冯争的出现,让曾经的破衣卫将士再次想起了带着她们征战沙场的平北将军。
春娘扶着身旁被炸伤的易彩禾,震天雷威力不小,以那少年的本事完全可以将炸药扔到易姐的盾牌之后,炸死三四个人绰绰有余。
可震天雷准确地落在了易姐等人三步外的地方,少年只想让拦马阵散开,并不想杀了她们。
“将军的军令里禁止我等伤害平民百姓。”易彩禾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眼睛里泛着水光,不知是因为身上的哪一处痛苦在流泪。
春娘握紧易彩禾的手,嗓音沙哑:“将军抛弃了我们,旧令不听也罢。”
“将军抛弃我们,我们抛弃百姓,都错了。”易彩禾推开春娘,沾满尘土的双手抚上脸颊,泪水便和着尘土落下来。
今日随桑进出来埋伏冯争和应无双的均是十七年前的破衣卫旧部,应将军曾说“见枪如见人”。
数百人共同扛着一杆区区六十斤左右的长枪,却觉得自己的肩膀被压弯,连带着腿脚都被压进了泥地里,寸步难行。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只能看到神凤枪,记忆里模糊的身影越发清晰。
东饶关,桑宅
“她是应将军的女儿?怎麽和应将军一点也不像?”
“可不是,鼻子眼睛没一处相像,桑进……桑将军是不是抓错人了?”
“霍校尉待会儿就来了,她来了就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应无双了。”
腰腹处传来痛感,迷迷糊糊中应无双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缓缓睁开眼睛。
两张肤色略黑、近乎一样的脸凑到眼前,其中一人见她醒了立马露出大白牙笑起来,另一人手里端着一碗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把药喝了。”
盛药的瓷碗递到了嘴边,应无双闻了闻味道便知这是能让她暂时失去力气的迷药。她默不作声地接过瓷碗,递到嘴边吹了吹,只碰了一下嘴唇就挪开了碗。
“有些烫,可否晾凉后再喝?”应无双与两人打商量。
给她递药的女子身着青衫,闻言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麻烦。”
“你皮糙肉厚的不怕烫,还不允许别人怕烫了。”另一人从应无双手中拿回瓷碗,她摸了摸碗底,“确实有些烫,晾一会儿再喝吧。”
眼前的两个女人年龄相仿,长相也相似,乍一看她们的五官几乎一样,应该是一对双生子。
穿青衫的女子较为壮硕,脾气也急躁些。另一个露着大白牙爱笑的女子身形精瘦,背着一把窄刀。
应无双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认真观察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身下是雕花梨木床,蜀锦织就的床帏泛着白金光泽,产自外邦的地毯铺在床边,一双沾了泥土的皂靴弄脏了这张价值不菲的地毯。
那双脏了的皂靴是她的。
临窗的乌木书案上摆放着各类古玩,房屋四壁挂满了洒金古画,几无缝隙,满室的贵气扑面而来。
一个被强行抓来的俘虏为何能住进这麽好的屋子?
“两位前辈,和我一起的持枪少年在哪?”应无双没见到冯争,担心地问道。
青衫女靠在床边,眼神冷漠:“她跑了。将军的神凤枪为什麽在她手里?”
“你和那个少年谁才是应将军的女儿?我听春娘说那个少年舞枪的样子和应将军一模一样,你看上去和应将军毫无相似之处。”大白牙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地问道。
听到冯争跑了,应无双低下头藏住眼里的笑意。
桑进一大早设埋伏抓她,想来已经确定她的身份,她承认道:“我是应无双,那位持枪少年名叫冯争,你们应当从叶五郎那里听过我们的名字。神凤枪是我送给她的。”
青衫女不可置信道:“你怎可把将军的神凤枪随手送给别人?”
应无双沉默不语,大白牙继续问道:“那你不好好地待在京城享福,跑来这里做什麽?莫非是朝廷知道了我们这的事情,派你来打探消息的?”
“哼,朝廷要是知道了会派大军来镇压我们,派她一个小孩来能做什麽。”
应无双望着两人,说道:“你们是武瑾和武瑜。”
大白牙和青衫女同时望向应无双,大白牙激动道:“你怎麽知道我们的名字?是不是将军和你说过我们!”
就连一脸不耐烦的青衫女都眼含期望,等待着应无双的回答。
武瑾、武瑜这对双生姐妹是除霍刀以外,最早跟着平北将军应玉树一起打仗的北疆女子,那时候应玉树还没有组建破衣卫,武氏姐妹俩曾在战场上为应玉树挡过暗箭。
这些事情并未记录在平北将军率兵御敌的数次战役里,应无双之所以知道两人的名字,是因为她看过破衣卫的军队编制名单,并将名单里的所有名字都记下来了而已。
武瑾武瑜一听就知道是姐妹俩,眼前的双生子很适合这两个名字,应无双便试探了一下。
“抱歉,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我连她长什麽样都不知道。”应无双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观察她们的反应。
青衫女失望地收回目光,转过身背对着她。
大白牙则叹了口气:“你瞧着也有十六七岁了,将军怎麽死得那麽早?”
“报应吧。”青衫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恨,“让她把药喝了。”
看来桑宅里的破衣卫并不知道母亲还活着,应无双端起床边的瓷碗,配合地一饮而尽。
“无双,那你猜我是姐姐,还是妹妹?”大白牙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主动打破沉默。
应无双根本不认识两人,通常来说,姐姐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故而大多姐姐的性子趋于沉稳持重;而被姐姐悉心呵护着长大的妹妹,因为少经风雨,会更活泼单纯。
她随口猜道:“您是妹妹?”
“错了,我是姐姐武瑾。”大白牙站起来,笑着拍了拍青衫女,“我就说爱笑的人显年轻,你别老拉着一张脸,明明是妹妹,大家却都觉得你是姐姐。”
武瑜白了武瑾一眼,看见瓷碗空了,拿着碗便离开了房间。
房门打开,应无双趁机朝外看去,狭窄的门缝里出现一张熟悉的容颜。
“霍姐姐!”应无双立马起身,想要冲出门去。
药效已经发作,应无双刚站起来就无力地摔回了床上。
“你身上的软剑和螙药都被桑将军拿走了,桑将军说你可能会武功,便要我们盯着你喝下软筋散。你住的这间房就在桑将军隔壁,她可能随时会来见你,你好自为之。”
武瑾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隐去,那一口标志性的大白牙也随之收了回去。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应无双,眼神里透着几分无奈与同情。
说完这番话后,她轻轻推开门,没等应无双看清门外的情况,房门再次重重地合上。
应无双现在满脑子都是门外坐在轮椅上的霍刀,根本无心揣测桑进把她放在自己院子里的这一举动是何意图。
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只可惜应无双没有冯争那般敏锐过人的耳力。她屏气凝神,却依旧一句话也听不清,徒增几分焦急。
又过了片刻,门外安静下来,那扇紧闭的房门,伴随着轻微的 “嘎吱” 声重新打开。
进来的人不是霍刀,而是桑进,以及她身后的数十个仆从虏隶。
“知道我是谁吗?”桑进没有错过应无双眼里转瞬即逝的期盼。
桑进走到应无双床边,一个虏隶取来椅子放在桑进身后,在她坐下后,两个长相秀气的虏隶各站一侧,为她打扇。
在桑宅能有如此派头的还能是谁,当然是土皇帝桑进。
应无双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被谁打晕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应无双反问道。
第163章 因为你不敢
“我若不知道你是谁,何必大费周折、兴师动众地把你抓来?应无双,因为你是应玉树的女儿,所以你要遭此一难,也因为你是应玉树的女儿,所以我没直接杀了你。”
方才在门外的时候,桑进已经通过霍刀的反应确定了应无双的身份。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眼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在她面前,应无双瘦弱得跟个小猴子似的。
将军的女儿没有将军那般高大的身躯,也没有将军那样超群的武艺,更拿不动将军那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神凤枪。
真是可笑,昨夜的她竟然会因为一个如此弱小的人感到害怕。
应无双并不了解桑进,单看她在北疆和桑宅里的所作所为,此人不过是一个恃强淩弱、鱼肉百姓的恶徒罢了。
听到桑进的回答,她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是应玉树的女儿,你抓了我却又不杀我。难道是要把我留在桑宅供起来?你做土皇帝,我做土太子?”
桑进看到应无双这副淡定自若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
她啐了一口,破口大骂:“我呸!你娘用完我们,把我们丢在北疆,自己拍拍屁股回京城享福去了。这等过河拆桥的缺德事,简直猪狗不如!”
“她背叛我们,我们本该找她报仇,只可惜她遭了报应死得早。俗话说,母债子偿,我把你留在身边,就是要慢慢折磨你,让你偿还她欠下的债。”
桑进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士,又在北疆当了十几年的土皇帝,她发起怒来还真有种帝王之怒的威压。一旁打扇的虏隶们脸都白了,持扇的双手微微颤抖。
反观应无双,依旧面不改色,轻声吐出三个字:“你不敢。”
“你说什麽,谁不敢!”桑进噌的一下站起来,怒目圆睁。
“十六年前我母亲身死的消息传入北疆,你并不觉得可惜。正相反,你感到的是庆幸吧。”应无双靠在床边,气定神闲,看着被自己轻易激怒的桑进,心中愈发笃定。
桑进眯起眼睛:“少在我面前玩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要麽好好说话,要麽我把你肠子掏出来摆直溜了再让你说。”
“十七年前战事结束,应玉树凯旋归京,不多久京城的圣旨送来北疆,男帝下旨要遣散破衣卫。那时你便心生不平,为何不在当年便带领破衣卫去问朝廷讨个说法?”
“北疆初定,所有人都记得你们的赫赫战功,应玉树也会念及昔日的同袍之情,那时才是绝佳时机。你却硬生生忍了两年,为什麽?”
桑进不答,她攥紧拳头,发出嘎嘣的脆响。周围的虏隶大气都不敢出,有两个虏隶甚至向应无双投去哀求的目光,用眼神乞求她不要再激怒桑进了。
应无双对此视若无睹,步步紧逼:“因为你不敢。”
“你怕应玉树,只有她死了,你才敢煽动破衣卫和你一起逼问北疆官府,杀入叶家,在这里做个横行霸道的土皇帝。”
“胡说八道。”桑进仿若被彻底激怒的猛兽,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刀光一闪,血浪飞溅,两颗人头滚落,砸在应无双的床上。
“将军息怒。”
打扇的两个虏隶瞬间身首异处,鲜血汩汩涌出,倒地身亡。剩下的十个虏隶吓得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求桑进息怒。
桑进选在身边伺候的虏隶长相端正清秀,哪怕被砍了头,那定格在惊恐一瞬的脑袋也并不狰狞丑陋。应无双伸腿一踢,两颗脑袋掉在地上,发出咚咚两声闷响。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桑进被应无双说破了心思,刀尖指向应无双的脖颈。
应无双答非所问:“桑进,我很好奇你为什麽这麽害怕应玉树?她当年怎麽你了?为什麽只有等她死了,你才敢做北疆之主?五年前从霍刀口中听到她没死的时候,你一定吓坏了吧?”
