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西出阳关 他愿意收起那身傲骨,俯首称……
“县主, 前方道路发生了损毁,官府修缮还需要些时间。要绕路么?”
长庚问询完小吏,如是朝容栀回禀。
容栀捻了捻缰绳, 疑惑地挑眉:“这么巧?晨时路面还好好的, 怎么就塌陷了?”
自发现谢沉舟身份后,阿爹调集不少精锐于侯府周围加强巡视。侯府如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谢沉舟最没可能出现的地方。
她本是打算回府安排府中事宜,行至西市街伊始, 却突然断了路。
裴玄不信, “跨过去不行么?”
“这个……”长庚挠了挠头。
裴玄没耐心等他,策马就往断口去。还未跨出,却突然勒住马。她丈量了一番后,有些讪讪地调转马头回来了。
“县主, 沟壑太宽了, 跨不过去。”
长庚也觉得蹊跷,但眼下也寻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提议道:“县主?要绕路么。”
容栀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是去往侯府的入城必经之路。倘若绕道,则需要绕至城东,横跨整个沂州城,路途耗费太多时辰。
可断了的道路对回府有影响,却不影响另一条通往药铺的路。药铺的账簿先前校对了大半, 还剩些收尾。近日阿爹操劳, 也顺便去药铺抓几副药送给阿爹。
捋出了头绪,容栀便拍板道:“不必了, 改道前往明和药铺。”
去往药铺途中不算顺利。半路裴玄勒停了一次马匹。裴玄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确定,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可以辨认在哪个方位么?”
裴玄慢悠悠牵着马匹,绕着容栀晃荡了一圈。而后指了指东南方,“县主, 似乎是那边有异动。”
容栀比了个手势,以长庚为首,跟随着的亲卫瞬间如潮水涌去。
……
明和药铺人流涌动,比容栀预估得多,挤得她险些没进去。
虽说黎瓷不在,明和药铺却是运作起来了。别具一格的食疗概念掀起了沂州人人养生的风潮。尤其是花溪村不久前被压下的那场疫病,虽及时得到了控制,却还是有或多或少的流言,在百姓中四散。
“哎,今天去买些明和药铺的万清散,中午揉在饼子里烙着吃。”
“侯爷县主也吃的,准没错!”
“哎!干什么呢你,这是我的药,休想抢!”
“……”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睁着抢着要多买几包食疗药粉。有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人,想趁没人注意,摸走几包药粉,流苏眼疾手快地抓了回去,组织秩序道:
“一个一个来,没病的不能乱吃!先在前厅由医师诊治,再对症下药,今日药粉供应充足!”
她在前堂忙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注意到容栀从侧门跨了进去。
“流……”裴玄已然准备唤流苏来侍候。
容栀一个眼神递了过去,示意她道:“别惊扰流苏,你侍候我便够了。”
在帷帽的掩护下,容栀倒不动声色地拐了进去,并未惊动旁人。
裴玄瞟了眼前厅人山人海的盛况,颇为夸张地捂住耳朵:“前堂太忙乱了,去那边抄录的话,那些百姓冲撞您怎么办。”
容栀脚步不停,似笑非笑道:“谁说我要去前堂。”
“?”莫名其妙的,裴玄双眼放光。
容栀自顾自进了库房,顺手摘出一本账簿,“阿玄,把最内间的厢房清理出来,我要用。”
裴玄嗓音里隐隐兴奋,甚至有些怪异:“县主圣明!!”
她动作极快,似是提前预料到容栀要吩咐她整理厢房一般,三下五除二理了个干净。笑容满面地迎着容栀进了厢房。
裴玄笑得一脸谄媚,甚至给她端了一壶她并未吩咐需要的茶。而后她似脚底抹油般,一刻也不多留,“那个……县主,您慢慢核对,我去前堂帮流苏姐姐。”
说罢便跑了个没影。
容栀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未去管她,只翻开账簿,认真校对起来。一室静谧,只剩书页翻动的飒飒声。
送别了商九思,她心绪竟格外的宁静,脑中被账簿上的数字填满,时间不知不觉过得松快。
约莫一个时辰后,容栀落笔,将最后一个有出入的款项勾画起来,而后又细细翻阅片刻,才终于合上了账簿。
正想起身活动活动,又想到前厅人潮涌动的盛况。她缓缓呼出口气,只好又静坐回去。
这间厢房装饰简洁,除开木案卧榻,就只余一根粗壮的云杉横梁。她微微仰头,瞥了眼那发陈的横梁,目光散漫。似是有些无聊,容栀曲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木案。
一下、两下、三下。
在心里默数到三,容栀终究按捺不住,开口道:“还要在上面待多久?殿下。”
须臾沉默后,房梁上的黑影动了动。谢沉舟从房梁上无声跃下,空气里蒸腾起淡淡的朱栾香。
不是昨夜那件湿的被雨水泡发过的素袍,他一袭松竹淡绿锦袍,玉冠束发,华贵又静美。纵然是翻梁而下这般不雅的举止,对他而言却反添几分不羁傲气。
他并未近前,在几步之外,隐隐笑了,“戒备心还不够,阿月。”
其实他心知肚明,从容栀走进厢房那刻,她便是知晓自己所在的。裴玄是个藏不住事的,先是故意引开亲卫,又将她带入厢房制造独处空间。诸多反常……她当然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她似乎不想这么快见他。她视若无睹,那么他便静静等着,等她愿意让自己出现。
容栀不接话,唇角弧度浅淡,“阿月是家里人叫的,我与殿下似乎并未熟识到这般地步。”
“是你亲口说的,我们是朋友。怎么商九思叫得,我便叫不得。”
容栀不为所动:“殿下身份尊贵,阿月不敢逾矩。”
谢沉舟那双眼眸笑意漫开,也不恼,顺着容栀的话道:“既然阿月说我身份尊贵,那我的命令,想来也是有效的。”
她眼皮一跳,心里暗叫不妙。眼前人笑意斐然,让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徐徐诱之,伺机而动,腹黑阴险。
果然,容栀听见男人那清冽的嗓音,不徐不疾道:“那我便命你……不准称呼我殿下。”
“叫我的名字,像从前那样。”
容栀刹眼间抬眸望去,无声倔强地与他对峙着。她眼底浅薄,似乎缭绕着一丝倔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平静的,有爱吗?还是恨?谢沉舟一时竟分辨不出。
其他事情他都可以退让,但从她口中听见“殿下”,听见她生硬地划清界限……他只答允了同她做朋友。
呵,朋友。谢沉舟垂下眼睫,神色温和地抚了抚胸前,那里还存放着她的荷包。
终究是容栀败下阵来。罢了,也不是非要同他争这口气。
“……谢沉舟。”她望着他,如是叫道。不躲不闪,神色平淡。
不同于昨夜广济寺的不甘,她面色很平静。平静得如同这些日子的心动,欢愉,纠葛,如同一场遥远的梦。
“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走?”
几乎同时的沉默,又是同时的开口。
“后日。”
“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一点掩饰的,不舍的成分。可惜没有。
谢沉舟忽地扯了扯唇,从胸腔里发出两声闷笑,“这么急着走?倘若不是裴玄与我说,县主是不是就准备一声不响地离开?即使是朋友,也该给我个来送别县主的机会。”
他嗓音其实很温和,尽量放轻了语气,不是在质问,更像是祈求。可说出来的话却又那么咄咄逼人,刺得容栀心中一紧。
“你想怎么来送别?以什么身份?”她反问道:“现在数千双眼睛盯着你,所有人都知晓你同镇南侯府翻了脸。倘若你光明正大出现在阿爹面前,我该怎么样?把你绑了交给圣上,还是知而不报,背上谋逆的罪名?”
谢沉舟一时未言,面色有些凝滞。阿月说得没错,他也心知肚明。今早他本欲离开沂州,却在收到裴玄说阿月准备离开沂州的消息后失了理智。
他抿了抿唇,忽地明白了容栀为何抓着谢怀瑾问他是否心仪隋阳。
她想透过谢怀瑾得到答案。
离开沂州,拓展药铺版图,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规划。她透过谢怀瑾,只是想确认,自己选择离开沂州,甚至是离开他,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可谢怀瑾是谢怀瑾,而他是他。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没头没尾道:“他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容栀。”
容栀却是听懂了。
谢沉舟鲜少直呼她的名字。他的嗓音如玉石清冽,尾音柔和浅淡,很是好听。
你不能因为他不爱商九思,便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我也不爱你。
这句话在谢沉舟嘴边转圜许久,还是没说出口。
容栀满身傲骨,他也有傲骨。他自认没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除了隐瞒身份接近她。可他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从前他想要谋夺玄甲军,最后也因为容栀而甘愿放弃。
他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甘愿放弃也不是良心发现。只是因为遇到容栀,他愿意收起那身傲骨,俯首称臣。
“这枚玉玺,这些地契,是我与县主结交的诚意。”
谢沉舟从中袖拿出那个被她扔在广济寺的漆盒,重新放在了木案上。
容栀垂了眼睫,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我不会要。”她倔强道。
谢沉舟顿了顿,似乎缓缓笑了。容栀听见了他的嗓音,似乎离得远了,飘渺起来。
“容栀。”那双眼眸如寒潭沉星,视线无声地从她脸上掠过。
“无论你日后如何,我的心,都在这里。倘若你不要,便一起扔了罢。”
……
因着谢沉舟这句话,容栀整日都心事重重。甚至在她同容穆讲明明日便要启程,容穆点了头,又忽然反应过来她说得是明日,大惊失色的时候,她都始终巍然不动,双眼不知看着何处出神。
容穆还以为她是舍不得走,又不得不离开,急得一把揽住她。
“阿月,为何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同阿爹讲,是不是逐月那个小子又让你神伤了!”说罢,容穆一拍桌子,院外候着的亲卫鱼贯而入。
“逐月……”意识到那人如今不再是侯府仆从,容穆咳了咳,脸色更沉,“那小子在哪?我要亲手抓了他。”
看着满室的甲胄,容栀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劝阻道:“阿爹,这件事与他无关。是阿月自己担心夜长梦多,想要早些启程。”
当然并不是全然与谢沉舟无关。他说,他的心就在这,她要不要随她。她又何尝不是。
沂州有太多他们一齐的记忆,甚至坐在明和药铺里,她也会恍惚间,想起他坐在前厅,拨弄算盘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但她迟早要离开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种区别。把这些记忆,连同她与他的真心,都一并留在沂州罢。时间自会消融。
容穆见她反而笑了,心中愈发不安。阿月与那小子走的近,日日相伴,有些闲言碎语也是会传到他的耳朵的。更何况,更何况谢沉舟那小子,还亲自说过……对阿月有非分之想!
刚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又烧了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白白便宜那小子。长庚!把那小子抓过来,我要把他……”
长庚立时出列,单膝跪地,“属下听令。”
“我要把他……”容穆瞪大了眼,却迟迟说不出,到底要把谢沉舟如何。
容栀好笑地看着容穆。似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气定神闲地等着他下一步吩咐。
容栀见他不说话,拆台道:“阿爹想把这位皇长孙殿下如何?”
先不说皇城那边认不认谢沉舟。他如今的身份虽不明朗,却也是皇家贵胄。阿爹这个镇南侯也只是臣子,要是真的捉了谢沉舟,日后皇城不认还好。倘若谢沉舟认祖归宗,追究起来怎么收场。
“罢了。”意识到方才太过冲动,容穆怒甩衣袖,冷哼一声。又见长庚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容穆颇有些撒气的意味,“还愣着做甚!退下啊!”
容栀被他闹了这么一出,心绪倒是缓和不少,捂着唇似笑非笑,听着容穆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
容穆思前先后把能打点的都打点了一遍,什么盘缠银票装了一摞又一摞。容栀无奈地看着满屋包袱,使了个眼色给流苏。流苏只挑着其中精简的收进马车,其余的全都没动。
“够了,阿爹。”容栀终是看不下去,命人将其余的都拆散放回库房。
“带这么多金银首饰会吸引山匪盗贼的。”
容穆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咂摸了一阵后煞有其事道:“阿月说得不错。这么多银票,遭人惦记就不好了。要不……阿爹派亲卫一路护送你?”
容栀揉了揉眉心,无奈叹息道:“阿爹……太夸张了。您是想全大雍的人都知晓,明月县主离开了沂州么?”
她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只想低调出行。她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容穆挣扎良久,最终只好妥了协:“好罢。”他看着眼前已然亭亭玉立,面容清丽,周身气度如清雾般淡柔的小娘子。那面部轮廓渐渐与记忆深处,早逝的侯府夫人重叠。
他始终亏欠着的,阿月的娘亲,连同阿月。
容穆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阿爹便也尊重你的意见。”
容栀心中一暖,也知容穆对她不过是关心,安慰道:“阿月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阿爹保重身体。”
容穆眼眶微红,却又忍了回去:“好了,你阿爹一介武夫,也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听闻你黎姑姑已经回了碧泉山庄,既然要走,也该去同她道个别。”
无论是黎瓷逃跑,还是黎瓷悄无声息地又回了沂州。她同容穆都心照不宣,彼此不提,仿若这件事未曾发生过。黎瓷还是那个幼时照顾她,教导她医术的黎姑姑。
可惜容栀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黎瓷。
碧泉山庄门扉敞开,院内一尘不染,床榻崭新平整,丝毫没有黎瓷痕迹。
流苏寻了一周,只在院中石桌上找到两个牛皮纸包。她用丝帕擦了擦,才呈给了容栀。
她捏着那牛皮纸包,凑到鼻尖一嗅。是曼陀罗花粉。
流苏猜测道:“许是侯爷听岔了,黎医仙尚未回来呢。”
容栀顷刻间变明白了什么。不是黎瓷没有回来,而是她不愿见她。不论出于各种原因,黎姑姑现在不愿意当面见她。
但这些曼陀罗花粉,效果她是领教过的……容栀攥紧了手中药包,只觉得沉甸甸的。曼陀罗花生于北疆,极其难寻,可黎姑姑却给她备了这么多。
容栀转头望去,房檐上空空荡荡。她静立片刻,似是明了了什么。而后细心替黎瓷带上门扉便离去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房檐上,忽地闪出一袭红色身影。黎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拎起酒壶直往嘴里倒。
似乎是有了醉意,黎瓷摇着折扇,喃喃道:“一路平安,阿月。”
……
窗棂被砂纸紧紧糊住,室内沉黑一片,教人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谢沉舟醒来时,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里没有实感。
他将脸埋在手心,静默片刻。这里是沂州城外,悬镜阁的临时据点。前日从明和药铺走后,他便把自己关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直到累极才合衣眯了会。
“咚咚咚。”门被小声敲响。
谢沉舟缓了口气,神色已然恢复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进来。”
侍从端着小托盘,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而后将托盘置于矮几。
“殿下,这是今日要服用的药。”
谢沉舟点了点头。如今裴郁在玄甲军里无法脱身,他身边没了裴郁,还真有些不习惯。
那侍从垂着眼,小心翼翼道:“凌虚圣手说,服用药后,殿下发烧无力是正常的。凌虚圣手还说,望殿下多休息,少忧思。”
谢沉舟冷嗤一声,端碗将药一饮而尽。悬镜阁知晓他为压制眼疾,多次服用副作用极大的药物,连夜研制了所谓能延缓眼疾的解药。
可是凌虚这解药,副作用倒更像是想把他捆在悬镜阁,哪都去不了。
他甩了甩昏胀的脑袋,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第三日卯时三刻了。”
谢沉舟蓦地翻身站了起来。又因为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阵晕眩。他趁着榻沿深呼吸,头脑却无比清明。
今天是阿月离开的日子。
那侍从心中一怵,连忙道:“殿下?是否需要召医官?”
谢沉舟摇了摇头,只是愣怔了一瞬,他便拾起蹀躞带扣好,神色淡淡。谢氏大势已去,江都乱成一片,今日要回去,处理那些打悬镜阁主意的人。
清晨的乡野小道格外空旷。他驾着马,慢慢地行在路上。离沂州愈来愈有了段距离。
后面跟着的侍从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提醒道:“殿下,前方就出了居庸关,我们要等裴长侍么?”
