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逢春时(重生)》 1、狭路相逢 春雨渐歇,屋檐积水犹断未断,浸染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席卷入烟雾缭绕的卧房内。 “咳咳咳……”容栀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憋下胸口想要呕血的冲动。“流苏,把熏笼灭了。”她嗓音因为长期咳嗽变得沙哑不堪,用了十成的力气才说出话。 “可这是侯爷交代……” “灭了。”她拢紧身上的被褥,语气冷淡下来。她的身体她最清楚,行将就木,再怎么挣扎也是无力回天。 熏笼里的艾草灰被流苏无声扑灭。院外回荡着孩子的哭闹和女人的哀嚎,是跪在侯府门前求药的百姓。“药材筹募的如何了?”她费力坐直了身子,问道。 “能筹集的都筹遍了...…”言下之意,沂州城这场瘟疫已然无法遏制。 容栀敛眸,心中郁结难疏。是她疏于经营,让药铺被人钻了空子。若是明和药铺还在,沂州也不至于举步维艰到这个地步。 肺部剧痛再次袭来,她只好翻动手中书页以分散些注意力。书中讲的是离魂之术,也即人死后如何复生。从前她是不信这些的,可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她竟隐约期盼起来。 院外的吵嚷声更大了些,“把我的那份药拿出去给她。”她沉吟片刻,吩咐道。 “县主。”流苏想要劝说,药材珍贵,给那妇人容栀今日就喝不上了。 容栀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就当尽些绵薄之力,把药材留给需要的人。 流苏不知何时出去了,屋内静谧一片,只剩下房檐水砸落在地的声响。容栀软绵绵地瘫在榻上,思绪越飘越远。 …… 沂州城一条不起眼的街巷内,一架装饰简洁的马车低调驶过。软垫上,面容清冷的女子似陷入一场梦境,迟迟睁不开眼。 直到浅淡的朱栾香窜入她的鼻腔。 容栀倏然睁眼,下意识抬手轻按太阳穴。这是在哪?四肢并不酸痛,喉咙也没有灼烧感,完全不像病中的自己。 案几上袅袅青烟让她微微晃神。这是她少时最喜熏的香,自瘟疫蔓延,这香便断供了。 四周除了马蹄踏踏,简直安静得过分。这绝不是兵荒马乱,哀嚎遍野的那个沂州城。她警觉起来,抬手掀起帷幔一角。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车身剧烈晃动起来。她急忙攥紧帷幔,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头晕目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容栀愣在原地。 大雍朝天和十二年,她在返回镇南侯府路上。而瘟疫爆发的那年,是天和十七年… 她重生了。 真正体会到医书上所说的重生,她心中震颤之余,五味杂陈。前世如走马灯般闪过,容栀快速冷静下来。现如今,最重要的是重新经营明和药铺和寻到预防瘟疫的法子。 “县主,好似有人在打斗中撞上我们的车架了,需要驱逐吗?”流苏隔着帷幔请示,声音有些担忧。此次出行容栀为低调行事,并未带亲卫。 容栀微微蹙眉,按下心头不耐,扶着流苏的手下了车。沂州城是阿爹的地盘,只要亮明她明月县主的身份,没有人敢为难。 还没站稳,空中就划过一道黑影。 暗器破空的声音快而悄然,容栀心下大骇,急忙侧身躲避。来不及了! “当心!” 预料中箭矢擦过的景象并未上演。身前忽然横出一个瘦削的少年,随着短箭扎入皮肉的声音,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坐在地。 射箭的黑衣人见状还不善罢甘休,拔出短刀就欲解决了地上少年。 她本不打算插手别人私事,但如今黑衣人险些伤到她。容栀怒目圆瞪,呵斥道:“明月县主车驾,何人敢在此惊扰!” 黑衣人闻言果然一顿,而后惊愕地闪身消失在了拐角。 雨后的石板路溅满泥泞,少年身上原本浆洗得发白的衣袍被污浊和血渍浸染,堪堪包裹住他瘦削的身躯。 救人要紧,容栀也顾不得其他,小跑着行至他身前,揽着裙摆俯下身。“郎君,你受伤了。” 离得近了些,他裸露着的伤口清晰可辨。看着虽然可怖,实则只伤及皮肉,有的甚至开始结痂。 只有肩胛上那处鲜血汩汩——是因为替她挡下直冲面门的暗器。 唇色苍白的少年闻言抬眸,按着伤口喘息着,嗓音低哑:“县主,没有受伤吧?连累……连累县主,我罪该万死。” 一阵凉风吹过,鼓动起他单薄的衣袍,少年咬着牙瑟瑟发抖。容栀可以确定他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但染上风寒就不好说了。 “你先别说话,我扶你上马车。”少年纤瘦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居然意外的沉重。容栀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挪到了车厢里。 “县主,这不合规矩。”流苏劝道。 她一边快速判断箭矢的深度,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调头,去明和药铺。”整顿药铺刻不容缓,她不允许有任何插曲影响。 少年肩胛上大片血花看着瘆人,实则并未没入筋骨。容栀当机立断,迅速拽着末端,把箭拔了出来。随着她的动作,他身体轻颤,发出压抑的闷哼。 有这么痛吗?她心底微微讶异,这少年又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或许是她许久未医治病人,手艺生疏了。 容栀放轻了声音:“忍着点。”而后拿出药粉就欲抖落,那少年又皱着眉呜咽起来,缩着身子就想躲。她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按住,解释道:“这是止血的,待会去药铺再帮你仔细处理。” 少年闻言果真不再乱动,僵着身子任她把药粉均匀地铺开一层。快速处理完,容栀端坐到另一侧软垫,与他拉开些距离。 那黑衣人剑法当真差劲。他身上伤口平整,创面狭窄,一月内就能恢复完全。 沂州城最繁华的东门大街上,马车终于在明和药铺侧门停住。 容栀脱了身上披风盖住他,少年被惊地眨了眨眼,有些羞赧地想推辞。“穿上,我可不想砸了药铺的招牌。”要是真染了风寒而死,她都没脸说自己精通岐黄之术了。 容栀初初站稳,还未适应没了披风的凉意,就被前来迎接的李掌柜那谄媚的笑恶心得一哆嗦。 “哎哟,明月县主。” 明和药铺自创立伊始,掌柜便是李文忠,前世她盲目信任此人,对他种种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竟变本加厉把药铺独吞,还盗走了自己研制的食疗秘方。 她强压下眼底冷意,沉着脸轻睨了李文忠一眼:“见到本县主,掌柜不用行礼吗?” 李文忠一头雾水,笑容僵了几秒后,不情不愿地屈膝行了个礼。从前容栀敬重他,对他多加礼遇,从未让他行过礼。 目的达到,容栀也懒得多为难,挥了挥手唤小厮来把缩在她身旁,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搀扶进了厢房。 “烦请李掌柜取账簿来。”熏笼里流苏燃了朱栾香,清冽淡雅,让她终于多了重生的实感。逝世前那炉美其名曰可以驱邪的艾草灰实在是太呛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闻到。 “这是账簿,嘿嘿嘿,县主请过目。”李文忠眼珠子骨碌一转,从身上拿出本册子。 这么顺利,她一边翻看着账簿,一边腹诽。粗略用算盘计算了一番。多完美的账簿,每一笔账都对得天衣无缝。 可惜百密一疏,这纸张也太新了些,怕是李文忠都没翻过几次吧。 她把账簿无声揣进怀里,抬眸望着站在面前冷汗直冒的李文忠,一言不发。她恨不得现在马上绑了他。 “可是有什么错漏?”李文忠被盯得心里直突突,大着胆问。 容栀唇边绽开一抹笑意,声音却凉薄:“掌柜做事我向来放心得很。”还不是翻脸的时候。李文忠虽精于算计,但决没有本事在毫无准备时拿出这么完美的假账,他背后另有其人。 那不如将计就计。容栀在宣纸上默出一张药方,是个祛燥的茯苓饼的药剂配比。她换了其中几味关键药材,递至李文忠手里。 “这是我从前说过的,明和药铺今后要大力推出的食疗秘方。” 李文忠接过,目光闪烁。容栀全然当没看见,倚着柜台誊写药材清单。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厢房传来少年细细的低吟,她笔锋一顿。 “郎君诊治的如何了?”差点忘了半路捡了个受伤的小郎君。 容栀心想说去瞧瞧,内间的大夫突然夺门而出,长吁短叹道:“老夫医术浅薄,治不了那位郎君。” “为何?”她慢悠悠把宣纸折起来,并不着急。左右一点小伤,能重到哪去。 “您亲自去瞧瞧吧,他那伤口古怪,愈合的地方又开始渗血,隐隐有血崩的趋势。” …… 容栀望着榻上躺着的少年,微微失神。他脸上泥污已经洗净,露出一张温润白皙的脸庞。气度矜贵,倒像世家的小儿郎。 “咳咳……”榻上的人挣扎着想要起身,肩上披风顺势滑落,他急忙拢紧衣物,红着耳根靠了回去。 “郎君怎么称呼?”他原本的衣衫烂得不能再穿,只披了容栀的披风,大片肌肤在空气中一览无余。 她自然地倾身过去,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前世瘟疫时什么裸露尸体没见过。 “谢……沉舟。”察觉到容栀在看他,他垂着眼羞赧地有些无措,急忙补充道:“小伤而已,我无碍。多谢县主搭救,我愿做牛做马……” 容栀摆摆手,打断了他。“举手之劳。”她就是路过顺手搭救,没什么谢不谢的,更不需要他报答。 见谢沉舟颇为不配合地挪着身子,她嗓音微冷:“别躲。”说罢挑开披风,仔细端详了那几处崩裂的伤口,的确猩红一片。 “怎么会,方才都愈合了。”而且看起来像内力所为,人为崩开的。 容栀聚精会神地低头查看着,丝毫没有留意到身侧少年眼眸中晦暗不明的光。 她的手指静静搭在榻沿,纤细白皙,距离谢沉舟垂着的手,约莫只有半寸。他垂眸望去,指尖微动。 “县主,老夫磨了新的药粉。”方才的大夫去而复返,拿着小药瓶高兴地进了门。 容栀自觉起身,把榻沿让给了大夫:“您替他再诊治诊治。” 那大夫撩开披风,正想上药,一抬眸对上谢沉舟幽暗阴翳的眼眸,后背一凉,药瓶条件反射般滑落。 “你你你,你自己上药吧。”说罢逃也似地弹开,一溜烟没了影。 ?容栀一头雾水。这剑伤有这么难治吗。她叹了口气,捡起药瓶认命地撒起药粉。 “唔……”,谢沉舟手指攥紧披风,唇间却还是溢出痛苦的呻吟。眸光变得湿漉漉,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这伤啊,不是刀剑所致的,而是人为。” 谢沉舟浑身一僵,全身肌肉绷得更紧。 “是那黑衣人内力深厚,故意为之。不过,”她话锋一转,“这药你带着,每日涂上三次。别做重活,很快便会恢复如初。” “嗯,”他嗓音哑了些,极力克制着某种异样地情绪,“多谢县主。” 容栀此行仓促,又惦记着要去城外山上找药,叮嘱完便准备离开。 谢沉舟慢吞吞地把药瓶收进她新给的衣裳内侧,扶着榻沿站了起来。“县主要走了么?” “你不用担心,可以歇会再走。”他看着瘦削,却比自己高出足足一个头,身前多出一小片黑影,容栀下意识后退几步。 “不必了,”他摇摇头,嗓音低落:“我回家歇息便是,不再多叨扰县主了。” 直到被谢沉舟送上马车,容栀才隐隐回过味来。他那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是自己赶他走似的。 隔着帷幔,谢沉舟声音听不真切,“衣裳洗净后,我该去哪还给县主?” “你留着吧。”一堆布帛而已,她并不在意。况且谢沉舟方才还被人追杀,她可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瓜葛,免得引火烧身。 帷幔外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容栀才挑起帘子往外望去。谢沉舟的身影渐行渐远,虽粗布麻衣,可那周气度…… 她眼眸微微眯起,嗓音凉薄下来。 “跟着他。”不对劲,这人似乎不对劲。 两侧街景不断变换,越来越破败,行人越来越稀少。他在城南一处破庙停下,而后缓步走进。 少年背影清隽,身形笔直。坐在马车中的容栀缴着手指,心下思绪翻涌。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家”。 她许是想岔了,那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能有什么图谋。“走吧。” 马车闻声调头,往城外山庄驶去。 城南破庙内,一名黑衣人闪身而出,跪地朝谢沉舟恭敬地行礼:“少主。” 正是清晨追杀谢沉舟的那名刺客。 2、虚虚实实 黎瓷的信送到容栀手里时,她正斜倚着软榻沉思。前世瘟疫并不是无药可医。 她就曾在城外一农户家购得几截枯枝,捣碎后服用止咳功效极佳。可惜数目太少,对当时已蔓延成灾的瘟疫只是杯水车薪。 但上一世她并未遇到谢沉舟,也并未去明和药铺拿账簿,既定的命运似乎改变了。 那么就意味着瘟疫也是可控的。她读完黎瓷字写的歪七八扭的信,眼底露出淡淡笑意。 她的医术是黎瓷教的,若不是黎瓷总是神出鬼没,动不动云游四方,她早央着黎瓷来管理明和药铺了。 信上黎瓷说,自己云游归来,在城外碧泉山庄小住。真是困了就有人送枕头,容栀正愁不知道去哪找那枯枝。 “流苏,我去找黎姑姑,你先回府。”黎瓷不喜排场过大,每次她都是独自前往。 碧泉山庄坐落于碧泉山脚下,屋舍俨然,鸡犬互闻,别有一番野趣。容栀到时,黎瓷正专心摇着院里的海棠花树。 “哎,你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就来。”黎瓷被她突如其来地出现吓了一跳,数落道。 望见眼角染上细纹,两世未见的女人,容栀眼角有些湿润。重生一事她还未想好怎么告诉别人,还是先瞒下的好。 “姑姑走了那么多年,终于舍得归来看看阿月了?”她压下心潮起伏,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娇嗔道。 “我当然记挂着你。你瞧,我此次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黎瓷变戏法般地往袖中掏出几朵紫黑色小花,递到容栀面前。 容栀不动声色退远两步,不用想也知道那花肯定带着剧毒。幼时阿爹公务繁忙,她经常被放在这山庄里,而黎瓷哄孩子的手段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 “你怕什么!这花叫曼陀罗,我可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你放心,没毒,就是花粉能使人昏迷罢了。” 这叫没毒。容栀微微汗颜,小心地捏着花茎接过。 黎瓷仰头想了半晌,说道:“你不是在研究食疗么?可以试着把花粉加进去。” 有什么人需要昏迷治疗的吗?刮骨疗伤?容栀淡笑着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说到食疗,她想起了要问黎瓷的事,正色道:“姑姑有没有见过一种能止咳的药。晒干之后长的跟树枝差不多,闻起来有蛋腥味。” 她怕这样描述不够仔细,又从怀里拿出在路上画的、记忆中药材的大致形状递了过去。 黎瓷看完单子上的描述,思忖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陇西一带似乎常用一种叫半夏的药,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种。但若是沂州也能寻到,左右就在这碧泉山上。你明日去瞧瞧便是。” 容栀闻言点点头,却是把地名牢牢记下了。碧泉山就算有,数量定然也不够的,还得派人去陇西打探一番才是。 “你寻这东西做甚?终于要好好经营明和药铺啦?” 黎瓷说的也不算错,容栀闻言笑笑,不置可否。 “你那药铺掌柜,可不是个安分的。” “姑姑也知道?那您去当掌柜如何?” 黎瓷一怔,而后连忙拒绝:“我还想云游去呢,你可别想框住我。不过我昨日回城偶遇一个小少年。”她揶揄道:“长的可真俊俏,手脚也是个麻利的…我介绍给你当掌柜如何?” “不必了。”她今天刚遇到一个麻烦的少年,不想再遇到第二个。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日清晨,容栀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醒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院外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上,依稀闪过一个黑影。她心中警铃大作,绝不是黎瓷,黎瓷不会爬树。 “谁在那!”她困意全无,抓起外袍草草披上就踱步而出。 “阿月醒了?”黎瓷捧着一个竹筐站在海棠树下,回头看到她衣衫不整,有些意外。作为沂州顶顶尊贵的县主,容栀向来都是穿戴整齐,礼数周全。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棵层层叠叠的海棠树又晃动起来。 淡粉色的海棠簌簌地卷落一地,鎏金色光晕在上面折射开,攀在树枝上的少年探出头来,似被笼罩在融融春色中,眉眼间净是柔和。 容栀抬手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谢沉舟?” “你们认识?”黎瓷略有些意外。 “我在药铺替他看过诊。”原来这就是昨日黎瓷说的,路上偶遇的少年郎。她压下心底讶异,礼貌性地朝树上呆愣的少年微微颔首。 黎瓷也是个心大的,丝毫没多想,把竹筐往地上一放,喊道:“海棠花够多了,你快下来吧。” 谢沉舟攀着树枝的手指腹轻捻,闻言却迟迟未动身,而是有些虚弱地望着容栀: “劳烦帮我拿个梯子……” “?”黎瓷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听岔了。方才他不是跳的挺松快么,足尖一点就飞身上去了。 容栀视线触及他求救的眼神,眼疾手快地把靠在墙边的木梯搬到树下架好。 谢沉舟还穿着昨日她给的那身棉布衣袍,唇色红润,看起来恢复地不错。 “见过县主,”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突然捂着肩胛处轻哼,“唔,扯到伤口了……”他那双桃花眼狭长、柔和,似盛了一汪清泉,就那么无辜地盯着她。 容栀并不买账,撇开眼向后退了退。她在半路捡了谢沉舟,黎瓷也在半路捡了谢沉舟,难道明天换阿爹捡到他?看来有必要派人查查这个病弱少年。 “你小子昨日那点小伤早愈合了,现在壮地跟头牛一样!”黎瓷不知从哪端出盘包子,一人塞了一个,还不忘打趣谢沉舟。 他闻言轻咳,面色有些惊慌。 “我去洗漱。”容栀不想再参与这场闹剧,面无表情地把房门带上。她今日还要上山寻药,可不能浪费时间。 她整理完衣着,拎起竹筐就往庄子外走。 “县主,等等。”身后响起谢沉舟清和的嗓音。容栀疑惑地回头,他快步追上,一把夺了她的竹筐,“黎医仙让我跟你一起上山。” 她蹙着眉正欲质疑这句话的真假,屋内传出黎瓷的声音,“阿月,让谢小郎跟着你,也好帮你背着竹筐。” 好吧,左右一个瘦弱的少年,能翻出什么浪。容栀心头虽对他不太信任,但终究没拂了黎瓷好意,“跟着我可以,但必须听我吩咐,知道吗?” 少年目光澄澈,乖巧地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保持着不近不远地距离。 碧泉山山势平缓,她平日虽不好动,爬起来也不算费力。她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寸寸看过去,时不时用树枝扒拉。黎瓷说过半夏深埋于地下,唯一的标志便是其上会有一株金黄的花。 她沿着路大致找了一圈,哪有什么金黄的花。果然还是将寻药想得太简单了,容栀有些丧气地往树林更深处走去。 “县主要找什么?”谢沉舟见她一路唉声叹气,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出声问道。 容栀头也不抬地敷衍谢沉舟:“找花,黄色的。”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谢沉舟望着她的背影,唇边笑意全无。他寒着脸朝右侧粗壮的树木轻声道:“退下。” 一道黑影无声窜过,在他掌心留下张字条,他扫了一眼,指尖微微用力,字条瞬间化为齑粉从指缝滑落。 “县主!”他扬声叫道,容栀应声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这边好像有你说的花。”他的眉梢隐隐攀上喜悦,看起来是真的有发现。她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这人片刻就找着了?她迈步跟上谢沉舟。 “在哪呢?” 谢沉舟朝她微微勾唇,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个小土坡。上面有什么泛着金色,随风轻轻摇曳飘动着。容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心跳砰砰作响。 她呼吸放轻,脚步轻缓地想靠近些那土坡。才迈出一步,手臂倏然一紧,谢沉舟猛地拉住她往后一带。“嘘,”他迎着容栀一头雾水的脸,顺势把她拉到了灌木丛后。 “别出声,前面有人。” 灌木丛并不宽阔,谢沉舟挨得有些近,腕上热意传来,容栀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把手腕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不远处当真传来车驾碾过的声音,紧接着是攀谈声。虚虚实实间,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容栀探出头,杏眼瞪得浑圆。 牛车旁大腹便便的人正是李文忠。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看不清脸,但那衣着…容栀眼睛微眯。隔着一段距离,她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一些。 是李文忠在和那人谈交易。为酬劳争执片刻后,那人掏出一道令牌,李文忠瞬间腿一软跪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明月县主撰写的食疗秘方。” 容栀又惊又喜,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李文忠果然上钩了,接下来只要查出那人是沂州哪个世家的,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她攀着灌木的手一紧,一不留神枝叶被拨动,发出突兀的轻响。林中那人瞬间转头看过来。 两人脚步隐隐逼近,她心头紧了紧,突然想起黎瓷昨日给的曼陀罗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迷晕人。 她急忙往袖中一抓,把花粉全部薅下来握在手心。 “大人,您不必疑神疑鬼的,荒郊野岭的哪有人会偷听。”两人在几米之外站定,李文忠朝那人劝道,似乎没发现容栀他们。 容栀刚缓过一口气,侧目倏然对上谢沉舟有些锐利的眼神。她心头一跳,手腕立时被不知哪飞出来的石子击中。 她吃痛松开手,花粉尽数扬了出去,灌木丛旁去而复返的两人应声倒地。 时机正正好,再晚一步他们就会被李文忠发现。不知谁的佩刀掉到她鞋尖旁,容栀吓得往后挪了挪,身后传来一阵闷哼。 “抱歉。”好像撞到他的伤口了,容栀赶忙退开半步。 谢沉舟摇摇头,指腹摩挲着弯刀的手柄。问她:“现在该怎么办?” 地上两人沉沉昏死过去。容栀恶劣地踢了李文忠一脚,觉得还不解气,抬起脚就在他脸上踩了个大泥印子。 “你不用管,侯府亲卫会来解决。”她摸出一枚小巧的火石引燃,往空中用力一抛,炸开白色的迷雾。 阿爹专门为她组建了一支亲卫任她差遣,这枚烟雾弹就是联络信号。 容栀凝眸望着瘫在李文忠旁,衣着考究的人,面色有些古怪。“把他腰间令牌割下来。” 谢沉舟利落地掏出腰间弯刀,毫不犹豫地割下。铜制令牌上刻着一行蜿蜒的小字,不是大雍朝的官文,但容栀确定在哪里见过。 她捏着令牌沉思了半晌,还是想不起来。 身侧少年似是完全不好奇般移开眼,打量着土坡上那株颤巍巍、随时都会弯折的黄花。 “今天县主怕是不能得偿所愿了。”谢沉舟有些惋惜。方才没看清楚,那黄花不是长在土坡上,而是土坡旁的深坑里。根茎不知蔓延几尺,才让花叶探出头来。 容栀也瞧见了,心头沉了下去。她要的是埋在地下的根,直接拔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跳进深不见底的坑里,万一底下是软土或沼泽如何是好。 只能等亲卫来再做定夺。 “县主很想要那朵花吗?”他微垂着眼看她,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这是预防瘟疫的关键,容栀恨不能奋不顾身跳下去。 少年嘴角倏然泛起一个略有深意的笑,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谢沉舟!”电光石火之间,容栀惊叫出声,太阳穴突突地跳。 3、你来我往 谢沉舟跳下去时其实用了巧劲,刀柄插入地下抵住,可以稳稳落地。可抬眸看到容栀担忧的神色。他倏然想起方才拉她手腕时,手心滑腻的触感。 他面不改色地把刀身一转,恰好划在肩胛结痂的伤口上,涌出一串血珠。 “别担心,我无事。”他嗓音因为疼痛而暗哑,容栀敏锐地察觉到谢沉舟在逞强。 她皱着眉不解:“一株草药而已,到处都是,何必非要冒险去挖。” 回应她的是少年更卖力的动作。 半夏的根深埋地底,为了方便,谢沉舟把袖子挽至肘间,露出一截小臂。用力时青筋微凸,意外的结实有力。 谢沉舟把花连根撬起,然后快速斩断,只留下根部,揣进怀里。他正欲上去,倏然肩膀一塌,声音闷闷道:“太深了,我……我上不去。” 所以他方才跳下去时根本没考虑怎么上来。容栀无奈扶额,四处找了找,最后只得甩下一根还算粗壮的藤蔓。藤蔓另一端缠在树上,她还是不太放心,俯身拉住一截,方便谢沉舟保持平衡。 他咬着牙攀着藤蔓一点点往上,越逼近,肩胛那股血腥味就越发明显。“没力了……”临近洞口时,谢沉舟忽然泄了气,肩胛血珠嘀嗒滑落,汇聚成一条条血痕。 “你再坚持一下,我拉你。”药材还在他身上,容栀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他迟疑片刻,用力回握住。少女的指尖柔软微凉,带着朱栾的甜香。饶是把他拉上来并没费多大力气,容栀也还是有些轻喘。 “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她平复了呼吸,用锦帕把手上的泥灰擦净,语气又冷淡下去,“就当是我向你买的,这些你先拿着,回了庄子我再给你。” 他的袖口被藤蔓的枝条刮破了,显得狼狈又窘迫。容栀从袖中拿出一个织锦荷包,掂了掂重量,塞到谢沉舟手里。除了缺钱,她想不到需要他这么卖力讨好自己的理由。 手里被塞进一个触感丝滑的荷包,隐隐朱栾香涌动,谢沉舟眨眨眼睛,泛起不达眼底的笑意。 “县主昨日舍身救我,我怎可不报答。既然是县主的赏赐,我便不推脱了。” 看来他是真的很缺钱。容栀心头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为了旁的目的接近。 “不过我这伤……”他眼底狡黠一闪而过,而后有些期艾地开口。 容栀也不是那种凉薄之人,她打断他:“不必担心,你的伤是为我而受的,我不会不管你。” …… 黎瓷见到狼狈而归的二人时,面上惊讶不已:“这是闯了贼窝了?” 因着谢沉舟受了伤,下山时几乎是容栀托着他走的。她累的够呛,气喘吁吁地把他往榻上一放,半晌说不出话来。 黎瓷揪着他领口瞧了瞧,“伤口不算深,然而反复愈合又渗血,恐怕会有血虚之症。” 为确定病情,她又让谢沉舟伸出手来诊脉。结果却和预料的大相径庭。“谢小郎,你这脉象不对啊…” 这话倒把容栀吓了一跳,谢沉舟是为了帮她采药才受的伤,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她心底过意不去。 “口渴吗?”黎瓷问。谢沉舟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果断摇头。 黎瓷神秘地拍了拍他的手,缓缓道:“脉象促急,是因喜事情绪激动。小郎君,是遇到心上人了?” “……”谢沉舟不动声色抽回手,余光瞟向容栀。 她面色不虞,黎瓷这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都说过,她并没有当真。 考虑到谢沉舟需要静养,容栀拉过还想叽叽喳喳的黎瓷,说道:“我同姑姑一起去熬药。” “这就是半夏。”灶房里,黎瓷用蒲扇煨着药,把容栀递过来的药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容栀闻言,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如今有了样本,联系陇西商队大范围采购就行。 “如何,谢小郎做事不错吧?”黎瓷不知怎的又绕到这个话题上。 容栀幽幽叹了口气:“只怕他接近我的目的没那么简单,姑姑又怎知他不是第二个李文忠。”明和药铺日后在瘟疫中会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她绝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人有机可乘。 黎瓷默了默,摆手道:“罢了罢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考量。”说罢,她站起身来,指了指瓦罐,“再过一刻钟,记得叫谢小郎喝药。” 容栀端着药进去时,谢沉舟正伸着手去够案几上的茶盏。接连的失血让他清瘦的面容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无助又窘迫地朝她笑笑,缩回了手。 “别乱动。”她怕他又撕裂伤口,急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温热的茶水下肚,他嗓音清润了许多,“还以为欠县主的恩情还清了,现下又多了一份。” 她不以为意:“你也是沂州的子民,我为百姓做事,没有什么欠不欠。” 容栀揭开瓦罐,深黑色的液体涌动,苦涩的药味立时蔓延开来。 榻上的人面色一变,满是抗拒地推脱:“黎仙医已经给我涂过药了,这汤水就不必饮了。” 气氛短暂凝滞了一瞬,谢沉舟的抗拒来的莫名其妙,她解释道:“这是姑姑熬的,你病情反复,光涂药可不行。” 说罢她又把瓦罐往他面前送了送。谢沉舟只是强逼着自己瞥了一眼那汤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掐住,窒息感充斥了全身。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似是受了惊吓。 容栀错愕不已,虽不明白谢沉舟为何突然这样,却还是急忙把瓦罐放回案几,伸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喝不喝,不喝便是了。” 她不自觉放轻了语气,嗓音也不再冷冰冰的。 须臾后,谢沉舟轻咳几声,眼角微微泛红,无力道:“抱歉,是不是吓到了?” “这汤药我喝不了。”他抿了抿唇,哑着嗓音说道:“幼时我曾被人故意喂药时烫伤过喉咙,此后我闻到汤药便会呼吸急促。” 容栀愣了愣神,倒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遭遇。她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直说便是,何必勉强自己。” “说来县主莫要笑话……我本是江都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母亲去世后,主母苛待我,我受不住便拼死逃了出来。”说罢,他露出一个苦笑,颇有些哀伤地叹了口气。 容栀对他的私事并不好奇,只当他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因心中抑郁难舒,随口一言。她安慰道:“你既来了沂州,沂州便就是你的家。” 家?谢沉舟心底划过一抹讥讽,似懂非懂地朝她点点头。 “等着,我去重新煮药来给你。”喝不了苦涩的汤药,那食疗总可以吧。末了她补充道:“保证不苦,也不难喝。” 谢沉舟眸光微动,嘴唇嗫嚅了下,还是乖顺地由着她去了。 天色昏暗,刚是月初,天幕上只悬一根银线,栾铃阵阵,踏碎一地浮金,也踏碎满院药草香。 容栀抓了人参白术黄芩各三钱,一气呵成地丢入瓦罐中。炉灶上很快升起袅袅的雾气。她歪着头想了想,又搁了一把红糖和枸杞进去。红糖很快中和了苦涩的药味,只剩下馥郁的甜香。 院门响起三声急促的短笛,容栀停下手中动作,缓步而去。 “拜见明月县主。”亲卫统领收拾完林中残局,马不停蹄赶来向容栀汇报。 她瞥了眼远处谢沉舟屋里熹微的烛光,压低嗓音问道:“李文忠绑回去了吗?” “已被押解至官狱,侯爷说此事由您亲自审理。但…”亲卫长眉头紧拧,踌躇片刻后严肃道:“亲卫们赶到时,李文忠旁边躺着的贼人已被就地正法。” 容栀先是惊讶,而后眉心弯成川字,心头闪过纷繁的疑惑。“能查出来是谁所为吗?” “伤口平整,一击毙命,不像世家的作派。”沂州这几个世家都是百年望族,望族手段多龃龉,不会让人死的太舒服。 从她和谢沉舟下山到亲卫赶到不超过一个时辰,会有谁消息这么灵通,而且刚好要那人的命。“我知道了。”她眼皮倏然一跳,联想到方才少年那张清和俊逸的脸。 “还请亲卫长帮我查一个人。” “县主尽管吩咐。” “江都谢氏,谢沉舟。”谢沉舟方才那番推心置腹,容栀半信半疑。实在是他的出现太过蹊跷,就像一根细微的针,在她生活里的每个细节无孔不入。 这种命运无形中纠葛在一起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 谢沉舟这次对那碗药粥并没有抗拒,许是真的有些饿了,三下五除二就一扫而尽。她望着他睡下,轻缓地熄了烛火,转身回屋。 窗外有鸟雀停在海棠枝头,垂着头看着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容栀。明和药铺在沂州并不算溜尖的那几家,光做药材生意自然是不行的。待她寻到合适的掌柜后,便把食疗作为主要卖点推出。 城南有几家免费医肆,或许可以和他们合作,在那些医肆里推广食疗,前期可以先以捐赠的名义,等打出名号来再从长计议……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容栀紧绷着的神经倏然放松,只觉得眼皮似灌了铅般沉重,神色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很快陷入沉睡。 毛笔滚落在宣纸上,划出一道水渍,而后一路向门口滚去,直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 谢沉舟半张脸覆在月色下,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清俊的眉宇间那双眼眸却不复温润,而是晦暗难辨地看着熟睡的少女。 他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潮涌,片刻后唇角轻扯,有些玩味地低笑出声。容栀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贵女。 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小巧。可她骨子里透出的却是淡漠,特别是那双眼睛,清冽如高山雪水,孤傲又冷寂。 找到这双眼睛,他用了整整十年。 “少主。”一个黑衣人倏然落入院内,停在枝头上的鸟雀也扑腾着翅膀立于他肩上。 “一柱香内,她们不会醒来。”他用的迷药无色无味,是大内进贡之物。 “裴郁,你好大的胆子。”谢沉舟眸光微眯,腕间机括咔擦作响。 尖锐的短箭瞬间没入屈膝跪着的男人腿间。裴郁吃痛,却一声不吭地恭敬跪着。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他嘴角扬起凉薄的弧度,语气却是漫不经心:“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动她?” 4、疑心四起(大修!!) “请殿下责罚。” 短箭工艺特殊,箭镞带有弯钩。若是得不到及时治疗,裴郁那只腿就算是废了。 怀内容栀给的荷包传来浅淡香气,冲淡了夜色里的血腥味,也冲淡了他心头的阴郁。谢沉舟隔着衣衫摩挲片刻,并未错过裴郁额角蒙上冷汗。 “山上那人收拾干净了?”午时裴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都要传信给自己,自己还当是悬镜阁那群老家伙又闹什么幺蛾子,原来是大内的司使。 大内的司使竟和区区药铺掌柜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是有趣。 “已处理妥当,殿下放心。”裴郁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密探来报,殿下未死一事,宫内似有所察觉。还请殿下尽快找到玉玺。” 谢沉舟一顿,面沉如水:“回去转告那群老不死的,我自有安排。叫他们…”他轻哼一声,继而沉声道:“莫要多管闲事。” 语气中带着毫不压抑的杀意,听得裴郁腿心一麻,差点没跪稳。他腿间鲜血缓缓蜿蜒,险些滴落在地。 谢沉舟眉头紧蹙,裴郁敢背着他擅自行动,受罚乃理所应当。然若污损庄子,恐易被容栀察觉。 他摸出一枚止血丸递过去:“今日之事,给我一个解释。” 裴郁捏在手里,并未服下,如实交代道:“阿玄在殷阁老手上。” 裴玄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妹,与他一同跟随殿下进入悬镜阁。可殿下将他带出了江都,裴玄被殷阁老扣留下了。明面上是为裴玄养伤,实则是逼迫他监视殿下。 悬镜阁,并不完全是殿下说了算。 “今日之事,没有第二次。你该想清楚,谁才是你日后可仰仗的势力。” 谢沉舟听闻,颇有兴味般扬唇一笑:“传信,给殷严。他不是很关心我有没有找到玉玺么。那就劳烦他亲自来一趟沂州。对了,特别嘱咐他,一定要带上裴玄。” 裴郁眸光一凝,而后瞬间双膝跪地,朝谢沉舟行了一礼:“如若殿下能救出阿玄,裴郁日后,定当尽心为殿下效力。” 屋内烛光摇曳,趴着的人似乎动了动。谢沉舟向右迈了一小步,身躯恰好挡住了容栀,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让裴郁看到。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不为我效力,难道还想为别人吗?”谢沉舟摆了摆手,动作随意,示意裴郁不必再多说,赶紧走。 裴郁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应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说话间,他用力拔出腿间箭矢。因服了止血丸,鲜血并未喷涌。 而后裴郁也顾不上处理伤口,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中。 万物刹那静默,只剩案几前的如豆灯火噼啪跳动着,映照出容栀恬静淡然的容颜。谢沉舟目光一路向下,游移在那微微翘起的唇角。 家?沂州确实是不错。不知道阿月想不想要,京城那座巍巍宫墙,当她的家? 如若不想要,到时他杀了龙椅上那人,就带着阿月浪迹天涯。 …… 这夜,容栀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她救了一只橘猫,这只猫甚是可爱,但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粘着她蹭来蹭去。 橘猫绒毛柔软,贴在身上时,让她浑身发痒。容栀试图挣脱,可那猫却越贴越紧,将她紧紧禁锢。 她再也无法忍受,扬起手用力一挥。然而这一巴掌,却是在半空中虚抓了一下。橘猫消失了。 容栀倏然睁眼,半个身子压在案几上,摇摇欲坠。 此她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轻呼,声音在寂静的屋子中格外清晰。 “阿月!怎么了?”黎瓷正准备敲门就听到她屋内的响动,急忙推开门问道。 “姑姑,我无事。” 短暂失神后,浑身被强烈的酸痛感占据。什么橘猫,原来是她趴着案几睡了整夜。容栀狠狠叹了口恶气,懊恼至极。 黎瓷凝视着她略带惊惧的面庞,不放心道:“近日你似易受惊扰,可是忧虑过重?我待会给你煮碗安神汤?” “不用麻烦了。”她摇头拒绝。 遇到谢沉舟后,她确实总一惊一乍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疑神疑鬼许久。幸好她今日要回城了,以后若他要长住姑姑庄子上,自己不来便是。 思及此,容栀一个迈步,警觉地把黎瓷往屋内一推,朝门外左右望了望,院里空空荡荡,难道他已经走了? 刚要拉起门栓,视线里倏然蹦出一张俊逸的脸:“县主是在找我吗?” “谢郎?你还在。”她残留的睡意瞬间消散,强装镇定地唤道。 “在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瘪了瘪嘴,不明白容栀为何这么提防着他。 怎么每次都被他吓到。她冷冷道:“你且住着便是。左右黎姑姑也没赶你。” “哎,我可不能收留他。”黎瓷替她打来了盆热水,头也不抬:“我指不定明日就不在沂州了,他总不能跟着我到处乱跑。” 说罢她笑着抚了抚容栀的发顶,说道:“阿月,快来擦擦脸。” 容栀接过棉巾,刚想沾水,抬眸发现谢沉舟还傻愣在门前,她没好气道:“我洗脸,谢郎也要看着?” 谢沉舟愣了愣,而后不好意思般连连抱歉:“我,我去看看包子蒸熟了没有。”说罢,他逃也似地跑开了。 昨日趴着睡受了寒,方才又被谢沉舟吓了一跳,容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用棉巾静静敷了一会,声音闷闷道: “黎姑姑,安神汤还熬吗,给我留一碗。” ……… 今日天色不错,难得雨后放晴了些,昨日那筐从树上摇下来的花苞,黎瓷叫容栀帮着铺在院子里晾晒。 谢沉舟像个跟屁虫一样,她晒一朵,他也跟着晒一朵。直到箩筐已经见底,容栀才从袖子里小心地掏出那支半夏。 “这是半……”谢沉舟指着半夏想问她些什么,却又似乎想不起来这枯枝的名字了。 “半夏。”她提醒道。 他的眼睛亮了亮,似乎对于她肯理会自己很意外。谢沉舟嗓音清澈又温和:“半夏,也可以用来医病?” 容栀仔细地将半夏枝桠间可能残留的尘土掸去,整齐地摆放在那一簇簇盛开的海棠花旁。然后她言简意赅回道:“是用来治疗肺痨的。” 谢沉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好奇什么,继续好奇道:“明和药铺......是县主的吗?” 容栀拍了拍手上尘土,转身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经商是最末流,是被门阀世家所不耻的,从前为避免节外生枝,无人知晓明和药铺背后是镇南侯府。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明和药铺,区区一间无足轻重的小铺子,竟也引得他人下手,其目的必是镇南侯府。 为何?镇南侯府近年来行事愈加低调,并未得罪任何人。 容栀目光上下审视他一番,想起昨夜亲卫长所言。他们抵达时,神秘人已遭灭口。若要在如此短时间内获取消息,唯有与她一样的速度传讯他人。 而当时在场者,除她之外,便只有谢沉舟。 “你待会也得回城吧。”容栀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谢沉舟不明就里,还在专心地替黎瓷摆弄着海棠花,将它们的间距分开一些,以便于干得更快。 不等他开口,容栀又徐徐提议道:“郎君肩胛处的伤还需去复查看看,我恰好也要去药铺。我载你一程,如何?” 本来准备去面见悬镜阁分部的谢沉舟:“那就有劳县主了。” 没记错的话,今晨阿月看到他时还满脸不耐之色,巴不得自己赶紧走。 主动邀请他同行?谢沉舟眼底寒芒一闪而过。真真是有意思极了。 ……… 马车上,容栀喝了安神汤,闭目靠着软垫养神。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容栀皱了皱眉,心底猜测着谢沉舟在做什么。 他似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叮铃当啷一阵金属碰撞轻晃。紧接着是衣袖摩擦的摆动,他把那东西拔出来了。像是……刀剑出鞘。 马车外尾随着数名亲卫,他若是心怀不轨,亲卫瞬间会了结他的性命。 微风拂动,吹起帷幔一角,阳光趁机溜进马车,为那堆物什镀上银波——容栀骤然睁眼。 “你在做什么。”她一双眼冷的近乎没有温度。 像是做坏事被她抓包了,谢沉舟面上无措,慌乱解释:“没,没什么。我衣衫里好像进了杂草,硌得慌。” 容栀斜睨了他一眼,心中不信,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案几上安神汤还剩了一碗,容栀搅动着调羹,随口道:“你也喝些?” 谢沉舟一怔,淡笑道:“这是留给县主喝的,在下怎敢。” 她倏然把调羹大力一放,几滴汤汁溅了起来:“怕我下毒?” 谢沉舟连忙摆手,俊逸的脸上满是错愕:“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栀见状,嘴角微微上扬,“让你喝你就喝。”说着,她便亲自端起碗,送到了谢沉舟面前。 谢沉舟有些受宠若惊,他看了看容栀,又看了看那碗安神汤,最终还是接过了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他刚想道谢,帷幔外传来流苏的声音。 “县主,药铺到了。” 容栀闻言,并未起身,反而吩咐道:“你先带谢郎去看伤,我稍后便来。” 谢沉舟用眼角余光扫了容栀一眼,然后默默地点头,十分顺从地跳下马车,跟随着流苏一同走进了旁边的药铺。 在他身影隐没那刻,容栀扬着的嘴角彻底沉下去。她快步闪身而过,毫不犹豫地掀开了方才谢沉舟坐着的软垫。 软垫上没有什么佩剑,而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布包。容栀呆愣在原地。布包缩口处还没来得及拉紧,似乎是主人慌乱中随意一撇。 是昨日塞给谢沉舟的碎银。他竟然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所以他方才畏畏缩缩,是生怕直接还给她,她会拒绝么。 容栀面色刚好了些,眉头又拧了起来。 不对。装碎银的荷包不翼而飞了。是他有意留下,还是随意丢弃? “流苏,赏你了。” 甫一走进药铺,她就把那布袋如烫手山芋般扔给了流苏。 流苏眼神中带着一丝疑虑,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默默接过。 “谢县主厚赏。”侯府向来赏罚分明,此次竟是她头一回有这般无功受禄之感。 上次匆忙而来,药铺的装潢与陈设未能细看,此次容栀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连药柜的格数都数得清楚明白。 明和药铺面积不小,便是除去堂屋还附带了个露天小院。只是院子这一大片闲置了,堆了些桌椅板凳。 她在外院站定,随手指了两个小厮,“你们两个,把那些杂物和花都扔出去。” 两个小厮虽不敢直视容栀,闻言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容栀哪能看不到,她语气淡淡:“有什么问题,说。” 其中一个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的小厮,被怂恿那个立马大着胆子质疑:“掌柜的交代过,这些板凳他要留着卖钱的。” 容栀闻言,沉吟片刻:“李文忠已除去掌柜之职。日后,药铺诸事皆须听我调遣。” 聚做一堆的小厮们闻言心中震惊异常。李文忠是药铺资历最老的老人,明月县主都能说换就换,更遑论是他们。药铺工钱给的比别处多许多,他们可不愿丢了这饭碗。 她扫过众人的表情,心下有了决断。药铺多年来人事繁杂,混日子的也不少。她不可能一次性把这些人大换血,要想用得顺手,就得先立好威。 “若是有怠慢的,我自然不会留着,但要是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她面色缓和许多,恩威并施道。 经过这一遭后,小厮们果然卖力许多。流苏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容栀生生拦住。她搬了把太师椅坐着晒太阳,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不是粗使丫鬟。” 流苏无事可做,只得时不时去厢房瞧瞧谢沉舟有没有诊治好了。 须臾后,她面带喜色地过来给容栀报道:“托县主鸿福,大夫说,郎君伤口已无大碍。” 容栀点了点头,看向边整理衣袍边走出来的谢沉舟:“我帮谢郎治好了病,谢郎也帮我一个忙?” 谢沉舟懵懵地答道:“县主请说,在下一定做牛……” 还未说完,容栀指了指库房:“帮我把书架全部搬下来。连日阴雨,再不拿出来晒晒,就得发霉了。” 李文忠给的是假账簿,那么真的账簿就应该还在他手中。可昨日亲卫长禀报时说过,搜遍他全身也没找到一点纸屑。 他还能藏在哪? 库房内灰尘扑鼻,谢沉舟被陡然熏了眼。他掩着微红的眼眶,把几排书架尽数按容栀要求搬到了院子里。 容栀葱白的指尖从木架上一排排扫过。《千金方》《黄帝内经》《本草集》…并没有疑似账簿的痕迹。 “县主在找什么?”谢沉舟帮她把抽出来的书一本本又放好,问道。 容栀直勾勾盯了他半晌,倏然淡笑道:“账簿。” 只见谢沉舟面色丝毫未变,似乎李文忠的事情真的与他无关。 “会不会是被他放到家里了?”流苏猜测道。 容栀顺手翻开书册一页,瞟了一眼后合上,果断道:“不会。”李文忠没有妻女,家中只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母,被奉养在乡下,距离沂州有些距离,他不可能数次往返。 牛皮书封触感细腻,她指腹摩挲过牛皮的天然纹路,若有所思般递给流苏。 “这些医书真重呀,里面得有多少字……”流苏吃力地举到书架上,感叹道:“县主,您真厉害,平日里读这么多书。” 又拍马屁。容栀眼角带上抹笑意,刚准备嗔她,脑海中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 “等等!”她语气瞬间冷厉下来,惊得流苏手一抖,手里的书差点砸在地上。 “第三排右数第六本。”她眸光锐利地盯着那处,道:“拿下来。” 流苏听话照做。轻薄的书册安静躺在容栀手中。她冷着脸翻开,然后发出一声嗤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千金方”便是账簿。 李文忠此举险些骗过她,将其藏于众多书册之中,确实易于掩人耳目。亏得流苏无意提醒,世间岂有如此单薄的“千金方”! “你跟我走。”她意味深长地朝谢沉舟一笑。未等对方答应,已然拽着谢沉舟衣角,片刻不停地登上马车,径直奔向官狱。 5、各有算计(大修!!) 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混浊的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和潮湿的气息,让人隐隐作呕。 容栀一袭翠绿织金留仙裙,脊背挺直,步履沉稳,与周围的糜烂格格不入。谢沉舟跟在她身后,似乎被血腥搅得有些作呕,面色苍白。 “见过县主。”狱卒见到来人,纷纷行礼。容栀在一处栅门前站定,微微颔首。 那狱卒搓搓手,又打量了一眼她身后有些颤抖的少年。“侯爷吩咐了,在您之前不得私自用刑,我们都好吃好喝招待着。” 话音刚落,牢房角落里缩着的那团黑影动了动,而后幽幽转过身。不过短短二日,李文忠就快速消瘦下去,眼窝凹陷,发冠凌乱。 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见李文忠如此狼狈,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倒是李文忠愣了一瞬后先动了,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还没抓到容栀衣角,就已经被狱卒抽刀架着隔开。 “县主,明月县主!”他呜咽着涕泗纵横,跪倒在地:“我李文忠勤勤恳恳,为药铺劳累半生……县主为何要抓了我……” 好一个勤勤恳恳。她心底暗自冷笑,避而不答,眼神一点右侧,介绍道:“谢沉舟,你见过的。” 李文忠眼睛一转,还以为是她看上了谢沉舟,忙连连点头:“谢小郎,一表人才,真是人中龙凤!与县主那是极般配的。” 容栀唇角抽了抽,不明白他想哪去了。“造谣到我身上了?也不怕阿爹割了你的舌头。” 不是看上了谢沉舟?那为何带他随行?李文忠不解,但一听到要割舌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擦得衣袖尽湿,好不凄惨。 李文忠嚎啕半晌,容栀依旧不为所动,只冷眼瞧着。他实在挤不出眼泪,哀嚎声越来越小。 她嗓音冷沉:“继续啊,怎么停了。”随后掏出两本账簿,举着朝他扬了扬。 李文忠僵住,用袖子掩着的面容抽动着,而后倏然怪叫一声,就想上来抢她账簿。“县主,小的对您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这账簿定是有人陷害我!” “县主当心。”谢沉舟拉了她一把,让她恰好避开了李文忠的肥手。容栀皱了皱眉。 她故意带他来,就是想试探他是否认识与李文忠勾结之人。可他瞧李文忠的眼神满是嫌恶,似乎不是演的。 容栀敏锐察觉到李文忠话里的漏洞,缓缓道:“我可没说这账簿有问题,掌柜怎的还能未卜先知?” 物证俱在,这人竟然还要嘴硬! 越是气极,她反而却越冷静。 “账簿一直是你经手,若掌柜尚觉蒙冤,要不要比对字迹?”左右是一本烂账,现下亦无法逐一核对,她将账簿纳入袖中,问道:“谁指使你干的?” 李文忠目光闪烁,沉默须臾后笑道:“无人指使,都是我一人所为。县主想要如何惩处,我都无话可说。” 容栀不信,嗓音陡然转冷:“跟你同行那人,被灭口了。” 李文忠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死了?” “尸体都僵硬了,怎么,带来给你瞧瞧?”她却没看李文忠,而是瞥向谢沉舟。似乎这话是问他的。 谢沉舟面色愈发苍白,轻咳了几声,颤抖着道:“他死了……不会是那日追杀我的人,连累了他吧。” “不是。”容栀摇了摇头。那日追杀谢沉舟的人剑术那么差,怎么可能一剑封喉。 李文忠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容栀却依旧不依不饶,追问道:“李文忠,我知道凭你没这个本事做空药铺,你告诉我,幕后主使是谁,我就保你不死。” “让我猜猜,是……他么?”容栀开玩笑般随手指了指谢沉舟,颇有耐心道。 “?”谢沉舟立时愣住,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县主,县主,我什么都招,求求你一定要保护我,我不想死啊……”李文忠挣扎着又想扑上来,已然有些癫狂。 “只要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自然会保你。” 她的声音清澈和婉,犹如墨中之翠,应是极动听的。然而此刻这嗓音却在阴暗的地牢中回荡,令谢沉舟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垂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不行,不能让阿月知晓幕后是龙椅上那人。否则,他就没了留在她身边的价值。 李文忠颓然下去,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幕后到底是谁。我只同十六有接触,每次那人的命令,都是十六转答给我。他说镇南侯府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不该有的东西。容栀皱眉,是玄甲军么?玄甲军二十万精兵,盘踞沂州已久,也算是世家的眼中钉。 谢沉舟闻言,心底松了口气。那人还不算蠢,知道藏着身份做事。 十六?是那神秘人的代号?听着像某个组织的。世家贵族会豢养死士,这没什么稀奇的。 “你仔细想想,十六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对!”李文忠倏然大叫一声,又哭又笑道:“那人操着江都口音!我不会记错,他说的并非官话。” 容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谢郎,还是你老乡呢。” 谢沉舟苦笑:“江都与我早无瓜葛,说起来,我也同样被江都谢氏追杀。” 容栀已有九分把握,灭口一事确实与谢沉舟无关。她见李文忠的精神已在崩溃的边缘,今天怕是也问不出什么了。 她冷冷睨了那地上又哭又笑的人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说道:“用刑,死了便死了。” 李文忠满脸狰狞,声嘶力竭吼道:“你骗我!” 对于李文忠的怒斥,容栀仿若未闻。她转身径直朝着门外走去,步伐决绝。 李文忠背叛镇南侯府、出卖药铺机密,在前世导致无数百姓丧生,她又怎能轻易放过。 今日她特意带着谢沉舟前来,除了试探外,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看清,图谋侯府之人的下场。若他是无辜也就罢了,若他不无辜……容栀微微勾唇,示意狱卒推开官狱大门。 官狱外,天光大亮,刺得谢沉舟用手挡了挡眼。厚重的铁门挡住了里面行刑之人的惨叫声,谢沉舟浑身还打着颤,似是被吓得不轻。 容栀别开眼,不去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郎君,我还有事,便不相送了,就此别过吧。” 谢沉舟点了点头,而后拢了拢身上勾线的薄衫,独自走进瑟瑟春风中。 “县主,需要杀掉他吗?”亲卫长伸手指向自己的脖颈处,做出个抹喉的手势,询问道。 “杀什么杀?他没做坏事。”如果仅凭喜好便肆意杀戮,镇南侯府与其他豪族世家又有何不同。 说罢,容栀伸手扶住流苏,上了马车。然而她又想起了什么,将身子探出半截,对着亲卫长嘱咐道:“对了,让李文忠吃些苦头就行,别把人给真的弄死了。” 亲卫长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应承下来。 ……… 沂州城外,土坡上蓄满积水,四周荒草丛生,人迹罕至。 尘土尽头忽然窜出一匹骏马,飞扬着嘶吼而过,马蹄划开水波,溅起一片浪花。 “殿下!”一女子端坐马背,发尾束起,英姿飒爽。她勒马在谢沉舟面前停下,而后下马抱拳一礼。 谢沉舟身上那粗劣的棉衣已被换下,玄色绣云纹锦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来时悬镜阁已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她担忧道:“县主是不是对殿下起疑了?” 谢沉舟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双腿轻夹马腹,神色倨傲地扬手挥鞭:“并未。” 她既已试探出个结果,就说明暂时没找到怀疑自己的证据。连李文忠,她也不会真的杀。阿月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 “按您吩咐,殷阁老已在偏院等候。” “知道了。”谢沉舟片刻未停,策马一路往山上飞奔。昨夜他命裴郁飞鸽传书,江都那边昼夜兼程赶路,如今部分势力已至沂州,就驻扎在广济寺里。 “殿,殿下。”守在门口的几个侍卫瞧见浑身煞气的谢沉舟,跟见了鬼一样支支吾吾。 谢沉舟颔首,侧身给了裴玄一个眼色。裴玄心领神会,足尖一点就消失不见。 偏院内乌压压跪了一地人,谢沉舟踱步而至,恍若未见般,斜斜支着腿在主座落座。 洁白的香炉中青烟袅袅,谢沉舟凑近闻了闻,满意极了。确实是容栀身上惯用的朱栾香。他这才从衣襟内摸出那荷包,举到香嘴前熏着。 那官狱臭气熏天,荷包上的朱栾香都被冲淡了。 “谢沉舟,你,快把解药拿出来,一切都好说……”殷严跪于最前,恨恨咬着牙道。 昨夜传信,他以为谢沉舟要在沂州开设悬镜阁分部,兴致勃勃赶到,没成想是鸿门宴,一进寺庙就中了他下的毒。 谢沉舟一脸漠然,摩挲着腰间佩刀,眼神冷峻,似鹰隼般凌厉。“殷阁老手伸得好长,都能威胁我的人了?” 竟被他发现了。殷严眸光闪了闪,大言不惭道:“老夫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先太子大计。殿下潜伏县主身边,迟迟没找到玉玺,老夫自然着急。” “殷严,”谢沉舟似乎听到什么笑话,嘴角恶劣地勾起一抹讥讽弧度:“商世雍已经死了。你要效忠一个死人?” 殷严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直呼先太子名讳,指着谢沉舟半晌说不出话:“他可是你父亲,你,你……” 谢沉舟戏谑打断:“我姓谢,不姓商。” “就凭你,也想让我们卖命?”人群中有个跪着的人突然站起来,不服道:“我们干嘛怕他,我们人多,把他杀了便是。” “不可!殿下是先太子唯一血脉!”殷严怒斥道。 谢沉舟眼眸微眯,他认得他。刚被接回悬镜阁时,这人没少欺辱他。 “裴玄。”他冷声唤道。 暗处倏然冒出一个女子腾空而起,长剑自半空而落,寒芒闪过,转身后那人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鲜血淅淅沥沥淌了一地,裴玄抱臂站回谢沉舟身侧。 殷严颤抖着身子,眦目尽裂:“你!你到底要什么。” “想活命吗?殷严。”他阴鸷一笑。 “吃了这枚解药,而后滚回京城,老实埋伏在那人身边。”谢沉舟拿出一个瓷瓶,倒出粒黑色药丸,捏在手中。 殷严一瞬间衰老下去。眼前瘦削的少年曾经只是一个好用的傀儡,却不知不觉已生出了自己的野心。 记忆中先太子模样,渐渐与之重合。 殷严无力道:“悬镜阁从此,可以……”他话音未落,裴玄忽然掷出手中利剑,剑身在空中旋转一圈后,稳稳插入殷严身前地面。 殷严被吓得一口血差点涌出来,立时噤了声。终究是命更重要,他闭了闭眼:“只要是为了先太子,我等,但凭殿下差遣。” “至于你,裴玄。”他打量了身边女子一眼,“留在沂州,去阿月身边护着她。” 6、悬镜阁主(大修!!) 镇南侯府内,容栀快步穿过游廊抄手,久久不见阿爹,她步履不免急促起来。头上步摇随她动作轻晃,树下舞剑的男子耳力极佳,她才接近一步,容穆就已执剑转身。 见到是她,容穆微怔后收剑入鞘,朝她笑着张开双臂。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儒雅随和,虽是武将出身,但自有一番风骨。 容栀眉梢都扬起笑意,步伐更急,提着裙摆就不管不顾一头撞进男人宽厚的怀里。 “几日不见,阿月瘦了。”容穆被她撞了满怀,皱着眉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关切道。 常年习武的手指粗粝,蹭的她眉心微痒,她仰着头看着容穆,眼眶热意蔓延。阿爹还是记忆中壮年的模样,还未为沂州瘟疫操心得满头白发。 她伏着脑袋在容穆肩头蹭了蹭,直到那股酸涩褪去,才依依不舍地站直身子,瓮声瓮气道:“依我瞧着,阿爹倒是胖了些。” 容穆剑眉一挑,不可思议般低头瞧了瞧自己,军营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他日日操练,怎么可能变胖。“阿月净胡说!”他嗔了容栀一眼,语气却是宠溺。 他替容栀扶正松了的步摇,倏然想起来今晨回府时亲卫长禀报的消息,眸光一冷,冷哼道:“那李文忠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容栀想亲自审问他,容穆早把他一刀解决了。 容栀想起官狱里李文忠疯疯癫癫的举动,正色道:“我方才去看了他。他似乎知之甚少,只说神秘人似来自江都。” 容穆不以为然,不屑道:“江都?江都那几个世家,无非就谢氏是四世三公。从前还出过个太子妃,可惜先太子无德,连累了先太子妃。” 她微微蹙眉,从袖中取出那块黄铜令牌递过去,道:“这是昨日从那与李文忠有勾结之人身上搜出的,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容穆将令牌举到眼前端详片刻,日光下那黄铜闪着磷光,花纹古朴繁复。 “这是古撷文。” “古撷文?” “没错。”容穆眯着眼睛,确信道:“是江都特有的一种文字,因为书写复杂,在前朝时就被弃用了。” “这只能证明李文忠没说谎,那人确是出自江都。并不能确信幕后主使就是谢氏。” 容穆摆了摆手,笑道:“小小药铺,或许只是沂州豪强想整一整侯府,扯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必担心。” “李文忠还说,镇南侯府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阿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她路上反复琢磨了一番,实在不明白。阿爹手握重兵引人忌惮,但玄甲军人尽皆知。怎么会说是“藏”。 容穆一怔,而后似是不愿多提,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就是瞎操心。明年就要及笄了,不如想想你的婚事。说到江都,我瞧着谢氏就不错。” 容栀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那双干净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她颇有些不悦,嗔道:“什么婚事不婚事,阿爹就这么想把阿月嫁出去。” 容穆慨叹一口气,霎时间有些伤感。似透过她又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亡妻。“罢了,”他妥协道:“你日日捣鼓那药铺,我怕你闷坏了。明日太守嫡女生辰宴,你可不许推脱。” 太守嫡女?容栀仰着脸想了半晌,始终没在脑子里对上这号人物。 直到第二日她踏入卫府大门,她才倏然想起。太守嫡女卫蘅姬,阿娘还在世时,她似乎也来侯府与自己玩过。 清河太守是个文人,府内不讲究金碧辉煌,而是植草栽木,间以字画点缀。 明明是春末,卫蘅姬却穿了厚厚的绒裙,戴着面纱。她老远就瞧见容栀,刚想小跑着过来,身边嬷嬷拦住了她,使了个眼色。 卫蘅姬连忙朝容栀恭敬一礼。因衣裳繁重,她弯腰都显得有些困难。 容栀忙上前把她扶起,关切道:“卫姐姐这是怎么了?” 提到这个卫蘅姬就泄了气,她塌着肩膀摆了摆手:“快别提了,我前几日玩水感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 “你快别在这站着,像我一般也感了风寒可不好受。”说罢,卫蘅姬亲昵地挽住容栀手腕,拉着她就往宴席走。 “说起来,许多年不见你。怎的都不来找我?是不是生分了。” 容栀哑然。阿娘死后,阿爹消沉了好些日子,他一介武将,也不懂得要如何带孩子,将容栀扔给黎瓷便溜之大吉。 “我这不是来看卫姐姐了么,阿月给姐姐赔罪。”说着,她接过流苏手上锦盒,打开在卫蘅姬面前:“你瞧,这可是胶州上好的珍珠。我一颗都没留,尽数拿来给姐姐了” 卫夫人母族也是富商起家,从小卫蘅姬吃穿不愁,什么金银珠宝都见过。她瞟了一眼,不忍拂了容栀的兴,笑着接过:“还是你惦记着我。” “明月县主。”今日生辰宴排场浩大,沂州说得上话的贵族世家几乎都来了,现下见到容栀走近,纷纷低头行礼。 容栀礼貌颔首,一一招呼过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卫蘅姬旁边,紧挨着卫夫人,算是给足镇南侯府面子。 “县主坐着,我去寻我哥哥。方才似乎来个贵客,他们去议事了。哼,”卫蘅姬跺了跺脚:“定然又忘了时辰!” 容栀神色淡淡,并不在意什么贵客。她朝右侧端坐着的贵女礼貌颔首,而后垂眸盘算着找个借口离席。 “哥哥!”卫蘅姬刚掀起珠帘,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几人。 容栀心下想着别的事,丝毫没注意到帘子那边的动静。 卫玉安用折扇挡了一下卫蘅姬,一双狐狸眼含笑,朝身旁锦衣男子赔罪道:“抱歉阁主,家妹性子莽撞,阁主莫怪。” 谢沉舟一张脸蒙在帷帽下,正眼也懒得给卫蘅姬一个,视线越过珠帘,准确停顿在容栀身上。 还以为这种场合,她不会来。 卫玉安还以为是蘅姬差点冲撞到,他心生不满,皱眉唤卫蘅姬:“愣着干嘛,打招呼啊。” “阁,阁主。”卫蘅姬不敢多看,只觉得他腰间短刀看起来怵人得紧。 谢沉舟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刀鞘,下一秒,他利落把刀从蹀躞带上取下,藏进了里衣。 “明月县主也来了?”卫玉安凑到蘅姬耳边小声问。这人可是被镇南侯好好藏起来,得见的次数可不多。 卫蘅姬翻了个白眼,想叫自家哥哥别打县主的主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卫玉安已等不及般推着她往容栀那边而去。 “久仰县主大名。”卫玉安挤出一个自认风流倜傥的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容栀微愣,而后一头雾水地向卫蘅姬投去个求救的眼神。这傻子是谁? 卫蘅姬连忙解释:“这是我哥哥,卫玉安。” 她冷冷扫了一眼,面无表情:“久仰。”那态度,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谢沉舟帷帽下的嘴角微勾,眼底噙着懒散的笑意。就凭卫玉安这种胸无点墨的货色,也想认识阿月? “这位又是……”容栀侧目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玄色锦袍上玉佩叮当作响,身姿挺拔。怎么他也带着个帷帽?沂州世家最近流行这种风尚么。 卫玉安折扇点了点,骄傲道:“这位便是悬镜阁的阁主。悬镜阁知道吧,大雍第一医馆,那可是各个世家的座上宾。” 悬镜阁……容栀眸光动了动。前世似乎有所耳闻,版图做的很大,似乎不仅涉及行医。 谢沉舟压低了嗓音,扶了扶帷帽,生怕它掉下来似的:“今日身体不适,县主见谅。” 这个声音……好熟悉。容栀倏然抬眸,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想透过飘动的薄纱,看清帽下究竟是何人。 “咳,咳咳。”卫蘅姬捂着胸口干咳了几声,面纱下一双眼睛全红了,伸手就夺过案几上茶杯猛灌了几口。 “药,药……”她虚弱地指了指自己衣袖,手抖得不像样子。 容栀立刻反应过来,伸手从她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递到她手里。卫蘅姬服下,面色好转一些,却仍旧是喘不上气的模样。 容栀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切在脉搏处。 “县主会医术?”卫玉安疑惑道。 容栀懒得理会他,只问卫蘅姬道:“你病了几日?” “四五日了。”卫蘅姬有气无力道,“自从那日落水后就一直这样,整日昏昏沉沉的。” 容栀秀眉紧蹙,这脉象……是肺痨。 她放开卫蘅姬的手,沉声道:“这药是谁给你的?” 卫玉安还以为她是随便诊脉玩的,插嘴道:“药是家父从江都悬镜阁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如何,是不是效果不错。” 容栀冷笑:“是不错。再吃两日,你妹妹就彻底药石无医了。” 容栀的话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卫夫人脸色大变,冲向卫蘅姬,“阿蘅,你感觉怎么样?” 卫玉安指着她大声道:“你别信口胡诌!这可是悬镜阁的药。” “这药没问题,但是不对症。” 容栀瞪了他一眼,“你千里迢迢找药,悬镜阁的大夫没替她诊过脉,就靠描述病情,自然开得是风寒药。但卫姐姐这病是肺痨。长期服用这药,无异于饮鸩止渴。” 卫玉安面色不善地瞥向谢沉舟,生怕容栀的话触怒了他。只见他懒洋洋站着,轻笑一声:“县主说得有理。” 如此说来,便是承认了悬镜阁所开之药并不对症。众人皆愕然,实难想到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悬镜阁主,脾性竟如此谦和。 “我医术虽算不上多好,但也是师承黎瓷黎医仙。”她转向卫夫人,掏出在黎瓷那晒干切成片的半夏。 “阿月近日研究肺痨颇有心得,夫人若肯信我,可在卫姐姐平日服用汤药中加入这个试试。” 这是废了好些功夫摘来的半夏,容栀心疼不已,但还是救人要紧。 卫蘅姬的药丸她闻过,应是平日水化服用,就是伤寒散没错。可惜气性过猛,须加半夏调和。 侍女瞧了眼卫夫人,犹豫不绝,不知该不该接。 卫夫人尽管内心充满疑虑,但由于容栀的身份,她也不敢轻易回绝她的好意。 她招招手,示意侍女将半夏收好:“那就多谢县主了,我代阿蘅谢过。” “黎医仙的医术高超,名满天下,悬镜阁敬仰有加。”气氛凝滞之时,一直缄默不言的谢沉舟倏然替她作保道:“半夏在陇西被广泛应用,疗效显著。夫人不妨一试,我们悬镜阁会派遣大夫全程关注令爱的身体状况。” 容栀神情淡漠,心中却暗自纳闷。这阁主为何要替自己辩解,毕竟她是拂了悬镜阁的面子。 更奇怪的是,这人身上怎么同她一样,也是熏的朱栾香。 生辰宴就在这样一种古怪而平静的气氛中结束。与卫蘅姬道别后,她抚摸过空荡荡的衣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去趟药市。找陇西商队之事,迫在眉睫。 7、惊鸿一瞥 沂水河南北交错,贯通整个沂州。遮天蔽日的柳荫下,人头攒动,客来商往,小贩吵吵嚷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帷帽下的白纱起伏飘荡,勾勒出容栀五官精致的轮廓。 “哎,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药?”她正欲走过,一个佝偻着身子蹲在摊角的男人叫住了她。男人细长的吊三角眼里透着精光,打量了容栀一眼。 这小娘子穿的虽朴素,可那浑身的气度却暴露无遗。定是哪个世家的贵女又偷溜出来玩了。 容栀微愣,而后走上前去。“老板卖的有些什么药材?”她今日是想来药市上找找有没有半夏,陇西商队行踪不定,阿爹又没与他们合作过,只得先来打探一二。 她嗓音清冽,如三月清泉潺潺,那老板听得耳朵都直了,天天跟贩夫走卒打交道,哪见过这么稀罕的人物。他眼睛几乎黏在容栀脸上,呆站着迟迟不说话。 “这位老板?”她疑惑抬眸,唤道。 男人嘿嘿一笑,道:“小娘子见谅,你长得水灵!眼光肯定也好。”说罢,他献宝似的指了指蒲苇草席上一堆赤红色的花干,红霞似火,在枯黄黑褐的草药里格外夺目。 “你看这味药,这颜色就不一般,不止能明目和气,内服还能调和气色,令小娘子容光焕发,容颜永驻。”他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外行人的定会被唬了去。 容栀听得心头发笑。 她识得这味杜衡,功效算不得差,但同类药材繁多,这杜衡实用性实在有限,有时会被当点缀塞到小娘子们的香包里。 不过容光焕发、容颜永驻这等说辞,就是胡编乱造之言了。 她视线越过那些花干,快速打量一圈,语气平和道:“还有别的吗?” 男人一愣,而后重新堆起笑,马上回了状态,又从另个角度开始推销:“这些土茯苓成色也不错,润喉去燥,最重要的是还能美白。”他拿了一颗想要递过来,容栀没接。 “不必了。”她礼貌地点点头,一口回绝。再听他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自己今天来药市可还有正经事要办。 她抬起脚刚走出一步,男人又伸手拦住了她。“小娘子先留步,留步。”可不能让到手的肥肉跑了,他眼咕噜一转,掀开草席一角。 她视线定格在那一捆枯枝上,面色终于有了松动,欣喜道:“这捆半夏,我要了。” “半夏?”男人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娘子看上了这玩意?”这是他收药时农户送的,沂州根本没人用这东西入药。 虽说数量不多,但眼下正是需要半夏的时候,她这几日研究食疗需要样品。容栀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摸出两贯钱,“我都要了。”她边说就要伸手把药材拿起来。 她手指还没触到药材,草席就倏然落下,砸到了她的手背,也把那捆药盖得严严实实。容栀一愣,撩起眼皮看他。 男人猥琐一笑:“这药需要十两银子。” 真是狮子大开口,十两银子能把他整个摊位加上那辆板车都买下。容栀原本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皱了几分,两手一摊道:“我只有这么多钱。” 他还以为是什么贵女,原来是个没钱丫头。男人立马变了脸色,伸出脏污的手就要推搡她,“滚滚滚,没钱就赶紧滚。” 容栀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他即将碰到衣角的手。街道两旁狭窄不堪,她一个不察,脚下被石头绊住,“哗啦哗啦”,身后竹篓里的药材滚落一地。 糟了。她心道不好,急忙弯腰欲要把药材捡起,衣袍落了一地,容栀也顾不得揽了。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那日跌坐在巷口的谢沉舟,似乎也是这般狼狈。 “我来吧。” 温润又清冽的嗓音响起,而后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她手里药材的末端,稍一用力便握住接了过去。 这个声音……好熟悉。她微微仰头,猝不及防地撞入谢沉舟满是笑意的目光。 “谢?”她才说出一个字就急忙噤声。 等等,戴着帷帽,谢沉舟不应该认出他。似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谢沉舟恍若未闻般垂下眼,专心把散落的药材都捡了起来,放回筐里。 这才关切道:“小娘子还好吗?”他伸出手,又怕唐突了她,飞快缩回身后藏了起来。而后唇角勾起一抹无害的笑,问道。 她觉得谢沉舟是真的没认出她。略带探究的眸光望了他瞬息,四目相对时,他马上移开了视线,偏过头去。 容栀这才压低嗓音,回道:“郎君,真是抱歉,这是你的摊位吗?”这不看不知道,容栀方才慌乱间并未细看,那两筐竹篓里满满当当的,正是她苦寻不得的半夏! 她稳下心神,深呼吸了口气才没被这泼天的好事又惊得再次跌倒。 “在下前几日遇到一贵人,见她在寻这味药,定是能卖些钱,于是我也去挖到了些。”谢沉舟依旧穿着件薄棉袍,袍子有的地方抽丝,一条条飘在风里,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闻言心头微动,谢沉舟嘴里的那个贵人,不正是自己。半夏难挖,这几日泥土湿润,山路又滑。他那竹筐虽小,却也是满满当当的堆出了一个小山。不用想都知道眼前单薄的少年吃了多少苦头。 “郎君刚背来的?”药材上还沾着露水的微湿,容栀捻起一根凑近嗅了嗅,淡淡腥味还未挥发,是新鲜的没错。 “昨日……也背来了,没人买。我想着是不是不够新鲜,今早清晨又去挖了些。”他唇角微微向下,满是苦涩和自嘲。 余光敏锐瞧见容栀细白的指尖染上点点泥土,他微微一愣,而后手忙脚乱地从衣袖内摸索了半天。 忽然想到自己没有锦帕,懊恼地扯了扯自己衣角,寻了处最干净的地方,用力一撕——掌中蓦地多了一节布帛。 他递了过来,说道:“小娘子若不嫌弃,就先擦擦。” 容栀条件反射抬手想拒绝,可视线触到他那清澈明净的一双眼眸,她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哎!我说你这小子,怎么抢别人生意!”方才那三角眼男人瞧见两人的举动,急忙跨步过来,指着谢沉舟骂骂咧咧道。 他眼底笑意淡了些,一只手已摸到腕间,稍一用力,流箭就会冲破衣袖,割断男人指着他的手指。 杀意凛冽,容栀后背一凉,下意识扫了他一眼。只见谢沉舟抿着唇,眼眶因为憋气而变得微红。 被欺负了也不敢出声。她心头不爽极了,一个转身把他挡在了身后,冷冷道:“是你漫天要价,自己搅黄了生意,关他什么事。” “你这小丫头片子!”男人见说不过她,又觉得她看起来柔柔弱弱,扬手一个巴掌就要甩下。 容栀眼疾手快地向后一仰,利落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一转。那人痛呼出声,骂道:“小蹄子!”说罢,怒目圆瞪着就要再次扬手。 刚刚那一下完全是出于自身的反应。以前阿爹哄着她习武,她总是喊苦喊累,撒着娇的偷懒,因此并不会打架。 她扬手就要呼喊藏在暗处的亲卫,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又是那温热的触感,她还未反应过来,谢沉舟已然拉着她跑了出去。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她的步摇晃得厉害。他的手掌有薄茧,明明瘦削单薄,偏偏手心温度又热又烫。她用力缩了缩,想抽回手掌。奈何眼前人许是跑得太急,禁锢地她动弹不得。 谢沉舟拉着容栀跑到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左右看了看,确认没被追上,才停松开手。“小娘子,没事了。”他气息平缓,根本看不出跑了数里。 反观容栀,扶着腰止不住地喘气。面纱下的脸庞一起一伏,闷的她不舒服。索幸周围也没人,她一把拽下帷帽。 谢沉舟呼吸轻滞,狭长的桃花眼随即浮现出疑惑和惊讶占:“明……明月县主。”他声音因为惊讶而颤抖,容栀安抚一笑。 “抱歉,方才人多眼杂。”她平复了下呼吸,缓缓道:“好巧,又见面了。” 谢沉舟回过神来,眸光微暗,低下头有些嘲弄地重复道:“是啊,好巧……” 不巧。自获悉她将至药市的消息,他与裴玄便一刻不停地去碧泉山采药。他提前一刻钟而至,静静缩在墙角,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与别人交谈,与自己擦肩而过。 容栀没有认出自己。他没有乔装,没有掩饰,就那样坐在那里,可惜她丝毫未有察觉。 当她要离开那药贩摊子时,若非摊贩将她拦住,他着实不知该如何现身才妥当。 她以为自己戴着帷帽别人就认不出来,可那双眼睛,那双安静无波的眼睛。从她进入药市,他的目光就没再离开过。 “县主过的好吗?”谢沉舟想了想补充道:“我,我也没什么事做,就想着能不能卖药赚点钱。” 容栀心中一动。既然这么缺钱,为何前几日她给的那些银子,他又还回来。她思忖片刻,不解道:“上次我给你的荷包……” 谢沉舟打断道:“县主救了我的命,我都还没报答,怎可收县主的钱。” 怎么这么麻烦,都说了不用报答。她有些无奈:“我正好需要大量半夏,你以后可以直接卖给我。价格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 谢沉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马上摇头:“县主需要便都拿去,我不要你的钱。” 容栀掏钱的手一顿。 这种认死理又自尊心强的少年,前世瘟疫时她遇到过很多。她随即换了种方式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乖乖地眨了眨眼。 “那你是不是说过要报答我?” 谢沉舟点头如捣蒜,“嗯嗯。” “听我的话,就是我想要的报答。” 8、路见不平 他眼皮微跳,绷紧了身子,几乎是须臾,方才那些,没被她发现而生出的委屈怨怼,全都没了踪影。 眼前少女板着个脸,但面容娇俏,实在说不上严肃。他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这才正色道:“我都听县主的。” 容栀满意地点点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塞了过去。 谁知道谢沉舟的脸色却变了,嘴唇抿了起来,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明显是不高兴了。他想要的可不是银子,而是她亲手绣的小荷包。和之前那个藕粉色的配成一对,多好。 她还以为他是嫌不够多。有些尴尬道:“你先拿着,待我回府了再给你。”今日她出门没带荷包,便只带了些碎银,方才给他的已经是最大的一锭了。 “已经够多了。”谢沉舟默默将银子收了起来,脸上委屈却不减。“对了,县主是不是在找半夏?” 容栀欣然点头。她今日本想来药市打听一番陇西商队的行踪,可经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了兴致。左右还有时间,也不急于这两日。 回府歇着吧,顺路也能去瞧瞧药铺装潢得如何了。 打定主意,她朝谢沉舟礼貌道:“谢郎君,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说罢拿起帷帽就欲戴上。 “等等。”好不容易有机会碰到她,谢沉舟哪能让容栀这么容易走了。 他略一思索:“县主若需要大量半夏,我一己之力怕是不够。我昨日下山时遇到一老翁,他也挖了好些这药材。” 她望两旁屋檐瞟了一眼,亲卫不知隐匿在何处,没了身影。她并不信任谢沉舟,自重生而来,她打心眼里不信任任何人,除了阿爹和黎瓷。 谁也说不准谢沉舟会带她去哪里,一车半夏还不值得她冒这个险。 谢沉舟看在眼里,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听说,他也是从陇西商队那得知的。” 她眼皮一跳,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捻了捻。这个诱惑太大了。她把心一横,答应道:“带我去。” …… 谢沉舟带着容栀七拐八绕,来到碧泉山脚下一处偏僻的宅院前。宅院在村子的最里面,向后几米就是山路,几乎与世隔绝。 “就是这儿了。”柴门虚掩着,谢沉舟轻叩三声后,自然地推门而入。 “谁呀?”苍老的声音传来,弓着身晒药的白发老者直起腰,看到谢沉舟身后的容栀时,胡子一抖,眼神闪过一丝惊讶。 “姚伯伯,这位是明月县主。”他介绍道。 姚肃急忙放下犁耙,颤巍巍地就要行礼,容栀一把扶住:“老人家,您快起来。” 见谢沉舟眉头微蹙,姚肃心领神会,也就没再行礼。 屋内堆满了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 “这些都是半夏。”道明来意后,姚肃指着一堆麻袋,拐杖往地上一杵,叹了口气:“可惜啊,全湿喽。” 容栀掀开袋子查看,药材上凝满水雾,显然从里面湿了个透。近几日春雨连绵,这些药材晒不干,怕是全都只能扔掉。 她顿时肉痛不已。这么多半夏,都够半个月用得了。饶是如此,她还是扯着笑开口:“没有别的了吗?” 姚肃摇摇头。她心霎时沉到谷底。 “不过,陇西商队近日就会到达沂州。”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在乐天赌坊下榻。” 容栀闻言,眸光都亮了几分,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姚肃:“多谢您。”这消息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姚肃面色一沉,故作生气:“小友这是做甚,我老头可不是占便宜的人。没卖药材给你,我收什么收。” 容栀瞧了眼谢沉舟,后者给了她个肯定的眼神,她这才淡笑着把银子收了回去。 “那就多谢您了。”她心里还惦记着药铺,觉得没必要再待下去,提步就准备跟谢沉舟告别。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刺耳尖锐。 “你这小贱人,想往哪里跑!”女人的叫骂声如雷贯耳。紧接着,便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噼啪”,有细细的呜咽伴似从喉头溢出。 容栀动作一顿,而后对上一双清澈眼眸。他唇畔隐约有些安抚的笑意,朝她摇了摇头。