“松懈了十多年,五年前才又重新开始练刀,是在准备着万一有一天应玉树找上门来,自己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是吗?”
“你怎麽……”桑进心中越发慌乱,应无双昨日抵达的北疆,怎麽知道她是在五年前才重新捡起刀的?
难不成是武瑾和武瑜背叛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了应无双?
桑进深吸一口气,挪开刀尖,语气坚定:“应玉树早就死了。”
“你信吗?”应无双问道。
众人皆知应玉树死于十六年前,可在夏池国,为数不多坚信应玉树没死的,桑进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这份深信不疑,她今日才会天不亮就在东饶关设下埋伏,心急火燎地抓走应无双。她畏惧应玉树,即便坐拥北疆,心中依旧心虚,恐惧就如同喷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起初的应无双还只是试探,当桑进发怒后,应无双便确定了一件事:桑进害怕应玉树。
这份恐惧比她们昔日战场上的生死交情更重,比应玉树弃她们而去的恨意更深。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桑进再次咬牙切齿地重复。
应无双嗯了一声:“杀了我,你拿什麽威胁应玉树?”
桑进抬起长刀,房间内发出几声惨叫,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血腥味。那张原本只沾了点泥土的地毯彻底被鲜血浸透,十多具男尸铺了一地。
“他们因你而死。”桑进想从应无双脸上看到愧疚和自责。
“你杀你的虏隶,与我何干。”应无双语气冷漠。
桑进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爱民如子的平北将军竟生出了这麽一个冷血的女儿。她心头的怒火尚未平息,可正如应无双所说,她不敢也不能杀应无双。
要是将军打上门来,她要利用应无双给自己寻一条生路。
屋子里只剩下应无双和一地的男尸,她抬手轻轻擦去脸上溅到的鲜血。
桑进杀这些虏隶,一来是杀人灭口,土皇帝桑进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的恐惧。二来是为了震慑她,吓唬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莽妇而已,不足为惧。”应无双的目光落在手掌被血染红的茧子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桑进在北疆做土皇帝纸醉金迷的十多年,已经抹去了她手上厚厚的茧子。如今手上重新长起来的那层薄茧,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五年。
能让乐不思蜀的桑进拾起刀枪,重新习武,除了五年前坠入悬崖的霍刀,再无其她缘由。
沾了一身血,怒气冲冲走出房间的桑进看见等在门外的几人,慢慢冷静下来。
“将军可问出了平北将……应玉树在哪,以及应无双来此的目的?”站在霍刀身边的叶未央见桑进走出来,她热切地迎上前去。
桑进脚步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回想起刚才与应无双的交锋,自己竟被对方三言两语套出了许多话,反倒连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从她嘴里撬出来。
“何必浪费时间问她,饿她两天,保准她什麽都交代了。”桑进不愿承认自己刚才与应无双的对话一无所获,还反被对方诈了一通。
她把手里沾了血的刀丢给一个虏隶,命令道:“洗干净给我送来。”
“房中的那些尸体可要派人去收拾干净?”叶未央询问道。
桑进冷哼一声,眼神狠厉:“不用,就让她和尸体睡一个屋子。”
说罢,她拂袖离去,临走前对着霍刀身后的仆役说道:“把霍刀送回去,不许她来见应无双。”
仆役点头应道:“是。”
“桑进,将军救过你的命,你不能这麽对她的女儿。”霍刀双手紧攥轮椅扶手,出声喝止,拦住了桑进离去的脚步。
桑进并未回头:“我们也曾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以命相护将军,可将军又是怎麽回报我们的?”
“我们被原地遣散,你在京城照顾她的女儿十多年,后来为了查找她的下落四处奔波,被杀手追杀,最后失足摔下悬崖,落得个后半辈子都要被困在轮椅上的下场。你口口声声说她还活着,那她活着的这十几年,都躲在哪儿逍遥自在呢?”
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霍刀哑口无言,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进怒极反笑,猛地转过身,大步跨到霍刀跟前。
她抓住轮椅扶手,身子前倾,眼中满是愤懑:“好,我让你见应无双。你去问清楚,你走后的五年里,被你悉心养大的应无双有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问清楚应玉树为什麽自己不养女儿,要你这个外人帮她照顾女儿?”
“也帮我问一问,应玉树对我们难道没有丝毫愧疚吗?为什麽十七年过去,我们等来的不是她的道歉,而是她的女儿在四方镇扬言要除了我这个恶人!”
桑进直起身子大步离开,风中传来她的喃喃自语:“我怕她?笑话,应该是应玉树害怕我们才对。”
直到桑进走远,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叶未央对着院里畏畏缩缩的虏隶们高声吩咐道:“去把房里的尸体搬走,再抬上几桶水来把血迹冲洗干净。”
桑进前脚才下令不许众人收拾尸体,要让应无双与尸首共处一室。此刻叶未央却公然违抗命令,让大家把尸体搬走,还要将屋子打扫干净。
虏隶们犹豫不决,只听叶未央说道:“天气炎热,等到夜里尸体腐烂,臭味熏到将军的寝室。届时将军一怒,你们的脑袋都要搬家,还不快动起来!”
此话一出,虏隶们恍然大悟,忙不叠地打开房门,手脚麻利地将屋里的尸体挨个抬了出来。
房门大开,应无双和霍刀静静对望,周围慌乱忙碌的虏隶、狰狞血腥的尸首,都成了模糊黯淡的虚影。
第164章 昨日杀五,今日杀六
四方镇,茶肆
“听说叶五郎被桑大将军杀了,今日要新换一位郎君来收钱。”菜摊老农的面上尽是无奈。
“也不是什麽新鲜事。”卖布的妇人撇撇嘴,接话道,“桑大将军身边有数十个男宠伺候,稍有不如意的,就被大将军亲手杀了。五郎没了还有六郎七郎,叶家人口兴旺,嫡系和旁支的男儿加起来有几十号人。叶家不就是靠着给桑大将军源源不断地送男人,才勉强维系着两方的关系。”
茶肆的老板长叹一口气:“唉,昨儿那两位大侠惩治了叶五郎,可今儿个,谁又能帮咱把这六郎、七郎给料理了?一月来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都一股脑儿送进别人兜里了,也就多在自个儿手上攥一天罢了。”
今日客人不多,菜摊老农和卖布的妇人坐在茶肆里和店内老板聊天。温执招待完最后一位客人,转身走进茶肆里的小屋。
温执推门进来,屋外模糊的声音陡然变清晰,一字一句传入屋内。
坐在桌边的冯争脱了外袍,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手臂和肩膀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血珠顺着她宽阔结实的肩头缓缓滑落,淌过那隆起的腹肌,滴落在浅色衣衫上,洇出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冯争单手拿着药瓶,眉头紧锁,正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我来吧。”温执拿过冯争手里的药瓶,让她端正坐好不要乱动。
温执取来干净的帕子擦去冯争身上的血水,仔细地将止血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上完药后,她拿起绷带,将绷带的一端固定在伤口的一侧,然后开始一圈一圈地缠绕。
她的动作熟练而利落,缠在伤口上的绷带恰到好处,既不会过紧,也不会太松。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纸照进屋里,尘埃在光里起舞。受了伤的冯争一言不发,伸手打乱余晖里的尘埃,以此发泄心中的怒气。
“我小时候倒是经常帮我四姐包扎伤口,这麽多年过去,都快忘记怎麽包扎了。你觉得紧吗?有没有勒到你?”温执将绷带打了个结,低声询问道。
冯争摇了摇头:“你包扎得极好。”
“都是些皮外伤,好生养上几日便无碍了。”
温执收拾起桌上散乱的药瓶与染血的帕子,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问道:“冯大侠,你们不是要去东饶关打探消息吗?怎地刚过襄江就中了桑进的埋伏,应大侠没同你一道回来,可是被桑进抓走了?”
“桑进知道了无双的身份,她提前在东饶关设伏,就是冲着无双和神凤枪来的。”
冯争将衣服重新穿好,稍有动作就会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她直咬牙,却硬是一声未吭。
今早闯出黑衣人的包围圈时,她虽避开了大部分冷箭,却还是在突围之际受了点伤。幸好没有伤到要害,等她找把趁手的兵器就去桑宅把应无双救出来。
“应大侠的什麽身份值得桑进如此惦记?”温执面露疑惑,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无双是应玉树的女儿。”
看着温执惊讶的表情,冯争向她道歉:“抱歉,我们不是有意隐瞒。”
“没事,应大侠既然是应将军的女儿……”
“还要小爷说几遍,这些钱不够,再拿不出足够的钱来,小爷砸了你的茶肆!”
屋外传来一道嚣张跋扈的怒骂声,温执的话被其生生截断。她快步走到门口,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窥探。
冯争走到温执身后,只见茶肆外乌泱泱来了一帮男人。为首的男子乍一看与昨日的叶五郎有几分相像,同样是一副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模样,身着锦绣华服,还长着一张欠抽的嘴。
“六爷,这怎会不够呢,以往每月皆是这个数啊。” 茶肆老板弓着腰,满脸赔笑,低声下气地向叶六郎解释。
叶六郎却根本不听,飞起一脚,踹翻了茶肆的桌椅,大吼道:“昨天害死我五哥的那两个人就是在你家茶肆吃的饭,你敢说你没跟她们串通一气?小爷我只是让你赔些钱,没让你人头落地已经很仁慈了。”
茶肆老板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六爷啊,您可千万不能冤枉小人,小的就是个本本分分做买卖的,哪敢跟什麽外人勾结。那两位客官只是恰好在茶肆里吃饭,小的根本不认识她们,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叶六郎哪肯罢休,逼着茶肆老板把她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上交,那贪心的模样仿佛要把老板生吞活剥了。
温执在门后看得心头火起,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六郎摆明了是想借此问老板索要钱财,要是拿不出钱,叶六郎是不会放过老板的。
温执正要冲出门去为老板说话,冯争拉住她,问道:“桑进手下负责收钱的都是叶家男子?”
温执的手被冯争紧紧攥住,她无法挣脱,只好点头答道:“一直都是叶家负责收税。”
“桑进手底下那麽多破衣卫旧部闲置着不用,却偏偏要用叶家的人。她在北疆之地作威作福,像个土皇帝似的,就这麽放心把收税大权交给叶家?”
冯争心中暗自思忖,觉得桑进这个所谓的土皇帝有些名不副实。钱都让叶家层层盘剥收去了,中间转手好几回,等到了她手里还能剩下多少真金白银?