裴长侍说的就是裴玄。容栀既走,便放了裴玄自由。
在分岔路口,谢沉舟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他一时未言。烈烈晨风挂过他的面颊,卷起沙砾,擦过微红的眼眶。
侍从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眼前这个少年为何就此沉默了。只胆战心惊地原地等着,等他发话。
谢沉舟握着缰绳,却扭头望向了十几里外,只剩轮廓的居庸关。
他骤然拉紧缰绳掉了头,狠狠地拍了拍马腹。马匹立刻狂奔起来,把身后侍从的惊呼和劝阻,全都吞没在风中。
该走的总要走,没必要强留。但他想去、他要去送她一程。
居庸关万籁俱寂,关隘口除了哨岗,空无一物。谢沉舟离关口还有段距离便减缓了马速,找了片小山包停下。
无论容栀从哪个城门离开,都必须经过居庸关。从这里俯瞰,整个官道一览无余。
至于真的看到她时是否要下去告别?谢沉舟盯着关口坐了会,从包袱里摸出面刀,却又在触到脸上胡茬时,塞了回去。
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似乎正向四肢蔓延。他不太想动,伏在马背上,慢慢啃着干粮。水囊里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谢沉舟眯了眯眼,觉得有些痛。
烈日慢慢滑到了穹顶,射得他胃里一阵抽搐。谢沉舟冷着脸下马,将方才吃的干粮吐了个干净。
断断续续有人从关口出城,递文牒、放行。但里面却没有镇南侯府的人,更遑论容栀的身影。
侍从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但见他脸色冷戾,什么都不敢多问,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候着。
不知待了多久,圆日西斜,他胃里翻滚得汹涌,想也知道是凌虚给的药发挥了作用。
“殿下,已经酉时了。”
言下之意,容栀不会来了。
谢沉舟背对着他,顿了半晌,才冷冷吩咐:“传信给裴玄。”
话音刚落,马蹄声渐进。裴玄从马背翻身而下,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这群人。
“殿……殿下?”似乎是不敢确认,直到谢沉舟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她才吃惊道:“您怎么在这?”
谢沉舟深吸了口气,不知怎么忍住将刀扔向裴玄的冲动。
“她在哪?”很简短的三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他都听不太清了。
裴玄炸了眨眼,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脑中炸开。殿下不会是在这等县主罢。
她越说越小声:“县主昨日已经走了……”
谢沉舟始终没有看她,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好。”他答。
并不像裴玄担心的那般,谢沉舟很平静。
可下一句话,却让裴玄瞪大了眼。
谢沉舟笑了笑,眼神偏执,“你们先回江都,我要去趟陇西。”
说罢,他就要走。可手摸到缰绳,却眼前一麻。
他彻底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失去了意识。
第72章 之子于归(重逢) “这位便是商醉。”……
三年后, 陇西郡临洮城内。秋雨缠绵了数日,没有放晴的迹象。一架马车停在了装潢古朴的药铺后门,麦冬利落跳下了车, 撑起油纸伞为容栀挡雨。纵然如此, 她的裙裾还是在踏入药铺时湿掉大半。
麦冬连忙替容栀笼起裙裾,推着容栀进了厢房:“小姐,您快些去换件衣裳, 担心着凉, 我去煮了水拿来给您暖暖。”
容栀点了点头,从柜子里翻出备好的裙装。
“轰隆”,天空劈下来一个惊雷,吓得前厅的小娘子们先后叫了起来。
室内似乎更暗了, 容栀边擦拭着发尾, 边找出油火点燃了烛台。
纵然换了干净衣裳,身上却还残留着水汽的粘湿,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将手贴近了火苗,慢慢烤着,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临洮郊外包了几十亩地, 雇了不少农户帮她培植草药。如今正值收获, 可今年雨水丰沛,倘若再这样阴雨, 草药得不到及时晾晒,可就全部作废了。
该怎么办?在心里思索了一阵, 容栀依旧没什么头绪。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也罢,还是先不想了, 那卜卦先生说明日就会晴,保不准是真的。
前厅传来小娘子们的调笑声,想来是流云又逗新来的药师们玩。这三年明和药铺扩张的很快,临洮、颍川、下邳都有了分店。当时出走沂州,她只带了流云,将流苏留在了沂州管事。麦冬是初来临洮时,在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这些年她也不是一直久居临洮,只是临洮战略意义特殊,又逢陇西节度使的老夫人大寿。她才亲自看着临洮分店。
前厅笑闹声愈发大了。还是得管教管教流云,别教她吓着这些小娘子。这般想着,容栀便起身往前厅走。
“你说这天儿什么时候才能晴?整日下雨,衣裳都晾不干。”黄衣小娘子杵着柜台叹息道。
另一个白衫小娘子附和道:“叫我说啊,这天不晴,生意可难做。我家夫君都好几日没活干了。”
流云望着空空如也的药铺大堂也惆怅起来:“一下雨,来买药的客人都少了许多。有人生个小病也懒得出门,拖着等着天晴呢。”
黄衣小娘子突然瞪了瞪眼:“这雨哪有悬镜阁可怕!先是学着我们推出养生食疗,现在又搞什么新老客回馈 ,这不是摆明了跟我们抢生意!”
明和药铺初入临洮时,悬镜阁已经在此盘踞了许久。几乎包揽了药铺生意。容栀便打出差异化,百姓都因她推出的养生概念而觉着新奇,药铺也因此站稳了脚跟。只是这些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悬镜阁很快便有样学样,客流便又被悬镜阁抢了去。
“说起悬镜阁,他们那位阁主,你们知道罢,”黄衣小娘子比划起来:“那天游街我远远看了眼,真是长的好看极了!”
流云不服气地哼道:“那阁主算什么美人,比不得我们县……小姐一根汗毛!”
差点说漏了嘴,流云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两耳光。县主出沂后一直隐藏着身份,对外只说是商贾家的小姐。
更何况她还在沂州时,在镇南侯府见过悬镜阁主,当时明明是个男子。怎的突然变成了女的?
流云还未想清,便听到那黄衣小娘子继续道:“可是追求她的人多呀,临洮多少郎君拜倒在她的榴裙下。就连节度使嫡子,都与她有过不少艳情传闻呢。”
那白衫女子突然急了眼:“你胡说,秦郎才不会喜欢她那样的!”
临洮节度使的嫡子,秦惊墨,传闻中俊逸非凡,才学惊世,是临洮世家郎君中最出挑的。
想到秦惊墨,白衫女子托着脸露星星眼:“好几日不见秦郎,我心里想得慌。”
“皇城那位驾临临洮,他肯定忙着接待去了。”
流云消息没有他们灵通,懵道:“谁呀?”难不成是圣上?可当今时局动荡,圣上应当是不敢出来的。
黄衣女子夸张地捂着嘴:“哎呀呀,可快别说了。先皇长孙你都不晓得?就是那位死了多年,突然又诈尸复活的皇长孙,商醉呀。听说他身高八尺,英武勇猛,俊逸不输秦郎。不过也有人说他生的极差,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
前厅与后院隔着一扇雕花屏风。麦冬端了姜枣汤,在厢房没有寻到容栀,便只好来前厅寻。
只见一道身影站在屏风后,麦冬险些被吓了一跳,凝神才看清是容栀。她疑惑道:“小姐,您怎么站在这?我还四处找您。”
前厅突然噤了声。
容栀面色如常,端起姜枣茶暖手,嘴角还噙了点笑:“我一个人待在厢房还得另点烛火,浪费。”
麦冬自责又心疼:“小姐,如今我们有钱了,花在您身上的不叫浪费。”她是最早跟着容栀的,初初那会,药铺处处受限,举步维艰。最难的时候,为了在各药铺周转,她与容栀吃糠咽菜,晚上也舍不得多点烛火,早早便睡下。
前厅众人不知容栀是否听见方才那些话,或者听见了多少。直到容栀走近,也全都埋着头不敢吱声。
见容栀神色懒倦,麦冬便板着张脸训斥道:“黄莺,白术!药铺雇你们来不是玩闹的,也不是嚼舌根子的,管好自己的嘴。你们惹了事不算什么,牵连了小姐怎么办?”
小娘子们异口同声认起来错。“是……”
“对不起,小姐……”
麦冬气消了大半,却还是说道:“尤其是你流云,身为前辈,不言传身教也就算了,怎么还跟着一起闹。”
流云麻溜地发誓:“小姐,我下次保证不会了。”
容栀知晓她就是孩子心性,只道:“这会药铺没什么客人,倒也不碍事,以后多注意。”
黄莺见她没有责罚,便大着胆子道:“可是小姐,难道就这样无动于衷,看着悬镜阁把我们的客全抢了么?”
容栀笑了笑,气定神闲地坐下:“麦冬,把农户送的饼子分给他们尝尝。”
几个小娘子嚼着饼,倒还真忘了这一茬,有一搭没一搭也不知说到了哪儿去。
流云却是把黄莺的话记心上了:“小姐,秦老夫人的寿宴上,您一定会艳压群芳。让悬镜阁那个什么凌霜看看,谁才是真美人。”
容栀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凌霜她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她很欣赏她,将悬镜阁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这悬镜阁真正的阁主……
也不知传闻怎么传的,他若是奇丑无比,那么天下恐怕就没有俊逸的儿郎了。
容栀想起了那双沉黑清润的眼睛。而后是疏朗的眉,挺括的眉骨与鼻梁。
谢沉舟。不,他如今已经是商醉。只是过去三年,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他面部的细节。
她知晓他过得不错。认祖归宗,连连受赏,成了朝中最显赫的红人。
“小姐,小姐?”流云见她一直不答,不知看着何处发呆,担心她冻得失了神,用手在容栀眼前晃了晃。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她很快恢复往日的静然:“我去赴宴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有别的要紧事。”
再过半月,便是陇西的天医节。按照惯例,这一天要用墨水和朱砂混了药,涂抹在每个人的额头和腹部。还会有免费的义诊和派药。往年都是悬镜阁承揽,但今年不同,他们明和药铺也可以争一争。
哪家药铺能获得承办权,哪家药铺就能代表整个陇西。陇西素来是药材产出重镇,意义非凡。而陇西太守势微,权力集中在节度使秦满志手里。因此参加寿宴,结交秦志满,甚至是留下好印象至关重要。
白术担忧道:“可那些官老爷素来看不上商贾,尤其那个秦二小姐,脾气古怪。而且悬镜阁肯定也会去,小姐去了还不知会被如何刁难。”
容栀倒看的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众目睽睽,他们也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她与秦府还算有几分交情,从前秦府也是来订过药材的,除开寿礼还未敲定,还算有底气。
有人支招道:“小姐,带几个侍卫去!”
有人应和:“对呀对呀,长钦侍卫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小姐。”
容栀皱了皱眉,没说话。参宴的女眷不少,秦府恐怕不会同意客人带些打手侍卫。要真闹起来岂不乱了套。
房檐上突然垂下一条腿。不知那里何处藏了人,黄莺已经吓得尖叫起来。
长钦跨坐在房檐上,一条腿在空中荡着。他怀中抱着把桃绯色的短刃,垂眸不爽:“聒噪。”
黄莺生怕惹了他,默默缩起来减少存在感。
长钦睨了眼容栀,冷冷开口:“你可以不去,我必须得去。”
容栀:“……”这话说的。她如果不去,他怎么去?
“听说商醉也会去?”他自顾自道,听起来是问句,实则是陈述。
流云可不怕他,嗤道:“怎的,你同皇长孙有仇?”
长钦将短刃入鞘,从梁上跳了下来,翻了个白眼:“关你何事?”
“行了。”再说下去两人又要不欢而散,容栀打断了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长钦这家伙,只告诉了她秦府有他必须去取的东西。如今看来,似乎与先皇太子一脉,有些恩怨。
只是她不知,长钦找谢沉舟,到底是为恩,还是为怨。
小娘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容栀有些头疼,捧着姜枣茶啜饮几口后,她才幽幽道:“我自有法子让你进去。你行事谨慎些,别暴露了身份。”
然而长钦没想到,容栀说的法子竟然是这样。
……
临洮城内,通往秦府的巷道上,装饰低调的马车笃笃地驶过。马车内却没有这么平静。
长钦快要炸毛了。
他发髻上插满五颜六色的簪钗,长钦欲伸手去扯,却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都什么东西,我的头发!”
可他刚举起手,身上那件丝绸中衣便不听话地往上滑。眼见快要走光,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扯衣摆。
看着这副滑稽样,流云简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一个人乐还不够,她拍了拍容栀的手,指着长钦嘴上的口脂:“小姐,你快看他!”
容栀弯了弯眼,周身冷淡的气息也散了不少。
长钦耳根简直红透,气呼呼地质问容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容栀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两手一摊:“是你说无论如何都要进秦府的呀,那不就只能扮做我的侍女。”
麦冬也捂着唇帮腔:“不感激我们花时辰帮你打扮也就罢了,反而还怪起我们来了。”
长钦气结,双手抱胸哼了哼,愤愤道:“故意给我插这么多珠钗?”他又指了指身上的烟笼梅花白水裙,“让我穿这样的裙裾?”
容栀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这裙裾朴素淡雅,很方便你待会行动。”
长钦:“你……”她说得都没错,但是自己怎的就如此不爽?忍了半天,他用袖口在唇上用力蹭了蹭,将艳红的口脂蹭掉。
自从离开沂州,在外面经商漂泊几年,她倒是性子变了些。按流苏的话说就是没那么冷了,会打趣别人了。
谈话说笑间,马车在巷道死角停了下来。再往前便是秦府宅邸,人多眼杂,容不得差池。
容栀收敛了笑,淡道:“把你的短刃收好,别被护卫搜了去。”
在这事上长钦倒没意见。他利落地将短刃揣进衣兜暗层,盯着容栀郑重道:“进府后,我寻个时机潜入入院。倘若有事需要我,便吹竹笛三声。”
长钦与她差不多的年纪,或许还要比她小出一些,此刻一本正经板着个脸,倒是有几分喜感。容栀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笑,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许是来得恰好,秦府门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好不热闹。麦冬扶着容栀下了车,便已经有熟识地官家小姐围了上来。
容栀立时展眉笑了,与那人攀谈起来:“许久不见,王姐姐。”
被换作玉姐姐的女子拉过容栀的手,眉开眼笑道:“哎呀,容老板。还是多亏了你的药方,我按你说的,将药粉掺在玉儿的米糊里,他啊,那是饭也肯吃了,哭闹也停了。”
正聊着,突然,一声尖锐的马嘶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骏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一袭松墨长袍,衣袂上的烫金竹纹随风摆动,在秋日下闪出稀碎的光芒。
因在疾驰,马上之人的样貌看不真切。但那挺拔的身姿,浑身的气势,却透出他的矜贵无双。
容栀能听到,身旁已有人认了出来:“这位便是商醉。”
容栀只觉耳朵根有些发麻。
不是没有设想过再次相逢的场景。更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其实开始的一两年,她还会时常想起他,想起沂州城。她有时会忍不住,在茶馆一坐一上午,只为了听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商贾们闲谈,从只言片语里拆解些他的近况。
后来,慢慢就不去关心,也不想了。人的精力有限,她只能投入眼前的经营、斡旋、研习医书。一晃三年,也就如此过去了。
曾经收到过商九思的来信。信中问她,是否真的放下了。她怎么说的?容栀歪头想了想。
还未想出个结果,孙王氏蓦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孙王氏好心道:“容老板,快往后退一退,冲撞着殿下就不好了。”
容栀眉眼未动,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身边孙王氏又附耳过来小声道:“这皇孙殿下长的还真是天人之姿。要不是我阿妹已经婚嫁,我还真想让她结识一二。”
身边也不时有人小声议论,似乎都在感叹这位皇孙殿下如何俊逸出尘。容栀静默了片刻,依旧巍然不动。
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寒凉的视线,伴随着无声的威压,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身后流云早已惊掉了下巴,死死掐住虎口才没能晕过去。“怎么……怎么会是……”她从前并不知晓谢沉舟身份,如今得见,只觉得白日见鬼。
麦冬还以为她是美色所惑,激动所致,连忙扶住她:“今日场子大,可别给小姐丢人。”
到底是侯府出身的侍女,流云很快便掩饰好慌乱,低着头装鹌鹑。
秦府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却很快察觉到这位殿下情绪不对。
他忙笑道:“见过殿下,大郎,这是出游回来了。快请进去罢,老爷已经在书房念叨许久了。”
秦惊墨倒是爽快,笑着下了马:“秦伯辛苦,我们这便进去。”
可说罢,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沉舟的回应。他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疑惑地转头朝谢沉舟望去。
就看见这个男人,一改往日的温润尔雅,面色甚至有些冷沉。他也不下马,就这样慢悠悠骑着马,愈发往人群中,一步一步逼近。
秦惊墨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殿下?这是做甚?”