口型无声:先别出去。 她一瞬便明白了谢沉舟的意思,便也顿在原地静静等着。没必要再招惹祸事,一个谢沉舟已经够了。 可是。 “村头的王麻子愿意娶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瞧瞧这丑样!真是作孽!”妇人尖锐地叫喊着,用力踹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子。 “你给我滚回去跪在王麻子面前磕个头,求他收了你,不然你阿弟的老婆本怎么办!” 怎么是女子。 她眼皮一颤,静下心来侧耳仔细听着,大概是强娶强嫁的戏码。不能冒然出去。她冷静下来。倘若那女子是想嫁人的,她反而会让局势更混乱。 “我……我不想嫁。”声音虽小,但容栀却是听清楚了。 “由不得你!”那女子的母亲越说越气,下手也越来越重,“今天由不得你说愿不愿意!” 谢沉舟忽然看向容栀,轻声问道:“县主可还要看看热闹?” 这种事前世瘟疫蔓延时,甚至可以说屡见不鲜。只是……同身为女子,她终究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眼眸浮现出愠色,推门走出屋子。 “光天化日之下,强逼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她嗓音冷厉,怒道。 那女人显然被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疯了不成!她是我的人,你敢管老娘的闲事!”女人叫嚣道。 “我乃明月县主!”容栀厉喝一声。亲卫到底去哪了,需要的时候又不现身,容栀心下烦闷。 那妇人一听,果然根本不怕。叉着腰无赖:“你是县主,我还郡主呢。” 倒是地上蜷缩着的女子动了动,而后挣扎着看容栀,道:“明月县主,求您……救救我。” 她摇摇晃晃地抬头,乌青的脸下是一张英气的五官。她的唇被咬破了,血从唇角流下,又凝固在下颌,诡谲又脆弱。 但那双眼眸盛满的东西,容栀却能轻易读懂。是不甘与不屈。 这样的女子,不该困囿于后宅,一生磋磨于一个不良人。 她沉默片刻后,忽然疏离一笑:“王麻子许了你多少钱?” “十两银子!整整十两!够我儿娶个媳妇了!”妇人伸出根手指比划着,激动得眉飞色舞。 她心底连连冷笑。十两银子,可以买到摊贩一车的药材,同样也可以买断一个女子的人生。 她面色微寒,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过去,沉声道:“这个够吗?”她身上已无多余钱财,此玉佩虽非价值连城,却是她随身携带之物,乃阿爹征战所得,意义非凡。 谢沉舟眼角笑意蔓延,仗着在她身后,肆无忌惮地朝地上女子挑了挑眉。她收到指令,马上更卖力地捂着胸口轻咳。 容栀把玉佩甩到妇人手中,箭步上去扶起地上女子,温声道:“你可愿意跟我走?” 那女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感激道:“多谢县主,我愿跟县主走。” “可否得知小娘子芳名?”她边问边伸手探向女子腕间,指腹却意外摸到一截凹凸不平的伤疤,心中不禁一怔。 常年的行医经验告诉她,这伤疤显然是新伤。不过容栀并未声张,而是迅速将手收回,掩盖住内心的波澜。脉象虽虚浮,但情况不算太糟,想来应是受了寒。 女子又掩唇轻咳,哑着声说道:“阿玄。是不是不像女儿家的名字?请县主赐名。” 阿玄?“可有姓氏?” “裴,我叫裴玄。”视线触及容栀身后眸色幽暗的人,裴玄撇了撇嘴。 “好名字。” 容栀不觉得非要取个什么花什么月才符合女子,裴玄其人,与名字倒挺相称。 柴门内静谧一片,姚肃不知道何时悄悄进了屋,并不在此处。侯府距此有些距离,她一个人不可能把眼前虚弱的女子带回侯府。 “谢沉舟。”她抬眸看了看他,微微歪了歪头示意。 谢沉舟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拉起裴玄,向外走去。他走得沉稳,步履丝毫没因架了个女子就有所凌乱。 容栀跟在后面,忍不住嘀咕:“看不出来,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有把子力气。” 谢沉舟脚步一顿,稍一用力,裴玄向下滑了些。“县主搭把手吗?”还是那股弱不禁风的样。她无奈地上前架住裴玄另一只胳膊。 裴玄简直激动得在心里快要哭出来。瞬间大半个身子压到容栀身上,天知道刚刚殿下搀扶着她时,她内心有多焦灼。 谢沉舟突然开口:“县主就这么把她带回去,侯爷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她何尝不知道,但让她就这么丢下裴玄不管,她也做不到。“我自会向阿爹解释。”药铺如今缺人,若裴玄能应付,去那帮忙也不错。 既然可以相信裴玄,为什么容栀就不能相信他。 谢沉舟原本虚扶着裴玄的手臂,突然间迅速抽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本就高度紧张的裴玄吓了一大跳,身体猛地一抖。 若非容栀及时察觉并伸手扶住,她恐怕就要踉跄跌倒在地了。 容栀倒抽一口冷气,疑惑地凝视着谢沉舟。只见他双眸如墨,狭长深邃,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周身骤然弥漫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息。 “县主,沉舟也想有个容身之处。”他盯着她,漆黑的瞳仁中翻涌着浓烈的情绪,语气哀怨至极。 9、良禽择木 榻上女子睡得并不安稳,她手攥紧被褥,双眉紧蹙。额角因为发了恶汗,湿答答地粘了几缕发丝。 “阿玄,阿玄。”容栀拍了拍她的手背。裴玄呜咽一声,眼皮沉沉,还是没有醒来。 裴玄进了侯府后,厨房端了碗药粥,她喝了几口便干呕不止,而后躺在床上发了一身汗。容栀又诊了诊脉象,面色有些凝重。浑身无力,胸闷气短,这倒是与中毒的症状对上了。 “县主,您万金之躯,这些活让下人来做就好了。”一旁的圆脸小侍女嘟嚷道。流苏去了药铺,这几日都是流云贴身侍候。她年纪尚小,不比得流苏做事面面俱到。这厢瞧见容栀对外人这么上心,便忍不住有些吃味。 容栀摇了摇头,食指举到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她倒不是圣母心。只是世道本就艰难,女子也不易。多一双筷子,侯府也还算养的起。 “你好生照顾着裴小娘子,我去配几味安神的药。”她替裴玄掖了掖被角,嘱咐流云道。 …… 侯府前厅外,一群身披甲衣,手持利刃的亲卫整齐列队。 “见过明月县主。”容栀一只脚才踏进前厅,亲卫们已齐刷刷单膝抱拳跪下。 她脚步在亲卫长身前停住,眼神骤然冷漠下来。衣襟上的织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却让亲卫们后背都蒙上一层汗。 “请县主责罚。”亲卫长率先向前一鞠。 庭中积了一汪雨水,恰好能照出她的身影。她瞧着水中人影,淡淡道:“今日药市后,你们两个去哪了?” 她找了半晌都没见到他们。若是真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亦或是谢沉舟把她带到荒山野岭,出了意外谁来负责。 今日负责她安全的是亲卫里两个拔尖的,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作为被保护的对象,还得来担忧这两人的安危。 “我与弟兄本隐匿在屋檐上跟着县主。偏偏那小子拉着您突然一跑,我们俩正准备追上去,一回头就没了意识。”两人不约而同禀报道。 亲卫长也作证:“后来他们迟迟未归,还是别的亲卫去找的。发现时他们俩四仰八叉躺着,竟是睡着了…”许是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睡着了,还是被人迷晕了。这两人是从军营里调过来的精卫,身手是有目共睹的。要在不知不觉中药倒两个魁梧的亲卫,谈何容易。 她心底诧异极了,心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但面色依旧冷厉,斥责道:“你们身为侯府亲卫,却如此办事不利。” 亲卫们也自知理亏,今日若换了个主子,他们可能早就以死谢罪了。 她扫了众人一眼,一锤定音:“各领二十大板。”而后又叮嘱道,“以后都警惕些,别让人轻易近身。” 这话是跟亲卫们说的,也是为了告诫自己。李文忠如今还在官狱受审,神秘人身份不明,黄铜令牌的来源也说不出个一二。 亲卫们领了命纷纷提着脚步退下,只剩亲卫长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 “在下有要事禀报。”他说罢,瞥了眼左右侍奉着的仆从。容栀领会,摆了摆手让侍女们无声散去。 “说吧。”她还在观察水潭里的身影,并未抬眸看他。 他声音压低下去,面色严肃:“县主吩咐在下一事,江都已来报。” “哦?”这倒是自己关心的事情。 “江都谢氏,并无谢沉舟这一人。” 容栀停在水边的脚步一沉,顿时涟漪四起。 “属下查了谢氏上下三代,包括旁氏表亲,确认无误。”此次探查着实轻松,按理来说江都不是镇南侯地盘。谢氏也算江都望族,他们深入竟毫无阻力,顺利得过分。 亲卫长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此事以后再另禀侯爷。 水中倒影已然被搅得面目全非。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晃荡水波,心中隐隐有了决定:“杀了吧。” 她嗓音冷厉。 “……是。”亲卫长领命,准备退下后马上动手。 容栀听得心烦,挥了挥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有千万个细节不断佐证。要想消弭的办法只有一种。 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容栀忽而想起今日告别时,少年委屈的神色。 “沉舟也想有个容身之处。”他的双眼宛如琥珀般透亮,清澈得仿佛这一潭碧水。饶是容栀,也不得不承认,谢沉舟当真有一副让人过目难忘的,清贵的皮囊。 “等等,”她叫住转身欲走的亲卫长:“你不必去了。” “我亲自去杀他。” 良禽择佳木而栖。可惜她非良木,亦无筑巢护他之意。 ………… 流云伸着脖子瞧了瞧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小娘子,觉得自己等在这也是徒劳。不如去监督着柴房快些烧好水。县主交代了,要灌个汤婆子给她。 “都四月了,还用汤婆子。”她娇哼一声,身子却是诚实地迈了出去。 榻上之人耳朵动了动。而后眼睛眯起一条缝,确认流云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才倏然睁开眼。 “奶奶的,这衣服真勒人。”裴玄第一时间就坐起身,松了衣裳上的腰带。殿下出的这主意确实不错,明月县主果然上钩了。若是不用她穿这些繁复的服饰就更好了。 房梁上传来裴郁的闷声:“你别扯了,再扯要坏了。” 裴玄撇了撇嘴。后脑勺那根钗子膈得她不舒服,她索性一把拽了,攥在手里。 裴郁不知何时已翻身至她床前,拿出一包粉末递过去:“如何,还难受吗?”为了骗过明月县主,殿下是真的让她服下了能致体虚风寒的药。 “有什么难受的,矫情。”她拒绝了裴郁递过来的解药。做戏就得做全套,更何况比这毒多了的药她都服过。 裴郁无言,只得把药粉收好,“照顾好自己,我得走了。” 侯府那群亲卫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方才在药市上为了迷晕他们,他可是费了大功夫。 裴玄不以为然:“为什么非要扮个被强抢的民女?就不能扮成山匪吗?你上次那个刺客也不错。” 听说上次他扮刺客刺杀殿下的任务圆满完成,得了好些赏赐。不出两日腰间便别了裴玄眼馋很久的那把短剑。 裴郁轻咳一声,满脸黑线。殿下让裴玄这不靠谱的潜伏在明月县主身边,真的不会露馅吗。 “阿玄,明月县主……”他还欲叮嘱几句,刚一开口,就被裴玄不耐烦地打断了。“好了,好了,哥。你已经说了八百遍了。我都快要倒背如流了。明月县主疑心重,不好糊弄……”她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 “快走快走。”她急忙催促道,不能再跟他那把剑共处一室了。她可不保证自己不会上手去抢。 窗外鸟雀停在树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裴郁瞟了一眼,道:“如果有情况,随时用它联系。” 发了一身汗,裴玄整个身子痒的不行。左右旁边也无人,她用钗子伸进衣服里挠痒痒。一张纸条掉了出来。 裴玄一愣,而后翘着二郎腿展开,又细细读了一遍。家中有几口人,胞弟情况,为何被强嫁…她心里也不是不紧张,毕竟哥哥和殿下都说,明月县主聪慧非凡。 她可不想被处以极刑。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裴玄僵了一瞬,而后马上从善如流地捏碎字条,躺回榻上。 “裴小娘子感觉如何?”流云搬了个八仙凳。容栀坐下,用锦帕替裴玄擦了擦额角薄汗。 裴玄幽幽睁眼,恍惚片刻,才咬着唇低低呜咽起来。 容栀把她手一把拉过,轻轻握住。裴玄手掌冰凉,满是薄茧和伤疤。“莫哭了,都过去了。”她平日里为人冷淡,其实并不太会安慰人。 “不会有人再欺辱你。”她承诺道。裴玄一愣,而后抽回手。容栀不解:“你长的不差,为何那女人非要逼你嫁个鳏夫?” 议亲乃人生大事,哪家小娘子不是尽力寻觅俊逸郎君。纵使家中贫困,父母不爱,但裴玄相貌英气又端正,即便是为了彩礼,也应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裴玄清了清嗓子,背得一气呵成:“我自幼喜好习武,县主你瞧。”说着,她把右手的袖口撸上去,又举到她面前。“空有一身蛮力,又全是大大小小的疤,哪个郎君会喜欢。” 大雍朝上下风气都较为推崇纤细瘦弱的病美人,这双手也确实习武之人该有的。 容栀轻瞥一眼后收回目光,道:“是那些人没眼光,与你何干。”裴玄抱着汤婆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裴玄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阿玄武艺如何?” 说到这个,裴玄来了精神,伸出三根手指,“打这个数,不在话下。” “三个人?”她有意让裴玄去药铺跟着,若是会些武艺倒也更方便。 “才不是,我能打三十个。”其实她能打更多,不过还是先别吓到容栀。 容栀闻言轻笑,也没当真,裴玄现在这一副唇色惨白的虚弱样,她也没指望什么。 亲自瞧着裴玄喝了药睡下,她才轻声吩咐道:“流云,去找一套男装来。” 流云虽一头雾水,但也还是照做。 直到瞧着铜镜里容栀的白玉发簪被拆下,盘成一个高髻,已然一个雌雄难辨的清俊小生。她踌躇片刻,劝道:“县主……您要不还是带着亲卫吧?” 容栀淡笑着摇摇头,一手抄过案几上精致小巧的短刀,收入袖中。 乐天赌坊是灰色地带,势力盘根错节,而且与官府态度暧昧。她冒然表露身份,有可能会惹祸上身。 10、护她身侧 “郎君赌点什么?牌九?骰子?还是跳马?” 容栀一只脚还未踏入乐天赌坊,就被一小二抓着胳膊扯了进去。 昏暗的灯光下,喧嚣声扑面而来。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有的面色紧张,有的兴奋激动。庄家熟练地操作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愧是清河郡最负盛名的赌坊。她快速环视一圈,压着嗓子问道:“陇西商队是否……”在此处。 话音未落,那小二面色一变,不复方才的热情,“小的不知。”说罢转身就要走。 容栀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从袖中摸出一串珍珠:“赌骰子。”乐天赌坊有个奇特之处,筹码不收真金白银,而是用器物相搏。 珍珠色泽莹润,颗颗饱满结实,一看就不是俗物。小二笑嘻嘻道:“客官这边请,这边请。” 她又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小二急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手却是在无人处悄悄接下了。 整个赌坊四周围了一圈黑衣鳞甲的护院,她方才就已注意到了。从那铮亮的长枪上收回目光,容栀心不在焉地盯着赌桌上的筹码。 乐天赌坊从不发生命案,靠的就是这里里外外的护院。天大的恩怨,都得出了赌坊再做了结。 “小郎君,你也玩骰子啊?”身旁一个双目混浊,酒气熏天的青年人凑近好奇。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同他拉开些距离,而后才轻轻点头。 青年人见她羞涩得紧,只当他初次来玩,急忙义愤填膺道:“这桌不行!你别看赌注大,但庄家出老千,没人能赢得了。” 容栀疏离一笑,而后反应过来这人是好心提醒,也不好再绷着,缓和了些神色:“多谢仁兄提醒,在下受教。” 她根本没想过要赢赌局,她只是需要一个得见陇西商队的机会。 “开局!”骰子在碗中滚动,声响清脆,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中央的骰子碗,默默猜测着点数。 只有她气定神闲地抱臂端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小郎君,你猜大猜小啊?”庄家坐于正上方,目光贪婪地盯着她手里那串珍珠。 容栀勾唇一笑,正准备胡乱报一个数字,身侧忽然传来熟悉的朱栾香,在满室臭汗味和酒气中尤为清冽。她还没来得及侧目,耳畔就带上温热的痒意。 “猜大。”谢沉舟不知何时挤开众人欺身而近,在她耳畔悄声道。 离得太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到容栀耳背上,惊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中珍珠差点没拿稳。 四周人声鼎沸,并没有人注意到二人动静。她也顾不得狐疑这人怎么又神出鬼没在此处,强压着慌乱抬头:“我赌大。” 主座上庄家诡谲一笑,而后慢慢揭开骰子碗。“怎么可能!”他惊呼出声。 方才明明手腕震动下应当变为七点,为何竟然是十三点! 人群中爆发一阵喧哗,而后纷纷拍掌叫好。 “老子蹲在这一宿了,终于有人赢了这一局!” “庄家的怕是要气死了,哈哈。” “出老千!可真不厚道啊!” 庄家面庞瞬间变得惨白,神色难看至极,他恶狠狠地盯着容栀,那眼神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若是让这小白脸赢走所有赌注,掌柜必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乐天赌坊并不是只有这一个牌桌,但这一桌的报酬实在诱人。若是赢了,就能得到庄家当前全部的赌注。 全部的赌注啊,那可是有黄金像、玉观音,随便一把都能买下沂州一处宅子。 谢沉舟状似随意地倚在她身侧,身体却结结实实地替容栀挡住了那些窥伺的目光。 他身量高,站在那儿就几乎把她整个人笼罩住,铺天盖地的朱栾香涌来,容栀垂在身侧的小指微微勾了勾。 莫名的,原本那些紧张也被他隔绝在外,烟消云散了。赢下赌局虽是意料之外,但只达到目的,过程她不甚在意。 她淡然抬眸:“我不要你的赌注。” 人群中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庄家愣了一下,戒备不已:“郎君这是何意?”这一桌的珍珠玛瑙,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个赌徒都垂涎三尺。 “若是方便,还请借一步说话。” 庄家疑惑地看了看容栀,犹豫片刻后,招手唤来小二,附在他耳边低声几句。 而后对容栀说道:“他会带您去见金掌柜,有什么要求,客官同金掌柜直说便是。” 她侧目觑了一眼谢沉舟,破天荒地问道:“一起?” 他眼底闪过明显的错愕,在她发问之前就抬起的脚步反而一顿。 面前少女笑得风轻云淡,袖中刺刀的刀柄抵住他的腰侧。他不由得心头一动,袖中藏着的玉佩叮当作响。 内堂与外间截然不同,熏笼里燃着淡香,精美的字画点缀其间,奢华又雅致。 “这位客官,”金掌柜上下打量了一圈容栀。身形单薄,构不成什么威胁。 倒是他身旁那个少年…金掌柜眼中闪过精明的光,笑道:“我乐天赌坊信誉为先,郎君是怕带不走那一桌赌注?”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打谜语,开门见山道:“我要见陇西商队的人。” “陇西商队?”金掌柜沉默片刻,神色莫测:“陇西商队就在内堂赌场。”他身后是一扇厚重的雕花屏风,屏风后的赌场专供达官贵人使用,私密性极强。 “不过,赌注必须是稀奇古怪的珍宝…郎君这珍珠,可就不太够看了。” 这珍珠无论放在大内还是塞外都是价值连城的。此次来寻陇西商队,她可是下足了血本。 那块令牌倒是挺稀奇古怪的。但若是冒然拿出来,是否会节外生枝也不好说。 她思虑再三,还是没能有个定夺。 “需要我帮忙吗?”谢沉舟目光从她衣袖移开,冷不丁道。他知道容栀有那块令牌,也知道她此刻想做什么。 但绝对不可以。 容栀挑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了滚,而后伸向衣襟处,用力一扯,脖子上那根细绳应声而断。 是一枚花纹繁复的玉珏。上面的花纹…明明是三月,容栀却只觉全身冰冷,血液逆流。 同神秘人的令牌上如出一辙,是古撷文。 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杀了他。 金掌柜片刻后去而复返,面上笑意不见,冷冷道:“陇西商队对它很感兴趣,请两位移步。” 纵然她心里有一肚子疑惑,也只能暂且按下。玉珏是谢沉舟的,他自然是要跟着一起面见陇西商队。 坐着听了三曲琵琶后,齐老三搂着个美人才姗姗来迟。 “小郎君怎么称呼啊?”他旁若无人地喝了口美人献来的酒,眼神迷离。 “在下……”她刚要答话,齐老三忽的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哎,我问得是小郎君,你个女人插什么嘴。” 谢沉舟扬唇,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一个侧身就把容栀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而后才恢复那温和无害的模样,抱拳道:“在下江都谢氏。” 她心底一跳,愣怔不已。她穿的是男装,还贴了胡须。可是这间屋子除了那个舞女和她,再没有别的女子。 她的女扮男装就这样被齐老三一眼看穿了。惊起一身冷汗之余,心底也冷静了许多。 是她想岔了,谢沉舟都能认得出来乔装后的她,堂堂陇西商队首领,又怎会是酒囊饭袋。 她扯了扯谢沉舟的衣角,示意他不必担忧。而后向前几步,毫不畏惧地对上齐老三审视的目光,唇畔笑意淡淡:“齐首领好眼力。” “哼,”齐老三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反而朝谢沉舟阴恻恻一笑:“江都谢氏,怪不得刻有古撷文。” “此番得见齐首领,甚是有缘。玉赠有缘人。这块玉珏,还请您收下。”他言语间不卑不亢,又说得滴水不漏。 齐老三也不说可与不可,与美人一齐赏玩着手中玉珏。赏玩着赏玩着,玉珏被放到了美人的锁骨上。 直到那美人娇羞着脸往后躲,他才罢休。手一抬把玉珏收了起来。 “你说吧,”他眼神点了点容栀,道:“找我何事啊?” 容栀终于等到了机会,急忙诚恳道:“我乃明和药铺掌柜,希望同陇西商队合作,购得一味名为半夏的药材。” “明和药铺?”齐老三抬着头想了半天,“沂州有这名号吗?” 她微微汗颜,总不能说自己是明月县主,明和药铺背后是整个侯府。官商关系一直紧张又暧昧,陇西商队又是沂州外的势力。 倒是谢沉舟适时替她解围:“开在东门大街上,很是热闹,齐首领得空可以去看看。” “好端端的,我去药铺看什么!反正再热闹也敌不过江都的悬镜阁。那阵仗,饶是四世三公的谢氏,想瞧病也得排队。” 齐老三咂摸了一下嘴,越说越得劲,最后感叹道:“悬镜阁在陇西也有分店,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世家在撑腰,哎……” 悬镜阁? 容栀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也略有耳闻,原来竟做得那么红火了。要是前世多去外面走动走动就好了,也不至于对这些消息一无所知。 谢沉舟闻言,面上并没什么变化,依旧笑得温润,只是眼睫不自然地眨了又眨。而后假装欣赏起屏风,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半夏?什么怪名字,我没听说过,是蛊虫吗。蛊虫我们运不了,路上颠簸,之前漏了一车,一整个村子的人啊……”齐老三诡谲一笑,捏了靠在他身上的美人一把。 缓缓道:“全都死光了。真是倒霉。” 他嘴角的那怪笑如利刃般刺痛了容栀。 因运输不当而致使整个村子遭受灾难,或许上千条无辜性命在一夜之间消逝。 而他仅以一句“倒霉”,就给这些冤魂轻易定罪。 与此类商队谈成的合作,日后亦难保不会生变。不如一走了之。 正当容栀思绪纷乱之际,谢沉舟的衣袖微微摆动,他从中取出一截半夏。 “齐首领,请过目。”他递了过去。 “原来是狗尾巴藤。这玩意卖不上价,沂州也没什么市场。”齐老三瞧了一眼,又看向杵在一旁的容栀。 肤白如玉,身材婀娜,腰肢纤细,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似的。尽管她臭着一张脸,不过……盛开在极寒之地的雪莲,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想要合作可以。同小娘子一样,我齐老三也不要钱。”他色咪咪道。 谢沉舟眼神已然阴鸷下去。 “陪我喝一杯交杯酒,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是把他活埋,还是扔去悬镜阁当个药人好。 谢沉舟唇角依旧笑意温润,指腹却不由得摩挲向腰间短刀。 倘若她说一个“好”字,他不介意在这把齐老三劈成两半,然后把容栀掳走,藏于金屋,也不要什么玉玺和兵权了。 11、你的真心(文案回收1) 容栀自是全然不知他的打算,沉吟片刻后,她冷眼瞧着座上同美人调情的齐老三,倏然笑了。 一切皆无必然,陇西商队若不与她合作,那她大可自建一支商队。 一个将千百条人命视作草芥,仅因对方是女子就予以轻视之人,岂能成为值得信赖的盟友。 她决不能将运输半夏如此重要之事托付于这种人,否则沂州百姓,恐怕将重蹈此前那些染蛊村民的覆辙。 “好啊,”她微微倾身,从容地接过齐老三递来的烧刀子酒。酒水清冽,恰如她此刻的眉眼,淡漠、寂然,她缓缓凑到唇边。 在谢沉舟晦暗的目光下,垂眸轻嗅。 酒是好酒,更是烈酒。就是不知乐天赌坊是否真如传闻那般,纵有天大矛盾,也断不能在赌场闹出人命。 “小美人儿……”齐老三离她只有几尺距离,此刻美人近在眼前,他已然伸出抬着酒杯的手,就要朝容栀衣领而去。 谢沉舟后槽牙紧紧咬了咬,压着刀鞘的手已然蓄势待发。 寒光森然。 然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他眼底原本涌动着的戾气却像是突然被冻结一般,刹那间僵硬住了。那张温润含笑的脸上,充满了惊讶。 紧接着,这种惊讶很快被玩味般的挑眉所取代。 银白色的短刀刀身泛着光,恰好能反射出齐老三此刻狼狈的表情。 滴滴答答的酒液从他头顶汇聚成一股溪流,顺流而下,蜿蜒到他的脚尖。美人早在容栀翻手,把酒液全部倾倒在他头上时吓得弹开。 始作俑者倒是没有一点自觉,“齐三爷,这酒,我替你喝了。”容栀轻轻抿了口杯中所剩不多的酒,似笑非笑地看向齐老三。 “滋味不错。不过,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说完,她便放下酒杯,转身欲要离去。 “可恶!”齐老三怒不可遏,嘴里咒骂着,“你这臭娘们!”随着他的一声怒吼,桌子应声掀翻。 刹那间,十几个护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她和谢沉舟紧紧包围起来。 然而侍卫不敢轻易行动,毕竟谢沉舟乃江都谢氏之人,且乐天赌坊亦有不可杀人之规矩。 容栀甫一把袖中匕首拿出,准备上前架住齐老三的脖颈时。 谢沉舟倏然按住了她的手。 “把刀给我。”他嗓音温柔和煦,并不看周围那群侍卫。 温柔得让她差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两人不是置身险境,而是在游园赏花。 他手里的那把刀锃亮,看起来比自己这小匕首好了一倍不止。为何还要她的?她用探究的目光无声询问。 谢沉舟心确实不需要两把刀。 然而,当他的指腹假装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时,那冰凉又细腻的触感,当真是舒服极了。他自然舍不得移开。 可惜周围这些人实在碍眼,扫了他的兴。 谢沉舟微微一笑,给容栀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继而双手猛地一转,两把刀瞬间横在了齐老三的脖颈旁。 齐老三不会武功,又根本没料到两人竟然猖狂到如此程度,也慌了神。连忙道:“哎哎哎,你先放下刀,买卖不成仁义在……” 谢沉舟闻言,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加大了力道,“让你的侍卫退出去。”他命令道。 利刃实打实地紧贴着对方的脖颈,用力向内深入,如钢针般尖锐的刺痛感,让齐老三疼得叽哇乱叫。 “你们……你们快滚出去啊!愣着做什么!” 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奈退了出去。 瞬息之间,两人已然夺回主动权。容栀底气都足了些,说道:“你保证,出了乐天赌坊,也不能再找我们寻仇。” 生死攸关,齐老三根本不多考虑,连连承诺一定不会追究。 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从袖中掏出一个翡翠小瓶,拔开盖子,倒出一小粒黑色的药丸,递了过去。 “吃了。等我们安全了自会给你解药。” 齐老三望了望手中药丸,犹豫的功夫,谢沉舟手中利刃又更深了几分。他也顾不得是毒药,急忙一口吞了进去。 ……… “好了,没有人追上来,我们是安全的。”她还有些微喘,扶着墙平复着呼吸。 出了乐天赌坊,两人几乎是一刻不停地飞奔。 “县主方才为何要那样做?”谢沉舟利落地收刀入鞘,不解地问道。同陇西商队的合作,她计划已久,谢沉舟再清楚不过。 “哪样?”她今天做得怪事可不少,一桩桩一件件,她没那么好的闲情逸致同他解释清楚。 “泼酒。为什么主动把酒泼到齐老三头上。”今日容栀的步步隐忍,谢沉舟看在眼里。只差一步就能成功,为何她先选择放弃。还把酒泼到齐老三头上。 她心里应该清楚,这一举动,无异于宣告与陇西商队的关系从此破裂,再无修复的可能。 容栀心情似乎不错,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杏眼圆圆,水波莹莹,冲散了几分淡薄,多了些漫不经心。 “县主在说什么,沉舟听不懂。”他似是真的一脸懵懂,傻站着同她对视。 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容栀叹了口气,又再次确认了身后没有人追上来,这才朝他摊开手掌:“半夏不是非要从陇西商队手上买。况且他目中无人,万一哪天坑了我怎么办?对了,我的匕首,还给我。” 谢沉舟眨了眨眼,似是在消化她的这番说辞。而后毫不犹豫地把别在腰间的匕首还了回去。 街道两旁的屋宅破旧不堪,砖石墙壁已然褪色。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已靠近沂州城郊。 “这里离你那破庙是不是很近?”大抵是她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话音刚落,容栀脸色就陡然难看下去。 风轻轻鼓动着他的白色儒衫,谢沉舟睫毛微垂,乖觉得没有一丝攻击性。“县主跟踪我?”他声音闷闷,可怜兮兮地质问她。 容栀的耳根噌的一下就红了,尴尬道:“谁……谁跟踪你了!是黎姑姑说的。”她扭过头,有些心虚。 他眼角漾着柔和的笑意,也不追究,似乎只是想逗逗她。“我不是老虎,也不是齐老三那样的人,可县主似乎总是不相信我。” 她闻言浅淡一笑,也不说信还是不信,自顾自向前走着。表情淡漠,叫人辨不出喜怒。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他忽然有些拿不准容栀的态度。她大费周章的调查他,却一无所获。于是今日屡次三番在她面前故意露出马脚。为的就是逼容栀一把。 她手里那把刀,不正是为自己准备的么。 从在赌桌那一刻,亦或是他持刀逼近齐老三的时候。容栀都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质问他。 但她没有。 容栀心里其实紧张极了,一颗心快要悬到了嗓子眼。她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抓了一把曼陀罗花粉。 算上这次,她才是第二次对人下药。前世一辈子悬壶救人,她虽性子冷,但从未对谁起过歹念。 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曼陀罗花粉略有异香,在指缝间洒了些,空气中晃动着醉人的香气。她又转头警惕地看了眼谢沉舟。 谢沉舟面色如常地跟在她身后,腰间短刀倒悬着,似对她根本没有戒备。 前方是个拐角,再往里数十步,就是城南破庙。此地荒无人烟,在这动手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谢沉舟。”她倏然转身,朝他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嗯?”谢沉舟的喉咙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他的眸光恰似春日暖阳,温柔且澄澈,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毫不戒备。 眨眼间,容栀手臂轻扬,衣袖飘动,曼陀罗花粉尽数倾泻而下。奇香霎时间在空气中涌动。 谢沉舟竟不做任何抵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底似有笑意流转。 阿月希望他死,他就随了阿月所愿。 容栀慢慢地弯下腰去,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倒在地上、已经陷入沉沉昏睡中的男人。他平时看起来身材瘦削,但手臂肌肉却硬梆梆的。 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身上怎么藏着那么多秘密。 容栀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随后架起他的胳膊,走了两步却仍承受不住这重量。无奈之下,只好两只手扯住他,任凭谢沉舟瘫倒在地,拖行着向破庙走去。 ……… 天色渐暗,她把角落那堆干柴抱了出来,用火折子一擦,庙内顿时燃起暖光,驱散了几分寒冷。 容栀凑近火堆烘了烘手,这才抬眸望向谢沉舟望去。他低垂着头,轮廓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乖巧又安静。 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 容栀慢吞吞靠了过去,抽出袖中匕首。匕首被她这几日打磨的锋利,只要刺入他的喉咙,她就会再无后顾之忧。 “好痛……”谢沉舟呜咽着睁开眼,又被眼前的火光刺地用手背挡住了眼。 后背确实火辣辣的疼,想也知道容栀是怎么一个人把他拖到破庙的。周围并没有侯府亲卫。 他心底嗤笑一声,而后他哑着嗓音唤道:“县主…0…这是做什么。” 容栀手中匕首紧紧地抵住他的下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锋利刃口正抵在他的肌肤上,微微的刺痛感让他的心跳加速。 谢沉舟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被手掩住的眼眸暗流涌动。 可在容栀看来,他的脸色却是在反应过来后,变得一片苍白,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她嗓音冷厉,说出来的话却颇有些虚张声势:“别动。否则我杀了你。”手抖得厉害,容栀深呼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底的害怕。 周围的空气刹那凝固,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匕首在他下颌处游移着,直指动脉。若是她的动作再坚定些,谢沉舟会以为,容栀是真的想要杀他。 他张了张嘴,但喉咙却像被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下颌处有晶莹的水光顺着刀尖滑落,一路润湿了她的手心。 “你到底是谁?”她问。 12、我所欲也 适应了一会,他把手放了下来。“我同县主说过的,县主……忘了么?”谢沉舟眼眶微红,嗓音酸涩又暗哑:“我乃江都人士,为躲避主母陷害,一路南下逃到沂州。” 容栀根本不吃这套,冷笑一声,望着他水光密布的眼睛,缓缓道:“我派人查过,江都谢氏,没有你的名字。” “最后一次机会,我要听实话。”她手中刃尖闪烁着寒光,下巴微仰,就这样俯视着他。 他也不躲,就这样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我没有骗你。”他说。 她没了耐心,手腕用了力,颈部皮肤被刺破,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形成一道细线。 血液顺着脖颈流淌,染红了他洁白的的衣,形成了一片片艳丽的血花。他拧着眉头,眼神痛苦。 可他依旧坚持:“我真的…0…没有骗你。我随的是母姓,阿娘因与外人通奸而被谢氏除了名。” 所以族谱上才没有他的名字?容栀一愣,面色却依旧紧绷。“但你有谢氏的玉珏。” “那是我阿娘的留给我的遗物。” 那玉珏来历竟是如此。她握着匕首的力度渐松。心中有些凄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记忆中同样模糊的阿娘。 她不是个蠢得,也知道同情心断不可在此时泛滥。须臾之后,她抿了抿唇,便又持续紧逼道: “今日你为何会在乐天赌坊?又为何要帮我?那个赌局,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一连串问题噼里啪啦砸下,惹得谢沉舟眸中水光更甚。 他动了动唇,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我无依无靠,不像县主,不愁吃喝。身上的盘缠花完了,只得去赌坊碰碰运气。” 然后泄气般低下头,补充道:“至于县主说的赌局,我没有那个本事。沉舟在那蹲了一夜,多少摸索出了些门道。” “唔”,好像确实说得通。她不置可否:“所以黎姑姑和我给你的银子,你为何不收。” 三番两次地换着法子把银子还回来,最后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折腾来折腾去,徒惹一堆猜忌。 “你与黎医仙都于我有恩,若是收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血液顺着衣襟没入肌肤,冰凉粘腻,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 容栀立刻警觉,微微松开的匕首又逼了回去。“我不信你。” 十年前,她也是那么聪明。可惜容栀全然忘了,而他却靠那支离破碎的画面撑到如今。 “阿月大可不必担心。我的短刀在你手上,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谁准你这样叫我!”若不是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她差点要怀疑方才那声“阿月”是自己的幻觉。 “噼啪”。许是受了潮,干柴堆的篝火突然间熄灭,破庙瞬间被黑暗笼罩。 月光如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容栀无法看清他的真实表情。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说话。”她有些不耐地催促。 “人之将死,自然也少了些拘束。许是县主很像一位故人,沉舟便不由自主地…有些逾越了。” 篝火的余烬被微风吹过,也掀起了谢沉舟的衣角,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夹杂着夜晚的寒意。 他扯出一抹笑,眼角微微泛红,却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县主不能杀我。那日与李掌柜同行之人,他身上所佩令牌,乃是江都氏族的象征。” 容栀也笑了,“告诉我李文忠背后之人的身份,我就放了你。” 谢沉舟所言不假,她的确有求于他。李文忠现还被关押于官狱,听亲卫说他受尽酷刑仍丝毫未透露半点实情,实在难撬开他的嘴。 他无奈:“我也不知道那块令牌的具体出处。” 容栀目光一凛,刚要收回的匕首又抵了回去。 “……”怎么这么心急。 “但我敢肯定,它和谢氏有关系。在沂州,县主绝对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对谢氏了如指掌的人。” “你也姓谢,日后反水了怎么办?” “县主大可放心,”谢沉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愉悦道:“他们杀了我阿娘,也不会希望我活着。江都谢氏与我,不共戴天。” 这表情不像演的。容栀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心中犹豫。 他到底是敌是友?她凝视着谢沉舟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然而在黑暗中,他的眼神如深潭一般,让人真假难辨。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而后随意一甩,把匕首扔到了角落。随着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没由来的感到一丝解脱,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 “罢了,我可不想成为杀人犯。”说完,她转身走向那捧柴堆。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容栀只觉得全身飕飕的冷。 谢沉舟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脖子,鲜血尚未止住,留下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他眼眸忽然亮了几分,在月色下,隐隐透出某种疯狂。 这伤痕,是阿月亲手刻下的,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 “……” 容栀第不知多少次引燃火折子,而后弯着腰凑近木柴堆。 刚染上一点火星子,马上又灭了。 她只得认命般直起身,又去四周寻找还有没有没受潮的木柴。 破庙年久失修,没有人住的痕迹。容栀背着手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有些恹恹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我的卧榻。”谢沉舟伸手指了指角落一摞稻草席子,说道:“县主若不嫌弃,烧着用便是。” 容栀顺着他的手指瞧了一眼,思忖片刻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她沉着脸翻遍了全身,袖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适合的助燃物。 “咳……咳咳,”因着颈部失血,谢沉舟眼前晕眩,喉咙又干又涩。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按着胸口轻咳几声,才又踉跄着站起身。 “你这样点不着的。”他朝蹲在干柴堆旁,还想用火折子再试的容栀伸出手。 那是一只白皙干净的手,手掌宽大,隐隐有热意传来。 容栀索性把火折子往他手里一塞,而后拍了拍手里的木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沉舟有些失笑,她难道不知他是想拉她起来。 稻草点燃得很快,谢沉舟捡了根树枝耐心地扒拉着,直到火势渐渐平稳,他才把树枝也扔了进去。 她畏寒,现在倚着火堆,才算是缓和了些。容栀抬眸就撞见他脖颈上那串血珠。谢沉舟生得白,血痕如雪中红梅,灼了她的眼。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攥在手心已久的药瓶递了过去:“这是止血祛疤的,涂在你脖颈上,别失血过多真死了。” 谢沉舟笑着接过,感叹道:“县主可是会变戏法,什么药都能变出来。” “我不仅能变出药,还能变出别的。” “哦?”他挑眉,“是在下的短刀吗?” 容栀伸向袖中的手一顿,讶异道:“你发现了?”一进了破庙,她就搜遍了谢沉舟全身。 “我不会伤你。”谢沉舟看着她。若是想伤她,昨日在药市,亦或是更早,他早一刀解决了容栀。 “我怎么知道?”刀剑这些尖锐之物当然不能让他带着,她可是要杀他的,万一被反杀了怎么办。 “县主喜欢,拿去便是。”他丝毫不在意道,“只是……荷包,还请还给在下。” 她的小荷包一直被谢沉舟妥帖地放在里衣胸口处,少了一块,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皱着眉看他:“你留着我的荷包做甚。” 谢沉舟有些好笑道:“是县主给我的啊。”言下之意,不是他主动留着的。 容栀只想在心里翻个白眼,她才不会被谢沉舟绕进去。“我给你的是银子,你把银子还回来了,装银子的荷包也该一并还回来。” 他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地挖了一点药膏抹在脖颈处。“在下认为,既是赠人之物,处置权自然也是那人自己决定。” 怎么还成她的不是了。容栀发现,谢沉舟歪曲事实的本领不是一般的好。当个乞丐倒是可惜了,若是能经商,说不定是个商业奇才。 而某商业奇才现在正隔着融融火光瞧着她,眼睛湿漉漉,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罢了,这有什么好争的。那荷包上的刺绣反正也非她所绣。她取出那藕粉色的荷包,忽而一惊。适才精神高度紧张,嗅觉也变得迟钝。 间隔了那么多天,这荷包上朱栾香竟还那么浓重! 她抛了过去,荷包在空中划出一条线,而后稳稳落入谢沉舟怀中。 “你要就给你。至于你的短刀,我用不着,也还给你。”镶嵌着蓝宝石的刀鞘就被她放在身侧,她食指轻轻点了点,示意他自己来取。 谢沉舟把刀别入腰间,抬头看了看破庙外高悬九天的明月。 “今夜,县主要留宿在此么?” 大雍朝设有宵禁,三更天后不得百姓不得出门。她等他醒来等了好几个时辰,如今也不知是何时。 侯府是回不去了,说不定已然乱成了一锅粥。流云若是告诉了阿爹她去了乐天赌坊,以阿爹的性子,说不定明日就会带人将赌坊翻个底朝天。 天大的事,也得明日才能解决。容栀此刻倒是淡然,她若是遇险,会朝天发射烟散。阿爹没瞧见信号,就该知她没有性命之忧。 “将就一夜总是不难。”容栀支着下巴,懒懒道:“你不也是这般睡的。” 他脖颈上的血已不再渗出,药膏散发着丝丝凉意,原本的痛感也渐渐消散。 谢沉舟轻轻摸了摸那伤口,然后站起身来,朝着破庙外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走去。 “县主与我不同,怎可以受此委屈。” 月色下,他利落地挥刀。 银光闪过,霎时间,杂草整齐地矮下去一截。容栀却是看明白了。 他要为她做一个草席。 13、春夜潮涌 “你……”容栀来不及阻止,他脚边已经整整齐齐堆了一大摞的草叶。 他挑了挑眉,似是觉得草叶还不够柔软,环顾一圈,又盯上了破庙只剩下半扇的门板。 因着年久失修,门板摇摇欲坠,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看起来稍一用力就能拆下。 “谢沉舟!你先停下。”容栀终于是看不下去了,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 再放任他这样,为了给自己做张床到处乱拆乱砍,这个破庙怕是撑不到天亮就要坍塌。 谢沉舟转身,一头雾水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女扮男装的八字胡还没拆,随着呼吸一上一下,颇具喜感。“你别折腾了,真的够了。我没有那么娇气。” 他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挡住快要泛滥的笑意,眼角弯弯,乖乖点头道:“我都听县主的。” 容栀见好歹劝住了,松了口气,弯腰揽过一捧草叶。草叶太多,掩住她的面容,只露出半张脸。 “快一起把这些草叶搬进去,待会要是被露水沾湿,你就白割了。” 手上忽然轻了一大截,是谢沉舟越身把挡住她视线的草叶接了过去。 容栀疑惑地睨了他一眼,他似笑非笑地解释道:“县主于我有不杀之恩,我怎可让县主做这些粗活。” 他目光坦然,唇边始终笑意斐然,语气里却尽是揶揄。 方才她还用刀抵着他的脖颈,说要杀了他。他下颌的伤撞入容栀眼底,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回道:“那你就该离我远些。” 谢沉舟也不知是听没听到,抱着草叶自顾自先进去了。 他极有耐心。仔细地挑出那些发黑发黄的草叶,先将它们在地上铺成厚实的一层。然后又用最嫩的部分,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上面。 容栀看着他的灵活摆动的手指,只觉得仿佛变戏法一般。不一会儿,一个简易却结实的草席就搭好了。 “这么熟练?”她忍不住好奇。 “幼时被人扔在野外,为了求生,什么技能都会一些。” 他忙着把草席边缘整平,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好了,”他两手撑着草席又用力压了压,确保不会让容栀睡着睡着突然塌掉。 而后朝她邀请道:“我烤肉也烤得不错,县主下次赏脸来吃么?” 还挺可怜的。她静静地看着他在月色下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中甚至有涌起一些难以言喻的愧疚。 谢沉舟见她半晌不说话,含着笑猛然凑近,“发什么呆,傻了么?” 容栀被眼前放大的俊脸吓得不轻,急忙向后躲闪,一不小心直接坐到了草席上。草席柔软非常,她一点也不痛。 谢沉舟倒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仍是挂着那抹不咸不淡的笑意,向后迈了迈。热意稍离,容栀原本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些。 “那么你呢?要睡哪里?”容栀忽然想到,他似乎并没有为自己割草席。难道他打算就这样倚靠着柱子,将就度过整整一夜么? “县主尽管放心,”谢沉舟自嘲般笑了笑,“我会到外面去,绝对不会玷污县主您的清誉。” 听到这话,容栀不禁眉头微皱,并不认同。“你这个月来日日受伤流血,方才伤到的还是经脉部位。如果再在外面吹一宿冷风,岂不是不要命了?” 这里就他们两人,若是不说出去,谁会知道他们曾经共处一室。名声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哪有命重要。 “县主的药膏奇效,我颈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方便让容栀看清血液已经凝固了的伤口。 “况且吹些夜风,也好能让沉舟清醒些……别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言下之意,容栀多半知晓。毕竟他试探她也不是一两日。 她果断拒绝道:“我没办法收留你。且不提你是外男,侯府并无适合你的去处。阿爹也决然不会应允。” 谢沉舟闻言,身体先是一僵,随后肩膀倏然一塌,有些无措地搓了搓衣角,垂着头着就红了眼眶。 容栀不禁反思,自己此举是否过分了。她不仅怀疑他、意欲杀他,如今他只求一处容身之所,竟也被自己无情拒绝。 她是不是过于冷漠,甚至有些不通人情。 她咬了咬唇,小声补充道:“但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谋生的活计。” 他眼睛霎时间就亮了,声音轻柔,仿佛怕稍微大点声容栀就会改变主意一般,期待地看着她。 “真的么?只要是县主给的,无论是什么脏活累活,沉舟都愿意做。” 她微微失笑,认真问道:“明和药铺的掌柜,你敢做么?” ……… 明月高悬,银辉涌动。容栀躺在草席上睁着眼,迟迟难以入睡。思绪纷繁,她强逼自己合上眼,感官上的声响却更加尖锐。 罢了。心里有些烦闷,她索性歪过头,打量着门外抱臂站着的少年。微风吹过,少年白衫鼓动,背影挺直,像一棵不会弯折的青松。 谢沉舟就这样,在门外站着守了一夜。 ……… "我该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容栀揉捏着那发胀的太阳穴,轻声唤他。 此刻正值黎明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当下便是最佳的时机。 谢沉舟一夜未眠,但除了眼底多出几根红血丝外,倒也还算精神。“县主可是睡得不好?”他瞧着容栀睡眼惺忪的模样,觉得煞是新奇。 毕竟,这粗糙的草席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侯府柔软的床榻。 对于习惯睡于高床软枕之上的容栀来说,让她突然就这样直接躺在坚硬的地面上过夜,又怎可安然入睡。 昨晚,容栀在草席上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堪堪合眼。 后背酸痛异常,容栀并不想骗他,诚实点头。随后右手向后摸索,找到肩胛处揉捏着。 “我的胡子……”昨晚临睡时,容栀始终觉得不舒服。忍了半晌,才意识到是胡子还粘在脸上。她昏昏沉沉中扯下,如今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一位世家贵女晨起便寻找胡须,此等情形实属罕见。他倚着柱子,瞧着她找东找西,跟看戏没什么两样。 “完了……”容栀翻遍了草席,还是一无所获。发髻也因为睡觉而散开了,这副样子出去,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快来盯着我看么。 她嘟囔着唇,苦恼地支着下巴,流苏怎么没有教她郎君的发髻该怎么绾呀。 “我替县主绾发。”谢沉舟也瞧够了,眼看小娘子越来越低的头,颇有些不忍心。 他收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个跨步就坐到了她身后。朱栾香淡了些,浮在他衣袍上,若有若无地飘散到容栀鼻尖。 昨日在赌坊,他似乎也是这般在她身后。无声地替她挡住那些她不想瞧见的东西。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容栀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拢起她散乱的发丝,好像在摆弄一件珍贵的瓷器。 有些痒,她垂下眼睫,飞速掩盖住心底异样的潮涌。 谢沉舟尽量减缓了动作,但再怎么磨蹭,梳个发髻总花不了多久。他把容栀的发冠插稳,最后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很漂亮。”他低声轻叹。 容栀轻撇嘴角,心想不过一个后脑勺,他也真能夸的出口。“分明是俊逸的少年郎!”她胡乱应道。 发髻是解决了,用什么遮面好呢。 计上心头,她侧过身认真道:“沾点泥灰敷面如何?应是不会被发现的。” 但容栀总觉得用泥灰敷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伸出手指,在脸上来回比划着,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谢沉舟略一在脑内上演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滑稽又荒唐,轻笑道:“大改会被衙役当成流民盘问。” “那怎么办。”她垂头丧气,把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说了个遍。在谢沉舟摇头第不知几次后,容栀生出了放散烟让阿爹来接她的想法。 谢沉舟白色衣袂翻飞,她心念一动,又想出一个怪招:“你这衣裳做面纱倒也合适。” 他愣了一下,而后唇角微弯:“我的衣裳能被县主看上,是我的福气。”说着,谢沉舟亳不犹豫地扯下一截衣摆。那原本单薄的衣裳布料更是所剩无几。 “……”她只是随便说说。 布条被她接过,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多谢。”她冲谢沉舟微微颔首,“那么,我便先行一步了。” 谢沉舟点点头,垂眸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门外。 整个沂州城一片静谧,唯有容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然而,她的步伐突然变得凌乱起来,似乎失去了原有的节奏。她心头一震,猛地停下脚步,警觉地回头 ——是谢沉舟。他一直在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默默地跟着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困惑。方才不是道过别了么。 谢沉舟有些无措,像闯了祸的般低声道:“我……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昨日得罪了齐老三,你独自行动,小心中了他的埋伏。” 容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跟着有什么用,他那堆侍卫你一个人也打不过。再说了,这里是沂州城,只要镇南侯府在一天,他就没资格动我。” 谢沉舟站在原地,不说话了。他既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没有挪动脚步,只是低垂着脑袋,满脸失落。 毕竟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容栀心下微叹,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一个敏感缺爱的少年。 “那便劳烦你送我回去了。”她终究是拗不过那倔强又委屈的眸光,无奈妥协。 14、为何执着 “都快点!别磨蹭!你们,往这边;你们俩,跟着我。” 镇南侯府门前,一支精锐步兵列阵以待,重甲冷硬,头盔上缨饰鲜艳,只消看一眼就让人望而生畏。 领头的人正是容栀的亲卫长。 只见他两三步跨上石阶,恭敬屈膝,垂头静候台阶上同样身披玄甲的容穆发话。 “启禀侯爷,探子已先行一步,玄甲军亦整军待发,可随时启程。” 容穆面上愁云密布,眉头紧锁,焦急地抚弄着腰间宝剑。容栀一夜未归,整个侯府也鸡飞狗跳了一整夜。 昨日他回了侯府,没瞧见容栀,还以为她是找了个僻静角落研究药方去了。后来耐着心等到酉时,又差人去城外庄子问了黎瓷。 听到黎瓷传话说容栀没去她那时,容穆差点气得把整个侯府掀了个底朝天。 最后还是流云扛不住了,哆嗦着道出容栀去了乐天赌坊的实情。 真是太胡闹了!他又气又急,天还没亮就从营里调了支精锐。抄了乐天赌坊也要把她找回来。 “再等等。”索幸容穆理智尚存,冷静须臾后发现容栀并没有发射信号,于是又耐着性子在侯府门前来回踱步。 “阿爹?”容栀大老远就瞧见乌泱泱的一队人马,暗道不好,快步上前唤道。 “!!!” 容穆先是愣了愣,而后才认出眼前遮面束发的小郎君正是容栀。 “阿月!”也顾不得还有下属在着,容穆瞬间眼眶通红,伸手就一把揽住她。 “让阿爹瞧瞧,有没有受伤?”确认了容栀身上衣裳还算整洁之后,他面色缓和了些。 一抬眼又发现容栀眼下乌青深重,想起容栀去的是乐天赌坊,他又急忙追问:“可是受了欺负!” 鳞甲膈得她不舒服,容栀稍稍用力推开了他,而后道:“阿爹,我们进屋再说。” ……… “你简直就是胡闹。”容穆坐在太师椅上,听完她昨日所遇之事,惊得连连捶腿又摇头。 她只捡着好听的说给容穆听,遇到谢沉舟,同齐老三起了争执等等,一概隐去了。 饶是如此,容穆也听得嘴抿成了一条线,质问道:“为了谈一笔合作,你连声誉都不要了?” “阿月谨记,下次定不会如此冒失了。”下次还敢。她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不以为然。声誉之物,不过是旁人评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有命重要。 半夏可是能救沂州数万百姓性命的药材,值得她赌上一把。 容穆沉吟片刻,面色缓和了些。“一夜未归又是为何,你说说。” “我同陇西商队因价钱起了争执,我烦闷之际便去了碧泉山散心。后来在山里迷了路,遇到一个好心妇人,把我带了出去。”这套说辞是她在路上就打好腹稿的,左右容穆也无法对证。 他睨了容栀一眼,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胡须翘得老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乐天赌坊那种地方,有哪个小娘子家会独自前往。若是身份被人看穿,牵连侯府不说,你日后如何嫁人。 怎么又说回去了。 容栀摘面纱的手一顿。本想着随手一扔,不知怎的,趁容穆没注意,她飞快叠好面纱,塞进了袖中。 “阿月可以不嫁人,一辈子守着阿爹,守着侯府。”容栀从没想过嫁人。重生已然是天大的幸运,她怎敢再苛求前世也没有的姻缘。 “净捡些昏话说,当真是口无遮拦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你过两年行了及笄礼,阿爹就给你挑一户京城的世家。” 容栀手一抖,险些没拿稳茶盏,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阿爹怎么也说起玩笑话了,为何要嫁去京城?京城哪里有沂州好。” 沂州又不是穷乡僻壤,土地富饶,兵强马壮,又是自家地盘。况且若是自己嫁入京城世家贵族,到死怕也难见上阿爹几面。 许是被她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气到了,容穆语气逐渐生硬起来,摆出了几分威严。 “容栀!”他厉声呵斥道:我看你是糊涂了!天子脚下,满地的天潢贵胄,别人挤破了头都想嫁进去。” 她默了默,也不知是哪根筋犯了轴,竟把容穆的话顶了回去:“我不想嫁。” 两年时间怎够她把明和药铺做大。一旦嫁了人,药铺也会被当成嫁妆,要是夫家苛刻些,把她的嫁妆吞了去也是可能的。 “砰。”容穆似被气得不轻,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阴沉,双眼怒视着容栀。 他手中的茶盏被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这孩子,怎的如此固执!”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微微颤抖着,“从前你是最听阿爹话的,如今一而再地做些出格之事。你瞧瞧,有哪个贵女像你这般。” 容栀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有些懵地呆愣在座上。 容穆满是失望道:“阿爹做出的让步还不够多吗?从前你说你要行医,要制药,我就帮你找了黎瓷亲自教导你。后来你想经商,我不也把你阿娘的明和药铺给了你?” 他情绪太过激动,说罢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地盯着容栀。 “阿爹说的,我都明白…”容栀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她心底堵的慌。她要怎么说,难道告诉阿爹,五年后沂州会遇大劫,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就连阿爹也…… 被扣上治民不利的罪名,以戴罪之身,日日守在前线将功赎过,生生熬白了头。 “我能护你一时,如何护你一世!”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还有你的阿娘,百年之后,我见了她该如何交代。” 似是被“阿娘”二字刺激到了神经,容栀心头一痛,猛然抬头对上容穆,恨恨道:“现在还说这些做甚?”她苦笑一声,嗓音也冷了下去:“阿爹若要交代,阿娘活着的时候你为何……” “够了!” 容穆几乎悲吼着,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就像是两人心中共同的刺,一但提及,就会打破原本平和的假象。 自从阿娘逝世后,容穆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容栀也有了些恼意,这几日本就不顺心,日日都睡不安稳。她疲惫极了,也懒得再同他再辩解些什么。 阿爹现在正气头上,她多说无益,还不如等容穆先冷静下来,再谈也不迟。 容穆按了按眉心,似下了决定道:“也罢,我看你是天天往外跑,被人带坏了。明和药铺我会另请管事,你就好好待在侯府静静心,也学学如何当个合格的贵女。” “阿爹!不,我不答应。”容栀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地瞪大了双眼。这相当于是把她禁足,还要把她初具雏形的药铺给拱手让人。 “明月县主容栀。”容穆面色凝重,沉声喊出她的封号。“竟敢当众对父亲高声叫嚷,忤逆不孝,行为不端,有失体统,依家法,入祠堂思过。” 在容栀满脸不可置信中,容穆缓缓说道:“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出来。流云!还愣着干什么,把你家县主带下去。” 他冷冷拂袖,“哼”了一声。而后不等容栀辩解,毫不留情地转身,叹息着离开了。 “县主……”一直候在门外的流苏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小声道:“要不再去求一求侯爷?侯爷平日最疼您了。” 容栀觉得累极,无力地扶着桌角,摇了摇头:“不必。” “裴玄在哪?”她惦记着那个会习武的可怜少女,关切地询问道。 “算算时间,应该刚准备去药…”那个“铺”字流云没说出来。她方才在外间,侯爷和县主的争吵,全数都听见了。 “不用去了。”容栀摆摆手,药铺被阿爹暂时接管了,她去也只会添乱。 “你同她一道,去街上买几身十五六岁少年穿的衣裳,送去城南破庙里。” 清晨,谢沉舟为给她制作面纱,将衣裳扯烂了。他仅有那一件单衣,就那样站了整夜。 而她身着不少衣物,昨夜仍冷得瑟瑟发抖,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 城南破庙内,谢沉舟正倚着柱子,涂抹着容栀给的药膏。他衣裳褪了一半,用手虚虚提着。药瓶没地方放了,他索性用牙咬住,叼在嘴里。 “啧。”他闷笑一声。阿月下手真狠。 指腹触及下颌处一条长长的血痕,虽已结痂,但脖颈始终是最为脆弱的部位,稍有牵动,痛感便会袭来。 “殿下不该如此放纵明月县主的。” 房梁上,裴郁抱剑坐着,不解地劝道。要是明月县主真一刀下去,即便悬镜阁最厉害的医师也救不了。 谢沉舟慢悠悠抹完药膏,才小心地把药瓶收了起来。抬眸道:“你什么时候管这么宽?” “……”裴郁觉得自己不该多嘴。 谢沉舟今日心情不错,也不计较,轻挑一笑。他用锦帕擦拭干净手指,扔到一旁,破天荒地解释:“她不会杀我。” 亲自动手就为了杀他?容栀可不是蠢的。就算她真的武功了得,侯府那些亲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裴郁似乎也懂了其中关窍,心中对容栀的忌惮又多几分。 “不是说有要事禀报吗?说。” 裴郁点点头,说道:“一个时辰前,李文忠在牢里自尽了。消息应当今日就会传到侯府。” 他懒洋洋闭着眼,闻言未动,“嗯”了声表示知道了。李文忠自尽不奇怪,毕竟宫里那人不会允许他活着。 就是容栀那里…… 他一只腿屈着,手指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容栀现在以为幕后黑手是江都谢氏,因此才会需要他作为线索。 谢沉舟眯了眯眼,一双桃花眼深邃又锐利,眼底戾气翻涌。 须臾间,他已经有了决断,“放出消息,近日沂州涌现大批可疑流民,疑似是江都死士。” 窗沿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谢沉舟猛然睁开眼。裴郁侧目,神情随之一凛。 “殿下,有人靠近。”说话间,裴郁已缓缓拔剑。 “收好。”他似笑非笑,“裴少使,你连你胞妹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殿下!”裴玄大摇大摆地拎着一大袋包袱走进来,朝房梁上的裴郁也挤了挤眼。 “你来做什么?”他把裴玄派去了容栀身边,一来保护她,而来也方便找玉玺。 “您跟县主是不是共度春宵了啊~”她颇有些八卦,“我今早可瞧见了,县主脸上的面纱是从你衣裳上扯下来的。” 谢沉舟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视线落到她肩上的那沉沉的包袱。 “对了,这是明月县主吩咐带给您的。”她边说边拆开了包袱,“您快瞧瞧喜不喜欢,是县主身边的侍女挑的,定然是合县主口味的。” 本来流云是要同她一起来的。但她使了个法子,偷偷点了她的穴,她腹痛难忍,就先回侯府了。 谢沉舟身形倏地一闪,如疾风般翻身而过,一把将包袱从裴玄手中夺了过来。 他嘴角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却又故意摆出一副矜持的模样,不爽道:“她为何不亲自送来?” “县主在被关禁闭呢。”裴玄心大,丝毫没把这事当要事,“方才县主和侯爷大吵了一架,就被罚去祠堂面壁了。” “裴玄。”他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手里的衣裳滑落在地。“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说?” 15、酸甜杏脯 “?”她一愣,“昨夜明月县主一夜未归,侯爷自然会生气。今晨他天一亮就潜了好几个探子去赌坊找县主。” 她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安慰道:“况且就吵个架,悬镜阁那几个长老不也天天吵个没完。” 裴玄不像流云那般,常侍于容栀身侧,故而对此事也仅是略闻一二。 适才,她向流云打探,流云又吞吐其词,支支吾吾不肯说。 裴郁满头黑线,他还是坚持认为殿下让裴玄这个一根筋的武蛮子去监视县主太冒险了。 谢沉舟却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容栀生性冷淡,吃力不讨好之事绝不会做。若非被触及底线痛处,否则她断不会轻易与镇南侯发生争执。 阿月的痛处,是什么。他抿了抿唇,眼神里掠过一丝凝重,追问道:“药铺是否出事了?” 裴玄这才猛地想起今日出门时流云怪异的举动,她道:“明月县主吩咐,我暂时不用去药铺了。” 谢沉舟闻言眼皮一跳,下颌不自觉绷紧。他得去看看容栀。 “殿下,”裴玄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瞧着他脖颈上又崩开的伤口。 血丝渗出,谢沉舟却熟视无睹,抬脚就要出去。脚才迈出一步,又被谢沉舟收了回来。关心则乱,镇南侯还在侯府,他翻进去太容易被发现。 他眸色晦暗不明,眼底却冷得瘆人,扬声吩咐道:“裴郁,联系在乐天赌坊的悬镜阁暗桩,让他立刻杀了齐老三。” 裴郁抱臂恭敬领命。 “做得明显些,要能一眼就看出是镇南侯的手笔。”谢沉舟格外叮嘱道。 乐天赌坊一直是容穆的心腹大患。只是沂州多年太平,容穆已经不想再轻易搅弄风云。 杀了齐老三,只是帮他寻了个撕破脸的由头,以容穆的兵力,收拾个赌坊还是不在话下。 ……… 容栀已经不知在冷冰冰的蒲团上跪了多久。祠堂内供奉着的三柱长生香已燃尽,她这才面无表情的起身,给香炉换上新的香。 容穆今日情绪似有异常。他谈及她的婚事,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往昔他不过酒后随口打趣,而那时她言及想留沂州,阿爹也是笑着欣然应允的。 他会伸手亲昵地一刮她的鼻尖,笑骂道:“阿月真是长不大了,离不开阿爹哟。” 祠堂空无一人,周围的仆从也被她屏退了。安静些也好,能让人静下心来,想通很多事情。她不愿与容穆争吵,也不愿让容穆伤心。 容家历代人丁稀少,阿娘过世后,她在这世上便仅余阿爹这一血亲。正因为身为阿爹的独女,她才必须替阿爹扛起一份责任。 思忖片刻,容栀板板正正地跪回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毫不胆怯地直视着天地桌上那一排肃穆的牌位。 “列祖列宗在上,容栀乃先帝亲封之明月县主、镇南侯府独女。承万民供养,为沂州百姓殚精竭虑,乃容栀之本分。今日之举,容栀问心无愧。” 祠堂空旷,她的嗓音微凉,久久回荡不绝。而后容栀双手郑重地举过头顶,缓缓弯下腰,朝上方拜了三拜。 心中不再郁结,她长舒一口气,也索性不再跪了,转身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 “啊……都压出印子了。”她挽起裙摆用掌心揉捏着因久跪而通红的膝盖,小声痛呼道。 倒并非是她娇气使然,然昨夜未得安睡,今日又经争吵神伤,此时哪怕仅有一丝痛感,在这无尽的静谧中,亦会被无限放大。 容栀呆坐了一会,只觉得腹中空空。祠堂里除了供奉什么都没有,阿爹还特地叮嘱了厨房不许给她做吃的。 也不知流云和裴玄有没有把衣裳送去给谢沉舟。平心而论,他长的俊逸,身量又高挺拔,穿那些锦衣罗缎是再合适不过。 若是穿起来,肯定比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敷粉遮面的世家子弟更好看。 祠堂位于侯府最东面,跟外街只有一墙之隔,墙上只有一道楠木槛窗。 “啪嗒。”寂静的祠堂倏然传来一声轻响。容栀正盯着槛窗神游天外,冷不丁肩膀抖了一下。 她眨眨眼,害怕是自己听岔了。 “啪嗒,啪嗒,啪嗒……”窗棂上映出石子的倒影,随之而来是石子接连不断的砸落在上的响声。 谢沉舟?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倏然浮现第二次见面的场景。少年攀在海棠树上垂眸看她,暖意融融。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夹杂些期艾,轻声呼唤道:“谢小郎?是你吗……” 然而,四周一片寂静,并无人回应。 容栀心头一紧,秀眉微微蹙起,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她立刻警惕起来,猫着腰朝着窗边走去。 有风拂过她的面庞,带来丝丝凉意。容栀不禁停下脚步,疑惑不已。哪里来的妖风。 “唰啦……” 突然间,一阵更大的风吹来,吹得窗户飒飒鼓动。她定睛一看,也不知是哪个小侍女粗心,窗户没有关好。 此刻正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破裂开来。 容栀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快步上前。可还未等她走到窗前,只听“砰”的一声,窗户终于承受不住风力,猛地被吹开。 狂风呼啸着涌入房间,卷起窗帘肆意飞舞。 容栀瞪大眼睛,呆愣在原地。 “你……在干什么?” 墙头攀着一个少年,面色涨得赤红,他的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险些就要摔下去。 他憋着气,吭哧吭哧地用手地努力扒住墙檐,艰难地稳住身体。 “你的侍女说,”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你被罚跪祠堂了,我…我担心你,就来瞧瞧……” 不知是羞的还是累的,谢沉舟说话结结巴巴,一句话半天才说完。 像是平静已久的水面荡起涟漪,容栀觉得脑袋有点懵懵的。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到窗前,仰头看着谢沉舟。 “你这样很危险。”她担忧地说道。 谢沉舟勾唇温柔淡笑,不以为意。他撑着身子飞身一纵,从墙上跃下。 只听“啪嗒”一声,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下。 “……” 容栀扶额,无语望天。 她此时无比庆幸周围的仆从都被自己打发走了,不然真真是给阿爹火上浇油,有嘴也说不清。 “你先进来,被人看到就完了。”她推开门,一把拉住刚站稳的谢沉舟拽了进去。 “呃……啊……”他一个咧粗就要往容栀身上扑倒,容栀下意识一闪,谢沉舟又四仰八叉摔到了蒲团上。 容栀心情复杂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默念道:罪过,罪过。 “站不起来了……”谢沉舟两眼汪汪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好不可怜。 祠堂放置了三个蒲团,容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坐到他旁边。“你坐着不挺好的么。” 他悻悻然缩回手,而后又有些讶异地瞧着容栀就这样坐在了蒲团上。 “不用跪着吗?”幼时他也跪过祠堂,一跪就是整夜,膝盖浮水发肿那是家常便饭。 “我没做错事,跪什么。”容栀坦然自若道。“倒是你,不要命了?擅闯镇南侯府,是要被抓起来鞭刑的,不要命了?” “可我担心你。”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目光灼灼地回看她。 她从容避开谢沉舟的眼睛,轻笑一声:“谢小郎自顾不暇,竟还有余力关怀于我,实乃阿月之幸。” “开玩笑的。”谢沉舟眼底锋芒一闪而过,解释道:“我在对街一直候着,候到镇南侯出府后才敢翻墙的。” 阿爹出府了?容栀神色一凝,暗自思忖谢沉舟所言。父亲平素心情不佳时,总会在树下舞剑。一定是有要紧事发生,他才会在自己还被关禁闭时突然出府。 “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声响从容栀腹部传来,容栀下意识想辩驳,张了张唇,又无力地闭上了。 一整天没吃东西,她是真的饿得慌。 “饿了?”谢沉舟嘴角噙着笑,温声道。 她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 谢沉舟本想打趣几句,可瞧见她一副恹恹的样子,知道是真的饿狠了。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我幼时最怕的家法,就是关禁闭,那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实在饿得没法子了,就去挖墙边的野菜吃。” 吃野菜,睡草席,遭毒打,被追杀。容栀心下唏嘘不已。从谢沉舟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抵能拼凑出一个悲惨的童年。 谢沉舟也不磨蹭,飞快把油纸包打开。 里面赫然躺着几块圆滚滚的枣泥糕。容栀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盯着,却迟迟未伸手拿。 前世环境艰难时,她亦能不顾自身形象,与百姓一同进食。然今重生月余,世家那些习气做派,竟又滋长了些许。 “不喜欢枣泥糕?”谢沉舟面上笑意略减,声中满是不解。不应如此,他已令人将容栀里里外外查了个彻底,她的喜好他亦是了如指掌。 容栀轻轻摇了摇头:“喜欢的。” “你先拿着,我这里还有些别的。”他略加思索,目光落在她那纤细的手腕。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他伸出手去,轻轻拉住她的。 仿佛这动作已经练习过无数遍。 他将枣泥糕不由分说放在她的手中,而后朝自己的衣袖中摸索着。 “我幼时也爱吃这个,不知道县主喜不喜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说话间,已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面前。 是一小把晶莹剔透的杏脯。橙黄色,散发着诱人的果香,看起来开胃十足。 “有帕子吗?”实在是不想把手弄得油乎乎的,她随口问道。 谢沉舟闻言微顿,原来她迟迟未动竟是为此。只见他扯着衣角,身体向前又靠近了些,恳切道:“县主放心吃就成,若嘴角有残渍,可用我衣衫擦拭。” “不必了。”她立时拒绝。今天谢沉舟穿了新衣裳,是身素雅的青衫,衣袂飘飘,仿佛谪仙下凡。 她着实不愿见到如此衬他的衣裳被脏污,于是也不再忸怩作态,拾起一块杏脯送入口中。 “唔……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道,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屯粮的小松鼠。 杏脯微酸,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眼前见她并不嫌弃,谢沉舟眼底那丝忐忑才消散了。 “你哪来的……”她倏然想起,谢沉舟不是身无分文么,哪来的钱买这么多吃食。还未问出口,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僵。 “快,快躲起来。” 还是容栀先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推着谢沉舟就往桌子底塞。 祠堂正门被人推开,容栀望着来人,双目圆瞪,惊呼出声。 16、朝不保夕 “阿玄?怎么是你。”容栀飞快转身,紧贴着桌边,小腿用力把柜门关了起来。 裴玄狡黠一笑,扬了扬手里端着的碗,示意她:“嘿嘿,我来给您送吃的啊。” “本来是流云的活,但她身子不舒服,我就替她走一趟。” “阿爹怎么允许?”容栀讶异地问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被家法处置过了,但也依稀记得是不允许在祠堂用膳的。 裴玄大咧咧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只要悄悄地吃,不让侯爷察觉到,他自然也就不会晓得这件事啦!” 她自小就在悬镜阁中长大,唯一的任务就是听从殿下调遣,因此对世族大家这些繁琐的规矩一窍不通。 在她看来,侯爷眼下怕是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束县主是否偷吃呢? 她十分不解地问道:“倘若侯爷迟迟没有归来,县主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饿着肚子吗?” 容栀顿时哑然,竟无言以对。 仔细想来,裴玄所言确实不无道理,既然自己都已经不再跪地请罪了,又何必如此苛求自己。 “咦?”裴玄忽然动了动鼻子,伸着脖子使劲闻了闻,问道:“什么味道,好香,像酥饼。” 容栀眼睫颤了颤,也悄悄吸了吸鼻子。有什么味道吗?方才她吃的也不是什么油腥,怎么会闻得出来呢。 柜子里面,谢沉舟急忙捂好了油纸包。 裴玄目光扫了一圈祠堂,视线在八仙桌下的柜子停住。 眼瞧着裴玄一步步逼近天地桌,她急忙引开话题:“阿玄近日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前些日子,容栀一直忙于处理陇西商队的事务,实在无暇分心前去探望裴玄。不过就目前所见而言,裴玄的面色红润,想来身体应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裴玄连忙笑着答道:“谢县主关心,大家对我都照顾有加,阿玄过得很好。” 这是实话,她还以为明月县主会叫她做些粗活,可这几日她就只是躺着养伤,吃住分毫不比在江都差,她都快要被容栀养胖了。 容栀点了点头,刚要松一口气,裴玄又倏然朝天地桌重新走去。“长生香要燃尽了,县主,需要换上新的吗?” 躲在柜子里的谢沉舟:“……” 裴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他的玩笑也敢开。他摩挲着腰间短刀,思索着等会要如何处置她。 眼看她就要弯下腰去拉开柜子找香,容栀眼皮一跳,尖声道:“阿玄。” 听起来她是真的被逼急了,声音清越,不似平日沉稳,仔细听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颤抖。 谢沉舟险些闷笑出声。罢了,就饶过裴玄这一次以下犯上,也算让他得见了阿月有些可爱的模样。 裴玄心底都快要乐开了花,面色却不显,一脸不解地转身望着她。 “我自己换便是,你先出去吧。免得等会被人发现。” “好吧……”她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县主平日里看起来冷冷的,她就是想逗一逗她,也不会真的拉开柜子让殿下难堪。 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啊。 点到为止,裴玄终究还是不敢太放肆,规规矩矩行了礼,替容栀带上了门。 容栀这才缓和下来,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唤道:“谢沉舟,她走了。” 谢沉舟收敛了眼底的戏谑,推开柜子,笑眼弯弯道:“都怪在下不好,让县主受惊了。” 容栀没应他的话,反而也微微勾唇,明亮的双眸如临水秋波,朝他摊开右手:“杏脯呢?” 许是太久没吃东西,她反而吃不下荤腥温热的,只惦记着谢沉舟袖子里的杏脯。 谢沉舟微微愣神,而后眼底笑意愈发温柔,他依言将油纸包递给容栀,“下次县主若还想吃,尽管来找我。” 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容栀满足地喟叹一声。“我若想吃,差人去买便是,为何要来找你?” 她好笑地瞥了谢沉舟一眼,呛声道。 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狡黠,像一只得理不饶人的猫咪。仿佛褪去了平日里那层淡漠的外衣,变得鲜活又生动。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如皎皎清辉悬在沂州的明月县主。 她只是容栀。 他心念一动,继续逗她道:“我可不会告诉县主,在哪里买的。” “这有什么,把全沂州所有的果脯店都买一遍,还能找不出来?” 不愧是明月县主,真是阔绰。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道:“莫说县主,我也饿了一天了。” 容栀一愣,空出手来戳了戳他手里的碗,微微仰头瞧着他。“粥给你喝。” 谢沉舟此时半蹲着,恰好高出容栀一个头,他垂眸瞧着她。如同在瞧一朵傲然枝头的凌霄花。 