“什麽意思?”温执不明白冯争为何会有此一问。
冯争并未多做解释,紧接着又问道:“这些男人收完钱,是当天就送回桑宅吗?”
“叶家在北疆各个城镇都购置了宅子,各县的府衙也都唯叶家马首是瞻。叶五郎和叶六郎负责四方镇,他们平日就住在镇子里。每月收完钱先搁在自家宅子里,要等到年底才会统一送到桑宅。”
“这样啊。”冯争发现屋外的虏隶和昨日来收钱的虏隶有所不同,昨日的虏隶们拿棍棒,今天的虏隶们拿长刀。
想必是经过昨日那场风波,他们心里害怕了,这才将棍棒换成了长刀。
“冯大侠,放手。”温执望着屋外已然被砸了大半的茶肆,心急如焚,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冯争松手,温执刚推开门,一道影子从身边飞过。
刚还站在茶肆门前耀武扬威的叶六郎已被冯争踩在脚下,周围砸摊子的虏隶和看热闹的百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半晌没反应过来。
叶六郎以及虏隶们并不知晓冯争是何人,可一旁的百姓却都认了出来。这正是昨日杀了叶五郎的大侠,众人心中一凛,纷纷退到远处,生怕殃及自身。
温执望着这一幕,忧心忡忡地说道:“冯大侠,你这般行事,我们明日又该如何是好?”
冯争缓缓抬起头,环顾四周,只见众人望向她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责怪之意。
原本大家只要每月按时交钱,便能继续安稳度日,可昨日两位大侠大闹一场,杀了叶家十几个虏隶,今日便要多交一倍的钱。眼下这位大侠要是再闹一回,谁晓得明日会不会要交三倍的钱才能了事。
这大侠只顾自己逞能,一时痛快了,可苦了她们这些平头百姓,往后的日子怕是越发艰难了。
被冯争狠狠踩在脚下的叶六郎,疼得几近昏厥,喉咙里只能挤出几声微弱的呜咽。
他的胸膛急剧起伏,身上断了好几根肋骨,每一次呼吸都似有钢刀在肋骨间搅动,连张嘴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瞪大双眼,拼命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虏隶救他。
“你还不快放开我们少爷!”一个虏隶冲着冯争喝道。
叶六郎的虏隶们手持长刀,却不敢靠近冯争。昨日叶五郎虏隶们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他们害怕自己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只敢拿着刀站在冯争三步以外的地方,大声威胁冯争,要她放了叶六郎。
众目睽睽之下,冯争抬起脚放过了叶六郎。虏隶们刚松了口气,其中一人手上一空,长刀出现在冯争手里。
冯争一句废话都没有,手起刀落,十来个虏隶横死当场。
“大侠……饶命,只要,你,愿意,放过我……”叶六郎结结巴巴地向冯争求饶。
“昨日我放过叶五郎,今日的叶六郎也不曾放过这里的百姓。”
也正是因为自己昨日放了叶五郎,才导致桑进收到消息抓走了应无双。冯争毫不犹豫地挥动长刀,砍下了叶六郎的脑袋。
与昨日同一个地方,持枪的大侠换了刀,又一次杀了叶家的虏隶,今日还多添了位少爷。
地面上,昨日的血迹都还没有褪去,暗红的土地透着几分狰狞,此刻新流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开来。
菜摊老农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沧桑和无奈:“大侠 ,我们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这麽一来,叶家只会变本加厉。我们这些人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不敢惹是生非,你杀了这麽多人说到底……也没用啊。”
卖布的妇人也苦笑着摇头:“我们惹不起叶家,更惹不起桑进。大侠的好心,有时候也要先考虑我们的难处。”
“昨日我杀叶五郎是为自己,不是为了你们。”冯争捡起叶六郎的头颅,环顾四周,“你们昨日不也看见了,叶五郎要抢我的马,所以我教训了他。敢问我昨日做的事情,和你们有什麽关系?”
“额,昨日的事情的确与我们无关,可叶家哪里会管这个。”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是啊,和你们没有关系,叶家却偏要为难你们,你们说这是为什麽?”冯争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笑着和众人说话。
第165章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答。
大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愿意承认。叶家横行乡里,最初那一年收十钱,众人觉得不多也就配合着交了,后来每隔两年便翻两番。如今每月收百钱,大家咬咬牙勉强拿的出来。可这日子,却也过得愈发捉襟见肘了。
没有冯争和应无双闹事,叶家照样可以随意编个理由加税。
总归,她们是民,叶家是官,在官家面前,她们只有任人欺压的份儿。
温执扶着被叶六郎踹伤的老板在一旁坐下,她站出来说道:“不过是‘欺软怕硬’四字。叶家不敢找大侠的麻烦,只会欺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
温执开了口,其她人也跟着说话。
卖布的妇人语气无奈:“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叶家不仅是官宦世家,背后还有桑大将军撑腰。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要是得罪了叶家和桑大将军,哪里还能有活路?”
“大侠今日不仅杀了叶家虏隶,还杀了叶家少爷,到时候叶家来人,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你倒是能一走了之,可害惨了我们。”
“在茶肆吃了口饭,就害得老板摊子被砸。今天在我们街上杀了叶六郎,叶家明天还不得把我们都关进牢里,真是扫把星。”
“本来交点钱就能了事,现在闹出少爷命,怕不是要用我们的命去赔。”
人群里传出一声抱怨,仿若一点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便有人跟着附和起来。
温执本以为大家会顺着她的话,一同声讨叶家和桑进,没成想,众人反倒怪罪起冯争和应无双多管闲事。
被众人指摘的冯争仿若没听到大家的话,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麽。温执出言劝道:“各位乡亲们,大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叶家——”
“哎呦!”
“这是做什麽?”
“血溅到我衣服上了。”
温执一肚子的肺腑之言尚未吐出,周围人便一边发出满是慊恶的叫声,一边抬手挡着头,慌乱地往后退
刚从脖子上掉下来的脑袋还在滴血,冯争拽着叶六郎的发髻甩了甩。鲜血四溅,惊得周围百姓纷纷退让,那些恼人的抱怨之声也消失了。
离得近的百姓已然遭了殃,脸上、衣服上尽是鲜血,她们望向冯争的眼里满是愤怒,那一张张因惊恐而扭曲的鲜活面容,活脱脱像是杀人的帮凶。
“你们觉得今日比往日交了更多的钱,都赖我杀了叶家虏隶,要是我昨日忍气吞声,把马让给叶五郎就好了。这样你们就能继续交着那点钱,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哪怕身边有人因为交不起钱被打死也无所谓,反正你们还交得起钱,暂时打不到你们头上。”
冯争现下没有心情和这些人讲道理,也懒得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车轱辘话。她只想激怒这些百姓,让她们塌下来的脊梁重新挺起来。
她讽刺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你们其实根本不用向叶家和桑进交钱。”
“大侠说得轻巧,叶家和桑进有权、有势还有兵,她们要钱,我们还敢不给?当年不愿交钱的都被打死了,坟头草都老高了。”人群中,有人面露怯意,却又带着几分不甘地反驳道。
“有权有势?叶家仗的是谁的权,谁的势?十多年前叶家是北疆官吏,仗着老男帝的权势,都不敢私自收税。如今的叶家背后不过是一个出身野路子的假将军,反倒敢在北疆称起土皇帝,肆意搜刮民脂民膏。”
“桑进是什麽出身?你们这些北疆人比我清楚,她以前也是平头百姓,就有胆子带着两千人杀入叶家,换了北疆官府。你们何不大着胆子杀入桑宅,把土皇帝砍了?”
冯争目光灼灼,言辞犀利,试图激起众人心中的反抗之意。
话音刚落,便有一年轻人回嘴:“桑进手下是两千破衣卫,那是兵。我们小老百姓手无寸铁,拿什麽去杀?”
“拿刀啊。”冯争俯身捡起一把染血的长刀,不由分说地直接塞进那年轻人手里,“这地上有的是刀,就看你敢不敢拿!”
这些刀都泡在血泊里,年轻人刚摸到刀,手上就沾满了鲜血,她下意识就想丢了刀。冯争握住她的手,强行让她攥紧刀柄。
年轻人的手被冯争捏得生疼,她惊恐地对上冯争那仿佛燃烧着火焰、凶神恶煞的双眸,身子一颤,不敢再挣扎,只能默默捏住了刀,不敢松手。
“可是这些刀也不够啊。”
“我们人也不够,官兵都是青年男人,我们一群老弱妇孺就算有刀也打不赢。”
“桑进是打过仗的,人家虽然不是朝廷封的将军,可也是有真本事的。我们拿什麽比?”
“造反是要砍头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点头,脸上的恐惧愈发浓重。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大侠杀了叶六郎,肯定会招来叶家和桑进的报复。她现在鼓动我们造反,就是想利用我们帮她活命。”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麽都不肯拿起地上的刀。
冯争对此毫不意外,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温良得很,不愿惹是生非。也都精明得很,只想保持现状,守着眼下的蝇头小利,就怕造反失败,什麽都不剩了。
可是,她冯争就是来造反的。北疆只是开始,她要反的是整个夏池国。
这世上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些人在苦难中煎熬得太久,饿久了,都快忘了吃饱是什麽滋味,连带着胆子也被消磨殆尽了。
噗呲!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冯争猛地挥起长刀,寒光一闪,将十多个虏隶的脑袋接连砍下。血腥至极的场面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甚至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冯争眼疾手快将这些脑袋扔出去,稳当当地落在准备逃跑的人身上,她们手忙脚乱地接住,又像触了电一般猛地丢出去。
“你们身上沾着叶家虏隶和叶六郎的血,拿着我递出去的刀,你们能往哪里跑?桑进的眼线早就回去报信了,你们猜猜,这消息传到桑进耳中,会是个什麽情形?”