话音刚落,谢沉舟勒停了马。
耳边忽地一片死寂。是那种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死寂。望着眼前场景,孙王氏也傻了眼,却还是出于好心,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容栀。
视线里能看到马蹄。容栀又怎么会不知,他此刻竟然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容栀此刻管不了那么多,只得强压着冷静下来,抬眼直直朝谢沉舟望去。
第73章 不可休思 “我瞧殿下,是心悦于你啊。……
四目相对。
与谢沉舟重逢的时刻, 她似乎曾梦见过。然而当一切到来时,原来一切如此平静。
她站在众人之中,自下而上, 仰望着他。
他眼眸里是纯粹的黑 , 深不见底,幽深的、淡漠的,如同海底不见天日的礁石, 就这样任由她打量着。
三年时间没有带给谢沉舟任何改变。
端坐在马背上的他, 脊背挺直,仿若雨后青松,温润柔和。可仔细一看,还是变了。
似乎长高了些, 不再是从前瘦削的少年, 上好织锦料子包裹着劲实的肌肉线条,周身气度矜贵逼人,不可一世。
无一不在宣告着,眼前之人早不是从前那个人人可欺的少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
一个成熟的、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
谢沉舟也在盯着她。只是他眼底没有一点笑意。很静,静的像是只在看她一个人,又好像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
过了一会, 在气氛还未完全怪异下去之前, 谢沉舟开了口:“看够了?”
嗓音清润澄澈,像是雨水蒸发时留下的薄雾。
她心里不可抑制地翻起了细微的波澜。慢慢呼吸着, 容栀将眼眶的湿意压了下去。
谢沉舟还未封王,容栀便依制行礼道:“见过皇孙殿下。”
今日场合不同, 容栀低着头,不愿惹是生非。
谢沉舟却不应她。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气氛一时间又要凝滞下去。
前方传来一声清朗的笑,秦惊墨快步走了过来:“这位不是容小娘子么?”
容栀点了点头:“见过秦大郎君。”
秦惊墨回以她一个安抚的笑,转头望着马上人:“殿下与容小娘子认识?”
容栀心里紧了紧。
只见谢沉舟移开了视线,慢悠悠道:“不认识。”
秦惊墨挑了挑眉头,心道这两人有点意思。
谢沉舟却不管他如何想,自顾自骑着马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小厮。
他一只脚已跨进了秦府,又见秦惊墨没有跟上,便道:“惊墨,愣在那里做甚?”
秦惊墨先是愣了愣,而后一笑,惹得在场的待嫁女眷忍不住羞红了脸。
他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那便等会再见了,小娘子。”
容栀心下苦笑不已。无论如何,今日这场寿宴,她都不会过得太清静了。
不出所料,一进秦府她就被围了起来。有大胆的女眷直接问她,是不是同皇孙殿下是旧识。也有的打听她同秦惊墨的关系,揣测两人到底有多熟络。更有暗自思量,犹豫是否要同她结识讨好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看不起她商贾之女的出身,明褒暗贬,偷偷数落的。容栀应付不暇,连长钦何时离开也未曾觉察。
人群突然分出一条道,一个女子拨开人群:“好了,都让让!你们这群八婆,脑子里就只有那点男女之事!”
她身上的雪缎银丝裙随着她步伐快速摆动,给她英气的面庞添上了几分艳丽。
秦意浓脸上带着笑意,隐隐又露出些见到容栀的欣喜。
她也不在意礼数,抓着容栀的手就兴奋地叫道:“你终于来了!真叫我一阵好等。”
容栀面色也缓和许多,关切地问道:“破弦怎么样,好些了吗?”
破弦是秦意浓的爱驹。临洮总兵秦志满,以骑射著称,秦意浓随了
他,从小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秦意浓正要同她说这个:“多亏了你!自从给破弦熏你送的香囊,又在草料里加了马齿笕,他果然安定好些,夜里也不怪叫了。”
不久前也不知怎的,破弦突然夜夜哀鸣,吵得秦府上下睡不好不说,秦意浓也伤心不已,抱着破弦说什么都吃不下饭。
容栀细细听了破弦的状况,大抵在意料中,她心安许多:“那便好。切记按照破弦的情况减少嗅香囊的次数。别教它形成依赖。”
秦意浓点点头,将裙子一撩便翘腿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
“你快尝尝这个,黄精桂圆糕。”说着,她已拾了一枚扔在嘴里,全然不顾旁边那些世家小姐如何看。
盘中桂圆糕橙黄,显然不是明和药铺所处,容栀饶有兴致地挑眉:“这是悬镜阁的罢?”
秦意浓嚼着嚼着停了。只觉口中噎得慌,又被容栀那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如此美人在侧,她竟忘了这一茬。
“咳……咳咳,”她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我一时忘了,你们药铺与悬镜阁是商业对手。”
怕容栀生气,她连忙将手里糕点搁下:“这糕是厨房统一买的,最近悬镜阁搞那劳什子促销。肯定是他们图便宜……我下次同采买的人说,只买明和药铺的。”
容栀觉着她有趣,忍不住弯了弯眸:“点心而已,口味大差不差,没必要专门叮嘱下去。”
食疗也不是她开创的,说到底还是小时不愿吃药,黎姑姑言传身教的。似是为了打消秦意浓的尴尬,容栀捻起一块吃了。
她笑意不减,点头肯定:“味道不错。”
秦意浓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天医节的人选我也略有耳闻。昨日用膳阿爹还提了呢,他倒是觉得你们不错。不过祖母似乎不大同意。她觉得……”
秦意浓顿了顿,看容栀脸色未变,才继续道:“明和药铺成立的晚,根底不如悬镜阁,怕节日当天出岔子。”
容栀目光凝滞一瞬,很快便把思绪藏了下去。而后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说了:“这些话同我说,你阿爹又要怪罪你了。”
秦意浓大咧咧地翘了翘脚:“怕什么,反正就我俩知道。而且我偏心,就想你胜选怎么了?难不成凌霜还能派杀手来结果了我?”
容栀被她有些顽劣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只略一迟疑,便也纵着她了。
秦志满优先考虑她们,就已够让她意外。她倒不会妄想所有人都对明和药铺另眼相看。
秦府内有条纵横的水榭,底下溪流全是建府时秦志满亲自设计开凿引水。溪流潺潺,时值深秋,红叶飘落溪面,顺波逐流,惹得女眷们都隔着栏杆赏看。
有小娘子赏着枫,便聊到了寿礼。一时间身旁都在议论哪家高门准备了多么稀奇的寿礼。
秦意浓对那些珠宝玉石没有兴趣,听得犯了困。忽地她目光触及容栀,困意消散几分:“姐姐准备了什么?”
秦意浓心想着,以容栀经营药铺以来,别出心裁的巧思,定然不会是那些俗物。
容栀佯装思索地“嗯”了半晌,等秦意浓眼里的期待快压抑不住,她才浅淡一笑:“想知晓?你等会看礼单便是。”
秦意浓不满地长吁一声,别过头仿若置气道:“姐姐太坏了!就知道吊我胃口。”
回廊上却走来几个袅娜身影,为首的秦意臻斜睨了眼容栀,讥讽道:“故弄玄虚,别是拿不出手罢。”
容栀笑意冷了下去,刚欲回答,抬眼才看见除开秦意臻,旁边还跟着悬镜阁“阁主”——凌霜。
她面色淡淡,不愿同来人多周旋,但也不愿忍气吞声:“容某所备之礼如何,也不是赠予二小姐的。”
秦意臻本就看不惯她这副冷冷淡淡的做派,觉得又装又讨厌。谁知今日还被她众目睽睽之下呛了声。
她一时下不来台,抬手指着容栀:“一个低贱的商女,也敢顶嘴!”
容栀不卑不亢,更不慌张:“二小姐恕罪,容某并无此意。无非陈述事实。”
“噗嗤”,秦意浓实在憋不住,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秦意臻,吃瘪了吧,丢不丢人啊你。”
她真是太欣赏容栀了,治秦意臻这种欺软怕硬的就得这样!一步不让。
被她一打岔,秦意臻立刻忘掉了容栀,上去就抓着秦意浓的衣襟:“你个不男不女的也好意思说我?”
眼见愈发不可收拾,容栀刚欲发话,一直不言的凌霜倒是先劝了起来。
她嗓音娇软,毫无攻击性:“二位小娘子别动气,若是让管教嬷嬷看见就……”
话音未落,方才还掐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马上跳开。秦志满发妻缠绵病榻,为了管教两位女儿请了宫内放出来的教习嬷嬷,严厉得很。她们两人都很怕。
容栀心里默默赞同了眼前这位看似娇弱,实则说话一针见血的凌霜。
她与凌霜打照面的机会不多。除开商会集议,便是活在流云等人的闲谈中。
如今定睛一看,真真是妩媚动人,万种风情。
停下争执的秦意浓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凌霜无奈地叹了口气,袅袅一笑:“想必这位便是容老板,奴家敬仰已久。”
容栀听着她那婉转如莺啼的嗓音,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凌老板客气,我也久仰凌老板大名。真是人如其名,甚美。”
似是没想到容栀会直白夸她,凌霜有些羞,用手中团扇遮了遮面。
秦意浓瞪直了眼,颇有些不信:“这么和谐?还以为你们仇人见面,得掐个你死我活。”
凌霜皱了一双柳眉,瞳仁霎时蒙上水雾:“奴家惶恐,奴家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惹了小娘子不喜么?”
容栀心中暗叹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无非是做些营生,哪有你死我活的道理。”
秦意浓也不闹了,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样,问道:“祖母如何了?”
秦意臻刚欲答,她又翻了个白眼:“没问你。凌霜,你说。”
“没甚改观。奴家从阁里带来的药,老夫人都不肯服用。”
秦意臻补充道:“如今正对着仆从发着脾气呢,摔了好几个碗,你快去,刚好触霉头。”
容栀尽数听着,心中却疑惑不已。按理说悬镜阁名医不少,小毛病定是手到擒来的。可是她也从未听说,秦老夫人生了重病。
她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出口。实在是托谢沉舟的福,她已出尽了风头。如今凌霜还在着,她若贸然提出要去看看老夫人的病,未免有抢功之嫌。如若需要,老夫人那边会派人来请她的。
如此想着,容栀也松快不少。几人又聊了几句,主要是姐妹二人互呛,容栀便也没太在意。眼神随着着溪面的红叶飘得不知往哪去了。
“哎,”秦意浓觉着冷了,将手踹在兜里,用胳膊肘捅了捅容栀。孙王氏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提起了谢沉舟。
“方才在秦府门口,怎么回事?”
容栀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知晓这事是不能随便糊弄过去了。
她拿出早就打好腹稿的说辞:“以前我在外地时,偶然搭救过殿下。许是看我眼熟,殿下想起来了罢。”
秦意浓未经世事,孙王氏却没那么好搪塞:“那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容栀一时语塞,竟不知要如何接话才不会露馅。平日她明明不是这般,怎的一遇到谢沉舟的事,就有些自乱阵脚。
孙王氏自顾自揣测起来,又努力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她记得殿下同秦大郎君打马而来时,明明面上还有些笑。但一瞧见容栀,那浑身气压就低了下去,狠狠地盯着人家小娘子瞧。
可她怎么想,那眼神也不像是厌恶,倒像是……她同她家夫君闹别扭,撒气不理夫君好几日,夫君有些幽怨又思念的眼神。
孙王氏抬眼瞧见眼前眉目清冷卓绝,面容似春山含烟的小娘子,一时福至心灵。
她拉过容栀便压低声音道:“你告诉王姐姐,当时救殿下那一命,殿下莫不是答允了以身相许罢?”
容栀眼尾刚笼起的弧度,刹那间消散下去。心脏莫名一跳,而后便是有什么在破土复苏。
她听见孙王氏的声音:“我瞧着殿下,是心悦于你啊。”
第74章 汉有游女 “情诗啊,皇长孙殿下。”……
心悦?容栀在口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 眼里浮现出些复杂又挣扎的神色。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很快又归于平静。
依旧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王姐姐可莫胡说。殿下金尊玉贵,怎么会与我有瓜葛。”
秦意浓不同意她这说辞, 撅嘴道:“你哪里配不上他?除了长的不错, 他还真不算个良配。虽说是天横贵胄,但身份尴尬,如今圣上还是……”
话音未落, 秦意浓瞪大了眼:“唔……唔!”无他, 是容栀突然拾起块糕饼塞进了她的嘴里。
容栀越听越皱眉,只觉得这般漏无遮掩要惹祸上身。还好方才她们在水榭深处,那些贵女们忙着赏叶看水,应是没有听到。
孙王氏温婉地笑了笑, 并未插手两人, 只道:“再过半月也该到殿下及笄礼了。且看皇城那边如何安排他的去处和婚事便是。”
殿下如今虽认祖归宗,却迟迟未封王封爵,谁知晓龙椅那位如何想的。
秦意浓也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眨眼间却狡黠地笑了:“想嫁这位的人也不少,不信你们瞧。”
她朝回廊深处挤了挤眼,容栀便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回廊上站满了女眷, 议论的内容早从寿礼变成了郎君。
只见一溪之隔的亭内, 在红枫古木若有似无的遮挡后,谢沉舟端坐石团上, 眉目温和,如新月初霁。秦惊墨与他对坐, 手里拿着幅墨宝。石案上热气袅袅,茶香新沸。
容栀眼皮一跳,便听有小娘子悄声道:“殿下瞧着好温柔, 人也和善。”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秦郎虽也和善,但却风流多情。可殿下看起来便专一得很。”
容栀默默听着,在心中忍不住腹诽:要不是她见识过谢沉舟腹黑狠戾的真面目,也要被这温润模样骗了去。
秦意浓也昂首瞧了半晌,又听到旁人的评价,直在心里翻白眼:“容姐姐,你可千万别小瞧这种表面看起来好说话的郎君!实则心思是最深不可测的。就拿我阿兄说,心黑着呢!”
容栀简直不能再同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她能肆无忌惮地数落秦惊墨,那是因为秦惊墨是她的亲兄长,可自己作为外人,却万万不能跟腔的。
她只夸道:“秦郎待人接物都极好,就连我药铺的小娘子们说起来那也是赞不绝口的。”
孙王氏觉得秦意浓率性天真,只捂着唇笑:“有秦小娘子这样打趣兄长的么。”
秦意浓一脸严肃地瞪圆了眼,就差从美人靠上跳起来了:“真的,你们别不信。”
说罢她指了指在亭中煮茶赏墨的二人:“你瞧我阿兄那一脸狐狸笑,肯定又是什么奸计得逞了。”
秦意浓只猜对一半。
谢沉舟是真的在同秦惊墨赏墨。赏的是几日前查出在寿礼中混着的皇室珍宝。
秦惊墨赏玩片刻,忽地向后仰了仰,大笑起来,也不拘泥礼节:“殿下,如何?这墨梅可是大家绝笔,大内秘宝,竟是一个小小县令贺我祖母大寿之礼。”
倘若不是谢沉舟差人提醒,说自己送来的贺礼轻清点有误,让秦惊墨亲自带人点一遍的话,他们秦府如今恐已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谢沉舟眼底笑意不减,似是真的被墨宝吸引了眼光,赏玩好一阵才说道:“许是县令大意,弄错也未可知。”
秦惊墨被他这番说辞逗笑,那笑却是不达眼底:“大意?恐怕那县令这辈子的继续,都买不起裱这墨宝的框。”显然是有人想浑水摸鱼,趁秦府忙于寿宴人手不足,将墨宝送进秦府,到时再向圣上进言污蔑,教秦氏上下背上偷窃皇室墨宝之名。
谢沉舟立时皱了眉,似是因他这番话慌了心神,直担忧道:“秦氏肱骨,怎么会有人加害如此?”
