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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青青柠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浮光跃金(必看啊啊啊) “该怎么做,……


    “明和药铺有售, ”容栀漠然地将栀子河灯移开,同他的离远了些。


    “今夜不宵禁,药铺不打烊, 殿下大可自行前去。”说罢, 她起身拍了拍尘土,毫不留情地将河灯推入一片阑珊。


    有鸟雀扑腾着站在了他的肩上。谢沉舟接过鸟雀衔着的花环,用力捏碎, 整个花环瞬间化为齑粉。


    “阿月。”他温柔地笑着, 面不改色地扬了手中灰。


    容栀眸光犀利地看了过去,“好玩吗?”


    “我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你身边?”他唇边笑意不减,温润一如从前。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才能让她重新正视这份爱恋。即便掺杂着利益, 但绝不是互相利用这么单薄。


    是他的一颗真心,仅此而已。


    他知晓她不想回头。但他一定要让她回头。


    谢沉舟一直盯着她。


    连绵灯色中,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微光。仿若是有泪花涌动,亦或者只是他眸色使然。


    她的声音很平静,“你是尊贵的皇长孙殿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以先太子的号召力, 为他前仆后继赴死者只会如飞蛾萤火, 络绎不绝。待他日后荣登大宝,什么样的小娘子得不到?


    “你只是还没有遇见更好的。”她浅笑着退后两步, 站定。


    十年前她救了他,那时他年岁太小, 错把救命之恩当成了心动。


    就算他是真的心动过,沉淀静默这么多年,这份心悦放在如今, 也早已生出杂质不再纯粹。


    或许只是他的执念。十年后他机关算尽,潜藏在她身边,夺走她的信任与依赖。他执着地想要占据她的生命,是因为跨越前半生的执念。


    谢沉舟缄默着,眸色有瞬间黯淡。这样的沉默让她心下稍稍不安,容栀换了种说法,


    “我也有过执念。但我试着放下了。”


    她的面容愈发清晰,白净如雪的脸庞上,笑意也透着微冷。


    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他于水火,无数次地疑心四起,无数次地机会能够杀了他。但她没有。


    河道灯火流动起来,连带着他的圆月灯也随波飘荡,混入灯流中不见影踪。


    谢沉舟却始终没分神去看,他静默地听着她讲。


    那如松竹的脊背挺直,明明已不是初见的瘦削少年,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


    可在树影婆娑中,他无端显得单薄孤寂。连平日温润的眉目,都染上悲戚的冷意。


    “我不是你最想要的。”她想起她的阿娘,于生命和情爱中,她选择燃烧了生命,最后却换来阿爹的不闻不问。


    “你想要的是那把龙椅。”她最后说道。


    望着容栀离去的背影,谢沉舟嘴唇动了数次,喉咙却只有干涩的沙沙声。


    如被火烧干的荒野,他被她的那番“推心置腹”烧得哑然无声。


    他想说不是的。她就是最好的。遇见她之前,他没兴趣爱慕谁。


    遇见她以后,他不会再想,也不需要再遇见别人。


    不会再有比她更牵动他的神魂,能让他在深夜辗转反侧,能让他奔袭千里的人。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她。


    可倘若从开始,阿月就给他定下无可饶恕的死罪,他要从何说起?


    ………


    容栀回到沂水下游时,河中原本满满当当的灯盏,目光所及已然少了大半。


    沂水河流速不小,许多小娘子早早打捞了河灯,都小心地护在怀里,一人找了一块空地,红着脸颊,羞怯又期待地拆开。


    谢怀瑾的河灯也是最早流下的一批,商九思在数十个侍卫的看护下,亲手从河里捧起。


    “喏,”她掩唇笑得娇怯,却还不忘提醒容栀:“那是谢怀泽的。”


    在商九思捞起河灯的地方,赫然还飘着一盏玉兰河灯。微黄色的光晕从花瓣里溢出,整盏河灯精美绝伦,俨然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有小娘子跃跃欲试,想要捞起河灯,却又在同伴的眼色下停了脚步。


    那同伴附耳道:“那是谢氏的河灯,可不是为你我而备的。 ”


    声音不小,容栀自然也听到了。


    小娘子心有不甘地抬眸,却与容栀视线相撞。她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认出了容栀,手忙脚乱地朝她行了个礼。而后也不挑了,着急忙慌地随手捞起一盏,手拉手跑到树后躲了起来。


    “我有这么可怖?”容栀本想叫她们随意,可她还什么都没说,那两人就似怕被她惩戒般逃走了。


    商九思习以为常:“身份使然。倘若你同她们示好,她们也只会吓得战战兢兢,手脚直抖。”


    容栀心里一噎,想要辩驳些什么,却是哑口无言。


    “去捞起来呀。”商九思见她半晌愣着不动,心急地催促道。


    卫蘅姬订了亲事,不能再参与这些活动,只好面露遗憾地在旁看热闹。


    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动,而后在两人起哄的声音中,容栀绕到了河灯面前。


    谢怀泽恰好也回到了下游,他一路上应付卫玉安的打趣,实在是精疲力竭。


    “县主不一定会收下我的河灯。”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却是笑着的,满是期艾。


    他在河灯里写满许多话,絮絮叨叨,从阿醉少时的故事,写到那日他于马车中,于一个春寒料峭的晴日,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


    谢怀瑾倒显得毫不担心,如今陛下三番五次试图收回镇南侯兵权,侯府无子承爵,他们能够仰仗的,也唯有谢氏这颗百年古树。


    他想这也是容栀今日来态度转变的原因。谢怀瑾阴鸷地笑了笑,想明白就好。别再跟那些个野男人拉扯不清。


    卫玉安突然拍了拍谢怀泽的肩膀,“快看!”


    谢怀泽循着他的眸光望去,顺利地瞥见,站定在那盏玉兰河灯前,被水雾重重围绕的容栀。


    她眉目清绝,虽隔着段距离看不真切,却更添了几分冷然。那是美的极具攻击性的一张脸。


    五官俏丽,轮廓分明,脸蛋白皙,有如雪中玉兰,自有空灵之气,教人望而却步。尤其是那一双眼眸,清冷淡漠,似乎谁也无法映入眼底。


    饶是时常得见,谢怀泽还是看失了神,傻站在原地,一颗心跳地快要蹦出喉咙。


    她弯下了腰去。她伸出了手去。她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玉兰河灯的花瓣。


    谢怀泽只觉喉咙发紧。今日她一旦捞起这盏河灯,此后他们的名姓即将绑定一起,与沂州大街小巷被无数人谈论。


    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氏与镇南侯府喜结姻亲,强强联手。


    而容栀想的却是,只要她捞上这盏河灯,前几日派去的,搬做山匪抢劫谢氏商队的玄甲军如期归来……


    那么明日谢氏将仓皇而回江都。届时排布好的亲卫就会散步玉玺在谢氏手上的“谣言”。


    于是她也并不排斥,不过是盛传与谢怀泽的绯闻。日后镇南侯府谴责谢氏盗走家传至宝,顺理成章与谢氏决裂,这些绯闻也不攻自破。


    是很卑劣的手段。但谢氏同样也不光明磊落。


    思及此,容栀手指伸向河灯底部。所以人都驻足等着这一刻,等着鉴证佳偶天成,喜结良缘。


    摸到河灯底部了,是冰冷的铜板。她只需轻轻用力抬起,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人群中先是传出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而后是更为激烈的争论声。


    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顺流而下。但绝不只是水流的速度,因为几乎快到看不清灯影!


    就在容栀正欲捞起的瞬间,那盏河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无征兆地撞了过来!


    并不意外地,玉兰河灯当即被撞飞出去,晃晃悠悠浮动数下后,终究因为无法平衡而侧翻入河。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须臾后又在商九思的眼神威胁下安静了去。


    是谢沉舟的圆月河灯。


    取代了谢怀泽的,正正好好停在了容栀身前。甚至还自动往前挪了挪,随着水波跃入她的掌心。


    容栀:“……”要不要这么离谱。


    她连正眼都不给,利落撒手,如同碰着什么污秽般,从容地转头唤流云:“手绢。”


    流云稍一愣神,连忙取出纱绢,轻柔地把她手上水渍拭净。


    谢沉舟站在对岸。他取下了遮面的纱巾,露出一张俊逸清朗的脸。


    眉弓分明,鼻梁挺括,微凸的驼峰此刻有些凌厉。他眼底难掩疲惫,唇线也绷得更直。


    随着容栀抽回手,谢沉舟眸色一沉,却又旋即淡开。是他咎由自取,他没资格愤懑生气。


    这般周身气度矜贵的郎君,现身时就惹得不少小娘子侧目。可惜有眼尖的很快辨出他来,“这不是逐月郎君么?”


    一众小娘子芳心暗碎。当然,其中也不乏窃窃私语,猜测那个丑乎乎的胖球灯,会不会是这位前侯府门客的手笔。


    河面灯火交相辉映着,散射地灯影突然掠过那圆滚滚的大球灯。被鎏金般刺眼的光泽晃了眼,卫蘅姬不可置信般,连忙揉了揉眼。


    “我,我没瞧错吧。”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驱赶这种幻觉。


    无济于事,大球灯上依旧金光闪闪。


    商九思不解道:“没错啊,这个灯的外形是不大好看。”


    她说得极其委婉,实则是非常之奇怪。圆滚滚,胖嘟嘟的球状灯体,明明是月牙白的灯光,却又掺杂着要晃瞎人眼的金光。


    对岸的小娘子们多也如是议论着。谢沉舟闻言,却是微微翘了翘嘴角,只淡然地负手而立,静静等着。


    容栀很快也察觉不对劲。圆月灯上流光闪烁,泛着金黄。她定睛许久,才终于皱起眉头。


    “是金线!”有好事者挑明道:“整个灯体是金银线交织编成的!”


    艳羡声接踵而来。太过于奢靡了,一盏随时会被水泡烂的河灯,以粗麻为底,上面却织满昂贵的金银。


    这明月县主真是桃花旺盛。前有谢氏的玉兰灯,如今又来了一盏壕无人性的圆月灯。


    她是否会把这盏金灯捞起来?还是任由其浮于水面?亦或者重又捞起谢氏的玉兰灯?


    这几乎成了在场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第62章 针锋相对 他眼睛蒙着很淡一层水光。……


    容栀就在这时, 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谢沉舟的眼睛。


    越过涟漪不止的河水,越过连绵不绝的灯影, 越过对岸围着的重重人群,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彼此。


    无人知晓。


    容栀并不是未曾发现他,而是故意不去看。


    金丝银线算什么?她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从未缺过。权利和金钱她都早已握在掌中。


    若说她有什么想要的。从前, 她想过同他索求, 他的一颗真心。


    而如今她不需要。所以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谢沉舟于她而言,不过是枚弃子。


    容栀淡定地收回目光,望向谢怀泽的眼里含了些笑。当着众人的面, 她毫不避讳地夸赞道:“以我之见, 这盏玉兰灯极具巧思,精美无比,实乃当之无愧的魁首。”


    谢沉舟嘴角扯了扯,眼神比方才更为幽暗。


    虽未直接言明,容栀这番话,但其中意味显然已经不言而喻。


    有如平地炸响惊雷, 众人神色俱是变了又变, 惊讶有之,意料之中有之, 但更多的不过是凑热闹的附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隐隐呈现出沸腾之势。商九思正欲发作, 四下突然声响渐小,没了方才的势头。


    是谢怀泽突然俯身,不知从哪寻着根竹竿, 奋力地扑向那侧翻于河道中央的玉兰灯。


    他的衣摆尽被水波打湿,黏糊糊地垂在脚边,全然没了世家郎君的风光,整个人奋力扑腾着,狼狈到有些令人惊愕。


    从来没有郎君亲自打捞河灯的,今日容栀算是独一份。


    她心底涌起一点愧疚,“别再捞了,叫侍从便是,郎君当心着凉。”


    谢怀泽难得不依,咬着牙继续朝河面够着。只是水流不息,他细弱地搅动根本无济于事,河灯反而被愈发推远。


    谢怀泽心里涌起一丝无力。他恨自己如此虚弱,连普通男子能做的事,他都做不了。


    谢沉舟面色也好不到哪去。视线所及之处甚是扎眼。谢怀泽耐心地替她亲手打捞河灯,而容栀也毫无顾忌地紧挨着他,替谢怀泽将打湿的衣角全数揽在手里。


    “好羡慕呀,”身旁有小娘子小声嘟嚷着,自以为谢沉舟听不见,“县主同谢氏二郎君情投意合,真是般配得紧。”


    还未听到好友回应,只觉头顶有冷芒射下,冻得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怎么个般配法?”他哼笑一声,冷沉的嗓音里意味不明。


    商世承的圣旨已至居庸关外,谢氏不日,便会全族锒铛入狱,他知晓容栀的打算。


    但即便是演戏,这般郎情妾意的场面,也激得他眼眶生疼。


    玉兰河灯被打捞上岸,容栀下意识就想去接,谢怀泽却小心地捂在怀中,直到用他身上衣裳擦拭干净,才红着脸递了过去。


    他眼神飘向不知何处,半是紧张半是欣喜道:“还请县主回府再看。”


    容栀抿了抿唇,点头答应后,就着谢怀泽的竹竿将自己那盏河灯也挑了上来。


    两盏河灯被她一齐拎着,就宛如此刻她与谢怀泽并肩而立。


    河道里一时只剩下谢沉舟的那盏金线圆月灯,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流云不知晓谢沉舟身份,这几日本就纳闷为何突然闹到此般地步。


    她揪着手绢,颇有些怜惜和不忍,“县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逐月郎君再怎么说也曾是侯府门客,况且从前他与县主感情甚笃。如今当着众人让他难堪,会否太过分了些。


    岂料容栀面色淡淡,无所谓地反问道:“有什么不好?”


    “可是……”流云正欲劝说,那上面绣的可是真金白银。却见容栀冷眼瞥了过来,她终于识趣地噤了声。


    她眼底冷得不见一丝温度,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压迫:“倘若你喜欢,去捞便是。”


    容栀向来宽待仆从,对贴身这两位侍女更是温和有加,什么时候见她说过如此重话。


    流云自知口不择言,吓得大惊失色,立时就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谁都知晓逐月是县主的人,她怎敢有非分之想,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容栀眉头紧蹙,心底没由来的涌上股烦闷。并不是因为流云,而是因着自己竟把气撒在了她头上。


    这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将错就错,佯装出愠怒的模样,语气却不自觉间软和许多:“回府吧。”


    她还有更紧要之事,无暇分神去管谢沉舟此刻情绪如何。


    流云掀起马车帷幔,容栀提着裙摆钻了进去。四下无人,她终于敢垮下强撑着挺直的脊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机关算尽,怎会不知自己今日定然不会选择他的河灯。即便他们还亲密如初,她也会当众伤他的心。


    他又怎会还傻站在原处,或许在她捞上河灯的刹那,他早已飞身不见。


    容栀阖上眼眸,揉着太阳穴沉思了片刻。须臾后,她却似被鬼附身一般,无声无息地掀起了帘子一角。


    是幻觉么?容栀心头一震。


    明明是幽暗代清的夜色,她却清晰瞧见了他的面容。天光昏沉,云雾浮动,漫无边际的薄水和高数尺的野草中,只有他的脸,无比清俊又无比病态。


    他唇色有些泛白,素日温润的眼里不是漆黑色,反而弥漫着诡谲的暗红。是很淡很淡的一层水光,亦或者其实是血。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沉舟缓缓凝眸,望了过来。


    容栀一把将帘子扯过去遮好,指节却不送开,反而越拽越紧。


    厚重锦缎制成的帷幔,此刻却被她攥起了褶皱。


    ………


    侯府前厅内,长庚已在此等候多时。几日前容栀命亲卫假扮山匪抢劫谢氏商队,一旦事成即刻返回。


    定的归期正是今夜。但他比自己预计的,似乎还要早上许多。


    容栀疑惑不已:“进展这么顺利?”