众人惊恐的眼神变得愤怒绝望,冯争见状,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乡亲们,桑进和叶家鱼肉百姓,为非作歹,咱们这不叫造反,这叫起义。”
冯争的声音如洪钟般震耳欲聋,众人神色动容,似是被她的话语触动。温执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成为第二个捡起长刀的人,紧接着,茶肆的老板也咬了咬牙,弯腰捡起第三把刀。
一个接一个,第五把刀被人握在手中。
到此停了下来,冯争看出她们心里的犹豫,她正要开口,温执握着长刀,深吸一口气后走到大街上,对着众人朗声道:“官兵有打仗杀人的本事,可乡亲们也不差。”
“阿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也能背着近百斤的柴来镇里卖。李姐姐拿得动杀猪的刀,能扛着半扇猪来回跑,杀个人还不易如反掌。秦妹子一天就能犁三四亩地,打仗还要不了这麽多力气呢……”
温执在四方镇长大,她认识镇子里的所有居民,也了解她们的能耐。
她提起自己的四姐:“我四姐是诸位乡亲看着长大的,你们也知道她没啥本事,就是劲儿大。可论力气她还不如阿婆和李姐姐,但她还不是进了破衣卫,成了你们口中威风八面的官兵将士。”
“我们和官兵不过是差了把好用的刀,现在,冯大侠已经将刀递给我们了。”
温执的一番话颇有效果,地上剩下的几把刀陆续被人捡起,可仍有一些人躲在一旁,犹豫不决,只是观望。
冯争吹了声口哨,玄色骏马踏着雷声而来。持刀少年在滚滚灰尘中上马,她将叶六郎的脑袋挂在马鞍旁,一手握刀一手御马。
“诸位,我知道你们的忧虑。然而叶家和桑进这般鱼肉乡里,若不反抗,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冯争拿出盟主令,掷地有声:“我乃枪仙冯争,是当今武林大会的魁首。假将军桑进夥同叶家在北疆鱼肉百姓,我亲眼目睹尔等深陷水火,岂能袖手旁观?我愿倾尽所能,一马当先,带领众乡亲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冯争手中的盟主令上,她们平日里鲜少关注江湖世事,可武林大会魁首和枪仙的名号实在太过响亮,极具威慑力。尤其是江湖人在大家心中,向来都是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侠士,众人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
“温执,县衙和叶家宅子在何处?”冯争问道。
温执走出来,为冯争指了个方向。
“今日我便为诸位乡亲除了这四方镇里的叶家恶贼,将其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尽数归还到诸位手中。一个时辰后,还请诸位乡亲到府衙门前与我一见。”
冯争向着温执指的方向策马而去,温执果断追随其后。
余下的众人,反应各异: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快意,抄起手中长刀,快步追了上去;有人面露惊恐之色,双腿发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在原地;还有人心中满是好奇与忐忑,打算跟上去瞧一瞧,看看冯争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一个时辰后,四方镇县衙门前
众人掐着时间,陆续赶来,到齐之后,却都一言不发。只是挺直了脊梁,昂着头,目光齐齐投向府衙大门之上。只见那里悬挂着两具尸体和一颗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场面透着几分快意与震撼。
“四方镇的男县令及其主簿,身为百姓母父官,却为官不仁,贪惏暴虐,祸害乡里,罪大恶极,当诛!”
“叶家,本是官宦世家,却不思报国为民,反倒与桑贼勾结,残民害理,鱼肉百姓,当诛!”
冯争站在大门前,身后是在风中摇晃的两尸一头。众人透过尸首摇晃的间隙,望向县衙内部,只见身着官服的男衙役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最先跟着冯争离开的那些人,此时抬出了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依次放在冯争身旁。箱子里装的,皆是四方镇百姓这一年来被迫上交的税款,每一枚铜板,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泪与辛酸。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从现在起,愿意与我一同起义的,便进府拿刀;害怕的,我也不勉强,自行回家便是。”
冯争单刀匹马,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杀尽府衙酷吏和叶家走狗,身上白衣已成血衣。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坚定如磐。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
县衙前的众人未动,她们举起手臂,齐声呐喊。一声高过一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滚滚春雷,响彻四方镇上空。
第166章 家主,叶未央
“当当!”
温执敲响铜锣,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血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冯争望着眼前群情激昂的数百乡民,她们的目光犹如烈火,将她心中的欲望点燃。
在她和应无双最初的谋划里,这场起义本该筹备得更为周全、精细,绝不该如此草率。但此刻的她,是踏着无数尸首才站在四方镇百姓面前的。
冯争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最初拿着刀跟着冯争一同来到府衙的共有十人,加上温执便是十一人。她们身上的血迹并不比冯争身上少,第一次拿刀杀人的她们,双手还在发颤。
冯争逐个询问了这十人的姓名,随后,有条不紊地给众人分配起任务来。温执带五十乡民将她们从叶家府宅里搜刮出的钱财,分别归还给镇中百姓。
最开始被冯争逼着拿刀的青年名叫郭寿,她和杀猪的李姐一起带一百青壮年,前往府衙把积灰多年的拒马、鹿角等防御障碍物搬运出来。再分别安置在四方镇的出入口,用以抵御随时可能来袭的敌军。
能一天犁三四亩地的秦妹子秦河,带上十个人将她们从叶家搜出来的田契,依据田契记录,逐户丈量土地重新分配给乡民。
众人听到钱和田地都能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纷纷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冯争又点了两个读过书认识字的青年,让她们将四方镇里年满十五岁、未及四十岁的人都登记在册,将府衙里的兵器都分下去,这些人便是到时候作战的主力军。
冯争把当下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应事务,全都妥善安排了下去。她心里清楚,自己初次谋划这些,难免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事急从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钱和地都还给大家,大家也要守得住才行。从现在起,四方镇里加强戒备,所有人都要跟着我把镇子守住。各家各户轮流派人在镇口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异动,以鸣锣为号,通知全镇百姓。”
众人闻言,扯着嗓子大声回应冯争。她们心里门儿清,只有跟着冯争守住四方镇,才能把自己失而复得的钱和土地牢牢攥在手中。
一切事务安排妥当,领了任务的十一人各自召集所需的人手,便井然有序地展开行动。
“温执,叶家如今是谁做主?”冯争拉住即将离开的温执,问道。
温执答道:“叶家现任家主是叶未央。”
*
目睹冯争斩杀了叶六郎和叶家虏隶的眼线马不停蹄地赶往东饶关,她先是乘船渡过襄江,而后策马疾驰穿过密林,再走过子台县三条街道后一头冲进了桑宅。
“家主,六郎死了。”
报信的青年站在叶未央面前,将四方镇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叶未央。
“我知道了。”叶未央神色淡然,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站在书案前,把玩着破衣卫从应无双身上扒下来的软剑和梅花袖箭。
平北将军应玉树早在十六年前就已 “离世”,谁能料到,五年前桑进竟从襄江里捞出来一个霍校尉。这霍校尉言之凿凿,声称应玉树的墓xue里不见尸首,便笃定应玉树没死。
这五年里,桑进和她没少耗费人力财力,四处打探应玉树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两月前,霸占应玉树军功的慕容男将军死于萧反贼的同党之手。
应玉树的女儿应无双不在京城为父守孝,却来了四方镇,入镇第一天便杀她叶家五郎。与应无双同行的冯姓少年更是放出狠话,倘若应无双有半分闪失,就要取了桑进项上人头。
乱世将至,应无双来北疆岂会是巧合?
会是那位生死不明的应将军将两个少年派来的吗?
叶未央微微提高音量,喊了声 “来人”。
一个侍卫闻声,立即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她目光冷峻地问道:“霍刀出来了吗?”
侍卫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禀家主,霍刀仍在应无双房中。”
叶未央挥了挥手,侍卫低着头悄声离开。
紧接着,又有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内,此人进屋后,先是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然后才快步凑到叶未央身边。
她压低声音说道:“家主,四方镇造反了。”
叶未央手下一抖,不小心触碰到梅花袖箭的机关,“嗖” 的一声,六支短箭如闪电般对着窗户刺出,吓得她立马放下袖箭。
所幸这六支箭都刺在了窗棱上,并未伤到人。
“是那号称小枪仙的冯争做的?”叶未央走到床边拔下短箭,却不知该如何塞回箭筒里,便将短箭和梅花袖箭放在桌上。
“回家主,是她。她今日自称枪仙,当众拿出盟主令,以武林大会魁首的身份带领四方镇乡民先后杀进县衙和叶家。县衙老爷和主簿被她杀了,尸首挂在县衙大门上。住在四方镇里的叶家分支,更是满门惨遭屠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第二个返回桑宅向叶未央报信的眼线回来得较晚,直到冯争准备封锁四方镇的时候,她才瞅准时机,趁着守门的乡民不备,偷偷溜了出来。
“嘶,二叔那一支被灭门了,真可怜。”叶未央捂住嘴,以免自己笑得太大声。
一炷香过去,叶未央已然将四方镇百姓造反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拿起桌上的软剑,轻轻抽出半截剑身,寒光闪烁间,她不禁感叹道:“这麽精巧的软剑,平日里藏于腰间,不露丝毫锋芒。哪怕是武艺高强的桑进,冷不丁遇着,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吧?”
先后赶回桑宅报信的两名眼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忙不叠地出声附和叶未央。
“把四方镇造反的消息给我压下来,不能有一丝风声传到桑进耳中。”叶未央敛去脸上的笑意,冷声吩咐道。
“是。”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侍卫的声音从外面传入屋中:“家主,霍刀离开了。”
“正好,把这些东西带上,我去会一会平北将军之子。”
话音刚落,叶未央已经走出了房间。
第167章 冯争是她挚友
夜幕降临,白日里那股令人难耐的酷热稍稍退去了一些。
然而应无双作为俘虏被软禁在房间里,屋内并无冰块解热,只能打开窗户纳凉。
她将屋内的书案移到窗前,乘着凉风拆开手中用以驱蚊的香囊,将里面的各类香料和药材一一分开。
桑进手下能用的精兵皆是当初和应玉树一起作战的破衣卫,这些人中不全是和桑进一样痛恨抱怨应玉树的,也有部分人念着应玉树的恩情。
武瑾和武瑜就是念着旧情的两人,这驱蚊的香囊就是应无双托仆役给武瑾传话后,武瑾专门给她送来的。
应无双拿起银丹草的碎末放在鼻尖,脑子被这气味刺激得越发清醒。
她挑了两味草药放回香囊里戴在腰间,剩下的香料还能用来驱蚊,便随手撒在了床脚。
再次回到窗边,她看见了带着两个侍卫走进院落里的叶未央。
许是应无双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叶未央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月色清辉下,穿着素色单衣的少年站在窗边,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少年牵起嘴角,朝她微微颔首致意。
叶未央的脚步陡然慢了下来,她有种被应无双看穿了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一天里,应无双只见过武家两姐妹、桑进以及霍刀,只有霍刀和她交谈了一个时辰之久。
武家两姐妹不会乱说话,桑进只想从应无双口中问出应玉树的下落,唯有霍刀是真心想帮助应无双的。
只可惜霍刀也不过是个被囚禁在府中长达五年的残废,短短一个时辰里,应无双能从霍刀口中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呢?
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叶未央对着应无双回了个微笑。
应无双若真是个神机妙算的天才,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守在应无双房门前的两个仆役看见叶未央,同时向叶未央行礼:“叶家主。”
叶未央无需向两人解释自己的来意,她挥了挥手。两个仆役心领神会,识趣地退到不远处,继续守着房间。
“你们守在门口,不许旁人靠近。”叶未央吩咐自己的两个侍卫留在房间外面,她接过侍卫手中拿着的包裹,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门合上,叶未央终于和应无双见面,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边。现在的两人比方才遥遥相望时的距离更近,以至于叶未央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应无双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
“叶家主总算来了,无双已恭候多时。”
庭院里的虫鸣蝉噪被应无双关在窗外,她就站在书案边,对着叶未央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未央这才注意到屋内的布局发生了变化,原本放在里侧的书案被搬至桌边,书案两边分别摆着一张椅子,书案上放着两只茶杯,杯中的茶叶已经沉底。
如此看来,应无双的确早就做好了招待她的准备,真可谓是恭候多时。
叶未央见状未动,抬了抬拿东西的手,笑道:“既见我来,应姑娘为何不来迎接?”