瞧着眼前人如此精湛的演技,秦惊墨险些就要以为,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冀县县令是谁的人,殿下比我更清楚。”
谢沉舟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秦氏是敌是友还不明晰,他当然不能直说。于是他眨了眨眼道:“谁?”
秦惊墨见他不先上钩,又不能发作。思虑再三只好把心一横,挑明道:“冀县县令明面上虽是三皇子的人,但三皇子愚钝不堪,显然有背后之人推波助澜、出谋划策。”
他们秦氏一生兢兢业业,阿爹更是把毕生精力都用在治理陇西。不过就是在谢沉舟初归皇室时,无意间替他说了句话,竟就被记恨上,要赶尽杀绝。
谢沉舟微垂着眼,教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说到底,还是本殿连累了秦氏。”
秦惊墨咬了咬牙,很想脱口而出“是”,可目光触及他腰间短刀时,却倏然想起阿爹在书房中叮嘱的话。
谢沉舟此人,心思深不可测,颇有手段野心。是了,秦氏向来对皇位争斗中立,可明明他预先知晓二皇子要谋害秦氏,却不动声色,直到墨宝送入府库才差人通知。
这不就是逼着秦氏表明立场,与二皇子决裂。
秦惊墨只得咽下了这口气:“秦某不敢。”
茶炉上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显然已经沸腾。亭外候着的侍从想进亭倒茶,却被谢沉舟抬手制止。
他用棉巾垫着茶柄,熟练地提起茶壶,洗盏倒茶,一气呵成。不多时,秦惊墨眼前已多了一盏氤氲热气的茶。
他有些受宠若惊。虽说谢沉舟是半路皇子,可终究皇室血脉身份尊贵。为他卖命的人不少,他更无需为一个臣子倒茶。
秦惊墨还有些惊愕,谢沉舟却挑眉看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温和,却又带了势在必得的自信:“秦氏,本殿求之不得。”
他嘴角还噙着笑,周身气度温润,秦惊墨却无端感受到上位者的威压,容不得他说半句拒绝。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廊下却传来几声中年人浑厚的笑声。秦惊墨抬头望去,瞬间喜出望外:“阿爹。”
秦志满似是散步至此,穿了身锦缎常服,和蔼又威严十足。
他缓步走近,同谢沉舟互相一礼后,却未拐弯抹角:“殿下准备如何应对?”
侍从们不知何时屏退了。
谢沉舟不慌不忙,并未因秦志满突然到来乱了阵脚,他面光不躲不避,直视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志满笑容僵了僵,摇头道:“一个县令无足轻重,殿下不必如此费心。”
可谢沉舟却缓缓笑了,那笑有如刀般锋利:“谁说要对县令下手?打蛇需打七寸,人也一样。”
此话一出,余下二人俱是面色一变。圣上仅有两位皇子,那态度简直是纵之任之。为此这两位皇子犯些什么错,圣上也是丢到臣子头上,对皇子是包庇不已。
要对付皇子,这位殿下口气不小。秦志满眯了眯眼,对他多了几分慎重和审视:“不是老夫摆谱,只是殿下自身难保,教老夫如何相信?”
谢沉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地端起案上茶盏,抬手就任由茶水倾倒下去。霎时间纸叶上墨字晕开,很快黑成一团。
秦惊墨大惊失色,若不是怕溪对岸的女眷们听了去,他都惊叫出声了。他尽力维持着笑:“殿下这是做甚?”
秦志满似是懂了什么,没有制止。只心中暗暗有了决策。眼下这皇孙殿下并非池中物,秦氏这步,希望没走错。
谢沉舟用锦帕擦拭着手,嗓音里带着冷:“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本殿不如就做一次渔翁。看这两只鹬蚌,圣上更偏心哪一位?”
将墨宝缓缓卷起,他神态自若地塞进了衣袖:“这幅墨梅,本殿就暂且先收下了。”
秦惊墨知晓他自有打算,既然阿爹没有意见,那么他也没有。
侍从拿来墨盒,几人边研墨边聊着朝堂之事。秦志满今日兴致不错,到兴处时还临摹了方才的墨梅。
秦志满见谢沉舟虽端坐着,却意外有些走神,不由得道:“既然是赏墨,殿下也是要留幅墨宝的。否则若是有旁人眼线在此,赏玩的墨宝不翼而飞,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谢沉舟知晓容栀站在那回廊上,更知晓她或许在瞧着他。所以他才如此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心神不宁。
三年的光阴,他想。他是如何在方才见到她时,极力压抑着自己冲上前的冲动,而是以正事为重,耐着性子同秦惊墨迂回。
在秦府门前,她低垂着头的模样刹那间又浮现在眼前。谢沉舟心中微刺,似有一跟细密的针扎着,教他不得不分神。
听到秦志满的话,他也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搪塞写几句便罢。
见他神色不对,久经情场的秦惊墨倒是回过味来,打趣道:“是不是回廊上的小娘子瞧着,殿下紧张了?”
谢沉舟笑了笑,只觉眼前笑得像狐狸的秦惊墨,格外刺眼。
他气定神闲地提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写起来。
却听见秦志满又道:“今日来了不少女眷,殿下也快到婚配的年龄。不知殿下可有看上的,老夫仗着有几分人脉,许能为殿下说说媒。”
谢沉舟笔未停,一本正经得有些冷硬:“本殿无心仪之人,更无风月之心。”
秦惊墨挑了挑眉,颇有几分不信的意味。他可没忘掉,方才谢沉舟在秦府门前的异样之举。
他边往回廊上瞟,边意有所指道:“听说明和药铺的老板气质出尘,人也长的水灵……”
话音未落,突然谢沉舟笔下一顿。他眉头皱了皱,盯着身下宣纸有些懊恼。写错了。都怪秦氏这两父子扰他心神。
秦惊墨得逞一笑,似是报谢沉舟方才在冀县县令一事上装傻的仇。他背着手站起来,踱步到了谢沉舟身后。
“让我瞧瞧,殿下写的什么?”
谢沉舟想挡住,却已然来不及了。
秦惊墨凝神一看,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叹道:“哎呀……”
谢沉舟一记眼刀狠狠扫来,夹杂着威胁的意味。可秦惊墨却不怵他,更不吃这一套。
他含着感情开口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念完秦惊墨还不罢休,啧啧称奇道:“情诗啊,皇长孙殿下。”
秦志满先是一愣,却又霎时明白了什么,老脸一红:“咳咳,犬子顽劣。殿下莫同他一般见识。”
谢沉舟眨了眨眼,面色虽如常耳根的热却出卖了他:“这不是情诗。”
秦惊墨先是见识了他的厚脸皮,而后却狡黠一笑:“对对对,这哪是情诗……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求爱!”
谢沉舟静默几秒。就在秦惊墨以为他要吃瘪时,他的手却突然动了。
“殿下!”秦惊墨闪躲未及,被他用墨锭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懊恼地擦拭着黑了一块的衣炔,委屈道:“您这是谋杀!”
谢沉舟坦然地洗着笔,毫无悔意:“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
正思考要不要去换一件衣裳的秦惊墨突然停了动作:“啊……”
他抬头望着回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游女本人好像往这边过来了。殿下,莫非是来找您的?”
“游女”这个称呼听得谢沉舟面色更黑。只是容栀朝自己这边而,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谢沉舟有些不信。
愈来愈烈的心跳却出卖了他的期盼。谢沉舟自嘲一笑。数个日夜,她可否曾想过他?
脚步愈发逼近,谢沉舟容不得不信。大脑还未做出选择,身体却已经先反应。
他刹那站了起来。
第75章 徐徐图之 谢沉舟垂眸,朝她步步逼近。……
几步之外的回廊, 只隔着薄薄的栏杆,几个侍从簇拥着她而来。
乌发玉簪,素衣皓腕。眉目高远, 清冷傲然。如同月台谪仙, 踏碎三年的隔阂,她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谢沉舟眸色渐深,重重碾过拇指腹的薄茧。是痛的, 不是梦, 是真实的。
她微垂着睫羽,身边仆从似乎在说什么,她侧耳认真听着,并未看向亭台。
也罢, 三年都等得, 又怎么会等不得这一时半刻。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他要的不是过去,更不在意过去。他只怕她还沉湎于他带给她的那些痛,而不肯向前看。
谢沉舟转开视线,面不改色地坐了回去。
他面上虽没笑意,却也从不发怒, 只冷冷地开口:“不要用她开玩笑。”
秦志满见两人气氛不对, 只怕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打圆场道:“惊墨, 你此番有失礼节。还不快同殿下道歉。”
秦惊墨却一眼瞧出,谢沉舟根本未动怒。谈到容栀, 殿下更多的是不由自主的袒护。
他不死心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并无冲撞殿下之意。只是殿下,真的不需要我出谋划策?”
他与容栀不过几面之缘。但到底是结识过形形色色的小娘子。他最知晓这些表面铁石心肠的人, 往往比谁都心软。
只需要别人的一丁点真心相待,就会袒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谢沉舟只握着茶盏把玩着,不置可否。他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触感温润,如同她发上玉簪。
方才未能看清,今日她带的是哪根玉簪?他爱极她常戴那根海棠花簪,通体清润,不染俗尘,与她极为相称。
静静地看了会杯中倒影,直到容栀的身影穿过垂花门,在庭院拐角彻底消失不见,谢沉舟才往后靠了靠,气定神闲道:
“本殿与她的事,无需旁人插手。”
至于亭台中发生的种种,容栀是一概不知的。她与秦意浓在回廊同那些女眷们说了会话,不多时便被请到了宴客正厅中。
只是坐下还没片刻,便有侍从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秦意浓眼尖,认出那是秦老夫人身边侍奉的,连忙迎上前去。那侍从正苦于厅中人多,找不到容栀,如今得来不费工夫,连忙说明了事情原委。
原是老夫人前几日饮食香辣,面上发了火疮。医治了几日本有些起色,可眼看宴席将开,却突然凶猛复发。
容栀闻言也不再推脱,立时点头应允,几人便不迭地往老夫人院中赶。
快到院门时,那侍从却突然停了下来,说道:“容老板,您待会不必紧张,是凌阁主也束手无策,便向老夫人推荐的您。”
凌霜?容栀愣了愣,却又很快镇定下去。虽说明和药铺与悬镜阁是敌手,然若是为了悬壶救人,便不存在什么阵营不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秦老太太这火疮为何迟迟不愈。
只是,容栀略一思忖便清浅一笑:“这位姐姐,能否替我跑一趟,将凌阁主请来。老夫人的病症我需问询一二。”
既请了她,那邀请之人便没有不在的道理。有个信得过的懂行人在场,也好打消秦老夫人对自己医术的疑虑。
………
秦老夫人院子里聚集了不少大夫,再加上左右侍奉的侍从嬷嬷,容栀甫一踏进,还以为到了哪家医馆。
苦涩的汤药味伴随着熏香弥漫,不伦不类,闻着都教人烦心。
“哐当!”房内传来碗碟坠地的声响。继而是嬷嬷的责骂声与侍从的求饶:“老夫人,是奴婢错了,请您不要赶走我!”
半掩的房门内,隐约可见太师椅上华贵的身影动了动:“混账东西!净会熬这些又苦又涩的药来糊弄我!”
这话明明是在责怪那侍女,浑身一颤的却是站在院外,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大夫们。
那药虽是侍女熬的,可药方实实在在是他们开的。
容栀轻轻挑了挑眉头,心下有了思量。不亏是秦氏的老夫人,连脾气都有武将世家的秉性。
那侍从效率不错,她正欲同老夫人禀明来意,凌霜便提着兜草药来了。
依旧是娇软无骨的嗓音:“没有吓着荣老板罢?老夫人平日待人和善,只是急病突发,难免心急。”
她目光在那些药材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摇头:“不会,人之常情罢了。”
凌霜敛了眉,神色好不忧伤:“奴家医术不精,替老夫人看了几次诊都未能根治。听闻容老板医术了得,奴家便拜托了。”
容栀总觉得被一位这么娇媚美人,成日老板老板得叫好生奇怪,她道:“不必如此生分,阁主唤我容栀便可。”怕她觉得直呼名讳不妥,容栀想了想道:“阿月是我乳名,阁主也可唤阿月。”
话音刚落,一位嬷嬷站在房门口招呼二人:“是容小娘子罢?快请进来,老夫人正等您呢!”
容栀应了一声。
凌霜却未动。她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名头似乎在哪经常听人提起:“阿……月?”
可惜容栀并未听到,因为她已快步往房内去了。
太师椅上端坐的妇人,身上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反而着着素衫。头上也无多余的珠钗首饰,只坠了对金镶玉耳环,却让人觉得华贵非常。
容栀行了一礼:“秦老夫人,晚辈是明和药铺的老板,容栀。今日来为您诊治。”
秦老夫人闭着眼,也不睁眼瞧她,只动了动嘴:“你就是容栀?”
她垂着眼,并未看老夫人脸上的火疮:“正是。”
她捻着手上佛珠,随口道:“我倒是记得镇南侯容穆也有一女,你与她是何关系?”
大雍朝姓容的不少,同名同姓也未尝没有。容栀并不慌:“容某家族只是容氏一旁支,与镇南侯府并无关系。”
阿爹为了她能安心经营药铺,钻研医术已经牺牲许多,她不愿随意暴露身份,惹得旁人对阿爹指指点点。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手顿了顿,而后缓缓睁了眼:“你可知老身不是那些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容栀未被唬住,不紧不慢地答:“回老夫人,容某行医治病凭的是真本事,并不靠糊弄。”
打量了她半晌,秦老夫人觉得容栀面容虽冷了些,但还算顺眼:“哼,话别说得太早。你先抬起头来,瞧瞧老身的脸。”
容栀等的就是这句话。方才她一直不抬头,是估摸着以秦老夫人这刚烈性子,又是世家,定然是爱惜面子的。即便年近花甲,但女儿家都爱美,面上长了难以治愈的火疮,定不喜旁人随意打量。
“谢夫人。”说罢,容栀也不怕秦老夫人的审视,光明正大观察起老夫人的脸。
其实秦老夫人保养十分得当,虽额角细纹青丝难掩,但面色红润,两颊饱满。只是如今右边颧骨处红肿了一小片,只是这般远观都能瞧出,隐约有溃烂发炎的症状。
与热火攻心的症状无异。容栀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立即提出。
然那抹诧异虽稍纵即逝,却未逃过秦老夫人的眼睛。她有些意料之中,也带着些失望:“如何?你也觉得药石无医?若是又开些黑不溜秋,苦得发指的汤药,而毫无效果,那便趁早走罢。去前院吃点心去,老身不会怪你。”
不料容栀却很快冷静下来,沉着道:“并非如此,只是有些症状容某需要同凌阁主讨论一二。”
秦老夫人挥了挥手:“那便将凌霜也叫进来,有什么是老身听不得的。”
约莫了解了情况,容栀又询问了凌霜几个细节上的问题。她心底隐约有了把握。
只见她从衣袖中找了找,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容某能做出不苦却有效的药。不过在看诊前,还请夫人先闻此包。”
秦老夫人愣了一下,便半信半疑地示意贴身嬷嬷呈过去。香囊是蜀锦制成,并不名贵,但手感妥帖。老夫人先是拿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依容栀所言放到鼻尖。
霎时间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充盈了鼻腔。取代整日连绵难闻的汤药味,她仿佛置身幽静密林中,周身萦绕着草木温婉的甘冽。
老夫人重重吸了口气,心头因火疮而生出的烦躁竟莫名被一点点抚平,就连同身体也轻盈许多,脸颊上的疮也没那么痛了。
她面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看得服侍的嬷嬷是又惊又喜。
容栀见她并未排斥那香囊,悬着的心放下几分:“夫人,您感觉是不是好些了?”