    长庚瞟了瞟左右候着的侍从,沉默不言。容栀心领神会,扬手屏退了侍从,心底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


    原因无他,实在是长庚一反常态,数次的欲言又止让她浮想联翩。


    长庚恭敬一礼,面色神色严肃:“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恳请县主责罚。”


    即便早已有心理准备,她一颗心还是跌到谷底。她不是没有做过推演,然而世家博弈,实在没有万全的良策。


    这次一旦错失,或许此后再难有机会让玉玺之祸东流。


    空气中流动着闷热的湿气,泥土的气息从地下钻涌而出,如同巨浪敲打着她的鼻腔,让她一时有些晕眩。


    容栀咬着牙掐了自己一把,待心底平复些后,才仰头去看青灰的天。


    狂风乍起,花圃里种植的草木摇曳起来,有树叶被无情刮落下去,又旋转着撞击到墙壁,瑟瑟作响。


    这是暴雨前夕的征兆。


    难道是手段太过卑劣,连老天爷都不站在她这边。


    她眼底溢出一丝茫然,嗓音却平静地教人辨不出异样:“可有伤亡?”


    长庚一愣,显然并未想到她关心的第一件事竟不是为何失败。心底微暖之余,又急匆匆地解释道:“亲卫队一切安好,此次行动也并未被谢氏察觉。”


    容栀淡淡颔首,而后立即想起谢沉舟与她相隔数尺时,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是否有人阻拦?”她对付谢氏的计划,谢沉舟未必猜不到。


    虽说二人如今是口头盟友,但她看不清,也没有把握看清他心中所想。


    长庚抿了抿唇,神色复杂起来,“不是有人阻拦……”方才容栀刚一走进,他本就欲三下五除二解释清楚。


    然而她面上表情实在太过凝重,偏她还装出一副淡漠的姿态。跟了容栀数年,长庚很清楚,她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因而这样矛盾纠葛的县主,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此事与逐月郎君有关。


    长庚往袖中摸出张牛皮纸,“我们本欲劫留谢氏商队,半路却收到封匿名信件。信中透露,谢氏暗中豢养私兵。”说罢,他双手呈了上去。


    豢养私兵?容栀眸光一凛。谢氏这是明知故犯。当今圣上最厌恶之事,可不正是造反谋逆。


    她拆开信件快速阅览而过,心下一时竟五味杂陈。信件中不仅言明谢氏私兵所在位置,还提及私兵粮仓已被烧毁。


    静默片刻后,容栀平静地问道:“亲自去确认过了?谢氏私兵的粮仓,是否确有其事?”


    长庚点点头,“收到信件后,属下亲自走了一趟。属下到时,粮仓恐怕才被毁不久,黑烟蔓延滚滚数里,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可惜了那数百吨的粮草。容栀叹惋之余,心中生出股深深的无力感。


    不日前岁城还因粮食紧缺而发生暴动。换句话说,今岁因缺粮饥荒的州郡不在少数。


    据她所知,江夏太守前不久还写信向沂州求粮。他又怎么能想到,谢氏光豢养私兵所用粮草的一半,足够填满百姓十几日的温饱。


    这一路长庚忐忑不安,此刻却因容栀那从容的气度,也渐渐冷静下来。


    “属下深感担忧,”长庚同她分析道:“此次行动本该绝密,但对方似乎全然知晓我们踪迹,且烧毁粮仓的时间太过凑巧。”


    到底是谁会有如此通天本领?简直如未卜先知般,将县主的部署猜了个透。


    长庚疑惑不已。


    容栀却丝毫不见慌乱。木已成舟,她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是一步。


    “无论是谁,也算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现实,半点不见计划脱离掌控之外的愠怒和急迫。


    毫不犹豫地,容栀食指夹着信纸,凑近了烛火。火舌很快将其舔舐得一干二净,连余烬都寻不着分毫。


    许多关窍是在一瞬间恍然大悟的。对她了如指掌,又能准确预测下一步动向的,除了谢沉舟,似乎还有一个人。


    那位悬镜阁主,为何总是带着帷帽?


    毫无征兆地,大雨倾盆。不是星星点点地垂落,而是如同将天幕划开一道伤疤。天地间所有声响瞬间静默,只剩雨声,沉重有力,震耳欲聋。


    她的声音融进雨里,透着无边的冷寂,“悬镜阁主在沂州的住所,是何处?”


    长庚如实回禀道:“其并未购置宅地,而是借宿于广济寺。”


    其实这不算什么秘密。悬镜阁每年向广济寺捐赠巨额修缮款,下榻于此实属平常。


    只是长庚一直都不明白,悬镜阁富可敌国,怎的那悬镜阁主不购置宅地,反而跑去条件平平的寺院里缩着。


    上次去广济寺,已是为阿娘祈福时。那是她与谢沉舟第一次交心长谈,也是自那日起,不知不觉间她把他当做朋友,而非只是纯粹的下属。


    隐隐的预感在心底升起,容栀闭了闭眼,才问道:“亲卫队部署一直盯着悬镜阁主么,近日他动向有无异常?”


    “并无,”长庚摇了摇头,“根据亲卫们的记录,悬镜阁主深居简出,有时跟随稷山大师冥想打坐,于房内数闭门数日。”


    闭门数日不出?“可曾亲眼瞧见他端坐房内?”


    雨滴卷入厅内,溅到长庚地鞋面上,他下意识避了避:“每夜广济寺厢房灯火大亮,通宵达旦……”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僵。完了!长庚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滂沱大雨里,他的声音险些被雨淹没:“属下罪无可恕!还请县主责罚!”


    容栀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个眼神,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愠怒,“你们真是糊涂!”


    即便是入定打坐,也绝不可能连日烛火不绝。更何况是悬镜阁主那般张扬随性之人。


    这不是明晃晃把她当猴耍么?


    容栀顺了口气,才冷静些许:“责罚之事稍后再议,先行随我去广济寺。”


    长庚从不忤逆容栀,即便雨势太大,他心觉不妥,却已然答应道:“属下遵命。”


    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一抉择。至少流苏就颇为不满。从替容栀撑伞送她进了马车,再到容栀强闯广济寺厢房,流苏全程对长庚黑着一张脸,全然不愿搭理他。


    还是长庚捂着被杖责过的后腰一瘸一拐走来时,流苏才终于软了性子。


    “你怎的不劝着点县主?”且不说更深露重,单论这能让天地倾倒的迅猛雨势,就一定会让容栀淋个透,撑不撑伞都于事无补。


    容栀已然潜入广济寺厢房。可光凭那个背影,长庚也能感觉到她散发着的,拒人千里的疏离之气。


    “县主何等聪慧,她的决策我只需执行便好。”


    “县主自是聪慧。那时因着她不要命!”这话倘若容栀听见,保不准是会治罪的,可流苏却当即说出了口。


    “你明明知晓她除了自己之外,一切都会安排的面面俱到,若你真的忠心耿耿,就更不该任由她这般!”她是真的又心忧又焦急。


    外面种种争执被雨幕隔绝,厢房内除了飒飒雨声,宁静到让人忍不住心焦。


    太干净了。这间厢房完全没有被居住过的痕迹。干净到她翻遍所有书柜,仍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她因疲累倚靠着床沿,如果不是她鬼使神差地坐倒在榻上,她绝不会浑身如触电般怔然。


    心底困惑稍纵即逝,容栀抬手就掀起被褥。是很浅淡的朱栾香,近似于无味。可她常年习惯熏着朱栾,鼻腔早已对这气味敏感不已。


    她终于忆起来那日悬镜阁主的怪异之处。


    他身上虽有特殊药材的味道萦绕掩盖,然而因常年使用朱栾,那股朱栾特有的橙柚甜香,


    是无法被轻而易举扑灭的。


    厢房狭窄,闷得她险些喘不上气。容栀起身推开窗牗,视线之内那几抹素白却又让她移不开眼。


    墙角整整齐齐堆坐一排,被雨滴敲打得颤动不止的,不是那有价无市的栀子,还能是什么?


    卫蘅姬所言,被抢购一空的栀子,此刻却如同什么野花杂草般被随意放置在这里。


    她知道侯府那盆栀子是谁送的了。


    容栀扯了扯唇角,眼眸里涌上股悲戚的酸涩,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当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为何她没有预料之中的愤怒,只剩茫然和空洞。


    是心脏被人生生挖走一块的空洞感,如同被压进深不见底的寒潭,再也难起波澜。


    门外突然响起马匹的嘶吼。而后是长庚急匆匆的,接连不断的敲门。


    “县主!侯爷信件加急!西军营突发营啸,似有哗变的苗头!侯爷让您速速回府避祸!”


    容栀冷笑连连,却终于将谢沉舟抛之脑后,整个人愈发清醒沉静。


    只是思虑了一瞬,她立时有了决断,冷着声开门:“给我马,我要去见阿爹。”


    流苏流云均是面色一变,齐刷刷就跪倒了下去:“县主不可!”


    流苏强顶住头顶上射下的威压,由衷地劝道:“雨势太大,通往西军营路上积水不止几何,奴婢不能让您冒险。”


    流云也咬着牙道:“阿姊说得对,县主!此时策马连前方都看不清,很容易摔倒。况且天气恶劣,马匹受惊了您怎么办!”


    她冷冷地看了二人片刻,而后拽过厢房榻上的披风,利落地系好。


    兜帽将她满是冷意的眸子遮住,只剩下淡漠的语气:“让开。”


    地上二人动了动。容栀一字一顿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


    容栀去了西军营,谢沉舟是亲眼目睹着的。准确来说,从容栀接近广济寺那刻,就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毕竟裴郁还留在西军营,极有可能被容栀揪出,裴玄惴惴不安道:“不去制止么,殿下?”


    “你我问心无愧,去给她添什么乱?”


    第63章 蚀骨温柔(必看!必看!) “你都会毫……


    当初将裴郁送进玄甲军, 确是为联络先太子旧部,引导策反哗变。然而计划终止了。就在从黎瓷那意外得知关于容栀的过去后。


    裴玄对此早就疑惑不已,如今逮着机会, 她便也大着胆子问了:“那您的一番苦心经营, 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


    玄甲军是极其重要的助力。饶是裴玄不懂什么阴谋阳谋,她也能感觉到,此后谢沉舟与商世承一决高下的资本, 恐怕就是玄甲军的号令权。


    谢沉舟却不以为意, “对付商世承的办法有很多,不是非要借刀杀人。”


    镇南侯府不该是枚棋子。西军营一旦因他哗变,只会将容栀亲手越推越远。


    裴玄抿了抿唇,本想再劝说些什么, 却也知晓不过是徒劳。


    殿下毫不犹豫地叫停了计划。这在从前简直是天方夜谭之事。遇上明月县主, 他的原则,他的自持,似乎都化为泡影。


    谢沉舟快步行至广济寺檐下。他胸前衣襟莫名有些鼓胀,与他俊逸的面容格格不入。


    裴玄正欲发问,谢沉舟却突然开口:“去寺院里避雨,别愣在这, 碍眼得很。”


    裴玄一头雾水, 不知自己怎的惹谢沉舟不悦。她急忙推脱道:“殿下还站在外面淋雨,我哪有先进去的道理。”


    他盯着手上灯盏沉思了一瞬, 立时否决:“阿月会生气。”


    裴玄摸不着头脑:“?”


    她不躲雨,县主为何要生气。


    只听谢沉舟不自然地轻咳了声, 面上却绷得正经:“倘若你跟着我时风寒发热,阿月会不高兴。”


    裴玄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听错。


    她方才还惊讶, 殿下怎的突然这般关心自己。这点雨比起执行公务时的艰苦恶劣,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属下遵命。”裴玄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埋头进了寺院。


    行至一半,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思虑再三后又偷偷回头,想瞧一瞧殿下的神情。


    却见谢沉舟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衣襟里兜着的河灯捧了出来。


    裴玄瞪大了眼,脚下险些一个趔趄滑跪在地。


    殿下还真是……被县主吃得死死的。


    谢沉舟斜倚着寺院外墙,食指循着河灯上金线地纹路,细细描摹过去。


    他的瞳仁漆黑,教人喜怒难辨。片刻后,往后仰了仰。他后脑勺顶着墙壁,缓缓吐出口浊气。


    阿月不想给,他便不去要了。她说他想要的唯有皇位,那他便用行动去做,让她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浑身上下被雨淋了个透,他发丝湿漉漉地垂在额头。胡乱抹了把脸,他在心里把西军营哗变的可能结果预演了个遍。


    叛变只不过是初具苗头,按灭一点火星还算是轻易。以阿月的魄力,他相信她能处理好。


    ………


    平定哗变对容穆来说易如反掌,然而揪出从中作梗之人,才能斩草除根。


    容栀特意往西军营一趟,就是为着向容穆递送方才长庚给的信。


    信里除开提到谢氏私兵粮仓起火,还特意写了一个人。陛下器重刑以琮将军。


    刑以琮跟随阿爹南征北战,是阿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更是看着她长大的玄甲军元老。刑以琮自是不会叛变,然坏就坏在,玄甲军里有个他的侄子。


    若放在以前,她绝不会听信这些空穴来风一面之词,然而如今已然确认,这封信就是谢沉舟授意。他必然不会诓骗自己,于这件事上。


    容穆派人去缉拿时,那人果然不在帐内,大批将士举着火把将军营里外照了个亮堂,才终于在角落一处狗洞寻着了他。


    那人见事情败露,索性也供认不讳。刑以琮气得破口大骂,若不是顾及军法,险些一剑结果了他。


    那人面如死灰:“是陛下的意思。”


    刑以琮大怒,一剑柄就敲了上去,“死到临头,你还在这挑拨离间!侯爷统帅玄甲军数次击退外敌,战功赫赫,陛下向来倚重侯爷,怎可能如你所说!”


    他气得浑身颤抖,“侯爷!您万不可被小人迷惑。”


    容穆意外地陷入缄默,容栀亦然。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此人没有说谎。


    容穆深深地叹了口气,身着重甲的肩膀,肉眼可见塌陷下去,再也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他嗓音满是疲惫,“按军法处置吧。”


    刑以琮点头叫好,只是下一秒又为难起来,“那他现在的职位……”


    容穆在心里思虑一圈,竟差点找不到可用之人,他心里悲戚更甚。


    刑以琮也看了出来,遍举荐道:“属下觉得,裴校尉就不错。”


    裴?容栀挑了挑眉,脑中第一反应出来的是裴玄那张英气地颇有辨识度的脸。


    谢沉舟入营不过几日,他如何对玄甲将领了如指掌?


    微微一笑后,容栀开口道:“阿爹,可否让我见见他。”


    ………


    谢沉舟那披风也不知是何材质,她冒雨冲锋,竟只有鞋履湿了,衣裳头发全都干干净净。


    容穆见着时也吓了一大跳,那披风虽不断向下滴着水,然却是将容栀包裹得严严实实。


    因而她返程时也未坐马车,而是一脚跨上马背,拽着缰绳就直直冲进了雨里。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疾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珠拍打在兜帽上,阵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整条街道空无一人,除开她身下马蹄激起的水花,沂州城空旷静谧,再没有多一点的声响。


    容栀本欲全速前进,视线之内却突然惊现一个不算小的水坑。


    她猛拉缰绳,让马匹生生止住。马匹徘徊停滞在原地,跃跃欲试着向跳过水坑。然天色太黑,她无法判断水坑深浅。


    容栀借着缰绳的支撑,顺势倾斜下身子,依靠着熹微的月光观察着水坑表面。


    被雨丝侵扰,连月光的反射都有些模糊。她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地却不是月光。


    而是谢沉舟的倒影。其实看不清晰,然而容栀却本能地直觉,他就是谢沉舟。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谢沉舟。


    准确的来说,应当是他一直等在这里。等在她回侯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等了多久?容栀不得而知。也许是一刻钟,一个时辰,亦或者更久。


    因为他的锦袍已经完全被水打湿,与身体紧紧贴合着,甚至连紧实的肌肉线条也一览无余。


    雨珠还在密集不断地顺着他的发丝往下蜿蜒。他的眉宇、睫毛、甚至于鼻尖,都接连不断地滴着水。


    虽知多此一举,可容栀还是问了,“你怎么在这?”