应无双闻言不仅没有上前接过东西,反而坐了下来,她握着还有余温的茶杯。
回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叶家主所求之事无双未必能办到,因此您手中的东西无双现在接不了。”
叶未央心中冷笑,平北将军应玉树是多麽敞亮的一个人,她的女儿却工于心计,精明老练得跟个老狐狸似的。
眼下处于弱势的分明是应无双,一个俘虏怎麽敢反客为主,一步都不肯退,反倒要她叶未央主动退让。
双方谈判,一步让便步步让。
“应姑娘真会说笑,你也知道我是叶家家主,敢问你一个俘虏能有什麽本事,让我叶未央求上门来?”叶未央不肯迈步,她仍然站在门前。
在叶未央看来,应无双的底气无非就是尚未出面的应玉树。破衣卫之所以愿意听从桑进的命令,不过是因为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罢了。
倘若平北将军应玉树死而复生,出现在破衣卫面前,桑进还能留下几个人呢?最先被应玉树吓倒的就是桑进本人了。
然而现在应无双落在桑进手中,她的母亲再有本事也鞭长莫及,护不住被困桑宅的应无双。桑进一旦动怒,大刀落下,应无双就会命丧黄泉。
在此期间,比起叶未央的有求而来,应无双才是更需要叶未央相助的人。
应无双恍若未闻,只是指着桌上的另一杯茶说道:“叶家主,茶要凉了。”
应无双的无动于衷让叶未央倍感震惊,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应无双如此有恃无恐,难道是她背后有更厉害的靠山?
联想到在四方镇起义的冯争,叶未央越发心慌,她觉得眼前气定神闲的少年很可能是故意被桑进抓住的。
应玉树故意将两个毫无威胁的少年放出来,是为了迷惑她和桑进,好趁机将她们一网打尽?
不,不行!
她叶未央谋划至今,好不容易成为叶家家主,将云昆城的生意握在了手中。
她才不要给桑贼陪葬,要诛就诛桑贼一人,和她没有关系。
叶未央快步走到桌边,在应无双对面坐下。手中的包袱在桌上摊开,应无双看到了自己的软剑和梅花袖箭,以及她藏在身上的一些丹药,最好用的螙药偏偏不在其中。
“应姑娘,这是桑进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除去螙药,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叶未央已经尽力放慢了语速,但还是没能藏住自己心里的焦急。
叶未央现在的反应都在应无双的意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得更好。
也不知叶未央都脑补了些什麽,竟然如此着急?
应无双问道:“叶家主把东西还给了我,就不怕桑大将军怪罪你?”
叶未央反问:“有应姑娘在,桑进这个假将军还能得意多久?”
“这些年来,叶家主和桑大将军互为狼狈,犯下无数恶行。桑大将军若是失了势,叶家主又能好到哪里去?您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叶未央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找到应无双这里来和她谈判。
“狼无狈不立,狈无狼不行。在这北疆,很多人都是狼,桑进是狼,应姑娘以及你身后的应将军也是狼。可狈只有一只,便是我叶未央。我能帮助桑进成为北疆的土皇帝,也能趁现在换一头更凶狠的狼,将胃口撑得更大一些。”
边南的萧牧舟造反,朝廷为平定反贼要从各处调兵调粮。在这紧要关头,老男帝还要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修建陵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
再这麽下去,只怕边南反贼未除,各地藩王闻风而动,都要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造反起义。届时天下大乱,北疆便不是桑进这个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妇能够掌控的了。
倘若有别的将军攻占了北疆,叶家势必会被对方剥下一层皮来。叶未央不想让自己囤积多年的钱财,全部进了别人的口袋。
不如趁现在另择明主,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叶家主的口气真大,北疆云昆城内何止叶家一个豪强?叶家垮了,还有李家王家争先恐后地站出来。”
应无双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瞬间就来到了叶未央身后。
叶未央尚未看清应无双的动作,对面的椅子已经空了,一只手重重地压在她肩膀上。
应无双站在叶未央身侧,俯下身子和她说话:“你是无狼不行的狈,我应无双却不是无狈不立的狼。叶家主想投靠我们,要拿出诚意来才是。”
叶未央将应无双口中的“我们”理解成应无双和平北将军应玉树,这才过去十七年,北疆的百姓还没忘记当初拼死守城的大将军。
应玉树想在北疆称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她只要嚎一嗓子,百姓便会为她披上黄袍。
这场谈判里,应无双手中的筹码比她更多。
叶未央败下阵来,主动问道:“应姑娘想要什麽?”
“叶家气数已尽,你要革旧从新,舍去叶氏大族,入我应无双麾下。”
应无双已从霍姐姐的口中大概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手握两千破衣卫的桑进看似是这北疆的土皇帝,实际上真正把控着北疆的是叶家家主叶未央。
桑宅里除却部分破衣卫,剩下的仆役虏隶都是叶未央安排进来的人。
桑进贵为土皇帝,只知贪图享乐,剩下的一应事务都交给叶未央处理。
北疆上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经了叶未央的手,才会传到桑进耳中。桑进自以为手握权力,实际上不过是叶未央手里的一把刀。
一旦这刀不好用,叶未央就会弃了旧刀,另换新刀。
云昆城叶家也是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虽然姓氏不同,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烂俗。身居高位、迂腐腾腾的男人们只将女人当做结亲的工具,绝不可能容许女人站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去。叶未央能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叶家的一家之主,必然是个极有手段的聪明人。
十多年前,桑进率领众人杀入叶家,彼时的叶未央势弱,只能依附于桑进,以求在叶家和桑进面前获得一席之地。
时光荏苒,现在的桑进仍然守着两千破衣卫固步自封,叶未央已经把叶家上下制得服服帖帖。整个北疆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就连桑进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只可惜,这麽聪明的人反被聪明误。
应无双身后除却一个小枪仙冯争,并无平北将军应玉树做靠山。
桑进和叶未央只愿意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死而复生的应玉树在背后操控,也不肯把应无双和冯争放在眼里。
既然她们自己吓唬自己,应无双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计就计。
叶未央沉默良久,然后端起眼前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桑进和叶家捆绑多年,北疆的百姓早已将她们视为一体。应无双的好友冯争在四方镇喊出“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的口号,桑进一死,叶家势必会跟着她一同覆灭。
北疆的新主容不下旧臣,叶未央想要追随新主,自然要将旧物统统割舍。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庭院里欢唱了大半宿的虫儿,也渐渐歇了嗓子。屋内,应无双与叶未央相谈甚久,烛光摇曳,映照着叶未央逐渐舒缓下来的面容。
应无双目送叶未央离开,将桌上的兵器仔细收好。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叶未央刚才告诉她的消息。
冯争在四方镇造反了。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这句说得好。”
……
叶未央从应无双屋中出来后,脸上难掩喜色。
身边的侍卫见状便想趁着家主高兴,讨好道:“家主可是如愿以偿,把事情谈成了?”
叶未央嘴角含笑,心情大好,说道:“你们在外面守门辛苦了,天一亮就回云昆城去吧。找管家支些银子,好好休息两日。”
得了假的两个侍卫忙说了好几句好听话,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叶未央听着两个侍卫的吹捧,喜滋滋地畅想未来。
十六年前应玉树的死讯传遍夏池国,朝中男臣把应玉树的功绩全部算在慕容老爷的头上。当时叶未央便怀疑应玉树的死和朝廷脱不开关系,毕竟男人做主的地方怎麽可能容得下一个女人。
叶未央在叶家的日子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更何况应玉树身处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之上,面临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谁料应玉树根本没死,还和女儿一起来了北疆,这母子俩想要做什麽不言而喻。
在太 平岁月里,叶未央只能与桑进守着北疆这一亩三分地。为了不引起朝廷的注意,她还得花费钱财处处打点,生怕哪一天朝廷突然得了消息,派兵来将她们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乱世里危险重重,却也蕴含着无限的机遇。叶未央早已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萧氏王朝一日不改,她们就永远是大逆不道的反贼。
应玉树和应无双的到来就是她的机遇,应玉树在北疆素有威名,一呼百应。若她振臂一呼,揭竿而起,未必不能与那些拥兵自重的男藩王逐鹿天下。
一旦应玉树起义成功,登上帝位,她便能凭借从龙之功,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尽享荣华富贵。
*
晨光破晓,冯争拿起床边的衣物穿上,她将玄武甲的尺寸调大了一些才能套上身。
摸着身上刀枪不入的玄武甲,冯争忍不住担心应无双的安危。
入夏之后,她们连日赶路前往北疆,天气炎热自然是穿的越少越轻薄越好。能够防身的玄武甲成了累赘,应无双想着路上并无太大危险,就脱了玄武甲并将其装在行囊里。
好在重要的行囊都挂在雷驹身上,否则这件玄武甲也要落入桑进手中。
应无双那麽聪明,桑宅里又多是破衣卫,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必须趁早将应无双救出来,才能无所顾忌地率兵攻打东饶关。
冯争穿戴整齐后,拿起温执姐姐留下的环首刀佩在腰间。
她走出门骑上雷驹穿过四方镇,四方镇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镇子出入口的瞭望台已经搭建成型。
“将军,你真的要独自前往东饶关吗?”带着一队人守在镇口的温执问道。
冯争还没习惯众人对她的称呼,听到将军二字的时候,她既觉威风又倍感压力。
她骑在马上,望着温执及其身后皆手持长刀的青年们。这些人昨日才初次握刀,尚显稚嫩,与桑进手下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破衣卫相比,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若是带着这些新兵攻入东饶关,怕是还没进子台县就全军覆没了。倒不如她单人独骑,悄无声息地潜入子台县,再寻机摸进桑宅,将应无双安然救出。
众人担忧的目光里有三分是关心冯争的安危,剩下的七分则是害怕冯争不幸命丧东饶关,没了带头的将领,她们这些起义造反的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冯争对着温执说道:“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
她的语气轻松得就好像是去子台县买个菜,买完菜就回来了。她这般举重若轻的模样,没有冗长的叮嘱,也没有信誓旦旦的保证,却莫名让众人心中安定下来,觉得冯争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马蹄声渐渐远去,冯争渡过襄江后换了一条路进入东饶关。这条小路是温执告诉她的,这条路不仅隐蔽,还可以更快到达子台县。
沿着蜿蜒的小路疾驰,茂密的枝叶在头顶交错,斑驳的光影洒落在冯争身上。
她伏在雷驹背上,风在耳边呼啸,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救出应无双。
桑宅
一夜未眠的应无双在房中练了半夜剑法,她利用香囊里的草药解开了体内的软筋散。现在武器又都回到手中,纵使桑进打了进来,她也有还手之力。
一套剑法练完,她身上出了层薄汗,门外的侍卫轻轻敲了下门,提醒她有人来了。
应无双立马收起软剑,刚躺在床上假寐,房门就被人踹开。
强大的冲击力使得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桑进迈着大步,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身形高大,步伐急促,每一步都仿佛要踏碎这地面。
桑进进来后站在床边盯着应无双看了一会儿。她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满心的焦虑与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而眼前的应无双,却睡得无比香甜,这让桑进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
她揪起应无双的衣领,把人摇醒。
“应无双,你老实交代,应玉树到底在哪里?”桑进快被恐惧折磨得发狂,她的眼底遍布红血丝。
应无双慢慢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她老实交代:“我不知道。”
桑进脸上怒气更盛:“再不说实话,我可以先打断你的手,再打断你的腿,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应无双被桑进揪着衣领,一言不发地望着几近癫狂的桑进。
在霍刀的口中,桑进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兵。
屡次违反军纪,挨了不少军棍,一次次被应玉树打趴下,却次次都说“不服”。当时应玉树手中兵力不足,桑进虽然脾气差了些,总犯些不痛不痒的小错,但在战场上却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因此应玉树也没将她赶走。
桑进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应玉树每一次将她打倒,都让她心生怨恨。
这些恨意和不服气终究是惹出了乱子,桑进为了向众人证明自己不比应玉树差,擅作主张带着数百精兵改道,结果中了敌军埋伏。若不是应玉树率兵及时赶到,数百人都将当场丧命,包括桑进自己。
那场恶战里,桑进并未受伤,应玉树却身中两箭,其中一箭距离心脏仅有一寸之遥,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严重违反军纪的行为,按照军法理应斩首。可应玉树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给予任何惩罚,甚至连一句严厉的斥责都没有。
从那以后,桑进再也没惹过事,甚至比以往军中最老实本分的人还要守规矩。
不打不罚,反而让桑进生出了畏惧之心。
对于桑进而言,被应玉树打趴下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欠应玉树一条命。她映射玉树,是又敬又怕,却唯独没有感恩。
桑进这种人,骨子里就透着欺软怕硬的劲儿。在她眼中,实力就是一切,谁比她强,她就对谁俯首帖耳。反之,她根本不会将弱于自己的人放在眼里。
数年前温执的姐姐温越来到桑宅,试图劝说桑进,希望她能爱民恤物。温越想要以理服人,可桑进根本不吃这一套。
桑进只听打得过她的人的话,两人交手,温越败给了桑进,只能带着一身伤回了家,桑进则继续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
现在得知应玉树可能还活着,桑进当然害怕。桑进从未赢过应玉树,甚至还欠应玉树一条命。一想到应玉树,她就满心恐惧,仿佛又回到被压制的时候。
“桑进,你就算知道了应玉树在哪里又能如何?你是要带着应玉树亲手组建的破衣卫去攻打应玉树吗?”