秦老夫人拿着香囊闻了一会,才无甚喜怒地开口道:“倒是还有几分本事。”然而嗓音却是比方才温和多了,言语也不再犀利强势。
容栀安下心神,眸光里多了几分笑意。
其实方才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这香囊除了安神并无太多功效。但她一进院子就发觉,院子里混杂了太多苦臭味和浮躁的脂粉熏香。
老夫人得先换个环境和心态,才有利于病症的医治。既然初步建立了信任,那么她便可以开始诊治了。
她缓步上前,尽量放轻脚步,不让秦老夫人觉得有压迫或不安感:“夫人,请您先缓缓地将掌心向下。”
秦老夫人依言照做。
“失礼了。”说罢,容栀隔着丝帕摸在她脉搏处。脉弦而数,肝气上涌,是肝火旺盛没错。但她刚刚观秦老夫人反转手心,并不完全平稳,而是微颤。有些像风疹引起的肌肉反应。
而后又诊了秦老夫人的颈部脉搏,并细细查看了火疮周围的情况。这一瞧,容栀便瞬间有了猜测。
火疮周围有溃烂褪皮之状。凌霜给老夫人的药膏,痊愈之后会剥脱一层老皮,而后长出嫩肉。但那药膏必须净脸擦拭,不能有任何敷粉。否则症状只加不减。
容栀面含浅笑,并未直接问询,只如随口一提:“这几日适逢夫人寿宴,想必秦府内日日是热闹的。”
秦老夫人心情缓和不少,愿意同她搭上几句:“是见了几个老姐妹没错。”
容栀夸赞道:“夫人天生丽质,皮肤吹弹可破,倒与闺阁女子无异。”
这倒是夸到秦老夫人心坎上了,她颇有些得意地翘了翘眉:“老身年轻时,那可是能与凌霜一比的美人。”
凌霜立时羞红了脸,谦虚道:“夫人气质不凡,奴家不敢与夫人作比。”
容栀差侍女取来净水,仔细老夫人净了肤,她动作轻缓,又懂得避开伤口,老夫人被侍候着,舒服得不得了。
容栀又取出一瓶药粉,融了鸡蛋清、薄荷脑与琥珀蜜,细细调和,用玉棒沾了敷在老夫人火疮处。
方才还火辣辣烧的慌的脸颊立时冰凉下来,但又不似她平日用冰敷那般效果转瞬即逝,而是缓缓的、柔和的融进了皮肤。
嬷嬷在旁扇着扇,加快药膏成膜的速度。方才经过容栀一番提醒,凌霜也明白了症结所在,便帮着劝慰道:“夫人即便不打扮,美貌也是无人可比的。”
秦老夫人却不依:“哎,终究是人老珠黄。今日如此盛大的宴席。老身若不敷面,岂不是怠慢贵客?”
见凌霜的话也劝不动,容栀知晓这老夫人是铁了心要敷粉。于是她话锋一转道:“夫人这症状并不重,今日敷面一次也不影响。只要按我的药方,配合着悬镜阁的药膏一同擦用,三日后定会根治。”
秦老夫人听见药方,刚舒展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那药方若苦,老身便不用了。”
容栀不徐不疾道:“夫人有所不知,明和药铺的特色正是食疗药方,不苦不涩,效果立竿见影。”
话已至此,秦老夫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容栀的药膏确实起了作用,她便也吩咐贴身嬷嬷跟着容栀下去誊写药方。
趁着房内只剩凌霜在,秦老夫人嗔道:“你这孩子,什么奴家不奴家的,老身就不喜你这样称呼自己。身份是自己搏来的,切莫自轻自贱才是。”
凌霜知晓她说得是自己同秦惊墨。可纵然老夫人垂怜,她是悬镜阁的人不说,卧病在床的秦夫人却分外膈应自己的身份。觉得自己抛头露面,有失体统。
她再如何相搏,也不想让秦惊墨左右为难。凌霜一时不免惆怅,那双含水眸更是刹时间微红,教人好不怜爱。
秦老夫人见她泫然欲泣,忙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还急了眼。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不说便是。”
于是容栀再次进来,便是看见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凌霜垂着头在一旁默不作声,秦老夫人闭着眼盘念珠,两人互相不理睬。
气氛虽怪异,容栀也不多问,她只自顾自端详了会老夫人的面颊,确认药膏已经生成了层薄而弹的膜,能够隔绝脂粉对创面的污染。
侍女替老夫人敷了层轻薄的粉,她左右端着铜镜瞧了瞧,十分满意,脸上笑意都多了不少。
她瞧着容栀,连那清冷的面庞都觉得亲切起来:“你这小娘子,医术当真不错。又有些巧思,倒也难怪明和药铺这么快就在陇西站稳脚跟。”
容栀也不谦虚,大方应下:“多谢夫人夸赞。”
她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更惹得秦老夫人刮目相看几分:“前几日听意浓说,她的马驹是你治好的,老身还不信,如今瞧着是真的。不过若是老身三日后还未痊愈,倒要来找你。”
容栀胸有成竹,便不惧怕她的质疑,淡道:“夫人且看。”
说起秦意浓,秦老夫人活动了动身子,在嬷嬷的搀扶在站了起来。
侍女捧着托盘来,请秦老夫人换衣准备赴宴。她点了点头道:“在这耗了如此长的时间,宴席也该开始了,你们俩个小娘子先去玩罢,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比跟老身一起好。”
容栀本也准备告退,正好应下。回程时她却扯了个由头,同凌霜分道扬镳了。
一是她心中记挂着不知在何处的长钦,担忧他出什么岔子。二是她不愿提早去宴席上听那些女眷们掰扯八卦,尤其主角是自己时。
倘若不是谢沉舟今日在秦府门前的出格举动,她又怎会成为众矢之的。
思及此,容栀左右瞧了瞧,见四下幽静无人,自己又行至假山一角,她不知不觉慢下步伐。
想到方才一轮轮谨慎的应付与往来,她竟有些疲惫,赌气地轻扯一把盆栽叶片。虽什么都未扯下,也算撒了气:“谢沉舟!都怪你!”
突然而然地出现,又毫不客气地搅乱她平静许久的生活。他还是这样!容栀心想,这算变得哪门子成熟稳重,和从前一样,腹黑至极,心机深重。
容栀倚着假山休憩,静默片刻,她整理好了心绪。就在以为无人,正欲折返回宴席之时,假山上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男声。
“怪我?”
犹如平底惊雷,容栀心中一惊。她蓦地抬头,只见谢沉舟撩袍坐在假山之上,姿态散漫,目光似有深意流动。
谢沉舟扯了扯唇角,要笑不笑,垂眸看着她:“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容小娘子?”
他学着别人的语调叫她,却比旁人都叫得低哑、暧昧。
容栀此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她便也忘了回答他,只看他利落地从假山跳下,拍了拍衣袖的灰,朝自己步步逼近。
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她的倒影愈发清晰,谢沉舟眸色沉沉,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朱栾香铺天而来,容栀只觉脑袋天旋地转。
谢沉舟勾唇淡笑,笑意比今日任何时候都要更温润:“既是在下的过错,那在下……理应补偿。”
第76章 狠狠咬他!! 潮湿温热的唇舌包裹住他……
他不自称本殿, 而是说“在下”。从前在沂州,他拥着自己,说些暧昧模糊的耳语时, 也极喜欢这般。
容栀忽地愣了愣。这些陈年旧事, 这时想起来做什么。眼前人不是病弱可怜的逐月,他是商醉,是皇长孙, 更有可能是未来天子。
容栀很快稳下心绪。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谢沉舟是在故意等她。
她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免得二人尴尬:“殿下在这做甚?”
谢沉舟仿佛没听见般,并不回话。那双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她。容栀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游移到她脸庞的每一处,甚至连同发丝,他都要牢牢看个仔细。
她看不透谢沉舟在想什么, 也不敢猜他对于自己的态度。先不说三年前的不告而别, 心气高傲的人却被这么一通戏耍,他当然也会气恼。
容栀等了一会,实在受不住他那般旁若无人的目光,更担忧他光天化日下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找准时机,趁谢沉舟不经意,抬起脚就要溜之大吉。
谁知谢沉舟早有准备, 先一步预料到容栀会跑, 甚至连步伐都未动,伸手就擒住了她的手腕。但他似是怕弄疼她, 只松松地捏着,却也不教她能轻易挣脱。
计划失败, 容栀只得正面同他对峙:“放开我!”这是秦府,她不信谢沉舟能把她如何。
谢沉舟并未照做。只将手指压到她她唇边,封住了她还欲不休的唇。
“嘘”, 他口型无声示意。
凉意从他的指尖传来唇上,酥酥麻麻。他指尖也是香的,伴着独属成熟男人的侵略气息,沾染到自己唇上。
她心中不平,更怕谢沉舟发觉自己异样,索性发了急,张嘴就去咬他的手指。
谢沉舟却不躲。潮湿温热的唇舌包裹住他干燥的指尖时,两人浑身俱是震颤。
像是起伏的潮水,一点点拍打着干涸太久的沙砾。沙砾在顷刻间在瓦解、崩离,直至与潮水融为一体。
谢沉舟呼吸发紧,眸光也愈发幽深。他盯着她绯色的唇瓣。红的、嫩的、湿的,与自己白皙的指节对比鲜明。
容栀狠狠用牙咬了下他,他却似乎更被取悦到,没有抽出手指的意思。
谢沉舟心绪有些复杂。他本来是生气的。但不是气她三年前,为何不告而别。而是在生气,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会在方才,秦府门前遇到他时,低垂着眉,温顺低和,没了那股傲气。
但如今四下无人时再同她共处,他发现她其实未变。面上虽柔和不少,但骨子里依旧是淡漠高傲的。
就在二人僵持着,气氛暧昧到快无法忽视时,假山后突然传来细微的轻响。
有风飒飒,穿过假山洞隙,转变为厉鬼般的呜咽。
谢沉舟挑了挑眉,是剑刃与风摩擦的声音。躲了那么久,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秋风裹挟着凌厉的剑气,借着嶙峋参差的假山怪石的掩护,直逼而来。谢沉舟却不慌不忙。
他先是放开容栀,并将她护在身后。而后眯了眯眼,准确判断出剑风溢出的来源,对着那石块转动腕间机括。
就在来人手腕刚刚从假山中露出的刹那,几只细小箭矢从谢沉舟袖中射出,力道迅猛,速度快到肉眼无法分辨。
“铮”,箭矢准确无误地钉入来人小臂,不偏不倚,恰好击落了他还未脱手而出的刀刃。
谢沉舟把容栀挡在身后,似不想教她瞧见那人瞬间被血染透的衣袖:“你是谁?”
他语气算不得和善,一只手已经搭上腰间刀鞘。若不是顾忌容栀,不想脏了她的眼,方才就不是箭矢那么简单。
长钦面色未变,仿佛被射穿的右手不是他的,只是语气里不乏愤恨:“你为何要拦我!”
“长钦?!”听见是他的声音,容栀瞬间推开谢沉舟挡着的腰身。
长钦不愿理会容栀,挣扎着想去拿地上断刃。可他却使唤不动手,这才发现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他又气又恨,但还记得当务之急是胁迫谢沉舟。只好果断换了只手。
手上鲜血与绯色断刃融为一体,更显嫣红。长钦喝道:“小姐!快让开!此事与你无关!”
谢沉舟神色迅速冷戾下去。小姐?那便是容栀的人。
他将出鞘的刀重新推了回去,面无表情道:“我的箭矢上染了毒,一柱香内没有解药,你的两只手臂都会废掉。”
这并不完全是因着容栀而心软,谢沉舟看出此人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来。况此事,似乎容栀并不知情。
他目光掠过长钦手中那把桃花断刃,顿了一瞬后便想起什么。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大抵能猜到长钦是何许人也,所为何事。
怕容栀为难,他侧目温声叮嘱:“他不是为杀我而来,你不必担心。”
容栀瞥了他一眼,无语凝噎。她何时表露出有担忧他?然长钦是她如今信得过的贴身侍卫,若是被谢沉舟废了双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冷声命令:“长钦!还不住手。若是殿下有任何闪失,药铺所有人都要受牵连!”
长钦面色闪过挣扎。潜入秦府机会难得,他身负家仇需报。今日功亏一篑,下次便不知何时能收集到证据。
他本是潜入秦府寻找书房中的信件,可不料却半路被谢沉舟发现。两人缠斗一路,他借假山掩护暂时躲过了追击。
然而既已暴露,谢沉舟就绝不会让他踏入书房。只有胁迫了谢沉舟,才能叫他乖乖闭嘴,况且还有些话要审问他。
容栀却不给他摇摆的机会,只淡漠地看着他:“若你执意动手,那我便当从前看错了人。”当初长钦成为她的侍卫,便是她用药材交易,从山匪手中救下欲被处死的他。
三年前古道交给她一张文牒,初入陇西时,长庚、流苏都不在,她手中无称心下属可用,便想起那文牒。
顺着文牒的指引,她收下了长钦。
闻言,长钦浑身一震。他目光复杂地逡巡在两人之间。而后咬了咬牙:“商醉,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一只手攀着岩壁,灵巧地消失在了二人的视野里。
就在他攀上的瞬间,谢沉舟脚步动了。而后他微顿,终究没再追上去。
容栀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
如今境况,也不便对谢沉舟再冷言冷语。方才长钦受了伤,钳制住他对谢沉舟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
她微微行礼,声音却还是冷的:“多谢殿下,此恩阿月记下了,日后定会回报。”
“这么个危险人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片刻,终究没能忍住,提醒道:“容栀,你被古道算计了。”
听他这般说,容栀也没太惊讶,只淡淡道:“能让古道大师欠下人情,我认为这笔买卖,不亏。”
他眉头一挑,因她这如同做置业买卖的话语有些意外。
须臾,终究是妥协下来,他无声笑了笑:“好。”
她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罢。反正,这样聪慧有主见的她,才是他最熟悉的容栀。
……
二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便先后回了宴席。
此次寿宴,男女宾客是合席而坐,只不过位居两列,中间隔之甚远。
谢沉舟自然被奉为上宾,居于秦老夫人下侧,同秦氏父子亲密地说着话。容栀的位子本是在末端,却因着秦老夫人开口,把她也挪来紧挨着自己。
这举动惹得一众女眷又纷纷互送眼神,窃窃私语起来。秦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自然看得通透。便率先表了态:“容小娘子啊,前途无量。医术如此精湛,为人又和善懂礼,老身瞧着,心里便欢喜。”
台下一众觉得容栀性子冷,不讨喜的贵女纷纷噤了声。
容栀自是不愿坐得如此靠前,可也不能拂秦老太太好意。便只得谦卑应下:“夫人谬赞。容某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
坐在秦老太太身旁的,是缠绵病榻许久的节度使夫人,秦李氏。秦老太太素日对人要求极高,难得夸奖谁,她便也多瞧了容栀两眼。
五官还算过得去,但瞧着性子也忒冷了些。况且长得也没有她家意臻娇媚。
而后她小声问嬷嬷:“方才秦府门前,殿下就是因她举止怪异的?”
嬷嬷回:“正是。”
秦李氏皱了皱眉,又瞧了瞧谢沉舟的神色。只观他正专心同秦惊墨议论着什么,似乎并不在秦老夫人与容栀的对话。
她心下才稍安,转眼又吩咐道:“你去瞧瞧意臻准备妥当没有,莫叫她因方才的事徒增不快。”
她说得正是秦府门前,谢沉舟与容栀发生的事。秦意臻心里属意谢沉舟,今日寿宴是准备献舞的。若是因着那档子事而不快活,待会献舞出了岔子便是得不偿失。
寿宴菜式新颖,口味也不错,容栀却没甚食欲。无他,候在柱子旁的流云,眼里溢出的困惑快要灼得她坐不住。
待会回去,流云定会缠着她要关于谢沉舟的说法,还是先打好腹稿,想好如何解释再说。
秦意浓凑巧坐了过来,替她挡住了流云探究的视线。“容姐姐,”她指了指容栀身前精致的菜肴:“你怎么不吃呀,你快趁着秦意臻还没出来多吃些,待会就吃不了了。”
容栀一愣,这才发觉秦意臻不在宴席上,她疑惑道:“为何?”
秦意浓想到待会那情景就觉得浑身痒痒。她可是最讨厌跳舞了。
“哎呀,她要献舞。”
容栀敏锐地嗅出来一丝不对劲:“献舞?”