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娇憨,谢沉舟只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撩人,喉结不由自主上下滚了滚。 眼眸浓重如墨色,容栀倏然蹙眉,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瞧着她。像瞧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张了张唇,话却被谢沉舟马上堵了回去。 “我也不想喝粥。”阿月不喝,他也不喝。他压下心头异动,轻声道:“杏脯,在下也想吃。” 容栀点点头,将油纸包向谢沉舟那边推了推。 他扬了扬手里的碗,道:“在下手不得空,可否有劳县主……”他并未说完这句话。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身子向她倾靠过来。薄唇微张,唇瓣泛起润泽的柔光。 他衣衫上的朱栾香铺天盖地,与一室长生香的涩味交织在一起。 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溺毙。 容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幅度之大,直接把蒲团踢到了一寸开外。她把杏脯一下藏进了袖中,忙乱道:“全都是我的,你不准吃!” 谢沉舟嘴角笑意僵住,不明白为何她突然反应这么剧烈。 “县主那天所允诺之事,是否还作数?”眼见她心情似乎好了些,谢沉舟才提及药铺之事。 他此次来也是存了打探的心思,想知道阿月同镇南侯争执的真正原因。 容栀冷着声恹恹道:“自然是做数的,那也要等我出了祠堂,同阿爹解释清楚。” “是因着药铺,县主才被家法处置的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说是也是,可又不全是。议亲是女儿家的大事,她于情于理都不应同谢沉舟交底。 但今日许是压抑已久,容栀叛逆心四起,竟也来了些兴致,格外多话。 “是我的亲事。”她苦笑一声,神情有些飘忽,眼底失落蔓延。 谢沉舟闻言一顿,捏着勺柄的手不自觉用力,只觉得手里这碗烫得过分。 “阿爹欲将我嫁入京城,寻一豪门望族安享富贵。”她垂首凝眸,凝视着地面,轻声叹息。 谢沉舟沉默了一瞬,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尽管如此,他依旧装作不解道:“县主……不想嫁?” “自然。”她倒是毫不避讳,侧身反诘谢沉舟:“为何非要嫁人?倘若所嫁之人待我不薄,我后半生兴许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倘若我所托非人呢?” 自然是同那个愚蠢至极的女人一样,不受待见不说,还会被蹉跎折磨,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抱憾而终。 他心中冷笑阵阵,面色却不变,语气无甚波澜,笑道:“县主福泽,定然会觅得一称心如意的良人。” 容栀也勾唇浅笑,却终于没再说话,她如何会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到别人身上? 气氛逐渐变得凝重,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眼中神色难以捉摸。 阿月尚需两年方可及笄,镇南侯就这么急切地要把她送出去。是怕护不住阿月,不想她成为政治争斗的筹码么。 毕竟宫中那位可一直不放心手握玄甲军的镇南侯。沂州物产丰富,镇南侯又颇得民心,难保不会有一天拥兵自重,割据称王。 故而,那人方从大内派出司使,与药铺掌柜相互勾结。不对,搞垮区区一个小药铺,对镇南侯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这其中利害,恐怕还是在阿月身上。他眸光移到容栀漠然的脸上。 端详片刻后,终于开口问道:“县主打算这样一直待在这里,等镇南侯改变主意吗?”他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戏谑不已。 容栀并没有被他的话激到,反而露出一抹淡笑,笃定道:“当然不。我阿爹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我被关了禁闭,除非天大的事,否则他日落前定会回府。” 谢沉舟挑眉,来了些兴趣。 “只要他一回府,必然会前来探望我。到那时,我只需假装晕厥过去,他定心疼不已。” 说完,容栀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眼底沉着又平静,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几乎十拿九稳。 实际上,在方才跪在蒲团上时,她便已然想好了应对之策。无外乎两条路径,等待或是破局。她已没有更多时间继续在无用之事上消磨下去了。 装病逼容穆退让,而后让他承诺从此永不插手明和药铺事务。 谢沉舟须臾间便洞悉她心中所想,他徐徐起身,温声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再叨扰,就此别过,望县主多加珍重。” 容栀颔首,表示知晓了。而后想起什么,嘱咐道:“你整日住在破庙,也不是长久之计。找间像样的屋子吧。如若银两不够,我会差流云给你送些银两应急。” 她的嗓音微凉,话语中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她是真的希望谢沉舟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至少不必每日睡在那草席上。 谢沉舟已行至门外,半个身子站在阴影里,看不出脸上喜怒。他闻言停下脚步,侧身哂笑了一声,道:“沉舟是朝不保夕之人,便不劳烦县主记挂了。” 而后翻身攀过了墙头,消失不见了。 “……” 她要不要叮嘱阿爹,把墙头加高一些? 此外,何谓朝不保夕之人?他既已逃至沂州,有她护佑,江都那些人就难以轻易杀之。 17、祸福相依 "阿月!阿月……"容穆推门而入,就瞧见容栀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脚步踉跄着,急忙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她瘦削的双肩,一声声呼唤容栀的名字。 但容栀毫无反应,紧闭双眼,只有不断的打着寒颤吸气。 容穆只觉得心头一沉,厉声叫站在身后想上前又不敢的流云。“你愣着做甚!叫大夫!” "阿月,快醒醒啊!阿爹来晚了,你莫要吓唬我……" 一墙之隔,谢沉舟懒洋洋倚着墙角,玩味般挑了挑眉。阿月的演技还真算不得差,连天天在人堆里混的镇南侯都能骗过去。 …… 几日后,容栀“大病”初愈,裹着厚厚的披风在院里专心埋头磨着药粉。 川贝母味苦涩,瓜蒌又一股泥土气息,难怪这贝母瓜蒌散清热止咳的效果虽好,大家却更爱服用加了蜜糖的川贝浆。 但蜜糖价格高昂不说,长期服用还会有损药性,十天能调理好的病症恐怕要拖上半个月。她拧着眉沉思了一会,拿了一把桂枝丢进了舂钵里。 正要抡起舂棒,院门处传来侍女行礼的叫唤声和黎瓷的脚步声。 “你有此等巧思,实为难能可贵。”黎瓷身着一袭红衣,远远地挥动着手中纸扇,不甚招摇。 她远远便嗅到了桂枝特有的清香,深知容栀又在琢磨将这价格低廉的药材运用于药方之中,以替代某些部分。 “但川贝已经性寒,再加上桂枝,虽能清热,但过于极端,有可能适得其反。”黎瓷施施然在她旁边落座,动作娴熟地接过她手里舂棒,伸手一根根把桂枝捡了出来。 容栀若有所思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她看着黎瓷熟练的动作,垂下头有些丧气。 “黎姑姑,那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压住一下贝母瓜蒌散的腥苦味吗?” 黎瓷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抚平扬起的发丝,轻声道:“甘草。北境之人常以之替代蜜糖,然仅用于膳食。你可尝试将其加入药方中。” “甘草?”容栀思考须臾,忽然忆起确有人将甘草制成糖片食用。她即刻有了研制的新方向,笑意盈盈道:“我此前一直担心会破坏川贝的药性,如今听黎姑姑一说,我顿时豁然开朗。” 黎瓷点点头,而后不由分说用手覆容栀的脸颊,左右掰着瞧了瞧。“哎呀呀,容穆告知于我你因忧思过度而晕倒,情况颇为紧急,故我前来为你诊视。告诉姑姑,你是装的吧?” 容栀自觉并无隐瞒黎瓷的必要,况且她也不会告知阿爹,便坦然道:“黎姑姑不愧见多识广,一切皆难逃姑姑法眼。” 黎瓷微微一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如今,明和药铺你也彻底算握在手里了,今后打算如何发展,且看你了。” “姑姑,”容栀没回,反而苦笑了一声,道:“李文忠在牢里自尽了。”容栀也是昨日才听侍卫长禀报的。初初得知消息时,她眼前一黑,扶着流云的胳膊才堪堪没有栽倒下去。 李文忠要自尽早在下狱第一天就该自尽了。十之八九是遭人灭口,沂州官狱看守森严,杀他的人是真的有通天的本领。 黎瓷唏嘘不已,“他也算看着县主长大的老人,走到今天这步,真是咎由自取。” 容栀笑了笑,反问道:“倘若是受人逼迫呢?” “沂州是你阿爹的地盘,谁能从中作梗?”黎瓷目光微暗,思忖了片刻。 “近日街上涌现许多流民,衣着打扮皆有江都风气,亲卫长探查之后怀疑,他们是江都谢氏豢养的死士。” “江都?”黎瓷念了念这两个字,继续说道:“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地方,听说那里开了天下最大的医馆,下次云游我便去瞧一瞧。” 容栀扯唇一笑,看起来面色居然也有几分病中的苍白。黎瓷心疼极了,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皱眉道:“怎么这么凉?你日日一个人操劳,想东想西的,有没有姑姑能为你做的事?尽管说。” 铺垫了这么久,容栀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姑姑若真的心疼阿月,不如就暂将云游放一放,去药铺帮阿月坐镇。” 明和药铺小院的装潢已经全部布置好,就差请名医看诊了,容栀想来想去,觉得没有比黎瓷更合适的人选。但她生性不羁,又是个神龙不见首尾的。 黎瓷闻言一顿,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只能先点头答应下来。 直到她随容栀一起去了明和药铺,坐在重新建造的亭子里,接连不断地替别人把了不知多少次脉,才终于悟出点问题来。 好啊,阿月这是给她下套呢! 彼时,容栀正端坐于药铺正厅,与谢沉舟一同仔细核对着账簿上的每一条出纳记录。 “好哇!小阿月!居然学会设计我了啊!”黎瓷也不管此刻容栀是否正忙着,直接就用力地捏了一下容栀那嫩洋洋的脸颊,假装生气地嗔道。 容栀猝不及防被捏了一把,吃痛之余,手里毛笔一歪,账簿上被划出了一条黑线。一旁谢沉舟见状,不急不忙地帮她把毛笔扶正。 他手指了指污黑了的一块墨渍,替她解围道:“县主,方才算出来的总额,好像晕花了。” 黎瓷闻言松了手。容栀扭头一瞧,宣纸上的字迹果然模糊不清了,她颇有些懊恼:“拨了半天算盘才算出来的,如今又要重新算了。” “县主若是不想麻烦,在下还有些印象,就是不知准不准确。”他嘴角噙着笑,满是耐心地说道。 容栀被笼罩在帷帽底下的眼眸都亮了几分,也不推辞,急忙把账簿推至他身前。 “你写就是,我信你。” 谢沉舟闻罢,执起笔锋轻蘸墨汁,于污处旁重新书下一列小字。 他的字迹端正清雅,收笔刚劲有力,自有一番风骨,恰似其人,既温润又儒雅。 黎瓷俯身查看后,不禁称赞道:“谢小郎君做事干脆利落,又勤恳踏实,账目算得清楚,字迹也颇为秀丽。阿月,你当真寻了一位好掌柜。” 容栀心中虽也认可,但始终未将谢沉舟视为己方之人。对药铺下手者乃江都谢氏,他亦姓谢,还是小心为上。 或许是今日有黎瓷这位赫赫有名的医仙坐镇,又或许是前几日的宣传起了作用。药铺人潮涌动,药台的几位配药师忙得不可开交,正厅也逐渐喧闹起来。 容栀把黎瓷打发去了亭子里看诊,这才转头温声问谢沉舟道:“日后你便留在药铺做事,工钱不会少了你的。至于住所,我那日叫你去找,你找着了么?” 谢沉舟正伏在桌案上磨墨,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状似无意提道:“我方才听黎姑姑说,侯府旁一道月门隔开了一个小院,空置了许久。” “不行。”容栀几乎是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她似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冷了,怕谢沉舟多想,解释道:“那院子久未打理,有的地方可能都被虫蛀了,你住着也不方便。” 谢沉舟倒也没多在意,扯着唇浅淡一笑,掩去了眼底的自嘲。“那真是可惜了。”他磨好墨,正想圈画出错漏处,提起笔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知道容栀在担心什么。不是因着院子年久失修,而是怕他蓄意接近,图谋不轨。 眼见谢沉舟着实是对自己的住处不上心,容栀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我会帮你找一处称心的院子,届时你必须从那个破庙搬走。” 他微微点了点头,垂眸颇有几分恭敬地一口应下:“但凭县主安排。” 安排自然是她安排,不过嘛…他就喜欢紧挨着侯府的破烂小院。 谢沉舟被长睫遮住的眼眸深黑,眼底炽热一片,疯狂涌动着无法按耐的情愫。 容栀隔着帷帽,根本没注意到谢沉舟异样的反应,正要去前院看看黎姑姑,迎面走来几个穿着考究,手里拎着药包的男子。 她微微侧身避让,那几个男子也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聊起八卦。 “听说这明和药铺被镇南侯府买下了,以后就是有权贵撑腰的了!”其中一个较瘦的瞟了一眼手里药包,啧啧两声道。 “可不是嘛,你瞧人流比以前翻了几倍不止。”另一人也随声附和,又眯着眼睛打量了四周一番,小声道:“今日半个沂州的勋贵都派下人来捧场了,仁兄,你快瞧这袋子,暗藏玄机呀。” 说罢,他将药包呈至另一人面前,颇有心得地讲解道:“此包装竟印有图案,无非是为了与其他药铺相区分罢了。依我之见,倘若某日镇南侯发现属下药包上无此图案,那么此人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 那人惊得恍然大悟,“竟然如此,这般行事,镇南侯府是否过于霸道,沂州所有同行岂不是都要没了生计?我那小姨父家,便是开药行的。”他整张脸快要皱成苦瓜,似乎已经看到小姨父全家哭着登门借钱的模样。 “呔,世家做派就不是如此,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便会厌倦经营,转手他人了。” 容栀在旁边听了个大概,而谢沉舟自然也是听见了。 他面色一沉,将手中的账簿胡乱拍在桌子上,便站起身来,想要去找那几个乱嚼舌根之人好好理论一番。 18、恰似故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栀却是淡笑着摇了摇头,扯了扯他的袖管,示意不必辩解。 几人说得一板一眼,有头有尾,最后几乎觉得参透了真相,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不约而同转头看了看药铺前排成几排的人,惋惜地唉声叹气。 “县主......”谢沉舟的手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将她头上的帷帽摘下来。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帽,他根本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与目光。 “别去。”容栀向着谢沉舟走近了一些。她仰起头,透过帷帽探寻地直视着他狭长的桃花眼。 “你若去了,他们只会将你当成镇南侯府之人。如此,这场风波将会愈演愈烈,最终可能会演变成镇南侯府仗势欺民、度量狭隘之举。你如今与侯府无论如何都脱不清关系,万不可冲动行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丝毫没有因为被误解而不忿。三言两句便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谢沉舟静静地凝视了她半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们四处散播这些言论,有损药铺声誉。”他腰间刀鞘上镶嵌着的蓝宝石泛着幽光,更衬得眼眸幽深无比。 谢沉舟扬唇一笑,缓缓道:“在下有一计,不仅能止住谣言,还可避免事情闹大。” 容栀不知为何,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忘记将扯着他衣袖的手缩回来,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何计?”她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狠戾,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诡谲之气。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寒凉。 容栀闻言,只觉得自己的脊背突然爬上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行,所过之处带来一片湿漉和阴凉,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他轻轻地动弹了一下身体,原本被容栀紧紧牵住的衣袖也悄然滑落。 还是那抹温润如玉的笑容,似乎方才一切都只是容栀的错觉。 她眉头紧蹙,面露不悦之色,沉声道:“不好笑,谢沉舟。” 出于医者的天性,她对生命极其珍视,除非真的犯了罪责,否则她实在难以草菅人命。 容栀不想在同他共处一个奇怪的氛围里,转身去药柜同配药师一起捡药了。 “嘶,你们这有没有什么降火的药啊?”一中年男人捂着脸颊呲牙咧嘴地问道。 “有的,有的。”配药师立时回答着,转头就要去抓降火药给他。 好熟悉的声音……容栀抬眸一望,心中顿时微微诧异,精明的细长眼,保养良好的须髯——居然是乐天赌坊的金掌柜。 从前没见过他来明和药铺,他应是有固定的医馆瞧病的,什么风把他都吹来了? 戴着帷帽,金掌柜并没有认出容栀。他牙疼的厉害,跑了好几家医馆,大夫都说要等彻底不痛了才能拔,否则会感染。 他脸上笑嘻嘻地应“好好”,心里却啐了一口,这不说的废话么,要是牙都不疼了,他何必来找大夫。 容栀一眼就看出他是牙疼,拦住了想抓些寻常降火散的配药师。 “您这牙疼了多久了?” “这个……我想想,月初就开始疼了。不过那时还不太感觉得到,如今是疼得我睡也睡不着。”金掌柜觉得自己一说话脑袋就扯着嗡嗡作响,就像有人用生锈的斧子在来回锯他的牙。 说着说着,一个年近半百,什么风浪没见过的大男人居然要落下泪来。容栀觉得这场面日后他定然会觉得丢人,急忙安慰道:“您先别急,我这里有副药方很是对症,只不过要在用膳时再同服。” 说罢,她顺手抓了两钱川贝摊开给金掌柜看。“这是何物?”金掌柜疑惑道。 “川贝瓜蒌散。” 金掌柜闻言面色一变,抬脚就要走。他还以为镇南名下药铺有多厉害呢,也不过会那些再寻常之物来哄骗他。这药他服过许多次了,难吃不说,还没什么起效。 容栀急忙出声叫住他,解释道:“这不是您常见的那个川贝瓜篓散,明和药铺独门秘方,加入了甘草和麻沸散,止痛效果一绝,服用起来还似蜜糖清甜。” 这两句话可是正中金掌柜下怀,他不由得停住脚步,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这药真有这奇效?” “您可以放心,”她面上笑意和煦,语气却沉稳,耐心道:“明和药铺保证,如若售出药品无效,可以无理由退还您的钱款。” 金掌柜闻言十分心动,却又还犹豫不决,实在是他看牙走过许多弯路,一点亏都不想在吃了。 “咳,”谢沉舟整理好了全部的账簿,迟迟等不到她的身影,只得自己来柜台寻她。 他握拳虚虚咳了一声,温和道:“有错漏的我都已重新批注并改正,放在库房?还是你拿着?” “殿……”金掌柜先是傻了,裴郁可没跟他说这尊大佛会在这,条件反射性的称呼差点自口中溢出。 谢沉舟一道眼风扫来,他急忙哂笑着改了口:“店,店里前几日刚见过的小郎君居然在这里又得见了。真是有缘,有缘。” 谢沉舟嘴角抽动了两下,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要不把乐天赌坊的暗桩换掉算了,一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沂州这些暗桩,真是用起来一个比一个不顺手。 容栀虽然也被金掌柜突如其来的态度弄得有些茫然失措,但始终顾虑着手里尚未售出的药包,便草草地朝着谢沉舟颔首示意。 随即便将他撇至一旁,转而面向金掌柜轻声细语地问:“您可否还有其他顾虑?若有任何疑问,我都可以为您解答。” 阿月向来对他冷眼相待,何曾如此般温柔。 谢沉舟只觉她那甜腻的嗓音仿佛在自己心间抓挠了一下,虽无明显痛感,却让他心生不悦。 他面带哀怨之色,满怀怨念地向金掌柜投去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金掌柜哪里还敢有丝毫疑虑,多停留片刻,他都担心一出大门就会被裴郁一剑封喉。 此刻更无暇顾及牙疼之事,咧着嘴便朝容栀谄媚笑道:“您大可放心,我绝对放心至极。这川贝瓜蒌散无论有多少,统统给我拿多少!” “……”容栀心下觉着金掌柜此举甚是怪异,药铺又不是菜市场,这买药怎的还能要多少有多少。 她包好药递给金掌柜,目送人离开后,这才有空闲去管谢沉舟。他垂着眼睫乖巧地端坐着,看起来温顺又无害。 “今日多谢你。” 谢沉舟替她倒了一杯茶,微笑着摇摇头,“举手之劳。能得县主任用,在下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不过,县主有必要对每个人都这么以礼相待么?” 她可是尊贵的明月县主,即便真如方才那几个嚼舌根之人所说仗势压人,也是理所应当,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 温热的茶水下肚,她觉得今日忙活这一天总算没有白费。 “药铺如今正处于风尖浪口,每一份口碑都得之不易。” 谢沉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他上下打量着容栀,“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容栀一脸疑惑,“他有什么可疑的?” 谢沉舟俯身凑近容栀,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此人竟能辨认出江都谢氏的玉珏,想必与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温热的湿意扑得她直痒痒,她秀眉微蹙,往后躲了躲。 “沂州近日确实出现过江都死士的身影,阿爹已下令让人缉拿。此前齐老三在赌坊猝死,我瞧着也是江都的手笔。” 江都那群人仗着天高地远,倒是摘得干净,将罪责归咎于阿爹,真是无妄之灾。此次镇南侯府定不会轻易罢休。 ……… “我送县主回去。”谢沉舟护着她上了马车,还想跟在马车旁边走。 “谢小郎君。”容栀掀开帘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若是放慢速度来迁就你,等到日落,恐怕都难以挑选到适合你居住的宅子。” 谢沉舟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涌现出些许失落。“确实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上来。”容栀深知与他委婉交流收效甚微,于是直截了当地下达指令。 谢沉舟摩挲过腰间短刀,还在犹豫不决,“这……恐怕会对县主有所冒犯。” “别装,”容栀往里面挪动了一些,为他腾出少许空间,说道:“你又不是乘坐过我的马车。你被人追杀那日,你不是坐了一路么。” 而且现在四周并无他人,只要将帷幔拉拢,又有谁会知晓车中所坐之人究竟是谁。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呼吸可闻,谢沉舟的目光不时地飘向容栀。 马车内琉璃香炉青烟袅袅,她探究地望去,却只能看见他模糊的神色。 “你曾说过,见我便会忆起一位故人。”她摘去帷帽,双眸清冷,似雨后初霁,波澜不惊。 “可是你儿时在江都的玩伴?”容栀往日对他的过往并无兴致,然如今二人略熟络了些,日后难免时常相见,总归是要多知晓些。 眼前少女眸光清冷,不带一丝情愫。她早已经忘了,自己曾在雪地里无意间救过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从他心底翻滚、肆虐,险些冲到了喉咙处。他动了唇,终究是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什么故人,不过是她无意间的施舍,而他记了十年。 “不是玩伴。她是在下的……” 谢沉舟话未尽,眸色倏然一寒,腰间短刀利落出鞘,一个飞身就挡在了容栀身前。 “有刺客!保护县主!” 马车倏然被重重撞击,车轴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数支箭羽如流星般穿过破碎的帷幔,直扑容栀面门而来。 变故发生在这一刻。 19、取舍之道 箭雨如蝗,密密麻麻地朝他们袭来。但见谢沉舟快速挥舞着短刀,在空中闪过一道道寒芒,每一次都精准地击中箭羽,将其猛烈地弹开。 刀刃与箭羽相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火星四溅。 容栀也已从方才的茫然失措中回过神来。车内满是流矢和箭羽,亳无落脚之地,继续待在车里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车架外侯府亲卫已从暗处闪身而出围成一团保护着容栀,但瞧接连不断的箭雨,亲卫应当也顶不了多久。 “快跑!”她厉声叫还在不断挥动手臂的谢沉舟,不要再恋战,这样下去只会耗费体力。 他的动作迅猛且果敢,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在箭雨中疾驰穿梭,手中的刀光晃动,虚实难辨。“县主,不必顾虑我,你快走,我会护着你撤退。” 他确信自己没有派过悬镜阁的人半路埋伏,如今行刺之人是真的刺客,而且训练有素,有备而来。仅凭他一人无法完全抵挡,他必须先支开容栀,找机会让裴郁现身。 然而,容栀却毫不犹豫地伸手揪住男子的衣领,用力向马车外一拉。语气坚定地道:"你若不与我一同离开,又怎能保护我周全?" 谢沉舟一愣,旋即倾身把容栀护在怀中,带着她从马车一跃而下。狭窄的街道上,两人几乎是劺足力气狂奔。 容栀始终缺乏锻炼,渐渐脚步乱了,也有些体力不支。“县主,不行,别停下。”他能听到身后刺客追捕的急促脚步声,似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他们。 裴郁应当已加入战局,负责追捕他们的,是刺客中最精锐的一小支人。 “你,你先走。我发射烟散通知阿爹,他们,他们不敢杀我。”容栀心跳急速加快,一边喘息着,一边去摸袖中的烟散。 “不能发。”谢沉舟面色凝重,他紧紧地按住她的手腕,甚至来不及多做解释,便拉着她迅速钻入一条更为狭窄阴暗的小巷之中。 “一旦发出信号弹,就等于是直接向刺客暴露了我们的具体位置。” 容栀又何尝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仅凭他们二人之力,想要逃脱追杀几乎是毫无可能,被追上也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她的额头已被汗水所浸湿,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神亦不再淡然。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容栀自问无法镇定。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声如鼓鸣般在耳边回荡。 “我有办法,去城西玄甲军营,阿爹在那。或者我用曼陀罗花粉迷晕他们,但我不确定有多少人,我的花粉只够一批。”她声音略微颤抖,头脑却无比清醒。 “县主相信我吗?”生死关头,谢沉舟竟然还有雅兴朝她安抚一笑。 信不信也由不得她,此刻除了相信他,容栀别无选择。她胡乱地点了点头,还未看清他的眸光。 下一刻,天旋地转,谢沉舟竟揽过她的腰身,一把将她稳稳托在了怀里。 “抱住我,否则你会摔下去。”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而后足尖一点,攀着墙壁就飞身跃至屋顶。 “我们去哪?”耳边有风呼啸而过,容栀几乎条件反射般发问。 “碧泉山下。那里有我的故友,他能解决。”悬镜阁部分势力就隐藏在碧泉山下,他要在那把这群不知死活的刺客一网打尽。 容栀被他安静地抱着,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越过一排排屋顶,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前进。 谢沉舟朝身后望了数次,直到确定已经成功甩掉刺客好远后,才从房檐上飞身跳了下去。 唔!”伴随着一声闷哼,只见他好像并没能完美控制好落地时的力道,身形一个踉跄,揽着容栀的手也跟着一抖,两人就这么歪歪斜斜地摔倒在地。 容栀紧紧闭上双眼,心中哀叹,只觉得自己这一下恐怕得伤筋动骨,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下不了床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 容栀疑惑地睁开一只眼,低头看去,却见谢沉舟正垫在她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人肉垫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皱着眉痛哼。 “抱歉。”她有些无措地撑住他的胸膛,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听到身下之人更为压抑的一声低吟。 她的手指纤细而柔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仿若无物般抚着他的。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自深处涤荡而起。 几乎是一瞬间,他耳根涨红,不由自主重了呼吸。 “真没出息。”谢沉舟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仅仅是阿月的一个无心之举,就让他心猿意马,不能自已。 他坐起身来,虚虚揽着她的腰一提,就把她整个人挪了过去。而后温声嘱咐道:“等会儿快要到达碧泉山时,就发射你的烟散。” 容栀点了点头,额角发丝有些微痒,她还未来得及伸手拨弄,就被他捷足先登,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弄到了耳后。 动作细腻而轻柔,耐心十足,丝毫不顾两人还在逃亡之中。 炊烟在不远处冒尖时,她从袖中摸出烟散,发到空中,而后松了一口气。 时不时会有村民推着牛车或扛着锄头从这里经过。乡村道路狭窄,容栀见到他们时都会礼貌地点头示意,然后侧身避让。 似乎,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两人的逃亡就太顺利了。 “谢沉舟。”她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脸上原本的笑容也僵硬在了嘴角。眼前这个村民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身上却异常干净整洁。 谢沉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俯身贴近她的耳边,嗓音温柔:“拿好你袖中的弯刀,什么都别想,跑。” 说罢,他右手绕过她后背,半个身子罩住她,借势将她袖中弯刀抽出。 “如果实在无法逃脱,闭上眼睛,用力挥刀。” 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仿佛早已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容栀心中一紧,她明白现在情况危急,他一个人无法应对,自己一定不能拖后腿。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弯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紧接着是刀剑刺入肌骨的声音,伴随着凌厉的刀风,鲜血噗呲洒落。她还没看清刺客的死状,谢沉舟已然手腕用力,将她推了出去。 “跑!” 他腕间机括咔擦作响,眨眼间数根短箭接连刺向树林。埋伏在暗处的刺客应声接二连三倒了一片。 有刺客飞身而出,还未近谢沉舟身,就已被他一个挥刀,利落地了结了性命。 他动作狠戾而准确,不过瞬息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埋伏在暗处的刺客趁乱想越过他袭向容栀,谢沉舟眉心凝起冷意,腾空一跃,寒刀已架至那人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他已猜到大概,但依旧需要再次确定。 刺客只当他是忠心的死士,扯着嘴角劝道:“放弃吧,你护不了她。龙椅上那位要用她的性命,换藏在侯府的玉玺。” 他闻言眼眸微眯,嘴角勾起一抹极为玩味的弧度。“可是,”他手中利刃已经被鲜血染红,淅淅沥沥沿着刀背淌过他的手腕。 “那枚玉玺,我也想要。”说罢,他手中的刀势一转,剑风凌厉。 刺客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朵朵妖艳的血花。 谢沉舟冷漠插刀入鞘,转身片刻不停去寻容栀。 容栀被几名黑衣刺客一路追杀,逼进了一条狭窄而幽暗的暗巷之中。尽管她已经拼尽全力地奔跑,但由于体力上的巨大差距,她无法逃脱这些刺客的追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并祈祷自己的亲卫能够尽快赶到救援。 她的裙摆已被身后刺客投掷出的暗镖无情地撕裂开来,头上的发簪也早已散落,不见踪影,此时的她狼狈不堪。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敢有丝毫停歇,继续向前狂奔。方才光线昏暗,现下定睛一看,心都凉了几分。 前方是一堵围墙,一条死胡同。她已经无路可逃。 她缓缓转身,举起手中早已被握得温热的弯刀。这把匕首曾经被他用来抵在谢沉舟脖颈上,如今竟又能派上用场。 那三个刺客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都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仿佛将容栀看作是已经到手的猎物一般自在。 容栀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慌乱,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右脚向前迈出一步,稳定身体重心,同时手中紧握着弯刀,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刺客突然发出一声怪笑,接着伸出手去摸背后背着的弓袋。容栀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那人已经迅速取出弓箭,并搭箭拉弦,侧身瞄准了她。 刺客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她猝不及防之余,心下戚戚,此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容栀心中一凛,紧闭双眼,双手紧握着手中的弯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刚才他挡住刺客箭矢的那一幕。 “刺啦——”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箭矢疾驰而来,带着凌厉的气势和无尽的杀意,明显是对方倾尽全力。 其目标显而易见——直取容栀的要害,欲将其一箭穿心,取其性命。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谢沉舟如同从天而降,以惊人的速度闪现至容栀身后。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想看的话,闭上眼睛。”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上她的双眼,遮住了她的眼睛。刹那间,容栀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她手中紧握的弯刀也被谢沉舟夺去,并朝着半空中奋力一掷。刀身闪烁着寒光,在空中生生把箭矢挡了回去。 “县主!属下来迟,还请责罚。”刺客身后,侯府亲卫已然赶到。局势瞬间发生逆转。 谢沉舟的衣襟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处伤。容栀几乎失去理智,冷声道:“就地诛杀!一个不留。”【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先发制人 谢沉舟闻言并不惊诧,反倒轻松了些许。他的唇边随即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死了也好。反正她不动手,自己也会亲自动手的。 毕竟倘若那人所找的刺客不可靠,将其供出,阿月发现幕后主使并非江都谢氏,那么他自己的身份便会岌岌可危。 “你蒙着我眼睛做甚?”他的掌心温热,贴着她的睫毛,酥麻微痒。 “我怕吓到县主。”方才他挡回的那箭,径直贯穿刺客胸膛,因劲力过猛,刺客身体破了个血洞,鲜血汩汩,状况惨不忍睹。 “你先放开我。”容栀语气里沾了些不耐,医书上什么死状没见过,她还不至于胆怯到害怕这个。 “县主,”亲卫长还有些顾虑,劝道:“留一个活口,方便盘问。” 眼前骤然光亮,她视线刻意避开倒在地上的尸体,待自己心跳平复了些,才点头同意了亲卫长的建议。 留不留活口,都未必能从这些刺客口中掏出什么有用信息。江都谢氏也不是个傻的,定然会用家眷或旁的拿捏刺客为他们卖命。 权且当作一种心理慰藉罢。亲卫的动作干净利落,眨眼间就押着最中间的黑衣人送到她面前。 那黑衣人眼神满是不甘,不罢休地挣扎着。亲卫将他的双手反剪,喝道:“老实点!” “啐。”他还不死心,眼神里满是不屑,张嘴就想朝容栀吐唾沫。谁知头刚一歪,谢沉舟就伸脚踹往他肚子踹去,他惨叫着跪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 “谁派你来的?”她声音本就清冷,如今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般,飘渺虚幻。 刺客并不答,反而咳了口血,大笑道:“哈哈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他舌尖一顶就想咬破嘴中毒药。 容栀早有准备,厉声道:“掰着他的嘴。” 毒药被从他口腔里拽了出来,被亲卫扔到地上,用脚捻碎,与泥土混在了一块。 容栀歪着头似是思忖了一会,而后缓缓笑了。 “江都谢氏,对吗?” 谢沉舟安静地立于她身侧,眉宇间温和清俊,眸光始终专注地瞧着她,似乎完全不在意两人谈话的内容。 无人知晓处,他背在身后的手已渐渐握紧。 地上刺客愣了一瞬,面色先是有些古怪,而后瞟了一眼神色清和的少年,而后扯出一个更为森寒地笑:“他,”他嘴里喊着一口血,第一个发音几乎被全数吞了进去,除了谢沉舟,在场无人注意到。 “是……”这么跟你说的? 谢沉舟眼眸微眯,手腕微转,夹在指缝间的暗器以一个隐蔽地角度脱手而出。 话音未落,刺客瞳孔忽然发大,猛地抬头向后一仰,而后双手痛苦地掐着脖颈,想汲取些氧气却始终无法呼吸。 最后重重磕在地上,七窍流血,须臾便没了呼吸。 即便有心理准备,她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江都这么狠戾?明明已经搜过一遍身,还是没能制止谢氏灭口。 她握了握拳,往后退开几步,吩咐道:“搜身,任何有可能证明身份的都不要错过。” “我帮着一起。”他自告奋勇道。 容栀摇了摇头,拒绝道:“你先同我过来。”他淡青色锦袍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有的蔓延至整个胸前,看起来可怖极了。 谢沉舟眉梢轻挑,唇边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他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到墙角处站定。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衣衫上血迹最为显眼的地方,声音不禁变得柔软起来:"你受伤了?" 谢沉舟轻摇了下头,本欲解释血迹并非是自己的,而是刺客所留。但一抬眸瞧见她关切的目光时,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改变了。 他嘴角微微向下弯了弯:“嘶……” 言罢,他手抚胸口,故作坚强道:“无妨,也不是很疼。为护县主无虞,一切都值得。” 她的眉心不由得皱起,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讪讪道:"上次给你的金疮药还有剩余吗?倘若待会儿鲜血仍然无法止住,就随我一起去一趟医馆吧。" 语气中透露着对他伤势的关切,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无奈和歉疚。 于情于理,都是因着自己而连累了他,将他置于危险之中。谢沉舟本来并没有义务护着她,但他不仅没有走,还帮助自己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刀。 容栀微微用力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你暂且安心在家调养身体,药铺那边不必挂念,工钱会照往常一样结算给你,待到你身体彻底痊愈之后再说。” 他嘴角笑意凝滞:“:)”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本只是想略施小计,未曾料到如今却是作茧自缚。 倘若他留在家中静养,那不就意味着这几日无法见到她了么。那他宁愿昼夜不休地守在店里,只要阿月也陪着。 “可是我们还没找到房子……”他说到这个,眸子又变得湿漉漉的,嗓音低落下去。 容栀哑然。 如今想要单独找一处院子也不稳妥,江都谢氏不知何故,欲对镇南侯府下手。 如若发现他的踪迹,策反威胁他,从而对侯府不利也并非没有可能。 “你是否需要前往寺庙整理一番?”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谢沉舟微微颔首,补充说道:“县主所赠之衣物仍放在包裹之中。” “稍后,我会派遣亲近侍卫护送你前去取回,之后再引领你前往宅邸。” 谢沉舟“哦”了一声,已经对她的意图有所察觉,然而面容却依然保持着几分迷茫,疑惑地询问道:“哪座宅邸?县主方才不是还说要带我去选?” “是侯府的别院,我自会安排人手进行清扫,你只需安心居住即可,无需顾虑太多。”她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容拒绝。 亲卫们搜遍了几个刺客全身,似乎在某具尸体上有所发现,一刻不敢耽搁地飞奔过来,禀报道:“县主,属下发现了这个。” 亲卫双手把一块熟悉的黄铜令牌呈至容栀眼前。 她眼眸一眯,甚至都不用细看,就能一眼认出与当时勾结李文忠的神秘人身上系着的一模一样。 方才只听到了刺客那个“是”字,本还有所疑虑不敢肯定,如今算是十拿九稳。 江都谢氏,容栀心中冷哼一声,面色不虞,几乎没有任何考虑便有了决断。 “派人快马加鞭,挑一具死相最‘漂亮’的,趁夜扔到江都谢府门前。” 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了,必须要主动出击,他们不让镇南侯府好过,她自然有办法让江都也难受几分。 谢沉舟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勾动。 因着提道江都,容栀眼神凉凉扫了过来。他马上就垂下了眼睫,挡住了她窥伺的任何可能。 月上柳梢时,侯府亲卫驮着一具沉重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爬上房檐,朝着谢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风寒凉,吹拂着他的脸庞,同时也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亲卫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摇晃不稳,他努力想要保持平衡,然而最终还是力不从心。 他眼前一黑,身体失去控制,双眼翻白,意识也在瞬间消散殆尽。 肩上的尸体失去了支撑,从半空中直直坠落。 就在它即将着地时,一道身影快速闪过,再次将其稳稳接住——正是裴郁! 只见他轻松地扛起尸体,然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迅速扫了周围一圈。 而后视线定格在远处的湖泊上,毫不犹豫地迈步朝那边奔去。他没有丝毫停顿,直接纵身跳入湖中,身体瞬间没入。 湖水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下搅动。片刻之后,湖面恢复了平静。 原本应该在裴郁肩上的尸体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肩上换了一具身着月白色滚边刺绣绸缎衫的浮尸。 这具尸体的服饰精美华丽,显然并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随着裴郁的走动,尸体腰间悬挂的玉佩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更显示出此人身份不凡。 裴郁似乎对谢府的地形极为熟悉,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谢家的矮墙,翻身跨入院内。 院外护院围了一圈,呼噜呼噜打着盹,丝毫没注意到角落的一幕。 他将尸体平放在地上,确保其姿势端正,能第一时间被仆从发现。 而后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月,如同幽灵一般,悄然消失在月色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 要说沂州城这几日大街小巷,秦楼楚馆,茶余饭后最多的谈资,莫过于镇南侯府名下,装潢一新,推出了劳什子食疗的明和药铺。 起因是乐天赌坊的金掌柜牙疾已有月余。跑遍了沂州大小医馆,不见起色,病急乱投医之余,从明和药铺购得了几副新制川贝瓜篓散,服用后竟真有奇效,睡一觉醒后牙痛完全止住了。 自此金掌柜逢人便夸,明和药铺有药仙护佑,效力非凡。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个个都想来买一副“金掌柜同款”神药一试。 容栀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自苦笑不已。 她默默数着,已不知道是第几波被劝退的客人。 这些人大多没有什么病痛,但却非要来买上一副,认为能治好牙疾,也能治好别的病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柳暗花明 裴玄用袖子抹了把汗,也拿起茶水一饮而尽。“县主,为何要把他们全都赶走,今日少了好些利润。”方才她忙着劝客,嗓子都快说冒烟了,遇到明理的还好,遇到蛮横的她恨不得一剑给她劈出去。 反正是那些人非要买的,卖给他们便是,何必多费口舌解释这解释那。 “盈利的方法有很多,不必非盯着这一个。”容栀正解了帷帽扇风,脸有些红扑扑的。 药铺可盈利的空间很小,只有生病之人才会到药铺抓药,而医馆又分走了一部分人流。为了提高利润,现在市场上才会盛行炒的水涨船高的贵价药。 但食疗可就不一样了。食疗偏向于日常保健,按照个人需求进行长短期的服用,体虚之人也能做预防调理之用。 裴玄正疑惑还有什么可捞油水的地方,就瞧见流苏找了一张红底烫金的底纸过来。 “劳烦你写一告示,”容栀接了纸铺到谢沉舟面前。 “明和药铺重磅推出食疗——茯苓山楂膏,可消食健胃,调理腹胀肠弱之用。酸甜可口,下粥一绝。” 裴玄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谢沉舟倒是从容许多,执笔的动作端和流畅,先是写了“茯苓山楂膏”五个大字,又在下面补充了容栀方才提到的。 “阿玄,来。”容栀满意地欣赏了会,而后伸手拉着裴玄凑近了些,“你把告示贴到外面去,越醒目的位置越好。” 裴玄也只得收起惊讶,随着流苏一道拿着面糊剪子去外面寻位置了。 “扶风院还住得惯么?”日头西斜了些,容栀倚着窗抄录着医书,稍稍分心问道。 自从谢沉舟住进扶风院,她就命人把连着侯府的月门锁了,是以也不知道这几日他将养得如何。除了每日去扫洒的仆从,应当是无人打扰的。 谢沉舟对完了账簿,正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她,一贯温润的面上倒也多了几分不羁。 “多谢县主牵挂,在下过得很好。”他这几次确实过得舒心。镇南侯忙于收拾乐天赌坊的烂摊子,悬镜阁的人进出扶风院很方便。就是这镇南侯府…他夜里潜入几次,都没确定书房的位置。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容栀握笔的手稍作停顿,但她并未停止,而是写完最后一行字后,才合拢书本,抬起双眸,静静地凝视眼前之人。 相处更多了几日,谢沉舟早对容栀性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 于是乎,他稍稍定了定神,开口道:“昔日里我曾有读书的喜好,只是眼下生活有些困顿窘迫,故而斗胆恳请县主赐予我几本闲暇时可读之书。”言罢,似乎生怕会给对方带来困扰似的,他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无需专门购置新的书籍,如果侯府之中恰好没有这些书,那也无妨。” 此要求于容栀而言,实在算不上困难。前次她已赠谢沉舟一座宅院,几本书自然更不在话下。 此前她与黎姑姑言及谢沉舟屡次退还银子之事。黎姑姑言说,他如今年纪,最为在意自尊,以银钱随意打发,有伤颜面。 容栀只略微思忖了片刻就答应下来:“我同管家说一声,以后你若是要找书,他便会直接引你去我的书房。” “你的书房?”谢沉舟透亮的眼眸闪过一丝不确定,这么快就要进阿月闺房?他还没有准备好。 “对呀,”容栀点点头,“阿爹在侯府没有书房,只有我有。”容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军营处理公务,亦或者带兵出征,侯府书房久而久之就成了容栀的专属。 谢沉舟指腹微微摩挲了刀鞘一番。怪不得裴玄几次探查的结果都是方位不明。 他压下心头疑虑,面上温润一笑:“有劳县主。” “郎君在江都时可有听说过悬镜阁?” 裴玄正贴好告示一脚跨进门槛,闻言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谢沉舟一道凉凉眼风扫过,她可能马上就会惊叫出声。 “小娘子当心些。”流苏本想扶一把裴玄,手才刚伸过来,裴玄却条件反射往左边一躲,差点把藏在里衣的利剑抽了出来。 实在是从前在江都朝不保夕的日子过惯了,骨子里的防备心改不过来。她歉意地朝流苏抱拳道:“多谢,多谢。” 流苏:“…”县主是从哪招来的这两个怪人。 “悬镜阁?”谢沉舟摸了摸下巴,皱着眉沉吟片刻,“好奇怪的名字。” “你从前不是被关着就是被扔到荒郊野岭,没注意过也正常。” 这几日谢沉舟时不时就会有意无意提起他幼时悲惨的经历,是已容栀快要倒背如流了。 “之前在乐天赌坊,齐老三说过的,是大雍朝最负盛名的医馆,真想去江都看看。”容栀说着,面上浮现出些好奇之色,她差人打听过,不过别人口中的难免有失偏颇。 谢沉舟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想来不过些虚名,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柜台包药的裴玄闻言手一抖。确实不是正经地方,白天悬庐愈人,晚上杀人放火。要是阁里那几位长老听了这番话,会不会气得晕厥过去。 流苏疑惑地接过她掉落的饮片:“娘子昨夜没歇息好?心不在焉的。” 裴玄面上讪笑两声,偷瞄了容栀一眼。心底怜惜地叹了口气。饶是聪慧如明月县主,也逃不过殿下的算计。 容栀倒不这么觉得:“连齐老三那样目中无人的提到悬镜阁都颇为向往,定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无论明和药铺未来是开到江都,还是悬镜阁先行在沂州布局,都会成为彼此强劲的竞争对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此刻深感对悬镜阁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明和药铺眼下还没资格做悬镜阁的对手,她必须尽快在沂州发展壮大。 “对手?”谢沉舟重复着她刚才说的这两个字,仿佛听到了新奇的言论,眼底的笑意愈发鲜明了起来。 “不会是对手。”他笃定道。 容栀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疑惑地反问:“为何这样说?” “因为我相信县主,假以时日,明和药铺定这块招牌会响彻整个大雍。” 悬镜阁专事诛戮,而阿月志在救人。二者实在没有冲突或竞争,何来敌手之说。 少年目光诚挚,似对她深信不疑。容栀无奈苦笑,其实说得轻巧,但她自身并无十足把握。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辩驳。 …… 乌金坠山时,亲卫长带来了容栀在打听的消息。齐老三死后,陇西商队内部洗牌,听说是由其叔伯接替。好巧不巧,那叔伯就暂居沂州。 “沂州最近可真热闹。”容栀一边把成色不佳的药材从药柜里捡出来,一边感叹道。 江都死士,陇西商队,桩桩件件都与她联系颇深。 谢沉舟也在一旁陪着她不厌其烦地挑拣着,美其名曰是要蹭明月县主车驾。他嘴角笑意淡淡,闻言不置可否。 弯腰时间久了,她觉得后腰发酸,索性也不挑了,停下动作问他:“你说陇西商队放出的寻求合作的消息,是不是故意说与我听的?” 先是街头巷尾流传新任首领同齐老三相处不睦的消息,又四处寻求合作机会。再怎么想,也是冲她来的。 谢沉舟站得笔直,手指翻捡着药材,动作优雅又轻缓,衣袖微微摆动,整个人儒雅得不像话。 “许是想拓展条新路子也未可知呢?”他耐心道。 黄昏时分,药铺大门早已落锁,只一扇侧门虚掩着。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吱呀”,侧门被人推开。容栀侧目看去,眼眸深处平静如水。 只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满头白发如雪,在晚霞映照下熠熠闪动。 他朝着容栀微微躬身行礼,面容和蔼:"草民姚肃,拜见明月县主。" 陇西商队的新首领,是姚肃?容栀心内不由生起一丝讶异。她尚思忖那人会是何方人士,未料竟也算是相识之人。 姚肃毫不拘束地大步走进屋内,摸着自己的胡须,乐呵呵地朝谢沉舟打招呼:"谢小郎君也在这里啊。" 容栀抬起胳膊肘,不动声色撞了一下身旁的谢沉舟,向他递去一个眼色,压低声音说道:“他是陇西商队的新首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当初还是通过谢沉舟牵线才相识的姚肃。那会得知姚肃掌握着陇西商队动向后,自己就应该心生警觉才对。 谢沉舟显得格外茫然,他眨巴了下眼睛,无辜地低头朝她嘟囔道:“我为何会知道?” “咳!咳!”姚肃忽然刻意地干咳两声。二人的小动作实在太过显眼,几乎快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容栀连忙站直身子,不着痕迹地与谢沉舟拉开一些距离。 而后挤出一抹浅淡的笑,问道:“该如何称呼您?姚大爷,呃......或者是二爷、三爷?”毕竟以前大家都尊称齐老三一声“齐三爷”,可她并不知晓姚肃在家中的排行究竟是第几。 姚肃的胡子颤动着,一双苍老的眼睛瞪得浑圆,没好气儿地说道:“什么什么爷!莫要这样喊,听起来怪别扭。你跟着小谢一样,唤我一声‘姚伯伯’就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威逼利诱 小院亭子里,流苏为在座的三人奉上香茗。 容栀提起茶壶想要斟茶,却被身旁的谢沉舟无声接过。她微微一怔,但很快神色如常,并没有过多追问,而是礼貌伸手向姚肃示意道:“姚伯伯,请用。” 姚肃依言抿了一口茶水,顿时面露惊喜之色,赞叹不已:“此茶口感醇厚,香气四溢,绝非普通茶叶所能比拟。嗯……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药香?” 容栀轻声解释道:“确实如此,我特意加入了一些山参叶。这种搭配尤其适合春夏之交饮用,可以调养身心。” 姚肃不禁长叹一声,感慨道:“县主真是才智非凡啊!竟能想到如此精妙的巧思,实在令人钦佩,老头子我啊自愧不如。”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细细品味了几口,眼中满是赞赏之意。 尽管姚肃发丝皆已花白,但一袭白袍随风飘拂,竟也有些超凡脱俗、飘逸出尘之态。 容栀微微挺直了腰身,手指在桌面随意敲击了数下。此人如此大费周章,其所提出的合作条件恐怕难以宽厚。 “您今日前来寻我,只是为了喝茶么?” “县主聪慧。”姚肃嘴角扯开一抹笑容,看似不经意间瞥向静静坐在一侧的谢沉舟,“悬镜阁……” 他刻意拉长音调,在等待谢沉舟投来警示的目光。然而谢沉舟全当充耳不闻,嘴角笑意不减,垂眸安静地端坐着。 “县主应该也是清楚的,我们商队可是陇西最为顶尖的存在,就连现今声名远扬的悬镜阁医馆,那也与我们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 容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姚肃抚了抚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个小娘子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丝毫不见焦急之色。 真不知殿下此前为何频频催促于他。传信之雀鸟,已来复数回。 “现今商队对明和药铺颇为看好,期待能与沂州结下善缘。不知县主意下如何?”陇西商队首领亲自登门商谈此事,除悬镜阁外,她实乃首屈一指。 思及此,姚肃心中更添把握,面上笑容亦不自觉放大些许。 容栀嘴角微扬,浅笑开来,并未直接回应他,而是将话题抛回:“姚伯伯难道不知?市井流言纷纷,皆传齐三爷乃镇南侯府所派之人加害。” 阿爹言他未做,那她自是相信。真凶实为江都谢氏,现今局势乃江都蓄意污蔑。然即便姚肃与齐老三有隙,镇南侯府此举亦无疑是打了陇西商队的脸。 姚肃脸上闪过一丝惊谔之色,不过须臾便恢复镇定道:“商人,自然以利为重。” 他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轻嗤一声:“齐老三既已长眠地下,此事便无需再提。” 如此能屈能伸,着实不负陇西最大商队之名。容栀心底暗自斟酌一番,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还请您先说说商队的具体要求,我会慎重考虑合作之事。” 姚肃不语,却是低头理了理衣衫上不小心压出的褶皱。将袍子整理妥当后,才缓缓说道:“也并没什么特别条件,只望镇南侯日后行个方便,对陇西商队的商税减免三成。” 三成?容栀手指动了动,心中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气,陇西每年与清河郡贸易频繁,每笔减免三成,那便是少了供应军队一月的粮草。 容栀张了张口,心中思忖着该怎么拒绝姚肃,目光却不经意间触到身旁正襟危坐的人身上。不如……听听他的意见。 她轻声问道:“郎君觉得如何?” “依我之见,姚首领所提出的条件实在不怎么样。”他整个人笼罩在灯笼暖光下,嗓音柔和得不像话。 姚肃听得后牙直痒痒,这还是他认识悬镜阁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殿下吗? 谢沉舟所言倒与容栀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嗓子有些干涩,容栀想润润喉,指尖却触摸到微凉的茶盏,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继续追问道:“哦?何以见得?” 谢沉舟瞥见她有些干裂的唇瓣,不紧不慢地为她换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才回答道:“以陇西商队庞大的贸易规模来看,减免三成的费用已经足以让县主自行组建一支全新的队伍了。” 容栀对他这番话极为满意,似笑非笑地将眼神回抛给姚肃,其态度不言而喻——谢沉舟所言就是她的意思。 姚肃冷哼一声,心中颇为不快。谈判进展本就不顺,殿下可真不厚道,明明是谢沉舟叫他跟容栀提出三成商税的要求,此刻却在又县主面前佯装良善,与他唱反调。 他姚肃可算不得悬镜阁的人。 姚肃板着一张脸,不怒自威:“县主可想好了?你要的半夏唯有陇西方能量产,我等若不助你运输,碧泉山上的存货怕是撑不了多久。” 容栀早知他会拿半夏做谈判筹码,然而,她丝毫不在意道:“姚伯伯怕是弄错了,半夏的确唯有陇西才有。可这并非商队所产,以我镇南侯府的实力,如谢郎所言,组建一支自家商队易如反掌。” “有自家商队自是不难。然整个陇西,我等皆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你的商队欲购得半夏,也多了些阻力。”姚肃紧盯着容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慌乱。 容栀淡笑一声,不徐不缓地补充道:“我同样也有办法,让陇西商队彻底消失于沂州的市场。” 在猜到陇西商队会来找她之前,她便已想好应对之策。现今主动权在她手中,陇西有求于她,她自可端起架子。反正早已与陇西翻过脸,她也不在乎再闹翻一次。 姚肃闻言心中一震,脸上最后一抹轻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绷地笔直,目光冷沉下来:“县主这是在威胁老夫?” 她一脸平静,不卑不亢地反问:“我只不过是在阐述一种可能性,怎能说是威胁?” 姚肃的面色越发阴沉,他死死地盯着容栀看了许久,最终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做出退让的姿态说道:“那么一成怎么样?” 容栀果断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地抿了一口热茶,转头说道:“谢郎,此事就全由你来处理了,你与他好生谈谈吧。” 容栀心中暗自盘算着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谢沉舟。毕竟姚肃是他的故交。在此种情形下,谢沉舟会作何举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了日后若碰上江都谢氏的人,他将会如何抉择。 谢沉舟非常顺从地应了一声,对着姚肃竖起了一根食指。 “这是同意了?一成?”姚肃面色一喜,觉得殿下果然还是顾念着悬镜阁的。 而后,那根食指左右摇了摇。他毫不留情碾碎了姚肃的幻想:“一成也不行。在下若是同意了姚伯伯的条件,消息定会散布整个沂州,届时所有商行都会要求镇南侯降低税收。此计不可取。” 姚肃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没有谈的必要了。老夫这就告辞。”说罢他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他刚站起身,谢沉舟又淡笑着补充道:“此后明和药铺一半的药材,都从陇西商队采购。” 姚肃沉默了须臾,终是讪讪坐了回去。倒也非他故作姿态,只是与镇南侯府合作一事着实诱人。此后在清河郡有此关系,众商队皆要对他礼让三分。 他又打量了一番容栀的脸色,见她没有反驳,最终还是妥协下来:“老夫,没有异议。” ……… “县主便回去歇息吧。”谢沉舟缓步踏下马车,转身朝坐在软垫上斜倚着的容栀告别。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她应当是舒畅才对,可谢沉舟敏感地觉察到,她此刻心情并不好。 “今日应是十七了,对吗?”容栀却并未走,而是突然问道。 谢沉舟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弯月,又掰着手指数了数,“是十七没错。” “碧泉山上有个广济寺,郎君识得吗?”马车内熏着朱栾香,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可潜意识却又清醒得很。 广济寺?那不是悬镜阁在沂州的大本营么。月光模糊了他诧异的神色,容栀只知道他轻轻点了点头。 “丑时三刻,在月门等我。”她嗓音凉薄,谢沉舟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探究的眸光更深几分。三更半夜,她去广济寺做甚。 “沂州有宵禁,县主如何能去?” 容栀错以为他这是在拒绝自己,摆出了从前他的邀约,“你当时说要请我烤肉的,可不许食言。” “半夜吃烤肉,”他思忖片刻,低笑一声,打趣道:“县主……好特别的嗜好。” 世家贵女皆遵循过午不食之律,每日仅食两餐,以求节制。然她却独树一帜,反其道而行之。 容栀似是疲极,合眸不视,声若自鼻中挤出:“我自有出府之法,你只须答应与否便是。” “县主既有邀约,在下岂敢不从?”他何时对阿月言过一个“不”字。若她有所想,纵令他连夜携她赴江都焚了谢府,或许他亦会欣然应诺。 丑时三刻,谢沉舟搬了个椅子坐在月门翘着二郎腿打盹。 月色轻盈,容栀提着裙摆,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惊动门房。 “来了。”立在房檐上的裴郁收刀入鞘,很快隐匿在黑夜里。 谢沉舟马上坐直了身子,一袭翠绿色暗纹织锦花袍在月色下更显淡雅,眉眼间笑意融融,端得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阿月......"容栀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他那温柔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嘘!"容栀瞪大了眼睛,急忙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道:"快点把你的灯灭掉。" 她的呼吸急促而紧张,仿佛一只偷了腥的猫。 谢沉舟唇角那抹笑漾开,心情愉悦极了:“我们这般,算得上是幽会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30 第23章 青青子衿 “若我思念之人还活着,也能…… “算, 怎么不算。”容栀说着,迅速伸手盖灭了他手里提着的灯笼。刹那间,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仿若坠入无尽的深渊。 她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尚未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只得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却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枯草。容栀费力眨了眨眼睛,还是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心里没由来得一阵慌乱。 她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 试图寻找一丝依靠或指引。 “谢沉舟,”她压低声音唤着他的名字。“你在……” 她突然止住了声音。 指尖碰到一片温热,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触感。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骨骼的凸起,以及手背上盘根错节的青筋。 夜风拂过, 带来一阵凉意, 也带起她身躯一阵轻微的战栗。几乎是本能一般,她如同触电般逃也似收回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虚。 “别怕,我在。”他嗓音比夜风还要轻软,柔得快要融进整个夜色。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嗓音不再像往日那般清亮爽朗, 而是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缱绻和低沉沙哑。 他把灯笼塞到了容栀手里, 俯身同她视线齐平,耐心地征求她的意见:“我抱县主从屋檐上走, 可以么?” 容栀微微垂首以避开他炽热的眸光,脚步慌乱地向后退去。作为回应, 她点了点头。 谢沉舟嘴角微扬,伸手从旁边的矮凳上拿起一件披风抖动几下,将其展开来。 “这是我们初次相见时, 县主赠予在下的。在下已清洗干净并晾晒妥当,此刻夜深露重,不如披上它保暖?” 之前她担心着装过于繁复会引起仆人们的警觉,而且身上佩戴的玉佩和珠宝相互碰撞会发出声响,所以仅穿着单薄的春衫便匆匆出门了。 容栀稍一愣神,然后默默伸出手接过披风,仔细地系在自己的肩头。谢沉舟似乎总是热衷于将物品归还给她,先是那些银两,如今又是这件披风。 就在容栀刚把衣角整理好的时候,差点忍不住惊叫出声。“嘘。”谢沉舟动作轻柔地帮她把帽兜拉起,只留下一双如墨的眼眸在外。他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容栀的耳畔,带来一丝轻微湿润的痒意。 谢沉舟右手穿过她的腰身,稳稳将她一把托了起来。“失礼。”而后他一跃而上了屋顶。 他搂得很紧,容栀整个人被牢牢圈在怀里,头隔着帽兜倚着他的胸膛。纵然有风呼啸而过,她也丝毫不觉得冷。 忙碌一整天,她身体早已累极,现下更是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疲惫不堪。这点颠簸对她而言如同催眠。 本就头脑昏昏沉沉的容栀更觉眼皮沉重如铅,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她的呼吸变得愈发平缓而均匀。 就在她即将坠入沉睡时,谢沉舟忽然停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轻缓地将容栀头上的帽兜掀开一角,而后似笑非笑道:“县主,广济寺到了。” 这么快? 容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不敢置信般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才勉强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从谢沉舟身上落下来。 被树林掩映着的广济寺在如水的月色之下显得愈发肃穆,就连那飞檐斗拱和碧瓦黄墙也都被勾勒出清晰可见的轮廓。 “怎么会……还亮着光?”容栀不禁皱紧眉头,心下不解。难道自己一到晚上就眼神不好么? 现在已将近夜半时分,整个沂州城都早已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依照常理来说,僧人们此时应当已经歇息了才对。 即便是再勤勉刻苦的僧人,也绝不可能会通宵达旦地点燃烛火。更何况,这闪烁不停的黄芒越发夺目,简直快要冲破那层层高墙,从半掩着的门缝里倾泻而出。 “许是今日恰逢某个特殊的日子,僧人们正在举行某种法事。”谢沉舟胡诌道。 一直跟着两人,这会正栖在树上的裴郁:“……” 三更半夜的,哪个僧人会莫名其妙地跑去做法事啊!还不是因为自家殿下事先有过交代,命令广济寺必须整夜掌灯不灭。 这总归也是一桩好事。方才在路上时,她心中还忐忑不安,担心广济寺是否已经关门,不许外人进了。 寺庙里面安静得很,周围的台阶、窗户和花坛等地方都点着长明灯。大殿里僧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念诵经文,并没有留意到突然多出来的两人。 梵音低沉而又悠远,仿佛能够穿透人的心灵。容栀原本还残留着的困倦,此刻也消散不少。 “你若不想进,便去找个地方歇息着等我。”容穆不信神佛,嫌经文吵得头疼。从前要是随她来,都是去偏殿里躲清净的。 谢沉舟摇了摇头,“我陪县主一起。” 她觅得一个蒲团跪下盘坐着,静静地听那僧人诵读经文。而谢沉舟则站立于一侧,双眼中透露出些许无聊之意,不时伸手摆弄一下腰间悬挂的短刀。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毫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容栀本以为他是无趣而出去解闷了,也并未外出寻找他。 诵经声伴随着几声清脆的木鱼敲击逐渐停歇,容栀缓缓站起身来,却意外地发现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殿内。 "我担心会有损县主攒的功德,将佩刀放去殿外了。\"他注意到容栀投来的目光,笑眼弯弯地压低声音解释道。 容栀垂眸望去,他腰间原本系着佩刀的蹀躞带上确实空出了一块。 而那双平时总是习惯抚摸刀鞘的手此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有些局促不安地背在身后。 自相识之日起,那把短刀他便随身携带,从未曾离开过片刻。 “施主许久未来了。”稷山大师单手立于身前朝她微微颔首。 容栀也回了一礼,笑意盈盈:“大师竟还记得。”上次来广济寺已是三年前,她以为稷山大师应是不认得自己了。 “今日是阿娘的忌日,我来到此为她请一盏灯。” “如此,便不打扰施主了。”稷山再次向她行了个礼,整理好手中的经文便转身离去了。 广济寺中的莲花油灯整齐地摆放在案几之上,任何想要请灯之人,只需要随意捐一些香油钱,就可以为家人或者自己请来一盏油灯。 容栀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小把碎银子,将它们全部丢进了旁边的功德箱里。油灯光影摇曳昏黄,映照得她那如雪般清冷的面容也多了些暖意。 "县主深夜到广济寺,是为了先夫人么?"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刻意回避了 "忌日" 这样不吉利的字眼。 容栀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阿爹近年来不愿提起阿娘。每逢阿娘的忌日,也只是在祠堂里简单地磕个头了事。所以我才特地赶来这里,想给阿娘请一盏灯,权当是为她祈福。” 镇南侯先夫人之事,谢沉舟略有耳闻,据说她与容穆夫妻恩爱,只可惜命薄,身体羸弱,阿月年幼时便染疾身亡。 阿月与其母关系甚笃,全然不似那疯妇,终日处心积虑欲将他弃之,恨不得从来没生养过他。 谢沉舟凝视着佛像,眼神愈发深邃,嘴角泛起一丝冷嘲。容栀却以为是她提及阿娘,勾起了他悲伤的过往。 毕竟他的阿娘似乎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离他而去。 “你要为你阿娘也点一盏么?”她挑了一盏花瓣饱满的灯座,又拿了旁边挨着的一盏举起来问谢沉舟。 谢沉舟想都没想,马上拒绝:“不了。”他要是点了,那个女人恐怕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好别扭的少年,定然是思念母亲却又抹不开面子信些神佛。 容栀不依不饶地劝他:“广济寺的莲花灯很灵的。听说对着莲花灯祈愿,你思念的那个人也会听得见。” 谢沉舟沉默片刻后,眼角再次浮现出一抹温润的笑容。他语气松快了些:“若我思念之人还活着,也能听到祈愿吗?” “当然可以啊,如果想为自己祈求一个美好前程,同样可以点燃油灯。”对方回应道。 谢沉舟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理由并不太满意,“可我的前程,县主早就已经帮我安排妥当了。” 容栀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药铺里当掌柜。以后你求取功名,亦或是另立门户,总要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她心里很清楚,以谢沉舟的眼界和才华,绝非池中之物。若将这样的人才束缚在药铺中困囿一生,实在太过自私了些。 他手提油壶稳步近前,先给容栀斟满了一小碗灯油,又将自己面前的小碗填满。 容栀手持蜡烛凑近灯芯,只见那橘红色的烛火明明灭灭,一滴滴滚烫的蜡油顺着蜡烛滑落,正巧滴落在她白皙的手心。 “蜡油烫人,县主当心灼伤。”谢沉舟轻声嘱咐。 容栀柳眉微扬,不以为意。 她点燃了自己眼前的那盏油灯后,顺手也将谢沉舟那边的点亮,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很。 “我好像曾跟你提过,我并没有那么娇气。” 谢沉舟闻言当即低下头去,声音闷闷道:“抱歉,是在下僭越了。” 他总是曲解自己的意思,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喜他做这些事。 容栀心中暗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你为何总是不停地道歉。我从未以‘本县主’自居,你又何必如此拘谨,一口一个‘在下’?” 第24章 昔我往矣 天寒地冻,她为救他而来。…… 谢沉舟掩唇轻咳一声, 掩去想笑的冲动。 容栀眉头蹙做一团,在灯火下投出一小个黑影。配合上她一副摇头叹息的表情,活脱脱把他逗乐了。 她凉凉瞥他一眼, 不明就里。 方才不是还失落得泫然欲泣, 现下怎么又重新高兴起来了。男人也如此善变吗。 两人一前一后把莲花灯并排放在佛像前,微弱的烛光竟也照亮了佛像身体的一小块。 容栀端端正正地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又磕了个头。 “你供了灯, 无论信不信, 也要拜一拜的。” 她转头瞧见站立着一动不动的谢沉舟,温声提醒道。 “我幼时也常偷溜到寺院祈愿。”他扬唇一笑。 容栀杏眼微挑,心底稍稍意外。她还以为他从来就不信这些。“你许得什么愿?” 那日她的刀尖划开他脖颈时,容栀分明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 除此之外, 他似乎也没求过别的东西。就连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 也是容栀主动提议为他置办的。 他眸光微动,视线移到了那尊佛像上,须臾轻声道:“那时我去求佛祖,去求观音菩萨,求他们杀了我。” 被下毒,被鞭笞, 被扔在荒郊雪地里, 他的生命就像野狗一样卑劣又下贱,如此都苟延残喘着活了下来。 他浑身是血爬到佛祖面前, 求佛祖给他一个痛快。可佛祖偏偏又作弄他,让他在绝望中又凭着一口气撑到了今天。 他从此便清楚地知道, 世间即便真有神佛,也不会帮他一丝一毫。 容栀惊愕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般张了张嘴, 却觉得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住了,黏糊糊说不出话。 他从前竟是想过求死的。 “后来呢?”她嗓音又哑又沙。 谢沉舟微顿,并未答她。而是撩了袍子,同她并排着,一点点跪了下去。“县主好像也还未祈愿。” 他示意她专心些。 她以为谢沉舟是不想提及,便也没再多问。重生而来,她对神佛是带有敬畏的。 容栀虔诚地跪着,双眼轻轻闭上。可经过刚刚那一遭,她心思却如何也静不下来,总是会想到身侧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 阿娘,她在心底唤道。 谢沉舟却没有闭眼,而是懒洋洋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后来呢?他轻挑一笑,没了方才的温润。 后来他被宫里那人在汤药里下毒,灌哑了不说,还剥夺了他的视力,将他扔在雪地里,任由他被雪冻住。 终于要解脱了么?他甚至有些期盼。 全身痛得肝肠寸断,在他几欲要咬舌自尽时——容栀出现了。 少女肩头落了雪,耐心地蹲下身把手掌覆到他的额头,丝毫不嫌他满脸尘土。 他挣扎着睁开眼,视线却是朦胧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里,谢沉舟只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眼睛如春日山泉,细细涤荡过身体绽开的每一寸皮肉。出乎意料的,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求你……杀了我。”他拽住她的衣角。 “我会救你的。”少女嗓音冷冽,空灵得不像凡尘中人。 天寒地冻,她为救他而来。 约莫过了一刻多,容栀才把心底杂乱纷繁的碎碎念全部倾诉完了。 她从明和药铺的现状说到院里阿娘亲手种植的海棠;又说到近来捡了个小可怜。 最后,她又虔诚地拜了一拜,心中默道:“阿娘在天有灵,如果这个要求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请您也庇护一下他。” 庇护一下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了十多年的少年。 容栀眯了一只眼,正想瞧瞧谢沉舟有没有在认真祈愿。却恰好撞入一道灼灼的视线。 她心头猛地一跳。 “你盯着我做什么?” “祈愿啊。”他毫不犹豫地答。 容栀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对着我祈祷?我又不是神佛。” 烛光闪烁不定,映照出他的侧颜,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他整个身子被光晕笼罩着,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凭空消失不见。 片刻缄默后,谢沉舟缓缓开口:“县主可还记得,我曾经提及过的那位故人?” 容栀颔首,表示知晓。每次提到此人时,谢沉舟眉眼都柔得不像话。这位故人大概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亦或就是他的意中人也未可知。 “你与她长得很像。所以我想,如果向你祈愿,或许她也能够听得到。” 他并不信奉神明,此刻却又坚信通过与相似之人祈愿,对方就能接收到这份心意。 容栀哑然失笑。 他似乎与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谢沉舟略有不同,多了几分天真和傻气。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对真的对着我许愿?我也还算有几个小钱,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的,说不定我真的能够让你实现。” 听听,好大的口气。 “我的愿望,还真只有县主能实现。”他眼里尽是粲然的笑意,托着下巴认真道。 容栀气定神闲地等着他的下文。是要孤本,要银两,或者要扶风院的地契,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答应。 寺院外夜风阵阵,海棠花扑朔着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我想一直陪在县主身边,为县主做任何事。”任何事,无论他有没有能力做到,只要容栀想,他都会在所不辞。 这算哪门子愿望。哪有人上赶着想为别人鞠躬尽瘁的。少年人眸光一片真挚,全然把一颗忠心袒露在了她面前。 容栀微愣,而后唇角也爬上笑意。“这可是佛祖面前,你说的话,可都是作数的。” 他坦荡道:“沉舟说话算话,从来不会骗县主。” 佛像高立着,低垂着眼眸,慈悲地注视着被烛光包围着的两人。 从大殿出来,容栀敲开稷山的门,要了个炭盆。谢沉舟还以为她是又觉得冷了。“我把外衫解下来给你取暖?” 说着他伸手就要脱了蹀躞带。容栀急忙制止。“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脱衣服?”先前撕烂两件衣袍还不够么。 她把炭盆往谢沉舟手里一塞,以免他手一空着就要蹂躏自己的衣裳。 容栀找了片还算空旷的地方,指挥着谢沉舟把炭盆搭在了石阶上。 她点了火折子引燃,瞬间在木炭上窜起一束火苗。谢沉舟斜坐在石阶上不解地瞧着她的动作。 容栀小心翼翼取出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册。书册虽不崭新,但边角整齐,显然被她精心呵护着。 谢沉舟一眼便认出,这本书册正是她近日在药铺得空便坐下抄录的那本。书中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容栀从各类医书上摘录的药方,她还在旁边认真地做了些批注。 现在拿出来是做什么?借着月光就着火,月夜夜读?谢沉舟剑眉微挑,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下一秒。“唰啦”——伴随着书页被撕烂的声音,片刻的呆滞后,谢沉舟脸色陡然一变,怔怔地眯了眯眼。 跳跃的火苗如同恶魔般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转眼间便将它们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丝缕灰白色的灰烬飘散。 “你写了这么久的手抄本,就这般烧掉了?”耗费那么多心血写成,就为了烧掉么。 她面色淡淡,不以为意。而后又利落地撕下一页纸张,然后将它们放入炭盆中。 “本来就是为阿娘抄录的,不烧掉,怎么给她。” “烧医书给先夫人?”他心里微微诧异。每年先太子的忌日,悬镜阁都会焚烧金、银、香烛和纸钱来祭奠。 烧医书祭奠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明和药铺原本便是我娘的陪嫁之物。母亲生前对医术药理也有着颇深的造诣。食疗最初也是由母亲提出来的。” 容栀就这般碎碎叨叨的说了许多,眼眸中满是对阿娘的眷恋。 “阿月,”她还记得在院落那颗海棠树下,妇人边替她缝着帷帽,边和蔼地看着她皱眉读医书。“你身为明月县主,一定要记得有良善之心。” 谢沉舟叹谓一声 ,眉眼寂寂,无端地有些落寞。尽管他知晓她突如其来的柔肠是因着那位早逝的先夫人,心中却还是有些闷闷不平。 他无奈地笑了。寻到她的那刻,本以为心愿已了,却未曾料到,如今伴她左右,心中竟又生出诸多杂念。 谢沉舟闭了闭眼,须臾便敛去所有不应有的念头:“先夫人定是个很好的人。” 容栀怔怔然看着火光吞噬了所有书卷,沉沉叹息了一声。“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这样好的人,最终却缠绵病榻,油尽灯枯而死。 “被阿爹禁足那日”,容栀轻掸衣裳上的余灰,缓缓说道:“他问我为何执着于一间无足轻重的药铺。当时我嘴硬,坚称是为拯救沂州全体百姓免受病痛之苦。” 她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我是有私心的。药铺对阿娘意义重大,无论怎样,我都要守护好它。只要药铺还在,我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阿娘并未离去,而是还陪在我身侧。” 指尖染上些纸屑,她捻了捻,没擦掉。谢沉舟递上一方竹绣素帕,眉宇柔和一片。 “县主今夜似乎,格外多愁善感。” 容栀垂下双眸,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月色轻柔,她鬼使神差地同他说了许多心中埋藏许久的情绪和秘密。 自从那场生死轮回后,她下定决心想要摒弃的所有柔软与脆弱,此刻又像浮萍般飘荡起来。 许是木柴沾染了夜露,不多久火势便渐渐弱下去。两人隔火对坐着,容栀唇角微勾,感慨道:“上一次与你围火而坐,还是剑拔弩张时。” 那时她对他满是猜忌戒备,每日都盘算着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促膝长谈的这一日。 谢沉舟微微扬了扬下巴,脖颈上隐约显现出一道暗色。是她用匕首划破的那处。 “你没好好涂药么?”容栀皱着眉问。他生得白,哪怕细微的伤疤也会异常显眼。 “涂了。”谢沉舟伸出手抚摸过那处伤痕,笑着宽慰道:“别担心,只要不凑近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可是阿月亲自为他留下的“印记”,他又怎舍得让它轻易消失。说不定哪天阿月想要抵赖不认账时,这道疤还能成为一个有力的证据。 这点小伤疤算不得什么,他的背部、手臂上都布满了比这更深更狰狞的。 他调侃道:“县主那日未对我痛下杀手,想必是与先夫人一般心地善良。” 容栀微挑没有,出乎意料地辩驳:“你想多了。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有那么多的慈悲心肠。” “那县主为何……” “你生得好看啊。”她眨了眨眼,眸光里有水波晃动,“若是就此殒命,我岂不是见不到如此俊俏的郎君了。” 容栀唇角夹了丝笑意,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寺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极为茂盛,沉甸甸的花朵如华盖般盈盈而立,枝丫肆意伸展着,将两人的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第25章 追云逐月 多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她。…… “县主且等着。”谢沉舟站起身来, 快步走到树下。 他伸手攀住树干,脚下用力一蹬,轻盈越上。“快帮我看看, 哪一株开得最盛?” 他声音从树顶传来, 容栀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想攀折海棠,倒也颇有兴致的瞪大眼睛,努力地从一株株花枝里挑拣起来。 “你手边那支就很漂亮。”容栀伸长了脖子, 指了指他的右侧。 谢沉舟顺着她的话摸到了手边的海棠, 轻轻一折,花枝应声而断。他幅度其实不算大,但海棠花实在开得太多,略微的颤动就簌簌落了下来。 有几片嫩粉色的花瓣落到了她的发顶, 容栀全然不察, 还呆呆地仰着头看他。 眼前的少年比初见时健壮了许多,不再是瘦削单薄的病怏怏样。他应当是常常习武强健体魄,这几次爬树飞檐都熟练了不少。 容栀还记得在黎瓷庄子那会,他连下树都胆怯,嗫嚅着让自己帮他搬个梯子。 “县主,劳烦你站远些才好。”他捏着几支花低头唤她。 “?”这又是为何。 谢沉舟目光闪了闪, 心虚道:“我怕等会跌下来砸到你……” 容栀:“……”她收回方才觉得谢沉舟武功强了不少这句话。 待到容栀稍稍站远了些, 谢沉舟才小心翼翼坐到枝丫边上,而后试探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眼, 跳了下来。 眼瞧着谢沉舟落地还算稳,容栀心有余悸般顺了口气。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自己等会该怎么回去。 谢沉舟毫无征兆地向她靠近了一些,宽阔的衣袖挡住了容栀头顶的月色。 她心中疑惑,正欲开口询问, 头顶忽然传来一股轻微的压力——原来是谢沉舟伸手碰到了她的发髻。 "你这里" 他轻声说道,手指轻轻捏住几片散落在她发间的花瓣和叶子,"有落叶。" 容栀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上不知何时沾上了这些东西。她道谢一声,看着谢沉舟将手中的花叶弹落到地上。 脆弱的花瓣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扬起一阵淡淡的清香,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视线交汇的一瞬,容栀垂下眼眸,稍稍往后一退。 “县主更喜欢哪束?”谢沉舟献宝般地把紧攥在手心的花枝尽数举到容栀面前,笑眼弯弯地等她挑选。 所以他大费周章爬树,是要摘花送给她么? 他手指颀长漂亮,在月色下泛着莹润幽光。容栀有些喉头微干,莫名想起了在扶风院不慎触碰到的那下。 他见她迟迟未动,疑惑地“嗯”了一声,不太确定地问:“是……都不好看么?” 容栀自觉失态,急忙摇了摇头,随手指了一束。 谢沉舟笑笑,随后再次坐回到石阶上,将她挑选的那束海棠小心地放置于身旁。 “这花并非是赠予我的?”容栀面露疑惑之色。 谢沉舟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处,示意她过来坐。“是给县主的,但还需要再加工一下。” 说罢,他伸手拾起另一束,细心地掐去较为粗壮坚硬的花枝部分,然后将其弯曲成一个圆圈状。 紧接着又取过一朵朵娇艳的海棠花朵,依次交错堆叠。如此数次后,原本普通的海棠花枝竟在他双手中化作一枚精致的花环。 “县主给先夫人送了医书,我也想送些什么。”他凝视着手中的花环许久,语气轻缓:“再过不久便是辞花节了,江都有个习俗,每逢此节,女子皆会编织一枚花环戴在手腕处。众人在辞花节上皆会相互比较,谁的更漂亮。” 容栀点了点头,觉得这个习俗也颇有趣味。再过半月便是辞花节,这是大雍较为盛大的节日,也是女子最为期盼的日子。 “沂州到没有带花环的习惯,不过今年也可以试试。” 谢沉舟把花环扔入了火盆中,而后才拿起了一旁容栀选的那束。 “劳烦县主,能不能伸出手腕?隔着袖子量一下也好。”他拿着花束似乎苦恼了一会,最终还是不确定要编多大。 “若是我直接编好,县主戴不上去,岂不是可惜了。”海棠花枝娇软,随便一撑可就要破了。 他这提议也算有凭有据,容栀自然没理由不答应。虽然大雍有男女大防,但她和谢沉舟也都不是遵规守礼之人。 “不用隔着袖子,”容栀利落地把衣袖掀上去了一截,露出一小段纤细的手腕,说道:“硬要说的话,我们都共睡一屋过,你抱过我,我还看过你的身体……” 她还没有说完,谢沉舟就被惊得差点向后一倒,花枝也险些没拿稳。他涨红了脸不可置信般瞧着容栀:“县,县主可不能胡说。那日我是站在门口守着的。况且,况且抱县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容栀一愣,差点忘了谢沉舟脸皮薄自尊心还强。自觉唐突了这个克己守礼的少年。她保证道:“我下次不说了。从前那些我也忘掉了。” “真的么……”谢沉舟语气幽幽怨怨,沉沉地瞥了她一眼,似是不相信。 容栀皱了皱眉。她怎么从那个眼神中品出了一丝欲拒还迎的失望? “快些编,我也想戴。”她只得转移话题催促道。 花枝被围到了她的手腕上,有些凹凸不平,但并不尖锐。他垂眸认真的替她把别在枝丫里的海棠全部轻拽了出来。 他指腹有些粗粝,偶尔摩擦过她的肌肤,带起温柔的酥麻。 算上这次,他们是第几次碰到彼此的手了?容栀凝眸打量起他指节分明的手。 谢沉舟见她乖乖坐着不说话,瞥了她一眼,忽然不动了:“县主好像很喜欢看我的手。” 本来还在神游天外的容栀一惊,惯性地就要抽回手腕。 “别动,花环要散了。”他一把将她的手捉住。 这回是被他整只手都结结实实握在手心里,避无可避。温热,宽厚,有力,带着薄茧的手。她幼时也握过阿爹的,但完全不是现在的感觉。 是一种失重的下坠感,如同变成了方才飘荡在夜空中的海棠花瓣,洋洋洒洒,不知去往何处。 容栀脸“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又顾念着手腕上还未成型的花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沉舟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慢悠悠一瓣一瓣编得细致又专心。 好可惜的时辰。他心中暗暗笑开,要是在白日就好了,就能瞧见阿月到底脸有多红。 终究不是个困难活计,他再怎么放慢速度,须臾也不能编得再好了。“县主瞧瞧。”谢沉舟最后打了个结,握着她的手却似忘了放开一样粘在原地。 容栀不动声色地用力把手抽了出来。 “如何,喜欢吗?” 月色下海棠的粉变得淡雅,隐隐有玉质般的光泽,衬得容栀纤细手腕越发白皙水润。 谢沉舟在衣袖里的手指无意识刮过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清河郡最尊贵的明月县主,从前还未找到她时,他也没少听说关于她的传闻。 如同皎皎清辉,高高在上,多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她。 容栀抬手仔细端详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欢然的笑意:“好漂亮,真的。” 谢沉舟见她喜欢,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你会觉得太过简陋。” 只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不值钱的小玩意。他以后会给阿月更多更好的,把所有金银珠玉都捧到她面前。 “怎会。”容栀轻轻晃了晃手腕,海棠花随之摇摆,“你手真巧,会编草席,还会编花环。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站在寺庙房檐之上,裴郁漠然看着下方那两道身影,心中一阵语塞。 殿下哪会编什么花环!他不会的可多着呢。也不知前几日是谁非逼着他一起,编坏了多少花叶。 好好的一棵树硬是被薅得光秃秃,跟遭了贼似的。 “说起来,今夜县主可是说要吃烤肉的。”他沉沉地望着她,眸中笑意细碎化开。 容栀微窘,大半夜的吃哪门子烤肉。 “佛门禁地,这次就算了。”她打圆场道。 “那下次是何时?在下……”他话音未落,就在容栀警示的目光中无奈改了口:“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后日如何?”容栀想了想,问道。今日是阿娘忌日,侯府是要接连吃素两日的。 再过不久便是辞花节,今年隋阳郡主会从京城过来,说是代替圣上来探望阿爹。侯府免不了要一顿大操大办,到时她也得伴着隋阳郡主左右,约莫是没时间分神给谢沉舟的。 说到隋阳郡主,她不禁抬起眼皮,问道:“听说隋阳郡主过不了几天就会从京城来到这里。她母亲的家族好像也是江都那一带的,你需不需要回避一下?” “没这个必要,我用个化名便是。”谢沉舟不以为意道:“我从未见过她,而且我在江都没名没份,她估计都没听说过我。” 事实上,他同隋阳幼时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会两个人都只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又能记住些什么事。 如今已过去整整十年,别说是隋阳,恐怕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也无法认出他来。 容栀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由着他去:“那换成什么名字?要不你自己随意想一个?” 谢沉舟手摩挲着下巴,装模作样沉思片刻。少顷,他笑道:“逐月,如何?” “逐月?” 容栀在脑中过了一遍,只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左右不过一个化名,隋阳郡主走后便也无甚用处了,她无所谓道:“你喜欢便用罢。” 第26章 扶风小聚 “或者说,如今,县主把我当…… 两日后, 扶风院。 谢沉舟坐在小竹凳上拨弄着炭火,翘起的嘴角就没有弯下去过。 整个扶风院整洁一新,石板缝隙里泥土平整, 连一根杂草都被他拉着裴郁用心拔了。 扶风院虽然小了些, 但他一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与悬镜阁的人议事还是在广济寺,只有裴郁会来这向他汇报要事。 这可是阿月的屋子,若是什么人都能来, 岂不是弄脏污了。 “殿下, ”裴郁倏然从屋顶翻身下来,落到谢沉舟面前:“大内线人来报,隋阳郡主不日后会抵达沂州庆祝辞花节,阁里猜测此次是为试探镇南侯而来, 但不好说是否已怀疑殿下潜藏在此。” 谢沉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觉得柴火还不够旺,又自顾自扔了两块进去。 “去,把里屋的桌子搬来。”他吩咐道。 “是。”裴郁虽没得到回应,但不敢有丝毫懈怠,立时帮他摆好了桌椅。 桌上小竹筐内放着还带着晨露的新梨,是他清早特地去碧泉山下农户家买的。谢沉舟拿起一个颇有耐心地削着皮, 漫不经心道:“隋阳郡主这几年身子都不太好, 要是真被她发现了什么,她也别想回去京城了。” 说罢, 谢沉舟心底冷哼一声。说是为体恤镇南侯而来慰问,龙椅上那位怎么自己不来。是怕镇南侯二十万玄甲军让他彻底有来无回么。 依着隋阳郡主这身子, 怕是来回颠簸的十天半个月都会要了她的小命。谁又知道那位是不是存了一石二鸟的心思。若是隋阳死在了沂州,他正好有了向镇南侯发难问罪的由头。 他微微眯了眯眼,眼眸中瞬间积蓄起狠戾的艳色, 而后挑眉颇有些兴奋地朝裴郁说道:“让殷严进宫面圣,悬镜阁不是刚研究了一种致幻药么,就拿他试试。” 他不是很喜欢猜忌人心么,不如就彻底和隋阳离心,整日深陷在幻觉中也好。 扶风院的月门外适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谢沉舟冷冷瞥了一眼裴郁,后者马上心领神会,重新跃上了屋檐。 谢沉舟把削好的梨子整齐码在碟子上,眼底阴鸷散去,唇角重又牵起一抹无害的笑。 月门被人一把推开,谢沉舟转身轻唤道:“阿月……”清润的嗓音刚吐出两个字,他尾音陡然转冷下去,“县主。” 今日不是他与阿月约会的日子么?后面那些讨厌鬼是怎么回事。 月门口,容栀跨步而进,身后还跟着三个探头探脑的人。流苏流云倒是紧紧跟着容栀也进了月门。裴玄就没有那么悠然自得了,她一只脚刚伸过月门,就迟疑着缩了回去。 “那个,县主,要不我就不去了。”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低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容栀。 那边殿下的眼神不用看都知道,已经快把她的脑袋灼出两个洞了。她怕她今日若是跨过这道槛,再出去就是半截尸体。 这是怎么了?容栀狐疑地瞧了瞧谢沉舟,又瞧了瞧一脸别扭的裴玄。方才出门时说要去烤肉都还高高兴兴的,怎的到了地方就萎靡下去了。 “阿玄娘子定是害羞了!是不是觉得白吃谢小郎的过意不去啊。”流云亲昵地挽住裴玄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她往里带。裴玄却像脚下粘住了一样,死活不动。 “今日我们四个都来了,会不会太打扰谢小郎君?”流苏是守礼节的,觉得谢沉舟只邀请了县主,他们也跟着蹭是不是不太好。 容栀不以为意道:“吃烤肉自然是要人多些好,你说是吧?谢郎。” 谢沉舟唇角笑意微僵,而后生硬一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当然是人多热闹,县主快些请进。” 容栀朝还在门口犹豫的裴玄招了招手:“阿玄,快,把肉拿给谢郎。” 裴玄心一横,只得快步走进,把肉哐当往桌子上一放,兔子似地缩到了流云身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马上入夏,日头渐渐晒起来了,县主是否渴了热了,我备了梨,要用些么?” 谢沉舟眼眸明亮如水,盛满笑意,端起碟子递给容栀。 容栀道谢接过,用竹签插了一块放到嘴里:“好甜。”她眯了眯眼,又忍不住吃了一块。 “你们也来一块?”流苏不吃梨她是知道的,因此也只用眼神询问了一旁贴在一起咬耳朵的流云和裴玄。 流云正准备应下,突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拽,原来是一旁的裴玄。 只见她满脸兴奋地拉着流云要去看池塘里种下的新荷。无奈之下,流云只好陪着她一起前去。 而那一整盘梨子也只好全都进了容栀肚子。 谢沉舟心中因被旁人打扰而产生的不快,这才隐隐平复下去。只可惜今日跟阿月的独处打水漂了。他瞧了一眼跟流云两人在池塘边兴致勃勃赏荷的裴玄,嘴角无可奈何抽了抽。 罢了,不同裴玄计较。谢沉舟温柔地伸手,帮她把沾在唇边的碎屑捻了下去。 “你把扶风院收拾得好干净。”容栀粗粗打量了一圈,直惊奇地夸赞。原本空荡荡的墙角如今摆放着数盆翠绿欲滴的文竹,生机勃勃。显然是经过精心照料才有这般良好的长势。 “县主喜欢么?”谢沉舟其实对花草无甚研究,但线报说明月县主对花花草草很是着迷,于是乎他差人打听了最近文人雅士都爱赏些什么,也弄了几株过来。 这问法好生奇怪,她微微一怔,而后淡淡道:“扶风院是你住着,你喜欢就好。” 她院里的植物虽多,但大部分都是用来入药的,因此对这些没什么讲究。 容栀掀开桌上竹盒的盖子,说道:“我从厨房给你拎了些肉来,怕人多不够。” 流苏制止了容栀想去拿肉的手,笑道:“这些粗活我来便是,县主小心莫弄脏衣袖。” 说罢,她扬声叫裴玄和流云过来打下手。说好的是谢沉舟来烤肉,他也没闲着,分走一块放在案板上。 他忽然却停了动作,委屈道:“刀被县主的侍女拿走了……” 容栀掏出匕首递了过去,“我这把干净,你用吧。” 谢沉舟也不推脱,干脆接过便握在手心里。割了两下后,他皱着眉把刀放了下来,举着刀端详片刻,问道:“你匕首自打好那日是不是就没再磨过?” 容栀点了点头,诚实道:“我平日也用不上。”这匕首要认真追溯的话,威胁谢沉舟那晚是她第一次用,也是唯一一次。后来若不是路遇刺杀,她都不会随身带着这匕首。 又重又沉,一个不慎还有可能割伤自己。 谢沉舟舀了瓢井水把刀刃冲刷干净,又拾了块帕子细细擦拭水珠,慢条斯理道:“刀口顿了不说,匕首握柄处太长,不利于发力。” “镇南侯战功赫赫,平日应当也会教县主习武?”他不确定问道。 “教过,但我没学会。”容栀悻悻然摸了摸衣袖,而后倒也不遮掩,大方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容穆从前确实教过她剑法,不过她一会说困,一会又嫌累,撒着娇的不想学,容穆便也没再强求。 谢沉舟温和一笑,并未有诧异嘲弄的神态。 长街遇刺她闭着眼睛挥匕首时,他就猜到容栀不会用剑。 “那就对了。这把匕首不是为初学者打造的,县主用起来只会事倍功半。” 容栀好奇地凑近就着他的手又瞧了瞧,刀口上确实有凹凸不平的小沟壑,在日光下反射出斑驳的光点。 她又凑近了些,俯下身去,插于发间的那支白玉簪恰好垂下,掠过他的小臂。就这般随着容栀的动作摇啊晃啊,晃得谢沉舟眸光微暗,心头微痒。 他不由自主地抽手,想替她把玉簪扶正。 “县主!”流云远远叫道。 容栀转头望去,发间簪子也与他指尖错过。谢沉舟手指悬在空中,错愕之余,心头对她那两个侍女更是不爽。 流云流苏端着已经处理妥当的各类食材迈步而来,开口询问道:“您看看这些够了吗?” 容栀丝毫没注意到身边谢沉舟阴沉的脸色,朝流苏应道:“你们快歇息会,吃梨吗?” 流云终于吃到了方才心心念念的梨,也不顾什么礼数了,用水简单一冲便连皮带肉啃了起来。 “你也吃么?”容栀问谢沉舟道。 谢沉舟摇摇头,摆手拒绝,而后随口问道:“这梨是农户自家种的,好吃?” 流云眼睛亮晶晶地直点头。 “那农户说好像浇了什么粪水,今年的梨特别水灵。” 流云咬梨的嘴一僵,而后面色大变:“呸呸呸。”她急忙全都吐在了手上。 “小娘子不必惊慌,”谢沉舟笑得清和,温声道:“只是会沾在皮上残留,削了皮就好了。” 流云吐的更厉害了,要不是有外人在着,她肯定会把手伸进去抠嗓子眼。 她方才可是偷懒没削皮啊。 流苏忙拉着她去一旁用清水漱口,容栀无奈道:“你干嘛吓唬她。” “县主这侍女一惊一乍的,实在不成体统。依我看啊,还是发卖掉比较好,去寻一个更合适的回来。” 谢沉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他擦拭净刀刃,开始收拾起剩下的食材来。 容栀不禁斜眼看了一下谢沉舟,只当他说了句玩笑话。 流云有时确会有些咋呼,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相反,流云性格活泼可爱,平日里跟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带来了不少乐趣。 她本身性情冷淡,母亲又离世得早,所以在闺阁之中并没有什么亲密无间的好友。 “流云和流苏虽然是我的侍女,但我从未将她们当作下人来看待过。”容栀解释道。 “哦?” 谢沉舟手握短刀的动作突然一顿,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么我呢?县主把我当做什么看待?” “或者说,如今,我与县主,又是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容栀,似乎不允许她逃避这个问题。 第27章 见招拆招 肯定是对县主用美人计攻心!…… “……” 容栀被他问住,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垂眸思索,心中有些迷茫。 自己究竟把谢沉舟当成了什么人?仆从?药铺掌柜?似乎不止如此。 “你是我的朋友啊。”她说。 只一瞬,他眼底翻滚如浓墨色。 谢沉舟手中短刀翻飞, 已然掩去眼底潮涌, 淡笑一声:“我的荣幸。”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容栀决定转移话题,她指着桌上笑道:“谢郎明明是个爱读书的, 怎么使刀也如此利落。” 他短刀刀柄上嵌着的蓝色宝石隐隐幽光, 质感颇为上乘。裴玄僵在一旁,嘴巴都差点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怎么她刚从灶房出来,就撞上这么具有冲击性的一幕。这把短刀可是价值连城的臻品,整个大雍都找不出第二把。殿下平日从不让旁人碰触, 时时擦拭养护着, 就这么拿来……切瓜砍菜了? 裴玄又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竹凳上乖巧坐着,一脸温柔地同明月县主说笑的,不是殿下还能是谁。 说好要去找寻玉玺,想办法打入玄甲军内部呢?她怎么感觉殿下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难道殿下有另外的部署?肯定是对县主用美人计攻心!好啊,她就知道殿下是最诡计多端的。 这边裴玄心思转了几转, 一通胡思乱想, 那边谢沉舟悠哉悠哉,抬眸朝容栀笑道:“人总是要先生存下来才行, 我这剑术也就是三角猫的水平,承蒙县主不嫌弃。” 容栀垂眸看了一会, 觉得那块肉在他手下十分违和。这双手应当远离血腥和杀戮,坐在庙堂之上,运筹帷幄。 “要不我替你找位教书先生如何?郎君你正值年纪, 读书最为适宜,不出两三年定会金榜题名。” “好啊,”谢沉舟一口应下,笑道:“作为回礼,我送县主一把趁手的剑如何?” “别买太贵的就行,我也用不上。”这月工钱才发没多久,容栀生怕谢沉舟为了面子全部用去买剑了,嘱咐道。 说话间,炉子上烤肉“滋啦滋啦”作响,香得流云直吞口水。但她方才经过那一遭,对谢沉舟的厨艺存疑,眼珠子盯着烤肉一动不动,手却是不敢再伸出去。 裴玄更是缩得老远,只敢夹些自己身前的。她可不敢吃殿下亲手烤制的肉,她还想再多活几年。 流苏瞧着两人都支支吾吾的,自己也不好意思动筷。谢沉舟皱了皱眉,无措地小声问容栀道:“你们是不是嫌弃我……” “胡说什么?”容栀只好在他委屈的眸光中吃了几口,用行动表示绝对没有讨厌他的意思。 谢沉舟唇角轻扬,刚想再说句什么,院门嘎吱动了动。他面色一凛,来了三个扫兴的不说,现下怎么又来一只苍蝇。 容栀还在疑惑他为何面色一变,院门口就被人扣响。 “县主,属下有要事相禀。”是亲卫长的声音。 这个时间能有什么要紧事?难道是江都谢氏又动手了? “进。”容栀冷声道。 亲卫长快步走近,瞥了一眼坐在容栀身旁的谢沉舟,说道:“明和药铺出事了。” “什么!”流云惊得从竹凳上站起,又被时被流苏一个眼神呵得坐了回去。 “药铺门口有人聚集闹事,侯爷问您,需不需要他插手,还是您亲自解决。” 容栀闻言失笑,几乎可以想象到容穆吹胡子瞪眼的傲娇表情。 彻底放权药铺之后,容穆颇有种要磨练磨练她,让她知难而退的意思。 容栀略微思忖一番,问道:“是不是有人躺在地上,说吃了药铺的药反而病情加重?” 裴玄立马撇了撇嘴:“今日店休,谁这么缺德。”不会是殿下做的吧。她瞟了眼谢沉舟,只见他依旧淡笑着,让人分不出喜怒。 亲卫长点了点头:“县主猜的不错。您看,要怎么做?” 容栀慢条斯理吃完碗中烤肉,这才说道:“告诉阿爹不用插手,我自己能解决。” 有人闹事,也不算什么稀奇的。明和药铺自表明背后是镇南侯府撑腰,本就成了众矢之的。再加上前不久推出的食疗买了好些数目,眼红的、暗中窥伺的,终究还是要坐不住了。 谢沉舟见她有了决断,也不多事,只温和问道:“我陪你一起?” 容栀却是摇了摇头:“劳烦你去请姚伯伯一趟。”说罢,她擦净手起身,冷冷道:“裴玄,跟我走。” 流云、流苏听闻,也赶忙起身想要跟着容栀。没成想,容栀却意外地摆了摆手:“坐下,你们不用去。” 流苏愕然,劝她:“您一个人去,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今日店休,能让亲卫长打扰县主也要禀报的事情,怎会是轻松就能解决的。 容栀果断拒绝:“你们要紧事就是把这些都吃完,别浪费了。” 那边本就吵吵嚷嚷围了一堆人,她这再浩浩荡荡带一堆过去做甚,又不是去唱戏的。况且带着他们两去也没用,人多了反而添乱。 "县主,您是要带上我吗?"裴玄满脸惊愕,难以相信地用手指向自己,然后迅速小跑步追上容栀。 殿下之前只吩咐过一切都要听从他的指示,并没有提到是否需要听从县主的命令呀。如果来人是悬镜阁的,那她到底应该帮县主,还是向着悬镜阁? 她急忙转身瞧了一眼谢沉舟,后者对于容栀的安排毫无意见,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一切都听从县主的安排。” 他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但却特意强调了“听从”二字。裴玄的步伐突然停住,瞬间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在暗示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以县主的命令为重。 容栀甚至来不及与谢沉舟告别,便急匆匆地登上马车。 “你带佩剑了吧?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你会武艺?” 她没见识过裴玄的剑术,也不知和谢沉舟比谁更厉害些。 裴玄点了点衣袍凸出的一处,拍了拍胸脯:“我一定帮县主以一当十,来多少都不成问题!” 许久没打架,裴玄心里早就痒痒得不行,她每日睡前都拿出剑来摸一摸,恨不得明日就替殿下杀他个几十数百。 容栀浅淡一笑。以一当十倒不至于,只是若实在胡搅蛮缠,有时候,拳头比道理来得更方便。 ……… 东门大街上,离着药铺还有段距离,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就已此起彼伏。 容栀把帘子挑了个角,探头一瞧——只见药铺门前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 “往正门走。”容栀往后一靠,揉了揉太阳穴。往日为着低调,车驾都是停在侧门。 “是明月县主车驾!”人群中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她马车上的虎头标。 那人大叫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观望。 人群中有好事者伸长了脖子,似乎想把她的车驾盯出一个洞。“真的是明月县主啊,她居然真的会来?” 明月县主,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往年只有辞花节长街而过时能远远瞥见一眼,如今真为了个药铺现身了么。 容栀今日摆足了架势,有意未戴帷帽。她绝不能有任何畏手畏脚的样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的现身。 待车驾停稳,她才扶着裴玄的手下了车。只见她一袭白月罗裙清冷淡雅,全身并未华丽繁复的装饰,发间也只别了一根簪子。她脊背挺直,眉目柔和,五官端正秀气,一双杏眼却冷得过分,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贵气傲骨天成。 人群中一阵沸腾,有人惊艳出声,有人窃窃私语,更有人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她对那些目光熟视无睹,只冷声唤道:“阿玄。” 裴玄立刻明白,皱着眉呵斥看热闹的众人:“明月县主在此,尔等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急忙齐刷刷躬身行礼,而后为容栀让开一条路。 “啊啊啊,好痛!好痛!” 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蜷缩着身子,抱着肚子不停地打滚。旁边跪着一个妇人,垂首掩面抹着眼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这位夫人,”容栀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俯身递至那妇人身前,柔声道:“今日药铺店休,发生了何事,要来药铺门前等着。” 她嗓音虽冷,但却不凉薄,语气也委婉至极,半点没端明月县主的架子。 妇人也没想到容栀会这么亲和,对着眼前的帕子怔了怔,而后没接,又自顾自默默开始掉眼泪。 容栀也不恼,把帕子重新叠好,弯下腰去,正准备让随行医师替地上的男孩诊脉,那男孩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明和药铺卖假药!草菅人命!”说着他冷汗淋漓,面如菜色,似乎是真的痛极。 容栀才不管他如何喊叫,朝裴玄比了个手势,裴玄立刻上前按住男孩。“小郎君,你哪里不舒服,得让大夫诊了脉才能知晓。” “我,我不要诊脉!滚开!我只要讨个公道!”男孩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力气始终比不过裴玄,只得哭喊着朝妇人求救。 “阿娘!!” “放开我儿!”那妇人急忙上前来拽裴玄,裴玄还没使劲,妇人就如同被她推搡一般,倏然扑倒在地上。 “大家快评评理啊,明月县主仗势欺人啦……”她边说着还便双手不住捶地,情真意切,围观人群纷纷为之动容。 “好歹毒!真是草菅人命!” “就是啊,真造孽。” 裴玄也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离妇人不知道多远的手,辩解道:“县主!我没推她,是她自己……” 容栀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我知道。”裴玄没有推她,是她自己倒地的。但是围观的人不会相信。他们先入为主认为,作为上位者的自己一定会欺辱这妇人。口舌之争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找出证据 “那你就说说,明和药铺卖什么假药给你了?”容栀冷着眼质问她。 “我儿前两日腹胀,我就想着去抓些药给他。大家都说明和药铺的食疗好,便宜又方便,不用熬药就能吃。”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手拍着地上还在哀嚎的男孩,似是在安抚。 “为了来买药,我把攒了许久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以为阿牛吃了那个什么茯苓山楂膏就会没事了,没成想,没成想……阿牛!是娘害了你啊!” “大娘!你别着急,我们都在呢,我们给你撑腰!”人群中有自诩好事仗义者挺身而出,怒目直视着容栀。 容栀毫不惊慌,转身淡淡朝人群冷声道:“诸位先别吵!当务之急,是先把小郎君的病看好。至于卖假药一事,我会彻查。如若是真的,一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有明事理的劝道:“是啊,大娘,先让大夫给孩子诊治才是。你看孩子都痛成什么样了。” 说得人多了,那妇人也就不好再用身体拦着容栀,只得畏畏缩缩挪开到一边,暗自垂泪。 大夫在替阿牛诊脉,容栀也没闲着,径直上前去,朝妇人摊开手。“你哪日买的药?剩下的药呢?在哪?” “前日买的……都,都用完了。” 她神色淡漠,冷笑一声:“茯苓山楂膏一次会售出一罐,一罐是管一整月的,你说他两日吃完了?” 那妇人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躺着的阿牛突然伸出手,从衣兜里颤巍巍掏出一个瓷罐。 “药罐在这里。阿娘不知晓我到底吃了多少药,你别为难她!” 她怎么就为难了?容栀语塞,冷着脸接过药罐,拔开瓶塞瞅了一眼,而后凑近对裴玄小声道:“去叫前日当值的药师过来,快些。” 药罐里山楂酸涩味弥漫,色泽浓郁,容栀甚至都不用闻,就能断定里面的药膏不是出自明和药铺。 她一双眼睛沉沉扫过聚在一团,神色各异的众人。果然在越过一层层窜动的人头后,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容栀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瞬间了然于心。 和春堂的东家李四,今日居然得空来看这个热闹。 大夫诊脉片刻,面色凝重,如实禀告道:“县主,小郎君这是中毒的症状。服了毒加上本身脾胃虚寒,所以引起了高热。” 容栀拧了拧眉,垂眸瞧了眼地上扭作一团的男孩。服毒是他自愿,还是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李四哄骗。 她推开药铺的门,往柜台上拎了一小片冰片,递给大夫:“让他吃了。” 大夫掰着阿牛的嘴强制他服下。不过须臾间,阿牛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他不再捂着肚子,而是虚弱地躺在地上喘气。 容栀转头看向阿牛,放轻了声音:“你还吃过别的什么东西吗?” 阿牛犹豫了一下,肯定道:“没有!我就只吃了这药膏。” 容栀眼底笑意一纵即逝。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是小郎君自己说的。” 阿牛点了点头,又再次肯定道:“我确定。” “诸位请看。”容栀挖了一勺阿牛药罐立的药膏,又挖了一勺刚从药铺里拿出来的放在手心。 “明和药铺的山楂糕因为加了茯苓,颜色偏淡,而阿牛服用的山楂糕色泽浓郁,且气味酸涩,并非明和药铺所产。” 她走近人群,把手心一一举过,让围观的人看清楚两款药膏的不同。 众人看后,纷纷疑惑地点头:“的确啊。确实是不同。” “莫非是这孩子想要讹一笔,还是有人想陷害明和药铺。” 阿牛一听,马上变了脸色,着急地打断道:“你别胡说!我就是从明和药铺买的。肯定是你想赖账。” 妇人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县主不知从哪掏出来的药膏就说同我们买的不一样,您位高权重,谁敢说句不是……” “是啊是啊,明月县主可是镇南侯府的人,她定是耍了什么手段,掉包了药膏!” “诸位弟兄们。我们怎么能畏惧权势,就放任这孩子妇人讨不回公道!日后若中毒的是诸位的家人呢!”人群中混着的李四瞬间来了劲,一盆脏水又被泼回容栀身上。 众人情绪都被这一番激越陈词调动起来,扬着手七嘴八舌地让容栀必须今日给个说法,越拥越近,逼得容栀往后退了退。 “都退后!”一把利剑横空而出,在空中旋转一圈后稳稳插入靠的最近那人身前。 利剑把容栀和人群划开一道分界,那人吓得往后一倒,在地上心有余悸。人群终于停住,不敢再往前逼近。 “县主。”是带了药师回来的裴玄。她抱拳一礼,而后一把拔出地上利剑,往前一横:“明月县主在此,何人敢惊扰!” 利刃当前,方才还叫嚷着要讨公道的众人都噤了声。 一旁药师吓得抖了抖,容栀抓住她的手腕,问道:“前日你当值,有没有卖过药膏给这位郎君。” 那小药师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的阿牛。她先是疑惑了片刻,而后倏然瞪大眼睛,指着阿牛惊奇道:“咦,怎么是你!” 地上阿牛急忙用手挡住脸,他衣衫破烂,一伸手,胳肢窝处的破洞便显露出来。 容栀挑眉:“你认识他?” “回禀县主,前日就是他,在我装药时突然窜出来,把我还没来得及装的药罐抢走了!”都怪他!前日害她被扣了十文铜钱,她定然不会认错。 “我我我,我不认识你!你胡说!” “我什么我,就是你!你那衣服胳肢窝破了两个洞,我可记着呢。” 阿牛见情况不妙,只好故技重施,又捂着身子皱着脸怪叫起来:“啊啊啊肚子好痛!定是你刚刚喂我吃的药有毒!” “捂错地方了,”容栀指了指他手捂着的胸口:“肚子痛应该捂肚子。” 阿牛尴尬极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眼神无措地往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县主做错了事怎么不敢承认,还反咬一口。” 是方才搅动众人情绪的李四,又偷偷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 容栀倏然抬眸看去,眸中冷意肆虐:“和春堂东家,好久不见。” 第28章 不速之客 江都谢氏突然来了人。…… 李四霎时僵住, 周围人都看向他,他自知自己躲不下去了,索性挤开人群上前, 脸上褶子笑作一堆:“明月县主, 好眼力。” 容栀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冷厉:“李掌柜何必躲在暗处搅弄风云。有什么事直接说就是。” “我也是为了县主着想啊。”李四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 似是真的为了她好一般拱手道:“诸位, 县主接手药铺也才一两日,疏漏在所难免,还请海涵。” 而后他又缩了缩脑袋,转头一副诚心替她着想的模样:“县主, 你也别倔, 做错了咱们就承认。只要道个歉,我们都会谅解你的。日后,也定当继续支持药铺的生意。” 容栀乐了,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三言两语就想把她兜售假药的事情给坐实了。她一抬眼皮,反问道:“假药并非药铺所产,我道什么歉。倒是李掌柜, 今日这出, 是你指使的吧?” “你别血口喷人!”李四变了脸色,气急败坏道:“明明是你们药铺卖假药坑人, 现在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容栀漠然无视了他,而后刻意放大了声量唤裴玄:“去报官。找衙役过来, 把阿牛两日前的行踪全部查一遍。” 阿牛一慌,也忘了喊疼,一骨碌从地上唰地坐了起来。容栀冷冷望去, 缓缓强调道:“尤其是他见过哪些人,有没有来路不明的钱财……” “不,不行!”阿牛求救般一直朝李四使眼色。李四见事情快要搞砸了,只得假装没看见他,面色讪讪,盘算着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裴玄再傻,也看出了端倪,她适时加了一把火:“喂,你可想好了!若是查出欺瞒,可是要牵连家人的。” 说罢,裴玄扬手,利刃闪着寒光,往阿牛身前袭来。阿牛吓得跌倒在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旋转一圈后,剑被裴玄稳稳插回剑鞘。 阿牛心跳到了嗓子眼。来这之前,他就想过了,只要李老板能遵守对他的承诺,他也甘愿一死…… 他抿紧了唇,郑重地看了李四一眼,而后忽然往容栀面前“扑通”地跪下了。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关李老板的事。是我起了贪念,想讹县主的钱。” 那妇人一把将阿牛护进了怀里,也跟着跪下了:“不,不是阿牛的错。要怪就怪我没本事啊,呜呜呜……” 阿牛衣衫的系带早因为方才在地上撒泼打滚时松了,如今他又重重一跪,衣襟交织处搅散开来,露出一角粉色的布帛。 容栀眼底疑惑一纵即逝,而后终于明白过来。她缓缓蹲下身,视线与男孩平齐:“你知道么,李四给你的药膏里是真的有剧毒。” 容栀晃了晃手中药膏,苦涩的杏仁味立时在空中飘散开。阿牛吸了吸鼻子,反驳道:“不可能!你胡说。” “你闻到了,不是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循循善诱:“他是不是告诉你,服下这个药膏,然后来药铺门前闹一场,你妹妹的病,他就会帮你治好?” 阿牛眸中已然染上惊惧,瘦弱的身躯不停抖动着,如见了鬼一般:“不……你怎么会知道?”知道他有一个妹妹。 容栀垂眸伸手指了指他衣襟掉出的粉色布帛——是个粉色的布偶小老虎。小老虎的一只脚已经脏污,但所用的布料却是极好。阿牛全身衣衫鞋履加起来,估计堪堪够买这一小块布。 “你妹妹的小老虎,不准备拿回去还给她了?恐怕她还在等着你回家。” 阿牛顺着她指尖低头,急忙把小老虎攥在手心,把手藏到了身后,惊恐道:“你要做什么!有什么冲我来,别伤害阿花。” 容栀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气淡淡道:“李四能治的病,我明和药铺一样能治。或者换句话说,倘若阿花知道你为了给她治病死了。沾着人血的药,她敢喝吗?” 阿牛身体一颤,显然被容栀的一番话刺激到了。他犹豫了一下,而后破釜沉舟般猛然站了起来,恨恨地指着李四:“是他,一切都是他指使我干的!只要我按照他说的栽赃明和药铺,他就给我妹妹治病!”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倒戈,议论的议论,指责的指责。李四见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伸手就要往阿牛脸上扇去。 裴玄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她捏住李四胳膊,暗暗用力。 “哎哟,我的手!”李四胳膊的骨头被捏得嘎吱作响,眼瞧着就要被生生折断—— “哈哈哈,好生热闹啊。”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而后人群一阵骚动,倏然自发让出一条道。 容栀仰头望去。 只见姚肃摸着银白的胡须,和蔼地笑着,步伐从容沉稳向她走来。在姚肃身后,紧跟着一袭靛青色锦袍的谢沉舟。 少年眉目柔和,一袭素衫映着春晖,温润又清雅。他准确地捕捉到容栀的目光,而后轻轻颔首,转而温柔笑开。 有人认出了姚肃,小声道:“快看,这就是陇西商队的新首领。” 他旁边那男子疑惑道:“都这么这么老了还能当……” “咳咳”姚肃清了清嗓子,向那说闲话的人投去一个警示的目光。 不知何时,谢沉舟已然悄然行至她面前。日头正晒,容栀眯了眯眼,他身姿颀长,恰好替她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蹲久了腿会不舒服。”他淡笑俯身,朝她伸出一侧胳膊。 阿牛:“……” 容栀也不推辞,虚揽着他的衣袖站直身子。腿还真的有些麻。 沂州一半的药材都出自陇西商队,无论是大小药铺医馆,都得仰仗着给姚肃几分薄面。李四心下暗道不好,面上却挤出抹谄媚的笑:“姚爷,怎么把您都给惊动了。” 姚肃乐呵呵地瞟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阿牛,敷衍道:“路过,路过。” 李四眼睛尖,一下就瞥见了姚肃衣衫上的灰:“哎哟,您瞧瞧,这衣衫怎么脏了!商队的人也太不上心了,要不您跟我一起去府上,我重新给您找一件。” 姚肃可不傻,他呵斥道:“别打岔!你好端端,来明和药铺闹什么?”而后他又偷偷瞪了眼谢沉舟。 这小子,大白天的他正睡得好好的,轰隆地就从屋顶落了下来,把他屋瓦弄了个大洞。等会得叫悬镜阁的人去帮他补好才行。 容栀把两盒药膏都递给了姚肃,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姚肃听完,轻哼一声,不屑地问李四道:“你可还要狡辩?” 李四这会可老实了。若是得罪了姚肃,断了供货源不说,搞不好还得与整个沂州药铺都交恶。他连连点头,灰溜溜地猛抽了自己两耳光:“都是小人鬼迷心窍!眼红明和药铺的生意。小人千不该万不该,姚爷消消气。” 姚肃皱着眉一把将他拉到容栀面前:“跟我道歉有什么用,跟县主说啊。” 李四忙转向容栀,躬身行礼,不断求饶。 “既然你承认了诬陷,那就按照律法处置吧。”她并没打算善罢甘休。若是今日姚肃没来呢? 李四是不是就要一盆脏水泼到明和药铺身上,还能让镇南侯府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形象。 容栀声音平静得过分:“欺诈和污蔑他人,理应受到惩罚。我会将此事报官,让官府秉公处理。” “县主,那这两个人呢?”裴玄轻拨剑鞘,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妇人和阿牛。 “放了吧。”她略一思忖,说道:“我方才答应过的,找大夫看他妹妹的病。裴玄,你同大夫一起,送阿牛回去。” 阿牛先是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抬头瞧了瞧容栀,不好意思道:“真,真的可以吗。可是我方才差点害了您。” 若不是逼不得已走投无路,又受到李四的挑拨,料想阿牛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容栀眉目清冷,语气却软了:“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担责。” “可……”阿牛嗫嚅着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裴郁不耐地打断了:“别磨磨唧唧的,你妹妹还等着救命呢?到底走不走,不走算了。” “走,走。”阿牛生怕容栀反悔,扶着妇人就站了起来。他朝容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裴玄走了。 姚肃点了点头,朝围观的群众摆了摆手:“诸位看够了没有,看够就散了,别挡着路,别人还过不过了。”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围观的人们眼见无戏可看,没过多久便如鸟兽般四散离去。 容栀见状,心中稍安,面色缓和不少:“多谢姚伯伯出手相助,这份恩情阿月铭记,他日定当相报。” 姚肃闻言,脸上故作吃亏之色,但内心实则乐开了花。“别客气!老夫乃受这臭小子所托而来,人情自然算到他头上。” 谢沉舟唇边笑意不减:“姚伯伯说笑了。”这个死老狐狸,想得还挺美。 自己欠他一份人情,就等同于整个悬镜阁都亏欠于他。 “回去?”谢沉舟小声问她。 既然都出来了,哪有那么快又回去的道理。自那日生辰宴,就一直没有卫蘅姬的消息。前几日忙得头昏脑胀,也该去瞧瞧她病好些了没有。 容栀摇了摇头,说道:“我得去趟太守府。”言下之意,就是让谢沉舟先回去。 哪知谢沉舟送她到了马车却不走,而是跟着他一起钻进了车厢。那动作熟稔的,没做过十次也有八次。 “你做什么?”容栀倒茶的手一顿,不解地望着他。 谢沉舟一脸真诚:“你的侍女都不在,我不放心。” “……”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纵容了?怎么她都没有邀请,谢沉舟就这么自然地上了她的车驾。 谢沉舟毕竟幼年就失了父母,这些礼数大概没人教他。日后他保不准要陪自己出入各个世家,容栀觉得有必要提醒一番:“谢郎,男女始终有别,你不能这么随意跟女子同乘一车。” 谢沉舟一愣,无辜地眨了眨眼:“那我下去?” 谢沉舟作势要下车,容栀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把人叫住了:“还是罢了,左右也没有旁人。”日光毒辣,他步行在侧,中暑了也难办。 马车在太守府前平稳地停下。门房是个机灵的,老远就认出了这是明月县主车驾,飞奔着进去通传。 “卫姐姐。”容栀挑开帘子正欲下车,就瞧见匆匆赶来迎接自己的卫蘅姬。 卫蘅姬脸色红润不少,一张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疑惑。她快步上前拉住容栀,凑近小声道:“县主!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可是不方便?”她没送拜帖贸然前来,也是一时兴起。 卫蘅姬朝她挤了挤眼:“方便!你快进来,就是这会阿娘阿爹都不在。 ” “不在?”容栀拧了拧眉,今日休沐,她没记错的话,容穆也还没回府。 “阿爹都快忙疯了!听说啊,江都谢氏突然来了人,事先也没招呼过。” “谁?”容栀怀疑自己听岔了,又问了一遍。 卫蘅姬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道:“江都谢氏啊!就那个四世三公的谢氏。” 容栀双目倏然瞪大,条件反射地转身瞧向谢沉舟。 第29章 眉来眼去 “县主莫不是喜欢他,也想养…… 墨色的帷帐敞开, 他手背修长,挡在帷帐上更衬得愈发白皙。谢沉舟唇间抿着清淡的笑意,朝卫蘅姬颔首。 卫蘅姬倏然瞪大了眼, 没想到容栀车驾里还藏了这般风光霁月的郎君。她扯了扯容栀衣袖:“这位是?” 容栀略一思忖, 给谢沉舟安了个好听的名分:“他是侯府的门客,如今在明和药铺管事。” 卫蘅姬就着余光又偷瞄了谢沉舟一眼,惊讶道:“不是世家的郎君?”这人周身气度非凡, 实在跟“下人”这两个字联系不到一块。 容栀在脑海中快速回想那日谢沉舟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叫……叫”叫什么来着?怎么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她心虚一笑, 背在后头的手快速招了招。谢沉舟眼底笑意更深,缓步走下马车,朝卫蘅姬大方一礼,替她解围道:“在下逐月, 见过卫小娘子。” 卫蘅姬被那笑意晃了眼, 爹娘管的严,除了家中父兄,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外男。她一张脸霎时染上两朵红晕,抓着容栀衣袖的手紧了紧:“哦,哦,逐月郎君。” 两人依偎着走上石阶, 卫蘅姬还在咀嚼着谢沉舟的名字。咦, 怎么感觉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她转头叫住谢沉舟:“等等,逐月?你没有姓氏的?” 容栀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袖口, 秀眉隐隐有拧起之势。他千万不能说自己姓谢。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姓容都比姓谢好。 谢沉舟目光却越过卫蘅姬投向容栀, 似早有预料般缓缓道:“在下出生乡野寒门,无名无姓,逐月二字是县主亲赐的。” “亲赐的啊……”卫蘅姬目光在容栀身上转了一圈, 又转回谢沉舟身上。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两个酒窝笑凹陷下去。 容栀被她那鬼鬼祟祟的目光盯得汗毛倒竖,伸手就要测她额头温度。“卫姐姐是不是病还未痊愈?肺痨若是一直拖着,有可能发热至人痴傻。” 卫蘅姬娇哼一声:“你这都哪跟哪。我前些日子得了盆花,开得可漂亮了。我带你去瞧。”说罢,她拽着容栀走得飞快。 容栀反手切到她手腕脉搏处,静心数了一会。脉象平稳,已不似那日短促,知晓她应是好的差不多了。她任由卫蘅姬带着自己绕过假山水榭。 再往前走就是后院,容栀停了脚步。“你就在外间喝茶候着吧。” 谢沉舟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卫蘅姬意料之外地拦了下来。“无妨的,”她娇俏一笑:“我带卫姐姐去园子里,逐月郎君也能去得。反正他又不是一般仆从。” 既然卫蘅姬没有意见,容栀自然不会再阻拦。园子里翠竹郁郁葱葱,为渐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意。 卫蘅姬松开她的手跑到几株竹子下,指着其中一盆白玉色的笑道:“你快来看,就是这盆。阿爹说是从南疆寻来的,三年才开一次花。” 容栀走近端详,只见那花朵小巧圆润,呈喇叭状,一朵一朵之间挨得极远,开得含蓄又隐秘,不似别的花争奇斗艳。 “确实很特别。”容栀中肯地评价。 “说起来,这花的名字同县还有渊源。”卫蘅姬回头看着容栀,笑盈盈道:“阿爹说叫栀子花。县主名字里也有个栀字。” 容栀陡然也有了些兴趣。她小心地凑近观赏,生怕压坏了花瓣。 谢沉舟本对这些花草不怎么上心,见她宝贝般赏玩着,也不由得抬眸仔细打量几眼。 卫蘅姬觉得热了,拿了把扇子扇着风,瞥见他好奇的眼神,笑道:“逐月郎君,你生在乡野,从前可见过?” 他随口答道:“在下也是头一次见,觉得甚是打眼。”阿月看起来对这玩意很感兴趣,悬镜阁中……好像也有这种花? “卫姐姐,”容栀飞快伸手压住了她还欲扇风的手:“你大病初愈,还是别贪凉,到时又复发就麻烦了。” 卫蘅姬因着肺痨差点就被闷坏了,如今想起还有些后怕,急忙把扇子扔回给侍女。“说起来,还没谢你呢。上次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我这病肯定没那么快好。” 按照容栀说的,在药方里加了半夏,她才服用三日就止住了咳。说到这个,卫蘅姬就想起来生辰宴上神神叨叨戴着个帷帽的悬镜阁主。 她撇了撇嘴,不爽道:“哼,我看那个悬镜阁也不过如此。医术还不如你呢!” 谢沉舟附和道:“在下也觉得如此。” 容栀无奈地摇摇头,伸手作势要弹她脑门:“尽胡说。” 卫蘅姬忙假装避开,捂着唇笑得花枝乱颤:“县主,疼!” “前几日药铺开业,你病好了怎么也不来瞧瞧?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还以为是卫蘅姬还缠绵病榻,想着今日来瞧了若是情况不好,就去请黎姑姑过来。 “还不是阿娘和嬷嬷拦着我,她们说,马上就是及笄礼了。我要是再贪玩染个什么病,不吉利。” 说到这个,卫蘅姬本还笑弯着的眼突然没了弧度,她丧气般杵着下巴,也不顾贵女形象,一屁股颓然坐到石凳上。 “……我都快愁死了。” 容栀挑眉,这又是怎么了。“及笄礼是好事,卫姐姐愁什么。” 卫蘅姬双目失神,随手逮了根竹叶,在手心搓来搓去,半晌才叹息道:“哎。及笄礼后紧接着就是议亲。娘说,我出嫁也就是明年初的事。谢氏那边这次过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清河太守所瞩意的亲家竟是谢氏?卫家家大业大,竟也要把卫蘅姬远嫁他乡。 容栀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都谢氏来人,她同样也心烦得很。绥阳郡主车驾已经启程,保不准谢氏那些人还没离开沂州,就得跟郡主撞上。 倘若是这样,那今年的辞花节也未免太热闹了些。 “跟谢氏的哪位郎君说亲,姐姐有没有打听过?”她探查谢沉舟身份时倒是查过谢氏。谢氏人丁众多,尚未婚配的加上表亲也不少。 卫蘅姬满面愁容,伸手就要去扯栀子娇嫩的花心。“谢家行首的长子谢怀瑾,嫡次子谢怀泽。若是支系,我也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未来夫君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两看生厌怎么办?” 容栀一把打掉她想摘花的手:“悔婚,逃婚,离婚。无非就这么几种。”这是她跪祠堂那日想出来的,容穆如果非要她远嫁京城,她大不了半路逃了。 “咳咳咳……”谢沉舟似是被热茶烫到了,握拳垂眸轻咳几声,脖颈都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卫蘅姬眼里也有了光,完全没想到容栀是这般离经叛道的,她打趣道:“那若是我真逃了,县主收留我?” 容栀颇有些正经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点头应允。日后明和药铺做大了,有个女管事也不是不行。 太守嫡女还是不嫁给谢氏为好。如今谢氏对镇南侯府暗中下手,觊觎玄甲军兵权。卫蘅姬要是真嫁过去,谢氏又多了笔助力。 容栀望向正拿着帕子擦拭唇边水渍的谢沉舟,话却是同卫蘅姬说的:“我可以替你打探打探,谢家这两个品行如何。” 谢沉舟从容对上她的目光,垂眸颔首,不急不缓地回以一礼。 卫蘅姬眼尖地瞧了个全程,面上笑意越来越古怪,她心底盘算一番,倏然回过味来,恍然大悟般突然直起身,附在容栀耳边笑得荡漾: “那县主呢?县主也快及笄了。大雍民风开放,似乎也有养面首的。县主莫不是喜欢他,也想效仿?” 说罢,她还怕容栀是不知道在说谁似的,暗戳戳地用手指了指端坐着的谢沉舟。 容栀:“……”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县主这是什么表情?卫蘅姬睁大了眼盯着她半晌,不依不饶:“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我可都瞧着呢!你别想诓我,快说实话。” 这都哪跟哪,她就瞧了谢沉舟一眼,也能叫眉来眼去。 容栀一脸冷漠地斜睨了她一下,毫无感情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而另一边,谢沉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让原本有些沙哑的嗓音得到了些许滋润。 似乎仍然还觉得口渴难耐,他再次拿起茶壶,将杯子斟满。但这一次,却没像刚才那样立刻喝下去,而是握着茶杯,迟迟未动。 杯中的热气不断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 “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给你。你药铺翻新,我都还没祝贺过呢。” 话音未落,卫蘅姬便急忙站起身来。也不知是想要刻意给他们二人腾出独处空间,还是心中过于急切。只一个转身便有些踉跄不稳,脚步匆匆地跑走了。 容栀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顺势在谢沉舟身旁坐下,语气淡淡:“你也听见了,谢氏的人已到沂州。若是让他们察觉到异样,或是认出你的身份,该当如何。” 侯府暗中收留谢氏子弟一事,若被他人知晓,即使再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 容栀本意是想着劝着谢沉舟暂时离开沂州以避风头,却不想他丝毫不慌,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将她手腕处露出的海棠花环,又重新塞回到袖袍之中。 做完这些后,谢沉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县主这是在担心我吗?” 怎的还有心思开玩笑逗趣。容栀暗自嘀咕一句,一边将袖口合拢,一边抬头看向眼前之人:“我说真的。” “不必多虑,”他嗓音清越,说的话不似作假:“即便我暴露了,也不会牵扯县主,我一人担责。” 说的倒好听,容栀冷眼一瞥:“事到如今,我们俩如何撇的清?” 我们?谢沉舟剑眉轻挑,在心底咀嚼了一番。这个词不错。 半炷香已然燃尽,但回廊的尽头依然未见卫蘅姬那风风火火的身影。容栀频频回首张望,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难道她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成? 竹影摇曳,被风吹得沙沙而动。院外突然传来三声急促而尖锐的笛音。是亲卫传讯的信号,昭示着有事发生。 突兀的声响尤为清晰,容栀面色瞬凝重,她霍然站起身子,朝着身旁的侍女匆匆吩咐道:“我有急事需处理,必须先行一步。等会儿你家娘子到了,记得转告她,将东西派人送至镇南侯府即可。” 那侍女呆呆点头,还未来得及反应,石凳上两人早已走出数十步。 “回侯府。”谢沉舟向车夫吩咐完,转身朝着容栀伸出一只手。 然而就在她手掌虚搭上他时,谢沉舟原本含笑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沉至极,唇边笑意僵住,眼底戾气翻涌。 不远处,伴随着马匹轻微的嘶吼,几匹骏马缓缓而过,没有扬起一丝浮尘。 最前面的马背上依稀可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衣袍整洁,墨发玉冠。那是一张俊秀到几乎没有攻击性的面庞,柔和似春日新雨。 任谁瞧了,都会夸句谦谦君子。 容栀循着那声响望去,眯了眯眼,勾起抹冷笑:“不必走了。” “他们到了。” 第30章 谁的婚事 “你这未来娘子,可不是一般…… “咦, 那不是明月县主吗?”卫玉安手里折扇一扬,示意正欲拐弯往侯府去的谢氏二子往那边瞧。 谢怀瑾及时勒马,颇有些阴郁的眸子眯了眯, “怀泽, 该去打个招呼。” 谢怀泽犹豫道:“阿兄,贸然打扰小娘子怕是不妥,唐突了她。” “害, 这有什么。”卫玉安拍了拍谢怀泽的肩膀, 一副看你就不懂的模样:“贤兄有所不知,我们这明月县主,高贵着呢。天天冷着一张脸,也不爱理人。你随便打扰, 唐突不着她!” “阿兄……”谢怀泽还想劝阻, 但谢怀瑾已然轻夹马腹,不由分说朝容栀慢悠悠晃了过去。 “明月县主,”卫玉安自认为上次才见过,自己同容栀算是熟络,在马上将就着歪歪斜斜一礼,丝毫没个正形。 反倒是谢氏二子礼数颇为周全。谢怀瑾率先翻身下马, 绕到谢怀泽马前, 护着他让他稳稳也下了马。然后迅速绕到谢怀泽马前,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确保他能够安稳地下马。 由于长时间的骑行,谢怀泽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深吸一口气, 顺了顺呼吸后才站稳。而后抱臂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容栀神色淡漠,凉凉地看了谢怀泽一眼,语气冷淡地道:“既然身子不适, 就不必多礼。” 谢怀泽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谢怀瑾先一步接过话茬。 “多谢县主体恤胞弟,在下感激不尽。”说话间,谢怀瑾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脸上挂着和煦浅笑,但不知为何,容栀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舒服,总觉得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恶意。 “是江都谢氏的?”这两人应该就是方才卫蘅姬提到的谢氏二子了。世家郎君一动一止间,确实有与生俱来的矜贵气。 “在下谢怀瑾,这位是我的胞弟,谢怀泽。” 虽然他们都穿着类似的月牙白锦袍,但长相却不尽相同。 眼神犀利、眉目间尽是锋芒毕露之态的是谢怀瑾;而谢怀泽恰恰相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未经世事的谦逊随和。简单来说,就是呆。 谁又能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装的?容栀没兴趣和他们多费口舌,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钻进了马车。 谢怀瑾循着她掀起帷帐的手望去,而后面色有瞬间愕然。丝绸软垫上露出的,似乎是男子的衣袍。 “诶……”卫玉安刚想叫住她,却被谢怀瑾一个凌厉眼刀吓得闭了嘴。 “别叫了,走吧。” 谢怀泽撑着身子上马,连连气喘。谢怀瑾瞥了他一眼,数落道:“你非要骑马做甚?身子本就不好,偏偏要受苦才舒坦?” 出发时家里备好马车,谢怀泽却说同是男子,他能骑马,自己像个姑娘家缩在轿子里算什么样子。 “阿兄,镇南侯似乎没有同县主提起过我。”谢怀泽眼底浮起淡淡失落,目光还追随着容栀车驾离去的方向。 谢怀瑾揶揄道:“你这未来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冷淡。有你受的。” “别,别胡说。”谢怀泽一向最是守礼,被兄长一席话吓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他急忙紧握住缰绳,耳根红了半边:“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可别坏了县主清誉。” ……… 镇南侯府内,流云轻手轻脚撤掉了香炉里未燃尽的香。方才一进花厅,谢怀泽就用丝帕捂着口鼻,想打喷嚏又碍于礼数,憋得他涨红了脸。 还是谢怀瑾拧着眉头开口:“胞弟自幼身子弱,闻不得这些熏香。” “喝茶,喝茶。”容穆歉意一笑,示意侍女快些把香炉灭掉。 谢怀瑾满意点头,顺手抬起手边茶盏凑到唇边。浅淡的药草味窜入鼻腔,他先是一愣,而后似抿了口,夸赞道:“真是好茶!” 容栀眼睫微垂,唇边划过一抹冷笑。方才的动作她却是看清了——谢怀瑾牙关紧咬,并未饮下。 “咦,跟在县主身旁那位郎君呢?”谢怀瑾状似无意地扫了一圈,没瞧见方才帷帐飘动下露出袍角的男人。 “?”容栀身子一顿,眸中惊讶稍纵即逝。他们还未行至身前,她就已让谢沉舟先进马车。这谢怀瑾心思深沉,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谢怀泽将杯中药茶饮尽,涩得直皱眉头:“什么郎君?”阿兄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太懂。 “是她药铺的掌柜。”容穆解释完,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容栀身上:“我这女儿啊,心思都沉迷于制药找药,如今还经营了个药铺。一天天在外头跑,比我还忙。” 谢怀泽唇边笑意温柔晕开,毫不保留地恳切道:“世伯哪里话,县主蕙质兰心,不同常人。” 初初知道容栀还经商时,谢怀瑾连连冷哼,觉得她离经叛道。但架不住弟弟满意得很,一路上拿着容栀画像瞧了又瞧。 如今人都到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打着哈哈。心底却是盘算着日后若真的成亲,定要替胞弟好好管教一下容栀。 “这你可就说对了!”容穆觉得这句夸赞着实顺耳,好不谦虚地爽朗大笑: “阿月啊,就是聪慧。她医术可不错呢,前几日还医好了太守府的卫小娘子。你既然身体虚弱,改日不妨让她为你诊治一番,或许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谢怀泽连忙想要起身,惊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可叨扰县主。”容栀或许都还不知他们此行的来意,若是她瞧不上自己,岂不是给她徒增闲言碎语。 容穆大手一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怎么就一家人了?容栀正剥着葡萄装乌龟,闻言抬眸向容穆投去不解的目光。谢怀泽笑得愈发温柔,眉目间还夹着羞怯,容栀却倏然透过那张脸想到了谢沉舟。 谢氏教养确实不错,谢沉舟也是温润儒雅,不过他的笑意里充满侵略性,有时还会藏着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早就想来拜访世伯,可惜前阵府里出了些事,耽误了行程。”谢怀瑾眼底阴郁蔓延,似是想起了前几日兵荒马乱的场面。 容栀不由自主想起被她下令扔到侯府门前的刺客。这么看来,谢氏是收到她的回礼了。她泰然自若捧起杯盏,觉得今日的药茶特别香。 谢怀瑾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容穆,不错过容穆任何反应:“真是可恶!堂弟惨遭毒手,又被那歹人堂而皇之扔在内院。下人发现时,他尸身都已经臭了。” “??!!!”容栀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她扔的不是刺客吗?怎么变成堂弟了。 “岂有此理!”容穆其实早听说了这人死讯。此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他却还是装作头一次知道,惊得一拍桌子,颇有些义愤填膺般不忿地问:“那贼人抓住了吗?” 谢怀泽也知自己堂弟没少作恶,但终究还是有兄弟情分在的。 想起那日的惨状,他不禁悲从中来,语气中充满哀伤:“世伯请节哀,贼人如今已然伏法,我那堂弟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谢怀瑾闻言点了点头,似是想要安慰容穆一般,又特意补上一句:“贼人被判了凌迟之刑。” 然而事实上,抓住贼人的过程太过顺利,让他心生疑虑。 据贼人供认,仅仅是因为看堂弟不顺眼,就心生报复之念。然而,悬镜阁的大夫验尸后发现,堂弟全身有多处钝器伤痕,显然是受尽折磨而亡。 从这些伤口的分布和深浅程度来看,可以推断出贼人每一次出手都有所保留,既控制了力道,又能做到精准打击。种种迹象表明,真正的凶手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可抓住的那贼人只是个普通武夫,绝无可能有此等实力。 此前潜入玄甲军内部的眼线被容穆揪出,而这眼线正是堂弟的人。他怀疑此事是容穆故意所为,目的就是要报复谢家。 容穆也不知听没听出弦外之音,闻言叹了口气,也有些悲伤道:“事到如今,还请贤侄节哀。” “节哀。”容栀很快压下心中疑虑,镇定下来。 谢氏绝对没表面那么简单。谢氏人丁兴旺,为了家族荣誉,死几个无足轻重的旁支不足为奇。这般悲痛是做给谁看。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容穆:“罢了罢了,休要再提那些烦心之事。听闻怀泽读书颇有天赋,是打算考取功名?以你之的才识,必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啊!” 谢怀泽谦卑一笑,不好意思道:“世伯谬赞,怀泽自知资质愚钝,不过是读些圣贤书来勤能补拙而已。” 谢怀瑾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他插道:“江都谁人不知你的才学,不必谦虚。” 谢怀瑾和容穆一唱一和,俨然是把谢怀泽吹捧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容栀再迟钝,也品出一点不对味来了。不是说谢氏此行是来同太守府结亲的?在镇南侯府唱戏做甚,该看的人又看不到。 谢怀泽见她心事重重,踌躇许久才挤出句话:“县主改日能否带我去瞧瞧你的药铺,我很是感兴趣。” 哪知容栀想也没想,冷着脸拒绝:“不能。”带他们去明和药铺,她莫不是闲得慌。李文忠不就是他们下得套,如今还想去药铺捣乱。 “……”三人齐齐愣住,没想到容栀一点面子也不给。 她软了些语气,气定神闲地解释:“药铺是治病抓药的,你若是瞧病可以,参观就免了。” 房檐上,裴郁把掰开的砖瓦小心地合上。他垂着眸,不敢去看谢沉舟此刻的脸色。 “好一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沉舟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容穆方才的话。语调端得是漫不经心,眼底墨色却浓得瘆人。 裴郁跟了他数年,知晓谢沉舟气极时,就是这般。 他翘着二郎腿,仰头望天,半晌吐掉嘴里衔着的草:“你说这两货来沂州想干什么?” “镇南侯府藏有玉玺的事情,我们既能知道,谢氏未必不知道。”毕竟是四世三公的谢氏,即便如今天子再怎么疏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谢怀瑾 ,”谢沉舟嗤笑了声,轻蔑地说道:“他是二皇子的人啊。”找玉玺他就忍了,想同镇南侯府结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有那个谢怀泽,身子都差成那样了,走两步路都喘。是活腻味了?也想来容栀面前凑热闹。 谢沉舟眼神锐利如刀,唇边却划过玩味的笑意。他甚至不用出手。这门亲事,阿月不会同意的。 第31章 暧昧丛生 “这车架,谢怀泽也坐过吗?…… 三日后, 广济寺内。从江都悬镜阁加急运来的栀子花铺满了整座石阶,每一棵都绽放得极其姝丽,娇嫩欲滴, 丝毫没有长途运输后的萎靡模样。 "殿下!大事不好。" 裴玄心急如焚, 从寺门飞奔到谢沉舟面前,眼中满是焦急之意。 裴郁例行公事,用剑柄把她挡在了几步开外:“咋咋呼呼的, 像什么样子。” 裴玄也没有心思同他争辩, 只觉得说完这件事自己也得一起跟着完蛋。她咬了咬牙,如实禀报道:"明月县主与镇南侯在书房里密谈。属下无意中听到,县主亲口" 栀子花开得正盛,整个寺院都沉浸在清新淡雅的芬芳之中。谢沉舟手持一把小巧精致的剪刀, 颇有兴致地修剪着那些被虫蛀过的枝叶。 “说下去, 阿月亲口说了什么?"” 裴玄深吸一口气,已然不敢去看谢沉舟的表情,死死盯着地面:“县主亲口答应了与江都谢氏的婚事。” 咔擦。一枝长势不错的栀子被谢沉舟不小心误剪了。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裴玄单膝跪在地上,裴郁也放轻了呼吸。他可还记得前几日殿下在房檐上,自信满满地说, 明月县主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谢沉舟轻顿了片刻, 而后宛如听到了什么笑话,一双桃花眼里蓄满笑意。“你亲耳听到的?” 他嗓音清越, 裴玄、裴郁却不约而同一颤,背上蒸腾起一层薄汗。 “今晨, 太守府的侍女送字画过来。属下奉命拿去书房给县主,去到时,县主说, 她答应。前因后果属下没有听到,但这句话确是千真万确。” 裴玄初初听到,整个人愣怔在原地,而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寻了个理由出府找谢沉舟。 谢沉舟闻言,没有预料之中的暴戾,而是嘲弄一笑,随口问道:“裴郁,你说,把谢怀泽杀了,如何?” “!!!”裴郁皱眉,而后快速同裴玄一样单膝跪倒: “殿下不可!谢怀泽是谢氏万般看重的嫡子,若是死在沂州,后果不堪设想。”先不说江都会如何报复,镇南侯那边,定然不会甘愿背这么大一口黑锅。到时整个悬镜阁过早暴露,那人一旦知道殿下底牌,殿下要想夺回皇位,就是难如登天。 谢沉舟沉默不语。他将手中不小心剪断的栀子花随意一抛,然后突然抽出腰间锋利的剑刃。剑光如虹,银色光芒闪烁着飞向天空。裴郁吓得闭上眼睛。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传来,是树枝折断落地的声音。 裴郁睁开双眼,惊愕地看到那棵挺拔茂盛、宛如华盖般的海棠树竟硬生生被削去了一大截。 樱粉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砸落下来,绚丽又诡谲,很快融入泥土里,变得残破不堪。 “把悬镜阁在江都的铺面地契都找来。”他沉声道。 “是。”裴郁应下。而后面无表情地问道:“殿下,那栀子花,还送去镇南侯府吗?” “送,怎么不送。” ……… “县主。”流云敲了敲书房门,唤道。 容栀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抄写着黎瓷新给的药方:“我说了,不见。” 这几日流云每次打扰她,为的都是谢怀泽邀约一事。她有意躲着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才合适,因此缩在侯府闭门不出。 “不是谢郎君的事。”流云糯声道:“侯府门前摆了盆花,用琉璃罩子镇着呢。下人们都没见过,县主亲自去瞧瞧?” 容栀停了笔,心下一时也有些疑惑。用琉璃罩子镇了盆花?听起来好奢侈。她待纸页上的墨迹干透后,顺手把册子塞进桌上一摞书中。 这才推开门,淡淡道:“随我去看看。” “好嘞。”流云见她肯出来,面上有了喜色,欢快地一步一踮脚跟在她身侧,探寻的眸光时不时瞟向容栀。 最后她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道:“县主讨厌谢郎君吗?” “不讨厌。”容栀目不斜视,继续缓步走着。 “那您怎么不见一见他,好歹也给个机会呀?”流云日日都得拒绝好几遍谢怀泽的求见。眼瞧着那少年越来越失落,又一次次不死心,她都有些于心不忍。 “……我考虑考虑。”容栀这话其实是敷衍流云的。她心思单纯,还是少知道这些明争暗斗的好。 流云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容栀,心中小小雀跃,眼中笑意更加明媚。 “县主,您可算来了。”镇南侯府管事的容伯在侯府门前急得直转悠,终于盼来了容栀,激动得不行。 “侍卫们都没离开过,我也就去了趟库房,回来时,门前就多了这么一大盆花。” 容栀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而后有片刻愣神。被封在琉璃罩下,花苞洁白如玉,叶片油光水滑的,不是栀子又能是什么。 这么大一盆赫然放在侯府门前,甚是扎眼,生怕容栀看不到一般。 流云也讶异地捂着唇,惊呼出声:“好漂亮呀,莫不是谢郎君送的?”实在是这几日谢怀泽也没少往侯府送东西,虽然都被容栀退回去了。 “也许。”容栀眉心皱成了一团,双目也蒙上层冷意。太守府得了栀子花也不是什么秘密,谢怀泽若是能弄到也不奇怪。 她与谢怀泽素未谋面,他何必此般吃力不讨好?说是一见钟情,她不信。 容栀只再打量了一眼,便干脆地收回目光,吩咐流云道:“差人送去景明客栈,还给谢怀泽。” “这……”流云刚要转头去寻人,容伯开了口:“谢氏那两位郎君随侯爷出去了,客栈现下无人。花也送来有些时间了,老奴瞧着这花娇贵,怕是经不得晒。” 流云霎时也心疼起来:“是啊县主,若是晒焉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容栀略一思忖,觉得他们说得不无道理。若是这花损坏了,确实太过于暴殄天物。“那就先抱下去养着,晚些待谢怀泽回了客栈,再差人送去吧。” “那就太好啦!”流云笑开了花,指挥着侍卫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搬进了花厅。 “县主要回书房吗?”她赏玩了好一会还没尽兴,依依不舍地问容栀。 容栀摇了摇头,也由着她去玩,“裴玄呢?”她想去趟街上,有裴玄陪着她放心许多。 “阿玄好像说她刀钝了,要拿去城西磨一磨,晨时就出去了。”裴玄不属于侍女,县主待她也格外礼遇,因此侯府也没拘着她。 流云傻乎乎地抬头:“县主找她有事?” “无事。我出去一趟。”自从卫蘅姬的字画装裱在药铺,明和药铺又迎来了新的客流。几乎是络绎不绝,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要捎几副调养健体的食疗回去。 把药铺挤的水泄不通,都排到东门大街主道上去了。她手头银子也宽裕许多,琢磨着重新相看个铺子,开个分店。 马车被低调地停在了药铺侧门。她才一撩开帘子,谢沉舟就笑意盈盈地站在外头等她。“县主今日怎么有空光临?” 她瞥了他一眼,竟从那笑意里读出几分揶揄:“你别打趣我了。”她算是体会到卫蘅姬闷在府里的感觉了,再来上几日,她也快要闷病了。 “要看账簿?还是随意逛逛?”沂州已经渐有暑意,谢沉舟贴心地替她撑了把伞,遮住毒辣的日光。 三日未见,她怎么觉得谢沉舟又长高了些。如今并肩走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更甚往日。容栀不动声色拉开些距离。 哪知她还没走到前院,谢沉舟倏然伸手挡住了她。她疑惑地仰头,少年轻声解释道:“县主最好还是先别进去。药铺里来了好些客人,吵吵嚷嚷,怕你听得头痛。” 容栀倒也没有反驳,反正自己也不是为了视察药铺来的。 “随我上街一趟。”说话间,她已然转身往外去。 谢沉舟懵懵地点点头,面上却还是有些不解:“是需要采买什么?” “不是,”她一把将谢沉舟拽进马车,从善如流地拉下帘子,眼底含了抹淡笑:“随我去看铺子。牙行的已经找了几间,我得实地考察一下,你是药铺掌柜,理应与我一起。” 谢沉舟利落应下,而后抚了抚身下丝绸软垫,状似无意地打趣:“再多坐几次这辆马车,这软垫上就该刻个谢沉舟专属了。” 她闻言只是轻笑一声,眼底如秋水般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如今你可不能刻谢沉舟,只能刻个逐月。” 谢沉舟眉角微扬,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还以为她会皱着眉呵斥他,有损她的清誉。毕竟同乘一车这种事…… “这车架,谢怀泽也坐过吗?” 他一双乌黑的眼眸含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容栀面上原本就浅淡的笑意顷刻间尽数褪去。她并未回答,而是毫不躲避地回望过去。 整个人冷漠又倨傲。 “你希望我说什么?”她嗓音凉薄。 谢沉舟垂下眼眸,车内光线昏暗不明,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温柔随和。 “自然是没有。”片刻后,他诚实道。 “如你所愿,他并未坐过。” 第32章 睚眦必报 “你……会嫁给他。”…… 帷幔遮住了日光, 车内昏暗,但容栀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暗色。 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彻骨, 与他唇角一直挂着的淡笑形成鲜明对比, 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盯着自己做甚,难道谢沉舟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吗? “谢怀泽不好说,但谢怀瑾绝不是善茬。”她心中还在回味早些时候, 与容穆在书房的谈话, 既然谈到此人,她便也提上一嘴。毕竟谢氏已在江都,日后谢沉舟定会与这二人碰面,多些防备总没坏处。 谢怀泽, 谢怀瑾。 都是些什么鬼名字。谢沉舟舌尖控制不住地轻顶上颚。原本被强压下去的阴郁, 此刻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明知道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触及容栀的底线,他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旁敲侧击问道:“县主对谢怀泽很满意?” 容栀只当没听见,闭着眼睛装睡。 牙行就在东门大街上,马车没行几步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牙人早已在外面恭候多时,见车帘掀开, 赶忙迎上前去, 恭敬地请容栀下车。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随后冲谢沉舟扬起了下巴, 故意道:“我方才记错了,好像谢怀泽是坐过这车。” 谢沉舟微愣, 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黢黑。 容栀见他变了脸色,自觉扳回一城,也不等他, 自顾自地下了车,紧跟着牙人进了铺子里。 那牙人倒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平日里转卖铺子时也没少见达官显贵,因此见到容栀便十分客气地笑道:“县主尽管差遣小人做事便是,银钱之事就不必考虑了。” 容栀管着明和药铺,自然深知经商的艰辛与不易。她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道:“这可不行。有买有卖、有进有出方是的从商之道,可不能坏了规矩。”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两贯钱塞了过去;“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且收下吧。” 身侧朱栾香缠绕,容栀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谢沉舟跟了上来。她本不想理他,谁知他却蓦然凑近她的耳际: “县主尽管骗我,”他嗓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尽然:“只要不赶我走,如何对我都可以。” 今日这人怎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容栀心中暗自嘀咕,一转身发现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站远了几步。 他面上笑意不减,也没看她,仿佛方才跟她咬耳朵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牙人走在他们两个人的前面,目不斜视,该听或者不该听的话,她显然都不在意,只是尽心地向容栀介绍道: “这几日我替您留意了几间铺子,也是您福泽深厚,一去打听啊,就有好几家都赶巧碰上了。” 