应无双淡定地说道。
桑进抬起拳头,尚未落下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未央跑进来惊慌失措地说道:“将军,大事不好,四方镇造反了。”
“何人领头?” 桑进闻言,瞬间松开应无双,急切追问道。
“目前尚不清楚。探子来报,四方镇的百姓皆称那人作‘将军’。将军,您说有没有可能是应将军……” 叶未央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与应无双交换了一个眼神。
隐匿在暗处、乔装成桑宅仆役的冯争,见桑进并未映射无双动手,悄然放下了手中紧握着的暗器。身影一闪,再度隐没于黑暗之中。
叶未央快步走到桑进身旁,道:“将军,无论领头之人是谁,都必须尽早将她们剿灭。否则,待其势力坐大,必将后患无穷。”
桑进回过神来,表情变得凝重,下令道:“传令下去,命所有人即刻前往校场集合,整顿行装后,随本将军一同前往四方镇,平定叛乱!”
“是!” 叶未央领命后,立刻转身出去传达指令。
桑进看向应无双,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猜疑,开口问道:“在四方镇煽动百姓造反的是你娘吗?”
应无双依然如实回答:“北疆百姓长期遭受你的剥削,朝廷赋税又接连不断地增加,她们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被逼上绝路的人都有可能造反,未必是应玉树做的。”
“你就这麽直呼你娘的大名?”桑进忽然发现应无双很少称呼应玉树为母亲,这可真是奇怪。
“因为我们一直在说的都是平北将军应玉树,不是我应无双的母亲。”
在桑进面前强调自己和应玉树的母子关系,没有任何用处。该利用这层身份的时候,应无双会不断在众人面前提起母亲二字的。
桑进也懒得深究应无双话里的深意,转头对着门外的侍卫吩咐道:“你们俩,把应无双捆起来,带着她跟我一同去校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在四方镇起义的人真是应玉树,桑进率领的两千破衣卫就指望不上了。到时候她只能用应无双威胁应玉树,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要是起义之人并非应玉树,事情就简单多了。只需将那带头的反贼一举擒获,然后斩首示众,以此杀鸡儆猴,警告北疆其它城镇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人,让她们知道反抗的下场。
桑进离开后,乔装打扮的冯争抢先进入房中,一个侍卫跟在她身后进来。
“无双,是我。”冯争来到床边,冲应无双眨了眨眼。
应无双认出冯争,对着另一个侍卫说道:“让她带着我即可,你回去吧。”
守在应无双房间外面的侍卫都是叶未央的人,叶未央已经提前吩咐过这些人,让她们听从应无双的安排。
那名侍卫没有多问,默默退出房间,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你有没有受伤?能走路吗?我现在带你离开,被收走的武器改日再回来拿,我们先逃出桑宅。”
冯争一看应无双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就知道桑进搜过她的身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应无双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笃定的笑意,伸手戳了下冯争脸上的人皮面具,然后从床垫下面拿出软剑和梅花袖箭,“不用逃,今日你我便能打倒桑进,收服破衣卫。”
冯争惊讶地看着应无双手里的武器,问道:“你策反了谁?”
“叶未央。”应无双言简意赅地回答。
“就一个叶未央?你怎麽能保证那两千破衣卫都愿意听你指挥?桑进和她们可有十几年的交情啊。”
冯争满心疑惑,虽然直觉告诉她这事一天之内不太可能办成,但她还是想听听应无双到底有什麽计划。
“你负责打倒桑进,我负责收服破衣卫。”应无双把梅花袖箭戴在手臂上,穿上叶未央为她准备的衣服,软剑伪装成腰带藏在腰间。
“然后呢?”冯争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应无双回道:“就这些,你现在带我前往校场,路上我再跟你细说。”
“无双,神凤枪被桑进抢走了。”冯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她犹豫地说道。
“我知道。”
应无双不仅知道神凤枪被桑进抢走了,还从叶未央那里得知了冯争对桑进放的狠话。
[回去告诉桑进,应无双若有半分闪失,我要她项上人头!]
无论是桑进还是叶未央,她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应无双背后依仗的是平北将军应玉树。
可只有应无双自己心里清楚,她之所以能够在这步步惊心的处境中无畏无惧,一半源于自己的医术和计谋,一半来源于冯争。
冯争是她挚友,她一定会来救她。
应无双指着冯争腰间的环首刀说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柄刀,用温越的刀打败桑进才是上策。”
第168章 我要诉冤、认错、报仇
东饶关的校场正是当年应玉树用来练兵的地方,桑进带领两千破衣卫攻下北疆之后,依然将此处当做她们的训练场所。
桑进心里清楚,自己能在北疆站稳脚跟,靠的就是手中实打实的兵权。一旦失去了这两千破衣卫精兵,就如同猛虎失去了利爪,再难震慑北疆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官。
北疆的战事早已平定,桑进也仍然照着应玉树练兵的模式训练她的破衣卫。只是没有应玉树当年训练得那麽频繁,每训练一次,大家都能休息十天半月。
眼前的两千士兵并不全是当年留下的破衣卫,自她在北疆称将军后,将近四百人实在厌倦了戎马生涯,不愿再继续当兵打仗,领了些遣散银钱后,便回家养伤,过上了安稳日子。
为了填补这四百人的空缺,桑进又招了四百年轻人进来,跟着老兵一起训练。
最初的几年,桑进还跟着破衣卫一起训练。可在北疆当了两年 “土皇帝” 后,北疆各地的男官都被她和叶未央换成了自己的人手,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将练兵之事全权交给副将武瑜。
自己则整日窝在桑宅肆意挥霍,尽享奢靡,好似真成了那高高在上、无所事事的皇帝。
直到五年前,她的手下在襄江捞出了身受重伤的霍刀。她不敢再沉溺于享乐,重新拿起了刀,将身上的赘肉慢慢练回结实的肌肉。
校场上,两千破衣卫整齐地排列着,她们身着铠甲,手持利刃。
桑进站在点将台上,扫视着眼前的队伍。
昨日她率领五百精兵埋伏在东饶关抓走应无双,对众人的说辞是应无双和冯争都是朝廷派来的眼线。若不抓住这两个少年,过不了多久朝廷知道了她们在北疆的事情,就会派数万大军来剿灭她们。
破衣卫里的这两千人,这些年无需下地务农,也不必为生计发愁,每月都能按时领到饷银,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正因如此,没人愿意舍弃这安稳的生活,桑进说要抓人,她们便毫不犹豫地与她前往。
然而今日,她要带着破衣卫解决四方镇造反的百姓。破衣卫里的两千精兵有不少都是在四方镇长大的,后来才搬到子台县长住。
让她们和自己的昔日亲友刀剑相向,怕是没那麽容易。
桑进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刀柄,点了两名斥候,命她们即刻前往四方镇打探消息。
“桑进怎麽把应无双带来了?”武瑾站在两千将士队伍的最前方,她侧过头朝武瑜努了努嘴,示意武瑜抬头看向点将台。
武瑜顺势望去,角落里应无双被反剪着双臂,身旁守着一个侍卫。
她皱起眉头,桑进命所有人来校场集合,要带领她们前往四方镇平定叛乱,但并未明说四方镇究竟是什麽情况。
既然是平定叛乱,桑进为何要把应无双带上?
武瑾又低声说道:“大贪官叶未央也来了。”
叶未央带着一队仆从正往点将台这边走,她身后的仆从们似乎扛着什麽东西。
“将士们!”桑进开口了,声音不如以往响亮,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自己的心虚,“前日朝廷派来两个细作打探我们的虚实,想要将我等一网打尽……”
她望向一旁被捆起来的应无双,心里有了主意。
“好在四方镇的探子及时报信,我于昨日率领五百将士在东饶关设下埋伏,活捉一人,却让另一人侥幸逃脱。诸位可知朝廷派来的两名细作都是何人?”