她左右瞧了瞧,又抬眼偷偷看了看正对面,端坐着眉眼含笑的谢沉舟:“我先问一句,你可别觉得我冒昧。”
秦意浓眼神飘向对面时,容栀心中已经隐约暗感不妙。这问题不会是冲她来的罢。
果不其然,她颇有些八卦地挤了挤眼:“容姐姐呢,当真对殿下没有一点喜欢?”
否则秦意臻献舞又是冲着殿下去的,那么容姐姐岂不是夹在中间。
该说是谢沉舟耳力过人么?他虽一直未正眼瞧容栀,却是时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此刻这句话也不偏不倚,教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举着酒盏的手微顿。
见他未饮,面色已经微红的秦惊墨疑惑道:“殿下,怎么了?”这酒可是上好的佳酿。
谢沉舟下意识想抬眸瞧瞧容栀现在的神色,却又须臾后忍了下去。
他唇角笑还挂着,只是一双羽睫却如同风中鹅毛,颤了又颤。
有多久没有这么忐忑过了?上次这般心中没底,他已经记不起是何时。
整个人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如同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容栀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摇了摇头,嗓音很冷也很轻:“或许罢。”
谢沉舟瞳仁骤缩。只觉得手上似乎也慢慢了知觉,他一时反应不及,竟生生将斟满的酒盏撒了出去。
你当真对殿下没有一点喜欢……
或许罢……
秦惊墨瞪大了眼,看着杯里被撒了大半的酒液,只好掏出锦帕擦拭道:“殿下!您的酒溢出来了。”
也没人同他说,这皇长孙有手抖的病呀。“要不要找容小娘子瞧瞧?听说她医术特别……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沉舟轻掀眼皮,目光冷如寒冰。哪里还有方才的笑意。
秦惊墨觉察出,他这会是真的动了怒,于是乖觉地闭上嘴。
秦惊墨声量不小,盖住了对面的动静。又或者谢沉舟不敢再听,也不愿再听。于是他也并未听到,容栀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无奈的长叹。
“我不知道。”真正面对着他,她当然无法做到风平浪静。
但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不愿探求自己的心意,就算真的放不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第77章 寤寐思服 “本殿倾慕她已久,是在追求……
宴席正厅内, 烛火顷刻间晦暗三分。众人停了宴饮谈笑,纷纷疑惑起来。
秦意浓戏谑一笑,耸了耸肩:“好戏开场了。”
容栀闻言, 眸光稍暗。她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甚至还有闲心拿起筷箸,欲要去夹盘中瓜果。
然而怎么夹,却总是夹不稳。手抖得厉害。
她与那瓜果争斗良久, 终于不甘地叹了口气, 缴械投降。
他还什么都未做,她不该这般胡乱猜测,丢盔弃甲。当年,她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最多说来, 便是不告而别。但比起他的欺骗,她算不得什么。
思及此,容栀心里捡回来些底气,说服自己不去多想,缓和下心绪,欣赏这出美人献舞。
丝竹之声渐起, 悠扬婉转, 宛如山间清泉流淌。
只见秦意臻莲步轻移,步入厅中。她身着一袭绯色罗裙, 裙摆仿若天边的云霞飘动。腰肢处纱线轻薄,更衬得那柳腰纤细无比, 不足一握。
她款款行了一礼:“小女意臻,特意献上一舞,为祖母贺寿。”
乐曲奏响, 秦意臻玉臂轻扬,似有若无的轻纱从指尖滑落。她扭动着腰肢,恰似风中垂柳,婀娜多姿。那眼波流转之处,仿若带着情丝,在场众人皆看直了眼。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谢沉舟身上,并不分给旁人。本还担忧着自己贸然唐突,会惹了谢沉舟的不喜。可端坐着的男人眉眼间温和清润,似乎并无不悦。
视线相撞的瞬间,秦意臻舞步都略显几分凌乱。明明此般温润的郎君,那眼眸却幽暗沉邃,蛊惑人心。
他也在瞧着她。这个认知让秦意臻愈发大胆。
随着乐曲节奏加快,她的手中的丝带如同灵动的蛇,在空中翻腾缠绕,而后那丝带恍若偶然般落到谢沉舟衣裳上,又被她似羞含嗔地收了回来。
平心而论,秦意臻舞姿灵动,极富有观赏性。若是平日里,容栀定会细细欣赏。可打眼瞧了一会,她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丝带落到谢沉舟衣裳上,丝滑柔软,可容栀指尖却忍不住一缩。那丝带犹如根小刺,猝不及防扎了她一下。不锋利,甚至稍纵即逝,但那种细微的不适感却在身体里蔓延开,从头到脚,都泛着轻微的痛。
秦意臻舞至谢沉舟跟前,粲然一笑,随后直起身来,不知何时手中变出杯酒盏。
秦惊墨已下意识皱起眉,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里升起一股焦躁。他并不知晓秦意臻会突然献舞,又或是所有人都知晓,只是瞒着他。
阿爹到底怎么想的?他明明知晓,谢沉舟心就不在小妹身上。
这样的场合,难道不是强逼着要谢沉舟接下这杯酒?若是谢沉舟真的有意小妹,又何须众目睽睽下演这么一出。
糊涂,实在是糊涂。这么摆谢沉舟一道,若是他心中记恨……秦惊墨已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依据本能,侧目探瞧谢沉舟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谢沉舟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面色淡淡,甚至还噙着疏离的笑。只是那笑是讽刺,还是不屑,亦或是淡漠,无法分辨。
而无论是秦意臻含情脉脉的眼神,亦或是她故意甩向自己的丝带,谢沉舟都饶有兴致地配合。
但那目光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并未把自己当做这场献舞的主角。
秦意臻一时拿不准谢沉舟的态度。若说是欣喜,他并未与她有任何互动。但若说是厌恶,他唇边笑意不减。
也但事已至此,无论成或败,她都必须进行下去。
朱唇轻启,秦意臻声音软糯如蜜:“殿下,臣女久仰殿下英姿,愿您诸事顺遂,这杯酒,臣女敬您。”说着,那含情美目柔柔望向谢沉舟,眼中的倾慕与期待毫不掩饰。
厅中的其他人见状,也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风光霁月的郎君,温柔小意的小娘子,任谁看来,都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只有秦意浓毫不在意地嚼着瓜果,不留情面道:“我怎么觉着眼下……悬。”她不觉得殿下会看上秦意臻。不是说秦意臻差到哪去,就是那种感觉,不对劲。
等了半晌,容栀却并无回应,秦意浓疑惑转头:“容姐姐?”
电光石火之间,秦意浓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
殿下从始至终,看似在与秦意臻对视,实则却是以秦意臻为幌子,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容栀身上。
谢沉舟的确在等她。这杯酒要不要接,他在等容栀给自己答案。
可惜她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表情淡淡的,只漠然地敛着眸,仿佛周遭都与她无关。
谢沉舟眼中划过一丝波澜。她当真,已经对自己无意了么?
秦意臻见他不拒绝,笑意更甚,身子微微前倾,手中的酒杯几乎要递到谢舟沉唇边。
酒香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容栀连呼吸都略微发紧。这不是她最喜闻乐见的么?他寻得佳人,与自己再无瓜葛。
在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为何自己却只觉得彻骨冰凉,恍若有什么终于要彻底失去?
就在他的手要触上秦意臻递过来的酒杯时,容栀倏然抬手,抚弄过腰间。是很细微的,他却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腰间坠了条白玉穗子。虽只露出一截尾端,但谢沉舟却一眼认出,那是他花了数个日夜,亲手为她打造的短刀。
谢沉舟骤然抬眸,眼里波光粼粼,有烛影映动。他的目光与她恰好相接。情愫连绵涌动,在眼里翻滚而来,好似有花火在空气中碰撞。
她说自己也许已对自己无意,那便代表着在万分之一可能中,她还心系着他。
即便不是,这也是他与容栀之间的事。只关乎他们两个人,他心悦的人是她,除此之外,他不可能再爱上其余的人。
谢沉舟忽地垂眸笑了。这一笑,周身气度愈发温润干净,就连惯有点那份疏离也不见踪影。
秦意臻心神一荡,正以为自己成功时,谢沉舟却利落地放下了贴着酒盏的手,而后特意往后坐了些,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礼数周全,开口却泼出一份冷水:“既是贺寿献舞,秦小娘子应当先敬老夫人才是。”
众人俱是一怔。容栀也微愣了愣,可很快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莫名的情绪在心底一点点生长,让她再也无法忽视。
秦意臻面上笑意僵了僵,不知谢沉舟为何事到临头突然变卦。但他所言不错,她便只好上前几步,道:“祖母在上,生辰吉时,福星高照。值此举觞称庆之际,意臻愿祖母身体康健无疾忧,福寿绵延千秋。”
秦老夫人自然眉开眼笑,祖孙二人以茶代酒饮下。秦老夫人咳了咳,毫不吝啬地夸道:“意臻向来乖巧懂事,如今也是出落得水灵,是个大姑娘咯。方才老身观你舞蹈,真真是如瑶台仙女,妙不可言。”
秦意臻拾回不少自信,得意得连眉梢都透着欢喜:“谢祖母夸奖,祖母最疼爱意臻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笑容愈发和蔼,不动声色地转向了谢沉舟:“依殿下看来,意臻舞姿如何?”
谢沉舟唇角笑意清润,却根本没瞧秦意臻一眼,只敷衍道:“不错。”
不错?秦意臻不爽地撇了撇嘴。她苦练半月,就为了今日惊艳殿下,结果只是得了个不错?
秦意臻不死心地重新端起酒盏,面色却是带了不悦:“殿下,臣女已敬过祖母,还望这一杯,殿下不要再推脱。”
她几乎就是点明,谢沉舟再拒绝,便是拂了秦老夫人,乃至秦氏的面子。她笑意融融地盯着谢沉舟,满是势在必得的信心。
谁知谢沉舟闻言,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而后意味不明地够了勾唇,宛若没有听见般,并不回应。
气氛一时怪异僵持起来。秦老夫人眯了眯眼,显然已有不悦。秦志满大有不愿意管的意思,只朝秦夫人哼了哼。
当初他便劝过意臻,不要太过鲁莽,即便再有意于殿下,她一个女儿家,哪有巴巴送上去的道理?
秦惊墨叹了口气,只好他亲自出手了,否则以谢沉舟的脾性,说不准还真会让小妹难堪。
略一思忖,他展眉一笑,佯装吃味地打趣道:“意臻,我知晓殿下待你极好,如同待胞妹一般。但你也太偏心了,我这个亲兄长还在,怎的先敬他呢?”
此话一出,便是把秦意臻的种种行为归结到与谢沉舟的兄妹之情上 既没拂了秦意臻的面,又给了谢沉舟台阶。
谁知秦意臻却心有不甘。她迟迟不愿动作。倘若接下话茬,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同殿下只是妹妹对兄长的仰慕。她不甘心,更不愿半月心血付诸东流。
况且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如果殿下不饮下这杯酒,以后那群贵女岂不是要笑话她!
谢沉舟当然明白秦惊墨的用意。他本意也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教秦意臻难堪。秦氏的兵于他有大用,以兄妹的身份相称,他虽不愿,却也是最好的法子。
秦惊墨还以为她是一时愣住,出声提醒道:“来,意臻,阿兄先与你对饮一杯。”
秦意臻看了看他,只觉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身后似乎不知从哪传出窃窃的笑,刺耳得很。
她想起方才听说的,在秦府门前发生那一幕,转眼又瞥见容栀就对坐在谢沉舟正对面。
秦意臻冷笑一声,缓缓踱步到容栀跟前,面色不善:“这不是明和药铺的老板么?商贾之女,怎么坐得如此靠前?”
若不是良好的教养,秦惊墨几乎要咬牙切齿,他低声喝道:“秦意臻!”
可惜秦意臻现在气上心头,丝毫不顾旁人劝阻。
容栀面色清冷如水,毫不胆怯地直视着她:“秦老夫人赐的坐,你该问她。”
秦意臻一噎,心下愈发气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直接拂了她的脸面,将她秦氏二小姐的身份置于何处!
她讥讽道:“巧言令色。想必什么医术精湛都是幌子,你就是用这张嘴,哄得所有人的欢心!”
她背对着谢沉舟,并未发现坐席上,谢沉舟的脸色已然冷下去,半眯的眸子多了一丝狠戾。
容栀淡漠地点了点头,并不恼:“那容某便当是夸奖容某能说会道,多谢了。”
秦意臻气的不轻,还欲说什么,却被上首的秦老夫人皱着眉制止了:“意臻,容小娘子是老身的座上宾,不得胡闹!”
秦夫人见她斥责,连忙护着道:“娘,意臻没有恶意,也许只是想结识容小娘子罢了。”
秦意臻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只会教别人取笑,她望了望容栀那冷得出奇的眉目,忽而心生一计:“对啊祖母,意臻素闻明和药铺大名,早就对这老板好奇了。不过祖母寿宴,我们都准备了贵礼。只是终究一个商贾,能拿出什么稀罕物……”
谢沉舟勾了勾唇,眼神愈发冷。容栀倒是淡定许多,她反而好奇秦意臻,到底能说出什么让她出糗的点子。
秦意臻不怀好意道:“我想容小娘子不如也献舞一只,权当贺礼,如何?”
容栀挑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心中忍不住发笑。好无趣的法子,真是不过如此。
许是以她的逻辑,认定自己性子冷,定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起舞取悦众人,想借此折辱她。
可问题在于,她不会跳舞啊。容栀扯了扯唇,一字一顿道:“不如何。”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明和药铺老板胆子也忒大了,虽有传言说药铺背靠镇南侯府。然而这里是陇西,有话语权的还是秦氏。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难道这位小娘子没有听过?
秦惊墨眉心一跳,虽然小妹的提议荒唐,然而这容小娘子性子更傲。他算是知晓,谢沉舟为何对她情有独钟了。
秦意臻咄咄逼人道:“既然没有像样的寿礼,又不愿意献舞,那你便没有资格参加寿宴。” 她今日定要叫她颜面无光,哭着离开秦府。
秦意浓方才一直不好开口。再怎么样,她与秦意臻才是一家的,她也不想二人下不来台:“好了,好了,不就是要看跳舞吗,我跳给你看,行吗?”
秦意臻不依,把气撒到了她头上:“你给我闭嘴吧。”
“秦意臻,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秦志满怒气达到了顶点,终于按捺不住,一拍桌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姐妹二人识相地闭了嘴。谢沉舟这才终于慢慢悠悠地动了。他嗓音冷戾,半张脸被淹没在晃动的烛光里。
明明是温润的笑着,却没由来教人胆寒。“此杯,本殿饮下了。”
谢沉舟忽然举杯,朝空中敬了一敬,而后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他眼眶染上一层薄红。
他似笑非笑道:“但本殿对你,从未当做胞妹看待。本殿只有隋阳一个妹妹……”
望着秦意臻愈来愈难堪的脸色,他冷冷嗤了一声:“你?算什么?”
秦意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若不是强忍着,她就要掉下泪来,她忍着哭腔道:“是不是因为她?你喜欢她对不对?”
秦志满胸口一阵抽痛,没想到她竟敢如此对殿下说话,连忙抬手道:“天晚寒凉,意臻该是吹风受寒,神志模糊而胡言乱语了。你身体不适,先回房静养罢 。”
现在已经不是脸面这么简单的问题,秦意臻只是臣子之女,谢沉舟是实打实的皇室勋贵。她以下犯上,若是圣上想借此大做文章,那么整个秦氏都要被连累。
秦意臻纵然不愿,可抬眼瞧见秦志满那黑得快能烧炭的脸,也不敢再辩驳了。只得跺了跺脚,心有不甘地离席。
怎会变成如此局面?容栀揉了揉眉,只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她不担心谢沉舟,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会在这个时候回答秦意臻。
可谢沉舟却猝然弯唇笑了。仿佛他等了很久,等有人终于敢这么问。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
“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注视着她,眸中水色澹澹:“本殿倾慕容她已久……本殿,在追求她。”
对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第78章 两姓之好 做媒,为你与殿下说亲。……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秦惊墨碾了碾后槽牙, 面上笑意险些没维持住。方才是谁在凉亭内信誓旦旦,说自己无心男女之事。
才短短一个时辰,怎么就变卦了。要玩浪漫, 玩深情, 能不能出了秦府再玩。谢沉舟是得偿所愿,苦了自己还得收拾摊子。
他也是秦氏的人呀,纵然他平素与小妹不亲, 也觉得颇有些咎由自取。然而这个时候若不质疑两句, 说出去岂不是他们秦府软弱好欺?