    谢沉舟走近了两步,站在地上仰头望向她。


    他什么都不多问,只和缓地笑了笑,朝她解释道:“怕你想寻我,却又不知我的行踪。”


    他眼角挂着水珠,衬得那双乌黑瞳仁愈发深邃,如同沾了水的,被晕染开的墨,虽然锋利却也足够柔和。


    她确实要去寻他,容栀心想。


    她也不磨蹭,掏出锦盒就随手扔了过去,也不管谢沉舟接不接得到。


    “正要拿去给你,现在好了,省得我多跑一趟。”


    幸得他眼疾手快,抬手就稳稳抓在了掌心。锦盒触感滑腻,谢沉舟掂了掂,笑着问道:“给了我什么?”


    容栀凉凉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答:“裴郁的头颅啊。”


    谢沉舟下意识笑意一僵,而后却是明显不信,“你不会杀他。”


    镇南侯无将帅可用,裴郁忠心不二,虽是他的人,但却为玄甲军立了不小战功。


    她面色不变,开口却有些咄咄逼人:“怎么?悬镜阁的人我杀不得?还是皇长孙的身份给了你这般底气?”


    谢沉舟一愣,并未把她所言往心里去,只淡笑着否定,“当然不是。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你要杀要剐,我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我知晓你不会这样做。”


    他笑得温柔,容栀却只觉得那笑容有如蚀骨般残忍。


    “阿月,没有人比我更能看懂你。”


    好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容栀垂眸,第一次时隔多日来,安静地盯着他。


    纵然雨势湍急,纵然满身泥泞,他依旧站得笔直,周身气度愈发强烈,上位者的压迫感挥之不去。


    早已没了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眼底含着水雾,求她给他一个容身之处的谢沉舟的影子。


    她突然笑了,连日来的委屈与茫然,都因着瓢泼大雨无限放大。


    于是她冷冷的质问在他耳边响起,“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在我玄甲军安插内应?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变着法子的来接近我?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一而再地对我隐瞒?”


    雨滴不断冲刷着,她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可却又无比清晰。


    “谢沉舟,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你将会得到你想要的,为何你还不知足。”


    他到底要她怎么办?一而再地招惹她?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她都已经不再追究,为何他还不肯放过她?


    每次当她下定决心要放弃的时候,他却毫无征兆,又一声不吭就出现在她的左右,强行介入她的人生。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无措感,一颗心认人搓扁捏圆,如同沂水里的河灯,起起落落,摇摆不定。


    “对不起。”他只得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又无力。


    过去的事,是他做错了。他接近她,利用她,伤害她。他知晓自己错得离谱,可即便是宣判行刑的犯人,也该有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她的眸色浅淡,嗓音也冷得出奇,“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谢沉舟却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容栀皱着眉就要挣脱,然而谢沉舟却不允许。


    他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不会让她觉得痛,却也牢牢将她禁锢在他掌间。


    容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遇上这个男人,她无路可逃。


    谢沉舟鲜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


    从前容栀一直以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她手握着绝对的主导权。可那似乎不是真实的他。


    他将他的野心,他的占有欲,他的霸道全都包装在清俊温润的皮囊之下。


    他伪装的人畜无害,骗过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两人的手都是湿的,但谢沉舟的显然更为潮湿。他不由分说地挤开她的手掌,缓缓与她十指交扣。


    水流循着他手上凸起的筋脉流淌下来,从指缝间滴落,又于指缝间溢出。


    她却不觉得冷,除开夏夜以外,还因着他手心温度。手心间却突然感到一阵来自莫名的凉意,将她与他的手掌隔开了一些。


    谢沉舟半松了手,那物品就要掉落,容栀下意识先紧紧握住。


    她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亲眼一睹玉玺的真容。她更没想到谢沉舟就这般坦荡地交到了她手里。


    但凡她方才一念之间松开手,这枚玉玺一定会摔个粉碎。


    她细细打量了一阵,实在觉得丝毫不像传言中的天子玉玺。原因无他,制式真的太小。


    这么小的一块玉,却惹得各方争抢,明争暗斗不断。


    看也看够了,容栀毫不留恋地还了回去,谢沉舟却不接。


    她不解极了,只觉握着个烫手山芋,“给我做什么?我又登不了基。”


    谢沉舟冷不丁被她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的样子逗笑,“阿月若是想,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栀一时无言,蹙着眉瞪了他一眼,只当谢沉舟拿她消遣。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他想她不该再在这淋雨。于是他开口解释,“玉玺你拿着,不会有人知晓在你手上。”


    容栀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何要将玉玺又还回来。


    “我向来嘴笨。”他说,“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


    见容栀陷入沉默,半晌他又温和一笑,补充道:“现在不相信没关系,我会做给你看,好吗?”


    玉玺相当于他的命脉,他交到了她的手上,是想让她知道,在他身上,她永远享有控制权。


    她不必担心会成为自己的附庸,需要仰望着的人是他。


    她是他的明月,是他前半生的羁绊,更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救赎。


    她不再需要为了他所谓王权霸业做任何牺牲,做任何她不愿去做的事。


    他问她“好吗”,他在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直接决定。


    他控制着他的霸道,为她转变了既定的计划,甚至愿意把那些深不见底的城府撕开给她看。


    容栀的心头,有如烈火灼烧着,烧得她又痛又痒。她垂首深深地看着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昏暗无边的天色间。


    她看到了他含笑的眼睛。


    容栀浑身一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咬了咬牙。


    这样下去,她只会陷得更深。


    “我该走了。”她不由分说地拉起缰绳,就欲逃离。


    谢沉舟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挫败。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追,亦或者应当放她走吗?


    可容栀转身的刹那,谢沉舟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流泪。


    明明混合着兜帽上滴下的雨水,可他此刻却是无比笃定,那是她的眼泪。


    谢沉舟心头大恸,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放她走。


    他突然动了脚步。几乎只是几个跨步就追上了她。


    而后也不管马匹还在奔驰中,他准确地捉住马鞍边缘,一跃而上。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然接管了缰绳的控制权。


    谢沉舟从背后把她圈进了怀里。


    容栀声音里染了薄怒:“谢沉舟!你疯了?”他可知这有多危险?稍有不慎马匹受惊他就会死于蹄下。


    他却异常沉稳冷静,很快就让马匹重新平稳奔驰起来。只是低哑的嗓音出卖了他的脆弱:


    “能不能……不要离我而去?”


    他的唇轻擦过她的耳际,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容栀一怔,只感觉他怀抱温暖。


    如同记忆里,被她刻意模糊掉的,那些缠绵而晦涩的心动,再次从天而降,将她层层裹住。


    “下去。”她强装出冷硬的态度,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谢沉舟腿部夹了下马腹,马匹立刻加速。


    惯性使然,容栀毫无意外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他下巴顺势抵住她的肩窝,将她扣在胸口,两人抱得更紧。


    容栀还欲再说,谢沉舟却开口将她话语堵了回去。


    “阿月,我曾经做错了事。你对我生气也好,怨恨我也好,不理睬也罢……但你的心在我这里。”


    他目视前方,这句话说得温柔又迫人。


    “我以为,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容栀一口气哽在喉头,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怎么可以这样?总是不断地引诱她,不断地猜测她心底的想法。可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有那么多次主动的机会,可他却从未松过口,哪怕一句我心悦你,他都吝啬开口。


    积压多日的情绪突然就在这时,有如泄洪了的水开闸而出。


    “谢沉舟,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口口声声说离不开我,可我为什么从来看不到?”


    她情绪有些不稳,嗓音却依旧冷得出奇,“你机关算尽,心机深不见底,每一环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你理所当然地掌控着一切,无论是在感情中,亦或是别的地方。”


    悲从心起,她心中委屈不必他少。


    “可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你从来都是一步步引导我,可你为什么不能主动说一句,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他沉默着,身体却依旧和她紧紧相贴。


    于黑夜中,容栀鼻头一酸,却强忍着不掉下泪来。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会毫无保留的对我?哪怕是皇权颠覆,哪怕是身无分文,你都会无所顾忌的爱我?”


    第64章 剖白心迹(已修正)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骤来的狂风很快把她的声音吹散。可两人心底都久久回荡着。


    爱?谢沉舟抿了抿唇, 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情绪。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明明灭灭,最终却变为一声哂笑。


    “你是这么想我的。”


    他嗓音极低,不似平日清冽, 反而比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还要更压抑。


    容栀怔了怔, 一次性说了太多,她脑袋都微微发麻。她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有什么事情都习惯先自我消化。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崩溃, 如此的咄咄逼人。可反观谢沉舟呢?面对她的质询, 他只轻飘飘地回了句话。


    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心底委屈和酸涩交织,竟一时如鲠在喉。


    容栀气息有些不稳,肩膀剧烈颤抖着,半晌无法平复。她却不想再同他共骑, 执拗地抓过缰绳:“你不下去 , 好,那我下。”


    她还未来得及勒马,谢沉舟的手却再次覆了上来。他先是把她整个手掌包裹住,又用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


    几乎是以掐的姿势,将她扣在身前动弹不得。他就着右手控制着马匹,以极快的速度飞驰起来。


    容栀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图, 又怕两人意气用事, 稍有不慎失足跌落。


    她抹了把脸,转头就狠狠叫他:“停下!我说停下!”


    雨丝模糊了她的视线, 接连不断的从她羽睫滴下,又隐没在锁骨深处。


    他已然冷静许多, 一只手移到了她的发顶,离着点距离,却帮她挡住了撞入面上的雨。


    他声音很轻, 也很稳,似乎丝毫没受她方才那番话的影响,“雨势湍急,我先送你回府。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你回不去镇南侯府。”他说的不错,现下不是争论的时候。容栀深吸了口气,解释道:“玄甲军设下弓箭手埋伏在此,是军令,我没有权利解除。”


    谢沉舟一言不发,只顺势将马匹拐了个弯,护着她就一路往碧泉山上去。


    直到有候着的玄衣人迎了上来,自然地从谢沉舟手中将马匹接了过去,


    容栀才缓缓意识到,自己的所有部署,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退下。”谢沉舟冷声吩咐完,转眼又朝她勾出抹温和的笑,提着她的腰就打横抱下了马。


    双脚刚触碰到地面,她就灵巧地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你什么都知道。”容栀留下这句冷硬的话,便埋着头往广济寺里去。


    谢沉舟微怔,而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身后响起有力的脚步声。容栀反应过来时,头顶已被一片黑影罩住。


    容栀鼻尖倏然微酸。熏过朱栾的外袍被雨淋湿后散出特有的甘冽甜香。


    是谢沉舟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恰到好处地将她整个人拢在袍子里,替她将头顶风雨全部遮挡在外。


    容栀步伐时快时慢,铁了心要甩开他。可谢沉舟像早有预料般,她挪一步,他也跟着挪一步。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进了厢房。容栀无声地拉上门栓。她转过脸去,闪身就欲避得远远的。


    可谢沉舟不允许她躲,他拿了搁在床边的帕子就一步步走向她,越逼越近。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膝盖碰到榻沿,慌乱中跌坐下去。


    容栀指节死死抠住薄衾,强装镇定地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沉舟捻住锦帕一角就往她面上带,“只是想给你擦一擦水汽。”


    许是他动作太过轻柔,容栀一时竟怔在原处,呆坐着任他来回擦拭着。


    瞧见她难得配合,他沉寂的眼眸里终于重又有了笑意,虽然浅淡,却是真切明晰的。


    再回神时,她已一掌打落他的手,“三更半夜,殿下带阿月擅闯佛门,恐怕有损阿月声誉。”


    有损声誉。


    谢沉舟盯了她半晌,轻笑一声,那笑意味难辨。


    恐怕担心有损她声誉的人,是他。她说他从未直截了地说过,他心悦她。


    他怎么敢说。她如皎皎明月,高不可攀,他怎敢随意撷取?她是世界上最美好之人,她值得拥有最好的。


    倘若他无法确定自己能给她,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她。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亡命天涯?


    是他想留有余地。因为他怕她会后悔。他怕她会有悔不当初的一天。他是如此懦弱。他的爱是如此难以启齿。


    谢沉舟浑身也湿了个透。他就着容栀擦完的锦帕,给自己草草抹了一遍。把佩剑解了挂到一旁,缓缓地屈起一条腿,蹲下身去。


    “想和你谈一谈。”他再次仰头凝望着她。只是这次愈发不同。


    漆黑山林里,滂沱大雨敲击房檐,发出剧烈的声响。他们却像在安静的世界里。


    他碎发湿漉漉的垂在额前,漆黑温润的眉眼,就这么坦率地同她对视。是很赤诚的眼神,如同把他的心迹都铺开在她眼前,他这般化解她的心房。


    温柔的,一点点剖开,让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意。温柔以待的是他,步步逼近的还是他。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容栀心头一紧。


    “谈什么?”她问。


    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关于悬镜阁主身份之事。她终究自己察觉出来,而谢沉舟更是心知肚明,她已然全盘知晓。


    可他们谁都没有提。


    “我想……”他嗓音温柔。


    “得了条有趣的消息。”而容栀嗓音冷淡。


    两人同时开口,话说到一半又同时缄默。


    他无奈地笑了笑,“别急,慢慢说。”


    容栀颔首同意,掏出沾湿表面的锦盒,“商九思身边的红缨,与此次哗变的策划者有些渊源。这是他的口供。里面有关于那人的讯息。”


    亲卫队搜查过红缨的讯息。江都人士,几年前意外入京,而后便一直跟在商九思身边。哗变者亦然,母族来自江都,入京时间节点,与红缨如出一辙。


    这背后最紧要的一股推力,便是来自当今天子,商世承。


    思虑再三,容栀还是嘱咐道:“此人心机深不可测,殿下自当小心。”


    他们算一条船上的蚂蚱,提醒他是理所应当。容栀如是说服自己到。


    她垂首等着谢沉舟的回应,亦或是对此事不以为意,又或者瞬间有所警觉。


    但显然可见,容栀没猜对。


    谢沉舟连瞧都不打开瞧上一眼。他只是把锦盒顺手放到案几,而后望她身前挪了挪。


    他嗫嚅着唇,似乎去拉她的手,可刚一伸手,却又想起什么,触电般缩了回来。


    有多久未这么紧张过了?只有在容栀跟前,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


    “不聊这个,聊聊别的。”谢沉舟嘴角噙着笑,斟酌了许久,才终于缓缓道:“关于你和我。”


    容栀错开视线,于是瞥见他手背凸起的青筋。还有数不清的,细小的伤口。


    她就事论事,不带一丝感情,“方才是我情绪激动了。”


    “不要道歉。”谢沉舟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容栀便听到他说,“我们是一路人,阿月。”


    怎么又绕回去了?容栀心头被掀起些恼怒和微微的不耐,起身就要推开他。


    谢沉舟却如有预判,在她动身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撑着身子就往前倾。


    容栀被虚虚圈在他的胸膛,动弹不得。她往后仰倒,他就往前俯身。直至她快要躺倒在榻上,容栀急忙用手抵住他的胸膛,将谢沉舟隔开。


    “我知晓你的野心,你的欲求,你的不甘。正如你了解我一样。谢怀泽呢?”他轻笑出声,不知是在对谁嘲弄,“他连花环尺寸都对不上。”