牙人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将这些铺子一一数给容栀听:“……这些铺子所处的地段都是极好的,就看您觉得哪一家更合眼缘了。” “竟然会这么巧?”容栀闻言不禁停下了脚步,这倒是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了。 “是啊,”牙人感叹道:“也是世道不济,谁家都会遇到些个难处,也只得忍痛出手了。您现在瞧的这间就是。那人的老家出了事,急着换现银,价格都比平日低些。” 谢沉舟才踏进一只脚,就认出这是他替容栀挑的铺子。他正满意地打量着,就瞧见她神色复杂。“这是好事,你不高兴?” “怎么会。”容栀连忙摇头否认。铺面寻得顺利,她自是感到欣喜,只是…… 她跟着牙人先在前厅转了一圈,然后又去后院丈量了面积,忍不住开口忧虑道:“这间铺子实在是太大了些。” 牙人只觉得她多虑了,笑道:“您可真是太会开玩笑了。依我之见,这铺子甚至还有点小。以您那家店铺目前的客流量来看,最好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一些的地方才行。” “不成,我手头不宽裕。”容栀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并没有过多地解释。 来时容栀就盘算过,铺面得找比现在那家小上些的。一是突出主店,二是待这波慕名而来的客流退去后,偌大的铺子就又空置了。 牙人一时惊讶不已。她可是镇南侯府的人,还会有缺钱的一天? 左右还有两间铺子,谢沉舟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没找着合眼缘的。 “那我带县主去看看别的。”牙人讪讪一笑,而后带着二人穿过东门大街到了秉烛巷。 “这间位置倒也还算不错。虽然和刚才那间一样位于东门大街之上,但毕竟秉烛巷居住的人比较多,而且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人家。”牙人边说着话,边用钥匙打开门锁,并推开门示意二人进去参观一番。 “不行。”容栀只是匆匆瞟了一眼,便直接给予了否定答案。 谢沉舟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听到容栀这么说后,又默默把脚收了回来。 他十分乖巧地站到容栀身后,仿佛在告诉她,如果她不进去,那么自己也不会进去。 容栀伸手指向房屋后院那片昏暗漆黑之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放置的药材很容易受潮发霉。” 牙人笑意微僵:“无妨,我带您去看下一间。” 第三间铺子位于靠近镇南侯府的街道上,院内的海棠树高耸入云,枝叶茂密犹如华盖,其长势丝毫不逊色于广济寺那棵拥有百年历史的古树。 树干粗壮结实,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容栀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过。 “看这棵海棠树被主人精心呵护的模样,铺面怎么会突然转让呢?” 牙人急忙从内院里搬出两条凳子,请容栀坐下。她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确实是可惜。这里本来是一家香粉铺子,生意还算不错。那东家今天早上才来到我们牙行,说是要将店铺转手出去。好像是是因着老家那边出了事情,需要紧急赶回处理。” 容栀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追问道:“又是老家出事?” “这”牙人微微一怔,随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回答道:“可能真的是如今的世道不佳吧。” 身后谢沉舟替她撑起伞。伞面遮住了他,只露出半张脸,容栀略一思忖,轻声道:“你同我一起坐。” 久晒对身子不好,他总是受伤流血,若不注意些,失掉的底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 谢沉舟却意料之外地没动,依旧只替她撑着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双眼睛冷冷清清,无声疑惑地询问他。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动,缓声道:“不是说谢氏不好糊弄么,别损了县主名节。” 容栀挑眉,对他这番话有些意外:“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谢沉舟摩挲了一下伞柄,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你不在意,谢怀泽未必不在意。” 牙人只装听不见,利落地翻出地契文书递给她。容栀认真翻看完,确认无误后,才反问他道,“他在不在意,与我何干?” “你……会嫁给他。”他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半晌才拼凑成完整的一句。 容栀笔尖一歪,差点写错了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他眸光微暗,直勾勾地看着她,倏然眼底染上抹自嘲的笑意。所以,裴玄说的是真的。 阿月真的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喉结滚了滚,温润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我说过的,江都谢氏,没人比我更清楚。” 容栀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面上装出些喜色,追问道:“那你说说,待我成婚,你要送什么贺礼给我?” 贺礼?他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红,张了张唇却还是哑然。腰间佩刀叮当作响,掩盖了他的失态。 容栀见他半天不答,只当他是没反应过来。也不逗弄他了,“骗你的,没有婚事。” 且不说她不会这么早定下婚事,就单论谢氏那样的世家,整日勾心斗角,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 谢沉舟眼底尽是茫然,有些不明白她哪句才是真话:“你……” 他哑着嗓子发出个音节,却还是没问出口。 容栀签好文书,又拿出一贯钱递给牙人,语气柔和:“今日辛苦了,就当是些心意,你拿着吧。”日头毒辣,牙人带她多处转圜,也不容易。 牙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收:“使不得!已经收过您银钱了。” 容栀也不废话,不由分说塞进她怀里,“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你且收着。” ……… 走出铺子,容栀伸手拦住了要扶她上车的谢沉舟:“不坐马车了,随我走走。” 东门大街上,茶楼、酒馆、客栈中喧闹声不绝于耳。孩童们在街道上嬉戏打闹,笑声响彻整个街道。远处不时有驷马高车驶过,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她倏然停住脚步,唇角牵起清浅的笑意:“我不会同谢怀泽成婚。” 才因着容栀的一番话经历了大起大落,谢沉舟面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他闻言眸光微动,最终也只一言未发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局。谢氏是二皇子门下,阿爹是知道的。若我同谢怀泽成婚,玄甲军无论是否自愿,都会成为二皇子的助力。皇子争权之事,阿爹不想也不愿参与。” 她神色淡然,冷静地同他分析道::“但这不是想或不想的事。李文忠死前曾说过,镇南侯府藏匿着不该有的东西。” “?”谢沉舟眉头微皱,面露疑惑之色,心中满是不解,倒不是因为玉玺本身,而是容栀竟然如此反常地向他全盘托出一切。 他是知晓的,容栀对自己并不完全信任。 她凝视了谢沉舟许久,最终却并没再继续说下去。今日与容穆私下密谈时,她多次追问,容穆才透露了有关玉玺之事。 “玉玺并不在侯府。”容穆如此说道。 至于这是否属实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世人都认为玉玺在镇南侯府,那么它就确实存在于那里。 这块烫手山芋,既然谢氏愿意接手,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沉舟点点头,承诺道:“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尽管说。” 容栀笑意清浅,只抬手指了处地方给他看:“那是沂州最有名的酒楼,醉宴楼。二楼雅座,只有有权势之人方可得一位置。” 接着,她嗓音倏然冷了下来:“我还真有一个忙,需要你帮。” 谢沉舟循着她的指尖望去,醉宴楼临河而建,只见醉宴楼依河而建,气势恢宏。二楼采用胡桃木制作的支摘窗搭建而成,精致典雅。 只是窗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让他眼底多了些兴味。 谢怀泽临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出神,突然眼睛一亮,转头拍了拍正自斟自饮的谢怀瑾:“是明月县主。” 谢怀瑾已有几分醉态,闻言微微一笑,颇有深意道:“果然等到了。”他褪下食指上的白玉环,眯着眼道:“怀泽,去请她上来。” 第33章 近水楼台 那也要看看是谁的楼台,谁的…… “县主身边那位是……”谢怀泽这才注意到被挡在檐下阴影里的谢沉舟。 谢沉舟似乎也在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之时, 谢怀泽率先收回视线。 谢怀瑾头也不抬,丝毫未将谢沉舟放在眼里,“近日街头巷尾盛传的明和药铺新掌柜, 便是此人。” 说来蹊跷, 这人身世来历成谜,众人谈论时,也仅以明和药铺掌柜称之, 其名不得而知。 长时间站在窗边吹风, 谢怀泽唇色有些苍白。“他是日日跟在县主身边?” “你在担心?”谢怀瑾是最了解这个弟弟的,君子做派,但也最优柔寡断。他朗声提醒道:“怀泽,有句话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该学学他, 多找机会同县主相处。” “多谢阿兄。”谢怀泽边朝容栀招了招手, 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快走了下来。 容栀礼貌性颔首示意,心中却暗自琢磨待会应对谢怀瑾之法。他们一旦进了醉宴楼这个人头涌动之地,今日同谢氏见面之事,不消多时便会传遍整个沂州城。 袖口似乎被人戳了一下,容栀垂眸望去。是谢沉舟的指尖,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分。 “海棠花即便用药水泡过, 长久压在袖中,也会蔫掉。” 不知是谢怀瑾故意的, 还是谢沉舟耳力极好,谢氏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眼底笑意温润, 心里却冷哼不已。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也要看看是谁的楼台,谁的月。 容栀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便把袖口微微往上蜷了一些, “编得这么好看,压坏就可惜了。”那枚海棠花环她喜欢得紧,一回府就用药水泡过,沐浴时也不曾摘下。 “县主。”谢怀泽已走至容栀身前,苍白的面色缓和了些。他压着轻喘的呼吸,规规矩矩朝她一礼。 容栀瞧他那副病怏怏的样,生怕他晕眩过去,皱着眉道:“你身体不好,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多谢县主。只是如今初识县主,礼不可废。”他微微顿了顿,而后期艾道:“若有机会,怀泽也希望能有不必行礼的一日。” 容栀面上依旧神色淡淡,只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倒是谢沉舟往她身前挪了挪。 谢怀泽对他没什么敌意,即便觉得他一个外男,整日跟在容栀身边不合礼数。但世家的教养让他保持着儒雅的气度。 “这位郎君如何称呼。”他笑道。 “在下逐月,是……”谢沉舟话音未落,已被容栀接了过去:“侯府门客,阿爹那日说过的。” 逐月?谢怀泽一愣,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他温和介绍道:“我乃江都谢氏,行二。你叫我谢二郎或者直呼名讳都可以。” 一番客套后,三人一同进了醉宴楼。谢怀泽在容栀身侧,倏然眸光一闪,讶异不已:“县主这花环……”他还以为是看错了,又凝眸仔细看了看。是枚海棠花环没错。 容栀也不藏着掖着,伸出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如何?辞花节将至,我也提前编了个玩玩。听闻这是你们江都的传统。” “是江都习俗没错,”谢怀泽想了想,终究没告诉容栀后半句话。 在江都,这是年轻男女的定情信物。男子攀上高高的树梢摘得最娇的一株,而后替女子编成花环。 他探究的目光中越过容栀望向谢沉舟,笑道:“逐月是哪里人?” “在下沂州本地人。”谢沉舟也在容栀身侧,两人一左一右站着,谁也不让着谁。 罢了,口音也听不出什么异样。许是他想多了,谢怀泽摇了摇头。大概只是容栀随便编着玩的。 雅间在二楼视野最好处,能把沂州整条东门大街尽收眼底。掌柜亲自迎着几人上去,带到门前才笑嘻嘻地领赏离开。 “慢着。”谢怀泽正要掀帘而入,里面端坐着的谢怀瑾却意外出声。 他掀帘的手停在空中,不解道:“阿兄?” 谢怀瑾嗓音沉厚,充斥着几分酒后醉意:“醉宴楼有规矩,非世家门阀不得入二层。” 清酒入喉,绵滑悠长。谢怀瑾长叹一声,缓缓道:“县主身旁这位,是哪个世家的?” 谢沉舟小心翼翼拉了拉容栀衣摆,有些难堪地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止不住眨动着:“我就不进去了,在楼下等你。” 他语气里苦涩满溢,脊背却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曲折之意。配上他俊逸到过分的面容上那七分失落,倔强得惹人心疼。 醉宴楼一楼人多眼杂,从方才他们三人踏入时便有眼尖的认了出来。若是谢沉舟上了二楼又被赶下去,那便是对他彻底的羞辱。 说罢,谢沉舟松开她的衣摆,转身就欲走。容栀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几乎没用什么力就拉了回来。 她语气稍冷,面色不善道:“你是我的人,我没叫你走,你要走去哪?” 谢沉舟似乎对她的举动有些惊愕,失措地抽回手腕,乖顺得不行:“抱歉,净给你添乱。” 这人没脾气的么?容栀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谢怀瑾这般羞辱他,他何故忍气吞声。 谢怀瑾铁了心要拿乔,可他算什么东西。谢氏再四世三公,今时也不同往日。她有封号在身,谢氏这两个可没有。若是遂了他的意,今后的斡旋,她都会处于下风。 容栀本无甚波澜的眼眸瞬间冷了几分,“逐月乃侯府门客,领命时时护我身侧,不得稍离。他若进不得,我也便不进了。” 她语气强硬,丝毫不让,已然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本还算和谐的气氛一时降到冰点。谢怀泽没想到容栀竟对一个下人如此上心,心下警铃大作的同时,还不忘替两人解围。“咳咳……阿兄,我想喝水。” 谢怀瑾也知把容栀惹急了,她是真的说走就走。逞一时之快无用,他拂了拂袖:“罢了,便破例这一次。” …… 隔了道山水屏风,醉宴楼最负盛名的歌妓抱了琵琶,轻拢慢捻,琴声清雅。雅间内熏了香,算不上好闻,但掩盖了酒楼的油腻之气。 “这一桌可不便宜,”容栀舀了勺酥酪,用只有她同谢沉舟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多用些,反正是他们结账。” 谢沉舟唇角微勾,方才心底的不快一扫而空,乖顺地默默动筷。 “好几日不见县主,怀泽想念得很。”仿若刚刚剑拔弩张的不是他们,谢怀瑾挂着得体的笑,直拿谢怀泽打趣。 谢怀泽两颊登时染上抹绯色,“阿兄!别说浑话。” “初初接管药铺,需看顾之处甚多,未尽地主之谊,阿月在此赔罪。”言罢,她语气温和了些许。即便对这人有所不满,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不可或缺。 谢怀泽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是怀泽自己失礼打扰。” 谢怀瑾拦下他的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寻了个空银杯斟满。而后放至容栀面前,粲然一笑:“既是赔罪,共饮清酒一杯,不算过分吧?” 容栀从未饮过酒,医书上因饮酒而死的案例不少。黎姑姑也说饮酒会致人神志不清,她是排斥的。 但谢怀瑾此人行事阴恻,连拂两次面子,可不算妥善之举。 她放于膝上的右手紧了紧,动作很轻,但却没逃过谢沉舟的眼睛。他如何不知谢怀瑾是想找回面子,于是他温声道:“县主尚未及笄,不便饮酒。可否由在下代劳。” “你?”谢怀瑾往后一仰,手指搭在桌面轻敲几下,敛了笑意:“自然可以。不过,同我对饮,你得喝十倍。” 说是清酒,度数却不低,醉宴楼的陈年佳酿,十杯接连不停地喝下去,他恐怕出了醉宴楼就得去明和药铺诊治。 “好。”谢沉舟点了点头,碰到酒杯的手指却猛地落了空。他困惑地抬眸。 就见容栀已然夺过银杯,“这一杯,全当赔罪。”说罢,她毫不犹豫地以袖子掩着一饮而尽。 剧烈的苦涩涌入喉咙,过了绵长的清冽,就反上辛辣刺激的酒气。容栀猝不及防被呛到,想要咳嗽却又生生憋了回去。 她眼眶微红,头脑却愈发地清明。 谢怀瑾眼底惊讶稍纵即逝。他笑着举起自己的酒杯仰头饮尽。随即从胸腔中挤出一声哼笑,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县主是个爽快人。” 谢怀泽又急又担心容栀,不明白谢怀瑾为何要故意为难她。他小声斥责道:“阿兄!你做得太过了。” “谢二郎,”她缓缓眨了眨眼,觉得喉咙干涩地厉害:“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什么都不缺。那些礼物,我已差人全部送还景明客栈。” 谢怀泽一愣,嘴唇嗫嚅了两下,绞着双手不知所措。阿兄说心悦一个女孩子就要送各种各样的东西讨她欢心,怎么到了县主这就行不通了。 热茶被谢沉舟适时递了过来,容栀接过略一润喉。这才想起上午侯府门前那盆栀子花。“那盆栀子很漂亮,多谢谢二郎挂怀。但太贵重,恕我不能收。早些时候你们不在客栈,侍女怕送去晒着那花糟蹋了,便先好生照看着。待你们回了客栈,我再差人跑一趟。” “什么?”什么栀子花,他怎么听不懂。谢怀泽困惑地看了看容栀,又转头向谢怀瑾求证。是阿兄替他送的? “我没送过。”谢怀瑾耸了耸肩。 “县主许是弄错了,我没往侯府送过栀子花。”谢怀泽神色讪讪。在太守府得见过,他倒不是没想着弄一盆,但着实稀有,问遍了各个商队也弄不到。 栀子花有价无市,全大雍都找不出几盆。不是谢怀泽,还能是谁。是卫蘅姬?太守府也就那一盆,怎的可能。 容栀满腹疑惑,但面色却不显,整个人愈发平静。她轻描淡写地揭过:“无妨,许是别人送给阿爹的,我记错了。” 在她身侧,谢沉舟眉目柔和,桃花眼尾微微上挑,俨然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 可若是仔细看,便能分辨出那盛了秋水的眼底,该是如何深不见底的涡旋。他握住杯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要在紧些,便能将这青瓷杯盏捏个粉碎。 他送的栀子,阿月若不喜欢,扔了便是。要是谢怀泽的手指有一根碰到那盆花。这身娇体弱的世家儿郎,怕是受不住断指之痛。 谢怀瑾端着银杯临窗眺望半晌,只觉得哪哪不顺心。 他烦躁地朝歌妓挥挥手,语气略重:“别弹了,难听死了。”歌妓被突然一吼,还以为得罪了贵人,颤巍巍行了个礼,抱着琴狼狈而去。 谢怀瑾全然不察,回想起明和药铺的盛况,意味深长道:“县主开得那个药铺,我同怀泽远远见过,生意不错。” 一个行医卖药的地方能搞出那么多花样,又是食疗,又是名医。 谢怀瑾也不等容栀应答,自顾自惋惜道:“说起来,我那堂弟也是个可怜的。还没成婚就被恶人杀害。县主有所不知,谢氏也有个医馆生意,恰好是我堂弟经手。” “巧了,大雍第一医馆悬镜阁,也在江都。明面上是医馆,势力却错综复杂。杀人越货,什么活都接。朝廷数次想招安都不了了之。” 杯中酒液清澈,谢怀瑾举止唇边,却忽地一股脑倾倒在窗边花盆内。而后他扬起抹阴鸷的笑, “你猜这悬镜阁,有多少朝中势力?” 第34章 剑拔弩张 他还是会死在第二年、第三年…… 谢沉舟心中暗自发笑, 谢怀瑾尚不算愚蠢。龙椅上那人最为信任的右相殷严,礼部尚书沈力,皆是悬镜阁昔日的掌权者。 容栀面不改色, 毕竟她对悬镜阁一无所知:“沂州离江都甚远, 我并不知晓悬镜阁的情况。” “你我理应齐心协力,彻查悬镜阁幕后之人。” “?”这与她何干。只要悬镜阁不把手伸向沂州,哪怕它将江都, 乃至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她也自当看不见。 “那医馆原本有支商队通往北疆,运输诸多珍稀药材。若堂弟还活着,必能为明和药铺增添助力。故而我时常会想,我这堂弟, 是否遭了悬镜阁的毒手?” 谢怀泽大惊失色, 本就没血色的脸上几欲透明:“阿兄,不,不会吧。凶手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直觉谢怀瑾逻辑有问题,容栀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谢二郎说得对。空口无凭可不行,你若怀疑悬镜阁,不如去官府报案。” 他口中头脑非凡的表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借着这么个人的死, 就想把二十万玄甲军和整个镇南侯都拉上贼船。世间去哪寻这么划算的事。 容栀没有上钩, 谢怀瑾也不恼。一抬眼他就瞧见谢沉舟静坐于对面。 他身上的衣衫料子算不得多好,可坐态极其端正挺直, 配着青竹纹袍,如芝兰玉树, 风光霁月。恍惚间,谢怀瑾心间蒸腾起一股危机感。 “逐月小郎听说过悬镜阁么?”他问。 谢沉舟不慌不忙道:“在下见识浅薄,只略听过些街巷传闻, 做不得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谢怀瑾自讨没趣,只得端着银杯晃悠到了谢沉舟身后。倏然间,谢怀瑾神色一变,“你这佩刀不错。” 刀鞘上银纹密闭,镶嵌着的蓝宝石折射出隐隐幽光,显得愈发凛冽,似乎这寒刀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时人多崇尚剑器,用短刀的人寥寥无几。饶是他没见过几把刀,也觉得这刀精美无比。 谢沉舟指腹扣在刀鞘上轻压了压,敷衍地胡扯道:“路上随便捡的,觉得漂亮便用来做装饰了。” 谢怀瑾不置可否,笑道:“刀剑啊,是用来杀敌的,我也略懂一二。今日与你一见如故,我们就地比试两招如何?” 谢沉舟垂下眼,敛去心底的不屑,“在下刀法拙劣,只怕会惹人失望。” 完全没感觉出两人剑拔弩张之势的谢怀泽一脸期待,还继续鼓动道:“阿兄剑法卓绝,逐月郎君也可学习一两招。” 谢沉舟的刀法容栀亲眼目睹过,但她此刻心里也没底。第一次黑衣人追杀,他被逼倒在地,若不是自己解围,他恐会命丧黄泉;第二次长街遇刺,若不是亲卫及时赶到,胜负之数还不好说。 几次打斗他都是侥幸获胜,容栀沉声道:“你若不想,可以拒绝。” 谢沉舟懒懒一笑,褪去温润底色,颇有几分少年人张狂的心气:“我既是侯府门客,哪有不战而败的道理。” 他有自己的决断,容栀便也不拦着。左右谢怀瑾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手杀人,最多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掰回方才丢掉的面子。 “那便请吧。”谢怀瑾已缓缓抽出腰间佩剑,面上笑容诡谲又阴森。 刹那间,刀光剑影交错闪烁。三招过后,只听一声闷响,一人狼狈地摔倒在地。原本悬挂在身上的组玉佩也摔成了一团碎末。 谢沉舟手中短刀寒光森然,如毒蛇般直逼谢怀瑾的咽喉。剑尖距离谢怀瑾的脖颈仅有一寸之遥,只要他稍有不慎再向前一点点,谢怀瑾恐怕就要一剑封喉。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谢怀瑾手里佩剑早被震出老远,飞到犄角旮旯里不见。他瞪着眸子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颤抖道:“你!你……” “阿兄!”谢怀泽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气血翻涌,额角冷汗淋漓,而后也顾不得什么,趔趄着慌乱跑过去。 “快把你刀收起来啊!”谢怀泽教养再好,此刻也慌了神,红着眼睛就想用手去挡谢沉舟那锋利的刀刃。 谢沉舟几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而后在他手快碰上时迅速收回,面上已换了无辜歉疚的神色:“抱,抱歉。方才他挥剑往我面门而去,我只是条件反射一躲。怎的忽然跌去地上了?是扑空了么。” 说罢,他还欲伸手拉谢怀瑾起来。谢怀瑾一把打掉他的手,只觉得惊魂未定。方才自己确实想装作“失手”,在他脸颊划上一道,谁成想不小心跌倒了! “谢氏何等的门第,我可不敢痛下杀手。”他一脸恳切,似乎真的懊恼至极,而后朝容栀请罪道:“都是我的错,还请县主责罚。” 这话听着四两拨千斤,明是请罪,实则控诉谢氏倚仗门第,对他欺辱。 容栀冷着眼看完了全程,心底不讶异自然是假的,倒没想到谢沉舟运气这般好,意外地一躲便让谢怀瑾吃了苦头。 她秀眉微挑,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沉舟一眼,终究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想必谢氏心胸开阔,此般小小意外,不会怪罪于你。” 容栀并不去问谢怀瑾的意思,一锤定音,意图昭然若揭—— 今日这瘪,他谢怀瑾不吃也得吃。 谢沉舟旋即笑开,已然领会她的意思:“如此,便太好了。” 谢怀瑾刚刚坐稳,便看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意,这二人竟敢如此不将谢氏放在眼中! 可容栀已经给他戴上了一顶“心胸开阔”的高帽,他再反驳,岂不是有辱世家尊严。 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至极。眼底因愤怒而变得猩红,原本被笑容掩饰的面庞,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恐怖。 既然一出戏已唱罢,她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与这虚伪做作之人共处一室,只会让她觉得无趣。“醉宴楼的菜色果然名不虚传,多谢款待。我今日有些疲惫,就先失陪了。” 容栀掏出丝帕净手,同时还不忘好心叮嘱谢怀泽:“好好照顾你兄长,若有不适,可随时去明和药铺。医药费我包了。” 谢沉舟不徐不疾地收刀入鞘,朝谢怀瑾略一歉意地颔首,一副不怪我的模样。 谢怀瑾冷冷笑了:“怀泽,把我的剑拿回来。” 谢怀泽傻傻地“哦”了一声,而后各个角落翻了半天,才在帘子后面找着了剑。 也不管他找剑要做什么,谢沉舟只乖乖跟在容栀身后,眼见容栀才迈出门一步,谢沉舟眼底暗芒微冷,袖中机括蓄势待发。 “咻——”有剑风袭来,刮起了容栀耳边几缕碎发。 谢怀泽身子本就不好,又屡受惊吓,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阿兄!你这是做甚!” 剑身擦着谢沉舟发冠削过,落下一小片碎屑,而后被稳稳钉入了离门几寸的墙上。 他嘴角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不动声色收回了按在机括上,青筋暴起的手。 方才谢怀瑾隔空掷剑那一下,杀意凌厉。是确实想杀了他,但可惜生于谢氏这种世家,注定瞻前顾后,缺少魄力。 剑是朝着谢沉舟去的,因此容栀面色还算平静。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柄入墙三分的剑,而后淡淡扫了眼神色复杂的谢怀瑾。 “抱歉,是我失手没拿稳剑,不慎脱落了出去。”这话说了谁都不信,但谢怀瑾依旧坦荡荡地摊了摊手。 还真是睚眦必报,心眼比钥匙孔都小。今日能失手钉在墙上,明日这剑,同样能穿过谢沉舟的胸口。 “不愧为谢氏子弟,身手果然不凡。”意料之外的,容栀并未动怒。那双清浅的眸子里,甚至浮着莫名的笑意。 “不过,”她嗓音陡然转冷,一字一句道:“若是再有下次,可就别怪镇南侯府不客气。” 说完,她带着谢沉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醉宴楼。 “阿兄,你缘何要对逐月百般刁难!”谢怀泽义愤填膺地替谢沉舟打抱不平。身为谢氏次子,他被保护得极好,不知世家诸多门道,只一心以为应当与人为善,行事光明磊落。 “谢怀泽!你这个拎不清的。”谢怀瑾气急,无奈道:“你再说一次,他的名字叫什么?” “逐月……啊?”谢怀泽又循着兄长的要求念了一次。月字刚念出来,他尾音忽然惊得变了调。 他叫逐月,容栀封号明月县主。 “!!!!!” 眼见自家傻弟弟终于开了窍,谢怀瑾幽幽叹了口气,满身的酒意早被方才谢沉舟那一剑敲得散了大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人居心叵测,一日不除,你同明月县主的婚事更加不可能。” “不,不行。”谢怀泽眉头一皱,连连摇头:“逐月是无辜的。活生生一条人命,怎可说杀就杀。” “谢怀泽。”自那场意外,谢怀泽受惊病弱后,谢怀瑾很久都未用过如此重的语气叫他名字。 阿兄是真的动怒了,谢怀泽立时噤了声。 “这便是世家门阀,你需看清楚了。莫要整日沉溺于圣贤书中,幻想那虚无的太平盛世!” 谢氏已不复往日风光,否则岂会仰仗二皇子鼻息苟活。如今还要替二皇子寻找那所谓玉玺,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你乃谢氏嫡次子,既享受了家族庇护,也当承担起背后的腌臜。” 谢怀泽也不知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后又犹豫道:“阿兄,县主对我并无意。与镇南侯府议亲之事,就此作罢吧。” “你不是心悦她么?何故不结亲。” 谢怀泽闻此言语,肩膀猛然垮了下来。方才的温文尔雅消失不见,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神情萎靡消沉。 由于自小父兄管教严格,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女子。当得知要来沂州时,他求来了容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昳丽,一双眼睛清冷出尘。只那一眼,谢怀泽便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他确实喜欢容栀,但更不想强迫她与自己成亲,君子之礼,不该如此。 谢怀瑾见他迟迟不言,心有所感,劝慰道:“才见了两面,谈什么瞧不瞧得上。” 嘴上如此说,谢怀瑾心中却自有盘算。两情相悦与否并不重要,这桩婚事,谢氏必须要成。玉玺也好,二十万玄甲军也罢,都只能是二皇子的。 谢怀泽转念又想起容栀对他冷淡戒备的态度,受伤之余又不愿轻易放弃。他点了点头,而后再次道: “阿兄,逐月小郎,还请留他一命。” 谢怀瑾皱了皱眉,方才同他说得,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就快到阿弟的忌日了。”谢怀泽掩唇重重咳了咳,丝帕上竟沾染上血丝。他趁兄长没有注意,飞快地塞回了袖子里。 “七年前,是我没护住阿弟。”说起商醉,谢怀泽眼眶忍不住地涌上一股热意。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被族中长老以孽种之名,生生殴打而死。 他那日被母亲哄骗,锁在卧房里出不去,只能听着商醉咬紧牙关的凄厉呜咽,直到渐渐没了声息。 从那日起,谢怀泽便发了场高烧,日日梦魇,身子大不如从前。 谢怀瑾脸色一变,扬手就向桌上扫去。顷刻间,酒盏银杯瓷盘叮铃哐啷碎了一地。 “你又提那个孽种干什么!谢氏不认他,皇室也不认他。他的死与你无关,即便那日你护住了他,他还是会死在第二年、第三年。” 谢怀泽颤抖着闭了眼,掩去眼底泪光。阿醉,如若你活到今日,大抵也同逐月郎君差不多的年纪。 “总之,请阿兄以后不要再想谋财害命之事了。”他说道,“阿兄应当知道,镇南侯府也不是好惹的。” 谢怀瑾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谢怀泽不忍心对那个逐月下手,他就帮他一把,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第35章 求仁得仁(有增补) “此乃,我之真…… 一出醉宴楼, 谢沉舟就皱着眉,捂着胳膊小声痛呼:“嘶……好痛,他下手也太重了。” 说着, 他还不忘委屈地眨巴着眼睛看她:“啊, 脸颊好像也破皮了,县主快帮我瞧瞧。” 容栀曲起指节,毫不犹豫地朝他脑门弹去, 谢沉舟没有预料, 来不及闪躲,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登时瘪了嘴角,一双桃花眼水波晃荡:“不帮我看就罢了,怎么还火上浇油?” 容栀细细望了他半晌, 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你刀法不错。” 谢沉舟指腹轻揉着被她弹过的那处,久久不放,权当容栀随口夸赞般自谦道:“县主谬赞,是他自己实力太弱。” 容栀笑意不减,嗓音却冷得有些过分,“别装。” 方才那处谢怀泽没看清楚, 容栀却是留意到了。谢沉舟一把短刀使得比从前轻快得多, 对付谢怀瑾一板一眼的招式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谢怀瑾冲他面门而来,谢沉舟似提前有所预料, 向后闪身便格挡开,还趁谢怀瑾没反应过来时将他佩剑打飞, 让他狼狈跌倒。 谢沉舟是故意的。她没拆穿他,不代表全然不知。 “我真不是故意让他难堪,不过是碰巧走运。”谢沉舟无奈地摊手, 眼眸里的水光尚未散去。他倏然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容栀:“长街遇刺那日,是我刀法不精,没保护好县主,差点让县主受伤。” 容栀一愣,而后便听他轻柔了嗓音直言道:“自此我晨醒后必习武一个时辰,手心都磨了好些茧子。” 说罢,谢沉舟有模有样地朝她摊开手心,生怕她不信他的话。容栀只闲闲地瞥了一眼,便瞧见他手心结了好几个新鲜的薄茧,充血微红。 倒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艳丽,像一张上好的宣纸,被红墨撕扯得支离破碎。 “况且,”谢沉舟已然收回手,意味深长地勾起笑:“县主的亲卫应当日日都禀报我的行踪,你怎会不知?” “?”容栀闻言愕然,眼底的狭促遮也遮不住。她派了亲卫跟踪他不假,谢沉舟始终与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既已是镇南侯府坐下门客,自己当然得存着戒心。 一个李文忠还不够么,容栀可不想在被人算计一次。 她心虚的只是,这件事谢沉舟是何时发现的?今日,昨日,亦或者从她下令那时起,他就察觉出了。 容栀冷哼一声,掩饰去被抓包的尴尬,“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我这可不是告状。”谢沉舟轻笑出声。 他往前一步,微微躬下身,视线与容栀平齐,“我只是怕县主不知,我的真心。” 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诚挚,他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只怕县主不知,我的真心。” “……” 容栀双眼圆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却欲言又止。少顷,她才回过神来,狠狠咬了咬嘴唇,继而猛地低下头去。 她的声音冷漠而生硬:“我不在乎你是否真心。镇南侯府一损俱损,你只需要明白,做好分内之事,我自会保你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他眸光微沉,而后仿若叹息一声,“沉舟所求,无非县主平安顺遂。” 谢沉舟挺起身,神色庄重地承诺道:“若有一点害你的念头,我必不得善终。” “此乃,我之真心。” ……… 拐角车驾处,赶车的人不见踪影,裴玄握着缰绳,百无聊赖地在数马背上的毛,“县主!”她笑着扬声朝容栀招手。 容栀踱步过去,语气松快许多:“你不是出门磨刀?怎的在这里。” “嗐,”裴玄挠了挠头,随手一指右边:“我往西市口过来,老远就瞧见县主的车驾,便想着在这等着。” 容栀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缄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阿玄,西市好像在另一边。” 谢沉舟:“……” 他要不重新换一个人留在阿月身边。 裴玄连忙朝反方向指了指,“没错没错,我定是热昏了头。我是从那边来的。” 她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偷偷瞄了眼谢沉舟,见他面色不虞,才稍稍放心下来。 “县主,我们往另一边走。”裴玄重新坐直身子,拉住缰绳就欲策马前行。 “为何?”容栀面露疑惑,不解地出声道。侯府往返东门大街有一条近路,若无意外都是固定的行程。往另一边走要绕许多里。 “和春堂门前堵成一团,好像是他们医死了人,闹得沸沸扬扬。”裴玄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当个乐子说了。 不久前,和春堂掌柜李四还对县主的药铺图谋不轨呢,真是老天开眼,活该他阴沟里翻船。 “医死了人?”容栀蹙眉,莫不是之前那个掺了砒霜的假茯苓山楂膏,李四还兜售给了其他百姓。 直觉告诉她有问题,吩咐道:“掉头,我们去和春堂凑个热闹。” 谢沉舟低笑一声,那笑颇是耐人寻味。有点意思,他倒不知眼前的人,何时也会热衷于凑热闹了。 出乎意料的,和春堂门口门可罗雀,方圆几里别说看客,连只飞鸟都不见踪影。 裴玄呆呆地张了张唇,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不可能呀,方才我路过时,明明挤得水泄不通。” 登时,裴玄想起夜里流云总拽着她说得那些神鬼志怪。流云故作阴恻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被她抛之脑后的各种奇说,一股脑又记了起来。 裴玄浑身吓得一抖,汗毛倒竖,拔出剑就窜上马背,“死流云!你个乌鸦嘴。” 容栀探出头来,见她神经兮兮地在碎碎念,无奈道:“阿玄,你莫怕。不过是衙役清了路,没有什么鬼神。” 裴玄“哦”了一声,这才机械般放下手中利剑,还没坐稳,她倏然痛苦地捏住了鼻子,“啊啊啊,什么味道!好臭。” 像是她同裴郁在三伏天杀了几十个人,又没有及时处理而散发的腥臭。 方才隔得远没发现,凑近了那腥臭味愈发明显,似乎还夹杂着眸中腐烂的湿气,阴阴沉沉。 容栀用丝帕捂住口鼻,眉毛几乎蹙成一团。如此浓重的臭味,怪不得方圆几里人都不见。 谢沉舟面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强撑着扶住容栀,几乎是瞬间的,两人迅速抬眸对视一眼。 “是尸体腐坏了。”他柔声拍了拍容栀的脊背。 此般严重的臭味,得要腐坏到何种程度。容栀缓过神来,担忧道:“下去看看。” 只见一个李四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前,正指着小厮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会不会干事?饭白吃了!连个女人的拦不住。” 他一身锦缎华服,本该是雍容贵气的,可惜那华服上爬满皱褶,细看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尘土。 “李掌柜,又见面了。”容栀冷声唤他,笑意不达眼底。 李四不耐烦地抬眼,正欲斥骂,“滚开!没看到我正忙……”他瞥见容栀,面色一惊,旋即换了副谄媚的笑容,迎上前道:“这不是明月县主吗?竟然屈尊驾临我这和春堂,真是蓬荜生辉!” 他绞尽脑汁地拼凑了一连串成语,也顾不得是否恰当,只是一味地想要讨好她。 上次得罪了明和药铺,害得他这和春堂,从一棵稳稳当当的摇钱树,变成了那些刁民茶余饭后的笑柄。 此地不宜久留,尸气入体恐会染病。 谢沉舟递过帷帽让容栀戴上,而后沉声质问道:“发生了何事,致令街上臭气熏天。” “哎哟,瞧我眼拙,这不是明和的掌柜么!”说着,李四就想伸手揽住谢沉舟的胳膊。谢沉舟侧身一躲,掩住眼底的嫌恶。 李四自讨没趣,只得讪讪收回手:“上次纯属意外,我们两家啊,以后亲如兄弟。”说罢,他笑得牙不见眼,顷刻间把方才的不快忘个一干二净。 周围那几个小厮也不知李四训斥完没有,战战兢兢地不敢动。李四气得食指绷直,指着几人怒道:“唉唉唉,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抬水去扫了啊。” 和春堂正厅的地上有几个泥印子,像是车轮压过留下的痕迹,似乎就是臭气的来源。 “真ta娘的晦气!”李四搓了搓手,这才咬牙切齿道:“今日和春堂来了个疯女人。说是她家汉子被我医死了!你说有没有病?” 这些方才裴玄同他们说过了,容栀沉默不言,等着李四继续往下。 “她家汉子只是有些轻微发热,夏日里常有人中暑,算不得稀奇。我询问那汉子的病史,夫妻二人却言辞闪烁,含糊其辞。我便开了一剂保清丸给她,谁承想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她便来和春堂闹事,诬陷我害死了她的丈夫,让我以命抵命。这种人不过是想要讹诈钱财罢了,我给了她不少银两,她却反口说我羞辱于她。” 李四越想越气,抬起脚猛地向正厅的实木凳子踹去。谁知他刚一碰到,就抱着脚哀嚎起来。 裴玄是个急性子,听着李四讲了半天,除了唾沫横飞,是一点都没提到重点。她催促道:“且不论那男的是不是你弄死的,这又跟铺天盖地的臭味有什么关系?” “哎,什么叫我弄死的!”李四瞪直了眼,又被她腰间锃光发亮的佩剑逼得退了回去。 “她就是个神经病!”李四气道:“天不亮就把她汉子的尸体抬来何春堂放着。我一进来就吓个半死!你说这天渐热起来,捂了整整一天,能不臭吗!” 李四因那女子屡屡吃瘪,涨得面红耳赤,人在气急时所说,往往都是真话。且和春堂小厮连连点头,替李四作证。 容栀一个眼神瞟了过去,示意裴玄把佩剑收好,“既不是因着卖假药,那便不算你的错。那名女子呢?” 还是有必要探查一下那具尸体,能腐败到如此程度,全身溃烂而亡,莫不是瘟疫的前兆。 “走了,还是衙役来了把她强拉出去的。” 李四不明白她为何要打听那女子的去向,左右卖她一个人情,便补充说道:“这会应是走远了。她说她是城外花溪村的,县主要想寻她,可以去那看看。” “!!!”裴玄忽然间变了脸色,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手里的佩剑差点就滑落在地。 “裴玄!”还是谢沉舟皱着眉出言提醒她,她才堪堪在最后一刻拿稳剑柄尾端。 “阿玄,这是怎么了。”容栀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还以为是她先前体内残留的余毒复发,捏了手腕就开始诊脉。 “阿玄有罪,”裴玄轻松就挣开了容栀的手,腿一软就咬牙跪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几日来强压下的不安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我私自欺瞒,未禀报实情,还请县主责罚。” 裴玄闭了闭眼,已然不敢去看谢沉舟的表情。殿下让她听县主吩咐,她却自作主张,欺瞒下了那件事。 第36章 共乘一骑 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 镇南侯府内院书房的回廊上, 亲卫长得了令便匆匆赶来,“县主尽管吩咐。” “把人撤回来,日后都不用再盯着扶风院。”容栀以身挡在只狭了道口的格栅门处, 恰好遮住了跪在书房里不肯起身的裴玄。 亲卫长迟疑片刻, 实在不知缘何要撤掉,况且容穆那边的意思,也是紧盯谢沉舟。“属下斗胆多问一句, 为何。” 天色昏沉, 容栀半张脸掩在暗色里,只能听见她微冷的声音:“盯梢的人已经被他发现,再监视也没意思了。” 亲卫长一惊,亲卫队身手非凡, 每次盯梢都是乔装打扮、来去无踪, 何时被发现的。他抱臂就要跪下身去请罪,还是容栀出声打断,“无妨,左右我也不准备继续防着他。” “这件事不重要。”说罢,她已然拉过门准备带上,“明日辰时, 亲卫队在候府正门待命。” “属下领命。”亲卫长恭敬应下, 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确定亲卫长走远,容栀才又返回去裴玄面前。“说吧,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方才在和春堂,顾虑到李四心思深沉, 她没有当面质问裴玄。 裴玄心乱如麻,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容栀也不催她,就静静立在那等她整理好思绪。 半晌, 裴玄才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县主可还记得在明和药铺门前闹事的阿牛吗?” “自然记得。我让你送阿牛回家,并顺带给她妹妹看病。”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后来裴玄向她禀报时,只是说阿花的病情已见好转,让她无需担忧。 刹那间,容栀突然明白了让裴玄脸色剧变的那句话,“阿牛一家,莫非也住在花溪村?” 裴玄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继续道:“那天我与女大夫一同去给阿花看病,当时阿花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双眼深陷。我原本以为只是因为家中贫困,孩子营养不良,便给了一些银子就离开了。” “那女大夫也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体弱,发热拖延两日便严重了,服下药就会好。”裴玄沉默片刻,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 “但那村长的态度有问题。太热络了。”她手攒成拳,狠狠捶了下地板,懊悔自己怎的此般迟钝。事情过了几日才想通其中关窍。 “花溪村都不富裕,可靠近溪畔的一家却一反常态,屋顶是青碧的瓦,砖石砌墙,精细得连条缝隙都没有。”裴玄当时便随口问了村长,这户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竟比城内有些人家都讲究。 “村长说,是个独居的新妇。汉子外出做活去了,只剩那女人独身守着。许是他家汉子确实有本事,我也没多想便要走,可屋内居然传出了男子的咳嗽声。” “还以为是进了贼,我提刀就想踹门。”虽然生长在悬镜阁那种是非之地,但裴玄唯一的任务便是谢沉舟让她杀谁,她就杀谁。其他的于她而言是很少去考虑的。 容栀搬了个竹凳,踩着就垫脚从书架最上方摸下一张舆图。她慢慢把舆图展开,端着烛台边看边问:“村长把你拦住了?” 裴玄猛然抬头,眸子里满是惊讶,“县主怎知?” 容栀一双眼眸里毫无波澜,淡淡道:“以你的性子,若无人拦你,你早登堂入室了。” “村长一拦,便说那女人对她汉子日思夜想,嗓子都哭哑了,如今精神不济,冒然进去恐惹祸端。”裴玄是代表容栀去的,也怕犯了村子的禁忌,让他们对容栀心生怨怼。 “这几日我琢磨了许久,总觉着心里不踏实。今日和春堂听李四一说,我怀疑那户人家就是和春堂闹事的女子。” “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因着沉思,裴玄嗓音渐渐低了。为何要对外隐瞒她夫君已归的消息,不出几日她夫君就去世了,再加之阿花的病状…… 空气中渐渐闷热起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飞哮着迅速划破天幕,烛光晃动的书房内霎时亮如白昼。 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地面和屋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望着门外雨水形成的雨幕,裴玄倏然瞪大了眼,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好,得去花溪村一趟!”她提剑就要推门往雨里冲。 容栀愕然,急忙拔高了音量呵止道:“阿玄,回来!” “县主,”裴玄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凄厉,“阿花、死掉的那户男子,甚至整个花溪村,可能已被瘟疫染遍了。” 容栀又气又急,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多了几分薄怒:“你现在去难道就能止住瘟疫吗?冲动行事,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说着,她用了狠劲,一把将裴玄拽回屋内,高声唤回廊外候着的流云:“快去拿葛布来。” 雨声太大,流云没注意到两人的争执,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茶水打翻了。她拿着葛布一走进,就瞧见裴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丝毫没注意到裴玄肃然的表情,流云还觉着她这副样子挺好玩,捂着嘴在一旁打趣道:“淋了这么大雨,成落汤鸡了吧。” “闭嘴。”容栀揉了揉太阳穴,随手就将葛布甩到了裴玄脑袋上。 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当这里是镇南侯府还是育幼堂。 流云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不对劲,登时不敢插话了,只沉默地拿下罩在裴玄脑袋上的葛布,替她细细擦拭头发。 “是不是瘟疫尚没有定论。”前世沂州瘟疫蔓延还在五年后,而且并非从城外起源,反而是沂州的世家里先有人病倒。 “这件事不算你的错,”容栀瞥了眼靠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裴玄,软了语气宽慰道:“明日一早我便会随亲卫去探查,你先别着急。安心在府里养着,如果真是瘟疫,你同那日一起的女大夫两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 裴玄慌张地用葛布捂住口鼻,向后退了退,避开流云:“对,对,你们离我远点,别被传染了。” “你躲什么,”流云拽过葛布,不由分说重新帮她擦拭头发,翻了翻白眼:“我俩同睡一屋,你要是染了瘟疫,我现在远离你有什么用。” 容栀秀眉微蹙,颇有些哭笑不得。事情尚未定论,裴玄就如此草木皆兵,真不知是该夸她有防范意识还是数落她一惊一乍。 “天色已晚,你们俩都回去吧。”容栀剪掉一截燃尽的灯芯,待火光更明亮了些,又重新用毛笔在舆图上圈画起来。 哪知裴玄不愿走,膝盖一弯又要跪,容栀一个眼神投去,流云就心领神会地伸手扶住了裴玄,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叫柴房给你烧一壶热热的水,你好好洗一洗,可别再生病了。”两人亲昵地挽着,身影缓缓穿过回廊消失不见。 书房内终于清净了些,容栀给自己沏了壶浓茶,颇有种整夜不眠的意味。舆图上画的是大雍朝的部分地形官道。能治瘟疫的半夏从陇西加急运往清河,走官道少说也要一月余,实在赶不及。走水路,从长江转沂水,河面上有水匪,如果被抢劫,再运输一次也迟了。 她圈出两条路,却迟迟举棋不定。这场瘟疫存在太多变数,隋阳君主车驾已至清河郡内,不日便能到沂州。若是沂州在辞花节动乱,京城那便必然参上阿爹好几本。 已是亥时,瓢泼般的大雨却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容栀越想越烦闷,如今境况算是意料之外,进退两难。 此般轰鸣之夜,也不知谢沉舟睡了没有。他手上因练剑磨的那些血泡,如若没有及时处理,可能会发炎。 容栀盖灭了烛火,撑着油纸伞便一脚踏进雨里。 ……… 谢沉舟确实已经睡下,刚解了衣带,门外便传来裴郁的禀报声:“明月县主正往扶风院而来。” 他眸中疑惑一闪而过,而后抿了抿唇,正欲重新穿好衣裳,拢到一半时却忽地顿住。 谢沉舟低头看了会,把衣襟扯到刚刚好的弧度,慢条斯理地闲闲躺回了榻上。 夜雨里的扶风院昏黑一片,被笼罩在无边的寂寥中。这里只谢沉舟一人居住,容栀问过,他说不需要旁人伺候,便只叫了小厮每日扫洒一次。 容栀驻足站在房门前,抬起手的却迟迟没有敲响。屋内没燃着灯,似是睡着了。深夜扰人清梦,实在是有些可恶。还是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吱呀,”容栀方一转身,身后房门已被谢沉舟从里面推开。 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发冠也拆了,一头墨发就随意散乱在肩上,衣衫不整,里衣领口大敞,她目光略一向下,便能瞥见那白皙有力的胸膛。与白日里的温润大相径庭。 “县主?”谢沉舟似是不敢想象,又揉了揉眼,咕哝着嗓音。 非礼勿视,容栀移开视线,自顾自收了伞,跨步便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卧房,“把衣服穿好。” 他眼中闪过玩味的笑意,慢悠悠掩好门,才找了烛火点上。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还是上次扶风院小聚用的那张,容栀一凑近,横竖觉着自己闻到了烤肉味。 “可有淋湿?”他扯过床头搁着的汗巾就要替她擦发。 容栀摇了摇头,指指脚边裙摆,“只有衣角染湿,不必麻烦。” 谢沉舟也不强迫她,把汗巾放在她膝盖上,便安静地坐在了木桌对面。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容栀抬眼又撞见他的胸膛,只是这次室内明亮,却能看见他衣衫下狰狞的一条疤痕。 他唇边的笑意淡淡漾开,无奈解释道:“伤口有些痛,衣裳蹭着不舒服。” 从前替他几次看伤都只在意肩胛处,容栀并未发现原来左胸心口处残留这么大道口子。 她心下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愕然,而后越过木桌,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有人想杀你?” 谢沉舟浑身一僵,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半边,他低笑一声,垂眸看她:“县主这是做什么?非礼……我?” “你要这样算的话,”那她非礼过的次数真是,数不胜数。 容栀指尖抚过那道凸起的伤疤——肉粉色的一条,离心口只有半根手指的位置。 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被谢沉舟伸手捂住了嘴,生怕她说出诸如此前“抱过,睡过”之类惊世骇俗的话。 她的瞳仁在烛光下黑白分明,蕴藉着清浅的暖意。四目相对时,他分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沉舟松开了捂着她的手,心底的涟漪却如同院子里新种的荷花池,在夜雨的击打下一圈一圈,层层叠叠。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容栀把油灯挪近了些,颇有些大公无私般正经道:“我帮你看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沉舟闻言眸光微暗,无奈失笑道:“若是换成别的男子,你也会这般?” 她未答,不动声色地绕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想杀你。” 谢沉舟先是一愣,而后似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容栀瞬间哑然,他那委屈巴巴的眼神,就差直接控诉说,想杀他的人是自己了。“如今我可没对你动杀心。” 谢沉舟也不再逗弄她,把衣带系好,挡住了她窥视的眼:“这疤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不过是之前多次受伤,伤口扯开了又长好。反复多次便狰狞了。” “你深夜冒雨前来,想必有什么要紧事?”雨势急促,他大抵能猜到容栀为什么来。 “伸手。”她掌心里握了一个白玉瓷瓶,草药清冽的气息从瓶塞中溢出,窜入谢沉舟鼻尖。 谢沉舟依言照做,掌心中瞬间多了瓶冰凉的药膏。 “这是黎姑姑配的独门秘方,你练剑后挑破血泡涂在患处,就不会变成老硬的茧子。”她从前拎杵磨药,掌心总是会被石杵磨破,黎瓷心疼得不行,专门调配了这个药膏供她擦手。 其实这点小磕碰算不得什么,他想。从前鬼门关走了多少遭,也不过是生死有命。可握着她给的这瓶药膏,他竟隐隐觉得手心上的血泡还……挺痛的。 “多谢。”他把瓷瓶小心收好,神色温和。 容栀见状,这才点了点头,把刚才和裴玄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裴玄那张充满倔强的脸庞,又浮现在她眼前。容栀心中顿时感慨万分,忍不住叹息道:"阿玄从前的父母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 "嗯?"谢沉舟挑起眉头,不明白她怎的跳到了这茬。 “她本该是个洒脱不羁的,却过得如此谨小慎微。我不惩罚她,她反而还不安起来。那对夫妻定是每天都打骂她。”容栀紧紧攥起拳头,煞有其事地总结道:“真不是东西。” “……”谢沉舟唇角的笑僵住,面色古怪。 容栀困惑不已:“怎么不说话?” 他该说什么。说她口中的不是东西的东西,近在眼前?半晌,谢沉舟只得承认了她的评价,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县主所言极是。” 似是不甘心,谢沉舟倏然抬眼,潋滟的桃花眼从她脸上划过,意外地恶劣道:“裴玄胆敢欺瞒县主,不如把她逐出侯府。” “好啊,”容栀短暂呆滞了一瞬,很快神色如常。她唇角一勾就迎上谢沉舟的目光:“你同她一道。” 谢沉舟吃瘪,只得改口:“我突然觉得,裴玄罪不至此。” 闹也闹够了,容栀还惦记着正事,认真道:“明日我会带亲卫去花溪村探查。” “好。”谢沉舟轻笑着点头,示意容栀他知晓了。 容栀陡然一愣,“这可是瘟疫,我说我要只身前往,你不担心我?” 她还以为,谢沉舟也会像裴玄一样劝她,不要去趟这浑水。 他眸光微动,忽而挑唇一笑,伸手就拿过担在她膝盖上,那块一动未动的汗巾。“我熏过香,是你最喜欢的朱栾。” 容栀仰头望着他,一时猜不出这人起身做什么,只顺着他的话随口道:“你每次凑近,我都能闻到。” 朱栾香偏甜调,男子一般不太用,大多会选些淡雅矜贵的熏香。初时闻到谢沉舟身上熏香时,她还真的有些讶异。 谢沉舟拿着汗巾的手扬了扬,眉尾不自觉挑起,好整以暇地垂眸,“我说的是汗巾,不是我。” “……”她怎么觉得这人刚刚就是故意给她下套。 他眼底笑意渐浓,却不多去提这件事,只蹲下身提起容栀的裙角,细细用汗巾温柔地擦去残存的水渍。 “你要去花溪村,镇南侯同意了?”他嗓音轻柔,还带着初醒的暗哑。 容栀诚实地摇头,“我没告诉阿爹,有个词叫做先斩后奏。”瘟疫凶险,稍有不慎染上就是药石无医,要不是她前世有治疗的经验,她也不敢冒然涉险。 “那不就是了。” 他发丝垂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鬼使神差地,容栀挑起一缕,在指尖缠绕成一圈。 “很痒。”他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却始终没有阻止容栀把玩。 “无论别人如何想,你都会去做。所以 ,我为何要劝你别去?” “不过有一点我不太同意。”谢沉舟把湿了的汗巾叠好,又耐心地替容栀理了理衣摆。 “什么?”容栀拿舆图的手一顿。 他自然地接过铺在桌上,霎时就瞥见被容栀做好标记的两条路。“你不是独自前往,我也会去。” 容栀眉头微皱,思忖须臾后,沉声道:“不可。多一人去花溪村,便多一分风险。” 况且,谢沉舟身体尚未痊愈,此前他在破庙里饥寒交迫,若是感染了病症,痊愈难度比常人更大。 谢沉舟也不生气,缓缓解释道,“我乃药铺掌柜,你若要调度药材,须经我手。”言罢,他指节轻敲容栀圈过的路线。 同陇西商队的对接还需要谢沉舟出面,她只得无奈道,“你自己决定便是。” “水路还是陆路,帮我选一条。” 谢沉舟懒懒勾唇,语气端得是漫不经心,“陆路需走上月余,等药材运到,县主恐怕要准备替整个沂州收尸了。” 许是夜深了,谢沉舟也少了几分温润的持重。他话虽说得难听,但事实无可辩驳。容栀垂眸半晌,哑口无言。 谢沉舟端详着面前舆图,视线却飘到了“京城”二字上。少顷,他眼眸微不可察地眯起:“走水路。” 容栀满脸疑虑:“江夏一带水匪众多,你没想过会被劫船吗?” 谢沉舟思忖片刻,又似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般徐徐道:“把那块黄铜令牌拿给姚肃。再不济,走江都那条水道,谢氏会派人一路护送的。” 如若需要,悬镜阁也会派人沿路护送,同时得两方势力相护,哪个水匪再敢来劫,那可真是胆大包天。 “谢氏?他们为何会……”还未问出口,容栀已从对面谢沉舟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知晓了他的意思。 她浅笑一声,难得地揶揄,“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谢沉舟心照不宣,面上笑意不减,只模棱两可道:“县主聪慧。”那两个人也配叫天子,谢氏果真是每况愈下。 ……… 瓢泼的大雨在一夜后渐歇,天蒙蒙亮时,侯府门前亲卫队已全部集结。 亲卫长正欲朝容栀行礼,转眼瞥见她右侧长身而立的谢沉舟,眼里满是警戒和审视之意。 反观谢沉舟就大方许多,他淡笑着同亲卫长颔首,似乎完全没发觉亲卫长脸上微妙的神色。 亲卫长敛下心中思绪,将早时去马圈挑好的良驹牵了过来,“县主,马匹已备好。”他没有把缰绳交给容栀,反倒是扔一般递给了谢沉舟。 谢沉舟接过缰绳,温柔地抚摸过马匹的鬃毛,旋即唇角绽开抹淡笑,“就一匹?”那阿月坐什么? 容栀干脆地点头,直截了当道:“我不会骑马,所以你得载我一程。”乘坐马车阵仗太大,容栀担心惊动村民,一整个亲卫队已经够夸张了。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眼尾,而后又生生把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县主要与我共乘一骑?” 那平日里温润的嗓音夹杂着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羞怯。 “不然,我跟亲卫长共乘一骑?”说罢,她撑住马鞍的一侧就跃跃欲试般想翻身上马。 “当心。”谢沉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双手绕过她的腰际,提着胳肢窝猛然一抱,再回过神来时,容栀已被稳稳放在了马背上。 谢沉舟循着她的手拉住缰绳,纵身跨上马背,双腿狠狠地夹了下马腹,脚下登时扬起一阵疾驰的尘土。 因着惯性,容栀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看起来仿若是谢沉舟在环抱着她,姿势暧昧又亲昵。她身子一僵,不动声色想往前靠。 他倏然逼近,熟悉的朱栾香又再次把容栀层层围住,“别乱动,马匹受惊我可救不了你。” “……”下次她一定学会骑马。 …………… 两人连同亲卫队,就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了花溪村。 容栀戴了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寒着声命令道:“先围村,一旦发现有人出逃,即刻禀报。” 亲卫毕竟是侯府私兵,没有权利过多干涉,一旦确认了是瘟疫,她就会禀报给容穆和清河太守。 谢沉舟也敛了笑,看上去比平日严肃得多。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场瘟疫的蔓延,轻则屠城,重则整个大雍元气尽伤。 太阳初升,已是下地劳作之时,整个村子却静谧一片,蔓延着诡异的死气。 她按照裴玄的描述找到那户碧瓦白墙的人家,先尝试着推了推门,未果。只得朝谢沉舟颔首示意。他抽出刀鞘一砸,柴门滚落几缕木屑,几乎瞬间应声而开。 “咳咳咳,咳咳……”屋内传来女人低声咳嗽的声音,连绵不止,听起来病症已不算轻。 “是谁……”阿朱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开门,还以为是听岔了,待到脚步声已然逼近时,她才吃力地从床上挣扎着跌下,手脚并用地探出头去。 容栀一颗心顿时跌到了谷底。女子面容憔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无一不是同昨日裴玄所说阿花的病症如出一辙。 前世瘟疫并不是从花溪村而起,为何这一世的走向改变了? 阿朱并不识得容栀,但她一瞥见谢沉舟手里的短刀,本就发黑的脸愈发乌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溜烟吓得缩进了床底。 “莫怕,”谢沉舟先容栀一步矮下身去,尽量放缓了语气,想劝阿朱从床底出来:“我们是来救你的,不会伤你。” 阿朱显然不信,胡乱挥动着拳头试图驱逐两人。她现在一时无法冷静,怀柔劝说没有作用,容栀当机立断,“先别劝了,直接按住她!” 谢沉舟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真是没有想到,阿月比他还“粗暴”。 “抱歉。”嘴上这般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反剪住阿朱的双手就拉了出来。 阿朱挣扎不过他,呜咽着瑟缩不已,手却偷偷摸向身后,“你们是何人……求求你们别,别杀我……” 容栀眼尖,瞥见她攥在手心的发簪,快速上前拔下扔到一旁,“不杀你,但你得老实点。” 本就是强弩之末,方才挣扎又耗尽了体力,阿朱放弃了逃跑,双目失神地盯着屋顶,一口气已是只出不进。 容栀在榻上坐定,不由分说地拉过阿朱的手腕,她面色本来极为凝重,静听了片刻后却倏然一滞。 脉象滑促又厚重,跟瘟疫对不太上,反而像是中毒。她皱着眉捏住阿朱的下颌,阿朱立时吃痛,忍不住张开了嘴。 “可有咳过污血?”容栀问道。 许是意识到两人确实没有害她之意,又许是求生的本能,阿朱颇为配合地摇了摇头。 容栀生怕是记忆久远,自己判断有误,转头吩咐谢沉舟:“去请黎姑姑过来,要快。” 谢沉舟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说了句万事小心便快步去办了。 容栀摸出一枚清心丹让阿朱含在嘴里,而后换了个话题:“你家汉子下葬了吗?” 阿朱不说话。 她也不恼,继续循循善诱,“在和春堂为何不交代清楚你家汉子前几日的行踪,还有他完整的症状。” 阿朱泫然欲泣:“朝廷要在江夏修建天子行宫,我家汉子去城外做活,突然就被强征了去。那活哪是人干的,吃不饱不说,工钱也被看管的小太监昧了。” “他受不了便逃了回来,谁知刚回村就染了病。我不敢说,违抗皇命可是要诛九族的。”容栀给的药丸显然起了些效用,虽仍然气短,但她慢慢地能喘过一些来了。 阿朱头脑清明了些,也认出她身上的衣裳价值不菲,“贵人快走吧,整个花溪村大半人都染了病。” “你放心,不是什么绝症,能治好的。”容栀软了声音,温和地安抚着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没过多久,谢沉舟带着黎瓷赶了回来。黎瓷自睡梦中睁眼,便瞧见谢沉舟阴沉着的一张脸。她还以为是容栀出了事,差点没吓个半死。 为阿朱诊治片刻后,黎瓷反而松了口气:“是中毒没错,而且这种毒我见过。” 她思忖片刻,如实道:“是一种叫化骨散的毒。此毒发作时全身无力,面色青黑,不出十日便会全身溃烂而亡。通常是因为水源不干净引起的。” 谢沉舟听罢,自觉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护着一小瓢井水返回,“水里有杂质。”说罢,他把井水递给了黎瓷。 黎瓷用手扇着闻了闻,愈加地肯定无误,“是化骨散没错。这毒比瘟疫好治,但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若要根治,还需调制解药。” 黎瓷顿了顿,而后有些抱歉道:“我不擅长解毒,对其中几味药的比例没有把握。” 容栀心下担忧地也正是这个,“有办法找到现成的解药吗?” “有,江都悬镜阁应当库存许多。”黎瓷说罢,视线悄然越过容栀,意味深长地给了谢沉舟一个眼神。 谢沉舟巍然不动,直接无视了她。 容栀垂下眼眸,在心底细细思量了一番,“悬镜阁……若是不同意出手相救呢。” 黎瓷东翻西找,终于找出张牛皮纸,她忙着写延缓毒发的药方,头也不抬道:“总得试试才知道。是吧,谢郎?” 谢沉舟:“……” 她又另修书一封,在信里三言两语告诉了容穆花溪村的情况,差人快马送去军营。 还未等容栀开口道别,黎瓷就已翻身上马,潇洒地留给容栀一个背影:“不必送了,回去吧。” 容栀望着泥地里她留下的一串马蹄印,只得无奈摇了摇头。 黎姑姑溜之大吉这一幕,怎么像是怕多待一刻,就会被她请到明和药铺帮人看诊似的。 “走吧。”谢沉舟轻声唤她,而后小心地扶着容栀上马,一如来时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不必像方才那样匆忙和紧张,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又垂眸瞧了瞧马背上一声不吭的容栀。 他抬起手中的缰绳,低声道:“想不想试试骑马?” 容栀犹疑片刻,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从前学骑马时,她曾被那匹马甩下马背,背部严重擦伤,养了好久才见好。 可刚要摇头,她恍惚间又想起前世躺在病榻上行将就木的自己。那时她唯一的渴望,便是能随心所欲的下床行走。 她紧紧攥住缰绳的一部分,嗓音微微颤抖:“如果摔下去了,可别怪我。” 谢沉舟轻声一笑,眼中的笑意轻快许多。他放心地让容栀接管缰绳,只把身体稍稍前倾,用手臂虚虚环抱住她,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接着,谢沉舟脚背轻踢了一下马肚,马匹立刻开始小步慢跑起来。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容栀面上涌现出难得一见的惊慌和失措。她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对马匹控制,不禁失声喊道:“怎,怎么办啊?” 谢沉舟迅速俯下身来贴近她,语气近似安抚:“别害怕,握紧缰绳。控制权在你的手中。” 容栀只得听他的话,用力拉紧缰绳。意料之外,马儿逐渐放缓了速度。 耳边刮过的风不再只是呼啸,而是温柔地席卷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深吸一口气,心情也平复许多。因着手紧贴马背,容栀甚至能感受到驰骋间它温热的体温,和起伏的呼吸。 “倘若在跑快一些呢?”容栀嗓音里都夹杂了期盼,眼底染上久违了的笑意。不等谢沉舟回答,她就又拉了拉缰绳,这次用了力度,马蹄声清脆,频率也越来越快。 谢沉舟由着她闹,面上笑意慵懒,漫不经心道:“去碧泉山,带你看个东西。” 第37章 争风吃醋 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 宽阔而笔直的官道上, 一辆装饰精美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的车辕和车门处都插着彰显谢氏身份的独特旗帜,处处显露出奢华低调。 而在马车前方不远处,一身鎏金蚕丝袍的谢怀瑾倏然勒马, 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西南边树林有马蹄疾驰的声音! 昨夜谢怀泽敲开他的门, 一时兴起想要去城郊义诊医馆施粥。他放心不下,担心出什么意外,不由分说要与谢怀泽一起同行。 谢怀瑾一双眼死死盯着树林, 手已扬起, 只待一声令下,周围数十个死士都会倾巢而出。 树林里的响动愈发强烈,似乎越来越逼近,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谢怀瑾神色一变, 心底诧异不已, 而后他放下了手,唇角勾起个了阴险的弧度,调转马匹就奔回车驾前。 谢怀泽疑惑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阿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住。” 谢怀瑾意味深长道, “明月县主就在前面。” 谢怀泽一双眼霎时间亮晶晶的, 他欣喜到无法克制,嗓音里满是雀跃道:“真的吗!我们快追上她。” 那日阿兄处处为难, 对容栀颇为无理,他得向她亲自道歉才是。 谢怀瑾眸中阴鸷尽显, 重重地挥手扬鞭,马儿一声长嘶就撒开四蹄,如离弦的箭一路狂飙, 朝容栀离开的方向奔去。 而另一边,容栀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渐入策马之境。她儿时所学尚有记忆,如今上手也并非难事,何况身后还有谢沉舟小心护持。 他正欲松开虚握缰绳的手,全权交由容栀。忽然,谢沉舟面色一凝,温润的嗓音中透出丝丝冷意:“前方有人。” “嗯?”他们走的本就是野路,怎会有人。 正疑惑间,前方视线内突然窜出一匹马。谢怀瑾速度极快,抄近道从右侧岔路闪出,横亘在道路中间,丝毫没有避让之意。 不好!!!容栀心下大惊,连忙勒住缰绳。马匹似乎也受了惊吓,并未如愿以偿止住,反而发狂般加速冲了过去。 容栀紧紧抓住缰绳,心跳如鼓。她努力想要稳住身体,马蹄却恰好踢到了坚硬的石块,嘶吼着高高举起前蹄。她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谢沉舟掌心直接握住容栀的,就着她的手紧紧拉住缰绳,而后用力扯了把鬃毛。一声仰天长鸣之后,它逐渐安静下来,最后晃了晃头,原地踏着蹄子不动了。 “没事了。”他垂下眼,一声比一声温柔地安抚着容栀。丝毫不管近在眼前的谢怀瑾。 容栀惊魂未定,是真的被吓到了。饶是她再怎么冷静,此刻也显出些薄怒,寒着一双眼就质问道:“谢怀瑾,你是不是疯了?”上赶着要送死。 谢怀瑾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正欲对容栀发难,岔路口又窜出来一架马车。马车还未完全停稳,谢怀泽已经迫不及待从车内掀了帘子。 同样是月白色的袍子,他穿在身上却是真的散发出从容随和之感,而不似谢怀瑾,连月白色都掩盖不住他的阴郁。 谢怀泽心里欢喜极了,刚想唤她名字,一抬眼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你,你们……”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嗫嚅了半天,还是没能从毕生知识里找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情形。 容栀尚未及笄,怎可与外男共乘一骑!这么亲密的动作,是只有夫妻之间才可发生的呀。 容栀扯了扯唇角,眼里没有半分温度:“谢氏教子有方,教你们半路杀出来截停我的马。若不是逐月反应及时,我恐怕得摔个半身不遂。” “抱歉,”他怕容栀再误会,急忙解释道:“是我自作主张想见一见县主,因而阿兄才着急着追你。” 说罢,他一脸关切地走近,“县主,你还好么,伤着哪儿了?” 谢沉舟唇角弧度渐深,圈住容栀的双手并没有放开。 谢怀泽微微躬身,诚恳一笑:“逐月小郎,我正想登门给你赔礼道歉。那日我阿兄不慎把剑飞了出去,差点伤到了你。还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谢沉舟心里嗤笑一声,面色却缓和许多,逼着自己挤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无辜道:“在下仰慕谢氏已久,又怎会生你们的气?” “你们在这做什么?”她坐于马背,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怀泽。 “我想着去城郊的义诊医馆送些米面。去年旱涝,庄稼收成不好,米面吃到夏初已是所剩无几。”谢怀泽指了指身后一架紧跟着他们的牛车,示意容栀道。 容栀偏过头瞧了瞧,略一思忖,心中颇有些意外,“谢二郎倒是心地善良。”像谢氏这样的世家望族,从小对子弟的教诲难道不该是逐利么。城外医馆规模不大,不能给他博个什么名声。 “县主说笑了,在下有个阿弟,后日就是他的忌日了。我想着去免费布些粥,权当是给阿弟祈福。”谢怀泽不知为何,霎时又想起了商醉死前凄厉的呜咽,陡然红了眼眶。 谢沉舟唇边还噙着笑,对他的置若罔闻。谢氏每年死的人不计其数,谁又知道他说的阿弟是哪个猫猫狗狗。 容栀倒是一愣,谢怀泽表情悲痛,看着不像作假。今日行踪是临时决定,此番遇见恐怕真得归咎于巧合。 谢怀泽踌躇半晌,紧张地不敢去看容栀的眼睛,只微颤着嗓音邀请她:“县主是否肯赏脸,随我同去医馆。” 容栀惯是会拒绝他的,开口之前,谢怀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微风乍起,他一袭胜雪白衣翩跹翻涌,就孤零零地站在风中期艾着她的答复。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 容栀心念一动。如若他们两人同行,传出消息,所有人会愈发认为谢氏与侯府关系笃定。日后把玉玺之事嫁祸便更加方便。 可谢沉舟方才说,要带她去碧泉山看个东西。她无声回眸,询问他的想法。 谢沉舟温柔笑开,眼底一片风轻云淡“县主想去就去,不用管我。”说罢,他低垂下眼睫,挡住了湿漉漉的眸子。 阿月那么讨厌谢怀泽,怎么可能跟他去。 “好啊。”她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浅笑,拿开谢沉舟挡着的手就纵身跳下马。 谢沉舟望着已然空了的怀抱,漆黑的眸子犹如寒潭沉星,神色晦暗不明。他舔了舔唇角,只觉得血气翻涌。 她还真的要跟谢怀泽同去。 容栀心中飞快盘算着,全然不知身后谢沉舟阴沉的脸。“我方才受惊,身子不适,只得与谢二郎同乘。想必你不会不答应?” 说罢,她笑意清浅地看着谢怀泽。 谢怀泽简直是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掀开帘子,“自,自然不会。快请,请进。”他双眼不自然地眨动着,从耳根到脖颈完全红透。 “逐月愣在那里做甚?”谢怀瑾笑眯眯地朝谢沉舟招了招手,颇有几分深意地打趣道:“任由他们俩去闹,你同我一道,骑马在前面开路。” 谢沉舟似笑非笑地抬眼,冲他不屑地扬了扬下巴。下一秒,他右手死死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县,县主……我今昨夜没休息不好,脑袋昏昏沉沉地直发晕。旧伤似乎也复发了……” 容栀表情短暂地凝滞片刻。昨夜是她贸然打扰,恐怕后半夜谢沉舟才浅阖上眼,就又被侯府门前的亲卫吵醒了。 “谢二郎不介意我再带个人?”她略有些歉意地尴尬道。 谢怀泽哪会拒绝容栀的请求,“逐月小郎也一起进来,可别染了风寒。” 谢怀瑾冷哼一声,脸色沉了又沉,“下人与主子同车,此举甚是不妥。” “无妨,我已给县主添了诸多麻烦。”谢沉舟面色苍白,笑容虚弱,仿佛随时都会从马上坠落。 容栀眉头紧蹙,冷冷地回怼道:“此地并非江都,你不必如此多事。” 谢怀瑾并不恼怒,眼神阴鸷地盯着谢沉舟,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县主有所不知,人之命运,各有不同。” 他微微叹息,接着说道:“有人能坐马车,有人却连所骑之马都非己所有。” 谢沉舟无奈笑笑,眼眸中尽是尴尬和无措。 容栀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她微微一笑,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讽刺。“似乎圣上当年,也是骑马的那个。” 当今圣上商世承,当年对先太子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若非先太子身败名裂,引发朝野震怒,龙椅恐怕就轮不到商世承来坐了。 谢怀瑾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原本就阴鸷的脸上更是浮现出凶狠之色:“你!你竟敢……” 容栀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儿指责他对圣上不敬。今日的对话若是传到京城,谢氏全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面对谢怀瑾的怒视,容栀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仿佛在告诉谢怀瑾:我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你又能拿我怎样? 看着容栀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谢怀瑾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哼,等她嫁入谢氏,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逐月,还不过来。”容栀冷冷地朝谢沉舟唤道。 谢沉舟眸光澄澈,语气也委屈得紧:“县主有令,在下不得不从。” 偏偏他墨色的眼一动不动望着谢怀瑾,那笑意也显得浅。谢怀瑾瞬间了然。 他那哪是委屈!分明是一种充斥着敌意的,毫不掩饰野心的回应。 第38章 滚滚红尘 “我心悦你,非常,非常。”…… 谢沉舟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坐进了马车。马车内室宽敞舒适, 别有洞天。 软垫上还细细铺了柔软的羊皮,触感细腻。车厢内壁铺陈着厚厚的绸缎,似是怕路上颠簸, 车内人摔着。悬挂着纱笼窗帘恰到好处, 不薄也不闷,随风轻拂,透出朦胧的光线。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谢氏, 底蕴颇为丰厚。谢怀泽捂着丝帕偏头压抑着轻咳了两声, 手一抖,为两人沏的茶差点撒出去。 容栀小心接过谢怀泽递来的茶,冷冽的瞳仁里浮现轻微的困惑:“谢二郎身子一直不好?” 以马车的制式来看,谢氏是非常重视这个嫡次子的。虽然上头还有谢怀瑾这个长兄, 但他受到的关注绝不比谢怀瑾少半分。 这样的待遇, 为何他身子骨却弱得过分。 “并非如此。”被血丝渗透的丝帕有些腥粘,谢怀泽只略微瞟了眼,便不甚在意般揉成一团,藏回袖中。 “阿弟死后我受了惊吓,连连高烧梦魇不醒,才至于伤及根本。” “谢二郎还是保重身体, 节哀。”容栀以为他所说是前几日, 被杀害的那位堂弟,唏嘘情感深厚之余, 也没往深想。 谢沉舟眸光动了动,眼神里埋了几分不解和探究。据他所知, 死的谢里跟谢怀泽并不算多熟络。除了利益相关,谢氏这些年的消息,他一概不去过问。 倘若要说从前死过谁……他脸上笑意渐浓, 浓到盖住了眼底的嘲弄。 暑气渐起,他背上遍布着的,深浅不一那些伤口,倏然又钝痛起来。 谢怀泽忙活半天沏好茶,一刻也不可肯歇息,又从角落翻翻找找,搬出一套紫水晶香炉来。 引香这种琐事通常都是由下人来做,因此他动作很不熟练,火折子笼着线香反复数次,都没成功引出青烟。 谢怀泽额头被细密的汗珠布满,心底焦急万分。县主好不容易愿意同他稍微亲近,若是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县主会不会觉得他无用。 容栀一双秀眉越蹙越紧,再这样放任,整驾马车迟早会被他点燃。到时若是谢怀瑾倒打一耙让侯府赔钱,她哪赔得起这么金贵的东西。 谁知她刚想伸出手,谢沉舟突然一动,他起身就抢先一步,反手把谢怀泽的火折子拿了过去。 “这样是点不着的。”他脸色也不比谢怀泽好到哪去,却还是忍着肩胛的痛,慢悠悠凑近线香,用火苗外侧烤了烤,线香立时被引燃。 许是牵扯到患处,他神情扭曲了一瞬,而后很快如常,还冲她勉强一笑,以示安抚。 容栀生硬地扯了扯唇角,实在是笑不出来。两个病秧子,她心底一阵无言。 罢了,谁让他现在是侯府的人。容栀斜斜睨他一眼,叹气道:“给你的外伤药呢?拿出来,是止痛的。” 谢沉舟乖觉地点点头,好半天才掏出来个瓷瓶,慢吞吞拔掉塞子。他正欲抖落药方,却又迟疑地停住。“这药粉很痛……”谢沉舟咬了咬唇。 容栀在一旁看得着急,恨不得亲自替他上药。 他却羞赧地垂眸一笑,往后躲了躲,“昨夜更深露重,县主又与我同到天明,还是离我远些,免得被我过了病气。” 说罢,他指尖沾了些药粉,缓缓送进了衣襟深处。如今被衣裳遮住了,只剩一片阴影。可昨夜,容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片白皙辽阔的胸膛,是如何的结实有力。 谢怀泽摆弄香炉的手霎时僵在原处,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你们昨夜……一直在一起?” 她脸上莫名发烫,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佯装镇定道:“只是公事繁杂,多耗费了些时间。” 谢沉舟却不打算放过她,桃花眼里盛满暧昧的笑,故意拉长了声线:“是啊,耗费了很多时间,一直到天将破晓。” 容栀恼羞得很,夺过他的瓷瓶就一股脑洒了许多药粉。夏衫轻薄,很快就渗入了肌肤,谢沉舟眼眶泛了泪花,直咧嘴道:“很痛……你这是谋杀。” 谢怀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眼极了。恍惚间他又想起醉宴楼时,阿兄所说。 “逐月逐月,逐的是这沂州城高悬九天的月。”他喉咙滚了滚,带起一片酸涩。倘若逐月郎君真的心悦县主,那么县主呢?县主也同样与逐月,心意相通吗。 脑子中的某根弦摇摇欲坠,腥甜涌上喉咙压也压不住。