这厢秦惊墨飞速盘算着,对面,容栀同样淡定不下去。
她心头狠狠颤了颤。谢沉舟这番话,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
她摩挲着腰间, 被衣裳挡住的短刀, 强迫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他突然的剖白,到底藏着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但那一刹那,甜蜜、悸动、歉疚、懊悔,杂乱地涌上心头, 盖过她原本的理智。
他机关算尽, 手段狠戾,实在算不得温润郎君, 却又偏偏把最难以启齿,世人都藏着躲着的爱慕, 坦坦荡荡展露在众人面前。
他当着数人的面,不是单纯的心悦,不算是表白, 而是以一个下位者的身份,说倾慕她许久。
没有哪个小娘子会无动于衷,她也不能免俗。
谢沉舟很满意。他是打算徐徐图之,但他更不打算让容栀有逃避的机会。适当的时候,他要逼着她认清自己的真心。
不同于二人此时的心潮不平,宴席上其余人鸦雀无声,寂静地连动筷的声音都没有。
实在是众人都略略傻眼,不知如何反应,才能既不得罪人,又不惹祸上身。
方才觉得容栀傲气,不把明和药铺放在眼里。得嘞,原来是有谢沉舟这尊大佛撑腰。
也有看热闹的人,目光偷偷落在秦志满身上。谢沉舟算打了秦氏的脸面,秦志满能咽得下这口气?
秦志满咽不咽得下,暂且不提,因为秦惊墨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殿下这般行事,不怕寒了秦氏的心?”
这话问得直白,几乎也是众人的疑惑。一时间,众人都迫切想知晓谢沉舟将欲如何化解。
只听谢沉舟嗓音清润,不咸不淡道:“秦氏统帅陇西,人心所向,靠得是自身实力,而非女眷联姻。”
秦惊墨若有所思地笑了。谢沉舟倒是会三两拨千金,明明是他拒绝秦意臻在先,如今却扭转成秦意臻献舞,是秦氏授意,目的是想同皇室联姻巩固地位。
况且他话里还夸了秦氏,若自己反驳,那便也是驳斥秦氏。
望着面前淡然处之,眉目笑意间冷戾尽显的郎君,秦惊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此人,不能为敌,只可为友。
秦志满却明白,这是谢沉舟给他的台阶,连忙接过话道:“那是自然。意臻年纪也还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她今日献舞,也是为着给娘祝寿,并非是谄媚讨好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谢沉舟颔首淡笑:“怎会,秦二小姐性情率真,本殿相信她是真心贺寿,并无他意。”
他分寸把握的很恰当。不会让旁人觉得苛责秦氏,却也起来敲打的作用。他是想要拉拢秦氏,但并不意味着纵容宠信。
驳斥秦意臻,一方面是他确实无心;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让旁人都瞧清楚,婚事他不会任人摆布,其他地方,更不会。
秦志满闻言,客气般笑了笑,没赞同,也没反驳。
容栀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是她思虑不周,这个时候她更要沉住气,鲁莽出面,不仅不能给他解围,还会成同他一唱一和,专程来找茬。
幸好秦惊墨预料到宴席人多,唯恐生变,早有准备。
他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霎时间宴席下方走出一人,似是陇西某地方官吏。
那人诚恳道:“小人斗胆,今日贺喜,小人略备薄礼,还望能呈至老夫人眼前,得老夫人青眼。”
秦老夫人早恨不得这时有人能出来解围,教她把这档子事翻篇。闻言她眼前一亮,应允道:“那便快呈上来,让老身瞧瞧,是甚么好东西。”
一人带头,斗礼便很快开始。玉雕瑞兽摆件,掐丝珐琅仙鹤烛台,螺钿镶嵌百寿屏风……种种名贵珍宝,稀罕玩意,全都先后呈上,瞧得众人眼花缭乱,激动不已,不一会便把适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秦意浓却毫无心思赏玩贺礼。她正一动不动盯着容栀,简直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容栀想装作不知,却实在无法忽视,直觉被盯得发毛。她皱了皱眉,无奈道:“秦小娘子,要问什么便问罢。”
秦意浓见心思被拆穿,也不藏着掖着,索性问道:“殿下跟你示爱,你都没有反应的么?”
“自然是有的。”她心里泛着隐秘的欣喜,她并不觉得难以启齿。
秦意浓不知,容栀的意思是否便是她与谢沉舟两情相悦,她绞着手指犹豫半晌,凑过去小声道:“其实……”
容栀挑眉:“?”英姿飒爽的小娘子,何时这么犹豫不定过。
秦意浓瞧了瞧她,数次欲言又止,终还是忍不住道:“别怪我多事,容姐姐,你帮了我大忙,我觉得欠你个人情,才这么说的。我……并不觉得殿下是你的良配。”
似乎说罢觉得这样不妥当,她噤了声,仔细等着容栀的反应。
容栀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医治惊弦是某分内之事,不必言谢。至于殿下,”她顿了顿,并未追问下去:“多谢小娘子提点。”
秦意浓愣愣道:“你不问我?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容栀却似早猜到她会这么说,她淡然地弯了弯眼,答道:“殿下有鸿鹄之志,欲成大事者,不论是殿下自己,还是身边之人,都会常处险境。”
当今圣上容不下谢沉舟,他唯一的办法便是取而代之,但取而代之又谈何容易。
无论成事与否,被他所喜,亦或者同他两情相悦,是祸,会惹出更多事端。
秦意浓不傻,自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阿兄与殿下图谋之事,虽然未曾说与她听,但她也猜到几分。
说好听是拿回应有的皇位,说得难听,便是要谋逆。其中牵扯甚广,自己不是没有劝过阿兄。
秦意浓微怔,她倒是比自己思虑的还透彻。
斗礼还在继续,容栀只静静地瞧着一件件奇珍异宝从她眼前闪过,并不心急。
唱礼的侍从尖着嗓子,一路终于念到了明和药铺。
容栀在席间一众人交杂的视线中,不紧不慢地起身:“容栀代明和药铺,恭祝秦老夫人身体康健。”
唱礼的侍从瞧了她一眼,继续道:“四季养颜茶饮方集,灵珀凝香安神枕……”
容栀边朝秦老夫人解释道:“这是青囊圣手失传已久的茶饮方子。容某偶然得到一本残卷,便同师傅一起研究,在青囊圣手的基础上编订而成。”
本听到是饮方,席间不少人露出鄙夷之色。不值钱的玩意,到处都能买到。可一听是青囊圣手失传秘方,便炸开了锅。
“什么!居然是青囊圣手?”
“青囊圣手可是医圣,我也曾听闻他有许多秘方失传,竟被这小娘子觅到了!”
传说青囊圣手为报恩情,医治好了大雍朝开国帝王的不治绝症,并让其寿命绵延,在太子继位,其成太上皇后,又活了二百年之久。
“失传秘方都能弄到,”秦惊墨偷笑道:“莫不是殿下帮她寻的罢。”
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谢沉舟摇头道:“她无需我帮。”话虽简短,他神色温和,只觉意料之中。
她什么做不到?只有她想做,和她不想。
寿礼她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毕竟关乎天医节人选,自己不敢马虎。只是无形中,似乎因谢沉舟得罪了秦氏,也不知会不会迁怒于她。
她唇角弯起浅浅弧度,嗓音清冷干净:“依春之生发、夏之清热、秋之润燥、冬之滋补原则,精选应季药材与花草。您若按着方子没二三日服用,则可容颜永驻,岁月悠然。”
秦老夫人平素厌恶讨好巴结,此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一是容栀贺寿态度不卑不亢,温和有礼,二是这贺礼送到了自己心坎上。
她虽年迈,却依旧看重自己的容颜。否则也不会涉险,明知面部有伤,还不听大夫所言,执意敷粉。
虽则殿下因容栀,才拂了秦意臻的好意。但仔细想来,容栀却并未做错什么。她还帮自己医治火疮呢,若是今日没无她,自己恐怕要沦为笑柄。
况贸然献舞,秦氏也不占道理,未经殿下知晓,甚至她、惊墨也被瞒着,便在大庭广众下献舞,此为强迫之举。
她秦氏立足陇西,靠得是民心所向,从不屑为威逼利诱的事。
这般想着,秦老夫人也不再纠结于方才的过节,略略笑了笑:“容小娘子一片好意,老身谢过了。”
容栀见她并未排斥抗拒,心下更是安定,继续道:“安神枕虽不如秘方珍贵,却也是容某亲采草药研磨制成。”
然那驻颜秘方已经夺去秦老夫人大半眼神,她便也没太在意这枕头,只点头叫侍女收好。
“母亲……”见她如此便收下容栀贺礼,秦李氏心有怨怼。这小娘子可是让意臻难堪的,就轻易放过,让整个秦氏都吃瘪?
秦老夫人自知自家儿媳的意思。虽自己心中也有气,气秦李氏瞒着她,让意臻吃了苦头。
不过秦氏虽不能与殿下结为姻亲,但殿下的剖白,却是在自个寿宴上完成的。她是寿星,她自然最大。
秦老夫人眯了眯眼,和蔼地笑道:“容小娘子,方才殿下所言,便是属意于你。老身便倚老卖老一会,斗胆替殿下做一回主,问问你的心意。”
容栀眉眼微冷,动了动唇,似乎说了什么,然却听不真切。
秦老夫人只当她一时愣怔,又补充道:“不知容小娘子爹娘何处?若是信得过老身,老身也可做媒,替小娘子说亲。”
在秦老夫人看来,容栀医术再精湛,也不过是一介商贾。能得自己说亲,算是抬高了身份,也好与谢沉舟相配。
宴席下,谢沉舟勾唇笑了笑。想从容栀身上下套讨好处,也要瞧瞧容栀同不同意。
且他剖白心迹,完全是情之所至。他虽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平静下来却并不后悔。
只是,与容栀无关。她拥有选择的权利。是否要接受他,亦或是再次拒绝,全凭她的心意,旁人休想,也不能插手。
容栀略略抬眸,发髻上的白玉簪子随着她动作轻微晃动,亦泛着冷光。
谢沉舟就在此时起身,说道:“她不……”
怎料容栀也同时开了口。她的语气稀松平常,面色也静得出奇。
只见她她思索一瞬,悠悠然道:“好。”
这次,轮到谢沉舟愣住了。
第79章 此致经年 “我们,和好。”
自那日宴席结束, 流云就一直小心翼翼。无论是侍候容栀梳洗,亦或是在明和药铺,她都闭紧了嘴巴。就连谢沉舟为何摇身一变, 成了皇长孙殿下, 她也不敢问了。
今日秋高气爽,容栀将搜罗来的医书孤本都从库房里搬出来晾晒。
“麦冬”,她指了指其中一卷, 本想唤麦冬, 流云听见,却瑟缩了一下。
容栀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继续说道:“你去拿镇纸,将褶皱处压一压。”
“是, 小姐。”麦冬得了令, 便去书房找镇纸了。一时间院子里,只剩容栀和流云二人。
容栀坐在石凳上,随手捡了卷书,她也不翻开瞧,就捧在手里。
见容栀没有动作,只眉目冷冷坐在那, 流云心中更加笃定。她就知晓!那日宴席上, 被迫答允与殿下说亲,县主心里定是不痛快的。
“县主……”此时无人, 流云便也不拘着喊她小姐。
她方开口,容栀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示意她继续说。
流云道:“您若是不愿与殿下说亲,奴婢这就收拾盘缠,我们回沂州便是。”她左思右想几日, 实在不明白,倘若不喜,县主为何不拒绝秦老夫人的提议,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容栀哭笑不得,方明白过来,流云这几日的反常是为何,便问道:“天医节将至,我回去做甚?”
流云疑惑道:“可是,您难道真的要嫁给殿下?”
“谁说我要嫁?”她嗓音淡淡:“秦老夫人只是愿意为我说亲,又不是拍板教我嫁与他。”
指婚是只有圣上才能做的,秦老夫人就算掺和,最多也就是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向圣上提议罢了。
流云似懂非懂,心中还有疑惑:“那县主为何要答允?若是被人发觉您的身份,您岂不是有危险?”
容栀回答得很快:“我隐瞒身份,就是怕以我为要挟,连累阿爹。陇西到皇城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月,到时天医节都结束了,我早就离开陇西。圣上就算察觉,又能如何?”
商世承纵然想派人来抓她,又如何能得知她的行踪?
她继续道:“但是天医节,明和药铺必须胜任。秦老夫人既成了为我说亲的人,自然也要对我格外照顾。”
不过是暂时接下说亲的名头,就能成为明和药铺更胜一筹的砝码,何乐而不为。
流云堪堪听完,讶异地张了张嘴,半晌恍然大悟,佩服道:“县主好聪慧!反倒是奴婢愚笨了。”
随后又想到什么,她试探性问道:“所以……殿下若时时来找您,您也不会不开心?”
容栀摇了摇头。这几年在外奔波,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经营药铺,遇到的追名逐利,尔虞我诈之事,不比权利场少。
如若她是谢沉舟,她恐怕会比他更狠戾,更不择手段。况且他并未真正做出什么伤害镇南侯府,反倒是他留在玄甲军的裴郁,帮助阿爹良多。
她虽不能原谅他,却已真正理解他。
容栀眸色清浅,嗓音辨不出喜怒:“殿下若来寻我,我自会以礼相待。”
却见麦冬两手空空,身后跟着数名侍从,衣着打扮皆非明和药铺之人。
容栀目光瞥见那些侍从肩上挑着的木箱,似乎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送进来。
麦冬躬身道:“小姐,殿下正在院外,说是求见小姐。”
这些木箱,是谢沉舟送来给她的见面礼?容栀略略打量一眼,似乎并无看察的兴趣,只招手叫流云领着侍从,去库房归置。
她淡淡“嗯”了声,算是同意,也不吩咐仆从沏茶。她原地坐了会,忽然又抬手,把另一张石凳上的软垫拽过,塞到了自己身下。
日光清朗,洒在空气中,泛起淡金色浮尘。有白光在浮尘中闪过,劈开浮尘,晃得她眼前一白。
容栀眯了眯眼:“他来了,你不许唐突了贵客。”
话落,那抹白光骤然消失。房梁上,长钦端详了会他那短刃上,刃面反射出的容栀的面庞,而后忽地抱刃落地。
“不好。”他答的干脆。
“随你”,容栀不怒反笑:“待会若你双臂俱废,我可不会再救你。”
谢沉舟进来时,瞥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容栀坐在亭中,面前摆了大大小小的药材,并着一本古籍。她借着日光,一面暖着身子,一面翻找古籍里关于药材的记载。
日光映照下来,在她侧脸打上一层薄而透的金辉,那金辉却不足以让她周身晕开暖意,反而更衬得她恬淡冷凝。
他未再近前一步,站在廊下,眼里噙着笑。
不是谢沉舟不想上前,而是眼前突然横出一把绯红断刃,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月还未出口,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容小娘子。”
容栀停下手中动作,睫羽夹杂着如豆的金辉,淡淡睨了过来。
长钦的断刃虚虚架在谢沉舟脖颈上,只离了很短一截。容栀并不讶异,无奈摊了摊手:“殿下要怪就怪他,我管教过,是他不听。”
谢沉舟笑意不减,明明是在同长钦说话,目光却没从容栀身上移开过:“要杀本殿,动手便是。左右本殿今日没带侍卫,无人能阻止你。”
长钦啐了他一口,无奈谢沉舟只轻轻一退,便轻而易举躲开。
长钦恨恨地盯着他:“一口一个本殿,你是真的认贼作父!”