    谢怀泽编的花环,她带在手腕上还空出一大截,显然不适合她的腕宽。


    但这不是让他信心倍增的理由。他终于有了实感,是在看到谢怀泽那盏玉兰灯时。


    谢怀泽从未了解过她。他想象里的容栀,有如玉兰花般纯洁娇贵,与世无争。可容栀不是活在他想象里完美无缺的人。她有自己的算计,有自己的良善,有自己的明暗。


    容栀终于开口:“这是我们的事,与谢怀泽无关。”


    他重又如愿以偿地听到“我们”。他隐约感觉到,从前那个直截了当,不爱拖泥带水的容栀,终于被他激了出来。


    于是他继续道:“我欺骗了你,是我的错。但那是因着想要回到你的身边,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


    一个合理,能够对她有用,同时又不会造成太大威胁的身份。


    “倘若我从开始就表明身份,我实在难以预料,你会站在我这边。”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说得慢条斯理又不咸不淡。容栀一抬眸就再次对上他深邃的双眼。


    她知晓他说的是事实。倘若两人初遇时,他的身份就暴露无余,她是真的会绑了他,押到商世承那里为阿爹邀功。


    “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守着你。”他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对自己的愚笨失望。


    他从未敢奢求过容栀的心悦,于是当爱真真正正降临,他想的不是如何与她长长久久,而是,她是否会在某天离他而去。


    实在是他从未得到过什么。亲情,友情,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容栀,他在这个世上竟然了无牵挂。


    “对不起。”他说。


    他发丝轻贴着她的手臂,刺得她心中微痒。


    容栀看向窗牗。月落星没,空旷沉黑。她听见他问,“还爱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爱这个字眼。有些拗口,有些生硬,却足够让她沉寂的心湖卷起不小的浪。


    “你说看不到我对你的需要,不确定我会不会义无反顾的爱你。”言尽于此,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匣子,“我把玉玺,连同调动悬镜阁的镇符,我名下所有的宅邸地契,全都交给你。”


    也不管容栀接不接,他就这样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放在了一张裂痕斑斑的小木榻上。


    耳边忽然回想起黎瓷那番话。


    “阿月出生的时候,容穆正四处征战。他没有时间照顾她,而她的阿娘在阿月刚刚蹒跚学步时,便匆匆将她托付给了邻里,而后追随容穆的脚步而去。”


    “寄人篱下,不过是能让她不忍饥挨饿。很难以想象吧,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竟能不哭不闹,也不问父母去向,乖乖地任由邻里拉扯长大。”


    “稍微大些了,她的阿娘便从军而返,肩负起独自照顾她的责任。那时正值先太子与当今圣上党羽争斗,母女俩为了不给容穆添麻烦,整日东躲西藏。”


    “你知晓她如今沉稳冷静,可你又可曾知晓,她的步步为营,审时度势,是因何而起?”


    “她阿娘并不是因为病逝。而是替当今陛下挡了飞来的那枚箭羽。她用她的生命换了容穆的侯爵之位,可最后抱憾而终时,只有阿月陪在她身侧。”


    “只是因着随行侍从一句,恐怕那箭染毒有异,商世承便把她阿娘打发到寺院里,与世隔绝。得不到该有的治疗,病逝只是迟早之事………”


    是他想岔了。他以为她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却未曾想到,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深深地望着她,“现在的谢沉舟,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所以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爱我。”


    阴雨天弥漫着的湿意,在顷刻间被男人身上带有的甜香所覆盖。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霎时间将容栀重重包围。她看到了他的真心,在尔虞我诈中,在刀光剑影里,那是一个男人最深的真心。


    她咬着唇看他,眸光倔强。如同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海棠,枝丫互相缠绕纠葛,密不可分。


    那是一种宿命。一种无法抗拒的,引人沦陷的宿命。


    “我不是故意引诱你,不是故意逼你先开口。”谢沉舟叹息一声,心知自己拿她根本没辙。


    舍不得逼迫她,更舍不得看她有丁点的难过。


    “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他停顿了一下,垂首于她怀中轻轻埋头。


    他笑了笑,意味不明,神色却是柔软温和。


    确认容栀在听,谢沉舟清了清嗓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心悦你。”


    “只是我从未遇到过爱情,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资格,朝你表明心意。”


    第65章 路从今夜(真亲嘴) 她微微仰头,吻住……


    心里不激荡是假的。他在她面前表露心迹, 丢盔卸甲地与她坦诚相待,只为让她回头。


    但许是沉淀了几日,她头脑愈发清醒, 也愈发看清了自己眼前的路。


    她眉眼间揽着清冷的微光, 澄净淡然,不含一丝杂质。她淡淡地开口道:“那你为何现在又说?”


    他明明可以把这份爱意埋在心底,直至腐烂消亡。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欺骗, 就做错了选择, 那么现在再回来挽救,又有什么用?


    他是她人生缠绕的枝桠,她想。但斩断枝桠显然没有想象中痛楚。他说得对,这是不适合的节点。


    镇南侯府摇摇欲坠, 当今天子对谢沉舟的围追堵截, 还有他那些让她身心俱疲的谎言。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太多。


    谢沉舟倏然间就知晓了她之所意。他抿了抿唇,心中狠狠升起一股无力感。


    她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可谢沉舟此刻却分明感受到,她泛着凉意和微湿的手掌,轻缓地托起了他的脸颊。


    她的指尖柔软,就这样摩挲过他的肌肤。他喉结滚了滚,心头有什么震荡着, 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既决定要放弃他, 她为何又要这样深深地凝望着他,如同爱抚着世上仅此唯一的爱人?


    雨声渐熄, 她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这不公平。”她说。


    两个人的脸隔得很近很近, 她的气息喷薄在他唇畔,带着淡淡的清凉。


    “你不能因着你认错后悔,就要求我同样也回头看你。从前, 我也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候。”


    “不管你是出于苦衷也好,蓄意也罢,那些血淋淋的真相确实摆在我的面前……”她早已丢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没有那么大度,更没有那么淡然。


    过不去的,他做过的桩桩件件,伤害过她的事,她试着不去在意,然而只是徒劳。


    她还未说完,谢沉舟先听不下去了。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他眸光闪动着,眼底满是挣扎,“别说了,别说了。”


    容栀静默了一会,待他情绪稍稍平复,她才移开他覆着的手。


    “我不是不爱你。”她叹息一声,几乎是瞬间从这温柔泥沼中惊醒过来。


    她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眼前竟有须臾恍惚,“但是有比爱你更紧要的事,枢待我去完成。”


    她想要爱自己。自私的,全身心投入的,爱护自己。她想找到一个平衡点,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明和药铺在沂州名声大震,下一步就是在别的州郡设立分店。这些时日里她夜夜挑灯,早已制定出初步的经营计划。


    她开口,说得温和又平静:“比起爱你,我觉得自己更珍贵。”


    她不愿意牺牲自己,委曲求全来博得谢沉舟的怜爱。


    在他出现之前,她也是这样,懵懵懂懂过了十几年。在他离去之后,她亦然。


    为了要加倍珍视自己,所以她选择放弃。


    他慢慢地闭上眼,唇色苍白得惊人。这番话说得自持沉静,对他而言却有如再次宣判死刑。


    谢沉舟胸腹微微发痛。他紧紧拧着拳头,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那双眼眸里被悲戚淹没,他苦涩一笑。


    她说她从未看清过他,他何尝不是。


    于是他终于从她怀中起身,几步走到窗牗旁。谢沉舟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窗下。


    半湿的衣裳还在不断往地下滴水,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但身姿却依旧清俊,挺拔如松。


    玄色衣袍随风翻卷,他几乎快要融入到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容栀捉摸不透他的想法,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谢沉舟沉默地站在那,看着窗外。房檐下的栀子被暴雨侵蚀,敲打得花瓣落了一地。他想起十年前初见她的那个冬日,又想起后来他攀于海棠树上,挑眉望她的时刻。


    想起她数次剑指封喉,最终却舍不得狠心杀了他。还有他们唇舌相击的一幕一幕。


    他捻了捻指腹,突然转过身来。“我尊重你的抉择。”


    容栀只瞧见谢沉舟倚靠着墙面,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她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倘若不是他又重复一次。


    “我方才说的那些,并不是为了逼迫你做选择。你是自由的,并不是我王权霸业路上的附庸。”


    他站在阴影里,容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依稀能感觉到,他柔和如水的目光,依旧还牵在她的身上。


    “我们都太强势。”甚至于太自我。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情爱。他想。所以他明明知晓她才是自己最想要的,还一而再地挖坑布局,让她身临险境。


    是她的错觉?亦或是谢沉舟呼吸有片刻不稳。她竟觉得他的声音哽咽轻颤着。


    容栀移开眸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详起寺院厢房。四角破败,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谢沉舟从前确实常住于此。


    在设局被她救下之前,他在这里观察了她多久?容栀思绪竟有些飘忽起来。


    “我心悦你。”他又一次郑重道。


    “从前我不敢承认,甚至觉得羞愧。我怎么敢……”他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俯首不再看她。


    他满身泥沼,却妄想独得明月的偏爱。


    “你说得对。我心机深重,让你看不清我的真心。你说我总是步步引诱,却执拗地不肯给你明确的答案。”


    “以后我不会再有所隐瞒,我会把所有心迹一一剖白,摊开在你面前,让你一览无余。”


    黎瓷说她的沉着冷静,是被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才不得已逼着成了那样。他何尝又不是朝她施压的那方?


    容栀静静地凝视着他,默不作声。这是极大的让步,甚至让她内心有片刻动摇。


    就在她以为谢沉舟会继续说服她时,她却听见他开口:


    “去做你想做的。我会退回应有的身份。”


    他已经等了她十年,他不介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他尚未弱冠,还有许多时间。


    她睫羽轻颤。仿佛被一股温柔的暖风包围住,只是夹杂着些许酸涩,又暖又热的痛感滚过心尖。


    明明如愿以偿,为何当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希冀的,反而说不出的失落。心脏好像被人抽空,让她连呼吸都微窒。


    他们结束了。这个认知让容栀胸口发胀。


    她抬手掩住双眸,不让谢沉舟有可能瞥见她眼角的一滴湿润。


    “外间有光,好亮。”她解释说。


    除开天际线泛起的青光,整个寺院沉黑寂静,哪有什么烛光。谢沉舟也没拆穿她,他侧开脸,让她有擦泪的机会。


    容栀慌乱中拭去眼角薄雾,又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她太专注,甚至于沉浸在复杂的悲恸中。以至于她并未意识到,谢沉舟何时端站于她面前。


    然后很快,她眼前最后一点光亮也被他挡住。他的脸俯过来,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额头。


    一个非常浅淡克制着的吻。比雨滴落眉心还要轻柔,倘若不是她触及那抹湿意,感受到他沉稳的呼吸,她也不会相信。他就这样再次吻了她。


    一触即分,谢沉舟如视珍宝般,噙着笑把她凌乱的碎发拨开。


    他嘴唇翕动着,容栀耳边嗡嗡作响。他笑道:“我会放手。但是也请你记得。记得回来。”


    黑暗中,他的手轻轻拨弄过她的发簪,清脆作响。容栀有刹那的迷失。他这么温润,他这么霸道。他这么克制,他这么放肆。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那样坏。


    她不会再这么心悦谁了。容栀心中既哀且痛。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她的眼底再一次被他的倒影占满。


    不会再有了。义无反顾地深入居庸关,只为了救他;更不会在明知被背叛,还心慈手软地放他走。


    药铺的生意、侯府的权势、阿爹的后路、商九思、卫蘅姬,很多人很多事在她脑中,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最后却定格在他暖意融融的笑眼。


    他替她涉险摘药,因伤口撕裂躺在床榻朝她安抚一笑;他被她匕首划伤,替她割草铺席时,抿唇淡笑的样子;她坐在他身上,他红着耳根,眉眼含笑的样子。


    容栀喉头一哽,望着这个温柔蚀骨的男人。胸腔里忽然浮现一股莫大的冲动。


    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他的衣襟,而后循着衣摆的方向,捉住了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有些粗糙,却不算硌人。容栀心想,她定然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否则她怎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她的脸一点点靠近。慢慢的,慢慢的,在谢沉舟愣怔的目光中,那樱粉饱满的唇,贴了上去。


    一个不算吻的吻,刚好落在他食指指尖。


    他呼吸急促起来,幽深的眼眸里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那是压抑太久的欲望。


    另一只手倏然收紧,再收紧。他尽力克制着才没有失态,嗓音却低哑得厉害。


    谢沉舟只觉指尖烫得惊人,“你在做什么?”他问。


    那沉黑的眸色惊得容栀浑身一颤,却没有掩盖她内心突然涌起的渴望。


    她抬眸望去,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他的唇。窗外海棠簌簌,在风中摇曳轻晃,洒落满地花瓣。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失去了无感。天地间万籁俱寂,沉黑深邃。


    她微微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纵然是她先主动,然而当那勇气褪去后,容栀心里却是羞怯的。尤其是当四目相对,谢沉舟并未闭眼。


    她只好无措地闭上了眼,睫毛轻颤着,扫过他的鼻梁。


    双唇相贴,因着她突然的动作,两人又生疏得很。她其实磕到了他的牙齿。


    但这依然算一个完美的初吻。因为谢沉舟清晰地感觉到,当她唇瓣贴上他时,浑身犹如触电。从唇畔轰然炸开,一直痛击到他的肺腑里。


    他心跳剧烈,只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死去。她可知她在做什么?


    第66章 心狠手辣 只是这样吻了一会。


    她的唇生涩地碾磨过, 两人均被带起一串可耻的颤栗。她一睁眼,视线里便对上谢沉舟那双眼,欲色涌动, 晦涩难辨。


    恍若回神般, 容栀不知所措地急忙退开。


    “我……”她开了口,又噤了声。此情此景,实在不知晓该说什么。


    说她是鬼使神差, 无心之举?还是情难自禁, 悲喜交加?


    她其实吻得很仓促。纵然面色看似镇定,心绪却不比他好到哪去。倘若现在让她回想,接吻是什么感受,她的大脑只剩空白一片。


    然而当谢沉舟埋头过来, 穷追不舍的, 再次吻住她的唇时,容栀顷刻间有了实感。


    他一手撑着榻沿,一手揽着她的腰。恰好在腰窝的位置,谢沉舟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搅得她无所适从,心中又甜又苦。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吻着。他动作看似轻柔, 实则吻得又急又凶。肆意妄为地掠夺着她为数不多的空气, 又不给她喘息的间歇。


    只是这样吻了一会,容栀就气喘吁吁地瘫软在他怀里。


    谢沉舟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唇角含着笑,眉眼更是盖不住的荡漾。他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问,只安静地等着她先开口。


    可容栀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她一抬眸,又瞥见他唇瓣上, 自己留下的水渍,隐隐泛着幽光。


    再配上那张清俊无害的面容,以及微红的眼眶,实在是秀色可餐。


    她承认自己就是鬼迷心窍,一时被美色所惑。容栀嘴硬道:“接吻而已,不算什么。”


    她如愿听到谢沉舟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微哑:“确是不算什么。不过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罢了。”


    容栀自知理亏,却难得露出耍赖般的孩子心气。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重重磕了磕。而后索性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上硬邦邦的肌肉。


    “嘶,”谢沉舟配合地轻哼出声:“别咬,很痛。”虽是这么说,他面上笑意却不减,甚至隐隐有纵容之意。


    见她不想说话,谢沉舟自然地帮她解围:“倘若是别人,我定要追究到底的。”他心里想的却是:倘若是别人,怎么可能有近他身的机会。更遑论能够吻到他。


    “但换做是你……我便也只好,甘之如饴。”


    许是挺得多了,她竟然有些免疫,甚至预料到他一定会说出诸如此类的话。容栀眸光淡淡,任凭他将方才出格的种种暧昧揭过。


    谢沉舟只觉怀抱一空,她已然坐直身子,同他保持几分距离,“红缨之事,悬镜阁到底调查的有几分眉目?”