谢怀泽几欲失态般扯出丝帕,剧烈咳嗽起来。 容栀急忙翻出清心丹让谢怀泽服下,旋即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一心想着替他诊脉。谢怀泽可不能死在沂州,否则谢氏滔天怒火,拉着他们的门生旧客,参阿爹的奏折能从宫内排到京城外。 还未碰到,谢怀泽却慌乱地缩回了手。他虽喘着粗气,却依旧坚持道:“礼仪纲常,不可无视。且家父替我访遍名医,都说我是心病,药石不可医。” 既然谢怀泽坚持,容栀也不好再劝,只得无奈道歉:“唐突了郎君,是我的不是。”也对,谢氏哪会找不到名医看诊,她不过三脚猫功夫,就别瞎操心了。 好在他只是急火攻心,深呼吸几口气后,渐渐倒也平复了下来,面色甚至比初见时红润许多。 义诊医馆开在城郊外,紧挨着几个村落,算是官府同民间一起出资合办的。容栀彻底接管明和药铺以后,每月都会拨大量的药材物资供给它。 可惜运作起来开销巨大,又是只出不进的,看些寻常的病还可以,若是遇到大规模瘟疫之类,就是螳臂挡车。 每月来义诊医馆,监督运送物资的应当是……流苏。但她此番显然不太对劲。 “流苏。”容栀凑近低声唤道。 流苏用毛笔笔杆撑着腮帮子,两眼空空,并未回应她的叫唤。 “流苏!”她伸手戳了戳流苏,陡然加大了音量。 流苏吓得浑身一抖,笔尖瞬间错位,乌黑的墨水在牛皮纸上晕开。 “这里,写少了贰佰。”容栀指尖点点册子上错漏的地方。她方才在流苏身后站了许久。也不知怎的,流苏一直愣在这牛车前面,望着满车的药材出神。 流苏急忙把零添上,讪讪笑道:“多谢县主提醒。” “药材有问题?”容栀掀开遮着的篷布,随口挑起两根端详片刻。这是姚肃运来明和药铺的第一批药材,若是有差错,同陇西商队的合作需得立即终止。 “不是不是,药材品质好得很。”流苏连连摆手,又生怕容栀误会,提着裙摆就着急忙慌地想上前去解释。 手心一个没夹住,毛笔从书册中掉落在地。毛笔一路咕噜咕噜地滚动着,丝毫没有停得迹象。流苏没有办法,又只好折返去追毛笔。 拐过墙角,一双腾云黑蟒靴适时伸出,将毛笔准确截停,而后他弯下腰,利落地捡了起来。 他摊开手掌,“给你。” 是容栀的亲卫长,长庚。 流苏登时变了脸色,完全丢去了平日的沉稳端重,撅着嘴冷哼一声,双手抱臂,死活不接:“我!我不要了。掉到地上都脏死了!” 长庚皱了皱眉,捏住衣袖就把笔杆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现在不脏了。” 谁要他袖子擦过的呀。流苏没好气地跺了跺脚,蛮横道:“现在更脏了!”说罢也不等长庚回应,转过身就要走。 长庚一把拉住她小臂,不明白她为何莫名其妙跟自己闹脾气。 “干什么!县主看着呢!”流苏瞪了他一眼,用力把他的手甩开,语气却是半娇半嗔。 当值期间,长庚也不方便多留她,只得作罢,看着她越走越远。 容栀把药材一捆捆都拎出来,专心地一一过目。完全没有注意到拐角处上演的种种。 眼见流苏毛笔没捡到,整个人愈发萎靡,她关切道:“你身体是不是也不舒服?今天怎么怪怪的。” “怎么会,日日在药铺药粥食疗,我都记不清上次生病是何时了。”流苏强迫着自己打起几分精神,敏锐捕捉到容栀话里的奇怪之处: “不过……这个也是指?” 容栀扬了扬巴,示意她往医馆后院看。那里摆着两口巨大的铁锅,而谢沉舟与谢怀泽正全神贯注地与锅中的粥米展开搏斗。 “你水加少了。”谢沉舟拎了水桶就想往锅里倒。 谢怀泽急忙拦住,掏出书册就要在油腻腻的案台上翻开:“书上说了!水和米的比例就是这样。” "我本来想帮忙一起的,可他俩硬要把我给赶出来。" 容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两个病秧子,身体不舒服还非得逞强。 "你去让长庚提前准备着,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迟早过度劳累而晕倒。到时候我可抬不动。" 流苏噎住,条件反射地先应允下来。可脚步却像黏住一般,怎么也迈不出去。 饶是容栀在感情方面迟钝,这会也品出些不同寻常,“你跟长庚闹别扭了?” 流苏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闹什么别扭。” “……” 容栀不言,但一双眸子却凉凉瞥了眼她,显然是不相信。 流苏绞着手指半天,踌躇着开口:“县主,你说……倘若一个小娘子很喜欢吃胡麻饼,但她排了许久的队,却把买来的胡麻饼都给了另外一个郎君。这算不算表明心意?” 这一大段话跟绕口令似的,容栀偏头思忖片刻。倏然拉着流苏往后院里去。 流苏一头雾水:“哎,哎,县主你慢些。” 灶台上,谢沉舟蹲在地上凑火,衣裳的袖口被挽了上去。此刻颇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一如初见时,跌落尘土的那天。 “谢沉舟。”她矮下身去。 “嗯?”他愣了愣,而后唇边温柔笑开。 “我心悦你。非常,非常。” 第39章 心悦已久 “至少得像这样,才能叫表白…… 谢沉舟还以为是他听岔了, 霎时间愣在原地,呼吸甚至有些微滞。两人视线齐平之时,在容栀那双清冷的瞳仁里, 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暗沉滚滚, 裹挟着难以言明的涩意,狭长的眼底,是没有尽头的浓墨色。 心跳声咚咚作响, 却并不尖锐, 迟缓又有力,如波涛般席卷,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停。 他对阿月, 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即便不知她为何忽然突兀地表白, 即便知晓这句话是虚假的。那又怎么样。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什么都不问,只等容栀自己解释。眉宇间有光华流转,似拢了一夜的月华,柔情千百,蓄满星星点点的碎芒。 容栀却只顾着给流苏解惑, 转头就语重心长道:“至少得像这样的话, 才叫做表明心意。” 饶是习惯了容栀的不拘小节,流苏也惊愕地掩了掩唇, “这么直接就表白,会不会让他觉得……”话说到一半, 流苏倏然噤了声。 容栀已经猜到了大半,觑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说,只一个劲送胡麻饼给长庚, 他怎能确定你的心意?” 流苏又羞又窘,连忙辩解道:“什么长庚!送胡麻饼的不是我。”说罢她自己都不信,也不好意思去看容栀,只好缩着脖子当乌龟。 容栀淡笑不语,也不逼流苏承认,一副看她能装到几时的模样。 流苏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弄得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没一会就败下阵来,泄气般哀求:“县主,您千万别告诉他。我可不想让他得意。”若是让长庚知道了自己心悦他,那方才她拿乔岂不是太可笑。 容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清了清嗓子,扬声朝外唤道:“长庚!” 长庚一直守在医馆外,随时等候容栀的差遣。听见她急切的呼唤,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就飞速赶到。 流苏登时就拉下一张脸,没好气地往容栀那边挪了挪,把头一偏,只当没瞧见他。 “县主。”长庚余光不自然地瞟向流苏,担忧她是否受伤,又顾忌着当值期间,不敢直接发问。 容栀微微失笑,语气揶揄道:“流苏身体不适,你把她带回马车里歇息吧。” 流苏愣了愣神,翻了个白眼,而后轻哼一声:“跟他在一起我会喘不过气的。” 长庚皱了皱眉,心底也只觉奇怪得紧。流苏身体不适应该找大夫,他一个亲卫除了打打杀杀,别的一概不会。况且流苏这般讨厌他,他守在旁边能有什么用。 但容栀已经吩咐,他们也只有照做的道理。长庚颔首应下:“我会好好照顾小娘子。” 说罢,长庚伸出剑鞘去虚扶着流苏,尽量不碰到她的身体。流苏胳膊肘被硌得慌,不由分说甩开了他的剑鞘。 “你真是榆木脑袋!”她杏圆的眼睛染上些薄怒,眼尾绯红却更显娇憨。这一声怒骂,倏然撩过长庚心尖,让他从头酥麻到脚底。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容栀轻叹了口气,转身去看炉灶里的粥米。米水翻滚着氤氲起饭食的热气,模糊了容栀的视线。 “谢怀泽呢?”方才两人不是还因为粥里放多少水而在那互相掐架,谁也不让谁。 谢沉舟忙着扇动蒲扇来调节火候,头也没抬:“不知道。”他声音闷闷的,听不出喜怒。 右边锅里还煮着,容栀担心糊底,拿了铁勺想帮着搅搅,却又被谢沉舟眼疾手快夺去。他沉默着抿紧嘴唇,只留给她半张侧脸。 容栀困惑地挑眉:“你不高兴?” 他神色缓和了些,微垂着眼睫,“县主什么时候当起红娘来了?” 容栀闻言,往流苏和长庚走的方向轻瞥一眼,而后浅笑道:“自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守在侯府。侍奉十余年已经足够,流苏比我大些,按理早就说亲嫁人,我不可能强留他们一辈子。” 长庚与流苏心意相通,她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但也愿意成人之美。 “那你呢?”谢沉舟低笑一声,清朗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玩味:“你没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么?” 她泰然自若道:“我说过不会同谢怀泽成婚。” 谢沉舟还不罢休,步步紧逼地朝她靠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同别人呢?” “谁?”容栀觉得有些好笑。沂州的这些清流世家,大抵是看不上她经商的做派的。日后若非要成婚,她大不了招个上门女婿,二人相敬如宾,也算是了却余生。 他瞳仁骤然紧缩,那双温润的桃花眼,此刻溢满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不如,考虑考虑我。” “!!!” 容栀表情有片刻的微愣,然不过转眼,她唇边的淡笑已然消失无踪:“你……”是开玩笑的吗。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谢怀泽满头大汗地踏进了后院。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册,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沉舟面前:“逐月小郎,你快看,书册的这页写了,我说的没错,熬粥不能放那么多水。” 谢沉舟扯唇一笑,整个人温和又宁静,眉宇间尽是世家郎君的风姿:“谢二郎,劳烦你不要拿着医书当做熬粥的配方。” 方才熬粥,谢沉舟非要朝他锅炉里加水。谢怀泽顿时就急了眼,认定谢沉舟想故意煮坏他的粥。两人吵吵嚷嚷半晌没有定论。为了彻底说服谢沉舟,他去马车里把书筐翻了个遍。 谢沉舟语气里满是嘲弄,惹得谢怀泽颇为尴尬。熬药跟熬粥不都是熬,能有多大区别。“你这个王八……”他瞪大了眼,正欲嘴硬反驳,转头却忽然僵在原地。 怎,怎么县主又进来了,不是说让她离柴火油烟远些么。谢怀泽尴尬得不能自已,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世家是最重视礼仪的,污言秽语断断不可乱说。如今容栀还没对他改观,他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谢怀泽欲哭无泪,只得生硬地改口,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八……瞧见都夸俊俏的好郎君。” 谢沉舟:“……” 容栀:“……”她确实对谢怀泽有所改观。此前觉得谢氏嫡子不可能这般单纯,现在她觉得,谢怀泽不是单纯,是真有点傻。 “你腿怎么了?”他从进来就倚着桌边,似乎腿上受了伤。 谢怀泽不好意思地笑笑,撑着手站直了些:“不碍事,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桌腿。” 谢怀瑾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阴沉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哪是撞到桌腿,明明是被顽童用石子打的!”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谢怀泽,你给我出来。你是什么身份?堂堂谢氏嫡子,给平民煮粥?疯了不成。”妄想这些刁民会感激他? 他们只会教唆这些稚童,教他们仇视世家,把世家当成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容栀语气里带了些责备,不解地问道:“你被石子砸了怎么不说。”谢怀泽身体本就不好,要是拖着落下什么病根,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腿间伤口钻心地痛,他又担心容栀因着自己去找那些稚童的麻烦,勉强地讪笑了笑:“他们年幼不懂事,是我没注意,下次避开就好。” 谢怀瑾语气算不上和善,几乎是命令道:“还请县主带胞弟去处理下伤口。” 谢沉舟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个弧度,眼底满是讥诮的讽意。 独处一室?他休想。 他随意般掀开盖子,似乎想要确认炉灶里的粥煮好没有。可底下柴火正旺,又盖着盖子闷了许久,整锅的热气都汇聚一齐。 谢沉舟才一掀开,蒸腾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刺痛感瞬间穿到指尖。他睫羽间蒙上层氤氲的水雾,吃痛地捂住被烫红的手指,小口朝伤处吹着气。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容栀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拉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压到了水缸里降温。 谢沉舟颤抖着嗓音,脊背微微塌了下去:“抱歉,我总是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好。” 容栀嗫嚅了嚅双唇,只觉得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她叹了口气,终究无奈地叮嘱,“下次被烫到,别再傻乎乎地抱着手吹气。除非你这只手不准备再用。” 谢怀泽踮着脚想凑近些,瞧瞧他伤得严不严重,却被容栀冷眼下了逐客令:“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别在后厨碍事,去前厅包扎。” 他不动声色抽回了手,乖顺地浸在水里,带着几分苦涩开口:“谢二郎身份尊贵,县主照顾他就好。我自己可以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身份低微,不配容栀此般对待。 她心中无奈,冷凝的视线落在红肿一片的指尖,沉声强势道:“不听话的门客,镇南侯府可养不起。”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带着谢怀泽去了前厅。 前厅围了好些人,除了医患伤者,还有听说今日施粥而赶来的百姓。容栀今日穿得素净,却还是难掩周身清冷气度。百姓们纷纷低下头去,往一旁惶恐地避让,生怕惊扰了贵人。 容栀放轻了语气,温和道:“诸位不必拘谨,我只是带小郎君来看伤。” 有百姓让出了一个竹凳,想招呼容栀去坐。容栀也不推脱,笑着道谢后,让谢怀泽坐了过去。 他小腿根处被擦破,因没有及时诊治,皮肉和裤腿粘在一块。大夫小心地一点点撕掉,谢怀泽疼得想倒吸一口凉气,又咬牙忍住了。 容栀心中烦乱,连安慰也带着敷衍,“忍着些,这药粉记得按时涂,三日内别沾水,很快就会痊愈。” 陡然在小娘子面前露出一截小腿,他羞赫地用手遮住,安抚一笑:“我无事。倒是逐月郎君的手,若不及时处理,留了脓包就麻烦了。” 容栀充耳不闻,帮他把药粉敷于患处,手上动作不停。顺带着连身后,谢沉舟那道灼灼的视线也一同忽略。 “县主不去劝劝他?”谢沉舟那幽怨的眸光,烫得他都于心不忍了。 “不必管他,由他去。” 容栀心中困惑,却也多了几分傲气,难道还要自己去哄他不成。这人在闹什么脾气,烫伤也不过来包扎。 谢怀泽比她看得透彻,掩唇低咳两声,压下心中的酸涩,温和笑道:“瞧见你这般关心我,逐月郎君大抵是吃味了。” “吃味?”容栀迷茫地眨了眨眼。谢沉舟为何要吃味?先不说她同谢怀泽之间没关系,她同谢沉舟之间,同样也…… 她心中倏然一跳,脑海中有根紧绷的弦断了。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所有细枝末节,如同暂时沉下的浮萍,接连浮出水面。 谢怀泽怔了怔,一时也拿不准容栀的态度,疑惑地反问:“逐月郎君与县主之间,不是男女之情?” “阿兄也说,逐月郎君心悦县主已久。” 第40章 你进我退 十指交扣,以最亲密的姿势。…… 她用力攥了攥袖口, 很快压下内心的慌乱,佯装镇定道:“你阿兄惯会说胡话。” 见容栀笑得牵强,谢怀泽的神色顿时愈发复杂。他几次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没再追问。她既避而不谈, 他再喋喋不休,恐要遭厌烦。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默然, 就连周围小声交谈的人们都识趣地噤了声。 大夫替谢怀泽诊治完, 抓了些补气血的药就差使小厮去后院煲。那小厮刚一踏进后院,就吓得惊呼出声:“郎君!你的手……” 没有及时诊治,他被烫伤的那片如今已红肿起个水泡,恶黄色的积液包裹在内, 看起来都疼得不行。可谢沉舟充耳不闻, 恍若没有知觉般一动不动。 明和药铺在沂州声名鹊起,除了背靠镇南侯府,谢沉舟这个俊逸又能干的掌柜也是不可小觑的。 掌柜每日要处理的文书账簿不计其数,他手指高高隆起一个水泡,无论如何也要耽误许多差事。 那小厮实在看不下去,好心劝道:“郎君还是快些去涂药, 这里小的瞧着就好。” 他机械地扯出个牵强的笑, 愣愣地点头,“多谢。” 嘴上说着好, 可谢沉舟就是站着不动。 这些大人物的事哪是他一个下人能管的,小厮叹了口气, 只得去做自己的事。 容栀也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对话她尽数听了去,心下担忧谢沉舟, 又抹不开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旋着药瓶,满脸的心不在焉。 谢怀泽拂袖淡笑,“就当是替我,劳烦县主去看看逐月。”阿醉的忌日就快到了,他也不想为难小郎君,权当是为阿醉祈福。 她哪会不知道,谢怀泽在给她铺台阶。容栀也不推脱,起身就朝谢沉舟走去:“跟我来。”她语气生硬,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去。 谢沉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眉眼柔和依旧,却是倔强地挣开了她的手。“人多眼杂,县主不该同我这般亲密。” 容栀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烈日高悬,她低垂的睫羽,在日光下似是染了层薄霜。 “逐月,你到底想如何?”无人拐角处,容栀转身堵住了谢沉舟。 身后是石板墙,谢沉舟避无可避,只得低笑一声,自嘲道:“我太贪心,总是在肖想配不上的东西。” “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她想了想,又郑重地补充:“无论是侯府门客,还是共乘马车。” 她微微抬手,同谢沉舟的袖袍相接。宽大的袖袍之下,容栀准确地捉住了那被烫伤的手指。 “不痛?”她指腹摩挲过他的指尖,带起一阵颤栗。 谢沉舟沉默地摇了摇头,眼尾绯红难掩,如红梅落雪,艳丽至极。 他任由容栀把冰凉的药膏抹在手上,也不喊痛,只小小声呜咽:“不要丢下我。” 整个人温润又脆弱,全无方才同她赌气时的傲骨。 容栀不答,把药膏一点点揉开,直至完全吸收入皮肤,才抬眸认真道:“拜托你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总是这样,在我出现时,弄得遍体鳞伤。” 他眼底水雾未散,闻言却倏然反手握住容栀,全然不顾才涂了药的手指。“从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茫茫雪地里,少女嗓音稚嫩,拨开他散乱的枯发,吓得往后退了退:“怎么弄成这样呀,浑身都是伤。” 而后他体力不支,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少女的轮廓渐渐与眼前的容栀相重叠,她无端有些怔然:“又是那个故人?” 容栀心底突然又起了让长庚探查的心思。 到底是谁,让谢沉舟念念不忘。若是还活在世上,能不能成为她牵制他的一枚棋子。 谢沉舟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没错。” 前尘往事,她是真的全都忘了。忘了也好,此前种种狼狈不堪,他是真的不愿她知晓。 一墙之隔的院内,谢怀瑾迟迟不见容栀,谢沉舟也没了人影。他直觉不妙,阴沉着眼就要去寻人。 “阿兄要去做甚?”是谢怀泽伸手拦住了。 “孤男寡女整日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谢怀瑾冷冷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给你戴绿帽子?” “阿兄莫要胡言乱语,损毁县主的清誉。”谢怀泽连忙辩解,“我与她的婚约尚未完成……与谁交往,是她的自由。” 他虽担忧兄长生气,但却死活不肯放手。维护容栀的态度坚决。 谢沉舟听了个大概,嘴角不可自抑地缓缓勾起一个笑。这个谢怀泽,还真算是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想着时间足够多,可以慢慢同阿月相识,相知。 可如今群狼环伺,他想要一个答案。 手指被他紧紧捏住,容栀不适地挣扎着想要抽回。 可谢沉舟握得更紧,甚至指节微微泛白。而后朱栾香包裹而来,随着他的呼吸喷薄在她的眉心。 “我有一事相问,不知县主愿不愿回答。” 容栀疑惑地仰头,却猝不及防般撞入那双桃花眼。深邃,温润,而又晦暗不明。 她内心警觉这不是什么好问题,毫不犹豫就要拒绝。 可谢沉舟没给她机会。因为,那只温热有力的手,轻而易举挤开了她的指缝,缓缓与她指根贴合,而后互相交缠。 十指交扣。以最亲密的姿势,藏在两人袖袍之下的,是暗流涌动。 容栀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该如何反应。 热意瞬间从他的手指穿遍全身,烫得她险些腿一软就要扑倒下去。谢沉舟是不是给她下了什么药?又酥又麻,还痒得厉害。 他轻挑了下眉尾,小指曲起,故意刮过她掌心最柔嫩的部分。“那日长街刺杀,你出手救我,跟今日出手救谢怀泽,是同样的理由?” 人人都说明月县主菩萨心肠,治病救人不计其数。可他偏偏不信,容栀没有一丁点私心。 “谢沉舟,”容栀强压住心底慌乱,直接唤他的名字,发狠般警告:“以下犯上,这是大不敬之罪。” 哪知他根本不怕,哑声道:“如何治罪,我都认。只是现在,我想听实话。” 他嗓音低沉又清和,语速不急不缓。一点点蚕食着容栀仅存的理智。 心底最后一根弦要割断之时,她死死咬住唇瓣,右手下了狠劲,撑住他肩胛伤口处。 谢沉舟果然吃痛,松了握着的力道,容栀如愿挣脱。指尖被捏得发麻,她全然不察,伸手就挑起谢沉舟的下颌。 那根被她用刀割出的血痕,一览无余。纵然如此,他看起来依旧矜贵得过分。 容栀倏然轻缓地笑了,“逐月郎君确是拥有一副完美的皮囊。” 她极少如此毫无顾忌地笑,然而目光却是近乎冷厉的清醒。“卫蘅姬那日问我,是否想要收你做面首。怎样?我若真有此意,郎君是否愿意?” 被她擒住下颌,谢沉舟无法点头或是摇头。 左右她并非真心发问。少顷,容栀毫无征兆地松开手。她捏得太狠,谢沉舟突然呛到,掩唇重重咳了几声,眼眶被刺激得湿润了一层。 容栀也不帮他,横眉冷目道:“人不可贪得无厌。此前种种出格的举动,或许是我给了你错觉。” 她掏出丝帕,一根根擦拭着被他握过的手指,“留在侯府,继续做我的门客;还是知晓答案后,离开侯府,二者只能择其一。” 像是被她决绝的模样刺激到,谢沉舟眼底愈发腥红一片,就连眉眼间夹杂的笑意都寡淡许多。 “沉舟惟愿,县主平安顺遂。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是她想听的话,可容栀心中却反而不痛快。她压下心底异样,“记住你今日说得话,切莫食言。” 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医馆前小道上尘土飞扬。拴在一旁的马匹全都不安分地走动嘶鸣起来。 只见一人单骑疾驰而来,那人盔甲森然,头插翎羽,正是容穆身边最得力的刑副将。 刑以琮焦急的神情在瞥见容栀时缓和了些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也顾不得擦,勒了马就翻身而下。 “见过县主。”刑以琮恭敬行礼,视线却不由得落到了谢沉舟身上。 这就是将军点名要的人?瞧着白白净净的,也没个肌肉,可别还没接到人就死在半路。 “你不是随阿爹在岁城赈灾吗?”初夏已至,清河郡边境旱情严重,粮食颗粒无收,新米尚未收获,存粮即将告罄。岁城一带发生暴乱,容穆遂率玄甲军前往平乱。 容栀既已发问,刑以琮不敢再乱看,赶忙收敛神色恭敬地禀报:“隋阳县主的车队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三日,现于居庸关外候着。” “隋阳郡主为何要走居庸关?”容栀心下一凛,居庸关官道年久失修,官府通常会选择另一条路。 刑以琮摇摇头:“属下不知。但将军远在岁城,无法脱身,居庸关外有落石堆积,道路受阻。” “将军命我前来传话……让门客逐月率领亲卫队前去接驾。” 容栀一怔,满腹疑虑难消:“逐月并非武将,又旧疾在身。况且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去接驾。” 先不说自己还在这,就连谢怀瑾兄弟俩,也比谢沉舟的身份更为适合。 刑以琮比容栀更不解,但他也只得无奈道:“这……确实是将军亲下军令。军令如山,还望县主体谅。” 谢沉舟右手烫伤未消,肩胛处旧伤复发,居庸关地势凶险,此行危机重重。 容栀还想再阻拦,怎料谢沉舟先她一步上前,面上神色温和:“我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命悬一线 满纸白底墨字,写的都是“谢…… 容栀拧紧眉头, 只觉他在逞强:“你右手受伤,如何能骑马?” 谢沉舟安抚般抬手,本能地想蹭蹭她的鬓发。 手举至一半, 却又无力地垂落, “无碍,已经不痛了。” 既然答允了要同她退回从前,只剩门客与主子的关系。那他便不能再食言。 容栀一言不发, 思忖片刻后, 她终是没再横加阻拦。军令不可违,这趟接驾谢沉舟是逃不脱的,她百般维护已然是越界。 他身为侯府门客,本就该为侯府鞠躬尽瘁。 谢怀泽也看出了她的忧虑, 安慰道:“莫担心, 阿兄也会同行,定然护着逐月郎君。” 容栀不置可否,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 倒是谢沉舟坦然:“谢二郎费心,逐月感激不尽。”他道谢得诚恳,眼底笑意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就是你阿兄也在,此行才危机重重啊。 谢沉舟翻身上马, 与谢怀瑾并排而立。 谢怀瑾:“我先行一步。”从收到消息开始, 他整个人就焦躁不安,甚至懒得挖苦谢沉舟, 重重鞭笞几下马腹就飞驰出去。 徒留谢沉舟还在原地,隔着数尺, 他垂眸打量她:“县主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 容栀站在檐下,半个身子都被阴影浸没。脸上表情看不真切。 “早些回来。”说罢,她转身进了医馆, 没再多看他一眼。 ……… 居庸关外,路面凹凸不平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尽头。 贴身宫女沏了安神茶,小心翼翼奉上,“殿下,您何必趟这浑水呢。” 还未进城就弄出这么大阵仗,还特意为着一个侯府门客修书一封,想也知道,传到京城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子通难得有事求本宫,本宫自然要帮。” 层层纱帐翻飞,商九思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一双狐狸眼生得明媚。 她懒洋洋地倚着软垫,并不接宫女递来的香茶。“居庸关是颠簸了些,但飞鸟鱼虫、山川草木,也有几分野趣,京城哪能看到这些。” 一路上舟车劳顿,都没能好好沐浴。安神茶热气袅袅,熏得她更觉浑身粘腻,“这天真是一日比一日热,也不知道沂州的冰窖开了没有。” 宫女贴心地给她捏着腿,好声哄道:“知晓您怕热,圣上亲自吩咐过,少了谁的冰块也不会少了您的。” 许久不见子通,商九思心中又急又盼,生怕妆面花了脏了,拿过铜镜仔细瞧了又瞧。确保花钿没有晕开,她才缩回腿。“好了,随本宫去车外等着子通,本宫要第一时间见到他。” 两人一别已是去年岁末,子通入京述职之时。她想念得紧。 商九思方一下车,面上笑意倏然僵住。小腿间熟悉的钝痛袭来,还好宫女麻利,稳稳扶住她,才没有在众人前出了洋相。 “殿下,要不我去拿轮椅……” 话音未落,商九思变了脸色,怒声呵道:“闭嘴!本宫腿脚便利,要什么轮椅?” 宫女自觉说错了话,吓得连忙跪地就要谢罪。 商九思今日心情不错,不同她一般计较,“快起来,别挡着路。”平日里她如何娇纵蛮横都无所谓,可今日子通也在,她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刻薄任性的。 通向关口的道路被落石淹没,车队已停驻半日,就等镇南侯的人前来疏通。手中团扇不过是装饰品,抵挡不了热潮,她皱着眉不满道: “怎的这么慢,不是说他的玄甲军是大雍第一铁骑吗?再晒下去,本宫若是中暑,他担待得起么。” 宫女一边面给她扇着风,一面不断催促仆从数次打探。那小太监喘着粗气跑来,满脸喜悦:“殿下,殿下,前方有动静!” “定是子通来了!” 商九思眼眸顿时一亮,明媚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不顾满头珠翠金钗,往车队前面快步而去。 宫女在身后忙揽住她的裙摆,小声提醒她慢一些,别摔着。 落石不多,然而都是大石块,没点气力根本奈何不了。亲卫队人不算多,加上谢沉舟,也统共搬了有些时辰。 “子通!”商九思腻着嗓子喊道,一眼就在搬落石的人堆里找到了他。 男人身上的天青丝绦袍子迎风微动,虽只一个背影,但身姿挺拔,浑身气度矜贵逼人。 只是子通玄色绦带上别的怎是短刀,他那把量身打造的佩剑不要了? 商九思还未来得及疑惑,树林中倏然窜出一匹骏马。马背上谢怀瑾皱了眉头,不明就里地盯着她,“从马车出来做甚?外面日头晒,你受不住的。” 隋阳这是什么表情?爱慕、思念?她同逐月不是初次见面么。 商九思登时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子,子通?”莫非是她眼花了,怎么会有两个子通。 许久没有听见她唤自己的表字,谢怀瑾微愣后才反应过来:“沂州我路不熟,耽搁了点时间,殿下没等急吧?” 她都快急死了,要不是子通非让她绕道居庸关,她才不会在这里干等着。 当然了,商九思才不会实话实说。“我也是刚刚才到,居庸关一带风景如画,多停留一会也算得以领略一二。” 谢沉舟还在那费劲搬着碎石,闻言眼底满是嘲弄。沂州的舆图谢怀瑾看了可不止一遍,明巷暗道,他是了如指掌。 寒暄半晌,谢沉舟恍若未闻,只沉默地搬着落石,连个正脸都不给。 谢怀瑾顿时脸色差了几分:“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谢沉舟这才停了动作,徐徐转身。 商九思有片刻失神。 尚未及冠的郎君,眉眼温润如秋水,每一处五官都像精心勾勒,清朗俊逸,如松如竹。 但最令她讶异的是,谢沉舟那上挑的眼尾,与子通确实不像,因为恍惚间,她竟然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皇兄。 谢沉舟低垂着眉眼,只象征性拱了拱手:“在下有伤在身,弯不了腰,还请殿下莫责怪。” 商九思自觉失态,急忙移开视线:“免礼免礼,本宫不在意。你日后就同子通一般,见到本宫无需行礼。” 谢怀瑾跳下马,将缰绳自然地递给谢沉舟,示意他去拴马,完全把他当成下人去使唤。 待他走远些,谢怀瑾才解释道:“这位就是侯府唯一的门客,逐月。” 商九思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评价:“长得不错,不过还是你更好看。许久不见我,子通不想我吗?”她也不自称本宫了,笑得明媚娇俏,含羞带怯。 谢怀瑾却像刻意回避般,心不在焉,“车队休整完就快些启程,再待下去,天色将晚,山林中可是有土匪的。” 商九思本还想问,谢怀瑾叫她特意指派谢沉舟前来到底为何。可见他眼下兴致不高,也不太敢问,只转移话题道:“我这身衣裙漂亮吗?是沂州之行,皇兄特意赏我的。” 绢纱百褶如意月裙,裙身坠碎玉,阳光下流光溢彩,摇曳艳丽。更重要的是,这裙子似乎用西域香料浸染过,动静之间暗香四溢。 可惜谢怀瑾心中想着别的事,连说话也带着敷衍,只一个劲夸好看。 商九思自讨没趣,哼哼唧唧地回马车里歇着,任由谢沉舟带着亲卫队护送前行。日落黄昏,风扫落叶,树林间簌簌作响。 谢怀瑾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忽而随口叮嘱道:“此行最重要的,就是护郡主安然无恙。” 话音未落,树林中一枚流矢飞速射出,力道不足,插入离谢怀瑾一丈远的地面。 他登时变了脸色,拔剑举至半空:“保护郡主!” 谢沉舟缓缓抽刀,笑意不达眼底。 从入沂州那日,谢怀瑾就在居庸关藏匿刺客数百,原来是为他布下的局。如此煞费苦心,他都不忍心让他计划落空。 刺客一窝蜂倾巢而出,人数虽多,但剑法实在差点意思,与那日刺杀容栀的大内死士相去甚远。谢沉舟只得收着力度,轻而易举就挡开不断飞来的刀剑。 还好阿月没来,否则她定然也会发觉蹊跷,顺水推舟一番便会查出背后之人,实则不是谢氏。 谢怀瑾解决完身边的敌人,转头就跳进马车。围攻商九思的刺客寥寥无几,甚至只是随意比划两招,显然不是冲她而来。 “子通……这些刺客……是你安排的?”她惊魂未定地拉下帘子,余光瞥见谢沉舟被数名刺客团团围住。 他嗤笑一声,“我会保护好郡主,至于旁的阿猫阿狗,是生是死,只能看命。”而后谢怀瑾擦拭完剑刃,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又下了车。 只见谢沉舟手持短剑,穿梭于刺客之间。动作迅速而精准,每一刀都恰好挡开,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谢怀瑾眼神阴冷,飞身格挡开两名刺客,“逐月,我来帮你。”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更多的刺客瞬间涌了上来。两人边战边退,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肉眼可见的,谢沉舟每一次挥刀吃力许多。 他剑眉轻挑,眼底闪出些凝重,玩世不恭的笑意微散。什么味道这么香?从方才谢怀瑾近身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那暗香若有若无,却牵引得他眼睛突突地痛,像有上百只蚂蚁从眼球里爬过,顷刻间遮蔽了谢沉舟的视线。 跟十年前,被人下毒弄得双眼半瞎时一模一样。自从治好后从未复发过,他都快要忘了,那股蚀骨钻心的疼痛滋味。 血色的浓雾自眼中蔓延,他眼尾竟渗出血丝,而后一阵眩晕。刺客瞄准了机会,一剑就欲刺破他的咽喉。谢沉舟只得向后闪避,步伐却是乱了。 谢怀瑾明显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喊道:“逐月撑住!”而后他唇角勾起抹诡谲的笑,如毒蛇在吐着蛇信。下一秒,原本对准刺客的长剑倏然倒转—— “噗嗤”,长剑从谢沉舟身后插入,贯穿腹部。冰冷气息涌入,谢沉舟精神一振,眼中痛意退散,勉强能看清人影。 见偷袭得手,谢怀瑾面上更加狰狞,鲜血顺刀柄滴落,他兴奋得手微微颤抖。 长剑拔出,谢沉舟唇色惨白,捂着腹部半跪在地。 刺客见状,欲上前补刀,让他死得彻底。谁料,谢怀瑾突然拦住:“把他打晕扔去林子,他失血过多,活不过今夜。” 镇南侯府亲卫队在前厮杀,若当场将他弄死,太容易引人察觉。 刺客尚未出手,谢沉舟已倒地昏迷,似是痛晕过去。谢怀瑾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连连。任他有天大能耐,也逃不出自己手掌。 谢怀瑾扬了扬手,林间倏然传来一声脆哨,而后刺客如潮水般退散。不出片刻,除了满地狼藉鲜血,几乎看不出打斗痕迹。 长庚抹了把嘴边血,担忧地持剑赶来。谢怀瑾翻身上马,捂着左臂伤口,似乎也挂了彩:“郡主一切安好,继续赶路。” 长庚点了点头,却突然想起少了个人,他疑惑道:“逐月呢?” 谢怀瑾早已备好话术:“刺客密密麻麻,我忙着保护郡主,回过神来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人没了?!!!”夏日空气沉闷,压得长庚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 镇南侯府内,容栀端坐于桌案前临摹药方,然而笔下字体却略显歪斜,难尽人意。 她心乱如麻,揉成一团后便随手丢弃。不经意间,谢沉舟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他的手指烫伤未愈,缰绳长时间摩擦,肯定更是化脓渗血。 “逐月郎君与县主之间,不是男女之情?” “阿兄也说,逐月郎君心悦县主已久。” 一室寂静,谢怀泽那两句质问又如余音绕梁,重新回荡在她耳边。 指节被谢沉舟用力握住的地方微微发麻,鬼使神差的,容栀举起手,就着余晖端详起来。 算一算时间,他此刻或许已经接到隋阳郡主,正在回程的路上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问问谢沉舟。 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如谢二郎所说,心悦自己已久。 流云倏然推开门,手里还抱着没还回去的栀子花:“县主,城门已经开了,似是隋阳郡主要进城了!” 容栀心虚地把手缩回身后,拿起方才临摹的药方,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 待她看清宣纸上的字迹时,杏眼顿时睁大,险些没一把丢出去。 “?”满纸白底墨字,一笔一划写满的都是三个字。 “谢沉舟”。 第42章 势所难免(初吻大肥章) 两人都乱了呼…… 耳根烧得厉害, 她强装镇定,抽出医书就把纸张压下。“备马,带上大夫, 我们去城门迎隋阳郡主。” “好嘞!”流云顿时笑逐颜开, 拉着裴玄就去准备。裴玄也高兴得很,初闻谢沉舟去接驾时的不安消散大半。 县主又是备药又是差遣大夫的,哪是去迎接隋阳郡主, 分明是惦念着殿下, 一刻也等不及了。 去时只容栀一人乘车,车内空间宽敞得过分,甚至有些空落落的。谢沉舟在时没有发觉,自己身边竟每日都有他作陪。 在软垫上刻个谢沉舟专属,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车驾在城门口停好时, 隋阳郡主的车队也恰好缓缓进城。 流云从没出过沂州,也没见过真的皇亲国戚,她踮着脚尖好奇地瞧,由衷地感叹道:“隋阳郡主阵仗好大啊,包下整个景和客栈都不够的住的。” 裴玄翻了个白眼:“你傻吗,郡主怎么可能住客栈, 自然是另辟山庄别院下榻。” 流云傻傻地“哦”了一声, 而后又惊奇道:“快看郡主的车驾!好漂亮。”整个车身用金银玉雕装饰,窗牖镶金嵌宝, 华丽异常,就连拉车的马匹都是千金难求的千里马。 容栀只看了一眼就兴趣缺缺, “流云,小点声,礼仪不能忘。”商九思只是亲王所出, 有自己的封地却迟迟留在宫内,还被允许一应礼仪皆从公主制式。 当今圣上对这个表妹,是真的宠爱有加。沂州早早开了冰窖,第一批都已运往她下榻的别苑了。 镇南侯公务缠身,清河太守倒是带着家眷老早就候在一旁。卫蘅姬悄悄挪过来,扯了扯容栀衣袖,一脸坏笑:“是不是想提拔逐月郎君,好为日后做准备啊?否则接驾这么重要的差事,怎会轻易交给了他。” 容栀无奈笑笑,觉得她不去写话本子着实可惜。她也没想明白,阿爹为何指派谢沉舟前去,于是便也没解释。 卫蘅姬还以为她是默认了,脸上笑意愈发荡漾。 护卫在商九思车驾前的,正是容栀的亲卫队。谢怀瑾骑于马上神色难辨,长庚抿唇冷脸地牵着马,步行于其后。 等等,谢沉舟呢?他不是应该随谢怀瑾并排护送郡主吗? 右边眼皮莫名一跳,容栀视线绕过众人,又细细辨别了一番,最后只得困惑地皱着眉,无声地询问长庚。 长庚瞥见容栀,心头更是颤了颤,将马匹丢给别的亲卫,就飞扑至容栀身前,不由分说死死伏跪在了地上。 “属下该死,没有保护好逐月,车队半道遇上山匪,逐月拼死保护郡主……自己却被山匪所伤,下落不明。” 一股凉意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容栀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一般,连呼吸都有些不稳。明明是五月,却如坠冰窖,冷得她浑身打颤。 居庸关一带的山匪刺头不是早就被玄甲军剿灭了么?隋阳郡主改道居庸关,他们也是才知晓的消息,那些山匪真是有通天的本事,未卜先知。 裴玄惊得眼前一黑,眸中杀意凛冽,拔剑就横在了长庚脖颈前:“你他爹的有种再说一遍,逐月他怎么了?” 长庚也不反抗,颓然道:“逐月路遇刺杀,生死未卜。” 谢怀泽错愕不已,陡然联想到某种可能,不敢置信地瞥了马背上的兄长一眼,面上瞬间了无血色。 “阿兄……”他张了张唇,终究没能说出口。 卫蘅姬被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吓了一跳,惊叫出声的同时,还不忘轻拍着容栀的背给她顺气。 “县主,你快些缓过来主持局面,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裴玄和长庚都隶属于镇南侯府,也只有容栀能结束这场闹剧。 岂料容栀并未理地上横刀对峙的两人,眼底冷然一片,深吸了口气就直逼谢怀瑾而去:“我只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干的?” 他镇定自若,腰间佩剑还在往下滴血。“空口无凭,县主何故污蔑我。” 血腥气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太阳穴绷紧,一口气咽也咽不下去,“我的人与你同去,就他生死不明,你倒是安然无恙?”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众人皆没想到,容栀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门客,同谢氏嫡子当面对峙。 车架纱帐被宫女掀开,暗香四溢而出,商九思扬了扬下巴,神色倨傲地护在谢怀瑾前面:“区区一个门客,本宫赔你就是!” 四周齐刷刷躬身一片,全都低头恭敬地行礼。她心底虽血气翻涌,却也还没全然丢掉理智,强压着裴玄,草草行礼。 裴玄把佩剑从长庚脖颈上收回,却并不入鞘,只恨恨地盯着谢怀瑾,双目怒得快要喷火。 怒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无边的冷寂。容栀眼底淡得看不出神色,嗤笑反问道:“我只要逐月,殿下要怎么赔我?” 商九思跺了跺脚,头上珠钗轻晃:“为了一个门客,镇南侯府要同皇室交恶不成?更何况他是为保护本宫的安危而牺牲,自然不算白死。本宫会差人为他风光下葬,再写篇皇室悼文,立个气派的衣冠冢。” 她怕容栀还不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他的家人,本宫会拨白银千两,保他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吃穿不愁。” 卫蘅姬又扯了扯容栀袖角,担心她气性上头,非要不休地追究到底。隋阳郡主既然搬出了皇室头衔,那就是在对她施压了。 容栀缄默片刻,忽然笑了:“多谢殿下好意,可惜逐月是孤儿。殿下说得这些身后名,他恐怕无福消受。” 她的尾音一点点冷下去,衬得那抹笑意也讽刺至极。 “镇南侯迎驾来迟,我让你损了名门客,也算是扯平,这事就算一笔勾销,如何?”明明是问句,商九思却不由分说地伸出一只手,默认容栀不会拒绝。 这是一只保护得当,娇生玉养的手,纤细如葱,莹润剔透。而谢沉舟的呢? 他也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可手心伤痕密布,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 她笑意浅薄,不达眼底:“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民女手脏,怕玷污殿下。此事与殿下无关,于清河郡内受袭,是镇南侯府失职,我会加派人手保护殿下。” 商九思眸光有所松动,就又听容栀继续道:“至于逐月,死要见尸活要见人。镇南侯府会亲自去找。” 商九思怎么也没想到,她所说得“镇南侯府亲自去”,那个去找的人,竟就是容栀自己。 ……… 已是夜深时分,居庸关山隘被一队火把点亮,照得整个山峦灯火通明。 谢怀泽自告奋勇,说什么都要出一份力,他手持火把搜了几处草地,皆是一无所获。 他擦了擦额头汗,迟疑出声:“居庸关山峦连绵,单凭这么几个人,又不知逐月的具体位置,无异于大海捞针。” 容栀头也不抬,聚精会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你阿兄不是说他被刺客所伤么?沿着车队留下的血迹找。” 她语气算不得和善,谢怀泽心头微涩。白日好不容易同她积攒的熟络,此刻又因横亘在其中的人命,而僵硬尴尬起来。 他扒拉起一处草皮,从里面蹦出只野兔,谢怀泽失望地叹了口气:“子时一过,就是阿醉的忌日。倘若能成功救出逐月小郎,阿醉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到高兴。” 容栀搜寻完身前一片,站在原地等亲卫队其余人来禀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你整日说阿醉,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谢氏有儿郎叫这个名字的。”谢醉?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阿醉身份特殊,族中将他名字抹去了。” “他是因病逝世的?”莫非谢氏族中有遗传病症,否则怎么身子一个比一个弱。 谢怀泽微愣,商醉的死是谢氏辛密,不可与外人言说。可面对容栀,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他终究诚实地摇了摇头。 “阿醉死在十年前的冬日,是被族中长老活活殴打而死的。他们特意留了他一口气,把他衣裳扒得只剩一层,而后扔到了荒郊野岭。” 只是这样说着,谢怀泽都忍不住浑身抽搐,扶着树干呕不止。 他一想到平日敬重的长辈,背地里是折磨阿醉的恶魔,就恨不能替扒了那些人的皮。 阿醉是冬日死的,可如今入夏,怎会是他的忌日? 还未问出心中疑惑,谢怀泽已先行为她解答:“族中对外称他是归乡途中因病逝世,因而忌日被迫改为初夏。” 容栀心中愕然,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沉默着递上丝帕。谢沉舟也说自己是私生子,因被主母陷害才逃跑脱身。如今又身陷囹圄,而设下杀局的,十之八九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兄长。 谢氏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四世三公的门阀世家,到底是踩着数不清的尸山骸骨。 胸腔呕意稍稍退却,谢怀泽举着火把照亮身后,“这里也没有。” 紧接着,四散探查的亲卫不断归来,回禀的无一例外,都说林中并无发现。容栀攥着拳头越握越紧,直至指甲掐入皮肉,痛感侵袭而来时,她才倏然松开手。 她万不能自乱阵脚。裴玄还未回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裴玄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一路追至山崖边,再往下便是滔滔江水。她衣袖凌乱,拖着沉重的步伐,心有不甘地把剑扔到了地上。 她怔怔然红了眼眶:“血迹在通向山崖的树丛边断了。”殿下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殒命。她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是裴郁先一步找到了殿下,已经把人带回悬镜阁,所以他们才怎么也找不到。 容栀神情淡漠,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叫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无人出声,只剩火把上噼里啪啦跳动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忽然,从山林深处传来一声嚎叫,似是野兽在追逐捕猎。深夜里尤为清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谢怀泽脸色霎时难看下去:“会不会是……” “不会。”容栀冷冷扫了他一眼,打断了这句没说完的话。 她在佛前替他求过平安的,他才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而后容栀点点裴玄和长庚,拔出腰间匕首紧紧握住,不假思索道:“你们俩随我继续找,其余人护送谢二郎回城。” ……… 谢沉舟当然没死,在被刺客扔到林中后不出半刻,裴郁就从树上飞身而下。 裴郁轻车熟路,轻点几个穴位,谢沉舟就从地上一坐而起,猛吐几大口污血。神智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吞下裴郁递来的止血丹,用袖口随意地将唇边血渍擦净。腹部衣裳被刀剑划破,粘了血珠又干又硬,谢沉舟扯开衣裳,饶有兴致欣赏着那处伤口。 恍若察觉不到痛一般,他挑了挑眉:“啧,谢怀瑾那把剑真不错。”一剑贯穿,伤口平整又锋利。 殿下的血翳症已痊愈多年,如今却不知为何,隐隐有复发的趋势。裴郁犹豫地问道:“殿下,要不要回悬镜阁?” “回啊,”他嘴角扯出一丝邪笑,戾气于眼中翻涌:“你回悬镜阁,带人烧了谢氏供给私兵的粮仓。” 似是觉得还不够解恨,谢沉舟又补充道:“哦,对了,这么重要的事,记得让殷严带给龙椅上那位。” 裴郁心底一惊,毫不犹豫地应下。 当今圣上猜忌心重,谢氏因着先太子一事,早已失了圣心,如今若是爆出暗中豢养私兵。风光百年的世家,恐怕就要就此终结了。 悬镜阁掌握谢氏豢养私兵的证据已久,可殿下一直密而不发。今日突然发难,到底是报方才一箭之仇,还是顺水推舟,布局已久。 裴郁不敢再深想,又担忧着他的伤势:“居庸关地势凶险,倘若明月县主不来找您,该怎么办?” 这话刺耳得紧,谢沉舟登时眯了眼,不爽道:“你怎么还不走?” 知晓自己惹了殿下不悦,裴郁生怕再待下去,回不到悬镜阁就死无全尸,逃也似地隐匿回树梢,不消片刻就没了踪影。 眼底血雾还未散尽,他的眸色黯淡,像是撒了一层灰,昔日温润不再,只剩下无边的阴郁。 阿月才不会丢下他不管,她舍不得。 靠着树干静默片刻,谢沉舟忽然揉了揉眉心,抿着唇就将手中短刀狠狠插进了树干。 他哼笑一声,眼底幽暗难辨。 裴郁还真猜对了,他是心里没底,倘若阿月不寻过来,又该如何收场? 总不能他灰溜溜爬回镇南侯府,然后硬着头皮说自己福大命大,失血一天一夜都还能剩着口气。 思及此,谢沉舟抽出腰间短刀,刀风乍起,寒芒闪过,他腹部多了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本就失血的唇色更加煞白,他冷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往车队必经之路旁的小道而去。身后,鲜血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不知他阖眸等待了多久,直至乌云遮月,林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谢沉舟眯着眼望去,是裴玄红着眼眶四处搜寻。亲卫已护着谢怀泽回府,四下无人,她大着胆子改口:“殿下!皇孙殿下!!” 谢沉舟:“……”能不能把她毒哑。 他懒洋洋地抱着臂,颇有耐心地等裴玄走远,才又探出头去。 能探查的地方都探查过了,容栀沉沉叹了口气,心底早已沉了一半,举着火把存着最后一丝侥幸,把裴玄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这条小道荆棘密布,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跨过沟渠,一边努力地四处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泥土染脏了绣鞋,连带着她的裙角都没能幸免。连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精神高度紧绷,容栀嗓音沙哑,无奈地讪笑一声:“谢沉舟,你再不出现,我就真的要替你收尸了。” 无人回应,只有溪流声潺潺,鸣蝉聒噪不止。手中火把也燃到尽头,火苗打着旋忽闪而过,霎时间,容栀陷入沉沉黑暗。 前方是一片沼泽,没有光亮,她只得硬着头皮踩过,脚下触感软趴趴的,像是蛇剥落的皮。容栀禁不住一阵恶寒,捂着小腹还没缓过来,脚底倏然被什么缠住。 温热的湿意从裤管渗透进皮肉,她面沉如水,头皮麻了半边。从前在医书上见过,蛇是一种冷血动物。可这家伙明明温度热得惊人,难道医书也会骗人。 当机立断地,容栀抽出袖中匕首,慢慢沿着裤腿探了下去。蛇的七寸大抵应当在哪? 蛇身没摸到,倒是匕首先被什么东西握住了。她用力往回拽,想甩掉那东西。一个不察,脚下被树枝绊住,她险些没站稳。 云散月开,容栀向前倾身,视线不断下落,定格在在重重泥沼旁。地上似乎躺一个人。 正是下落不明的谢沉舟。 她的眼睛陡然睁大。瞬息的茫然后,谢沉舟似是失去意识,拽着容栀胳膊就往后仰。 她失去重心,惊叫着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好冷,好冷……”谢沉舟紧闭着眼,整个身子都贴住容栀,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温度。 她只觉浑身烧得慌,难耐地想避开,可才一转身,就瞥见他满身鲜血,几乎成了个血人。 容栀索性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谢沉舟!你醒醒。” 他干裂的唇瓣上血迹斑斑,似乎有了反应,“好,好渴……水,我要喝水。” 两人早就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最近的沼泽泥泞不堪,她去哪给他找干净的水。 心中不断思虑盘算着,她丝毫没注意到眼前,谢沉舟已然俯身贴近。 朱栾香甜腻,血腥气苦涩,偏偏二者交织缠绕,变成了一个印在她唇上,滚烫又微微湿润的吻。一触即分。 居庸关山隘万籁俱寂,地面潮湿,树林静默,风过无声。 一片无边的漆黑里,两人都乱了呼吸。 那些被彼此刻意压抑的,见不得光的悸动,一瞬间汹涌而来。 她听见了他澎湃的心跳,那也是她的心跳。 第43章 一吻再吻(表白章 巨甜) 是纯粹的,…… “阿月……”鼻尖相抵, 谢沉舟声音哑得不像话。 她耳根微红,似是堵了团棉花,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身上又烫又硬, 手脚紧紧攀住她, 被缠得不舒服,容栀无措地就想先推开他。 哪知谢沉舟头一歪,又软绵绵地垂倒下来, 下巴重重抵在了她的肩窝上。也不知到底流了多少血, 带的自己肩窝也润湿一片。 “来人啊!我找到他了!”容栀一手扶着他,一边扯着嗓子喊道。 不知是否声音太大,惊动了林中野兽,远处又依稀传来撕咬的嚎叫声。 不行, 他们距离主道太远, 这样等下去,就算不被野兽吃掉,谢沉舟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得先找个干燥的地方,不能让他的伤口再泡在泥沼里。 容栀捉住他的手,绕过自己肩膀,“你别睡, 撑住, 我带你出去。” 月色映照下,他的面容苍白, 几近透明,皮下血管依稀可见, 整个人已经脱力昏死了过去。 容栀几乎是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途几次都险些跪倒在地, 才勉强把他拖到一个山洞口。 她咬咬牙,解开最外首的罩衫铺在地上。好在入夏,只穿件单裙也不算冷。 随身携带着的只有基础的止血解毒的药丸,她细细碾碎,掰着谢沉舟的下颌,恶狠狠道:“为了来寻你,我冒着与郡主交恶的风险。若是你真死了,尸骨就只能曝尸荒野,谁敢让你下葬。” 似乎是被这些话吓到,他在昏迷中有了反应,配合地张开了嘴。 只是终究意识不清,也不知道药丸到底在哪,唇舌搅动间,含住的竟是她的指尖。好巧不巧,他舌尖卷过,舔nong着带起一串水渍。 容栀:?_? 她怎么觉得这人在占自己便宜。 服过药丸后,谢沉舟眉宇间舒展了些,安静地躺在她的罩衫上,乖巧的像个孩子。 他的衣裳已经不能再穿了,幸好污血凝结的早,没太粘连皮肉。容栀抓着衣襟一拉,上衣就完全从他身上滑落了下来。 凌乱的乌发遮住了胸前的一小部分,而后就是大片雪白,暴露在空气中,与暗红的血迹对比鲜明,画面艳丽又诡谲。 这样盯着他看,好像不太好。容栀飞速地移开视线。人躺在地上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她还有心思想有的没的。 山洞不算深,但内里居然流淌着条暗河。容栀掬了捧水把手洗净,又解下他腰间壶囊装了些过去。 谢沉舟还未醒,她先用丝帕替他擦拭了脸上淤泥,而后指尖沾水,细细涂抹在那皲裂破皮的唇上。 他的唇不算薄,紧抿时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指尖所到之处,唇瓣就会听话地塌下去一截。 指尖停驻于那抹淡粉色,容栀有片刻失神。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连嘴唇都是软软的。 “啪嗒。”是暗河拍打石壁的声响。 她吓得一激灵,整个手掌不慎按在了谢沉舟唇上。他痛地呜咽一声,眉头轻拧。 容栀急忙抽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大抵是困得神志不清,不去给谢沉舟找药,反而在这吃他豆腐。 居庸关草木繁盛,借着月色沿路找了找,还真被她寻到几株用得上的草药。长在草丛中的都好拔,就是缠绕在枯树上的鸡血藤。匕首割了好几次都割不断。 她这匕首确实钝得厉害。谢沉舟不是说要送把新的给她么?在市集买一把需要这么久?从春入夏都没买到。 她渐渐失去耐心,索性用了狠劲,边割边拽,终于在手被勒出血痕时,如愿以偿割断了鸡血藤。 顾不得手上疼痛,容栀小心翼翼地攥着就往回跑。脚踝处倏然传来一阵刺痛。容栀撩起裤管一看,原是天色昏黑,不知何时被荆棘划伤了。 这点小磕碰不算什么。前世瘟疫,全身肝肠寸断之痛她都没掉眼泪。她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回了山洞。 待磨好草药敷到谢沉舟伤口处,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没有铁杵,只能用衣衫裹着洗净的石块,一点点地碾磨。 不能再让他昏迷下去,否则绝对挨不过今夜。 容栀又夹了根鸡血藤放在他鼻尖。被强烈的腥锈味刺激,地上的人终于轻眨着羽睫,而后幽幽转醒。 他剧烈地咳嗽着,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容栀的手腕,“这是……在做梦吗?” 他羽睫间敛着水雾,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生怕一闭眼,容栀就会消失似的。 同谢怀瑾对峙时她面不改色,同商九思呛声时她也巍然不动,可如今谢沉舟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心中那口强撑着的气,突然一股脑涌入了鼻腔。 容栀喉头一哽,声音已然带上哭腔:“谢沉舟!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件衣裳可是用御赐布料制成的,就这样给你当衬布了!” 谢沉舟明显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醒来阿月说得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哭笑不得道:“都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赔你件更漂亮的。” 容栀吸了吸鼻子,冷哼一声,“谁要你赔?你一年的例钱都不够一寸的。” 他温和一笑,并不反驳,撑着身子半坐起来,伸手替她把乱了的发丝拨至耳后。“别哭,不值得。” 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她递去水囊,“谢怀瑾说你是被山匪所伤,而后下落不明。” 谢沉舟举着饮了许多,有溢出的水渍顺着脖颈流下来,一直没入耻骨人鱼线深处。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你信吗?” 容栀摇了摇头:“可他们信。”有隋阳郡主给谢怀瑾撑腰,就算真查出来什么,也不过随便拉个替死鬼。 趁着她发呆,谢沉舟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不重要,谢氏大厦将倾,只需再添一把火,就会毁于一旦。” 她沉思一会,忽然眯了眯眼,“这把火,镇南侯府来添如何。”把玉玺暗中交给谢怀瑾,然后再不慎走漏风声。毕竟沂州到江都路途遥远,生了变数他们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届时谢怀泽也会受到牵连,你舍得?” 她赌气般缩回手,戳了戳他腹部的伤口,不答反问:“你明明都知晓,何必一再试探我?” 谢沉舟立时皱了眉,不由分说地将那不安分的手捉至胸前,“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了给你摘药,我脚踝也擦破了。”说罢,她卷起一截裤脚。那段纤细莹白的小腿,就这样一览无余。 那抹红痕烧红了他的双眼,也一并燃尽了他的理智。他眸光深深地望着她,眼尾潋滟着薄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容栀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表情。刚要放下裤腿,谢沉舟突然俯身,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整条腿倏然横跨在了他的腰间。 腿上温热一片,减轻了伤口的钝痛。好不容易压下的心跳,又不听话地咚咚作响起来。她清冷的眼眸中羞赧一片:“你做什么,快放开!” 他垂下眼睫,眸中暗沉滚滚,“答允过县主的,恕沉舟要失约了。” 想要退回门客与主子的关系,他做不到。 随着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一枚轻柔的吻。比方才在沼泽,拽着她强压上来的那次更温柔。如同一场旖旎的梦。 就这样似羽毛轻扫而过,沉沉落在了她的心尖。容栀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他埋在她的脚踝处,拿出药膏均匀地抹揉开。而后缓缓抬眸,笑意融融地仰头望着她。 不带一丝情欲,是纯粹的,怜惜的,充满欣赏的仰慕。 她心念一动,就着这个姿势跨坐下去。伴随着男人眼里清晰可见的惊愕,她难得地笑了。 “谢沉舟。”她撑住他的胸膛,眼底坦坦荡荡,“你昨日问我,救你同救谢怀泽,是不是一样的理由。我收回那句话。” “留在侯府,继续做我的门客;还是知晓答案后,离开侯府,二者只能择其一。”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冰冷决绝,毫不留情。 她无声的笑了,瞳仁乌黑清澈,倒映着悠悠月色。 “从侯府门客换个身份,重新站在我身边,如何?”他无父无母,而她恰好需要一个夫君。他们不如举案齐眉,就此余生。 从前她总是瞻前顾后,想要利用他制衡谢氏,又忍不住被他吸引。人想要的太多,顾虑的也就太多。 他唇角不可自抑地勾起,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这算以公谋私吗?”无论是是不是她的门客,他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 她往后微微退了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决定来居庸关救你的那刻,你告诉我。我的公是什么?私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还有谁是?” 他眸中水色澹澹,拧湿丝帕就着月色,将她染了泥污的手指一根根擦净。“表白的话,应该我先说。” 容栀闻言,微微失笑。 连表白的顺序都要争个先后?她从前怎么没发觉,这人有如此强的自尊心。 她想起谢怀泽说得那句“心悦已久”,陡然来了兴致,一边看他给自己上药,一边撑着下巴问道:“你是何时对我起了心思的?” 谢沉舟动作一顿。这种问题……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出羞怯才好。 何时喜欢上她的?他轻浅一笑,心中五味杂陈。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十年前的那个茫茫雪天,少女手心的温度。也是一如今日,温热得让人有些想哭。 “你第一次救我的那天。”他如是说。 第44章 肌肤之亲 揽着她的腰,打横抱了起来。…… “啊, 原来是一见钟情啊~”她尾音刻意拖得很长,也不知信没信他的说辞。 “嗯,是一见钟情。沉舟图谋县主已久。”他面上笑意柔和, 如盛满一夜的朝露。 沐浴在一片静谧的月华中, 他恍若从天而降的谪仙。明明上半身露裸着,却不显yin靡,反而愈发温润, 谦和得没有丝毫棱角。 纵然日日都能瞧见, 此情此景,依旧颇有冲击力。 她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缓缓沿着他面部描摹着。 从修长疏朗的眉, 到水波粼粼的眼眸, 再划过鼻梁中间微凸的驼峰,最后落到如樱似粉的唇。 感受到面上传来的痒意,他睫毛止不住颤动,循着她的指尖,不解地望着她。看起来无辜极了。 “好可惜,我不是一见钟情。”她眸中笑意渐浓, “我不过一介俗人, 贪图美色,方才被你所惑, 也想当一回商纣王。” 他纵容着她继续肆意妄为,喉结滚了滚:“荣幸之至。” 谢沉舟撑着身子向后仰了些, 方便容栀坐得更舒服。 方才的姿势,她还需要借助小腿的力量才堪堪坐稳。 可谢沉舟一动,她也跟着往上挪。整个人竟结结实实坐在了他下腹耻骨处。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裤, 两人肌肤相贴,容栀被他灼热的体温烫得一惊。 “呃……”他喉头难耐地溢出一丝shen吟。 “是不是压到你了?”以为是不慎碰到他腹部那处刀口,容栀急忙往后坐了坐。 谁知谢沉舟面色愈发古怪,眉心霎时间紧紧蹙起,脖颈到耳根都染上层绯色。 他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喘息着,“别动。” 月色朦胧,她却清晰地看见了谢沉舟眼尾那抹yu。 即便未经男女之事,医书上关于这部分也从不避讳。容栀很快反应过来,却并不羞赧,反而好奇地戳了戳他胸膛。 “你是不是……”她颇有些看好戏般,捉住他的裤头就要“上下其手”。 谢沉舟却羞得过分,立时捂住了她的唇,像是被她欺负狠了,近乎哀求道:“别说……不许说。” 本也就是逗逗他,容栀点到即止。抬腿就想从他身上下来。 谢沉舟却一把擒住她的腰,往下压了压,“也不许走。” 容栀眸中闪过丝错愕:⊙ω⊙ 这人到底要她怎么样。 最初的情动褪去后,心底就被无尽的酸涩所侵占。谢沉舟无措地闭了闭眼,手却擒着她不肯放。 年少气盛,他也有过那些不能言说的欲望。想要谋夺她,独占她,最好把她金屋藏娇,让这轮明月只能为自己所有。 而如今这轮明月的清辉,真的撒在了他身上。上天终究待他不薄,亦或者应该说,上天待他已经太好太好了。 他替她把玉簪扶正,“倘若我以后做了什么事,让你很失望,能不能给我一次……被谅解的机会。” 容栀闻言挑了挑眉,思忖片刻后,突然道:“好像还真的有一件。” 他心猛地一跳,笑意于唇角凝滞,“什么?” 她不答,只摊开谢沉舟的手,而后把袖中匕首放在了他手心。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就知道!谢沉舟准是把这事给忘了。 容栀冷哼一声,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的刀呢?你说过的,要送我一把新的。” 他愣了愣,想要笑出声,却又怕她炸毛,生生忍住了。 “自然是要送的。”昨日策马想带她去碧泉山看的东西,就是那把刚制好的刀。 本来早就想送的,只是找刀柄的材料费了些时间,便只好拖到现在。 她发髻上的白玉簪净透,散发着莹莹幽光。谢沉舟把玩着簪上流苏,爱不释手。 嗯,刀鞘再添点东西,阿月会喜欢的。 在容栀收起最后一点笑意之前,他终于保证道:“辞花节那日给你,好不好?” 容栀默了默,终究没再为难他。姑且再信一次好了。惦记着他的伤势,她又探手摸了摸谢沉舟额头的温度。 “我刚刚已经发了烟散,最迟天明,亲卫一定会来救我们。” 他乖觉地不动,任由着容栀摆弄。只是面上却终究兴致缺缺:“在这里不好么?没有尔虞我诈,也不用面对那些讨厌的人。” “你讨厌谁?谢怀泽?”她忍不住想起白日里,两人围着一锅粥斗法的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都讨厌。”他嗓音冷沉下去,似是在为她着想:“谢氏的人心术不正,县主该离他们远点才是。” 他语气颇为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容栀却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琢磨片刻,回过味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呢,问心无愧么?” 谢沉舟:“……”他当然问心有愧。 身为镇南侯府门客,却对侯府嫡女有非分之想。 怕测量不准,容栀又抓着他的手腕仔细把了脉。她手上动作不停,“若是说以公谋私,我还真的比不过逐月郎君。” 谢沉舟:(ー_ー)!! 又挖坑给自己跳。 他该知道的,阿月向来不会吃亏。方才调侃的每一句,都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还还得让他哑口无言。 意料之外,他额头温度降得很快,不再烫得厉害。 她扯下一截干净的布帛,贴在腹部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你退烧了,还挺快。只要不再复烧,就不会危及生命。” 心底不讶异是假的。自己给他用的不过是些基础药丸。可从他止血的速度,退烧的速度来看,倒像是有人先救过他似的。 “谢怀瑾那一剑直冲我后心而来。但他的剑法……”谢沉舟回想片刻,终究似笑非笑地评价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见他揭过话题,她也没再追问,只调侃道:“没记错的话,你先前还夸过人家剑法精妙。” 终究顾忌着他腹部伤口,容栀坚持让他躺下,自己则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靠着。 过了入寝的时辰,她迟迟没有困意,只好盯着山洞石壁发呆。“谢氏族中十年前死过一个人。谢怀泽叫他阿醉,你听说过吗?” 谢沉舟明显一怔,眼神里满是愕然。好在夜色昏黑,容栀并未察觉。 “听说过。”他嗓音有些发紧,哂笑一声,眼底晦暗不明。 “不过一个死人,前尘往事,县主想知道?” “谢怀泽似乎很在意这个胞弟,今日是阿醉忌日……应当叫?谢醉?”谢醉,谢罪。容栀在脑海中咀嚼了会。还是觉得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 谢怀泽在意他?谢沉舟险些讥笑出声。 这句在意,他倒担待不起。当年谢怀泽煞费苦心,将他哄骗去祠堂,让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他哑然垂眸,摸了摸胸前那道淡粉色的疤,纠正道: “商醉。姓商。” “商?他是皇室血脉?” 商是国姓没错,但当今皇室这一辈,皆是行世字辈。更遑论,谢氏怎敢私自殴打皇室子弟,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几乎是瞬间,容栀想起了先皇太孙。十年前宫门事变,先太子被废。皇太孙被圈禁在深宫,而后不知所踪。 谢沉舟点点头,索性也坦白道:“商醉就是先太子的血脉。他与谢氏女酒后作乱,本也没什么,收进东宫便是。可坏就坏在,那谢氏女已经许了人家。正是当今茂王。” 他面色平静,唇角笑意淡然,似乎在闲谈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轶事。 容栀惊得张了张唇,“他竟是……谢氏的孩子。”世人皆以为,商醉是先太子小妾所出。那场宫门哗变,是皇室秘辛,无人知晓其中细节。只知先太子策反禁军,于深夜围了正阳门,而后逼宫失败,被废为庶人。 可先太子素有仁德之名,颇得人心,无人相信他会做出谋逆之事。若真正的原因是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君夺臣妻,乃是皇室大忌。百年清流,求的就是一个名声周正,若储君有任何污点,都会为世人所诟病。 还有许多想不通的细节,她正欲再问,谢沉舟却轻叹一声,堵住了她的话。 “阿月,”他侧着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该对我多关心些,怎的总是提旁人。” “还很痛吗?”她方才敷了镇痛的草药,这会应当好多了。 他轻摇了摇头,而后指指她的肩膀, “会冷的,当心着凉。” 因着脱去外衫,她此时只穿了件薄纱衣,肌肤透着莹白的肉粉色,隐约可见。 她耸耸肩,不甚在意,“那有什么法子,这里也没多的衣衫了。” “我倒有个办法。”似是困了,他声音里藏着懒倦。谢沉舟顿了顿,而后缓缓起身,径直就朝她走来。 “?”容栀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下一秒,就见他俯身,揽着她的腰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悬空,容栀顿觉无措,双手下意识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这样就离的更近了。她腰身贴着谢沉舟的肌肤,清浅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满是他,也只有他。 谢沉舟牢牢圈住她,手却尽量避开,不碰到她腿上肌肤。他眼底是得逞的笑意,缓缓而过,同她额头相抵。 “这样就不冷了。” 这样是很暖和没错,但…… 她肩上薄纱本就松散,因着他这一抱,更是皱起一截,莹白的肩膀若隐若现,着实是有些…… 偏他温柔得过分,多一步也不逾矩。眼底不带一丝情欲,只有携了无限的眷恋。 她忽然呜咽一声,把头伏在了谢沉舟肩膀,迟迟不肯抬头看他。 “放我下来。”她声音闷闷的。 谢沉舟不言,只蹭了蹭她的鼻尖,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望着她。 他见过她冷眼横眉的模样,见过她怒目而视的模样。如今这副别扭又羞怯的模样,倒是新鲜得紧。 片刻后,他把她小心地放在了铺着外衫,最平整的那块地上。“睡吧,这里还算舒适。” 说罢,谢沉舟靠回了方才容栀倚着的石头旁。 容栀愣了愣,而后倏然明白过来,微微弯了弯唇。原来他都知道。 方才那块石头硌得慌,她才一直动来动去睡不着。 “谢沉舟,”她唤道:“方才我的提议,你还没有回答我。” “要不要换个身份,重新站在我身边。”她一点也不觉得羞,直截了当地问了。 他明知故问道:“换成什么身份?” 容栀也不戳破,“待你辞花节那日送了我短刀,我就告诉你答案。” 许是被她的坦然刺到,又或许是今夜月色太过蛊惑。谢沉舟心念一动,自嘲地笑了笑。 “阿月,其实有些话,我想同你说。”他没办法再继续欺瞒下去。无论是关于商醉,还是关于悬镜阁。 或许即便容栀知晓实情,情况也不会如预料的那么糟糕。她不会离他而去,会继续义无反顾的……心悦于他。 等待许久,她却一直没有回应,谢沉舟疑惑地轻掀眼皮。 地上的少女已经沉沉入梦,睡颜恬静安宁,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无奈地笑笑,重新阖上眼去。 “下次吧。”下次,他一定完完全全把实情都告诉她。到那时,她还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第45章 辞岁经年 “知晓你与我心意相通。”…… 卯初时分, 裴玄循着烟散找到了二人。 容栀脚踝上那血红触目惊心,白净的脸上沾了尘土,她却睡得又沉又静。 是真的累极, 连被谢沉舟横抱起来, 她都只挪了挪脑袋,在他臂弯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全然不察有人到来。 裴玄霎时间红了眼眶。高高在上的贵女, 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县主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救出殿下,没齿之恩,她定然不会忘。 不愿惊醒容栀,她小小声道:“玄甲军平定动乱后连夜回赶, 镇南侯此刻已至居庸关山口。” 人多眼杂, 纵然软香入怀,他再舍不得松手,也不愿在尘埃未定之前,让容栀惹上非议。 谢沉舟垂眸半晌,温声道:“醒醒,侯爷来接我们了。” 他唤了两次, 容栀才在半梦半醒间睁了眼。她迷迷瞪瞪站直身子, “阿玄,他伤得重, 你先扶他出去。” 殿下面色不错,一瞧就被照顾得极好。裴玄不言, 只小心揽住容栀。 山口处,容穆全身重甲,远远瞥见容栀, 就急忙脱下头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容穆心疼得不行,指腹在她脸上小心地蹭过,试图把她脸上灰尘擦净。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他脸色比锅底还黑,语气又气又急。 容栀安抚般摇了摇头,“我无事。谢怀瑾密遣刺客扮做山匪劫驾,逐月拼死相救,却遭谢怀瑾背后捅刀。”她长话短说,将诸多细节隐去,只强调刺杀是冲谢沉舟而来。 “阿月想要追究此事?”容穆沉吟片刻,“隋阳郡主同谢怀瑾有口头婚约,即便查出真相,也不能奈他几何。” 逐月不过一个门客,他的生死于容穆而言并没那么重要。但容栀如若想查,他也会毫不犹豫,替她撑腰。 “不,我不准备插手。”她贸然相救,已是把谢沉舟架在火上烤。如今他既成了谢氏的眼中钉,不如就让他亲自动手,报这一箭之仇。 “阿月有一事相求。”她面色淡淡,而后郑重其事道: “把逐月调入玄甲军,彻底成为镇南侯府的人。” ……… 容栀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在隔日清晨缓过些劲来。近来诸事缠身,连轴转了许久,她难得能借受伤名,躲在府中静养。 一碗冰酥酪见底,流苏才终于把上门探望,又被委婉劝回的各府各家报了个遍。 她正听得昏昏欲睡,余光就瞥见角落里,被流云遗弃的栀子。呵护几日,流云渐渐没了耐心,过了新鲜劲,便随手搁在角落了。 “给黎姑姑送去吧。她不是说最近在研制什么药方,市面上栀子却不知被谁买断,有价无市。” 初初还以为是送错人家,已经这么几日,也没见人来取。留在府里还得花精力照养着,不如送给黎瓷入药。 说到这栀子,流苏突然想起今日,在药铺当值时的听闻。颇有些唏嘘道:“昨日景和客栈可热闹了。谢氏郎君大吵一架,坊间都在传,似是谢二郎祭奠亡人,惹了谢大郎恼怒。” 谢怀瑾不是什么好人,谢怀泽却实实在在是无辜的。以他那走三步喘一步的身子骨,气坏了也是可怜。 “今日药铺熬的清肺安神的甜汤,也给谢二郎送份过去。” 就当是她聊表心意。感谢他愿意夜半三更帮着出一份力,搭救谢沉舟。 流苏差人吩咐下去,又呈上来个托盘:“卫小娘子怕您闷着,送了些针线玩意来,县主要看看吗?” 针线玩意?卫蘅姬会做女红?她陡然来了兴致,往托盘里伸手去。 摸了半天,却只有一张宣纸和一块丝绢。容栀:“……”她在期待什么。 宣纸上卫蘅姬小楷娟秀,写得却横一个竖一个:“县主,这是宫里司绣坊研究的样式,比一般绣花更精致。绣在荷包或者丝帕上,给逐月郎君,你懂的~” 她懂什么?容栀一头雾水地将丝绢展开。待看清上面绣的图样时,容栀默了默,而后当如没见着般,重新叠好放回了托盘中。 她面不改色,语气却难掩古怪:“收起来吧,我用不上。” 流苏虽好奇是什么样式,却也不多看:“那我收进库房?” 容栀略一颔首,下一秒却转了想法:“等等。你拿着吧,你兴许用得着。” 流苏也不推脱,“谢县主赏赐。”说罢,她迫不及待打开了丝绢。而后两颊瞬间染上可疑的薄红。 是一幅鸳鸯交颈图。亲密无间,双双相贴。 “这这这……”她在脑海中思索半天,终于咬着唇无奈道:“也太孟浪也些。” “逐月呢?”自己躺了这么久,谢沉舟也不来关心一下。 流苏把丝绢塞入袖中,那幅交颈鸳鸯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心不在焉道:“随侯爷出去了,也不知何时会回来。” 玄甲军任免事关重大,掌握着大雍朝一半命脉。且训练艰苦复杂,容穆态度谨慎也是应当的。 只是担心着他腹部伤势未愈,容栀眸光微动,轻叹道:“晚膳时若还未归,就差人去喊,说是我找他。” 流苏颔首应下,又怕容栀忧思过重,宽慰她道:“悬镜阁驰援的第一批解药已经到达药铺,待检查无误后就会运往花溪村。县主也可放宽心,在府里多养几日。” 容栀闻言微怔,笑而不语。 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算是难得。只怕自己想闭门谢客,隋阳郡主也不会让她有清静的机会。 ……… 谢沉舟比她预料中回来的更早。 书房里沉香绕鼻,桌上放着的,是陇西商队下月的采买清单。容栀把数目细细看过,又删去几种沂州本地就有的药材。 谢沉舟轻叩门扉,嗓音里含着笑意:“听闻县主找我?” 她笔尖一顿,略一扬眉,示意流苏去帮他开门,而后继续伏案慢慢写着。 书房外艳阳高照,谢沉舟提步而进,带起一室夏暖,整个书房骤然亮堂起来。 不太适应这强光,容栀不由得眯了眯眼。刺眼的光线却没持续多久,她身前很快罩下一片阴影。 容栀抬眸望去,才发现谢沉舟于她身侧站定,默不作声地挡住了。 流苏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不忘为两人带上门。 谢沉舟矮下身去,下巴埋在她的肩窝,把容栀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在写什么?” 被他发丝蹭得有些痒,容栀不安分地动了动:“商队的采购清单啊。你日后玄甲军与药铺不能两边兼顾,我只好接过来自己管。” 谢沉舟体温本就偏高,又从外面回来,贴着她时简直热得像个人形火炉。 找准时机,容栀一缩脖子就灵巧地从他双臂下钻了出去。她撑着腮帮子,侧目上下打量着谢沉舟:“阿爹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瞧着比那日山洞里倒是恢复了不少,身形挺阔,眉目清朗,面色似乎比没受伤前还要红润上许多。 镇南侯有没有为难他?谢沉舟垂眸盯着案几想了想,神色有些散漫。 演武场内,容穆问他,“你既入侯府,只要对阿月没有非分之想,我就让你进玄甲军。”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谢沉舟思忖良久 ,倏然幽幽地笑了。 他说,“玄甲军,逐月可以不进。但对明月县主,在下不敢作保。” 容穆语塞半晌,说不出话。似是惊愕于他的大胆,又讶异于他竟就这般承认了。坦荡得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后便是长达数个时辰的扎马步和负重跑。容穆美其名曰是帮他复健,实则不过是暗戳戳地给他下马威。 不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如若换作是他,有人光明正大舞到自己面前,说要图谋自己的掌上明珠。他恐怕一剑就要结果了那人。 他闲闲斜靠着案几,漫不经心道:“侯爷说,近日总有谢氏的人夜探镇南侯府。而且频次渐繁,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谢怀瑾受了二皇子的命,自然也要找玉玺。虽然这些夜探的人里,也不乏悬镜阁的人。 容栀心里清楚,面上却不显,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潜入侯府做甚?阿爹的公文文书都在城西军营,镇南侯府空无一物。” 他眼里笑意渐浓,也不拆穿她,还配合地摇了摇头,“许是为阿月而来。” “为我?”她皱了皱眉,还以为谢沉舟说得是为取她性命而来。 谢沉舟把玩着她发髻玉簪,温润的触感让他颇有些爱不释手。“谁人不知明月县主容栀,才华卓绝,皎皎如月,自然都想窥视一二。” 容栀顿时哑然,无奈地拍掉他作乱的手,“净说些浑话骗人。” 一想到此后他入了玄甲军,两人聚少离多,谢沉舟就瘪了嘴,“阿月把我调入玄甲军,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凝眸片刻,毫不避讳道:“你不是不甘居人下么?爬上去,爬到能让谢氏伏跪胆寒的位子去,此后就不会有人再说,你配不上云云。” 谢沉舟不是池中之物,不该困囿于小小药铺。况且她也有自己的私心,阿爹年纪渐长,她不愿他再外舍身拼命,风餐露宿了。 他怔了一瞬,而后很快恢复如常。他一直以来小心藏着的野心,容栀竟全都知道。甚至还愿意……纵容着他。 “阿月如此偏袒我,不怕有人会嚼舌根吗?”他眼底尽是一片温柔。 容栀冷哼一声,不屑道:“任他们去说。谢怀瑾既有隋阳撑腰,你也有我撑腰。” 说罢,她就不再理谢沉舟了,直到把手头的采买清单核对完,容栀才重又抬起头。 谢沉舟从书架上拿了些闲书随意翻看着,一边打发时间,一边安静地等着她。他侧脸轮廓硬朗,衣摆如流云,手中拢着书卷,远远望去,清雅矜贵,不可方物。 容栀一时慨叹不已。她算是知道,帝王为何都喜欢找些貌美的女子侍奉起居了。实在是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她勾了勾唇,伸手去够案几上被各种医书掩埋的《孙子兵法》。