谢沉舟瞳仁漆黑,那笑没由来有些冷鸷:“认贼?商世承是贼不错,本殿可没认他做父。”
长钦一愣:“再过不久,商世承就要封你为王,你还怎说不是认贼作父!”
谢沉舟垂眸,看了一眼那尖利的绯红断刃,脖颈上触感微凉,他挑眉,似乎想了想:“封王……哦,你家小姐可能忘了告诉你,本殿,准备造反。”
长钦握刀的手一顿,立时抽了回去,眼里闪过光:“你要为先太子讨公道?”
谢沉舟却蓦地捏住刀背,一把将他欲收回去的刀刃又拉回自己脖颈前:“先别急着入鞘。”
他说道:“本殿造反,不是为那个男人讨公道。”让他搭上性命,就为了所谓身前身后名?都是枯骨一堆的人,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公道。
长钦始料未及,刀刃已经在谢沉舟皮肤上划出一条血丝,他有些急道:“那你到底要做甚?”
凉亭内,容栀正聚精会神捣药,似乎没有在意剑拔弩张的两人。
药杵敲击药钵的“笃笃”声传来,他仿若听到什么笑话:“当然是为了荣登至宝。本殿想做皇帝,不可?”
似是意料之外,长钦瞪大了眼,哑口无言好一阵,才终于勉强接受了谢沉舟的说辞。
他当皇帝,也算是拉商世承下马,替先太子,还有他们全家报仇了。
趁他不察,谢沉舟找准时机,突然一个反手,从长钦手里别过了绯红短刃。
局势瞬间转变,谢沉舟已抵住长钦的咽喉,另一手擒住他的双手。饶是长钦武艺高强,都完全动弹不得。
“问完了?”他腰间玉佩撞到墙边,发出轻响,更是无形的威压。
“绯红短刃,长二尺九,通体桃红色……乃威武将军,赵孝的近身武器。”
谢沉舟说得慢,长钦面色却是霎时灰白。
谢沉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唤他道:“赵紫棠。赵氏已经被先帝诛了九族,你怎么还活着?”
长钦闻言,呆滞地怔了片刻,而后抬眼瞪着他,愤愤道:“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抓了我!”
谢沉舟扬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是逆贼,我也是,我抓你做甚。”
“我赵氏为先太子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商醉!你凭什么还能安然无事地活在世上?享受着那皇位上,德不配位之人给你的赏赐!”
长钦越说越激动,几乎剧烈喘息起来。
容栀这时才幽幽起身,眉头微蹙,淡淡道:“两位,被官府抓了可以,但还请小声点,莫连累我。”
谢沉舟转头看她,眉目间阴鸷一扫而空,温和地笑道:“无妨,整条街都被我的人暗中把守,消息,出不去。”
容栀无言,心中却不由得思忖起来。那岂不是……她平素一举一动,也在他的监视中?
谢沉舟侧了侧身,将长钦恰好挡在容栀视线盲区。这才说道:“若你真以为,是先太子害赵氏惨死,秦府宴席那日你就该刺杀我,而不是潜进去偷窃。”
“是!我曾经恨透了你,恨透了太子殿下!但我相信不是太子殿下。”
自赵氏满门被屠,长钦隐姓埋名至今,已经鲜少这么情绪外露过。发泄了一通,他心里意外静下来,垂眸道:“太子殿下为人仁厚,待赵氏恩重如山,他的那些丑事,阿爹说了,都是假的。跟赵氏一样,都是被奸人所害。”
谢沉舟顿了顿,眼里有笑,却是讥诮的冷:“是啊,他品德高尚。”无论是捡走自己的悬镜阁,亦或是现在的赵氏遗子,提到商世雍,都是交口称赞。
他被簇拥,被爱戴,甚至为他出生入死,都是因为,他是商世雍唯一的血脉。所以他生下来就要替商世雍洗冤,替商世雍夺回皇位。
容栀敏锐觉察到,谢沉舟情绪不太对,她冷声何道:“长钦!够了。你要问殿下何事,快些问。”
长钦沉默了一瞬,终究似下定了决心,说道:“判我阿爹罪的卷宗,宫变那年被一官吏带出皇城,那官吏与秦志满是同窗,于是他逃往陇西。不久,就病逝了。”
其实在来容栀住所前,谢沉舟就已查明原委。只是从长钦口中听到,终究才确定。他了然道:“你想要那卷宗,替赵氏翻案。”
长钦点点头:“若你能找出幕后真凶,我愿鞍前马后,为你差使。”
谢沉舟扯了扯唇,而后利落松手。眼见短刃就要落地,长钦连忙接下。“你……”这可是他赵氏的家传至宝!
谢沉舟不以为意,后退几步,拍着衣裳上,被长钦接触过的地方。
“好一个鞍前马后。好啊,本殿就答应你。”
长钦一噎,还想说些什么,抬眸却瞧见谢沉舟那张,与先太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开口。
日光有些刺目,容栀站在廊下,被照得眯了眼:“庄子的药材今日要运输过来,你去监督着,别出岔子。”
其实郊外庄子离药铺不算远,这种活儿平素都是请镖局帮衬。长钦知容栀是为支走自己,替自己解围。
长钦抱拳应下,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瞧着长钦跃上房檐,容栀才踱步,朝还站在廊外的谢沉舟而去。
“倒是同殿下一般,不喜走大路。”她难得眉目含了点笑,一双眼眸清冽澄澈,似有雪光。
她走近了些,又不至于太近。谢沉舟似乎长高不少,从前没太注意。可如今二人相对而立,她才发现,她需得仰头,才能瞧见他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因着与长钦的交谈,他心情不是很痛快。因为那双眼眸比平时更为幽暗深沉,此刻低垂着,只留一片睫羽给她。
容栀眨了眨眼,安静地看着他。她都已经先开口了,他怎的还反而不理她?
就在心里疑惑时,谢沉舟忽然伸出手。他捏住她的衣袖,却终究怕弄疼她,没敢用力,而是自己向前几步。
容栀初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鼻尖涌动着的都是谢沉舟衣襟上散发的朱栾香。
她身体不可自抑地僵了僵。谢沉舟也感受到了,他却舍不得放开她,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头一股脑埋进了她的肩窝。
“阿月……”他吸了吸鼻,嗓音湿漉漉的,还带着微微暗哑。
整个人可怜极了,也脆弱极了。
似乎还不满意,谢沉舟用头蹭了蹭她,发冠刮过,容栀脖颈处微微刺痛,更多的是痒。
从一别再见,到今日,是他第一次唤自己:“阿月”。
穿过经年的岁月,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谢沉舟,那个像小尾巴一样,眼巴巴跟在她身后,求她许一个容身之处的谢沉舟。
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他轻声道:“我们和好,好不好?”
第80章 黏黏糊糊(撒糖!) “阿月甚美。”……
容栀一时哑然, 张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思万绪齐齐涌上心头,却盖不过心中最原始的冲动。
当他走进宅院, 墨色锦袍被风吹得鼓动, 而他笑意融融,披着浅金色浮光立于廊下,唤她“容小娘子”时,
她就知晓, 今日她拒绝不了他,也不想拒绝他。
迟迟未听见容栀的应答,谢沉舟眸色稍暗,揽着她的手也不自觉收拢。
他想说, 不急的, 今日若愿与他和好,明日,他再来问问便是。
但再次强忍着开口,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浓重的,甚至于无助的叹息:“我不能没有你,阿月。”
容栀一怔, 而后故作冷静道:“你忘了?秦老夫人要为我们俩……说亲的。”
她顿了顿。之前不觉得, 现在被谢沉舟依偎着,脸居然有些发烫。
于是她抬手, 想推开谢沉舟。可手刚伸到半空,就瞥见谢沉舟塌下去的背脊。
她无声收了回去。也罢, 他心情不好,就让他这次。
“未过门的妻子……”他笑了一声,那笑是从胸腔发出来的, 傻傻的,与素日里温润冷戾的笑全然不同。
“我想要娶你。但绝不是这样,”他声音温柔,但坚定:“绝不是草率仓促,在利益纠葛中被定下婚事。”
她是容栀。是他要去求,去付出真心,去让她真的愿意,考虑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容栀心中一烫,面上却刻意绷着,只淡淡“哦”了一声。
谢沉舟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却也舍不得说什么。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肩颈,容栀觉得他如同一只大型犬,不停蹭来蹭去。
“他们都欺负我,阿月。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容栀闻言,眼角抽了抽。他们?谢沉舟是指谁?
是被他明里暗里打压,难以翻身的大皇子,还是在他手里连续吃瘪,不得不让渡权利以表慈爱的当今圣上?
哪有人在他手里能讨到好?只有谢沉舟欺负别人的份。
“我讨厌当什么殿下。”他说道:“我讨厌与朝堂上那些庸人虚与委蛇,与那些皇子皇女兄友弟恭……呵,只为了积攒所为好名声。”
他勾唇想笑,却觉得格外疲惫:“阿月,我总是笑着,笑着,悬镜阁那些阁老,每日休书八百封,无意间不是劝诫我,对任何人,都要表现得温润谦和。”
这些话,也只有在容栀面前才能说出来。其实来之前,他并不准备说这些。他带给容栀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不愿再让她徒增烦扰。
可真正瞧见她,抱着她,情绪就如开了闸的泄洪口,他根本抵挡不住。
“我知道,这样的我才符合世人对先太子遗孤的幻想。可这是商醉,不是谢沉舟。”
他低垂着脑袋脑子,脊背微弯,声音很轻,透出前所未有的委屈感。
容栀眸光暗闪,是因为长钦提了先太子,他才如此失控?
本能地,她想抚摸他的脊背,安抚他。但初碰到他背部衣裳时,如同触电般,她心虚地将手指瑟缩回去。
“殿下先起来。”左右不能这样,一直依偎在廊下,要是麦冬回来瞧见,她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他依言,乖觉地直起身。视线触碰到容栀虽清冷,却溢满关切的眼眸,谢沉舟抿了抿唇,掩去快要勾起的唇角。
阿月素来心软,她还是心疼他的。
两人回到凉亭,相对而坐。容栀还需亲自为秦老夫人配药,便放任谢沉舟自顾自等。
甘草半钱,枇杷膏三钱,珍珠粉一平勺,干玉兰花瓣五片……
她沾了墨,细细在宣纸上写了片刻,又忙不迭地开始研墨珍珠粉。这些珍珠是秦府送来的上等南海珠,她不放心交给别人。
一切工序都很顺利,除了……
容栀倏然停了动作,抬眼瞥向谢沉舟。
谢沉舟弯了弯唇,嗓音清润,简直如山涧快要滴出的泉水:“如何了?可是累了?我叫裴玄进来帮你?”
容栀沉默瞬息,终究忍不住道:“殿下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从方才坐下,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像是装在自己身上似的,她写字的时候,他盯着她瞧,她捣药、她磨药……他目光一动不动。
容栀忍了很久,觉得那道幽深的视线着实非常影响她。
谢沉舟霎时蹙起眉,眼里是明晃晃的不悦:“殿下?”他不是才说过,不许她这样称呼自己。
容栀同他谈条件:“你别盯着我,我就不这般唤你。”
“阿月,”他忽然认真起来,温声唤她。
容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紧要事,放下石杵:“嗯?”
他笑了:“我从前似乎未曾说过,阿月……甚美。”
在心里吸了口气,容栀忍了又忍:“……”油嘴滑舌。
她便不理会他,重新拿起石杵,研磨了一会,又无奈停下。无他,只因谢沉舟还在瞧着她。
她道:“你没有自己的事做么?”不是说要造反?人脉笼络,军队调动,都一应俱全了?怎的悠闲到同自己在这消磨时间。
谢沉舟微微一怔,旋即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
公务在悬镜阁都堆成山了,二皇子的动向,殷严的近况,玄甲军,青州军……哪件不是亟待他决定。
“自然有,”他望这容栀严肃的小脸,起了逗弄的心思:“天大的事。”
容栀挑眉:“?”
他没由来念了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与她对坐,静静地瞧着她,什么也不做。这就是他天大的事。
容栀听出来了,更立时想起这句诗,是写给久别之妻的。
“谢沉舟!”她薄嗔含怒道:“我何时说要嫁与你?”
在秦府见她,她总是眉眼清浅,笑不达眼底,凉薄得紧。如今这么鲜活的,会嗔怒,有情绪的容栀重又坐在自己眼前。
谢沉舟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
他摩挲了一会,不舍地放开,又拉过容栀身前的钵臼,替她磨起药粉。
“你初离开我的那几日,我想杀了所有人。”他随口道。
权势,皇位,若是身边没有她,与他而言也不过一张朽木败椅。他发了疯似地想去找她,不顾悬镜阁众人反对,夜半偷骑马匹出城是常有之事。
“可到最后我发现,欠你的,只有我自己。我要杀的人,是我自己。”
若不是裴玄说漏嘴,他还不知晓,居庸关被解救出来,容栀对镇南侯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他入玄甲军……
他处心积虑接近她,想要玄甲军,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早就在他手里了。是她亲手,送给他的。
容栀笑了笑,不甚在意道:“现在说这些做甚?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谁分的清对错。
谁没有欲望,谁又能完全不掺杂私心,毫无保留地对待另一个人。
他怔默片刻,乌黑的眼眸笑意一点点渐深:“所以……是肯回头看我了?”
日光似乎淡薄了一些,飘洒在她脸颊上的光晕不再那么浓郁,反而带了几分慈悲的温存。
“不是回头。”容栀摇了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脸部的轮廓。
眉骨线条流畅,鼻梁挺拔,中间有个小小的驼峰。一双桃花眼生得醉人,唇不薄也不厚,弱化了他原本的凌厉,平添几抹温润。
是很完美,俊逸的一张脸。
良久,容栀收回目光,认真道:“我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话锋一转,她道:“可是谢沉舟,你真的确定,现在的我,是你想要的我?而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又是否确定,你真的可以给我。现在的我们,对彼此都是陌生的,我们是否真的适合?”
“这三年,我曾经是真的把你放下了。”
只是再次见面,她沉寂已久的心,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有时她会想,再遇到一千次,一万次。他对她好,还是对她坏,她是不是都会这般,不受控制般被他吸引,心悦于他。
黎姑姑说过,这种身体深处的本能反应,是人体气味碰撞的结果。
谢沉舟闻言,几乎想都未想就缓缓笑了:“好。”他回答的很简洁,却足够不假思索。
她是他人生盘绕的藤蔓,如今失而复得,他如何能够放手?
容栀垂眸,便瞧见钵臼里被碾得极细的粉末。她连忙制止:“这个程度已经可以了。”再碾下去,就要化为齑粉。
谢沉舟便把磨杵放在一旁,从袖中掏出丝帕。他却不是先擦自己,而是捉过容栀的手指,一根根仔细擦拭着上面沾到的粉末。
容栀安静地坐着,也不动,就任由他摆布。她本以为擦拭几根手指会很快。
只是片刻后……有些失控。
容栀羽睫飞速眨动着,平缓的语调掩饰不住有些抖:“谢沉舟……这里,还有别人。”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的,而后一路往上,爱抚般碾过她的唇瓣,压得她樱粉色薄唇染上赤色的红。
方才,他只是帮她擦拭不小心沾在脸颊的珍珠粉,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沉舟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他微微用力,便把容栀拉到了自己腿上。
“无妨,裴玄守在门外,你的侍女们进不来。”
容栀撇了撇嘴,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
他腿部的肌肉又硬又结实,容栀坐在他怀中算不得舒服。不过容栀还算满意。
站着的时候,她需得仰视他,现在倒是好了,居高临下的人变成了她。
她有样学样,颇有些恶劣地用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颌。
谢沉舟由着她,配合地仰头,眼里尽是温柔细碎的微光。
容栀颇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勾唇道:“光天化日之下,皇长孙殿下,你的清白荡然无存呀。”
他很受用,纵容道:“我人都是阿月的,清白算什么?”
短短半个时辰,容栀已经重新适应了他的不着调。只不过她心中还有疑虑,见谢沉舟情绪转好,她便提议道:“不如,我们谈谈?”
谢沉舟微微一笑,似是猜到她会这般说。他手臂穿过她的腰,倏然间,容栀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轻车熟路地朝容栀的卧房走去:“谈,我当然要与阿月好好谈、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