    这话锋转折突兀,谢沉舟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此般心情激荡和起伏不定的夜,她竟要同他畅谈公事?


    谢沉舟微微失笑,而后凑上前去就想重新抵着她的发顶。容栀却不依,有所预料般提前躲开了。


    他只好无奈地正色道,“有证据,但恐怕难以定罪。”


    既决定彼此互为盟友,在某些讯息共享上,容栀并不准备藏着掖着,她道出自己的猜测:“证据是那只鸟雀?”


    他温和一笑,担心沾湿的衣裳让她染上病气,便也起身站到一旁:“你猜到了。”


    容栀还记得那日凉亭里,只是因着鸟雀公诸于众,红缨就全身紧绷,高度戒备。


    她略一思忖,“以那只鸟雀的珍稀程度,还有聪敏程度,她能听得懂红缨的指令并成功将药粉投入井水,倒也能说的通。”


    整件事情本就是商世承一手谋划,红缨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傀儡。即便容栀有滔天本事,用花溪村一事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只要商世承袒护着红缨,一锤拍板定音。那么她的所有筹谋,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这其中利害他能想到,容栀怎么会想不到。可想起方才那些诺言,他突然觉得审时度势也并没那么重要。


    倘若容栀真相讨回公道,那么他不介意当一次她手里锃亮的刀。


    于是谢沉舟只不咸不淡问道:“你想揭发她?还是想朝商九思挑明?”


    无论哪种选择,都不是明智的。城府深沉如他,怎的此刻头脑还没自己清醒。容栀颇感意外地斜睨了他一眼,便理所应当道:“商九思定是要让她知晓的,只不过不能直截摊牌。至于陛下那边……”


    她顿了顿,而后道:“秋后算账,也不迟。”


    这话直至当今天子,算是大逆不道,然她如今什么叛逆出格之举都做了个一干二净,也就释然无畏地说了。


    谢沉舟陡然一怔,又温和笑开。是他多虑,那么冷静沉着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意气用事?


    心里疑惑暂解,容栀才想起关于谢氏那些秘辛。算计镇南侯府的是谢怀瑾,谢怀泽是无罪不错。可他不参与,并不代表他不默许。


    但李文忠的背叛,杀手的埋伏,从前她以为是谢氏所做,一直对谢怀泽冷脸相待。可如今知晓谢沉舟就是悬镜阁主,她突然有了不同的感触。


    容栀刻意端起礼节,强调了谢沉舟的身份:“我接下来所问询,还望殿下如实回答。倘若实在难以开口,与其诓骗我,殿下不如缄默不言。”


    谢沉舟静默片刻,从她言语中突然意识到,她所问为何。


    其实即便她没问,他也准备要坦白的。于是他笑道:“好,你尽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容栀表情浅淡如常:“李文忠做空药铺,到底是谁的属意?”


    他抬起眼,那双黑眸从她脸上划过,她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分不出是嘲弄更多,还是淡然更多:“除了商世承,还能有谁?”


    即便心底有数,亲耳听见他承认,容栀眼皮还是狠狠跳了跳。


    她继而追问道:“当街刺杀那次,也是?”


    谢沉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镇南侯手握兵权,商世承忌惮久矣,又苦于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从旁突破。”


    尘埃落定,容栀有瞬间失神。她望向晨光熹微的窗外,不知为何,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次刺杀,她还因着是谢氏所为,将处理后的刺客尸体扔进了江都谢府。


    谢怀泽本就时常失眠,心事重重,恐怕自己那一扔,又给了他不小的惊吓。她眼底浮上些迷茫,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没能逃得过谢沉舟的眼。他抿了抿唇,开口道:“阿月,谢氏并不是完全置身事外。还记得从前在药铺门口闹事的李四么?还有许多许多,都是谢氏的手笔。”


    他眸光稍冷,却很快掩饰过去:“权利场上,尔虞我诈,你来我往,本就是寻常事,你不必因此觉得有愧。”


    尤其是对于谢怀泽。她对谁都可以有愧疚有歉意,唯独不能对谢怀泽生了心思。


    想到谢怀泽对她心意的昭然若揭,谢沉舟心底升起股令人烦躁的妒意,袖中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


    她张了张嘴,虽无声,然口型却明晰:“他是无辜的。”


    谢沉舟立时分辨出来,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下。他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谁不是无辜的?阿月?我不无辜么?你不无辜么?谁不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


    容栀哑口无言。空气凝滞半晌,谁都没再开口。


    瘫坐在榻沿冷静须臾,她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于情于理,谢沉舟说得都不错。没有人不是无辜的。她的确想要权利,也有自己的野心。因而更不该瞻前顾后。


    只是……她终究不是心狠冷硬的人。容栀自嘲地勾了勾唇。


    “谢怀泽说从前与你兄弟相称,感情甚笃,怎的和他闹到看不顺眼的地步?”言罢,容栀侧目,等着他的回应。


    谢沉舟闻言微愣。明明是淡然地笑着看着她,容栀却觉得,他眼里如霜般冷冽。他迟迟未言,只神色不明地眯了眯眼。


    她似是懂了什么,倒也没有继续逼问:“你可以不回答。”


    谢沉舟点点头,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就在容栀以为今日听不到缘由时,他的声音却在旁边响起:“我是被鞭笞之后,再扔到荒野的。”


    他说:“只要我待在院子里不出去,没人有资格鞭笞我。但我那日却出了院子。”


    如同心有所感,容栀刹那间抬头,与他沉沉对望。她听见他嘲弄的笑:“阿月也说我从前与他称兄道弟。所以除了谢怀泽,还有谁能将我骗出去?”


    代替她回应的,是海棠枝桠上,停驻着的鸟雀叽喳声。容栀这才惊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间竟已天明。


    枝头突然晃动起来,鸟雀受了惊 ,扑腾着翅膀吵闹起来,三三两两从树上飞了个无影。


    寺院外马蹄声纷至沓来,将满室静谧霎时间搅乱。


    长庚勒马后,一刻不停地快跑了进来,隔着几里就大声喊道:“县主!城门急报!有轻骑手握圣旨。弟兄们谁也不敢阻拦,如今东城门已经大开,那人如若无人之境!”


    只静默一瞬,容栀就全然明白过来,她嗓音淡漠,却夹杂着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挣扎:“所以你放火烧了谢氏私兵粮仓,也绝不只是为着逼他们退出沂州。”


    四目相对,她从他眼里捕捉到毫不掩饰的杀意。容栀扯了扯唇,笑不出来。


    “你告诉了陛下?”虽是问句,她却是肯定的语气。


    谢沉舟本想靠近些,容栀脚步连连往后,他只得苦涩一笑:“斩草除根,有什么不对。”


    容栀喉头一涩,脑海中浮现的是商九思天真娇俏的笑脸。


    她摇了摇头,只觉一阵眩晕:“商九思的腿,就快要废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对两个即将毫无威胁的人。


    她只是想要谢氏受万民猜忌,可谢沉舟却是真真切切,想让谢氏上下数千口人命陪葬。


    第67章 明争暗斗(已修可看) “那你呢?你没……


    望着眼前这个虽然带着笑, 心肠却狠戾冷硬的男人。她嗓音不自觉地发紧:“商九思的腿有问题,她的下半生都得依靠轮椅度日。谢氏倒了,谢怀瑾被赐死, 她又该怎么自处?这些, 你难道不知么?”


    商九思一颗心系在谢怀瑾身上,这不是什么秘密。倘若谢氏倾倒,也不会再有哪个世家愿意迎她进门。等待商九思的, 只会是外邦联姻。


    “阿月, ”他漠然看着她情绪难掩的举动,眼中眸光明明灭灭,终究化为一声哂笑:“商九思的婚事,谢怀泽的死活, 到底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即便世人都不得圆满, 又与他们两人有何相干?


    他说得沉静,气势却颇为逼人,连带着周身都萦绕着层冷意。“你我都行至如此,凭什么他们还想要善终?”


    既已身入棋局,就该接受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结果。为何事到临头, 她又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绊住, 变得犹豫不决。


    他的质问声声刺耳,振得容栀半晌回不过神:“居庸关谢怀瑾刺杀我, 你以为商九思全然不知,蒙在鼓里么?你对她心软, 她对你呢?”


    容栀无奈地闭了闭眼,却不说话了。谢沉舟说得句句属实,自己的挣扎不过于事无补。


    她与商九思本就不是闺阁密友, 她都自顾不暇,怎么如今还有闲心管起别人的事来。


    长庚等在门外,却迟迟不见容栀传唤。他思虑再三,本欲上前扣门,却因房内突然传来的男声,停住了步伐。


    是谢沉舟:“权利场博弈,最忌讳就是感情用事。你应当比我清楚,不要让自己有软肋。”


    言罢,他侧目瞥了眼墙壁。不是没听到长庚的脚步声。然而他本就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更不怕被谁听到。


    长庚脚步一僵。这些主子间的筹谋,他一个属下怎敢偷听。长庚下意识就要回避。


    容栀却在这时突然地发问,“那你呢?你没有软肋么?”


    长庚摸了摸鼻头,默默加快走开的步伐。明明是商议公务,他怎么觉着这两位话里话外全是哑迷?不像在说别人,倒让他品出了点打情骂俏的意思。


    不行不行,不能让旁人偷听去。长庚福至心灵,扬手就指着一排亲卫命令道:


    “都撤去寺院外守着,没有县主允许,不许放人进寺。”


    长庚声音刻意放大,容栀自是听见的。她缄默片刻,并未出言阻拦。长庚倒也跟她想到一处,眼下这个死局,无论谁登门拜访,她都应该避而不见。


    谢沉舟不满她的走神,一晃身子就挡住了容栀欲探窗外的视线。她眼前空无一物,只好垂下眸去。


    视线接触地面的刹那,耳边传来他低哑的叹谓:“我当然有,软肋。”所以我希望你没有。


    有瞬间的停顿,谢沉舟还顺势加重了最后二字。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眸光却是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痛意。


    因着这句话,容栀肩胛显而易见地绷紧。她抿唇半晌,终究还是不再开口。无论谢沉舟的软肋是什么,是谁,她如今都不该去问。


    容栀并未抬眸看他,只故意寒着一张脸赶客:“倘若无事,殿下可以先行离去。沂州不是江都,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


    说罢,她大力拉开门栓。碧青色的天光尽数从空中撒下,激得容栀眼眶有一丝酸胀。她抬手挡住光线,眯着眼就踉跄着往前走。


    “长庚!”容栀沉着声唤道:“备马。”她不能再待在广济寺,更不能回去镇南侯府。只能往西军营去,在那里,商九思无权进入。


    长庚迎了上来,却不是带她去牵马,而是递上来一绸缎包袱:“县主,流苏带给您的。”


    容栀掂了掂份量,立时明白过来装的是她的头面衣裳。穿了一天一夜是该换件,容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襟,直皱紧眉头。


    快速找了间空置厢房换好衣裳,容栀正欲推门而出,她刚拉开一条缝,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带上。


    除了谢沉舟,还有谁敢。


    容栀心头蓦地一跳,面上表情却是愈发淡漠。他到底意欲何为?方才二人不是说好了,退回盟友身份么,如今自己要走,怎的又追上来,莫非又想后悔?短短须臾,容栀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


    她拉着门栓的手不动,只开口道:“谢沉舟,松手。”


    回应容栀的却不是他的挽留。“走不了了。”谢沉舟压低声音道:商九思的车驾已停在寺外。”


    她吸了口气,指甲不自觉间深深嵌入门栓里。


    “吧嗒。”寺院里本就年久失修的门栓木条,就这样被容栀扣掉在地。


    见容栀不言,谢沉舟捻了捻指腹。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紧?毕竟她向来踽踽独行,商九思确实心思单纯,也难怪她下不去手。


    思及此,谢沉舟不由自主软了语气,也不再去逼她面对:“我拦着,你从角门走,往后山小路去军营。”


    他们都猜得到商九思为何而来。也知晓她车驾里坐着的定然是谢氏二子。圣上御旨前来捉人,却只有一骑单兵。其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倘若谢氏反抗,那么就必须动用玄甲军的力量将二人押解。


    “陛下旨意定是捉拿二人,商九思为何要带着他们……”带着他们来投奔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话行至一半,她突然想通其中关窍。


    谢沉舟也恰到好处地替她解惑:“圣旨由悬镜阁的人亲笔,其上内容我都清楚。”


    容栀眉头微动。悬镜阁势力竟已渗透如此之深,商世承完全就是被拿捏于鼓掌之中。


    他既如此开诚布公,容栀也就顺着问了:“圣旨上并未言明由玄甲军协助缉拿?”


    谢沉舟声音更轻,“没错。”


    只要圣旨未提镇南侯府,那么一切就存在变数。谢氏一旦反抗,玄甲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定会让二人逃脱。


    容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发鬓玉簪轻晃;“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商世承这个老狐狸,此举不仅省去调动兵力的麻烦,还能试探镇南侯府的忠心。


    她还偏不想遂了商世承的愿,倒愿意听一听隋阳找她要做甚。


    容栀扶正玉簪,又整理好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她轻瞥了眼长庚手里的马鞍,淡道:“不走了。”


    长庚虽不知发生何事,只沉默一瞬,就点头应下。他只需遵从县主吩咐,他相信县主自有安排。


    说罢,容栀就要解了身上披风挂到一旁。手刚搭上系带,身后却突然掀起一阵香风。


    “阿月!”一抹倩影从回廊小跑着靠近,艳丽的桃红烫金罩衫随风摇曳飞荡。不是商九思又能是谁。


    谢沉舟早有所料,就凭外间那几个亲卫,怎么架得住商九思的一顿示威恐吓。肯定是半推半就让她钻空子进了寺院。


    容栀条件反射拧起眉头,本要解开的系带被她无意识地打了个死结。


    长庚敏锐察觉到容栀面色不对,利落抽出长刀,上前就要挡住商九思,却被人容栀一个眼神止住。


    她目光自然下移,定格在商九思跑动时,明显有空滞的左腿上。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自己是差了人从明和药铺送了新的药去,却也没办法道破。在商九思眼里,京城的太医自然可信许多。


    总不可能明说,你那日日挂在嘴边的皇兄,赐给你的药其实是毒药,你长期服用,不仅会变成残疾,还会无法生育。这种话即便她说,商九思也只会觉得她得了癔症。


    容栀试图扯出个温和的笑,却只觉脸皮绷得厉害,一动眼眶就要发红。她只好上前几步,侧身扶住商九思,借着檐下阴影藏起眸中意动。


    “慢些,我就站在这里,又不会跑掉。”


    商九思轻喘着气,眼周显然是被人强行惊起后还未完全消下的红肿。她锤了下容栀肩膀,那力道微乎其微,“你胡说!若不是我赶到截住,你早从后山跑了!”


    容栀哑口无言,微微有些心虚。商九思所言也非虚,她本来确实准备要跑。那她不是没跑成,又等在这了么,容栀哽了哽嗓子,张口就道:“怎么可能。郡主来找,我自然是恭候的。”


    商九思被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惊到,涨红了整张脸,指着她的披风就叫道:“你看!披风都穿上了,还说不是。”


    容栀试图解开披风继续嘴硬,扯了半晌却无果,这才惊觉自己打了死结。她无奈地将披风从发顶褪下,披到商九思身上:“这个时辰露重,你只穿件薄纱当心着凉。”


    话音刚落,一抬眼对上商九思娇俏的面庞,容栀瞳仁缩了缩。抹了脂粉,那唇色却是苍白得瘆人。


    可商九思腿疾是秘辛,没几个人知晓,她只得旁敲侧击地问:“这几日有没有哪不舒服?我会些医术,不若帮你探看一二?”