“我记得这里好像放着些兵法军书,你若有兴趣也可以拿去。” 费力抽了半天,那本书还死死压在下面,巍然不动。“我来帮你。”谢沉舟作势就要过来。 容栀顿了顿,而后严词拒绝:“不必,我自己可以。”在谢沉舟面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多没面子。 她胸腹抵着案几,手腕用了狠劲,咬着牙往后一拉,终于拽着封页拿了出来。代价就是——案几上原本堆得整整齐齐的书,轰然倒地。 谢沉舟强忍着不笑出来,弯腰替容栀一本本耐心地捡起。“是你侍女没放稳,不怪你。” 从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再到周游散记。每一本都有她认真翻阅批注的痕迹,又每一本都保护得当,不见一丝褶皱。 他指腹摩挲过书页,倏然生出好奇,从前的年岁里,她每日里在做什么,看过什么书,见过什么人。 “这是?”他捻起一页宣纸,疑惑出声。方才差点以为是她打稿的废纸,正欲随意塞进书册。 宣纸薄透,纸面墨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沉默须臾,他轻笑一声,半垂的桃花眼中情愫涌动,似酒酿一般醉人。 而后,容栀就听见他用那清冽如玉石滚落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谢,沉,舟。” “!!!!”容栀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原地石化。 完蛋了。是那日她发呆,在书房写了一整页的他的名字。 在写这玩意的前几个时辰,她还一本正经地把他压在墙角,厉声警告他,不准对自己有旁的想法…… 她眉眼未动,整张脸却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的感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哦,只是随手练字的废稿。你的名字笔画多,练起来方便。” 容栀抑制住内心窘迫,挺直了脊背,朝他眨巴着眼,竭力证明自己说得是真话。 “嗯。”谢沉舟轻点了点头,眉眼里笑意藏也藏不住。显然是未信她的胡扯。 她强撑镇定,继续解释道:“真的,我也写过流苏、流云的名字,还写过裴玄的。” “嗯。”谢沉舟也不反驳,只是眼底笑意更加分明。 “你别不信啊!”她秀眉微蹙,瞪着眼嘘他。 他掩唇低笑:“我信,我何时不信。” “算了。”容栀只觉越描越黑,索性身子往后一摊,下巴抵住着案几,承认道:“没错,我就是写了你的名字。写了整整一页,满满当当。你高兴了吧?” 他将写满自己名字的宣纸小心地叠好,妥帖地塞进里衣。而后坦然道:“知晓阿月与我心意相通,我自然是高兴的。” 这副情场得意的模样实在是面目可憎,容栀咬牙切齿道:“谁跟你心意相通。” 谢沉舟不言也不恼,只缓步而来,夺过她手中狼毫,于宣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你做什么?” 素白的宣纸上,他端然执笔,淡淡墨香飘散,又于纸面汇聚成工整而匀称的字迹。 院外蝉鸣声阵阵,蛙声绵延不绝,风吹荷影,在这燥热的午后,少年珍而重之地一次又一次写:容栀。 “礼尚往来。”他慢条斯理道。 ……… 晚膳前,容栀亲自给他换了药。 伤得次数多了,容栀都已见怪不怪。她拧紧瓷瓶,坐在床沿瞧他穿衣裳。 “愈合得很快,结疤后千万别用手去挠。” “啊……”谢沉舟系衣带的手一顿,“可我最怕痛,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他狭促地笑开:“还得要县主多费心些。” 容栀正要呛声,就听见流苏隔着门唤她:“县主,谢二郎求见。” 她默然不语,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平心而论,她对谢怀泽没有意见。身在谢氏,太多身不由己,他虽懦弱了些,还算个性情中人。 至少他还会念着那含冤而死的先皇太孙,在忌日时为他点上一盏香烛。 谢沉舟唇边笑意立时垮了下去,即便再不情愿,他还是大度道:“你想见就见,不必管我。” 容栀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浅笑道:“很快就回来,等我一同用膳。” 只是这一等,便等到了日沉月升,接近宵禁时。 “郎君,要不先布膳吧。”小侍女推门而入,好心劝道。 晚膳都过了许久,逐月郎君身受重伤,若是因挨饿而伤口恶化,她可担待不起。“县主同谢二郎还在花厅欢谈,不知要到何时呢。” “欢谈?花厅氛围如何?”他轻嗤一声,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同谢怀泽欢谈?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小侍女是个新来的,不懂这些主子们的弯弯绕绕,天真道:“说是调笑声不断,氛围可融洽了。”她丝毫没注意到榻上,谢沉舟越来越黑的脸色。 “之前就传出谢氏要与侯府修好的消息,现在看来,恐怕是八九不离十。” 谢沉舟抿了抿唇,正想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礼貌的请小侍女离开。就听她欢快道: “您是侯府的得力门客,定然也替县主觅得良人而高兴吧?” “……”他喉头一哽,极力咽下从腹腔涌起的腥甜。不知如何克制着,才没有抽刀立刻把人了结了。 他眼底血丝霎时密布,层叠的血翳又遮住了视线。谢沉舟嗓音又冷又哑:“叫裴玄过来,这里不用你看着了。” 小侍女虽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可直觉不妙,急忙去寻了裴玄。裴玄到来时,整个人吓了一跳。 谢沉舟身下,洁白的布枕被鲜血染红。他如同泡在血泊中,面无血色,好似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厉鬼。 “殿下!殿下!”裴玄被一室浓重的血腥吓得一激灵,差点就要吹哨,唤潜藏着的悬镜阁的人。 他微微坐起身子,擦掉眼角猩红,“右边箱子里,拿来给我。” 裴玄几乎是踢般踹开了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滚落出一个黑色瓷瓶。 谢沉舟倒出两粒服下,运气闭眼瞬息,眼角血流已缓缓止住。 裴玄掩唇惊呼:“是血翳症!您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刚被捡到悬镜阁时,殿下每月总有几日会犯血翳。眼睛完全被血色遮蔽,视力尽失,眼角流血不止。 可后来一众阁老寻仙问药,集悬镜阁各名医之力,已然是痊愈无虞。 他轻喘片刻,脸上戾气未消:“商九思衣衫上熏的香,是血翳症复发的引子。” 那日居庸关刺杀,他本可以避开。可谢怀瑾衣衫上暗香浮动,刺得他眼睛突突地痛。出城时都还没有异常,是从商九思马车上下来,谢怀瑾才染了异香。 血翳症引子难寻,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初给他下毒之人,重新出手。裴玄想通其中关窍后,面色更加凝重,“宫内那位发现了?” “尚未。只是有所怀疑。”他把脏了的布枕随手扔了,而后吩咐道:“换个一模一样的来,不要让阿月知道。” “殿下……”殿下好不容易同县主走到现在,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何止是他隐瞒身份一事。裴玄还想再劝,谢沉舟一个眼刀飞来,她只得噤了声。 “去花厅看看,为何阿月迟迟未归。”他倒是要看看,谢怀泽与她到底怎么个相谈甚欢。 至于自己,还得擦拭脸上血迹,换身干净衣裳,免得吓到阿月。 ……… 花厅内,谢怀泽自斟自饮,喝得满面红光。他是真的醉极,连看容栀的眼神都迷离许多。 又一杯下肚,他难得失态大笑,没了世家儿郎的拘束:“今日幸得县主作陪,怀泽心里满腔不忿,也算是觅得知音。” 容栀象征性啜饮了些,心下五味杂陈。她与谢怀泽实在不算相谈甚欢,不过是他提酒上门,自己为了窥探皇室秘辛,收留一个醉鬼罢了。 谢怀泽面色酡红,口齿已然不清。他撑着下巴,半醉半醒道:“关于阿醉的往事,若不是今日与县主共谈,我都快要记不清了。但他是世界上,最良善之人。” 容栀微微失笑,这句话他今日已是不知第几次提起。 “在东宫时,我去陪伴过他几日。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我胞弟。我整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让谢氏惹祸上身。” 白雪皑皑的冬日,他忘了给商醉披上大氅,当天夜里商醉发起高热,他与一众旁人伏跪在雪地里,浑身禁不住打起颤。 那时商醉还是金尊玉贵的皇长孙,未来大雍朝的太子殿下。岂料小小少年醒来第一句话,竟是对着先太子说:“父王,饶了他们吧,是阿醉自己不想穿大氅。” 后来他才知晓,不仅是对他,即便是对做错罚跪的小宫女,他也会替人家求情,再偷偷塞上瓶金疮药。 而后先太子兵变,商醉被圣上囚禁,再于江都谢府见到他时,他已瘦得全身上下,只剩皮包骨。谢怀泽泪水滚滚而落,下意识就要跪地行礼。 是商醉吃力地扶住他,用稚嫩的嗓音,笑眯眯宽慰他:“别哭呀。”他说。 “从今以后,我终于能叫你阿兄了。” 第46章 因为是你(掉马倒计时) 倘若商醉没死…… “是我, 是我没能保护好他……”谢怀泽泪眼婆娑,哭得几近失声。这么好的人,最后却被亲生母亲, 以自己名义诓骗到祠堂。 烛火长明的, 是同他有血缘关系的先祖,身后乱棍而来的,是他所亲近过的叔伯兄弟。 在延续香火的地方, 他们要了他的命。 光是听着, 她都觉着压抑得喘不过气。“你已经尽力了。”容栀安慰道。 思绪凌乱时,她想得却是,谢沉舟是不是也被这样对待过。所以才受不了折辱,找机会逃跑出去。 谢怀泽长叹一声, 提起酒壶晃了晃, 却只倒出一两滴。这才发现带来的酒已尽数喝光了。 他一拍桌子,空了的酒壶滚落在地:“再上一壶!” “你不能再喝了,”容栀摇了摇头,示意候着的侍女去把他酒壶撤了,“等会谢怀瑾来要人,你若神志不清, 他反咬一口是我绑架的你。那我找谁说理去?”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但两人心里都同明镜般清楚,谢怀瑾还真做得出来。 用温热的锦帕湿敷片刻, 谢怀泽稍稍清醒了些:“阿兄处处针对逐月,大抵是因为我的缘故。”阿兄以为没了逐月, 容栀就会顺理成章,与他订下姻亲。 可如今入沂州半月,他算是看得清楚, 即便没有逐月,容栀也不会心悦他。 谢怀泽语气里满是歉意,踌躇半晌后,无助地用手捂住了脸:“居庸关埋伏的那批杀手,我虽知晓是阿兄所为,但我没有证据。也无法……替逐月指证阿兄。” 容栀闻言清浅一笑,眼底平静无波,“立场不同,可以理解。” 她也没指望过谢怀泽能大义灭亲,他能坦然在自己面前承认,已然是意料之外。 似是还存着最后一丝希冀,他问道:“我若代阿兄道歉,县主会原谅谢氏吗?” 她沉默了一会,语调始终冷冽,甚至接近于冷漠:“若是为着逐月,你应当去找他道歉。若是单单为我,谢氏不欠我什么。” 一剑之仇,谢沉舟会亲自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布局,不过是为把谢氏拉下神坛,结果同样也会伤及谢怀泽。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不过是世家博弈,愿赌服输。 谢怀泽眼神稍暗,唇角笑意苦涩,重重咳嗽几声后,才用丝帕擦掉嘴角血迹:“我如今才算是知晓,明月县主的封号是为何意。” 实在是高悬于九天,凡人遥不可及。即便偶然有清辉洒落,也不过幽幽寒光,照得他心底隐隐作痛,却无可奈何。 容栀只以为他是饮酒过多,又忧思过重才吐的血,只叫人端了碗安神解酒的甜汤。 “还望郎君保重身体,别思虑的太多才是。”不管日后谢氏怎样,能活一天就算一天。 说罢,她擦拭净手,就欲起身唤侍女送客。她已耽搁了太多时辰,同谢沉舟失了约,也不知他是否回了扶风院。 谢怀泽却不依,他歪斜着身子起身,喘了几口粗气后,浑身酒气就朝容栀走来。 容栀下意识警觉起来,皱着眉就握住了袖中匕首。 在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外,谢怀泽适时停住,“在下送县主一程。” 容栀才要拒绝,就听他又祈求道:“就当是了却在下一个心愿,此后怀泽,定不再打扰县主。” “……好。”她眸光微动,终究答允下来。不过是送她一程,就能换来日后清静,这个买卖很值。 水榭回廊内,两人并排而行。四周安静得过分,谢怀泽努力找了个话题:“县主手上这本医书,是孤本吗?”从方才花厅就见她一直握在手里,想必十分珍贵。 她扬了扬手中书册,淡淡道:“不是,在寻常书肆买的罢了。” 又一次缄默,热风拂面,谢怀泽难耐地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不已。 “郎君若经常失眠,可去明和药铺看看,黎医仙明日当值。” 谢怀泽讶异地侧目:“县主知道?”其实很久未失眠过了,只是近来烦心事颇多,他每每梦回惊醒,眼前都是商醉的身影。 她点点头,毫不客气道:“略通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 心中挂念着商醉,话题绕了半晌,最终还是落了回去:“今岁不在江都,不知阿醉的衣冠冢有没有人去扫洒。” “衣冠冢?”她眸中疑惑闪过,突然停了步伐。按照谢怀泽所说,商醉先是被殴打昏厥,而后被扔到了无人荒野。 有个荒唐至极的想法,突然在她脑中浮现出来。容栀斟酌片刻,“阿醉的尸首,你见过吗?” “并未,那场雪下得太大。族中人赶去收尸时,雪地里已没了踪迹。” 谢怀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腊月寒冬里,阿醉只着寸缕,浑身又冒着血,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但前日谢沉舟遇刺滚落山崖,谢怀瑾以为他会死无全尸。可谢怀瑾不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执着地救下谢沉舟。 倘若商醉同样被人所救呢? 悬着的角灯烛火明明灭灭,传来火星子哔啵作响的声音。 容栀半张脸嵌在夜色中,衬得一双眼愈发清冷,甚至有些森寒。 “你有没有想过,先皇太孙,或许没死?” 四下无人,一片空荡。她的声音如从间幽幽山谷中传出,炸响在寂静回廊内。又散射着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空气好像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了起来,一时间竟沉闷得让人有些窒息。 这……怎么可能! 谢怀泽惊愕地抬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一动不动愣在原地。 一廊之隔,谢沉舟手里提了盏灯笼,唇角虽噙着笑意,那笑却有如刀剑般冷戾:“你们在做什么?” 夏风乍起,吹得她手中书册翻动开来。一页薄薄的宣纸,就飘飘荡荡地扬向半空。容栀伸出手就想要抓住,却只来得及碰到纸张的一角。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不料谢怀泽也蹲下了身。好巧不巧,两人同时拽起纸张。 原本廊下光线并不明亮,谢怀泽并未看清纸上字迹。 直到谢沉舟提着灯笼走近。 视线突然被他手里灯笼照亮,谢怀泽笑意僵在了嘴角,如同见鬼般瞪大了眼睛。 白纸黑字上,写着一排排的“容栀”。可那笔锋流转间,那收笔时不明显的小钩, 分明就是……就是从前阿醉的字。 “这,这……”谢怀泽整个人犹如雷击,心跳几乎停止,只死死拽着宣纸不放。 容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何他突然变了脸色:“还请郎君松手,这是我的东西。” 谢怀泽机械般松开手,失魂落魄道:“抱,抱歉。” 他颤抖着站起身,看向容栀的目光闪躲不已:“逐月郎君也来了?那便送到这里,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谢怀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刻也不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容栀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谢沉舟。难道是因着谢沉舟死里逃生,他心下愧疚,不敢面对?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谢沉舟轻笑一声:“县主还要看到几时?不如去送送?” 容栀先是愣了愣,而后睫羽眨动着,半晌忽然掩唇低笑出声。 “笑什么?”他的嗓音又哑又紧,不解地垂眸望她。 偏偏容栀踮起脚,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脸。“谢沉舟,好酸呀。你晚膳吃的螃蟹吗?” 他心里涩得厉害,却还是不舍得拍开她的手,只得配合着微微躬身:“我还没吃晚膳。” 他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脸颊却是软得出奇,容栀左戳戳右戳戳:“我也没吃。” 谢沉舟不言,眸色漆黑一片,眼底有墨浪翻滚不息。 她还是喜欢他笑得时候。容栀手指点在他的唇角,往两边轻轻一扯。谢沉舟面上霎时浮现起一个滑稽的笑。 似乎被取悦到,容栀眼角全是细碎的笑意:“真的呀,说好了要同你一起。” 方才裴玄探听归来,嗫嚅着不敢说话。谢沉舟这才取了衣裳自己出来寻容栀。 心里装满了疑惑和郁闷,在路上时他险些忍不住,飞身就想往花厅去。 她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说要就要,不要便不要。 见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容栀以为谢沉舟还在生气,只好敛下神色,认真解释道: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花厅里多少侍女都可以作证,我和他并未逾矩。” 她才松了手想往后退,谢沉舟就一把揽住她的腰肢,不管不顾往自己这边带。 “我什么都没想。” 他才不敢想,容栀同谢怀泽相谈甚欢,到底是何种模样。 光是从她口中说出谢怀泽这个名字,他最后的理智都要维持不住。 他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嗓音却温和许多:“不许说‘我们’,你和谢怀泽哪有我们。” 好幼稚。 容栀任由他抱着,心底软成一片。 她一点点抚平了谢沉舟微蹙着的眉,重又勾起抹清浅的笑,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是我和你。” 他把头埋了下去,“嗯,是我和阿月。” 整个人被牢牢圈在谢沉舟怀里,她鼻尖涌动着熟悉的朱栾香,这几日紧绷着的神经,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她听到他温润的嗓音,鼓动着有力的心跳一起传入耳膜内:“去用膳好不好?” 容栀哑然,还以为自己失了约,又见了谢怀泽,要多费些功夫才能哄好他。怎么她什么都还没做,谢沉舟自己就不生气了。 两人稍稍分开了些,“你没有别的想问吗?” 谢沉舟轻轻摇了摇头。方才想问的,现在不想了。因为是容栀,所以他什么都不需要问。 第47章 公私不分 向镇南侯府,讨要你。…… 在花厅时并未察觉, 此刻吹了风,容栀反而显出几分醉意。平日清冷的面容染上薄红,眼眸亮晶晶的。 “你说那悬镜阁主, 为何会同意帮镇南侯府?” 当日发现花溪村中毒, 容穆就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江都,本没报什么希望, 却不料收到悬镜阁回信的同时, 第一批解药也抵达了沂州。 回信内容极为简洁,只有一个“好”字。若说悬镜阁无所图谋,纯粹不过是好心泛滥,她还真不太相信。 谢沉舟垂眸想了想, 半晌才认真分析道:“让镇南侯府欠下一个人情, 顺便搏个宽和心善的美名,悬镜阁不亏。” 这话说得不假,若换做是别人,确有可能如此般考虑。可惜他不在意有没有美名,他能够答允,不过是因为前来相求的人, 是容栀。 他拢住她的手, 虚握在掌心,半是提醒, 半是猜测地笑道:“况且这只是第一批解药,县主又怎知他没有别的要求。” “有没有别的要求, 明日就会知晓。”只要条件不太过分,她与阿爹都会竭力满足。 本以为要亲自去一趟江都,没成想悬镜阁主竟先她一步送来了拜帖, 说自己恰巧路过沂州,便由他登门。 “都说悬镜阁主手段狠戾,杀人如麻。且奇丑无比,不敢以貌示人。”他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明日我要去军营,无法陪在县主身边 ,还请县主替我瞧瞧,传言是真是假。” 容栀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太守府,带着帷帽,真容难辨的男子,“我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他还替自己解了围,对卫蘅姬的病情也颇为上心。看着是个君子做派,但是否表里如一,就不得而知了。 ………… 隔日,悬镜阁主如约而至。容穆还有军要在身,与他片刻攀谈后便匆匆离开了侯府。 偌大的花厅只剩他与容栀,一时显得有些空荡。容栀不言,他也就不说话。 座上男子玄色暗纹锦袍,整张脸被罩在帷帽下,只能依稀瞧见下颌轮廓。他身姿颀长挺拔,本也该是芝兰玉树的郎君。 可偏偏他坐得吊儿郎当,斜斜地靠在扶手上,手里不断抛接着颗从盘中顺手捻的青枣。 纵然刻意没看容栀,那抹飘来的视线也实在无法忽略,谢沉舟停了动作:“我脸上有东西?” 他嗓音嘶哑沉重,与初次见时的清冽全然不同,似换了个人一般,容栀方才就狐疑不已。 她移开视线,忍不住问道:“阁主不舒服吗?要不要用些清肺降燥的甜汤?” 谢沉舟:“……不必。”生怕容栀起疑,他来时服用了能致嗓子沙哑的药。 许是斜靠久了,他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杵在腿上,懒懒地问道:“第一批解药都收到了?” 她面上牵起抹笑意,得体又疏离:“多谢阁主,若不是您慷慨相救,花溪村的毒症恐怕不能如此快的抑制。” 悬镜阁驰援及时,最先中毒的村民已经全数服下了解毒剂。总算是有惊无险,一场风波意料之外地被顺利平定。 隔着帷帽,谢沉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听闻县主在追查投毒之人,如何,有眉目了?” “并未。”容栀诚实地摇了摇头,“官府排查了最近入城的人士,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沂州是玄甲军盘踞之处,城防极其严格,就连谢怀瑾用来刺杀的那批刺客,都只得潜藏在居庸关,不敢轻易入城。 他指节曲起,轻敲了敲扶手,意味深长道:“隋阳郡主驾临沂州,此次辞花节应是最盛大不过。” 这话锋转得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容栀满腹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隋阳。 他顿了顿,等容栀思索片刻,才不咸不淡的开腔:“隋阳郡主随行车队内,宫女太监不计其数,听闻入城那天阵仗大得很。” 隋阳郡主,入城,车队。 她细细咀嚼一番,突然捕捉到了谢沉舟的弦外之音—— 隋阳郡主身份尊贵,入城时并未盘查,一应宫女太监也并未报备! 容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起,心下掀起惊涛骇浪。 即便再如何惊愕,她面色依旧不显,从容反问道:“阁主这是在……怀疑隋阳郡主?” 皇室子弟牵连投毒是否会被处刑不好说,但贸然怀疑皇室,已然犯了大不敬之罪。 容栀本以为他会轻易揭过,岂料谢沉舟泰然自若地点点头,理直气壮道:“没错,我是怀疑她。” 回应他的,是容栀的缄默不言。 良久,谢沉舟嗤笑一声,“镇南侯府为何不查,不敢吗?” “阁主应当知晓,即便要查也只能暗中进行。况且,恕我暂时想不到,隋阳郡主投毒的理由。” 民间传言来看,隋阳是娇纵了些,但冒着被指摘的风险,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投毒,对她而言并无好处。 明明隔着帷帽,容栀却分明辨清了他眼底玩味的戏谑,“谁说是隋阳自己动的手?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就又听见谢沉舟道: “县主可知这幽幽宫墙中,每个皇室勋贵身边,都会有不属于自己的眼线。” 他嗓音本就嘶哑,尾音还故意越拖越缓,格外森寒。 话说到这份上,容栀已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她清浅一笑,而后敛下诸般心思,“多谢阁主提醒,我自会差人去查。” 他撑着下巴点了点头,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帮了镇南侯府这么大个忙,县主打算如何谢我?” 方才阿爹问他答谢,他只字不提,如今面对着自己,他倒是毫不客气。 容栀面色淡淡,“阁主希望我如何谢?” 他腰间坠着的碧青玉佩叮当作响,容栀无意间抬眸,却突然怔了怔。 替裴玄赎身那日,她当掉的玉佩,好像也是碧青色的。 离得太远,她只能看清大致,却无法辨认玉佩上的纹路。似是察觉到她的失神,谢沉舟循着目光摩挲过那玉佩。 而后他解开了穗子,将玉佩于手心间握牢,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同时也阻隔了容栀的视线。 “想跟你们镇南侯府,讨要一件东西。” “阁主尽管说。”悬镜阁版图遍布整个沂州,钱财权势,一样不缺。因而她愈发好奇,谢沉舟所要的是何物。 “前几日我得了个有趣的消息,“谢沉舟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当今圣上手里的玉玺,是假的。而真正的天子玉玺,在先太子事变中遗失了。” 她心中一跳,唇角笑意淡了些。 即便心如明镜,容栀还是装出一副初初听说的模样,瞪圆了眼睛讶异道:“是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 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因这颇有些夸张的表情而突然丰富起来,惹得谢沉舟心头一动。 实在是装得有些……太过可爱。 他生生忍住笑意,“县主不想知道,真正的玉玺现在何处么?” 容栀正襟危坐,一张小脸严肃无比:“传闻轶事,听听也罢,还是切莫轻信的好。” 按照准备好的腹稿,接下来他应当一语道破,玉玺就藏匿在镇南侯府。 但突然间,他就不想逼问下去了。阿月心思重,若是真的问出口,她大抵又要整夜无眠,在书房挑灯夜谋。 帷帽下,谢沉舟无声地笑了。阿月说她公私不分,自己何尝不是。 “嗯,县主说得有道理,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我也觉得荒谬。” 容栀闻言,心下稍安。谢沉舟并未挑破,就昭示着他只是听闻,而不确定真假。 如今她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 待到过完辞花节,世人皆会认定,玉玺已被谢氏掳去,镇南侯府将再无后顾之忧。 思及此,容栀愈发从容,消弭的笑意重又回到唇边:“您想从镇南侯府讨要的,是什么?” 谢沉舟倏然站起身,玄色锦袍铺展开来来。随着他的逼近,帷帽晃动不止。 “是你。”他轻声道。 几乎是瞬间,容栀眉头紧紧拧起,“您说笑了。” 谢沉舟顿了顿,而后稍稍退后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如果是真的呢?明月县主。” 她不怒反笑,脊背挺得笔直,一躲不躲地回望过去。 “您既能听说了玉玺一事,怎的漏了另一件传闻?”那浅淡的笑意不达眼底,连语气里都透着凉薄。 “镇南侯府与谢氏有修好之意,而我同谢二郎”容栀刻意顿了顿,才缓缓道: “一见如故,好事将近。” 话音未落,谢沉舟脸色阴郁一片,周身笼起难掩的戾气。阿月是骗他的,他明明知晓。可亲耳听到,却还是嫉妒得要命。 谢怀泽的爱慕,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而他连名带姓,都是凭空捏造。宽大衣袖下,谢沉舟双手攥紧,手背青筋暴起。 居庸关一夜,他是想告诉她实情的。合适的时机一旦错过,他就没勇气再开口。 “还有一批解药在运输途中。”他舔了舔唇角,极力克制住汹涌的妒意,“花溪村几千口人的性命,够县主重新考虑吗?” 她却丝毫不慌,镇定自若地回敬道:“阁主不会以为,化骨散的解药只悬镜阁有吧。” 之所以向悬镜阁求助,不过是黎姑姑一时无法配制大量解药。可镇南侯府做事,怎会不留有后手?把希望完全寄托于悬镜阁,那她得有多天真。 她始终挂着抹淡笑,眼底平静淡然。两人像是无声对峙着,迟迟无人开口。少顷,谢沉舟轻勾下唇,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难辨的笑,“既如此,悬镜阁又怎好夺人所好。” 她正欲顺坡下驴,结束今日不算愉快的对谈,屏风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县主,”流云压低声音禀报道:“隋阳郡主在府门口,说是来见您的。” 容栀语气淡淡,脸上笑意却真挚了些:“我亲自去迎她。” 居庸关救下谢沉舟,无论如何都算拂了商九思的面子。她若主动去见商九思,那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挑衅。 代表圣上慰问的皇室勋贵到了沂州,他们不小心谨慎地照料着就算了,还一而再地给皇室下马威。 都不用传到京城,镇南侯府就会被众人谴责的口水所淹死。 因而她一直等着商九思登门,不管她是为兴师问罪,还是想要干戈化帛。 容栀起身走向檐外,却又突然想起花厅内谢沉舟还坐着:“阁主不走么?”她侧身不解道。 隋阳郡主来拜访她,悬镜阁主凑什么热闹? 谁知谢沉舟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回道:“我为何要走?今日不慎同郡主撞上,看来县主只得一起招待了。” 容栀一噎,这人脸皮好生厚。 “明月县主!”容栀还没来得及赶走这个不速之客,商九思已经急不可耐地提着裙裾踱步而来。 她一张娇俏的脸热得红扑扑的:“你怎的不来迎本宫?” 容栀徐徐行了个礼,歉意道:“还请郡主恕罪。” 商九思不过随口一问,也不追究,扬声唤随侍宫女:“把冰盆拿过来。还有那个锦盒,小心些,放到案几上。” 冰釜被四散放于各个角落,凉气四溢,商九思缓过些劲,这才凝眸瞧见端坐于交椅上的谢沉舟。 她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倨傲的审视,“你就是悬镜阁主?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谢沉舟这才慢悠悠躬身一礼,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你这是何意!”商九思自觉在容栀眼前丢了面子,当场就要发作。 京城里谁不是捧着她,把她奉为座上宾。偏她刚入沂州,就接二连三受到此般对待。 谢沉舟似不知她为何怒气冲冲般无辜道:“行礼啊。” 容栀见气氛不对,只得无奈打圆场道:“阁主今日身体抱恙,还望郡主宽恕一二。” 倒不是想帮谢沉舟说话,但镇南侯府已是在风口浪尖,她不希望在侯府发生任何争端。 左右也不是来找事的,商九思冷哼一声,“皇兄从前提起过你,朝中有意招安,听说你不同意。” 近些年悬镜阁越发壮大,皇兄担心假以时日会威胁皇权,本想着收为己用,可惜没能如愿。 “在下不过一介草民,身无长物,愧不敢当。”明明是谦虚之言,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带着股不屑。 商九思自讨没趣,四处环顾一圈,又疑惑地转头问容栀:“你的门客呢?不是说救回来了,怎么没见着。” 猜到是谢怀瑾让她来打探虚实,容栀心下笃定,泰然自若道:“逐月有公务在身,并不在府内。” 居庸关一剑,谢沉舟活了下来,如今在沂州境内,他想再刺杀谢沉,更是难上加难。 商九思同样忆起谢怀瑾得知逐月活着时的气急败坏,神色复杂道:“活着就好。既救回来了便小心些,别再轻易死了。” 说罢,她又再次旁敲侧击容栀:“我们身份何等尊贵,切莫因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门客,而闹得彼此不愉快。” 这不是她与商九思之间的过节,即便是,她也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撕破脸。 容栀沉默瞬息,而后勾唇一笑:“郡主所言极是。” 在这些世家勋贵眼里,连先皇太孙都敢谋害,谢沉舟可不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商九思端着瓷碗饮了口甜汤,额角粘上细汗。 若不是身旁宫女不停歇地为她扇着凉风,赶走暑热,她只恨不得把这里一层外一层的衣裳全都脱掉。 理所当然地,她视线又飘向了全副武装的谢沉舟:“你为何总带着帷帽?” 天气炎热,他还玄衣黑帽,连眼睛都不敢露一个,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长了个獐头鼠目。 谢沉舟一愣,而后解释道:“在下相貌丑陋,还是别吓着郡主得好。” 商九思一撇嘴,只觉他敷衍至极:“本宫不信,你脱下看看。” 谢沉舟连客气都懒得,往后一仰就冷冷道:“不想。” 商九思只得转头说服容栀,想让她一起帮腔,“难道你不好奇他的真面目?”无人知晓他的名姓,真是神秘得过分。 若是说实话,谁会没有几分好奇心。可悬镜阁如今有恩于她,即便是各取所需,她也不能忘恩负义。 容栀眨了眨眼,眸光如水般沉静:“不好奇。” 一脸期待的商九思:“……” 谢沉舟眯了眯眼,翘着二郎腿一字一顿道:“花溪村那批解药,就当悬镜阁捐赠,不必谈酬谢了。” 这话是对容栀说的,可他头却显然转向了替商九思摇扇的宫女。 那宫女神色未变,依旧轻柔地笑着,身子却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昨日倒是听谢怀瑾提了几句,她兴致缺缺道:“投毒那人抓到了吗?” 容栀眉尾微挑,只含糊其辞:“官府在督办,具体细节我不知晓。” 商九思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思忖片刻,状似随口关切道:“仆从侍候的如何,不若我从侯府调几个得力的供郡主差使。” “不必了,”商九思立即拒绝,“随行宫女都是自幼就跟在本宫身边,旁的人本宫大抵不习惯。” 说罢,商九思一把拉过那摇扇宫女的手,“你瞧她,长得多水灵,本宫喜欢得紧。” 那宫女宠辱不惊,只笑着道谢,言语里还夸了商九思几句,惹得她愈发欢喜。 容栀看在眼里,心下自有思量:“这位姐姐也是自幼跟着郡主的么?” “红缨是我刚入宫时皇兄送来给本宫的。”她道。 谢沉舟闻言,若有似无地轻笑出声,被帷帽隔绝的目光幽幽扫过容栀,其中深意显而易见。 容栀心底震动,只得垂眸不言。悬镜阁怀疑是商九思身边之人所为,而她的随侍宫女中,最为宠信的就是红缨。 可红缨是圣上的人…… 她思绪乱作一团,一时也无法想明其中关窍。索性也就先不想,拿起案几上的锦盒,疑惑道:“这是?” 圣上的赏赐已经送到,商九思来时又携了许多物什,唯独这件被她特意拎了出来。 商九思得意地扬眉,颇有些炫耀:“皇兄赏的,本宫想着分你些,你打开瞧瞧。” 锦盒上的花纹古朴繁复,容栀凝眸望去,却一时怔在原地。 这是……古撷文?没错,与之前十六身上悬着的那块一样,她那时研究了许久,虽不解其意,但单从字形看,绝不会认错。 不是说古撷文是江都望族古时所用么?为何皇室也会有。而且还是圣上御赐。 “好别致的锦盒,”她试探道:“圣上赏赐给郡主的,都是用这般精美的锦盒装盛吗?” 谢沉舟眉心一拧,这才后知后觉出那锦盒的不对劲。他带着帷帽,看不清锦盒的完整样貌。纱帐虽薄,依旧会遮蔽部分视线。 商九思摇头:“这种样式的锦盒,本宫也是初次见。”她还嫌这锦盒上乱七八糟一堆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她头疼。 “快开开呀!”她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容栀依言按下锦盒上的铜暗扣,“啪嗒”一声,映入眼帘的,是血红色的香粉。 香气不算浓郁,清雅之中透着淡淡的甜意,是她从未闻到过的。 “这香是西域特贡,本宫敢作保,整个大雍都找不出第二份。那日熏在衣裳上,子通也说好闻。”提到谢怀瑾,商九思面上浮起娇怯的淡粉。 熟悉的香风涌入鼻尖,谢沉舟脸色一变,右侧袖中手心攥紧,指节都泛起灰白。 太阳穴隐隐钝痛,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面部血液倒流,一股脑直往眼眶里窜。 即便已然屏住呼吸,运气想把那邪香隔绝出去,也为时已晚。 眼前混黑一片,他难耐地眨了眨眼,血流顺着眼角汩汩而下,直直落到了唇边。 被苦涩和腥咸刺激到神经,谢沉舟神色竟清醒了几分。他反手就点了自己的穴,强行封堵住眼角血流。 容栀注意力被香粉吸引去,全然未觉他的异样,只朝商九思浅淡一笑:“多谢郡主,那我便收下了。” 商九思大费周章来寻自己,只是为了送份熏香?她笑意深了些。 商九思摆了摆手,踌躇片刻后,红着耳根开口:“其实有一事,本宫想请你帮忙。” 第48章 雪原之间(文案回收2) 我少时曾救过…… 有目的的献殷勤, 总比猜不透得好。 容栀气定神闲地抿了口甜汤:“但说无妨。”她还真不知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商九思深受圣眷,即使是要天上的月亮,龙椅上那位说不准也会摘下来给她。 “就是, 就是……”商九思突然攥紧了手中丝帕,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请求这么难以启齿?莫不是真想叫自己往天上摘轮月亮下来。 容栀挑了挑眉,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商九思一甩帕子, 横眉竖目地瞪着眼:“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呀!” 以为是在埋怨她的容栀:“?” 商九思吃错药了?这是镇南侯府, 她自然想坐到何时都可以。 谢沉舟眼前无法视物,却能凭声音的方位辨认出,商九思赶的人是他。 她不说,自己也是要走的。穴位封堵也只是暂时, 只要血翳香继续于空气中扩散, 不消片刻就会重新血流如注。 他只是还未想好,失去视力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走出镇南侯府而不被容栀察觉。 商九思只以为他还坐着不动,又急急冷哼一声:“我们小娘子家家的说些体己话,你也要偷听不成?” 话音未落,谢沉舟猝然起身,因着动作太急, 髋骨狠狠地撞在了案几上, 惹得瓜果碗碟震颤不已。 商九思被这动静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贸然赶他, 谢沉舟动了怒。 且他一刻不停,趔趄着就往她那边去, 她心下慌得不行,面上却还不肯罢休,叉着腰就喝道:“你你你, 别乱来啊!你想清楚了!本宫可是隋阳郡主!” 岂料谢沉舟根本理都不理,快步就从商九思跟前擦身而过。他脚步凌乱,走得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绊倒在地。 医者本能,容栀敏锐地猜到他撞得不轻,紧拧了眉就欲伸手去拦:“阁主留步!您受伤了。” 许是重心不稳,谢沉舟恰好往她那边歪了一下。她未做多想,一心只念着他是否受伤,猝不及防地,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他微凉的手背。 如同不慎沾染了厌恶至极的东西,谢沉舟瞬间把手背到了身后,还煞有其事的就着衣裳擦了擦。 他停了脚步,一动不动等在容栀身侧,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容栀自觉不妥,垂下眸去:“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没了方才的吊儿郎当,谢沉舟声音阴恻恻的:“我悬镜阁不缺大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跨出花厅,而后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指腹处那股凉意惊人,容栀下意识将触到他的手指举至鼻尖,双目间蒙上了层冷雾。 他身上有血,绝不是错觉。 容栀轻捻了捻指尖。 方才悬镜阁主走过,她分明嗅出了浅淡的血腥气,只是髋骨撞到桌椅,怎么会出血到这种程度。 这副模样看在商九思眼中却变了味,她惊讶地捂住嘴:“你这是做甚?你心悦他?” 何至于连不小心碰到那悬镜阁主的手背,都要一闻再闻!她自诩心悦子通已久,可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偷偷藏私他递来的丝帕啊。 “……”容栀汗颜不已。这都是哪跟哪。商九思是把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么。 待侍女伺候着净了手,又在商九思的要求下将她们全都屏退,容栀松了口气:“现下无人,郡主可以放心地说。” 商九思自己给自己摇着蒲扇,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谢二郎心悦你。” 容栀冷冷地端坐着,面色不虞。 所以这是给谢怀泽当说客来了?没记错的话,昨日谢怀泽亲口承诺,此后不会再因男女之事来叨扰自己。 她心底有了估量,语气也淡漠许多:“所以?” 商九思全然不觉,吭哧吭哧地小幅度挪动着身子,离容栀更近了些。 “所以……”她两手撑着腮帮,双腿晃来晃去:“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惹得郎君欢欣?” 自知有求于人,商九思也就不用“本宫”自称,颇显出些十足的诚意。 没料到她所谓请求是这个,拒绝的话一时哽在喉头,容栀眨了眨眼,竟无语凝噎。 商九思又自顾自洋洋洒洒地解释了一大堆,“你知晓的,我同子通自幼有婚约在身……可我到了及笄年岁,谢氏为何还不进宫同皇兄提亲?” 子通再不来提亲,万一哪日外邦来朝,她被许给了匈奴蛮夷,夫婿死了嫁儿子的那种,至死不得回京可如何是好。 “为何会说谢二郎心悦于我?”在回应她的提问之前,容栀是确有不解。 谢二郎并未说过心悦她,况且他们不过几面之缘,为何就能确定心意。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除了姓甚名谁,身世背景,或许就只有一个商醉。 商九思打趣道:“他是个单纯的,哪藏得住心思,全都写脸上了。我同他见面这两日,三句话里有一句是你。” 倘若这叫做心悦,那么谢沉舟呢?他会同别人谈论她么?他的心思也如谢怀泽般显而易见么? 他们从未剖白过心意,甚至于山洞那夜,她一度想要戳破那层窗户纸,也被他的明知故问而糊弄了过去。 “抱歉,”容栀敛下神色,歉意道:“我似乎帮不了你。”她什么都没做过,无论是对谢怀泽,亦或是谢沉舟。 “不行,”商九思不依不饶,只以为是她故意藏着掖着,“你必须告诉我些什么。谢怀泽与子通是亲兄弟,他们喜好定然差不到哪去。” 容栀努力地想了又想,终究寻到了唯一算是她主动给过谢氏的,“不若你也画些画像送去给谢怀瑾。” “画像?”商九思努了努嘴,竟不知从何处摸出本小册子,“有笔墨吗,我要一一记下。” 容栀看她于纸上工整落笔,疑惑出声:“记什么?” 商九思忙不迭地掰着手指数道:“是正脸,侧脸,穿得什么样式的衣裳,这些细节我通通都要。” 商九思是个急躁的,可如今却愿意忍着酷热,甚至不愿让侍女代笔,坚持亲自动手。 容栀哑然失笑,“为何这般上心?郡主是对谢怀瑾一见钟情?” “是啊。”商九思闻言抬眸,似是想到什么,她突然掩唇娇娇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子通救过我的命。少时我于御花园贪玩,不慎失足落水,是他不顾安危纵身一跃把我捞上了岸。” 谢怀瑾年长她几岁,那时她扑腾着被水吞没。是他从水底潜至她身旁,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抱起,带离窒息的苦痛,简直有如龙宫神袛般降临。 此后春秋更迭,她的心意有如匪石,从未动摇分毫。 “县主应是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她有些怜惜地感叹道,“救命之恩,当然要以身相许。” 救命之恩?容栀虽不赞同以身相许这个说法,终究是被她勾起些回忆里已然模糊的往事。 “我少时倒也救过人。”提前陈年旧事,她终究是软了神色,嗓音也柔和不少。 那时阿爹还未加封镇南侯,她也不是明月县主。 先太子事变,阿爹仓促上京护驾,途中把她托付给了黎瓷。而阿娘陪他一同往京城赶去。 群狼环伺,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阿爹唯恐有地方官吏将领生出异心,抓了容栀胁迫于他,便让黎瓷同她于荒无人烟的旷野驾车而过。 “那年冬天很冷,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岭。”即使过了许多年,其中诸多细节记不清,她依然能想起那时瑟缩在马车中,冻得发抖的窘迫。 “阁主,”花厅之外,流云小心地唤谢沉舟,“您走错了,出府的路在这边。” 视线被血翳遮蔽,他看不清楚,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而后似乎转了个方向,实则却是走错了路,反而朝往花厅踱步而去。 流云嗫嚅着唇两股颤颤,却是没勇气再出声提醒。 这悬镜阁主身上血腥味好重,莫非就是裴玄所说的杀气! 似乎越走越不对劲了……谢沉舟搭上腕间机括,想通过箭矢射向房梁的声音辨别方位。 丧失了视觉,他的听觉愈发灵敏。从前被囚禁宫内,毒瞎双眼后,他也是靠着这双耳朵活下去的。 正欲转动机括,耳际突然传来少女攀谈的声音。那嗓音清冽,如山涧融雪。 不是容栀还能是谁。 鬼使神差的,谢沉舟动作一顿,而后放轻脚步,悄然离屏风更近了些。 她默了默,而后无奈一笑:“只是那会年岁太小,所救之人是谁,我还真的不记得了。” “我只知晓马车于雪原间驶过,突然车辕不慎撞到了一个人。” 说到此处,她唇边笑意扩大许多。“说来离奇,荒芜之地,竟然还能撞到活人。” 那时她在马车中吓坏了,抱紧身子迟迟不敢掀帘。是鬼吗?还是来劫持她的刺客? 还是黎瓷先跳下马车,在风雪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把地上趴着的人翻了个身。 “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年!”黎瓷扬声唤她,“你要出来瞧瞧吗,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不了。” 容栀小心翼翼掀起帘子一角,又被扑面而来的雪粒砸得骤然关上。 即便她如今再冷静,再处变不惊,当时也不过是个被娇养着的孩子。 黎瓷擦了擦眼,这才看清他身上只穿了单薄一层,更遑论鲜血满身,简直成了血人。 她惊呼一声,再次道:“我们若不救,不消片刻他就会冻死在这里。阿月昨日不是还说,长大后想要行医救人。” 北风凛冽,刮过帷幔,四周一时静默。车内半晌没有声音,黎瓷见她不愿,便也只好作罢,转身就欲上车。 谁料一抬眸,容栀已然扶着车门,费劲地用腿去够着地面。她腿太短,扑腾半天也未果,咬着唇就想往下跳。 黎瓷大惊,飞奔过去就一把抱住她。好在有惊无险,容栀终是稳稳当当落了地。 “他在哪?”积雪太厚,容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走得异常艰难。 黎瓷将她牵了过去。 第49章 真相大白 他的恋慕突然在十年后有了回…… 少年后背的积雪才被黎瓷抖落, 胸前顷刻间又被雪花密密麻麻盖住。 污血透过单薄的里衣从雪里渗出,开成整片妖冶的血花,更衬得他面色乌青惨白。若不是他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几乎瞧不出半点生机。 他身上积雪太多, 得先擦净才能拖回马车,否则车内要全被染湿。 黎瓷当机立断,转身就钻进马车, “我去拿披风。” 寒风裹着冷意, 不停地急往耳边刮,容栀被吹得发抖,险些一脚摔进地里。为保持平衡,她索性揽着衣摆蹲下身去, 伸手就撑起披风, 替地上的少年挡住了不断袭来的霜雪。 似乎起了作用,他睫毛动了动,紧皱着的眉头隐隐有松动的迹象,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挣扎着试图睁开眼。 她从袖中伸出手去,想量量他是不是发烧了。掌心温热, 触到他额头的一瞬, 容栀不可自抑地缩了缩。 好凉,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额头有些擦伤, 碎石杂草嵌了进去。容栀小心翼翼地俯身,把表层不深的都摘了出来, 生怕弄痛他,她动作轻的过分。 即便如此,少年也警觉得很, 吃力地睁开眼,就想摸出腰间匕首。可他摩挲半晌,才想起那匕首早被人拿走。 他沉沉喘息着,试图看清容栀的样貌,“你是……来杀我的吧。” 眼睛被血翳模糊,他再怎么聚焦也不过徒劳。也许是终于认了命,少年只无力地睁着眼,一口气只出不进。 阿娘也死了,阿爹也早没了。 他苟活着,不过也只是从一处深渊掉入另一处火坑。 容栀正欲解释,覆在他额头的手却被突然一把抓住。他瘦得只剩层骨头,连捏着她的手,她都硌得作痛。 “求你杀了我。”他说。 容栀一顿,只当他冻傻了,“别担心,我会救你的。” 少年闻言却僵了僵,猩红无光的眼眸愣愣地瞧着她。 那是一双尤为可怖的眼,黯淡无波,如同蒙了层灰尘,又被血污占满,简直像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你!”容栀心下一慌,惊叫着就要甩开被他捏住的手。 他勾出个牵强的笑,想要安抚她,“别……”别害怕。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支撑不住,头一歪晕死过去。 ……… “然后呢?”商九思越听越起劲,眼睛亮晶晶地期待道。 “没有然后了。”容栀抿了抿唇,淡淡道:“我那日替他挡风,自己也染了病。高烧后再醒来,他已经没了踪影。” 商九思不满地撇了撇嘴,“救了他也不说声谢谢,真没礼貌。” 容栀清浅一笑,并未搭话。不过是萍水相逢顺手而为,她本也没求过回报。 “要我说啊,你当时就该好好瞧瞧那人模样,若是长得俊俏,就逼他以身相许。”商九思恨恨地总结了一番,实在为容栀的不开窍感到痛心疾首。 容栀怔然不语,不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来的情情爱爱。 她喝了口甜汤,连同这句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商九思还有些意犹未尽,喋喋不休地追问道:“救人的感觉怎么样,不会常常想起他吗?” “偶尔会。”容栀想了想,诚实道:“我自希望他好好活着,不枉费那日我救他的勇气。”那时她自身难保,本想一走了之任由少年自生自灭,却终是于心不忍。 他太瘦弱了,瘦得骨骼清晰可见,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一块好肉。如同受了伤的雏雁,碾落成泥奄奄一息。 隔着道屏风,谢沉舟听得一清二楚。他抬手抹了把脸,有血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又腥又苦,他却猝然无声笑了。 原来阿月全都记得,甚至从未忘却过。 并不是只有他一厢情愿的守着过去,那些支撑着他熬过漫漫长夜的细碎片段,突然间在十年后有了回音。 他攥了攥手中玉佩,正欲转身离去,流云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阁,阁主,若有事要同县主商议,烦请移步前厅。” 容栀和商九思皆是微愣。而后商九思双颊肉眼可见飞红,抓了一旁的丝帕就朝屏风扔去:“还以为悬镜阁是什么正经的,原也是偷听墙角的货色!” 丝帕柔软,哪有什么攻击力,还未碰着屏风就飘落在地。容栀起身捡过,冷着脸就毫不客气地朝屏风望去:“阁主还有何事?” 他按捺下心中潮涌,口中含着血,说话有些滞缓:“走错。” 饶是真的,也没人相信。商九思叉着腰就又要发作,容栀连忙把她劝住,扬声唤道:“来人,给阁主带路。” 流云刚要上前,裴玄却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挡在她与谢沉舟身前,“流云!小厨房有事找。” 流云惊讶地指了指自己,不确信地瞪着她。小厨房又不归她管辖,找她做甚。 裴玄才不管她,只讪讪一笑,打圆场道:“阁主这边请,侯府宽阔,稍有不慎我也会走错路的。” 容栀扬眉,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阿玄?你不是在药铺么?” 自谢沉舟调入玄甲军,明和药铺就全权交由流苏与裴玄。这几日协商花溪村之事,两人应是忙得脚不沾地才对,怎的这会就回来了。 裴玄只好扯了个由头,“回禀县主……我剑忘拿了!我这就走!” 说罢,她护着谢沉舟一路离去。 送走谢沉舟这个不速之客,两人兴致也被败坏得差不多了。商九思蔫蔫地坐着,懒精无神地打着盹。 她若无事,为何还不走?容栀心下疑虑,却也不好赶客,“若在沂州觉着闷,不如我改日带郡主逛逛?” 商九思摇了摇头,“子通不来找我,我才觉着无趣。” 容栀没有窥私欲,只当谢怀瑾在忙些有的没的,也没再追问。 谁知商九思叹了口气,一股脑全跟倒豆子似的说了。“前几日他同谢怀泽大吵一架,两人如今都还别扭着。你说至于吗,就为了一个都不存于世上的人,兄弟俩闹得狼狈不堪。” 她为这事也没少烦闷,在沂州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人诉苦,好不容易逮着容栀,只恨不能说个一天一夜。 想起谢怀泽昨日的失态,容栀心下笃定道:“你是说先皇长孙?” “原来你知晓啊,”商九思嘴撅了撅嘴,埋怨道:“我还以为算是皇室秘辛,同谁也不敢提起,忍得可辛苦了。” 容栀:“……”确实算是皇室秘辛,只是谢怀泽告诉了她。 好在商九思也没多想,甚至愈发松了口气,“要我说,根本不算什么。皇兄登基十余年,商醉死得尸骨都能化成水了。” 她狡黠一笑,小声道:“我们悄悄说,没关系的。” “天和二年,谢氏来向皇兄要人,商醉便从京城被接回了江都。说来也唏嘘,他还未能回到江都,便在路上因病逝世了。” 容栀闻言颔首,面上一片淡然。 这倒是跟谢怀泽的说辞对上了大半,只是据谢怀泽所言,商醉真正的死因是惨遭毒打,而非对外宣称的病重。 等等,她眉头霎时间蹙成一团。 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容栀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心中隐隐有了荒谬的预感,“天和二年,不就是京城事变……” 商九思自然地补充道:“没错,先太子兵败被杀,圣上即位的第二年冬,其残部造反起义,一路逼至景阳宫,险些谋朝篡了位。” 她这番话如同石击静水,容栀右手无意识攥紧手绢,怔怔然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倘若谢怀泽与商九思所言非虚,商醉于天和二年冬日被毒打后扔到雪原,那么自己救下的…… 容栀端起甜汤抿了口,想要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可手却险些连瓷碗都端不稳,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不,不可能。她偶然救下的少年,怎么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容栀沉着声开口:“天和二年,先皇长孙约莫几岁?” 商九思思忖片刻,天真答道:“八九岁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呼吸旋即一窒,容栀垂下眼,盖住眼底震颤,唇边扯出个复杂的苦笑,欲盖弥彰。 凛冽风雪里,黎瓷的声音又回响在耳际:“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年!” 至此,尘埃落定。她不会愚蠢到安慰自己,世上有如此相似的巧合。同样的冬日,同样的荒野,同样的少年。 原来救了商醉的人,是她。 她眼底一寸寸凉薄下去,不消片刻便已恢复镇定。事已至此,与其去想朝中会如何怪罪,不如筹谋好此后的对策。 既然商醉没死,他到底身在何处?当年高烧醒来后,黎瓷只说那少年被亲属接走了,并未说具体去向。 可他无父无母,唯一的亲族还想置之于死地,谁会无缘无故接走他。 一刻也无法再等下去,容栀起身就朝商九思毫不客气道:“今日药铺还有事要商议,郡主还先请回吧。” 显然未料到她会如此突然的赶客,商九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赶本宫走?” 容栀语气冷硬了些,不留一丝余地:“实在是公务缠身,日后我会亲自上门赔罪。” 商九思还欲再说,容栀却先一步出了花厅。她心中乱成一团,思虑万千,一时未看脚下,迎面险些撞上个人。 容栀退后一避,疑惑抬眸:“流苏?” 只见她气喘吁吁地扶柱站定,而后连连请罪,即便尽力掩饰,却难掩面上惶恐。 裴玄方才刚走,现下流苏也回来了。裴玄性子使然,忘了东西还能理解。 但流苏向来沉稳,除了面对长庚,平日何时见她这般慌乱。 顺气须臾,流苏端正行了个礼,而后急忙跪了下去:“县主!明和药铺出事了!” “库房账簿全被翻得一团乱,黎,黎医仙……” 容栀立时皱起眉。光天化日,药铺怎么会遭了贼。 “黎姑姑怎么了?”她扶起流苏。 流苏咬了咬牙,无助道:“黎医仙坐诊到一半,突然没了人影,不知所踪。” 第50章 生人勿近 谢沉舟的眼睛,会失明。…… 怎么这么巧?她正欲去找黎瓷, 黎瓷就消失了。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匪贼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劫走黎瓷。数重变故接踵而至时,容栀面色反而愈发冷静, “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回庄子了, 叫长庚带两个人去瞧瞧。” 流苏应了声就要去,却又被容栀叫住。“药材银票呢?有没有丢失?” 流苏迟疑了一瞬,也察觉出不对劲 “别的都在着, 只是库房里的医书撒了一地, 还把逐月郎君的账簿带走了。” 什么匪贼会只偷账簿?真是前所未闻。她纳闷道:“今日药铺发生过什么怪事么?” “这倒是……”否定的话说到一半,流苏突然噤了声。“今日谢二郎来药铺看诊,说是昨日您推荐的。” 她顿了顿,神色有些怪异, 似是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等药师配药时,谢二郎突然说内急,去了内院许久都不见人影。直到他的侍从去寻才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明和药铺的账簿,谢怀泽拿去能做什么?自李文忠事发后,药铺的账簿从来是一式两份,就算谢沉舟那份被动了手脚, 对她来说也不痛不痒。 眼下最重要的, 是让任何可疑之人都无法离开沂州。只要还在阿爹的管辖范围内,找到黎瓷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把流苏拉到一边, 小声嘱咐道:“这件事切莫声张,我去找阿爹封锁城门, 你回药铺收拾残局。黎姑姑一旦有消息,马上叫长庚来告诉我。” 流苏一一记下,刚转身离去, 流云又火急火燎奔了过来。 “县主,”她气呼呼地行了个礼,脖颈伸得老长,四处张望着:“裴玄呢,已经走了吗?” 容栀摇了摇头,戴上帷帽就往外去:“备马,我要去城西军营。” “这个坏裴玄!骗我说小厨房找,害得我白跑一趟,还被厨娘笑话半天。看我晚上怎么收拾她!” ……… “阿嚏,阿嚏。”裴玄喷嚏连连,急忙抹了把鼻子,舀了两瓢井水倒进盆里。 她拧了湿布递过去,神色里满是担忧:“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血翳症连日发作,不能再拖下去了,阁里配制的药丸只能暂时抑制,长此以往,殿下的眼睛,会失明。 谢沉舟置若罔闻,只撂了帷帽就服下药丸。顺了口气后,他接过湿布,一点点擦去了脸上的血痕。 凝血粘在眼角又干裂开,擦得他眼眶红肿生疼。他却恍若不觉,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干净。 抹布被谢沉舟用力扔进水盆,血水溅出,润湿了大片地面,淡淡血腥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多管闲事。”谢沉舟觑了裴玄一眼,冷冷道。 不知从哪增长的勇气,裴玄抿了抿唇,突然“咚”地一声,双膝重重跪到地上:“求您回悬镜阁吧,殿下!真的不能再拖了。” 龙椅上商世承已然察觉,甚至怀疑殿下现身沂州,此时不走,无疑瓮中捉鳖。况且悬镜阁自收入殿下掌中后便从未回过,难保殷严不会再起异心。 “裴玄,”他盯着地上的人,眯了眼眸,嗓音惫懒又危险:“是不是镇南侯府待你太好,让你忘了你的身份?” 他细细摩挲过腕间机括,终究没有按下,只轻嗤道:“阿月会扶你起来,我可不会。” 裴玄僵了僵身子,却倔强地跪地不动。房顶屋瓦当啷作响,而后被掀开一个洞,裴郁从房顶跳下。 瞥见地上的裴玄,他神色有瞬间凝滞,却很快移开视线:“殿下,按照您的吩咐,江都谢氏囤积的粮仓已被一把火烧掉了。派出的人手也已去碧泉山庄抓捕黎瓷,今日就会有消息。” 花溪村看诊之后,谢沉舟便知晓了身份已然暴露。否则黎瓷不会对容栀说,让她去寻悬镜阁的帮助。 这种敌友不明的未知因素,当然要绑过来审讯一二。 谢沉舟伸出根手指,裴玄肩上扑腾着翅膀的鸟雀就乖乖落了过去。 “消息送到京城了?”一边逗弄那鸟雀,谢他一边问道。 裴郁如实道:“飞鸽传书,不日便到。” 谢沉舟这才稍稍满意,眼底戾气散去许多:“谢氏加急送往沂州的家书,派人去拦了。” 这份大礼,自然要在辞花节当日,由商世承亲自送上。 “跟我走,回军营。”玄甲军管理森严,他们安插内应费了许多功夫,最后还是裴郁亲自上阵,如今在西军营混了个校尉。 谢沉舟取了案几上短刀别回腰间,转身头也不回,只留下句不咸不淡的话:“药铺事务繁多,你倒在这躲懒?” 正等着接受惩罚的裴玄一愣:“?”这是何意。 裴郁紧随其后,用瞧傻子的眼神白了她一眼:“还不快起来,谢过殿下。” “哦,哦,”裴玄受宠若惊,却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属下一片肺腑之言,还请殿下三思。”说罢又像怕谢沉舟后悔似的,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裴郁:(;一_一)这二愣子救不了一点。 谢沉舟:“……”他是不是太心软了? 一主一仆于房顶上无声赶路,沉默半晌,裴郁垂首道:“阿玄人傻,脑袋一根筋,若做错什么惹得殿下不悦,我愿替她承担责罚。” 谢沉舟闻言,步履不停,只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责罚什么?” “顶撞忤逆殿下,罪不可赦。” 他顶了顶腮帮,笑意不达眼底:“她可比你忠心不少。” 自知说得是因着裴玄被殷严威胁,私自用迷香药晕县主那次,裴郁一时无地自容,紧紧闭着嘴不敢出声了。 “抓到黎瓷后,把人押去广济寺。”谢沉舟想了想,沉声补充道:“她是悬镜阁的贵客,在我回来之前,好生招待着,不准有任何差池。” 裴玄点头应下,整个却有些心不在焉,余光数次偷偷瞟向谢沉舟。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却难得地没有发作:“有什么问题,快说。” “殿下今日为何要与我同回西军营?” 这几日为了避嫌,他与殿下除开公务,从未在西军营见过面。 “找玉玺。”他语气稀松平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在外头放风,我进容穆营帐。” 镇南侯府的书房他假借寻书由头出入数次,每个暗格角落都翻了个遍,除开阿月闺房,否则玉玺定不在侯府内。 商世承有了动作,他也不能再坐以待毙。 这话听在裴郁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滋味。他默默咽了咽口水,脚下险些一个趔趄从屋顶摔了下去。 他家殿下还真是……语出惊人。 私夺天子玉玺,无令入主帅营帐,从他口中说出来恍若吃饭饮水一般简单。 谢沉舟没了耐心,连目光都懒得分过去:“又有问题?” 出于无条件地信任,裴郁只疑虑了瞬息:“回殿下,并无。” ……… 两人卯足了力,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赶至西军营。容穆的营帐位于军营最里,有重兵把守,无令不得入内。 但也不是全无漏洞。容穆每三日要在大帐内召集东军营将帅和议,皆是营帐内空无一人,只要设法支开守兵,他们就会畅通无阻。 裴郁大摇大摆拎着酒壶,就装作醉醺醺的样子朝守兵而去。 那守兵警惕地亮出长矛,呵斥道:“谁!” 待看清来人,两人却又换了副神色:“裴校尉,您这是喝醉了酒,要不要小的扶您回营帐?” 西军营谁不知晓裴校尉,短短几个月就从无名小卒冒尖,一直爬到了校尉之职,官途不可限量。 裴郁挪了挪,灵巧避开那人伸来的手,还以为如此轻易就得逞,“好啊,好啊。” 那守兵却一拍额头:“坏了,小的差点忘了还在当值,不便送您,小的另寻个机灵的来!” 裴郁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勾肩搭背地伏在那人身上:“哎,将军议事数个时辰,你站在这也是白晒太阳,不如与我同饮一杯?” 守兵霎时变了脸色:“不可,不可。”玄甲军军规森严,虽说驻军时不限饮酒。但擅离职守,被发现了轻则杖责数十,重则逐出军营。 “有美人作陪也不去?我唤两个弟兄来替你们一会便是。”说罢,他招手唤了两个小兵卒,而后又劝道:“半炷香的时间,瞧瞧美人也好啊。” “好,好吧。”守兵挣扎了一会,终究是抵不住美色所惑,嗫嚅着同意了。 军营一月就只能唤一次家属,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女人的机会。 这月轮到了今日,可惜恰好当值,他们几个因此还萎靡了许久。 营帐背光处,谢沉舟闭目养神,神色散漫地靠着,听到此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倒没想到裴郁平日里那闷葫芦样,还有这么不羁的一面。 确定几人脚步渐远后,谢沉舟神色瞬息冷了下来。左右探查一番后,他一个闪身,便悄无声息进了帐内。 主帅营帐不算大,可东西却堆得满满当当。许是容穆长年累月在此办公的缘故,书箱典籍,生活杂物繁多,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无法下脚。 环顾一圈,谢沉舟随手拎起个书箱。手扣上搭扣时,他却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搭扣被上了锁,没有钥匙轻易打不开。不愧是镇南侯,倒也知晓留有后手。 谢沉舟不恼也不急,放在手里就掂了掂,侧耳贴着书箱听了一会,他从容地放回原处。 不是玉玺撞击会有的声音,不在这里。又趴着仔细搜寻了床榻,谢沉舟缓缓顺了口气。 营帐内没有暗室,除开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唯一的可能便是夹在书里。谁说玉玺必须制式庞大?可这样一来,被容穆随身携带也不好说。 他倒也没抱什么期许,随意拽过桌上书便快速翻阅。书册实在太多,谢沉舟屏息凝神,一刻不停地逐本查过。 掉出一张被夹得发黄的纸页,他俯身捡起,上写一首关于容穆的打油诗,字体歪斜,但依稀已经有了容栀如今的影子。 谢沉舟面不改色地将纸页揣进袖中,眼底终是浮上些轻快的笑意。 日头沉闷,他额角也涌出些细汗。直到异香传来,谢沉舟心中警铃大作,转头就欲飞身而出。 来不及了!随着那抹香气逼近,他眼部经脉乱跳,不过瞬息就布满熟悉的血翳。 谢沉舟捂着双目就痛苦地蹲了下去。 帐帘突然被人掀起,天光乍然倾泻进室内,他避无可避,就这样暴露在了来人的视线之内。 以为帐内无人,容栀关上帘才抬眸望去。这不看不要紧,“执行公务”的谢沉舟,怎么会在这里? 她诧异地眨了眨眼:“谢沉舟?你蹲在地上做甚?”【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鸟尽弓藏 她已被禁锢在了谢沉舟身下。…… 他矮身蹲于案几后, 恰巧斜对着她,只露出个侧脸,容栀并未瞧见那蜿蜒而下的血珠。 身子只僵了一瞬, 谢沉舟便泰然自若地单手蹦开解药瓶塞, 倒出两粒,微微仰头咽下。 他扯谎扯得面不改色:“威远将军叫我送份公文来给侯爷。” 药粒干噎,谢沉舟本就干涩的嗓音愈加嘶哑, 容栀疑惑地走近几步:“你嗓子不舒服?” 是否因着日头太晒被烤出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隐约觉着,谢沉舟的嗓音与方才赖着不走的悬镜阁主有几分相似。 夏日里上火燥热的不乏少数,他又带着旧伤。容栀略一思忖,始终放心不下, 俯身就欲拉他起来。 血翳还未散去, 谢沉舟只能依稀辨认她靠近的方向。刚一搭上他的手腕,容栀还未来得及用力,谢沉舟突然猛地起身,反手捉住她的 ,不由分说就一路压着她往案几带。 不过须臾之间,天旋地转, 再停住时, 她已被禁锢在了谢沉舟身下。 因着他的手心及时挡住,容栀后腰并未被案几边角硌痛。 容栀小声低呼, 皱着眉嗔道:“谢沉舟!这里是军营。”若是让旁的人撞见,这还像什么样子。 他却只当没听见, 将脸颊埋在了她锁骨处,耍赖般蹭了蹭:“不想管。” “将要即冠的郎君,怎的还耍起小孩子脾气了?”嘴上虽这般说, 容栀心底拉扯着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没能忍心推开他。 “想抱一会,就一会。”近乎温润到低诉的嗓音,裹挟着他吐出的热气喷薄在容栀锁骨处,带起些绯色的红痕。 帐外演武场内士兵的操练声传来,整齐划一,肃穆不已。在这样庄重的地方,侯府门客却与嫡女肌肤紧贴,耳鬓厮磨。 许是人的那点劣根从内心深处萌发,她竟隐隐感到一丝tou情的快感。 真是有够惊世骇俗的,容栀心想。终是还留存着那丝理智,她伸手推开了他。 肉眼可见的,方才刚进来时谢沉舟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已然融得不见踪影。 容栀移开眼去,不看他那潋滟着水波的眸光,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正色。 她把桌上翻乱的文书耐心叠好,又把容穆匆匆搁置的狼毫漂净。谢沉舟始终不言,沉默地跟在她身旁,几乎是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容栀:“……” 她试图分散注意,忍了一会,却还是无法忽略那如芒在背的眼神。把手中书册重重往架上一搁,她转身就凉凉道:“今日不当值?怎么还不走。” 似是被那书册的声响吓到,谢沉舟瘪了嘴就委屈道:“阿月赶我≥﹏≤。” 容栀面色不虞,不为他的卖惨攻势所动,只无情地点点头:“不错,你是该走了。” 容穆议事有固定的时辰,如今尚还有些空余,他也不急着脱身,悄然转了个话题:“来找侯爷?是药铺出了什么事?” 容栀倒也不遮掩,直接说道:“黎瓷失踪了。” 谢沉舟眉头一沉,面上浮现三分困惑。悬镜阁的人动作这么快?他才下了令就把人抓走了。 他心下想着,面上却勾出个温和的笑,像在安抚:“派人去找了?光天化日之下,就算被人劫持,查出踪迹也不难。” 容栀缓缓吐出口浊气,只觉脑子清明许多,“不是劫匪。” 他笑意稍减,抚着容栀头顶发丝,“这是何意?” “我去药铺查过,没有劫匪的痕迹,除非你说是谢怀泽绑走了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黎瓷自己不告而别。” 她心里何尝不郁闷得紧,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恍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压下眼底不屑:“谢怀泽?绑走黎瓷?”这两个词是怎么组合到一起的。 给他十个胆子,他敢么。除了会招摇撞骗,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还有什么是谢怀泽敢做的。 他语气里夹枪带棒,容栀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纳罕道:“你对谢怀泽怎么比对谢怀瑾敌意还大?” 按这几日的处事作风看来,谢怀泽应当是比谢怀瑾君子得多。 谢沉舟也不否认,嘴角噙着淡笑:“每一个靠近县主的,我敌意都不少。” 容栀闻言却是不太高兴地退了几步,不许他再揉乱自己鬓发。 方才谢沉舟这句话看似如常,实则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的疑问,并未正面回应。 面上虽不显,她却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谢沉舟几眼。见他始终神色温和,容栀才又心下稍安。 这些轻微的试探自然没逃过谢沉舟的眼,虽一动不动任由容栀逡巡,可他还是微垂了眼。 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也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牵起抹浅笑,试图化解有些怪异的气氛:“若你这样吃醋,那我是不是也该好好吃一吃你同你那故人的醋?” 谢沉舟只疑惑一瞬,便立时反应过来。“没有什么故人,”他说,“只有你。” 容栀只当他在哄自己,倒也没再深究。“谢怀泽……”她张了张唇,正欲交代了谢怀泽顺走账簿一事,又不知想到什么,话锋蓦地一转:“谢怀泽的身体状况,目前不太好。” 据流苏所说,黎瓷诊治后,面色比往日都要难看,只一言不发地开了一大串药方,吓得谢怀泽的侍从以为,自家郎君命不久矣。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虽尽力粉饰如常,因心虚而攥起的指节,却落入了谢沉舟眼底。 他自嘲地笑了笑,只当全然不察,语气却柔和下来,“我的身子也不太好。” 容栀闻言,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尾音拖得悠长。 “你是说你不出三日便能蹦能跳,同阿爹交战数个回合的身子,比较羸弱吗?” 面对她毫不留情的揭穿,谢沉舟只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而后又把她拉着离自己近了些,“阿月医术精湛,我无话可说。” 容栀拉过他的手,摊开细细看过。手心茧子不减反增,比初见时不知粗糙了多少。 阿爹回府后提过,谢沉舟空降玄甲军已然惹人非议,必须每日不停地加练,以此来堵住悠悠众口。 “我倒是有话想说,很多很多话……都想同你说。”她嗓音轻了下去,像蒙了层薄纱,听不真切。 今日应付了太多事,无论是商醉,亦或是悬镜阁。太多秘密一股脑涌在喉头堵着,不上不下,噎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只差那么一点,容栀就要和盘托出。可性格使然,什么话她都习惯在心里过一遍,再斟酌着说出。 容栀终是抿了抿唇,一笑置之。 下次吧,今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实在不该在这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待你休沐那日吧。”她说。 ……… 谢沉舟走后没多久,容穆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不知又熬了几个通宵,他眼眶青黑,嘴唇发乌,整个人憔悴又沧桑。 方才与东营议事,几个将领吵得他头昏脑胀,容穆揉捏着太阳穴,一口气叹了又叹:“阿月找我何事?” 容栀将顺路捎来的食盒打开,拿出药铺特制的补气固元膏递过去:“请阿爹下令封锁城门,无官府批文不得出。” 容穆正对着京城文书一筹莫展,闻言顿了顿,“为何?” 容栀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连带着自己偶然救下先皇太孙一事,也未做半点隐瞒。 片刻失神后,容穆皱紧了眉:“黎瓷并未同我说过,先皇太孙醒后去向何处。” 看来想要知道商醉行踪,还是得找到黎姑姑才行。 她指节习惯性轻敲了敲,而后倏然抬眸道:“她会不会……是逃跑?”谢怀泽异常的举动,连带着黎瓷仓皇而别,流苏说她连平日不离身的药箱也没拿,实在是让她不得不浮想联翩。 容穆伏案不言,他起草好文书,用私印在加急处稳稳盖上章,而后又唤兵卫进来即刻差办。 做好这一切,他才拍了拍容栀肩膀,半是安慰地劝道:“左右这事你也别太忧心,那年冬日有谁能佐证是你出手所救?荒野之地,不过你们三人,只要黎瓷守口如瓶,这件事就与镇南侯府无关。” 容栀点了点头,监督着容穆把固元膏服下,才又随口提醒了一句:“但谢氏牵扯了进来,徒增不少变数,阿月不得不多思虑些。” 这话虽不假,可从那日谢怀泽在侯府落荒而逃后,她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毕竟少时谢怀泽与商醉瓜葛颇深,即便如今看着清流之风,但与谢氏利益牵扯的,他同样也没站出来揭露过。 譬如商醉之死,又譬如居庸关刺杀。绝对的世家利益面前,她从未指望过谢怀泽能站在自己这边。 许是想分散些她的忧虑,容穆卸了一身甲胄,和蔼地朝她招了招手道:“来,替阿爹捏捏肩。” 容栀依言,替容穆慢悠悠捶着背,“阿爹,逐月他……” 话音未落,容穆还以为她是担忧谢沉舟在玄甲军受了欺负,侧目望着她,横眉假装生气道:“你不关心关心阿爹,天天惦记着那个小门客。” 自从容栀在祠堂晕倒后,他倒也看开了许多事,不再催着容栀考虑婚事。 镇南侯府树大招风,已经不是一个世家就能护得住容栀的。 京城的文书日日快马加鞭往沂州传,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圣上的召令一个接一个,明里暗里透出的意思,无非就是想收回兵权。 他不是贪恋兵权,非要握着玄甲军不放。但当今圣上心思深重,一旦失了兵权,迎接他的恐怕不是解甲归田,而是赶尽杀绝。 若逐月确是将帅之才,将他放进玄甲军,也算是日后多了保障。 “放心,那小子是个有本事的。我玄甲军又不是儿戏,倘若他没点真功夫,纵然你哭着闹着求阿爹,阿爹也定不会让他有进玄甲军的机会。” 说罢,似想到什么,容穆面上笑意敛去不少,撇了撇嘴就不愿继续往下说了。 这逐月何止有几分本领,简直是大到无法无天!否则怎敢在自己面上说出肖想容栀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空降玄甲军,他要承受得压力可不小,硬生生拖着病体扛了过来。几次比武试练都拔得头筹,倒显得这些训练多年的正规军不太够看。 容栀眨了眨眼,面色看不出喜怒。 过了须臾,她才倏然古怪地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容穆:“≡ ̄﹏ ̄≡”。 敢情是他自作多情,还以为阿月要打听那小子在军营有没有受欺负。 手上动作不停,容栀状似随口一问,“今日阿爹差人来主帐送文书了?” 方才她来营帐时四下无人,守兵也不在。偏偏那个时候,主帐内谢沉舟出现了。她倒愿着是自己多想,偶然碰面纯属巧合。 容穆闻言一愣,愕然道:“什么文书?我在分帐内议事,有文书也不该送到这来。” “?”她眼神骤冷,眸中惊讶一闪而过。却又再容穆看过来之前,飞快垂眸盖住了异动。 阿爹不会胡说。所以谢沉舟撒谎了。 他现身主帐,并不是因为公务在身,甚至于他舍弃公务都要想方设法前去阿爹营帐。 为什么?容栀眯了眯眼,重又回想起来方才掀开帐帘,第一眼瞧见他时的情状。 他背对着自己,矮身蹲于地上,手边放着的是……阿爹帐内上了锁的书箱。 他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换句话说,镇南侯府有什么值得他以身犯险,冒着被军法处置的风险都要溜进帐内? 电光火石之间,容栀想起了早些时辰在侯府,沉黑的帷帽底下,那悬镜阁主对她的试探。 是玉玺。 第52章 山雨欲来(掉马!!) 是从头到尾都在…… 流云发现, 自家县主今日尤其的心不在焉。 那平日本就猜不透心绪的脸上,倒也不说有多寒气逼人,然而却平淡地诡异, 看得她心底发怵。 “县主, 您的帷帽。”她指了指容栀脖颈前挂着的帷帽,小声提醒道。 从方才上了马车,县主帷帽脱到一半, 忽然僵了动作。而后这帷帽就靠着根细绳垂在她胸口, 随着马车颠簸起起伏伏,滑稽异常,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容栀置若罔闻,不知在沉思什么, 只低垂着眼眸, 一言不发。 流云自讨没趣,只得眼观鼻鼻观心,蜷缩在马车角落不再出声。可那帷帽实在碍眼,她踌躇了片刻,又忍不住朝容栀望去:“县主!帷帽!” 流云抬高了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容栀终于动了动, 而后面无表情地抬眸, 机械地解开了帷帽的结。 对谢沉舟起疑之事,她暂未告诉阿爹。一是避免打草惊蛇, 二是不愿错怪他。 容栀随手取过冰鉴,抱在怀里, 凉意刺骨,激得她头脑清明不已。 行至主街,小贩叫卖哄闹声嘈杂起来, 流云掀了一角帷幔,好奇地伸着头往外探。 流云是几个侍女里最天真的,万一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容栀淡淡问道:“假设有个人,悄无声息骗过主人潜入其府邸,其目的是什么?” “啊?”流云缩回脑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县主在问我?” “嗯。”她似是倦极,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是与主家熟识的人吗?” 容栀不言,算是默认。 流云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杀人啊,或者偷东西。”说罢,她又瞥过头去,透过缝隙,兴奋地看外面街景。 这话似块石头般从天而降,却并非“大石落地”,让容栀安心。而是径直坠下,把她的一颗心砸入了地底。 你看,不是只有自己那么认为。无论是谁,都能知晓他定然撒了谎。 是从头都在撒谎骗她,还是只在刚才,谢沉舟为着玉玺,才逼不得已才骗了她?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得喉头有些微涩,有些发酸。她是有傲气的,自诩冷静清醒,理性过人,绝不会被谁随意诓骗了去。 因此在谢沉舟进入侯府后,她才会继续派人跟踪他,时刻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并未完全信任过他,也理应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打算。 可为什么当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摆在眼前时,她却踟蹰不前,犹豫不决,甚至本能地就找各种借口,试图替他圆上。 流云心已经飞到了车外,容栀心下慨叹,竟有些羡慕起她的无忧无虑。 容栀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碎银,塞进流云手心:“方才答得不错,赏给你了。慢慢玩,玩够了再回来。” 流云惊喜不已,笑弯了眼,急忙道过谢,迫不及待跳下了车。容栀默默瞧着她身影被人潮淹没,才彻底冷了神色。 侯府门前,容栀与两架马车不期而遇。其一是带着账单前来校对的姚肃,而另一辆马车…… 她揉了揉太阳穴,不愿面对朝她而来,笑得比花还娇的某人。只觉得冰鉴中化得水晃荡作响,如同商九思脑子里的。 只见她欢快地跑近,又压低嗓音八卦道:“你怎会认识姚肃?” 容栀边朝姚肃颔首示意,边答道:“他是陇西商队首领,与药铺有合作。” 商九思瞪大了眼,“你可知他从前的身份!” “威震八方的卫国大将军,就是他。” 容栀无甚兴趣的点点头,内心毫无波澜。若不是她习惯对合作对象背调,此时可能也会讶异。 大雍朝最高级别的将领,曾经威震八方,四海皆知。圣上继位后,他乞骸骨后解甲归田,隐去功名,游走于坊市之间。 好不容易遇着个也知晓废太子一事,能说的上话的人,商九思说话根本不脑子,噼里啪啦道:“那你就该知晓,他卸下兵权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他曾经是废太子党羽。” 心下想着谢沉舟的事,容栀完全没放在心上,敷衍道:“原来如此。” 生怕她不信,商九思煞有其事地连连点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容栀实在无力再扯应付,便僵着一张脸道:“郡主怎的未走?” 商九思娇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她踮着脚,神色如同倨傲的小凤凰:“本宫是堂堂郡主,怎有被赶客的道理!我守在这,自然是等你回来。” 容栀自觉把她脾气摸得清楚,眼下愈发淡定:“等我回来,然后?” “然后,然后,”商九思险些被她问住,顿了一瞬才又雄赳赳道:“然后跟你说这镇南侯府也不过如此,本宫一刻也待不下去,这就打道回府。” 容栀躬身一礼,神色漠然,礼节却是挑不出一丝错:“恭送郡主。” 商九思无言以对,只好扬长而去。 姚肃递上单据,“你同那小子互通心意了?” 容栀一愣,心头涩意更甚:“他告诉您的?” “哪能啊。”姚肃摆了摆手,抚着长髯得意道:“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但你姚伯伯我是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小子春风满面,滋润的不得了。” 蓦地,她眼前又浮现出谢沉舟常挂着的,温润柔和的笑。 心湖被搅得一团乱,容栀面色有瞬间的凝滞,很快平静如常:“若没有别的事,我送送姚伯伯。” 姚肃点了点头,心下却疑惑不已。 这明月县主今日,怎么也学会下逐客令了。 ……… 容栀未回侯府,而是转头去了扶风院。 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挂绳上晾着他的常服,竹凳上放着拆开喂了一半的鱼食。 还有谢沉舟不知从哪移植的海棠树苗,虽尚且瘦弱幼小,却也迎风而立。 处处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容栀坐于海棠树旁,拿起水壶浇了点水。她想起了广济寺那一夜的海棠,洋洋洒洒,如粉色的星子飘然坠落。 想起谢沉舟攀折花枝,说要送阿娘一份礼物,却将另一枚海棠花环带在了她的腕上。 不会再有了。那样漂亮的海棠花环,和那样柔和的寂寂春夜。 她深吸一口气,却只能闻到他衣衫上飘来的朱栾香。 容栀抿了抿唇,忽然双手掩面,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院外响起三声竹笛,是去找黎瓷的亲卫队回来了。 她移开手,眼底一片清冷淡漠:“进来。” 长庚快步而入,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回禀县主,碧泉山庄并未发现黎医仙的身影。需要继续追吗?” 容栀冷冷质问道:“追去哪?”