此问一出,台下躁动起来。
桑进率领五百精兵前往东饶关抓人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尤其是她们还从其中一人手里抢来了平北将军的神凤枪,见过那杆枪的老兵们回来后都沉默不语,情绪低落。
没能跟去东饶关的士兵想尽办法哄着这些老兵开口,从老兵们嘴里撬出来的不是什麽新鲜事,而是她们多年前和平北将军一起征战沙场的往昔。
自从十多年前她们跟着桑进杀入叶家,斩杀数十名北疆男官员后,破衣卫们便心照不宣地将应玉树这个名字列为禁忌。
她们只认桑将军,不再提及应将军。
神凤枪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禁忌。众人不断提起应将军,说起当年战场上的事。有人怀念应将军的好,也有人抱怨应将军的无情无义。
不管老兵们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这两日她们张口闭口都是应将军。
“朝廷现在都有些啥官儿啊?俺哪知道他们会派谁来?”一个消息闭塞的士兵想要挠挠头,却摸到了冰凉的头盔。
“那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是朝廷派来的细作?”昨日跟随桑进前往东饶关设伏的易彩禾回忆起那两个少年的模样,“她们不像当官的。”
春娘也跟着点头:“除了应将军,我还没见过别的女官。”
“细作又不是官,表面越无害的人,越有可能是细作。”读过书的士兵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那两个细作拿着应将军的神凤枪,多半和应将军有些关系。说不定是应将军在京城里培养的部下?”
人群里不断传出应玉树的名字,桑进目的达到,她抬了下手。
等到校场彻底安静下来,她大声说道:“大家猜得不错,这两个细作和平北将军应玉树关系匪浅。我想大家也没忘记吧?十七年前,我们跟随应玉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事结束后,三千姐妹死了大半。应玉树身上多少军功都是我们这些人用命给她打下来的!”
“可是应玉树是怎麽对我们的?她带着朝廷拨给她的数万男兵返回京城接受封赏,将我们留在北疆原地遣散。同为保卫国家的将士,为何用三瓜两枣便能打发我们?应玉树和那些男兵不仅能拿到钱粮,还能根据军功大小提升军衔。”
桑进愤气填膺,心底那点恐惧和心虚逐渐散去。十多年前她也是这般站在这里,鼓舞大家重新拿起刀,随她一起前往北疆官府,讨要本属于她们的封赏。
“应玉树过河拆桥,回京城里过她的富贵日子。留在北疆的我们不得不带着一身旧伤与官府搏命,才拿回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因为一杆神凤枪乱了军心的破衣卫们,听了桑进的一番话后重新凝聚在一起。她们都快忘记自己当初被遣散时的委屈,如今旧事重提,怨恨和不甘再度涌上心头。
桑进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地痛斥应玉树,字字如刀,骂她狼心狗肺,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忠不义之徒。台下众人的情绪也被她的话语煽动起来,场面一片嘈杂。
冯争偷偷打量应无双的脸色,发现应无双的脸色并无波动。
无双总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绝不给别人利用她的情绪来攻击她的机会。
危险到来的时候,她会赶在恐惧之前想好应对策略。
这样的性子,好,也不好。
“咳,要不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打断她?”冯争问道。
应无双摇了摇头,桑进说得越多,大家越愤怒,对她就越有利。
“应玉树当年背叛我们,如今她的女儿应无双又奉命来到北疆,要除掉我们这些反贼。何其可笑?我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北疆百姓,我们本应该是夏池国的军官,是应玉树和朝廷负了我们,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怎麽就成了反贼?”
桑进指着角落里的应无双,继续说道:“应玉树背叛我们独吞军功,她的女儿还要杀我们向朝廷邀功。她的同党更是在四方镇煽动百姓造反,要来攻打我们。”
“应玉树,应无双,她们这些金枝玉叶的贵人把我们当什麽了?北疆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我们绝不拱手相让,她们休想再利用我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校场上将士们的情绪在刹那间被彻底点燃。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咆哮,许多人向应无双投来怨恨的目光。
“动手。”
时机已到,应无双一声令下,冯争已经摘下人皮面具,她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化作离弦之箭冲向桑进。
桑进急忙拔刀出鞘,两刀相接,“锵” 的一声巨响直穿耳膜,这一声斩灭了校场里的其余声响。
台下众人见桑进被人偷袭,武瑾武瑜拔出长刀便要上台相助。只见应无双丢掉手里的绳索,从容不迫地走下点将台。
她手无寸铁,身无甲胄,以应玉树女儿的身份走到破衣卫面前,她明知眼前这些人的怒气会将她撕成碎片。
“平北将军应玉树之子应无双,见过诸位前辈。”应无双不惧眼前数千人愤怒的目光,恭敬地向众人鞠躬行礼。
身后双刀相撞,伴随着桑进的咒骂声。
“愣着做什麽,把她们抓起来!”桑进大喝一声。
武瑾武瑜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转过身,对着众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见状退回原处,右手按在刀鞘上,警惕地望着应无双。
武瑜走到应无双面前,手中寒光一闪,长刀横在应无双颈边,她冷声道:“你搞这一出是想做什麽?”
应无双眼也不眨一下,回道:“我要诉冤、认错、报仇。”
“少听她说屁话。”桑进见识过应无双的嘴皮子有多厉害,她挡住冯争一击,想要跳下台捂住应无双的嘴。
冯争提剑朝着桑进的脑袋劈下,桑进转过身接下这一刀,她的手心被这一击震得发麻。
之前在东饶关并未与冯争交手,竟不知这少年的武功如此厉害。
桑进的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冯争忽然收手,桑进趁机撤刀后退。
眨眼间,冯争又至身前,脖子前一凉,那把有豁口的刀已将她的脖子割出一道血痕。
“诸位,我挟桑进为质,还请你们听无双一言。”
第169章 写了千千万万遍
诉冤、认错、报仇。
校场上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应无双身上,她们不知道应无双此言何意。
她有何冤要诉,要认什麽错,又有什麽仇要来这里报?
武瑜眉头紧锁,长刀依旧横在应无双颈边,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被冯争制住的桑进。
当初是桑进冒着生命危险带她们闯入叶家,才有如今衣食不愁的生活。桑进于她们有恩,而眼前的应无双是将军的女儿,言辞里又透着诸多隐情。
武瑾和武瑜是双生子,姐妹俩心有灵犀,武瑾明白武瑜心中的纠结。她伸手搭在武瑜的手腕上,轻轻挪开长刀。
“你要为谁喊冤?”武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应无双回过头朝叶未央的方向伸出手,叶未央身后的两个侍卫连忙走过来,将神凤枪交到应无双手里。
六十斤左右的铁枪落在手心,应无双双手握枪,这一次她没有被沉重的铁枪压弯手腕。
她将神凤枪立在身侧,望着眼前一千多名破衣卫旧部,方才明白铁枪的重量没有消失,只是从双手转移到了心上。
“我母亲应玉树是镇守北疆的平北将军,诸位前辈也是我母亲亲手带出来的精兵。母亲曾说过见枪如见人的话,如今母亲不在,便由这杆神凤枪暂且代她。”
应无双侧目仰望枪尖,掷地有声:“我要为我母亲应玉树诉冤。”
“将军……她有何冤屈?”易彩禾上前一步,忍不住出声问道。
“第一冤,母亲并未背叛、抛弃诸位前辈。”
“我呸!她有什麽冤的,她将我们丢在北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们哪里冤枉她了?”桑进啐了一口,打断应无双说话。
冯争抬手便要点桑进的哑xue,以免她乱说话破坏无双的计划。
应无双制止了冯争,语气平淡:“桑前辈,可否等我说完?到时候你再辩驳也不迟。”
“桑进,你好歹让无双把话说完。究竟有没有冤屈,我们这些旧部心中自有一杆秤来衡量。”武瑾不满道。
“就是。”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桑进攥紧拳头,碍于脖子前的利刃,她轻嗤一声:“行呗,我倒要听听她怎麽颠倒黑白。”
冯争踹出一脚,力道控制得刚刚好,疼得桑进闭上了嘴。
“十七年前,北疆战事平定,我母亲带着数万男兵班师回京,将破衣卫留在北疆。此事是我母亲所为,可授意者乃是高坐龙椅之上的男帝。男帝的旨意如此,我母亲不能抗旨。”
应无双说完这句话后特意停顿了片刻,桑进的声音立马插进来:“对,都怪男帝的旨意,你娘是被迫的,是无辜的。”
桑进真是一个极好的捧哏,应无双等她说完后继续道:“母亲回京后并未如桑前辈所说的那般过河拆桥,将北疆的诸位前辈忘在脑后。母亲受封平北将军后便一直在为破衣卫的事情四处奔走,她向朝廷请命,上奏恳请男帝册封破衣卫为正式官兵,可惜母亲多次上奏皆被男帝视而不见。”
“那道请封的奏折母亲写了数百遍,我已记下那字字血泪,望诸位前辈一听。臣平北将军应玉树诚惶诚恐,稽首跪奏,上言于陛下……”
【臣平北将军应玉树诚惶诚恐,稽首跪奏,上言于陛下:
今臣率部驻守北疆,幸赖陛下洪福,边境暂安。然回顾过往艰辛,诸多感慨,更有一事不容缄口,须向陛下陈明并恳请恩准。
自臣奉命戍守北疆以来,此地屡遭外敌侵扰,百姓深受其苦,却心怀大义,踊跃相助。其间三千巾帼,飒爽从戎以卫国,其志毅然也。
于边境之役,北骑蜂拥,掩袭我北疆防线。彼众我寡,我军力战而弗克,渐露颓势。此三千巾帼勇士,奋然请战,执兵戈而进。虽甲胄未全、兵械粗陋,却毫无惧色,直赴敌阵。以血肉之躯,筑起壁垒,御敌于外。
此战中,有北疆云昆城人士吕怜阳,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率部屡挫敌锋。身被重创,血透征衣,却斗志弥坚,毫无退意。其凭借顽强之意志,强撑伤躯,浴血拼杀。直至敌军力竭败退,方力尽而亡,至死犹紧握兵刃,其忠勇之态,令人动容。
又襄江一役,北骑谲诈,欲断我粮道。此三千巾帼侦知其谋,设伏于山林之间。彼等忍饥耐渴,潜伏数日,待敌至,突起奋击。其势如雷霆,前后合围,敌众大乱,阵脚尽失。经此一役,北骑胆寒,元气大伤,久不敢犯。
此战中,有北疆四方镇人士阎友,子台县人士房兰,云昆城人士王六姐等,以无畏之勇,直面敌锋,死战不休,直至气力耗尽,壮烈捐躯。其忠勇之节,惊天地、泣鬼神,以生命捍卫北疆,功绩卓著,堪为后世敬仰。】
“东饶关一役,敌军设计断我军辎重……”
奏折里写下了破衣卫参与的每一场战役,应无双复述着奏折里的内容。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仿佛又在应玉树的奏折里,和应无双的口中活了过来。
校场里忽然传出抽泣声,随着应无双口中念出的名字越来越多,呜咽声也逐渐大了起来。可哭声太大,就听不到后来死去的战友名字了,于是她们压抑着哭声,静静地听应无双说话。
应无双并未看过应玉树写上去的奏折,是霍刀看过。
霍刀看过千千万万遍,因为应玉树写了千千万万遍。
十七年前,霍刀一直陪在应玉树身边,看着应玉树送上去的一道道奏折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应玉树在奏折里丝毫不提自己的功绩,她一遍遍地将死去战友的名字写上去,反复称赞她们的功绩。
驻守北疆的那些年里,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场战役都写在其中,死去的每一个人应玉树都记得。她写的奏折那麽厚,那麽长,也不知除了她和霍刀,还会有人一字一句地将这道奏折看完吗?