    商九思极为敏感,在听见“医术”二字时,脸上面色大变,下意识就要推开她试图站直身子。


    可腿骨上疼痛钻心袭来,商九思稍一动脚,就险些重心不稳栽倒下去。若不是容栀扶着,定让人瞧了笑话。


    她咬了咬唇,却意外撞进容栀那双溢满真诚和担忧的眼。今日早间被轻骑强闯闺房的耻辱,与圣旨周旋的苦楚,四处求人无果的羞窘……霎时间涌上心头,商九思鼻头一红就要落泪。


    听着商九思细微的啜泣声,容栀心底也闷得发堵。安慰的话语她说不出口。如今这个局面,她也是亲手挥刀之人。


    商九思泣不成声:“皇兄……皇兄为何要这般?”如同一场噩梦。她在睡梦中被红缨叫醒,而后便是听闻圣旨亲临。


    她兴冲冲就要往景和客栈赶去,想着莫不是升迁亦或者赐婚,心底忐忑得紧。谁料马车行至一半,却被谢怀瑾拦了下来,她掀帘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两人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就这样横挡在长街上,狼狈不堪,哪有世家郎君的矜贵模样。


    泪水沾湿了锦帕,也垂挂在她眼睫,显得脆弱又狼狈。商九思上气不接下气:“我将他们,收、收于别苑,想着定是、定是讯息有误……谢氏向来忠心不二,怎的会做出谋逆之事。一定是有人要、要陷害他们!”


    那轻骑说承了皇命,连她这个郡主的面子都不给,连斩两个护卫就要往别苑里闯。还好谢怀瑾提前有所预料,几人先行乘着车驾往西军营去。


    “镇南侯闭门不见。西军营口,从前哪会重兵层层把守?”她无助一笑,“我连强闯的机会都没有。镇南侯态度分明,不会帮我的。”


    锦衣玉食活了十多年,她是第一次如此六神无主。商九思攥着容栀袍角,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似乎迸发出某种极大的希望,商九思眼眸瞬间光亮。她顾不得如被灼烧般剧痛的左腿,只紧紧抓住容栀胳膊,如同溺水之人寻到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


    “阿月,阿月,只有你了。能救、能救子通的只剩你了。”


    容栀错开她的视线,眸光闪动:“怎的会来找我?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什么。”


    听出她言语中推脱之意,商九思连连摇头,“不,子通说,只有你能帮得了。”


    许是终于有了山雨欲来的实感,亦或是本性使然,商九思此刻竟愈发清醒起来。


    她望了望还被拦在寺外的车驾,红着眼眶转过头:“只要把子通留在你这,没有玄甲军的助力,那轻骑就抓不了人。”


    镇南侯不出手相助,不代表容栀会坐视不理。而正因如此,容栀的态度即代表镇南侯府。


    商九思这才觉得心下稍安,气息也逐渐平复:“待到我修书回京,朝皇兄禀明实情,他们的冤屈自会洗清。怎么会突然下旨缉拿呢?”


    容栀突然打断了她:“坐下说。”而后又差人去沏壶热茶,自己慢悠悠搀扶着商九思,坐到了交椅上。


    商九思左半边身子几乎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即便是搀扶也费劲得很。容栀抬袖就想擦额头沁出的薄汗。


    手还未触到,额头就被一角冰凉的方帕盖住。隔着纤薄的丝帕,谢沉舟指腹轻柔碾过,替她擦净汗珠。


    商九思疑惑地揉了揉眼,还是不敢确信眼前的人,“逐月郎君?他不是被逐出沂州了么?”难道线报有误,县主同他并未闹掰。


    容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被逐出沂州,而后他忤逆律法,一个人闯了回来。”


    忤逆律法之事,就这般自然地从容栀口中说了出来,商九思心里又惊又喜。惊讶的是,容栀竟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喜悦的是,这就代表收留谢怀瑾,还有一线希望。


    商九思满怀希冀道:“本宫想求你件事,不要交出子通。”


    谢沉舟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说道:“居庸关重伤后昏迷,还要多谢郡主帮着寻我。否则在下恐怕已性命不保。”


    商九思哪有帮忙寻他,闻言整个人心虚得不行,也不敢去深想这番话,到底是感激,还是嘲弄。


    她只好转而劝说容栀:“本宫知子通与你向来不和,但县主,你与怀泽相处这数日,你应该知晓谢氏的秉性,怎会做出谋逆之事。”


    谢沉舟眯了眯眼,暗暗咬紧后槽牙磨了磨。而后索性转过头不理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月与谢怀泽相处数日,同进同出,光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帮谢怀泽。


    容栀面色淡淡,不动声色地摘清:“我与谢二郎不过萍水之交,谈不上熟络。”


    谢沉舟面色稍霁。因着这“不熟”二字,他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气闷,竟莫名地消散不少。


    “我想问问郡主。”容栀嗓音清冷,说出口的话也平静:“倘若我答允收留谢氏,谢氏是可以逃脱危险,然而镇南侯府呢?倘若不配合缉拿,是抗旨不尊。一样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不是质问,不是拒绝,她只是平和地向商九思阐明事实。点到为止处,便是要商九思明白,她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为了救她的谢子通,搭上整个镇南侯府。


    “况且谢氏若是真的无辜。为何不随轻骑上京?在陛下面前对峙澄清,何乐不为?”


    因为谢氏从来不无辜。豢养私包一事,本就是真实存在。商九思也心知肚明,闻言后眸光经不住地躲闪。嗫嚅半晌后,她商扯了扯唇,不知是哭是笑,“谢氏为皇兄做了那么多。皇兄还是皇子时,谢氏便给了他许多助力,”商九思越说越激动,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甚至为让他登基,亲手杀了……”亲手杀了皇长孙商醉。


    话音戛然而止。三人脸色各异。商九思懊恼不已。这是皇室最大的丑闻,差点被她说漏了嘴。


    容栀勾唇一笑,笑意浅薄几若没有。她冷冷道:“杀了谁?”


    商九思揪着衣袖,内心慌乱一览无余:“杀了……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


    原来她什么都知晓。容栀心底最后那丝软意也褪去。谢沉舟说得对,没有人是无辜的。


    商九思,谢怀泽虽没有直接参与谋害皇孙,但无形之中,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她一字一顿,目光盯着商九思,不躲不闪:“所以,镇南侯府为何要帮谢氏?”


    第68章 连消带打 你是真心愿意娶她为妻?


    面对她直白的提问, 商九思支支吾吾地揪着衣袖:“就当,就当是卖本宫一个人情。”


    谢沉舟扯了扯唇,撇过头去, 只留给商九思半张侧脸。商九思却会错了意。


    结合方才他对居庸关刺杀的旁敲侧击, 商九思蓦地灵光一闪,朝容栀煞有其事地承诺道:“逐月郎君没个正经身份,跟在你身边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她顿了顿, 并未留意到身侧谢沉舟斜睨来的目光, “待这件事成后,本宫就向皇兄请封,就说逐月护驾有功,替他请个一官半职。”


    容栀闻言皱了皱眉。如果说方才对她还有一丝同情, 她内心还在挣扎要不要出手相救。那么这番话, 无疑是让她彻底看清了。


    事到如今,商九思还把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的,如同施舍般同她做些莫须有的承诺。


    她不值得自己出手相助。吃力不讨好的事,容栀从来不做。


    于是容栀轻轻摇了摇头,眸光清冷如水, 偏偏不见怜惜之意:“隋阳, 你未免太天真了。我不会为了你,把镇南侯府牵扯进来。”


    她轻笑了声, 分不出是讥诮亦或是自嘲,“更何况, 你允诺的好处竟是逐月的前途……他与我,到底有何干系?你们凭什么默认,我与他情投意合?”


    她是第一次这么不留情面, 近乎于拂了商九思的面子。商九思的脸霎时间,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


    活了十多年,商九思向来都是被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何时如今日般 ,受过这么多的委屈。


    她蓦地便把谢怀泽的叮嘱抛之脑后,也不管什么委曲求全了,美目圆瞪就要发作,“你真是不知……”


    话至一半,连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步伐凌乱,不似平日规整,甚至能感受到来人的慌乱。


    “隋阳!住口!”是一声急切又极为严厉的呵斥,生生将商九思还未出口的恼怒堵了回去。


    “子通?”


    商九思讶异地抬眸,若不是左腿痛意未散难以支撑,她简直要惊地站起来。


    “你怎的来了,你该留在马车里的啊。”说罢,她又气又急地朝小跑着终于跟上谢怀瑾,气喘不停地红缨叫道:红缨!你怎么办事的?不是让你照顾好郎君?”


    红缨自知办事不力,也不敢多辩驳,只垂头道:“殿下,奴家知错。”


    “郡主,莫怪红缨姐姐,”谢怀泽急忙打圆场:“是阿兄放心不下。待在原地愈发心底焦躁,还不如伴在郡主左右。”


    商九思也明了现下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喉头虽因容栀的态度而哽了口气,她终究只轻哼了声。


    “又见面了,明月县主。”


    谢怀瑾扯出个笑,照例行礼颔首,与平日别无二致,倒还算泰然自若。


    谢怀泽也紧跟着行礼。其实甫一踏上连廊,他一眼就瞧见了容栀。她依旧静然地坐在那,如同缭绕了雾气的晨露,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几乎是心脏一跳,谢怀泽忽然失神,连忙狼狈地移开目光。他的衣衫在惊慌地奔袭中被划破口子,平日拴着的组玉佩连穗子都扯断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来见容栀,实在难堪。说得再通俗些,他们是有“求”于人。


    两人的问候声不小,然而容栀似乎只轻微点了点头,又似乎根本没动。


    谢怀瑾摸不清她心中所想,耐着性子假意整理衣袍,手指却触到那破洞,他讪讪道:“让县主见笑了。今日仓促出行,礼节不周处还望县主海涵。择日在下……定上门赔罪。”


    容栀望着商九思用了热茶,才漫不经心抿了口自己的。她全然不给谢怀瑾眼神,也懒怠看谢怀瑾演这一出。只说:“不愧是百年世家,如此克己复礼,朝露未尽便已晨起。”


    话似揶揄,却灵巧地避开了这群不速之客此行的目的。


    谢怀瑾眸光不由得锐利下来。隋阳入寺许久,此行诉求定是提起过的。


    此次触怒圣上,豢养私兵之事泄露突然,初闻时他也乱了手脚。可待冷静一想,圣上不可能真的严惩谢氏。谢氏与皇室牵扯甚深,更何况门生无数,轻易动摇不得。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设法脱身回到江都,查明背后真相,商量出对策。只要谢氏缓过这口气,便会无事。


    只是眼下所见,这明月县主的立场……谢怀瑾眯了眯眼,视线似无意间掠过商九思。商九思恨不得把脸埋进手掌心大小的茶盏里。


    他早该料到!谢怀瑾心中隐隐不耐。让隋阳做说客,果然弄得一团糟。


    他只好接下容栀的话道:“县主亦然。清晨便登临广济寺,想来是诚心向佛。”


    来去数句间,全然似未曾瞧见立于容栀身后的谢沉舟。


    谢沉舟倒也不急,只顾松松然立在那,静听几人交谈。他右手却是虚握着腰间短刀,银白色刀刃在晨雾中更显冷戾。


    容栀似笑非笑道:“这倒是言重了。”而后她点了点茶盏,“这儿只有些粗茶,比不得侯府御赐的。若是谢大郎君要饮茶叙旧,恐要择日才好。”


    此般隐晦的赶客之意,谢怀瑾自是权当未觉,“县主坦荡,在下便也不绕弯抹角了。”


    他作势一揖,面不改色道:“谢氏陡生了点小麻烦,还望侯府相助,让我兄弟二人脱身。”


    容栀闻言一顿,慢悠悠地抬眸,直朝他们望去,“小麻烦?”


    她心底既因谢氏的厚脸皮无话可说,又着实被他的大言不惭开了眼界。


    眼前热茶也索然无味,她指尖将茶盏一推,倏然加重了语气:“我倒不知,何时豢养私兵,窝藏谋逆之心也成了小麻烦。”


    “话可不能这般说。”谢怀瑾还欲诡辩,谢怀泽却是在他方才说出那番话后,就已羞愧地将头越埋越低。


    然而不等他再开口,容栀难得地失了耐心,“不必再说了。”


    她拢了拢衣袖,站起身来:“倘若谢氏还有什么疑虑,可前往西军营寻我阿爹。这些决策牵连甚大,不是阿月一人做得了主的。”


    说罢便不打算再久留,转身就欲往后院而去。手腕却突然被一股不算重的力道抓住,容栀停在原地,垂眸看去。


    摸不清她投来的目光是否不耐,商九思连忙松开手,无措道:“阿月,等等……”她想替子通争一争,张口却哑然无言。


    容栀并未怪责,反而软下语气,温和一笑:“有殿下驾临,辞花节阿月过得很舒心。何时启程返京?待到那日,我定送殿下出关。”


    “本宫……”商九思被她半是客套的话堵得愈发不知所措,只得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谢怀瑾。


    深吸一口气,谢怀瑾扬声道:“谢氏用一个允诺交换,如何?”之所以现在才抛出条件,是因着这个条件足够诱人。金银珠玉,镇南侯府自然不缺。


    但谢氏盘踞百年,即便如今大不如前,却是文臣世家,是武将所不能及的。譬如玩弄权术,操纵人心。


    于是谢怀瑾找回了些自信,昂首道:“无论何事,只要镇南侯府开口,谢氏都会在所不辞。”


    谢怀泽心中一凛,他不知阿兄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交换。他心中希冀起来,县主会答应么?


    可待他小心翼翼地将余光挪向对面时,撞见的却不是容栀,而是一双漆黑的瞳仁。


    谢沉舟也在看他。神色平静,即便与他意外对视,也没起丝毫波澜。


    谢怀泽呼吸急促起来,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帧帧画面。与幼时的阿醉比,他的眉骨更为笔挺,眼窝深邃不少,轮廓也更加冷硬。


    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准确地梦醒时分那张稚嫩的脸重叠。他就是阿醉。


    谢怀泽不断嗫嚅着唇,情绪太过波动,激得他连连咳嗽,也打破了几人并不短暂的静默。


    容栀似是思忖了片刻,但终究没回应谢怀瑾所言。她只淡漠道:“走吧,逐月。”


    谢沉舟轻点了点头,旋即收回视线。


    想到隋阳的境况,容栀无奈地拍了拍她细弱的手腕,温度冷得瘆人。她皱眉叮嘱道:“切要保重身子。”


    谢怀瑾脸色骤变,眼里浮现出懊恼与薄怒,虽很快隐去,但显然失了方才的冷静。


    他阴沉着脸开口道:“既关心隋阳,你就该帮她。我与她青梅竹马相伴多年,谢氏出了事,她也脱不开干系。”


    容栀下意识去看商九思。


    只见交椅上的人一怔,显然也未料到,她印象中温润端方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商九思心中清楚,知晓容栀即便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与圣意相左,所冒风险不小。


    回味半晌,似是觉得那席话颇为好笑,容栀便也未拘着,扯了扯唇。她瞥了眼商九思愈发惨白的面容,唤道:“红缨,扶着殿下去里屋歇息,别吹风受凉。”


    红缨动了动身子,眼神在几人间转圜几圈,面露难色,不知应不应听候容栀差使。


    谢怀瑾仔细盯了商九思一会,看出她脸色确实不佳,才发话道:“扶郡主进去。”


    有他的首肯,红缨才算挪动了脚步,将商九思从交椅上扶起,“殿下,不如就将这边交给谢郎,您早时受了惊吓,是该歇息歇息。”


    商九思身子不适感一直未散,若不是为着谢氏,她也快撑不住,便也没再逞强。


    容栀安抚一笑:“待会药铺送些药膳药膏来,你多少用些,暖暖身。”


    商九思点了点头,一一应下。就在容栀以为她要走时,她却突然凑近了。


    很轻的气声,商九思贴在她耳边,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量道:“阿月……倘若为难不想……便不要答允。”


    商九思自小锦衣玉食,周围人无不唯命是听,除了谢怀瑾,她何时为别人考虑过?


    容栀愣了愣。再回过神,偌大的前院只余下四人。


    “如今郡主不在,有些话也不必避讳了。”她静静地凝视着谢怀瑾,似要透过他的皮囊,将他看穿。


    “在下想不明白。”谢怀瑾索性也诡谲一笑:“谢氏所给的条件不错,镇南侯府就这么忠心不二?你我本可以联手,以文武垄断整个大雍。”


    他继续道:“倘若我没猜错,明和药铺不久会向外扩张。谢氏盘踞江都,整个江夏的水路都被谢氏把控。这一臂之力,可是许多人都求之不得的。”


    容栀不吃这套,直挑眉道:“阿月不才,适时听说了些传闻轶事。江夏水路似乎不全是谢氏掌控?江都还有另一派势力。”


    如愿以偿地,她成功戳到谢怀瑾的痛处,他的脸愈发阴郁,脖颈青筋都有因不忿而暴起。


    谢沉舟无意识舔了舔唇。她在说悬镜阁。要怎么形容这种微妙的感受?他心底微微发痒。


    那是他所做的事业,而在某一时刻,偶然成了她不必妥协的底气和筹码。


    容栀淡道:“我之所以改变心意,还留在这里,并不是为听你说这些。”


    她动了动手指,“我只好奇一件事。”


    “何事?”


    她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与隋阳郡主青梅竹马,自由相伴。你是真心愿意娶她为妻?还是权利交换,各取所取?”


    第69章 在劫难逃 那个不合时宜的吻。


    隋阳左腿的隐疾, 谢怀瑾不知晓么?他们私下来往不少,以谢氏的手段,消息怎么会闭塞?为什么他从未阻止过, 任由隋阳经年累月喝那些伤及根本的药?


    她只管问了, 也没奢望谢怀瑾真的回答。然而比回应更快到来的,是谢沉舟略微意外的眼神。


    何必多此一举?谢沉舟捻了捻指腹,一时竟不知容栀的意图。她想确认的是谢怀瑾的态度?不, 不是。


    谢怀泽不知搭错哪根筋, 骤然替谢怀瑾解释起来:“阿兄待郡主自然是真心的。日后阿兄接手谢氏,谢氏主母的身份自然也是郡主的。”


    容栀笑了,那笑却没有几分真心:“谢大郎君也是这般想的?”


    “重要么?"并不似容栀所想般思虚再三,谢怀瑾答得格外轻快。“县主也不必意外, 我同县主某种程度而言, 都是一类人罢了。”


    而门洞之外,商九思推开了红缨搀扶的手。她面色略白,却少有的静然。“你先回马车,我想自己歇会。”


    红缨未注意到身边人的不对劲,只顺口道:"殿下,谢郎说了……”


    商九思这次没给她说罢的机会, 难得厉声道正色道:“本宫所言, 还需得第二遍不成?”


    商九思的娇纵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平日极依赖着红缨, 鲜少对她以身份施威。可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此刻却压得红缨一颤。


    虽心里不安,但也不敢再劝些什么, 只灰溜溜地行了个礼,便不见了踪影。


    商九思探了揉腿心,慢慢贴着墙角挪动。支开红缨并不是为着什么, 她是真的想去厢房歇息。


    可广济寺厢房众多,阿月也没说教她去哪一间,商九思便选了间最近的。


    进屋,靠着墙角坐下。商九思正欲脱下鞋袜检查左腿。这间厢房间隔花厅不过数尺。如同命运使然,恍惚间,商九思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潜意识内,她需要回避这些,子通不会希望她掺和的。可不知为何,她却未动身子。


    “你同逐月之间,满城皆知,人人都传你们两情相悦。可辞花节那日,县主不也没选择他。镇南侯怎会甘愿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予一个无名小卒。”


    厢房发生的变故,谢怀瑾自是不知。他只理所当然道:“世家望族的嫁娶,从来不是心悦欢喜就足够的。县主应当再清楚不过。曾经谢氏根基不稳,隋阳于我有助力,我们之间的婚事再自然不过。”


    商九思唇角刚挂上的一丝笑意,突然消散下去。她不介意谢怀瑾接近她的动因是权势亦或是别的,只是……什么叫做曾经?


    “曾经?”容栀笑意比他更冷。


    谢沉舟沉默地望着她。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昨夜厢房共度时,她冷硬又悲悯的脸。他不自觉摩挲上刀柄。心里烦闷犹豫时,他常常如此。


    直觉使然,他总觉着容栀打听这些,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还未来得及深想,墙角桅子丛传来声响。像风拂过却并不尽然。谢沉月面色如常地将刀柄推紧。


    是商九思身上的异香。她在附近?谢沉舟今日用了抑制的药粉,因而商九思即便接近也并未诱发血翳症。只是那股香味对他而言太过特殊,他格外留意罢了。


    他不关心商九思为何偷听。这俩人倘若反目,他也算乐见其成。


    “隋阳的病情,县主应当也清楚。”说出这番话时,谢怀瑾并未错过容栀的神情。明和药铺多次暗中向隋阳下榻的别苑送去药剂,真当他不曾察觉么?遑论容栀也通晓医术,看出隋阳的病情并不难。


    可惜并不如他所愿,容栀巍然不动,更别说沉静如水的面色。


    “阿兄”,谢怀泽拽了拽他的袖角,想劝他不要太过火。可谢怀瑾哪里会听。他似是想激怒容栀,又或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继续道:“隋阳啊,迟早会是一枚棋子。可县主不同。”


    说罢,似是感叹无法游说容栀,他惋惜道:只可惜县主虽聪慧,却只是一届女子。县主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至于权利争斗,这是男人之间的玩意。”


    “呵……”容栀冷笑连连。即便是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她心底还是泛起阵阵恶寒。


    商九思是一枚弃子。倘若她依旧留在沂州,沉浸在谢沉舟给的温存里,她又何尝不是下一枚弃子。


    厢房里,商九思浑身冷得发抖。不,不可能……她的病情,子通怎么会知晓。什么弃子,什么权谋,不会的,子通不会不要她。


    商九思不欲再听下去,或许是不敢再往下听。她仿佛失去了心跳般,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踩着绣鞋就往外跑。


    花厅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动,又伴随急促的喘息声。


    容栀一愣,心中闪过许多可能性。是商九思么?可很快她又平静下去。就算是商九思又如何,她迟早会看清谢怀瑾的真面目。


    “谁!”谢怀瑾哪还有什么笑意,顿时浑身警觉起来,拔剑就将谢怀泽护在身后。


    “阿兄,不好!”谢怀泽更是乱了阵脚,想跑又不知怎么跑,整个人僵在原地。“莫非是那使者前来捉拿我们了!”


    “容栀!”危急存亡之秋,谢怀瑾哪还记得什么礼节,朝她吼叫道:“镇南侯府的亲卫呢!怎么不守好广济寺,任凭人随意闯入?”


    谢沉舟面色沉了下去,眼底藏着愠色:“还请谢郎说话放尊重些,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


    这已经是怕吓着容栀,谢沉舟在心头忍了又忍,压着怒意说出的,最温和的话了。


    他对阿月何时不是宠着依着,谢怀瑾怎么敢对阿月大呼小叫?倘若不是顾忌着阿月在,他早就割了谢怀瑾的舌头!


    谢怀瑾目光触及他腰间短刀,又想起那日席间被他斩落的场景,更觉面上无光。他叫嚣道:“这就是镇南侯府的做派?一个仆从也敢以下犯上?反了不成!”


    这就是四世三公的谢氏未来家主的面目。谢沉舟不气反笑。谢氏的没落还真是有迹可循。


    “够了!”容栀嗓音微冷,却带着不容置噱的威势。“侯府如何教导下人,还轮不到你指点。”


    这便是帮着谢沉舟说话了。谢沉舟舔了舔唇瓣,只觉有些干涩。于是嗓音里也带上些喑哑。


    “县主……”


    容栀浑身一颤,头皮被这声轻唤震得微微发麻。但很快,她便压下那丝异样,只冷漠地瞥了谢沉舟一眼,道:“我的事情,同样不需你再插手。”


    说罢也不看谢沉舟暗下的神色,只收回视线,掏出袖中笛子吹了三声。


    笛声落,长庚快步赶至。他抱拳行了个礼:“但凭县主差遣。”


    容栀道:“方才门洞外有人?”


    长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亲卫们把手广济寺口,不会随意放人出入。倒是……属下方才撞见隋阳郡主慌乱而出。又许是野猫也未可知。”


    “隋阳?!”谢怀瑾方寸大乱,抓着谢怀泽的衣袖险些眼前一黑。她听到了什么?


    谢怀泽此刻到比他更冷静,安抚道:“阿兄,你,你先镇定些。”


    对,怀泽说得对。自己不能乱了阵脚。方才那番说辞也并未有什么错漏,最多提到她的腿疾罢了。


    就算气闷又如何?只要他稍微哄一哄,隋阳还不是乖顺地黏上来。


    谢怀泽哪能分清他那些弯绕,只期盼着阿兄能振作起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付圣上派来的轻骑。


    他如何方寸大乱,容栀显然不在意,神色浅淡道:“谢大郎君若觉得我侯府亲卫办事不利,大可自行前往探查,瞧瞧外间到底是何人。”


    “你……”谢怀瑾无言,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节外生枝,只得生生吞下口气。


    似是想到什么,他又意有所指道:“镇南侯府同谢氏近来走得如此亲近,兔死狗烹,谢氏出了事,侯府也免不得被猜忌。”


    容栀答得滴水不漏:“不劳谢大郎君忧心。我镇南侯府向来衷心,不敢有半分逾矩。”


    言罢,她才抬眸望向一直站定在自己身侧数步,手始终未从刀柄上拿开的谢沉舟。


    “这场戏,郎君还未瞧够吗?”她语气算不得温和,甚至夹杂着隐约的不耐。可被质问者似乎没有自觉。


    谢沉舟无辜地舔了舔唇,干燥的唇瓣瞬间覆盖上一层润薄的水光。容栀陡然想起早些时候,那个不合时宜的吻。鼻尖仿若又嗅到了双唇轻贴时,他衣襟发梢上遍布的朱栾香。


    莫不是故意的……容栀心绪飘忽起来,嗓音也刹那间变得尖锐:“待会……”


    意识到不对,她不动声色清了清嗓子,面上看似镇定地提醒:“待会皇城轻骑到来,你可就不是轻易走得了的。”


    谢沉舟知晓她是好意提醒。自己不宜在沂州停留太久。悬镜阁事务尚未处理完全,商世承那边又起了疑心。他点了点头,心底却仍在思索着容栀逼问谢怀瑾的用意。


    她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更不像是会对旁人情感纠葛过度关心的人。她之所以对商谢之好如此感兴趣,大抵是有什么困惑,需要从他们身上找寻答案。


    可惜眼下也不是厘清的时机,他再待下去只会给她徒增烦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谢沉舟向前走近几分。容栀下意识想往后退,却最终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隔着一道烟白色晨雾,谢沉舟含了点柔和的笑意。他想尽量弥补之前在她心底留下不好的印象,“还望县主看顾好自己。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容栀一时竟没再出声。她该说些什么呢?自己不日便要动身前往陇西。而谢沉舟日后呢?是继续暗中发展悬镜阁,亦或是以死去的皇长孙身份重新出现在庙堂之上……


    他走他的皇权霸业,而她守着镇南侯府,壮大药铺。他们应当会在很长的时间内再无交集。


    长庚也敏锐觉察到,容栀长久的沉默有些怪异,他思忖刹那,还是冒着僭越的可能说道:“县主,方才山下的弟兄们传信,使者已往碧泉山方向而来。”


    容栀经他一提醒,也知晓目前形势容不得大意。


    “好。”这句是对谢沉舟说的。谢沉舟旋即飞身就要攀上屋檐而去。谢怀泽自始自终,目光没离开过。眼见他就要消失,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些勇气,突然大声叫住了谢沉舟。


    “逐、逐月。”话音刚落,谢怀瑾眸光不善地紧盯过来。谢怀泽瞬间泄了气。


    谢沉舟轻抬眼皮,意味深长地转身。他居高临下站在房檐上,脚下屋瓦沙沙作响。那眸色太沉黑,谢怀泽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他心中后悔自己的莽撞,要是因着急切而暴露了阿醉身份,连累阿醉可如何是好。谢怀泽捻了捻袖口,低下头道:“我在沂州这几日,还要多谢你的看顾。”


    谢沉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也没往心里去。“我可不记得何时有照顾过谢二郎。况且谢氏望族百年,怎会需要逐月一介草民看顾。”


    谢怀泽被他这番话噎得不轻,努力想辩解些什么。哪知他再抬头时,房檐上空空如也,徒留一阵清风,不见谢沉舟身影。


    谢怀瑾也无暇再追究胞弟的反常,又知晓了来捉拿自己的轻骑逼近。心底愈发着急。


    对了!他是二皇子的人啊。此行本就是为玉玺而来,只要拿到玉玺,二皇子必定会保他。如今圣上膝下皇嗣稀薄,只二皇子有能力继承大统。


    谢怀瑾一改先前的姿态,颇为得意:“我知晓玉玺在镇南侯府。皇权至宝,镇南侯府私藏,这罪名可不轻。二皇子体恤镇南候战功赫赫,一身肱骨。特命我前来暗中接回至宝,也便不再追究镇南候府之罪。”


    寺院外,裴玄抓破脑袋都没想到,竟会在此偶遇一位久别之人。


    方才谢沉舟并未直截离开寺院,而是先嘱托了她,先以侍女身份守在容栀左右。


    “来者何人!”山道尽头冒出一抹黑点。裴玄立时警觉地眯了眯眼。她才不管是什么“黄”城还是绿城来的使者。殿下说了护好县主,她就只管照做。


    马蹄声愈发近了,而后山道卷起一阵尘风。与晨雾交织相融,又穿过淡金色的日光,冷冷地照在了来人马匹上的银鞍上。


    只见一窄袖骑装的美髯男子端坐其间,腰间挂着的古铜色令牌同长剑相撞,发出怵人的异响。


    “中年人?”


    “古道大师?”


    两道女声不约而同地发出,俱是惊异。


    从外墙慌忙逃出后,商九思便直截将车架横停在寺院口。自己由红缨搀扶着,亲自等候皇城来的轻骑。


    怎么会是他!待看清了来人,商九思只觉腿心更软。皇兄这是动了真格了。初闻只派一位使者前来捉拿谢氏时,她还以为不过是惹了皇兄薄怒。可如果是这位……容不得她再多想,商九思咬了咬牙,尽力平复好心绪向前迎去。


    古道似是先瞧见了裴玄,勒马辨认半晌,才认出竟是从前闯荡江湖时有过几面之缘的旧人。他笑道:“小友不是悬镜阁之人么?如今在镇南侯府做事?”


    裴玄只觉他这和煦的笑格外割裂,与从前初识时的不拘小节判若两人。她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谁给我钱,我自就效忠于谁。”


    商九思心底惊诧不已。不过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缘由。便急忙道:“见过古道大师。”她姿态谦卑,收起了那股娇纵劲。大内第一剑客,古道。早些年间浪迹民间,剑法造诣了得,英雄轶事流传不少。


    本是先太子游历陇西时偶然结交,后来不知怎的被收入大内,效忠圣上。但他并不完全听从皇兄号令,如非必要也是神出鬼没。怎的如今突然现身了?


    马背上古道并未有行礼的意图,只将她打量了一圈。而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入清河不过数日,郡主怎生此般狼狈?郡主在外,一举一动便代表着皇室威严。还请郡主,时刻铭记。”


    商九思是故意拨乱发髻的,为的就是让使者瞧见时知晓,谢氏被降罪一事,自己是站在谢氏那边的。可如今来人是古道,那么自己这手段便显得拙劣了。


    一旁裴玄憋了半晌,脸都涨绿了。只觉这画面怎么瞧怎么怪异。这中年人端着的模样,真是……有个成语怎么形容来着……不伦不类?