“恩人阿姊,你写了那麽多奏折送上去,男帝真的没看到吗?”
“每日有那麽多男官给男帝送奏折,不是每一道奏折都能被男帝看到的。有些负责查阅奏折的男臣觉得我的奏折不重要,就在他手中扣下了,根本不会送到男帝面前。”
“那岂不是白写了?”
“不会的,一道奏折不重要,一百道一千道奏折总该让他们注意到了。”
“那我帮恩人阿姊一起写。”
“小刀,我要亲自写。”
点将台旁,坐在轮椅上的霍刀眸中泛着泪光。
恩人阿姊,你写的奏折终究没被那群男人重视。
你我之外,第三个逐字记下奏折内容的,是你的女儿无双。第四个倾听奏折内容的是你亲手带出来的近两千破衣卫精兵。
“北疆子台县人士桑进,性坚毅果敢,胆略超群。每临战阵,皆奋勇当先,屡破敌阵,实乃军中翘楚。”
应无双口中出现了大家熟悉的名字,提起桑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点将台上被人挟持的大将军。
桑进此时的脸色很古怪,她张了张口,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云昆城人士武瑾,与其妹武瑜,聪慧机敏,行军作战,多有良策,俩姐妹相得益彰,为我军屡立奇功。山阴县人士易彩禾,善骑射,通兵法,在数次激战之中,以精妙之战术助力我军克敌制胜,其功绩卓著,不可磨灭。”
应无双还没停下,她的嗓音逐渐变得沙哑,可她的话语还是那麽清晰有力。
并非她的声音变大了,而是大家都屏住呼吸,尽可能地安静下来,渴望着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今战事已靖,然此辈巾帼伤亡惨重,生者亦多伤病缠身……”
【今战事已靖,然此辈巾帼伤亡惨重,生者亦多伤病缠身。彼等为国家之干城,社稷之捍卫,功在千秋。
臣伏乞陛下,将幸存之巾帼纳入军籍,授以官职。彼等久经战阵,忠勇可嘉,于北疆山川形势、风土人情皆甚谙熟,且卫国之志坚如磐石,实乃我朝之劲旅良材。
至于战殁之巾帼,恳请陛下追赠荣衔,以彰其忠烈。彼等捐躯赴难,为国立勋,当享身后之荣,以慰英灵。更望陛下矜恤其家小,赐以廪饩,优加抚恤,使生者有所养,死者无憾。
此乃陛下仁恩浩荡,泽被忠良之举,亦足以激励天下忠义之士,咸怀报国之心。若蒙陛下允准,一则可旌表此辈巾帼之殊勋,使天下咸知陛下赏罚之明;二则可充实边军,强固北疆之防,保我朝疆土之安。
臣深知陛下圣德广被,明烛万里,必能鉴察臣之愚诚,俯允所请。臣愿率此辈将士,竭忠尽智,为陛下守土拓疆,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伏惟陛下察之,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数千字的奏折,仍没能写尽应玉树眼中破衣卫的功绩。应无双从第一句默背到最后一句,当年组建的三千破衣卫,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所有人的名字和功绩都出现在了奏折里。
情见乎辞,这字字泣血可见应玉树从未忘记与她并肩作战的三千战士。
“诸位前辈,可还觉得母亲抛弃、背叛了你们?”应无双险些说不出话,她清了清嗓子,勉强说出话来。
回应她的是无数双通红的眼睛,应无双抬起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写几个字儿有什麽难的,写字没用,她不会当着男帝的面直说吗?”桑进对着应无双喊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应无双露出一抹苦笑,转过身:“桑前辈,朝堂上没有女子。我母亲只有回京述职那天可以破例出现在朝堂上,过了那日,她没有资格再上朝。想要面圣,也要男帝同意召见她才行。”
桑进愣了一下,磕巴道:“她,她不是将,将军吗?将军也没资格吗?”
没有。
没有人回答桑进,可答案不言而喻。
第170章 容我替母亲向诸位前辈认错
烈日高悬,大地如炙。
众人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早已被自己的泪水淹灭,压抑的啜泣声在校场里回荡。方才有多愤怒,现在便有多麽自责与悔恨。
应无双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贴在掌心那块的神凤枪变得滚烫,她将手抬起换了个位置握住枪身。
掌心处传来丝丝寒意,应无双垂下眼,望向长枪尾部刻有玉树二字的地方。
母亲,不论你在哪里活着,我都要利用你的死亡,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为我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武瑾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应无双,说道:“你方才说第一冤,可是还有第二冤?”
“是。”应无双接过水囊却没喝,她抬起头,眼底满是悲伤,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第二冤,我母亲是被贼人谋害含冤而逝,死不瞑目。”
应无双还记得那封用词相当刻薄的飞镖传书,慕容老贼下螙谋害母亲,窃取母亲的军功,霸占母亲的封号。
写信的那人许是为了骂她,才将母亲的死全部算在了慕容老贼身上。
要她说,母亲的死,怎麽能算在一个男人身上?
慕容老贼的背后,是夏池国高高在上、身为九五之尊的男帝,是朝堂之上数之不尽的男官。
“诸位前辈,我母亲屡次上奏得不到回应,是因为朝廷容不下三千女将士。而我母亲归京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也是因为朝廷容不下一位女将军。”
应无双眼底的悲伤被愤怒取代,她的声音沙哑,却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威势。十六年前应玉树被一群男人合谋算计,谋害她的性命,窃取她的军功,将她的一切赐给另一个男人。
事情的真相在众人面前揭开,应无双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十六年过去,我从京城一路走到北疆,整个夏池国,只有北疆还记得真正的平北将军是我母亲应玉树。除了你们,再没有人记得她。”
未曾踏足过京城的数千将士震惊地看着应无双,她们从不知道繁华的京城背后是如此的肮脏可怖。
哪怕是她们眼中最厉害的平北将军,于京城朝堂上的那群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个随手便可碾死的女人罢了。
“应玉树不是还活着吗?她怎麽不亲自出来喊冤?”桑进瞥见轮椅上的霍刀,对着众人说,“五年前我的手下在襄江救下霍校尉,霍校尉亲口说的,她说应玉树的墓xue里没有尸体,应玉树一定还活着。”
众人闻言皆望向霍刀,应无双却开口道:“她死了。”
“你胡说,我昨日问你,你还说……等等,你在唬我?”桑进想要反驳,猛地想起应无双确实从未承认过她是跟着应玉树一起来的。问起应玉树的下落时,她也说不知道。
在旁看戏的叶未央破天荒地和桑进想到一块去了,她本以为应无双身后有应玉树撑腰,才步步退让,答应为应无双做事。
现在应无双居然告诉所有人,应玉树死了。那她岂不是做了个亏本生意?
“没有应玉树,那在四方镇造反的是谁?”桑进问道。
“是我,我的身手还不错吧?”冯争拿起长刀抖了两下,桑进身子一僵不敢乱动。
“你,你们!当真只有你们两个人进了北疆?”桑进总觉得应无双还在忽悠她,应玉树一定就在哪个角落躲着。
应无双没有理会桑进的追问,一直挺直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眼眸中蓄满了泪水:“倘若母亲还活着,她怎麽舍得不来看我一眼?”
从出现在校场的那一刻起,十六岁的少年应无双,就展现出了坚韧不拔、不卑不亢的姿态。哪怕在诉说母亲冤屈之时,眼中含泪,也未曾流露出一丝软弱。
而此刻,她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让众人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委屈。她不过是个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
这世上最希望应玉树活着的,恐怕就是应无双了。桑进又何苦要逼着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承认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还活着呢?
“桑进,五年前我对你说的话并非是将军一定还活着,而是可能。我察觉将军的墓xue有异,才挖开坟墓想要一探究竟,不曾想招来杀身之祸,被一路追杀到襄江。现在想来,追杀我的人正是慕容老贼,他怕我追查到将军死亡的真相,才要杀我灭口。”霍刀缓缓解释道。
“我去你大爷的。”桑进心中五味杂陈,她担惊受怕五年,竟然怕的是一个死人。
霍刀面不改色地回道:“我骗你将军还活着,也是想让你回头是岸。”
“回个屁,应玉树在京城乱搞一通瞎忙活,最后还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笑话。”桑进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武瑜默不作声地为应无双递上帕子,应无双却已经用手随意抹去了泪水。
“三月前我才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因略懂些岐黄之术,便用一剂螙药杀了父亲为母报仇。可我的本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奈何不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万人之上的男帝,不是应无双无可奈何,是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奈何得了男帝。
易彩禾拉着身边的春娘,摇着头叹了口气:“将军死得冤啊。”
应无双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未达到,她借着哭泣的时候歇了歇嗓子,声音已经逐渐恢复。
她收起刚才那副脆弱的模样,目光坚定:“诸位前辈,母亲的冤屈已经诉完。现在容我替母亲向诸位前辈……认错。”
应无双松开手,神凤枪失去支撑砸向地面,发出铮铮脆响。她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一拜。
站在前面的数十名将士同时走过来,想要扶起应无双。
“起来吧,是我们错怪了将军。将军并不欠我们什麽,她没有错。”武瑜扶起应无双,语气愧疚。
她们此前全然不知,应玉树在京城里为她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与努力。还一直以为,应玉树抛弃了她们,拿着她们的军功向男帝邀功请赏。
若是没有应无双来此诉冤,她们恐怕永远也无法知晓这背后隐藏的真相。
应无双不起:“母亲有错。”
“将军有什麽错?”武瑾被应无双搞糊涂了。
应无双诉了这麽久的冤,现在真相大白,大家都意识到之前是她们误会了将军。
怎麽现在应无双又要为将军认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