    她抱着剑也不行礼,大咧咧直呼道:“你就是大内使者?”


    商九思被她随意的态度惊了又惊,这小侍女是疯了不成?即便两人从前熟识,可毕竟尊卑有别。就连皇兄也对其礼让三分。她既怕古道发怒,又希望搏个好印象,忙何止道:“住嘴!见到古道大师还不快行礼?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了么?”


    裴玄被她吓了一跳,只得摊了摊手,态度却并未改善:“喂,我要行礼么?”


    古道似乎习惯了她这副模样,摇了摇头:“小友与某是熟识,自然不用。”


    身边没有多余的随从,商九思只好示意红缨去帮古道系马。谁知古道视若无睹,只将缰绳越过红缨,朝裴玄递去。


    裴玄自然地接过,将马牵到一边,“圣上派你来抓谢氏那两位?”


    古道不解释也不否认,依旧笑着点头。


    裴玄小声嘀咕道:“真是大材小用。”


    红缨耳力不错,气得当场就欲争辩,却被古道更快一步射来的目光吓得将话咽了回去。


    古道背着手,状似无意道:“我瞧县主之举,是要护着谢氏,忤逆圣意?”


    “尽胡扯。你啊,还得感谢我家县主。”裴玄朝天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寺院内,漫不经心道:喏,你随意。谢氏就在寺庙内,我家县主得了风声,怕谢氏趁机逃走,先将其请到广济寺内困住了。”


    古道挑了挑眉。


    红缨更是被这番说辞气得不轻。商九思反而淡然不少。


    红缨瞧着她似乎也没再为谢怀瑾辩解的意思,顿时有些着急,扯着她的手腕道:“殿下!您还不快些想想法子!”


    “你若想求情,你自己去同古道说啊。”商九思正欲冷漠地扯开了她的手,她却抓得更紧。一时失了平衡,腿心疼痛蚀骨袭来,商九思刹那间就要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裴玄一个闪身而来,稳稳接住了商九思。


    “郡主小心!”


    “哦,对了,回去记得在圣上面前给我家县主邀功。”


    古道一时失笑。却突然听见寺院内传来刀剑出鞘的凛冽声。他眉目瞬时肃然起来,哪还见方才半丝笑意。


    是长庚拔刀横在容栀身前,不允许谢怀瑾再靠近分毫。


    “谢大郎君,我最后说一遍。”容栀揉了揉眉心,只觉从前竟未发现,眼前之人如此蠢钝。


    “玉玺早已不在镇南侯府。阿爹从是捡过玉玺,但很快就遗失了。”她叹了口气,“倘若你有侯府私藏玉玺的证据,大可去圣上面前告发。我相信圣上自有裁决。若你再借此血口喷人,我镇南侯府,也绝不姑息。”


    玉玺?古道眉宇涌起肃杀之色。


    自方才刀剑声起,他就一直留意着院中动静。身为大雍最卓著的剑客,听力自然异于常人。更何况这也算此行圣上交代的任务之一,更是多留意了几分。


    “你多次派人出入镇南侯府,是否玉玺在你身上,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古道双手交叠,并未直接闯入,不知盘算着什么。这明月县主还真会挑时候。他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自己刚来便听到了如此密辛,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刻意安排的呐。镇南侯府这些亲卫倒是不错,听闻是玄甲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古道眯着眼笑了笑。只是无论如何,这谢氏两兄弟是跑不掉了。


    第70章 城西辞行 “就此别过罢。”


    缉拿谢氏意外顺利。在容栀的默许下, 亲卫放行了携圣上诏书的古道。谢怀瑾拒不认罪,然而却没再做过多抵抗。


    三日后,沂州西城门口。又一场夏雨新歇, 空中却并未放晴。云层涌动, 密密匝匝覆盖在沂州上空。水气沉闷,犹如无形的手,掐的人直喘不过气。


    临行前押解谢氏二子的车队在做最后准备。古道一早去湖边洗净马鬃, 现下正立在车队不远处, 不紧不慢地替马梳理着鬃毛。


    “古道大师。”清河太守笑着迎上去,略一作揖。


    古道点了点头,并未回礼。


    清河太守忙朝旁使了个眼色,候着的侍从立刻挑上几个漆皮木箱。他咧着嘴道:“您难得光临一趟沂州, 本想请您多留几日, 下官好盛情款待。只是此次仓促,您又身负皇命。下官也不敢轻易误事。”


    古道梳理鬃毛的动作未停,嗓音辨不出喜怒:“无碍。我此行只是承皇命而来,本就不愿久留。还是承蒙镇南候相助,我方能早些归京。”


    此次他一人前来,除了这匹马未携其他任何。在绑了谢氏后, 便前往军营同容穆借了支精兵。


    但寄宿的三日, 确都是清河太守一手安排。对于这些照拂,古道只字不提, 显然未曾将清河太守放在眼里。


    太守尴尬地笑了几声,也不再自讨没趣, 不由分说地指挥着随从将那些木箱抬上马车。


    古道睨了一眼。见箱子里不过是些吃食用度之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守操办。


    车队乌泱泱停了一堆, 除开容穆军营公务缠身不便前来,沂州说得上话的世家豪强都聚齐在此。


    最中段那辆装饰堂皇的车架上,容栀同卫蘅姬一道坐着,陪商九思说话。


    今日践行,不仅谢氏要被押解进京,商九思也要返京。毕竟她当初是为着慰问镇南侯而来。如今辞花节已过,她便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沂州。


    自那日谢怀瑾被捕起,商九思就恹恹的,茶饭用得很少,整张脸很快瘦削下去。


    饶是卫蘅姬平日同她唇枪舌剑,发生此般变故,她也品出几分山雨欲来。收敛了玩闹心性,卫蘅姬今日格外守礼节,规规矩矩道:“殿下,这是明和药铺新制的乌梅羹,冰凉解暑,酸甜不腻,殿下……试试?”


    乌梅羹是容栀带来的。正值苦夏,乌梅酸爽又温补养胃,加了木薯粉调羹,正适合商九思现下食用。


    可后者似正对着小腿骨发呆,并未回应。


    见商九思不理她,卫蘅姬无奈地朝容栀耸了耸肩。容栀垂眸稍一作想,便挪了挪身,离商九思更近了些。


    “身子不舒服?”她随手拽过一个软垫,枕在商九思小腿下方。


    商九思先是惊愕地缩了缩腿,回神一看是容栀,才又稍稍安下心神。许是经脉因软垫枕高而流通的缘故,她腿部不适略有缓和。


    商九思苦笑道:“我的身子一贯如此,想必阿月也知晓。”


    两人打起哑迷来,卫蘅姬一头雾水:“知晓什么?殿下身子怎么了?”


    容栀未答,不动声色地从身旁食案上拿了几叠甘草黄芪渍过的果脯。


    她嗓音虽冷,却柔和下来:“沂州口味清淡,郡主想来是水土不服。我差人做了几碟开胃果脯,郡主带着,途中用。”


    容栀只字未提商九思腿疾,只捻了颗果脯塞到卫蘅姬手里,堵住了卫蘅姬还欲追问的嘴。


    那日墙角偷听的,大抵是商九思。她定然听进去什么首尾,才会如此失魂落魄。然自己也自顾不暇,更不知如何宽慰人。


    卫蘅姬也刻意不提谢怀瑾云云,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轶事说着,分散商九思注意力之余,也算打发时间。


    布帘动了动。是守在布帘几尺外的红缨。不知为何,她竟与商九思生疏了起来。不敢丝毫近前,只敢隔着道布帘传话。


    “殿下。”她毕恭毕敬道:“古道大师求见。”


    商九思愣了愣,兴致不高:“请进吧。”


    马车虽宽敞,但男女有别。古道吩咐随从掀开布帘,自己站在车外。


    甫一准备行礼,商九思扬手道:“免了。”


    古道也不过做做样子,便没再坚持。许是怕惊扰车上的几位小娘子,他衣袍一撩,将长剑罩在里面藏起来了。


    “某公务在身,不能去军营拜别侯爷,还请县主代某谢过。”


    容栀态度不算热络,颔首应下:“大师客气。”


    古道目光越过她,朝车架内探了探。须臾,似是确认了此处并无他想见之人,古道难掩失望。正欲道别离去,车架前方骤然骚乱起来。


    “哐当——”长枪相接的声响纷乱响起,伴随着叫嚷和争吵。


    商九思始料未及,本就精神不济的她被吓得不轻,捂着胸口轻喘着。


    容栀见状连忙轻拍着她的背脊,又拉过手腕点了安神穴:“别怕,别怕。”


    几乎是出事的一瞬,古道腰间被掩住的长剑出鞘,带着凌厉的剑风。他边转身边怒喝道:“何人在此惊扰!”


    一道男声虚弱但坚定:“别碰我阿兄!”


    是谢怀泽的声音?容栀轻吸了口气。只看了眼商九思,她便立时挑开了布帘。


    商九思浑身一震,原本恹恹的神色荡然无存,扶着门橼就慌乱地下了车。


    容栀本欲拉住商九思,可哪里来得及。转眼又瞥见红缨还愣在原地,她嗓音里带了些怒:“红缨!扶着郡主。”


    商九思腿疾愈发严重,她的侍女倘若比她还失魂落魄,怎么能护着她安稳回到京城?


    容栀皱了皱眉,心知有必要同玄甲军调出的精兵卫长嘱咐几句,教他盯好红缨才是。


    车架前方,兵卫用长枪在谢氏二兄弟中间筑起天壑。谢怀瑾似乎不愿和谢怀泽分开,剧烈挣扎着。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被兵卫压着,就快要伏跪在地。


    商九思喝道:“怎么回事?快放开他!”


    兵卫松了松手,却并未完全放开钳制,似是在等着古道的命令。然而古道只持剑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伙人僵持到容栀赶至。


    她连看都没看,只冷声道:“谢氏还未定罪,不必这般。放手。”


    兵卫隶属玄甲军营,容栀的话起了效。谢氏二子果然被立即放开。


    谢怀泽得以挣脱,喘了口气委屈道:“殿、殿下!别责备我阿兄,都怪我。”


    “是因着我身子低弱,清晨又久站吹风,方才兄长只是担忧我,于是想同古道大师交涉,让我去马车上歇息片刻……这些兵卫不通传也是情有可原。”


    说罢,他绞着手指,目光颇有些狭促,也不知该望向何处。


    谢怀瑾不以为然:“怀泽,你同他们废什么话!”他指着方才的兵卫怒道:“我胞弟可是谢氏嫡次子,出了差池你们担待得起么?”


    二皇子定不会撂下谢氏不管,这趟上京不过是缓兵之计。这些兵卫平日不过是他呼来喝去的下人,算什么东西。


    关心则乱,容栀算是彻底体会到了。她不耐地皱了皱眉,可还未来得及劝阻。旁边一直未言的古道突然开了口:“容某提醒一句,罪臣谢氏上京途中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供圣上量罪考量。”


    此言一出,不仅给谢氏定义为罪臣,又搬出圣上敲打。谢怀瑾脸色绿了又白,觉得颇失颜面。


    他偷偷瞟了眼商九思,想让她帮着出气。哪知商九思根本没在看他,目光不知盯着何处出神。


    还是容栀发了话:“资源有限,谢二郎怕是要受些苦。不过虽然马车没有马匹还是足够的。”她安抚地扯了扯唇角,唤道:“裴玄,牵两匹马来。”


    远处裴玄解了牵绳,稍一走近忽然噗嗤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我说中年人,你真是够戳心窝子的。”她早就看谢氏这两不爽了。一个整日病怏怏的,一个目光短浅、仗势欺人。从前她顾忌谢氏身份,不敢多说什么。如今谢氏彻底翻不了身,她真是心头大快。


    殿下与他们竟是出自同族,人与人真是,天壤之别。裴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倒是逗笑了一直绷着脸的古道。


    “是么,”古道笑了笑,“某不是故意的。”


    谢怀瑾咬了咬牙:“你们……”


    趁他还未发作,容栀不想挑起事端。她指挥着兵卫将镣铐与马匹绑在一起,“两位郎君请吧。”


    谢怀瑾还欲说些什么,谢怀泽却突然捂住口鼻咳嗽起来。他连忙小心扶着谢怀泽先上马,无暇顾及裴玄了。


    空气滞闷,有侍女从旁用摇扇闪着风。容栀嗓音带了些和善的暖:“大师方才在寻阿玄?”方才古道总是探头望车架,又心不在焉,显然在找寻裴玄。


    她听阿玄提起过,曾在外执行公务时救过古道。倒也能理解两人的相处方式。平日里裴玄虽不拘小节,对她却是毕恭毕敬。鲜少得见她如此随意的一面。


    自己辞行在即,阿玄相伴的时日也为数不多。过去那些因为谢沉舟徒生出的嫌隙似乎消散不少,她同裴玄之间,回到了初识那会。


    古道点了点头。同裴玄插科打诨一阵后,他拿出一张文牒递给容栀。


    “某听闻县主不日便要启程陇西。说来也巧,某是陇西郡人。某才薄功浅,然在陇西还算有些人脉。这张文牒是某在江湖的身份凭证,若县主遇上烦扰,或缺少人手,皆可凭此文牒至陇西聚义帮求助。”


    容栀以为他是想报答镇南侯府借兵之事,立时拒绝道:“大师不可。协助押解是镇南侯府分内之事。阿月没理由让大师费心。”


    古道早就猜到她会推诿,把文牒一甩手丢给了裴玄,吹了吹胡须:“就此别过罢。某这文牒算是送出去了。你想办法交给你家县主罢。”


    说罢他不给容栀拒绝的机会,把长剑往腰间一甩,用手吹了个口哨。马匹应声而至,古道利落上马,调转马头横于车队最前头。嗓音中气十足:“众兵卫听令!”


    卫兵瞬间聚集成阵,长枪锵锵刺地,发出震耳的高鸣。商九思匆忙返回了车架,在车帘处朝容栀不住地挥手。


    “阿月,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拂。”


    古道眉宇间凝着肃穆之气,无声扫过马匹上被撩拷绑住一只手的谢怀瑾。后者昂了昂头,却不敢说什么。


    “奉圣上旨意,尔等随我押解罪犯返京!即刻启程,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


    裴玄将文牒呈了过去,“县主,收下吧。那中年人不会害人的。”


    容栀只犹豫瞬息,便接过攥在了手心,“多谢。”


    倘若她料想不错,赠予她文牒有半数原因是裴玄,她也算是沾了光。不能否认,有这文牒,在陇西也算多一份保障。


    容栀朝商九思的车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走吧。”她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走去。她骑术尚不算熟练,然这几日却逼着自己训练了不少回。


    总不能,每次都与别人共乘一骑。容栀拍了拍马匹身侧。自己独乘一骑,缰绳完全握在自己手里,她很安心。


    车队轮毂碾过粗石子路,声响清脆。容栀回头一瞥,车队已经快行驶至西城门外,只剩一截尾巴。


    城门哨岗下生长的蒲草随风晃动起来,愈发将车队掩盖得渺小。


    很快,她也回从这里离去。罢了,她扯了扯唇,又似乎没有笑。


    “阿月——卫蘅姬——”


    卫蘅姬率先回了头,指着城门口惊呼道:“阿月,快看!”


    容栀翻身上马的动作一顿,微微愕然,回了头。


    商九思从车架里探出半个头来,挥舞着她的丝帕,力竭声嘶地喊着她们的名姓。


    离得太远,容栀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但她又听得那么真切。


    “要记得——来京城探望我呀!”


    那一刻容栀有些后悔,没有把她的病情、红缨的底细和盘托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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