城门紧闭,倘若是绑匪劫走,黎瓷一定还留在沂州。倘若是她自愿逃走…… 她太了解黎瓷,只要黎瓷不想被找到,就有办法永远不让别人找到。 “派几个人守在碧泉山庄,别的都撤回来。” 容栀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一点光。思忖良久,她补充道:“还有,把之前查到的江都谢氏族谱,呈上来给我。” 长庚惊愕抬眸。 “轰隆,”艳阳高照的天际,一道惊雷破空而出。 只是瞬息之间,滚滚乌云如墨汁奔腾宣泄而来,将整个扶风院照得阴沉一片。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竹凳上,无声无息地翻完了谢氏族谱。 真傻啊。 容栀曾先入为主的以为,谢氏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嗣不在少数,谢沉舟作为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自然也说的通。 可她真的翻看完族谱,才意识到谢氏虽多龃龉,在某些方面却又古板守规。 譬如对待血脉,其态度却尤为慎重。即便是早已被逐出家门的旁支,在族谱上也有寥寥几笔。 若非外力干涉,万不得已,谢氏不会轻易将子嗣除名。 “私生子谢沉舟,母族不认,主母刁难,冒死逃出江都。” “先皇长孙商醉,谢氏女所出,皇室不认,谢氏苛待,于天和二年被救,醒来后不知所踪。” 她此前一直纠结于是谁带走的商醉,还要多谢隋阳,方才在府门前提起了姚肃的身份。 于宣纸上,容栀冷着脸写:“姚肃,先太子党羽。” 她是如何识得姚肃的?容栀摩挲过“商醉”二字,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终于被抽空。 恰好她需要半夏,去药市又恰好遇到谢沉舟,而恰好他认识一户院子里堆满半夏的人家。那户人家,就是姚肃。 在她结识姚肃以前,谢沉舟同他,早已相熟了不知几年。 有雨滴在了她额头上,而后是手背,于宣纸上将商醉二字晕开,墨迹一路蔓延着,最后竟与谢沉舟的“谢”字连在了一起。 所以那夜谢怀泽瞥见她掉出来的纸页,才会顿时有如雷击,才会拽着有谢沉舟笔迹的纸页久久失神,才会有那样落荒而逃的失态举动。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认出了谢沉舟的字迹,与死去的先皇长孙商醉,如出一辙。 容栀冷冷地笑了。 那笑意凉薄又复杂,夹杂着恍然大悟的讽意,不达眼底。 长庚静立在一旁,只觉得她的侧脸隐在乌云里,前所未有的冷硬与陌生。 他不知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些端倪。他是容栀的亲卫,只需尽好护卫容栀的本职。 “县主,快要下雨了。您进屋去吧,逐月郎君公务在身,今夜大抵不会回来了。” 容栀闻言未动,将写着商醉名字的纸页一点一点撕烂,直到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出完整全貌。 她站起身,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只吩咐道:“派人跟着姚肃,一旦有离开沂州的动作,即刻拦下。” “是。” 背对着长庚,容栀身影纤细,却沉稳非常。快进屋时,她用那几欲要淡进雨雾里的嗓音道: “若谢怀泽登门,只说我事物繁忙,不见。” 长庚只怔了一瞬,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属下领命。” 此前容栀心下还纳闷,谢怀泽来沂州许久,也不见去明和药铺看诊,怎的自己随口一提,他倒是听进去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写满谢沉舟字迹的账簿。 他需要账簿进一步求证,当年被毒打后扔进雪地里,世人皆以为死无全尸的商醉,与如今的镇南侯府门客谢沉舟,是同一个人。 但她无需听谢怀泽如何说,也不急着姚肃求证,甚至可以先不拆穿谢沉舟。 他是伪造身份骗了她,这一点无可辩驳。 但是她不相信,不信他所说的心悦已久,也是装出来的。 她要听谢沉舟亲口说。 第53章 差之毫厘 他们本可以拥有以后。 账簿被谢怀泽顺走一事, 谢沉舟是真的全然不知。 巧就巧在裴玄那时恰好回了镇南侯府,而此后流苏守口如瓶,谁也没告诉。 出了军营后, 裴郁递上遮面锦帛:“黎瓷跑了, 我们的人没抓到她。” 他并不意外,只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悠悠道:“玉玺不在镇南侯手里。” 裴郁大惊, 那殿下费尽心力的潜伏, 岂不是前功尽弃? “别急,”他慢条斯理地围上锦帛,只露出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玉玺在黎瓷手里。” “殿下, 黎瓷目前踪迹不明。”饶是裴郁这般寡言之人, 也忍不住提醒道。 谢沉舟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似乎并不忧虑,足尖一点就飞身上了房檐。 “安排好人手后,寅时在广济寺等我。”想了想,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今夜我回侯府陪她。” 他得去见见阿月。方才营帐撞破,阿月面上不显, 但定然已经起疑。 裴郁嘴角抽了抽, 只觉被撒了一嘴狗粮。玉玺之事殿下不做解释,那么去见明月县主, 又何必这般正色地同他言明。 分明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 回程时路过东门大街。 辞花节将至,城内逐渐热闹起来, 各处用鲜花装点门面,娇养在深闺的小娘子也得以出门赏玩。大雍朝民风开放,只要成了亲的男女, 是不拘于避嫌之类的。 有小娘子捧了包蜜饯,一颗一颗捻起来,不厌其烦地喂到身旁郎君嘴边。那郎君极为配合地张嘴咽下,又不害臊地捉着小娘子的手牵住。小娘子旋即捂着嘴笑开,看起来真是亲婚燕尔,如胶似漆。 谢沉舟站于房檐,沉默地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直到那郎君似察觉不对劲,转身四处逡巡时,他才闪身一避。 空无一人处,谢沉舟眼眸里慢慢浮现出笑意。 好想她。他小心地拿出胸口那枚容栀的荷包,举在日光下摩挲了片刻。 从前这种场面,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而如今稍稍看见些,都会忍不住想,若是换作他与阿月,定然会更为相衬,羡煞旁人。 他不担心黎瓷,因为他猜到了黎瓷的去向,城门紧闭,她又能逃去哪? 无非是碧泉山庄内有一暗道,通向沂州城外。 容穆命他去清河边界巡防,因着只有他一人,由悬镜阁杀手易容顶替便好。 借着这个由头,他要尽快把玉玺找出来。只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才敢卸下负累,站在阿月面前。从今以后,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隐瞒。 以后,他和阿月的以后。 思及此,谢沉舟垂下眼睫,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而后他又低低笑了。 ……… 扶风院里,容栀一直未走,只点了盏油灯。火光摇曳颤动,她呆坐着,盯着那抹光亮久久出神。 火光跳动着反射到案几上银白的刃面,炸开昏黄色的涟漪。 那是一把还未来得及装鞘的锥形匕首。通体用精铁制成,被打磨的光滑锃亮,似乎刚开过刃,边缘处锋利无比。似乎只要有敌人近身,把这短刀往他咽喉处一放,便能一击毙命。 饶是容栀不懂刀剑,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灵巧的短刀。握柄处不长也不短,一看就是为她量身而制。其上雕着祥云金鸾纹,还掏了个小小的洞,坠着条白玉穗子。 她胸口微涩,有什么情绪激荡着,快要压抑不住。 谢沉舟允诺过的,要于辞花节那日送给自己的短刀,原来是他亲手制成的。无论是刀刃还是刀柄,皆非轻易能寻到的材料。 容栀伸出手,轻轻地拨动了悬着的穗子。穗子响声清脆,左右颤动个不停。 她一把捏住,握在了掌心。 穗子触感温润微热,透着莹润的光泽,一如居庸关一夜,谢沉舟不由分说,印在她脚踝处那枚轻柔的吻。 容栀眨了眨眼,敛去险些泛起的水雾。而后才借着烛光端详起来。 玉坠是枚海棠花。雕工不算好,能看出细微的凹凿痕迹。 循着纹路,她大抵能够想象出无数个形单影只的深夜,少年是如何耐心地坐于案几前,安静地一下一下,笨拙地凿刻。 皇长孙入赘侯府,真是天方夜谭的说辞。 他们本可以拥有以后。现在呢?容栀哑然失笑,将短刀放回原处。 ……… 谢沉舟才拐到侯府,门房就说容栀在扶风院等他。他心中微微诧异,自己并未说过今日会归。 扶风院内安静得过分,若不是那幽幽微光,他定以为门房传错了话。 在瞥见容栀身影的瞬间,他已敛下心中神思,和缓地勾起抹淡笑。 “阿月?怎么只点一盏灯。” 隔着蒙蒙雨雾,她端坐在朦胧烛火里,只平静地看着他。 她脊背挺得笔直,颈部线条被光影拉长,整个人愈发清贵自持,清冷又遥远,缥缈不似凡尘中人。 无端的,谢沉舟心头一紧。 他也不管还下着雨,三两步就穿过了小院,跨步而入。发梢上沾了薄薄的雨珠,顺着眉尾滚落,又从下巴滴进了谢沉舟的衣襟。 容栀将他榻上搁着的汗巾递了过去,淡淡道:“你身上淋湿了。” 谢沉舟接过,却不松手,只透过烛光沉沉地看着她。 容栀错开他的视线,一言不发就想先松开手。谢沉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轻轻用力一拉,而后猛然将手移了过去。 她的手被不由分说地,握在了他那宽大的手心里。 明明还是那温润的眸光,容栀却觉得现下分外锐利,似是想透过她的神色,来确定着什么。 他手上动作也不算温柔,生生将她捏的有些痛。 容栀皱了皱眉,用力试图挣脱:“松手。” 谢沉舟稍稍缓了些力气,却依旧将她圈在怀里不放。态度颇有些强硬,强硬地让容栀觉得,做错事的人才是她一般。 须臾之后,他终于将容栀放开,“扶风院晚间不掌灯,雨后湿滑,县主该呆在侯府。只管传唤我便是。” 他不问容栀为什么能猜到自己今夜回来,也不问容栀来找他做什么,只淡笑着转身,不知从哪翻出了几盏烛台。 堆积一旁许久未用,烛台激起一室灰尘,呛得容栀鼻尖微痒,蓦然就微红了眼眶。 谢沉舟正欲点燃,容栀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最近徒生事端,我心中郁结又烦闷。侯府人多嘈杂,吵得我头疼,才想着来扶风院静坐片刻。”末了,她又欲盖弥彰道:“不知道你会来。” 他闻言温朗一笑,又俯身抱住了她。视线之内,刚好可以瞥见案几上静静躺着的那把短刀。 “你瞧见它了。”虽是疑问,他语气却笃定不已。 彼此相拥着,他没能注意到她眼底浮着的暗色。 “嗯。”静默半晌,容栀才轻点了点头。 刀柄上,白玉坠子在夜风中来回摆动,纤弱又坚韧。 谢沉舟侧首,爱怜地吻了吻她发髻上插着的那支白玉簪子,声音温柔到带了几分暗哑:“喜欢吗?” 容栀不答,只说:“太贵重了,谢沉舟。白玉质地上乘,你就这么拿来做了坠子。” 她一眼就认出了坠子的玉,与她发髻上的簪子别无二致,是极其昂贵甚至有价无市的玉料。 谢沉舟眼底笑意渐浓。 他说过的,会把最好的金银珠玉都捧到阿月的面前。他从不食言。 这是一个温热的,宽厚的怀抱。他就这样挡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窗外的细雨霏霏,挡住了窗外的遮月乌云。 已经足够了。容栀想。人不能贪恋的太多,贪恋的太多,就会生出软肋,就会变得软弱。她不想这样,不想失去主导权,不想被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容栀神色冷厉下来,推了推他就欲出去。 这次不同,几乎是只轻轻一挣,谢沉舟就听话地放了手。 “去放河灯吧。”她笑意清浅,眼眸却凉薄一片。 ……… 最后两人自然没有放成河灯。辞花节还有几日,侯府内并未制作完成。 彼时,谢沉舟替她撑着伞,两人站在池边,沉默着看雨中荷塘。 她肩上披了谢沉舟的外衫,按理来说是暖和的紧。可冷不丁的,她竟觉得有冷风从袖口倒灌,激得她清醒起来。 她侧目微微一笑:“还记得商醉吗?”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起,谢沉舟眼底神色复杂:“先皇长孙,我怎会忘。” 容栀百无聊赖般剥空了整个莲子,又一颗颗塞了回去:“他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下了。” 甚至不用去看,她都能感觉到身旁之人浑身地僵硬。 他笑意稍淡,想要避而不谈:“县主又在哪听得传闻,已死之人,难道还会复生不成。” 容栀却不许他绕开这个话题,快刀斩乱麻般,她把莲子往池里一扔,利落地拍了拍手上尘土。 她的嗓音本就冷,在水声遮蔽下更加模糊:“因为是我救下的。” 他吸了口气,只觉得胸腔里也冷得出奇。不过瞬间凝滞,他很快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直把心潮汹涌都盖了下去: “什么时候,阿月也学会开玩笑了?” 容栀扯了扯唇角,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你该知晓的,我从不开玩笑。” 她肩上衣裳将欲滑落,谢沉舟及时替她拢了拢:“无事,即便是真的,也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县主大可不必忧心。” 煞有其事般,谢沉舟还蹙着眉沉思了片刻:“只是他若尚在人世,为何不与县主相认?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才是。” 容栀就这样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看他继续演戏。 喉头酸涩之余,她突然觉得分外好笑。或许所谓的机会,他根本不需要,他也从未想过,要同她坦白一切。 最后一次,容栀心想。 “这些天我突然做了场梦。在梦里,你不叫谢沉舟。” 谢沉舟心头大恸,只觉气血翻涌,险些没有站稳。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不见一点温润,反而幽深暗沉,深邃一片。 让人无法辨明其间藏着的,到底是讶异,还是谎言被拆穿的窘迫。 为什么偏偏,偏偏是现在,阿月开始怀疑起来。 不行,不能在这里。此时此刻并不是适合的时机。 需得要有十足的把握,他才能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他能说什么?失去了主动权,任何的辩驳都是苍白无力。 亦或者是心里早有隐隐的预感,一旦坦白,阿月一定会离他而去。 “任何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几乎是一刻也不敢停留,谢沉舟只在她发鬓留下个轻不可察的吻,便转身离去,孤寂到有些落魄的身影,快要融进了夜色中。 容栀掏出袖中竹笛,骤然吹响,刹那间,潜藏在暗中的弓箭手已然拉至满弦。 对准了谢沉舟的后心。 第54章 失之千里 除了她,不会再有了。…… 他停了脚步, 却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身看她。只是笔直地站在那,站在与她相隔数尺的阴影里。 似是叹了叹, 又或许只是容栀的错觉, 剑弩明明对准了他,只待她一声令下,他就会一箭穿心而亡。 他却不慌不忙, 泰然自若地等着她, 甚至还透出些散漫的姿态。 沉默,长久的沉默。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是弓箭蓄势待发,拉至极致时, 皮革撕拉的声响。 藏匿在暗处的弓箭手额头汗滴不断, 实在是心理压力太大。到底是射还是不射,箭在弦上,他只要一松手,逐月郎君可就要殒命于此了。 容栀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话虽绝情, 却惹得谢沉舟无端轻笑了一声, “阿月,你我都心知肚明。” 从方才踏进小院, 他就知晓这里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容栀为自己特意准备的弓箭手。 收拾一个弓箭手,呵。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 是容栀太看轻了他,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他笃定地笑了笑,嗓音温润如初:“你不会杀我的。” 那语气里是满是自信, 还有对她下一步动作的十拿九稳。容栀气极反笑,肩膀也被震得微微颤抖。 肩上素色罩衫还是滑了下去,捻落在潮湿的地上,脏污不堪。 他们一起共度过许多良夜。破庙互相试探那夜,广济寺彼此交心那夜,居庸关心意相通那夜…… 而今又是一个良夜。却只有今夜下了绵绵的雨,是温润又克制的,她却觉得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 她嗓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我自以为看懂过你,谢沉舟。” 她错了,她从未看清过他的心。他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谢沉舟,更不是她的门客逐月。 他是本该死去的先皇长孙,商醉。 镇南侯府几十口人,沂州几十万人,甚至于清河郡的无辜百姓,都会因为他的一己私欲,陷入无尽的水深火热之中。 藏匿先皇长孙……好大的罪名。 不过须臾,容栀眼眸里已恢复冷静清明,哪还有半分对他的不甘和沉溺。 她强迫自己死死睁着眼,不允许有丝毫的心软:“放箭!”她要亲眼看着他死去,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利箭破空而出,划破压抑的天幕,旋转着就朝谢沉舟心口而去。 谢沉舟不躲也不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唇角甚至还溢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容栀只觉白刃也划过了她的眼,让她胸口闷疼,险些喘不过气来。 眼见只差毫厘之时,预料中的倒地却未上演,从房檐上跳下来一抹黑影,而后是有剑出鞘的声音。 寒芒闪过,射出的箭羽被“當”地一声在空中砍成了两段,无力地坠落在地。 裴玄顾不得其他,拉过谢沉舟就护在了身后:“殿下!您怎么不躲!”若不是她察觉出不对劲及时赶到,那枚箭羽是真的会穿心而过。 殿下是疯了不成!为了明月县主连命都不要。 他并不朝裴玄解释,而是越过她,沉沉地与容栀遥遥相望。 “你是如何猜到的?”他鲜少露出破绽,更何况要将他与商醉等同起来,绝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想到。 容栀惊愕于裴玄的突然出现,愣怔地张了张口,只觉脑袋迟缓地厉害。 她不可思议道:“她叫你,殿下?”所以,裴玄也是谢沉舟的人? 他不答,只一遍遍重复道:“我从未伤害过你,也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你到底安插了多少内应在我身边?姚肃,裴玄,是不是连侍候我更衣的侍女,也都是你的手笔?” 那么多的内应潜藏在自己身边,可她却全然不知,甚至是她自己引狼入室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罢,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是了,她早该有所察觉的。并不是毫无端倪,裴玄过分精进的武艺,明里暗里对谢沉舟的维护……太多太多,只是被她刻意忽略了过去。 谢沉舟抿了抿唇,喉头苦涩更甚。她对他失望之至,实乃理所应当。 即便知晓无用,他依旧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放她在你身边,只是想护你周全。他顿了顿,自嘲笑道:“阿月,我不放心。” 她是他失而复得的明月,他怎么舍得她受一点伤?商世承派出刺客那日,若不是他护着,阿月怎可能毫发无损? 可他不能每时每刻陪在阿月左右,裴玄却可以,他只信得过裴玄。 容栀低垂着脑袋,不知有没有听见,半晌她才冷冷地嗤笑道:“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他敢说把裴玄安插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更方便在镇南侯府探查玉玺的下落,不是为了降低自己的疑心?他敢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敢说他问心无愧吗? 他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浓墨,笑意淡了许多,“县主觉得我卑劣也罢,觉得我道貌岸然也罢。但今日,还真的不能杀我。” 容栀闻言,有片刻愣怔。 与初见时病弱可怜的谢沉舟不同,与后来芝兰玉树的谢沉舟不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沉舟。 是很陌生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连带着眼底那抹笑也显得极具侵略性。 看不到一丝怯懦和脆弱,只有游刃有余和胜券在握。 “裴玄在侯府都做了些什么,县主自有定夺。至于我,”他沉默须臾,道:“我是罪不可恕,但绝无害镇南侯府之心。” 知晓她的脾气,绝情时比谁都要冷漠,感情牌无甚作用,他必须把个中利弊摊开了讲。 “县主真的以为,将玉玺放在黎瓷手上,就会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我能猜到在她手上,尚世承猜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需要玉玺,而你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说罢,谢沉舟就欲上前。 容栀本能地往后退了又退,一把就将伞拉了下来,格挡住谢沉舟的视线。 他紧紧抿着唇,手上青筋尽起,却极力压抑着,用最温柔地语气,似是怕吓到她般:“阿月,你须得放我走。” 她的声音在伞下响起,疏离又冷硬:“你凭什么唤我阿月?皇长孙殿下。” 他眼底戾色更深,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隔着伞面,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容栀的眼睛。 僵持须臾,就在那弓箭手犹豫不决,要不要再搭一根箭时,容栀倏然开了口:“我可以放你走。” 她向后又退了一步,无意间踩到了落在地上的衣袍,容栀弯腰就想捡起,却又生硬地移开了视线。 已经面目全非了。如同她与谢沉舟。 她望向身前这个,只差一点就要全身心交付出去的少年,亦或者改称作男人。 “裴玄留下来,”她已换上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淡然:“我不信你,所以我需要一个人质。她很适合。” 他答允地很快,几乎想也不想:“好。”阿月素来心软,等她想明白首尾,就不会对裴玄怎样。裴玄虽是他的人,但对容栀却也是忠心耿耿。 “你既走了,就别再回来沂州。”这话说得凉薄又矜持,谢沉舟听在耳朵里,只觉全无妥帖之意。 他又深深地盯着容栀看了一眼。似是想把她的模样,完完整整地描摹下来。 而容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眸施舍过一个眼神。 “不可能。”他闷笑一声,眼底晦暗不明。 谢沉舟也不再逼近她,更不多辩解什么,只始终保持着让她心下稍安的距离,说道:“等我回来。” 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他唇边笑意柔软,没有一点攻击性:“说好了陪我同过辞花节,县主可不许食言。” 她语调讥讽,凉薄且不留情面:“好啊,整支亲卫队于城门上搭起弓弩陪你同过,够热闹吗?” 这番威胁似乎并没能吓唬到他,谢沉舟笑了。 他怎么舍得放弃她?她的冷静自持,她的柔软善良,她的狠心绝情,不会再有了。 如果失去了容栀,就不会再有了。 所以他不能。 ……… 裴玄欲哭无泪,以为自己彻底完了。卧底身份暴露 ,她怎么还会有安生日子。县主肯定容忍不了欺骗。 不就是一死!她把心一横,将长剑从腰间解下就往地上一掷,“裴玄辜负县主信任,甘受任何责罚。” 谁知容栀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只字未言,任由她长久地跪在雨雾里,身影没过月门消失不见。 裴玄一颗心愈发七上八下,把悬镜阁审讯惯用的酷刑想了个遍,遍体生寒,只觉自己已经死了无数次。 不料第二日再见到容栀时,却没有官狱的狱卒紧随其后。 她孤身一人,整个人平静地过分,只道:“此事不许告诉流云。” 流云同裴玄情同姐妹,她舍不得让流云也跟着胡思乱想。 裴玄一愣,瞬间明了过来,磕了几个响头后,就两眼汪汪地抱剑往她身旁一站。 一夜未眠,容栀却显得更加精神。 她挑灯把镇南侯府人员调动全都排查一遍,直到确定再无谢沉舟安插的内应,才松了口气。一直忙到后半夜,便也过了困倦的时间。 她同谢沉舟的事刻意被抛之脑后,容栀现在只想弄清花溪村投毒,到底是不是商九思的宫女所为。 “随我同去郡主别苑。” 有些事情,她要去找隋阳了解一二。 裴玄:?_?她犯下如此大罪,县主不追究便罢,竟还对她施以如此重任!若不是殿下救过她的命,她是真的想叛变…… 她又偷偷朝容栀面上瞧了瞧。 除了因通宵留下的红血丝,再无其他异样。眼睛不肿也不红,完全不像哭过的模样。 她眸光微动。县主是全然知晓,包括悬镜阁一事,还是只猜到了殿下的皇长孙身份。 据她所知,阿兄在玄甲军,已寻到了先太子旧部,半个西军营已现策反的端倪。 倘若只是前者……裴玄攥紧了拳。 殿下与县主此后,恐怕只会更为艰难。 ……… 与此同时,皇城景阳宫内。 面容姝丽的女子正替龙椅上的男人捶着背。 男人似乎很是受用,闭了眼缓缓浅眠着。龙涎香于宫内蔓延,一片静好。 小宫女端着熬好的汤药悄声而入,贵妃咬了咬唇,轻唤道:“陛下,陛下。” 商世承倏然睁眼,眸光虽然混浊,却不乏帝王独有的犀利。 贵妃从托盘中接过药,亲手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些,才柔柔道:“陛下,该喝药了。” 而后她躬身下去,小心地把药喂至尚世承唇边。闻到那股苦涩的味道,他立时变了脸色,眸中尽是狠戾,怒吼着就把案几上的奏折砚台全部一扫在地。 “滚!朕没病!朕不喝药!” 贵妃被他一掌误伤倒地,手里药汁也全都泼洒到了衣裳上,满头珠翠歪斜,狼狈不堪。 她却顾不得形象,只急忙朝宫女叫道:“陛下病发了!快去请殷相!” 自几个月前,陛下染了风寒后就一直精神不济,偶尔还会产生幻觉,对着旁人大吼大叫。宫内人人自危,只怕降罪自己。 商世承痛苦地抱着头,拔剑就胡乱地往空中挥着:“是他!是商醉那个孽种!他从阴曹地府爬出来,要来找朕寻仇了!” 第55章 攀折明月 “阿月和皇位,我都要。”…… “陛下, 陛下,”贵妃冒死扑过去,抓住商世承的袍角, 试图安抚他:“先皇长孙早已病逝数年, 您才是大雍的天子啊。” 她伏跪在地上,一张芙蓉面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娇怜, 商世承盯着她瞧了半晌, 手中剑软了下去:“对对,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命!那个孽种算什么东西……” 贵妃见他神识恢复了几分清明,心底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进一步安抚时, 商世承眸光却迸发出更凶狠之意, “孽障!看我不杀了你!”说罢,他挥剑就毫不留情地往贵妃砍去。 宫人吓得惊叫四散,贵妃也连滚带爬地往后避,数不尽的瓷器玉瓶摔得粉碎,与各种华美的绫罗绸缎缠在一起,整个景阳宫一派荒唐, 哪还有皇室该有的威严肃穆。 殷严快步穿过回廊, 气喘吁吁地大呼一声:“陛下,微臣护驾来迟!” 商世承望见来人, 立时喜出望外,“爱卿, 你来了!你瞧,我斩杀了那个孽障,哈哈哈!” 他银白的剑刃上, 鲜血不断顺着往下淌,而景阳宫龙纹地砖上,死不瞑目的小太监还在浑身踌躇着,胸口血洞打开,画面诡谲腥暗。 殷严转头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呵斥道:“还不快来把这些脏污东西收拾了!” 那小太监两股颤颤,抖成骰子似的把昨夜还同寝一裘,今日就没了呼吸的同僚拖了下去。 殷严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只谦卑地跪倒在地,恭敬道:“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断不可沾染了污秽邪崇。快把那剑放下,当心伤了陛下。” 他最懂商世承的脾气,商世承闻言果然失神了一瞬,而后卸力般往龙椅上瘫倒,手中剑也应声滑落。 “爱卿,商醉他没死,他没死啊。你帮帮朕,帮朕找到他,帮朕杀了他。“想到手刃商醉的快感,他笑得面红耳赤,而后手掌重重一拍:”朕许你国公之位,不,许你美姬数十,良田宅邸,甚至朕可以给你一封地,就像那镇南侯一般,拥兵自重,受万民爱戴!” 殷严默了默,满是褶皱的眼看向高堂上,那位已然因谢沉舟的药而呈现疯态的帝王,“帮陛下分忧,实乃微臣分内之事。名利钱财,微臣愧不敢受。但找到先皇长孙之前,有件大事,还需陛下圣裁。” “哦?”商世承闻言来了兴致,搂着贵妃的腰肢,眼神迷离地问道:“是要杀谁么?” 殷严皱了皱眉,似下了极大决心般痛心疾首道:“大内暗探密报,江都谢氏豢养私兵,规模庞大且极其隐蔽。” 他特意顿了顿,直到瞥见商世承眼底那抹杀意,他才又恳切道:“”谢氏大郎君一直同二殿下交好。二殿下自是没有谋逆之心,但微臣恐流言蜚语会有损二殿下清誉,因此特请圣上,先行定夺。”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二皇子辩护,实则却是同商世承表明,如今二皇子结党营私,对皇位虎视眈眈。 商世承眯了眯眼,手腕不自觉用力,直掐得怀中贵妃含着泪娇嗔。“谢氏真是胆儿肥了,四世三公又怎样,这十年来早就没落了。还真以为是大雍第一世家,能与朕这个天子抗衡?” 他当年是同谢氏合谋陷害过皇兄,事成之后,他荣登大宝,却未兑现许与谢氏的利处。那又有什么,他是天子,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旁人还敢质噱不成? 谢氏定然因此怀恨在心,所以暗中与他那个好儿子勾结,意图篡了他的皇位。 殷严扯了扯嘴角,嗤笑着鼓动道:“整个大雍,不,整个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怎会有人配与您抗衡!”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直听得商世承热血沸腾,面露精光,“好,知朕者莫若殷相也!谢氏豢养私兵这等小事,就交由爱卿差办,一定要让这群目中无人的知晓,皇位是朕的,任何人都休想觊觎。” 说是小事,言外之意却已然给整个谢氏,都定下了无法翻身的罪责。谋逆之心,是商世承在位以来,最无法容忍的一种。 ……… 容栀抵达郡主别苑时,商九思却不知为何,闷在房内迟迟不出来。只留她与谢怀泽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在原地。 其实她并不觉得尴尬,窘迫的人是谢怀泽。往日见着容栀,他早就殷切地贴了过来。今日却退避三舍,又是掩唇干咳,又是一个劲地灌水,简直是把“做贼心虚”四个大字烙印在了脑门上。 他暗暗投来的目光惹得容栀有些无奈,她先一步邀请道:“郎君可否赏脸,与我下盘棋消遣一二?” 谢怀泽心中想要拒绝,说出口的却是很没骨气的“甚好,甚好。” 假山凉亭内,容栀从容地于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局势瞬息万变,方才还占据优势的谢怀泽被她杀得七零八落。 “在下不才,甘愿服输。”他拧眉端详棋盘片刻,面露苦笑。 “尚未。”容栀从他棋篓里拎出枚黑子,略一思忖便放了下去。被她围剿的黑子又再次破局赶上,两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谢怀泽惊讶地睁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在下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 容栀不赞许地自己同自己对弈起来:“未到最后一刻,为何要认输?” 谢沉舟摆了她这么一道,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输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被利用者,也可以是利用者。 他叹谓一声,心底竟五味杂陈,“什么都瞒不过县主。”许是女子,容栀比一般男子反而更加聪慧,也心细如发。他不过是稍稍失态,她就能顺藤摸瓜,猜出背后缘由。 “谢沉舟……”,才一说出,容栀又别扭地改了口:“商醉似乎还不知晓你顺走账簿一事。但以他的手段,不过是早晚问题。他对你怨念颇深,郎君恐有性命之忧。” 谢怀泽闻言,神情有些恍惚,随后苍白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自嘲,他低垂着头:“只要他还活着,还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那日从镇南侯府回去之后,他呆坐了整夜,从在东宫遇到阿醉,再到谢府苛待阿醉,他林林总总想了许多。将近天明时,才决心去明和药铺偷出账簿。 自阿醉逝去,他时常做梦,梦见自己满手鲜血,阿醉躺在他怀里,含恨咽气。未看顾好阿醉,食了对先太子的诺言,他早已罪孽满身,无法洗清。 本以为此生也就这样了,只能去地下再朝阿醉赔罪。可当他颤抖着翻开账簿,一页一页噙着泪摩挲而去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又隐隐跳动起来。 是阿醉。他的阿弟还活着,甚至曾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就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此生哪敢再有什么奢求? 容栀虽不解,也并未再去劝,她眉眼间俱是清冷:“随你。” 提醒谢怀泽,不过是当做他让谢沉舟真实身份暴露的回报。谢怀泽放在心上也好,毫不在意也罢,命是他自己的,他既决定不要,她也犯不着吃力不讨好。 凉亭未置冰鉴,空气静默无风,这般闷热的气候,谢怀泽唇色却白得毫无血色:“我要多谢县主网开一面,放阿醉一条生路。关于阿醉身份,我定会保密,绝口不提,更不会同阿兄说起半句,县主大可宽心。” 容栀冷冷一笑,不置可否,更只字未提两人昨夜的交易。 谢怀泽怔怔然支着下巴,却惊觉她方才的棋局已经乱了。 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谢怀泽却莫名在那如沉沉潭水的眼眸下,感受到震荡不止的悲戚之意。 他忍不住关切道:“只是你们之间……” 几乎是同时,盘上棋子“噼里啪啦”地被她全部扫进了篓内。 她神色不变,让人看不出心底想法:“我与他之间到此为止。” 她说:“此后桥路两归,只要他不再现身沂州,我就绝不会揪着不放。” 清脆娇甜的嗓音从石阶上传来:“你们两情相悦,岂是说放就放的?” 二人俱是一震,同时凝眸往下望去。 是终于舍得现身的商九思。她提着繁复的裙摆,小声轻喘着爬了上来。身旁红缨欲伸手扶她,却被她严肃拒绝了。 她只听见容栀后半句话,只当容栀同那个俊俏的小门客闹了矛盾。“情事不就是这样的么,吵吵闹闹才是常事,哪能每天都如胶似漆甜甜蜜蜜。” 见商九思毫无察觉,两人皆长舒一口气。 红缨搬了个蒲团,又在上面铺上软垫,商九思紧挨着容栀坐下,不知是羡慕还是打趣:“你啊,就偷着乐吧。本宫想同子通哥哥吵闹,他还懒得搭理本宫呐。 ” 谢怀泽下意识替兄长辩护:“郡主这是误会了。阿兄心挂郡主,这才舍不得惹您的不快。” 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商九思心下却也愉悦不少,“那你今日回去之后,记得催促子通快来陪我。” 她说得直白,谢怀泽被她好不矜持的模样逗笑,连连允诺:“阿兄公务缠身,等忙完这阵,定然会迎着郡主去江都赏景避暑。” “这还差不多。”商九思娇哼一声,整张脸快要贴进案几上才方上的冰鉴,微微侧目问容栀:“说吧,今日登门,有何贵干啊?” 容栀沉默着瞧红缨为了商九思忙前忙后,微微垂下眼睫:“听闻郡主从京城带了只青鸟,很是稀奇,阿月好奇得紧,便贸然前来,想同郡主讨个恩典,赏玩一番。” 倘若悬镜阁主说得是真,花溪村投毒实为红缨所为,那么她如何能有投毒机会?红缨一路随侍商九思左右,并未听说中途离行,莫非她还会什么巫术不成。 思来想去,就只有流云日日谈着的,隋阳郡主那只会说人话的青鸟最为可疑。 商九思眨了眨眼,想了片刻才终于有了点印象:“哦,那鸟啊……” “不是本宫养的。”她懵懵地摇了摇头。 容栀眉心微蹙,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是郡主的?” 那流云日日同裴玄两人咬耳朵,说那青鸟毛发鲜亮,又能通晓人话,是前所未闻的稀罕玩意。 “不过确实在别苑里,是红缨养的。” 红缨温婉一笑,不卑不亢地朝容栀颔首一礼,而后又尽心尽责地给商九思继续扇着蒲扇:“给郡主添麻烦了。” 商九思摆了摆手,不过片刻,那鸟笼子就被小心地抬了上来。 她只瞧了一眼就避得远远的,眸光里满是嫌恶:“这小畜生是给本宫添了不少麻烦。” 谢怀泽初时也兴趣缺缺,直到那青鸟在笼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朝着他就是:“俊俏郎君,俊俏郎君。” 他哭笑不得,但也怜爱得透过笼子碰了碰青鸟的脑袋,那青鸟不怕人,就依着他抚摸自己的毛发。 连日来心上的阴霾被驱散少许,他夸赞道:“这小家伙还颇有灵性。” 商九思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指着青鸟怒道:“你这个见人下菜的!“说罢,她朝容栀抱怨道:”你们可别被它骗了!它平日里见了本宫就啄,根本不给本宫好脸色。” 那青鸟循着商九思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容栀,而后歪了歪鸟头,就叽叽喳喳叫道:“臭脸小娘子!见过,见过。” 容栀神色暗了暗,而后很快掩盖下去,只置若罔闻般淡淡看着。 红缨面色一变,笑意不自然地僵了僵,连忙上前将笼子接过,轻弹了下青鸟脑袋,打圆场道:“它平日里尽会胡说,奴家给县主赔罪了。” 容栀似没当回事般,只说道:“无事。” 待红缨将青鸟拎下去安抚好,她才温和地开口道:“红缨阿姐也是京城人么?” 红缨一愣,没成想容栀会同她搭话,作势就要跪下,“哎哟县主,您这是折煞奴家了。奴家也不是什么京城人,说来到巧,奴家同谢二郎君一般,也来自江都。” 商九思不以为然,嘴里还塞着颗葡萄:“怎么折煞了?无人不知你是我身边最宠信的大宫女,她叫你声阿姐也是当得的。” 话音未落,她皱着眉将葡萄整颗吐了出来:“呸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红缨!快来帮本宫剥皮。” 红缨依言重又站回商九思身边,温柔地跪着用那细白的指尖一点点把皮都剥落,才递给商九思。 容栀眉毛轻轻挑了挑。她这手指此般白嫩,即便是再受宠,也不可能一点重活都不必做,时时保养至此。 长时间的久跪,让商九思本就隐隐作痛的腿骨愈发不适,她动了动身子,“总而言之呢,逐月郎君是个良配。” 腿心骨还是疼得厉害,商九思偷偷伸手想揉,又怕谢怀泽瞧见,只得强忍着。 这细微的动作自然没能逃得过容栀的眼,她面上不显,心中却自有思量。 “此话怎讲?郡主识得逐月?” 说到这个商九思立马来了劲,又忆起那日认错人的窘迫,“居庸关接驾时,我第一眼见着他,我整个人吓了一跳!” 垂在衣袍中的手收紧,谢怀泽倏然抬眸,却发现容栀也望了过来。视线交汇之时,两人隐隐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那双眼睛,长得简直同我皇兄有异曲同工之感!” 容栀以为她已然察觉出端倪,却不料下一句,商九思话锋一转,又洋洋得意道:“能同天子有几分相似,是他的福气,说明他也是福泽深厚之人。” 容栀:“……”她在紧张什么。 商九思根本不会联想得到。 ……… 出了郡主别苑,裴玄抱剑立于车驾一侧,站姿笔挺,眼睛圆瞪。甫一瞧见容栀,她立马身子紧绷,如同一根笔直的木头:“见过明月县主!” 那嗓音刻意压低,又严肃无比,街尾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容栀揉了揉太阳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差不多得了。” 压入官狱也不是,杖责几十也不是,去官府告发更不能。可如若不惩戒,日后谁都以为能骑到她头上来。 容栀思忖许久,终于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去把明和药铺开张以来的账簿全都誊抄一遍,不准有任何错漏,否则重抄一本。” 裴玄瞬间腿心一软,只觉两眼发黑:“县主,您杖责我吧,或者上刑也行。求您了……我不要抄录账簿呜呜。” 她自小就是个混不吝的,视诗书为一生宿敌。让她同自己的一生宿敌待不知几日,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容栀微微勾了唇,又很快强压下去:“我倒有个将功赎罪的法子。” 裴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阿玄什么都答应!” 她意味深长,徐徐诱道:“流云很喜欢郡主别苑那只青鸟。” 裴玄点头如捣蒜。她整日听流云念叨来念叨去,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紧接着,她就听容栀说道:“你趁着夜色,去‘借’来让她赏玩一二。顺便去瞧瞧商九思每日晚上都在做些什么,特别注意她的腿。” 裴玄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总比抄账簿好。”让她当贼,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写字,什么都好说。 她无情地打碎了裴玄的幻想:“账簿也得抄,鸟也要借到。” 裴玄:(╥﹏╥) 容栀见她两眼汪汪,就知自己这惩罚做得对。半是威胁,半是打趣道:“有异议?你家殿下的身份,我可还未公之于众。” 裴玄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瘪了嘴道:“呜呜,县主明鉴。我这就叛变,我愿为县主门客,不要劳什子殿下了。”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容栀虽没有放在心上,却依旧纠正道:“你是谢……商醉的人,替他出生入死才是理所应当。平心而论,我是羡慕他的,能有你这般忠心不二的下属。” 她是有很多属下。李文忠早早叛变,长庚实则隶属玄甲军,流云流苏卖身契签在镇南侯府。 她身边孤身一人。阿娘走后,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没有人会为她拼死相护,没有人会为她仗义执言,甚至于就连能替她于烈日阳夏下挡住日光,于细雨霏霏下撑一把伞的人,也反目消失了。 其实很寂寞。她淡淡地,自嘲般笑了。 ……… 裴郁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完了。 好不容易抓到黎医仙,不逼问玉玺的下落也就罢了,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是关于明月县主。 譬如,阿月少时有没有提起过他;又譬如,阿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黎医仙也是,被抓到了悬镜阁丝毫不慌,狐狸般笑着摇她那折扇,跟回到了自己家似的。 裴郁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和谐感,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强行插话:“殿下,还有许多事务枢待您定夺。” 谢沉舟一个眼刀凉凉过去,裴郁识趣地不吱声了。 黎瓷二郎腿翘得比谢沉舟都高,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猜到你会来找我。”但没猜到是为容栀。 当然,后面这句话她没说。 谢沉舟闻言勾了勾唇角,而后从里衣里摩挲着什么,吓得黎瓷急忙用折扇挡住了眼:“非礼勿视啊!” 他扫了黎瓷一眼,面上笑意更加柔和,柔和得黎瓷全身汗毛倒竖,立即警觉起来。 下一秒,只见他如同什么稀世珍宝般,从里衣里掏出来一只藕粉色小荷包,一个青碧玉佩和一堆眼熟得不行的小瓷瓶。 七零八碎的在案几上一字排开,谢沉舟也不说话,就散漫地扬着眉,双手环胸,有如炫耀战利品般瞧着黎瓷。 “这是??”黎瓷诧异之余,险些以为他有什么捡破烂的怪癖。而后她凝眸一看,才惊地认了出来。 这不是容栀以前用来装碎银的小荷包么!还有那玉佩,是容穆送给她的众多珍奇异宝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那些瓷瓶更不必说,明和药铺出品,是容栀亲手一点点碾磨制成的。 事已至此,黎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瞟了谢沉舟一眼,只觉这个面色傲娇的少年有趣至极,“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她不禁感叹道。 谢沉舟十分满意她的反应,继续幼稚地宣示主权:“阿月是我的。” 黎瓷无语凝噎,谁说了要跟他抢? 她只得正色起来,问道:“玉玺不要了?” 谢沉舟面色一顿,却依旧轻点了点头。 他当然要。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掩饰自己的欲求。 容栀把箭对准他的那刻,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玉玺,还是钱财权势,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容栀。 他这条命,是容栀给的。他是真的想过,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门客,与容栀就此余生。 但他不能。局势瞬息万变,他,悬镜阁,容栀,镇南侯府,早已经成为无法摘清的一部分。 “阿月和皇位,我都要。”他说。 第56章 虎毒食子 是谢沉舟用雀鸟传回的信。…… 裴玄比容栀预想的动作还要快, 她才被侍候着沐浴梳洗完毕,裴玄已然提着个鸟笼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才一揭开蒙着的黑布,那青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对着容栀:“臭脸小娘子!臭脸小娘子!” 容栀支着下巴, 一手端了小碟饲料推了过去, 就在青鸟伸出鸟头想要啄食时,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将饵料收了回去。 也不管青鸟听不听得懂,她问道:“你见过我?” 那青鸟聪慧得紧, 歪头瞧了她半晌, 确定不是它的主人后便开始东张西望,假装没听见容栀叫它。 容栀也不急,继续用碟里饵料引诱着,“不想吃?倘若在花溪村见过我你就叫两声, 这碟饵料都是你的。” 饵料的香气诱鸟至极, 在容栀的扇风下愈发四溢。那青鸟接连几日的赶路,已经许久没尝过虫子的滋味,它垂着脑袋,鸟嘴里口水拉得老长。 “咕咕。”它最终向食物低了头。 容栀并不意外,只轻点了点头,而后满意地将饵料推了过去。那青鸟顿时双眼放光, 饿虎扑食般将半个身子都挤出了笼子外, 狼吞虎咽地吃着。 城门接驾时,她同青鸟并未见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花溪村, 这青鸟飞到了花溪村。以青鸟被训练开化的程度,若说它能精准地绑着药包而后往井水里投下, 容栀也毫不怀疑。 红缨于花溪村投毒的动机是什么?要不是她及时发现,在悬镜阁驰援下控制住毒症,隋阳郡主一旦进入沂州地界, 接触了沂州水源,同样也有感染风险。 商九思待红缨不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主仆情谊的,红缨为何能置其安危于不顾。 况且红缨说这青鸟是她偶然于郊外猎场捡的,而后就一直养在宫内。这话,也就商九思会信。 宫内?容栀眉头一蹙。 倘若红缨真是陛下埋在商九思身边的暗棋,青鸟莫不是……陛下暗中赏给红缨的。 思忖了一会,容栀淡淡朝外唤道:“裴玄。” 裴玄生怕惹她厌烦,一直抱剑立于门外,听见容栀叫唤,才急忙一推门闯了进来。 容栀上下逡巡一圈,才不紧不慢道:“你觉得陛下为何无缘无故,要赏给宫女一只价值不菲的鸟。”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裴玄一头雾水,“县主这是何意?”这青鸟是陛下赏的?她眨了眨眼,懵懵地等容栀解释。 只听容栀说道:“若是要赏赐,金锭银块,不是更合适吗?” 裴玄对商世承没什么好感,撇了撇嘴直接道:“那肯定是他另有所图啊。”商世承这人多疑善妒,为一己私欲陷害先太子,也并不体恤爱护大雍子民。 容栀不置可否,整个人平静地过分:“这只青鸟曾见过我,在花溪村。” 裴玄愣了愣,而后疑惑道:“花溪村投毒一事,官府不是迟迟找不到凶手么?” 倘若在这么毫无头绪下去,她都快要以为花溪村水源不是人为被污染发。 容栀眸光微动,眼底冷意一片:“不是人为,当然找不到凶手。” 裴玄不太认同道:“鸟怎么会有投毒呢?它再聪明,也不过是听主人命令。” 而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捂着唇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县主的意思是……红缨?” “红缨不过是商世承放在隋阳身边的眼线,你猜她是商世承的人,还是隋阳的人。” 是很不可思议,但这样作解,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是红缨想要花溪村几千口人的命,是商世承。毒杀自己的子民,将罪责转移到阿爹秉公不利。 当今这位圣上,意欲何为?是想让阿爹失了民心,交出兵权,还是剑指已经死了的先皇长孙殿下? 说到这个,裴玄如实将方才潜进郡主别苑的见闻都交代了:“隋阳郡主似乎有腿疾,而且时日已久。每日晚上红缨会亲自跟郡主煲汤药,督促她喝下然后按摩腿部。” 容栀警觉起来,只觉红缨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商九思腿部受过伤,她是知晓的。似乎是儿时被刺客意外所伤,将养了许多年,再接回宫之后,便是商世承对这位表妹过分偏爱的独宠。 “把她的药渣想办法弄点过来。”都是天威难测,她倒是要看看当今圣上,心理到底想的是什么。 裴玄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县主还真当她是什么会隐身的绝世神偷不成! 隋阳郡主别苑里守卫森严,除开玄甲军不说,还有一支宫内借调的侍卫,别苑简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容栀饶有耐心,掰着手一桩一件数着:“当今圣上,自继位起大兴土木,求仙问药,抓壮丁修筑行宫,民间怨声载道。” 她顿了顿,而后颇有些清冷的眸光,直勾勾盯着裴玄:“这些,可不算什么新鲜事。” 卧房内霎时静默无声。笼子里的青鸟已软趴趴贴在笼底,因那加了药的饵料,无声无息地沉睡过去。 “商醉想要皇位,不是么?”所以他才大费周章求得自己信任,在镇南侯府的庇护下渐丰羽翼,一步步谋夺代表天命的玉玺。 裴玄隐隐悟出些她的言外之意,诚实道:“殿下本该是太子,而不是如今游离于各族之外的,所谓孽种。”大雍立朝以来便是拥立皇长子,从未变迭。 若不是先太子遭人陷害,以殿下的才学,本该立于庙堂之上,受万民敬仰。而不是如今这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自商世承继位以来,大雍朝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百姓都有目共睹。但即便商世承是千古明君,她也会毫不犹豫为殿下做个乱臣贼子。 裴玄手上,长剑闪着森寒地幽光,“我是殿下手中的刀,便只需护他安危,助他拿到想要的权力。” 容栀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镇南侯府与皇长孙殿下,如今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倘若商世承打定了主意要动镇南侯府,那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纸包不住火,他们藏匿商醉一事,只待有心人一做文章,侯府面临的,将是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裴玄咬了咬牙,颇有种壮士去兮的悲怆,把剑利落地往腰间一别:“郡主的药渣,我去偷。” ……… 三日后,辞花节。今岁镇南侯府做东,晚膳时邀了各个世家,连同谢氏和郡主共席。 容栀忙得脚不沾地,因而也没太去想谢沉舟的事。 倒是她让裴玄去偷的药渣,裴玄试探了几次才终于得手。 “郡主那宫女也太谨慎了,”裴玄抹了把汗,又左右瞧了瞧,确认并无可疑之人后,才从袖中掏出了个小包袱。 想起偷这药渣的种种艰辛,裴玄就吐槽般抱怨道:“倒药渣搞得跟比我埋尸还繁琐,走了十几里路去山里,还得挖个洞。” 侍从将池里荷花修整得错落有致,容栀又细心地指挥着,将蔫了败了的全都挑出来。这才拭净手上尘土,踱步上前将药包接过。 裴玄一转头,就瞥见案几上被她当废纸随意丢着的那叠密信。 是谢沉舟用雀鸟传回来的。每日一封,风雨无阻。 初初她同容栀提起时,容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冷着脸就叫她,:“扔了吧。” 裴玄自然不从,只装作没听见般小心地摆在里她书房案几上。 县主不过是在同殿下赌气,她那么心悦殿下,没几天定然就会想念殿下,那时,县主就会拆开书信了。 可连着几日,裴玄愈发捉摸不透容栀。不闻不问,既不扔掉那些信件,也从未动过拆信的念头。 裴玄舔了舔唇,忍不住心疼道:“县主,殿下处理公务时,从不同谁互通信件,就连批注也是能省则省。”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能让谢沉舟写长信,还是一连几日,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容栀不为所动,连眼神都不施舍给那堆信件一个。 裴玄只得换了个角度继续劝:“县主,这些真是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写的。那雀鸟来回传信,累得不轻。如今已堆了好几封,您真的不拆开瞧瞧吗?” 容栀只觉得好笑。他当她是什么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就因为是他“百忙”之中写的,她就必须要接受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将那沓信拿了过来。 裴玄眸光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刚有了些喜色,就听见“刷啦”一声。纸张撕碎的声音。 容栀面无表情,将那叠信纸揉得面无全非,然后扔进了废纸篓。 裴玄石化在原地,脸色难看无比。 黑褐色的药渣,混合着浓烈的苦味在空气中炸开。裴玄吃惯了药铺的利口药,往日定会捂着鼻子往后仰。而如今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见般。 容栀伸手捏了一点,先是捻开后辨认了一二,又将煮制后看不出形状的药渣缓缓凑近鼻尖。 麝香的味道。她迟疑了一秒,重又举着整个药袋扇闻起来。越闻,她面上表情愈发凝重,甚至浮现出几丝困惑。 裴玄只觉容栀面色变了又变,这才敛下心神,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县主到底闻出了什么,横看竖看,都是黑乎乎一团啊。如同殿下与县主之间,茫茫然不可辨。 她张了张唇,却识趣地缄默,乖乖等着容栀发话。 虽说悬镜阁明面上是医馆,但实则做的多是烧杀抢掠的生意,裴玄对于药理一窍不通。 再抬眸时,容栀一双眼冷沉,如燃尽的余灰,“你亲眼看见,商九思每日服用的,就是这副药?” 裴玄心尖颤了颤,却依旧拍着胸脯如实道:“没错,我观察了好几日,我敢作保,隋阳郡主服用的就是这副。” 这副药主体是马鞭草,龙骨没错,都是生筋健骨的上好药材。可偏偏里面还加了计量不少的金何首乌。此物最是疏通,龙骨还未助商九思的腿痊愈,就会又被金何首乌的通血能力冲散。 如此反复,商九思的腿外看似观无异,实则等不到来年,就会彻底根骨腐坏,余生都要靠轮椅度过。 而且龙骨最是壮阳,若裴玄说得没错,从商九思腿伤后开始服用,如今大抵已阳虚过剩,她的生育能力…… 侯府装点了应季的鲜花,馥郁芬芳,一派生机。日头不算毒辣,温柔地从天上倾泻而来,却照得容栀头昏昏沉沉,重心一歪就险些往后倒去。 幸好裴玄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扶住了她:“县主,您小心些。” “裴玄,”容栀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眼眶生疼,下意识攥住裴玄的衣袖:“你说,是谁想害隋阳?” 裴玄不知她心中思虑,只天真地将她扶稳,而后大咧咧道:“她可是隋阳郡主,大雍朝最尊贵的郡主。况且又深受商世承宠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有她害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害她?” 容栀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商九思是最尊贵的郡主,而她呢?她生下来并未封号。直到景阳宫事变,阿娘为护驾替陛下挡了一剑,才有了她,清河郡皎皎如月的,明月县主。 她血气禁不住地翻涌,而后胃里一阵痉挛。容栀捂着唇就不管不顾地往后院跑。 变故来的太快,裴玄焦急地在后追赶:“县主!县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大夫。” 容栀伸手往后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跟着。裴玄只得听令,不断于庭中踱步。 容栀面色青得可怕,直奔向盥盆就张着唇,止不住地干呕。她今日滴米未进,吐了半晌,除了酸水,什么都不见。 她脱力地扶住盥盆,指节深深地扣在铜盆边缘,直止泛白。 初见时商九思娇纵的脸庞又倏然浮现在心头。她蛮不讲理地,说丢了门客,她就在再赔一个给自己。还有她烦恼又甜蜜地抱怨,说谢怀瑾对她爱搭不理。 虎毒商且不食子,商世承为何能这么狠毒。 此前她还同陇西商队打探过,姚肃说金何首乌是御贡,今岁产量低弄不到。 也就是说,商九思吃得这副药是宫里开的。没有哪个御医敢对商九思下毒,也没有理由。况且宫内不止一位御医,换了几位都并未发现药方理的问题。 只有一个理由。是陛下的授意。他不仅希望商九思终身残疾,还要让她失去生育的权利。 饶是容栀不愿承认,但这确是对于大雍朝女子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第57章 此物相思 “放过容栀,也放过你自己。…… 但很快, 容栀就明白了商世承动手的缘由。 彼时卫蘅姬同她正在后花园赏花。落英缤纷,淡粉黄白,争奇斗艳 , 数不胜数。 饶是开在这般艳丽的花丛间, 从太守府里搬来的那盆精心养护的栀子,如白玉般润泽,别有趣味。 卫蘅姬叹了口气, 道:“可惜从前请讲郎时, 我只想着玩乐,对那些诗书一窍不通,如今瞧着这满园春色,也只会说好漂亮。” 容栀正想安慰她, 流云却抬着刚插好的花盆路过。她循着两人目光看去, 讶异地瞪了瞪眼。 卫蘅姬乐了,还以为自己身上沾了什么泥渍,朝流云笑道:“哎,小娘子,你惊讶什么呢?” 流云自知失了礼节,正慌乱地想要下跪请罪, 卫蘅姬又急忙道:“你这是做甚?我又不是商九思那个刁蛮任性的, 不会轻易罚你,你且说便是。” 流云忐忑地用余光瞥了容栀一眼, 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她才大着胆子开口:“回卫娘子, 只是从前谢二郎也送了侯府一盆栀子,那栀子如今已转赠他人,流云便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了。” 容栀面色虽淡淡, 但依旧为流云解了围:“流云很喜欢那盆栀子,我送走后,她还暗暗抹泪。” 卫蘅姬抬着下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手道:“听我阿爹说,他之后托人想再买一盆,结果那人说这花如今是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 她说到最后泄了气,有气无力地埋怨道:“都怪那悬镜阁,好端端把花买断算什么?” 容栀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奇怪:“有医书记载过,栀子入药可以明目清肝。”容栀现下还记得在一本古籍上,有个极其夸张的事例。 那病患每月眼角流血,数日不断,病发时双目赤红,有如血月。后据说在神农氏的引导下,服用四十九日栀子散,终于病愈不复发。 卫蘅姬不懂药理,容栀忧心说出来吓着她,便也只提了自己的猜测:“悬镜阁也是医馆,许是研制什么新的药方也未可知。” 谁知卫蘅姬并不言,而是笑得牙不见眼,双眼放光地盯着容栀,唇边梨涡深陷下去:“阿月,你真厉害,什么都知晓。也不知谁那么好命,能得你垂青。” “逐月郎君虽家室差了些,但长得俊俏,又能替你搭理药铺,剑法还了得。”卫蘅姬越说,越觉得谢沉舟与容栀就是天生一对。末了她还不忘拉踩一把:“哼,总比那个什么谢氏二郎君好。” 话音未落,水榭假山后钻出来抹倩影。 商九思今日打扮得十分娇艳,发鬓上别了两朵重瓣蔷薇,显得双腮飞霞。 可惜此时她皱着柳眉,上挑的狐狸眼几欲喷火:“哎哎哎,卫蘅姬!” 商九思指着卫蘅姬,哪还有方才跟在谢怀瑾身边的娇怯样:“你是不是疯了!对本宫嚼舌根子也就罢了,子通哥哥你也敢乱讲!” 卫蘅姬母族是京城世家,祖上家业不比谢氏薄,如今宫里还有个卫贵妃,更是如日中天。她从前没少去京城,跟卫蘅姬更是一言不合就开怼的冤家。 那日在居庸关,阿爹也在,卫蘅姬特意给商九思留了些薄面,没成想她竟还真以为自己矮了她一截。 卫蘅姬也不惯着,捏着嗓子就学她:“我说的是谢怀泽,你同你的子~通~哥~哥~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商九思不怒反笑:“你就是嫉妒本宫!嫉妒本宫有子通,而你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 “婚事,”卫蘅姬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时脱口而出:“你都及笄多久了?谢怀瑾要娶你早娶了。告诉你!他不会娶你了。陛下……” 商九思脸色大变。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卫蘅姬抿紧了唇,面上也有些尴尬。 她同商九思再怎么斗嘴,也不会拿着对方痛处戳啊。 “对不起,我,我口无遮拦惯了。郡主,请您责罚我。”卫蘅姬急忙认错。 谁知商九思只是僵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还娇笑着道:“道什么歉,你有没有点骨气?” 连日的相处,商九思早就把容栀当成了自己的闺中好友。她说不过卫蘅姬,只得气鼓鼓地抓着容栀小臂,娇嗔道:“阿月!你说说,这是什么人!敢对本宫大呼小叫。” 卫蘅姬缓过来些,也想借着打趣把话题揭过去,别弄僵了气氛。她躲在容栀身后,笑着同商九思做鬼脸。 容栀却在见了商九思的第一眼,面色就有些古怪。 往日她早该被这两冤家吵得头疼,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今日却只呆呆地任由商九思拽着,不管二人如何呲牙咧嘴,她都一副失神的模样。 卫蘅姬说得没错。这门婚事成不了。谢氏四世三公,这样庞大的世家为何在商世承继位后却隐隐失势? 因为商世承忌惮。他容不下任何一个强盛的世家,无论是诗书礼易,还是行军打仗。他不会容忍谢氏做大,更遑论与商九思联姻。 一旦谢氏有机会迎娶大雍朝唯一的郡主,谢氏就会翻身,再想打压便难如登天。 小臂上少女的手软嫩温热,丝毫不像体虚的症状。容栀倏然想起今日裴玄带来的那包药渣。 或许,是她判断失误呢?容栀存着一抹侥幸,反手就握住商九思的手。 “哎 ”商九思没想到她会这般,有些羞赫道:“子通哥哥都还没牵过……” 接触到她脉搏的瞬间,容栀指尖甚至微微颤抖。她竭力稳住心神,不叫旁人察觉出异样,心底却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若不是垂着的眼睫,商九思定会被她眼底的寒光所吓到。 脉象又短又涩。热淤在里,气血亏虚,心肾寸弱,沉涩内郁。 商九思的腿就快要废了。 容栀一直不搭理自己,商九思急了,不由分说就掰起容栀下巴。而后她脸上明媚的笑意微僵。 容栀眼眶红了大半,如一汪被搅动的深潭,蒙着层薄雾。 商九思不是没见过美人垂泪,但容栀这般坚韧又冷淡的,她还真有些无措。她胡乱抬手就想往容栀脸上擦:“你……你怎么啦?别,别吓我啊,你哪里痛?” 说罢,商九思转头就欲扬声唤大夫。容栀一把攥紧她的手腕,无声地摇了摇头。她想说话,却突然失了声音。 她要说什么?说你的右腿骨头腐烂,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走路? 还是说,你失了生育的机会,而剥夺这一切的,正是你整日皇兄长皇兄短地挂在嘴边的商世承? 亦或者是说,你的子通哥哥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兑现娶你为妻的诺言。因为陛下一定会让他知晓,你的种种境况。 日头高悬,却不显闷热。光线透过浓密的海棠枝丫落下,依旧明亮柔和,照得商九思一张俏脸莹白粉润,又娇又媚。 容栀只得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尽量放轻了嗓音:“郡主每日跑来跑去,不觉得累么?” 每次见她,她不是在爬高上低,就是跑得气喘吁吁。 卫蘅姬插道:“累些好,一天天使不完的劲,身子累了,嘴上才能消停。” 商九思一叉腰,将手中丝帕准确地甩到了卫蘅姬脸上:“你闭嘴!小心我回宫了跟皇兄参你!” 卫蘅姬:“……” 封号大n级压死人。 似是为打消容栀疑虑,商九思围着她跑来跑去,炫耀着御赐的石榴红宫装:“阿月!我当然不累了,你不知道我来沂州有多开心。每天都能见到子通,虽然只是一两个时辰……”提到谢怀瑾,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而且在宫里我闷得很,那些妃子美人的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无趣无聊。皇兄心忧我,也鲜少准我出宫去。”商九思步履轻快,如一只靡丽的蝶,衬得百花黯然失色。 容栀却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她落地时重心均在左脚。她的右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是步频太快,裙摆又长,旁人都未察觉。 她伸手拦停商九思:“够了,郡主。” “阿蘅!”竹林入口倏然传来一个尖利的男声。三人均抬眸望去,只见一袭青竹锦袍的卫玉安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行于前头。 后面跟着的,俨然是穿着素白丝袍,低调又考究谢氏二子。 被卫玉安一吼,四周忙着做事的侍女视线通通往这边飘。 卫蘅姬只觉很是没有面子:“阿兄……你这衣衫好生眼熟。” 容栀也凝眸望去。只一眼,她就避无可避地想起了,远在江都的某个人。 谢沉舟。她在心里与卫蘅姬同时说出:“这青竹不是逐月郎君平日最喜的图样么!” 卫玉安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怎么?那个破落户穿得,你阿兄我就穿不得?” 左右现在全沂州都知晓,那劳什子逐月同县主闹掰了,听说因着镇南侯府追杀,那逐月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卫玉安想想就后怕,撇着嘴嫌弃地瞥了眼容栀,又同情地朝谢怀泽眨眨眼。那表情就差没明说:兄台,你取了这个毒妇真是倒八辈子霉! 谢怀泽接收到卫玉安莫名其妙的眼神,只困惑地眨了眨眼。而后似是被花粉呛到,捂着唇就一阵猛咳,直咳弯了腰。 “若不嫌弃,郎君用我的。” 容栀见他捂着丝帕遮遮掩掩,还以为是丝帕脏污又不敢示人,掏出自己的就递了过去。 谢怀泽做贼似的把丝帕迅速往袖里一扔,面上笑意温润:“谢,谢谢。” 容栀有片刻恍惚。是因着知晓了谢怀泽同他的亲缘关系么?如今瞧见谢怀泽,竟觉得眉眼有几分与他的重叠。 谢怀泽还是第一次见容栀有失神的时刻。他温柔地笑开,伸手就想替她将落在肩窝的海棠花瓣捻掉。 眼睛里是平静柔软的微光。 不,他不是谢沉舟。谢沉舟也是笑着的,但眼里绝不是这般澄澈。他眼底复杂,盛满很多东西,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欲望、野心。 容栀突然往后一退,正正好躲开了谢怀泽的那只手。 肩上的海棠花瓣因她的摆动而随风滑落。谢怀泽试图用手去握,却是扑了个空。 花瓣被风吹向高空,旋转着飘了很远一段,才终于肯停滞于树梢。 “抱歉。”容栀敛下心神。 谢怀泽苦涩一笑:“不,是在下失礼。” 答允过的不再因男女之情叨扰她,却又因着一方递来的,沾染着香气的丝帕,他整个人又不争气地飘忽起来。 可她是阿醉心悦的人啊。 谢怀泽也退回卫玉安身旁,同容栀保持了些距离。 卫蘅姬却是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她从前一心只在逐月身上,竟忽略了还有这么个绝色。 瞧瞧这小身板,瞧瞧这吹弹可破的小皮肤,再瞧瞧这如松如菊的孤高之气。县主委屈些,做在上面的那个,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嘛。 卫蘅姬心中的八卦火苗再次熊熊燃烧:“坊间传闻二位好事将近,我此前还心存怀疑,如今见了,真是女才郎貌!天造地设啊!” 这句话谢怀瑾很是受用,只是刚才他留心记忆着侯府地形,便一直没与几人攀谈。 如今他摸清了大概,也宽下心来,扯了扯两颊肌肉,勾出个弧度刚好的笑:“卫小娘子当真是有眼光!承蒙小娘子吉言,在下也希望不日能听到他们俩的好消息。” 说罢他踱步近了卫蘅姬些,小声道:“卫小娘子有所不知,怀泽之前还偷溜出去,就为了去同县主夜会,回来时醉醺醺的,也不知两人到底喝了多少!” 说是小声,实则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霎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各有思量。 但容栀能肯定的是,卫蘅姬和商九思两个人,绝对以为她同谢怀泽有什么首尾! 实在是方才还在斗嘴的两人,如今又亲昵地手挽着手,悄悄跟在众人身后咬耳朵。那暧昧的眼神还时不时飘向当事人容栀。 容栀无奈吃瘪。她今日不解释,确是想故意引人猜想。否则日后百官要怎么把谢氏仓促逃离江都,同顺走天子玉玺联系起来? 黎瓷失踪数日,也不知是否被谢沉舟抓了去。玉玺落入他人之手,总归是不如落在所谓盟友手中。 虽然是她单方面自封的。 ……… 玉玺确已在谢沉舟手中。他同黎瓷磨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威逼利诱(据某尊贵的皇长孙殿下所言,大部分是利诱)下,黎瓷松口,交出了玉玺。 许是和阿月同处久了,他竟然能忍住粗口,优雅地,缓慢地吐出一声:“嗯?” 谢沉舟一脸凝重地盯着案几上,刚被他剥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帕,有如套娃似的,到最后只剩两个指节大小的一枚印玺。 黎瓷十分不满意他的反应:“你以为天子玉玺有多大?有整个悬镜阁那么大够大么?” 谢沉舟虽没见过真正的玉玺,但他摩挲着下巴,眸光沉沉了半晌后,一掌定音道:“总之不该这么小。” 话音刚落,裴郁手中利刃已稳稳抵着黎瓷脖颈。“说,真正的玉玺在哪?” 黎瓷丝毫不慌,甚至还贴得离刀更近了些:“爱信不信。” 她二郎腿抖啊抖,摊开手道:“容穆交给我的时候就这么丁点大,不要还回来。” 谢沉舟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而后抬起玉玺就细细端详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总之久到黎瓷憋不住直嚷嚷着要“出恭”。 谢沉舟终于往后一靠,气定神闲道:“是真的没错。” 黎瓷挑了挑眉,而后示意裴郁可以放下剑了。 裴郁望向谢沉舟。只见谢沉舟将玉玺搁到一旁,就又重新捡起容栀当掉的那枚青碧玉佩把玩起来。 黎瓷汗颜。敢情能撼动大雍根基的天子玉玺,还抵不上一枚街上比比皆是的玉佩。 在审讯室一连坐了几日,黎瓷同他都精疲力竭,谢沉舟嗓音沙哑:“你刚才说,阿月不会是我的,那是何意。” 黎瓷哑然。原来不肯命下属放剑,是因着在意她随口胡诌的话。 “没什么,”黎瓷耸耸肩,“倘若你知晓容栀少时经历,你就轻易不会说出这种话。” “她少时?什么经历?”谢沉舟一愣。男人向来运筹帷幄的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困惑。 他只知容穆将阿月照顾的很好,锦衣玉食,华服香车。 在大部分人冻到没有直觉的雪天,她却有数不尽的夹袄可以穿一件扔一件。 换黎瓷惊讶了,“阿月没同你说过吗?” 谢沉舟垂眸,紧了紧拳头:“她只是还没来得及。” 黎瓷冷嗤一声,继续看他嘴硬。 两人无声对峙着。谢沉舟一双桃花眼狭长,盯着她时,她就想到了从前的先太子殿下。 黎瓷率先败下阵来。她开口道: “在见到姚肃第一面,我就意识到了你的身份。你或许不知道姚肃与你阿爹的过往,但他是会是你最可以信任的助力。” “我之所以帮你,是因我也怨恨商世承。具体缘由,你不必知晓。”她苦笑一声,而后又徐徐道: “阿月少时,并不一直是明月县主。她的阿娘,也不全是因病逝世。她的日子其实,不比你好到哪去。” 从烈日灼灼说到月上柳梢,黎瓷只觉口干舌燥,最后劝道:“………就这么多了。我希望你能待她好些,如若做不到,还不如不去招惹她。放她一条新的路,也算放过你自己。” 说罢也不管谢沉舟还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起身便捂着肚子往外冲。 “殿下,”裴郁转身欲去追,却被谢沉舟挥手拦下,“她会逃跑的。” 抓到黎医仙很是费了番功夫,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放走了。去出恭?不过是她的借口。 回应裴郁的,是太师椅上,男人长久的缄默。谢沉舟眨了眨眼。 不知是否是幻觉,裴郁竟在那平日狠戾冷硬的眼里,瞥见隐隐水光。 “不必了,让她走。”他深吸了一口气。 审讯室暗不见天日,只有烛火闪动,压得人几乎要窒息。 胸腔闷得快要炸开,他死死盯着玉佩僵持片刻,突然握着玉佩就出拳就往墙上去。 拳风强劲,裴郁看得目瞪口呆。完了,审讯室的墙壁…… 意料之外,在离墙还有一寸的地方,谢沉舟生生停住了。她的玉佩会震碎,他想。 他双眼深黑,如寒潭沉雪,阴郁的甚至有些可怖。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衣襟内。她的藕粉小荷包还散着浅淡的朱栾香气。 谢沉舟五指一点点收拢、更紧,直止察觉到痛意。 而后这个坐拥整个大雍王朝最富裕的产业, 如今也将象征天命的玉玺收入囊中的,年轻的未来帝王, 懊恼的,自责般,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句脏话。 谢沉舟冷静须臾,忽然转身,抄起玉玺就快步往外去。 “殿下!”裴郁心有所感,急忙出声拦住他。 “您要去哪?”他因害怕,嗓音都禁不住颤抖。 谢沉舟停了脚步,“我允诺过的,辞花节要同她一道过。” 裴郁大惊,重重跪在地上:“朝廷为了抓捕您,已然设下天罗地网,您不能去。” 被打至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没低过头的男人,颓然地捂住了脸。 “我要去,我只是……远远地看看她。” 第58章 不期而遇 “你猜到我会来。”…… 谢沉舟回来了, 容栀是知晓的。长庚收到消息便即刻传了回来,“据亲卫所言,居庸关外东南风方十里有异, 有人亲眼目睹一黑袍男子趁夜赶路。” 他抬眸瞥了一眼没看懂容栀眼底的复杂, 只好继续道:“弟兄们偷偷追了几里,直看到那男子摘了遮面,确认是逐月无疑。” 容栀习惯性轻敲了敲指节, 什么也没说。 长庚也拿不准她的心思, 只得揣摩道:“需要装作没发现吗?” 她往无人处走了走,眼里平静淡然:“派弓弩手随时注意他的动向,一旦靠近侯府或军营,立即捉拿。” 饶是知晓容栀素来公私分明, 长庚还是被因她过分的冷静而忍不住抿了抿唇。 他总觉得, 县主心里的真实想法,不是这般。 今日辞花节,沂州不宵禁。满城烟火长燃,亮如白昼。整个东门大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直挤得水泄不通。 除了小娘子们人人都捧一束的鲜花, 四周的酒肆牌匾旁, 也均用各色花瓣装点。一时间似锦繁花与千盏明灯交相辉映着,直瞧得商九思眼花缭乱。 从前在京城, 每每出门都是禁军开路,方圆十里没个人影, 商九思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她兴奋地拽着谢怀瑾衣角:“子通!那束绣球好漂亮,你快帮我猜灯谜赢回来!” 谢怀瑾不动声色移开手臂,却是没拒绝商九思的请求:“县主想要多少, 在下就赢多少。” “县主,”卫蘅姬一连坏笑地暗暗戳了戳容栀肩膀,意味深长道:“快瞧那些花束,让谢郎也为你赢一束啊。” 容栀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瞧见红锦布台上放着的娇艳欲滴的鲜花。被精心包裹在丝帛里,剪裁成恰好的形状,方便小娘子抱着。 无根之花是很漂亮,但活不过明日。侯府里枝繁叶茂的海棠,亦或者一尘不染的栀子,都比它们有生命力得多。 容栀摇了摇头,因卫蘅姬那放光的两眼会错了意,她面色淡淡:“你想要?我去帮你赢。” “县主你……”容栀动作很快,卫蘅姬来不及制止,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眼睁睁看着容栀进了猜谜灯阵。 人群嘈杂,几个小娘子均带了帷帽,也没被认出身份。商九思一边追着谢怀瑾的身影,一边往这边挪了挪,小声道:“阿月也去凑热闹?” 耳朵被商九思热气喷得微痒,卫蘅姬手背毫不客气地擦了擦,傲娇地瞥了她一眼。 正欲调侃,卫玉安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将手上折扇一合,煞有其事道:“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小娘子啊,太爱出风头也不好,她那么卖力给谁看。” 说罢似还怕她们俩不信,他抬手一挥就想把折扇尖对向正仔细琢磨灯谜的容栀。 手刚一动,却突然传来阵尖锐的痛意,刺得卫玉安急忙收回手,捂着痛处呲牙咧嘴。 胳膊红了一片,隐约渗血,还有尖锐石子划过的痕迹。卫玉安当场急了眼,只觉当着这么多小娘子出糗太没有面子,他气急败坏道;“是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 众路人面面相觑。 卫蘅姬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祈祷,别被认出来这货是她兄长。 话音未落背上又是一痛,卫玉安整张脸气的涨红,又无可奈何。 他看谁都有嫌疑,恶狠狠地一个个望过去:“倘若被我抓到了!我定把他剁成喂花的肥料!” 有不怕事的孩童几人笑作一团,人群中不乏交头齐耳,窃窃私语的人。 商九思仗着有帷帽作挡,笑得花枝乱颤,毫不客气地倒油:“哈哈哈,卫玉安,你不会是被蜜蜂蛰了吧。” 各种各样的花同放一处,香气四溢,馥郁扑鼻,连彩蝶都引来不少,有蜜蜂采蜜是再正常不过的。 人潮外,一袭玄褐色锦袍的谢沉舟在卫玉安望过来时,不慌不忙地垂下了眼睫。 就凭他这种货色?也配在背后对阿月指指点点?太守夫人不愧是与那卫贵妃一母同胞,教养出来的孩子都这般,胸无点墨。 谢沉舟嗤笑一声,掩去了眼底那抹讽意。而后拍了拍手心土灰,垂下衣袖就顺着人流而去,袖中还未用完的石子哗啦哗啦地滚了出去。 东门大街上人声鼎沸,笑骂声伴随着吆喝声融成一片,无人察觉角落里的异样。 直到容栀几人离开灯谜阵,谢沉舟才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暖暖挪了过去。 连轴转了几日,加上睡眠不足,谢沉舟脸上面无血色不说,还顶着两乌青的眼圈,眼底血丝密布,宛如从水里捞出的厉鬼。 更遑论他腰间短刀 出了个鞘口,松松悬在那里一起一伏,有血光从剑刃上传来。 那小厮险些被吓到,瞪大眼睛好好瞧了瞧,确认他不是什么邪祟后,终于稳了稳心神:“这……这位郎君。您要参加猜灯谜游戏吗?” 谢沉舟正欲往前一步,那小厮却以为他要拔刀了结自己,浑身颤抖着就往后退。 他尴尬道:“郎君,您随意,您随意。” 容栀不在,谢沉舟都懒得多费口舌,他凉凉瞥了那小厮一眼,“让开。” 小厮只得蜷缩着贴住墙角,尽量减低存在感。他眼看谢沉舟不管不顾往灯谜最中心去,还是忍不住小声道: “郎君,最里面的灯谜都被揭完了,只剩一幅,方才那行人都没能解出来。” 方才那行人?谢沉舟顿了顿。而后面色如常,慢悠悠晃了进去。 不过须臾,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整束茂盛的海棠。 “郎,郎君。”那小厮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又急忙用袖子揉了揉,才发现确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怪异的男子,轻而易举猜出了掌柜绞尽脑汁出的灯谜,夺走了无数小娘子都想收入囊中的海棠花。 谢沉舟心情稍稍好了些,周身戾气收敛许多,面上甚至隐隐带了几丝笑意。愈发衬得矜贵温润,有如初融春雪。 有大胆的小娘子贴了上来 ,“郎君~”那小娘子手中团扇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眼眸含情脉脉。 离近了看,这郎君愈发俊俏了。鼻骨微凸的驼峰让他徒增了几分凌厉。小娘子徒然红了脸,羞怯道:“我乃沂州……” 谢沉舟眉头瞬间拧紧,右手无声地摸上腰间刀柄。他漆黑的眼眸里笼着墨色,幽深而危险。 那小娘子被他皱起的眉头吓到,结巴着愣在原地,不知道笑得那么好看的郎君,为何眼底能这么冷漠。 “别挡路。”他连眼神都不给,视线越过小娘子就去找前面闹作一团的商九思和卫蘅姬。试图从那乌泱泱一行人里面分辨出容栀的身影。 越看,他心里的凉意就越甚。今日容栀梳了个俏丽的发髻,只简单装饰几支珠钗,却衬得周身华丽装束都成了陪衬。那袭月白色的广袖纱衣袅袅飘动,隐隐绰绰,似罩了清冷的月色,子然独立与人群中。 她被众人簇拥着,与隋阳和卫蘅姬说说笑笑,可谢沉舟还是无端地感受到她周身难以言喻的,孤寂。 是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是因少时经历了太多生死别离,看淡一切的冷然。 更可恶的是,今日谢怀泽也穿了一身白衫。谢沉舟神色晦暗不明,无意识地舔了舔后槽牙。 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还未来得及料理谢怀泽。他不是说好从此以后不再贴着阿月吗?怎的自己才刚走没两天,又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了上来。 还有那个卫蘅姬,从前还总是调侃他同阿月是天造地设的一队,怎的今日就成了谢怀泽同阿月绝配? 思及此,谢沉舟愈发觉得谢怀泽碍眼至极。再想看看容栀时,谢沉舟抬眸却发现,她消失了。 如同人间蒸发般,卫蘅姬身边空无一人。 谢沉舟愣了一瞬,握着刀鞘就欲提步去追。 那小娘子还以为他手中刀是不慎出的鞘,伸手就想帮他按进去:“郎君,你的刀掉出来了。” 望着那双跃跃欲试的手,谢沉舟闪身避开,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的底线,还拦着他去找阿月。这小娘子,到底意欲何为? 杀意腾腾,寒芒乍现。却只是泄露出刹那,就又重新归于宁静谧的月色。 因为,谢沉舟鼻腔中窜进了一股熟悉的朱栾香,而后是那清冷浅淡的嗓音:“谢沉舟。” 谢沉舟整个人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惊愕抬眸。 是容栀。 这是他们鱼死网破后的的初见,没有剑拔弩张,没有万箭齐发,更没有勾心斗角。 是很纯粹的,于花团锦簇中,他人生中第三次遇见容栀。她没有叫他殿下,亦或者商醉。 他就是谢沉舟。他想,是她的谢沉舟。 容栀似乎也没歇息好,脸颊瘦了一些,微微凹陷下去,下颌轮廓清晰可见。 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更多一些的变化。依旧是如寒潭冷沉的眼,没有一丝弧度的唇,整个人愈发平和冷静。 明明是与他不期而遇,容栀却没有惊讶之色,反而是在她意料之中的运筹帷幄。 谢沉舟眼眸瞬间蒙上笑意,“你猜到我会来。” 容栀却没有丁点笑意,“你说过的,我当然要防范一二。” 他稍稍逼近了些,唇角笑意虽柔和,却依旧难掩疲倦。 “我带了河灯,县主赏个脸?” 沂州辞花节有于沂水放河灯的习俗,上游的郎君们放好河灯,任其随波逐流,最后流到下游河岸。 等在岸边的小娘子们会择一盏最合心意的捞上岸,而后拆掉藏于其中的字条。有许多良缘佳话,也是因此促成。 容栀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抱歉,有约。” 和谢怀泽?谢沉舟笑意稍淡,不由分说地倾身靠近,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刚迈出一步,手里突然海棠花颤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下腹。是冰冷的,带着不可忽视的金属气息。 谢沉舟挑了挑眉尾,而后垂眸望去,却险些被短刀上坠着的白玉坠子晃了眼。 是他送容栀的那把,亲手所造,未来得及装鞘的短刀。 第几次了?谢沉舟有些失笑。 持刀相逼都快成了容栀惯用的手法,偏他最吃这套。 “这把还未开刃,捅进去太痛,恳请县主用沉舟手上的。” 他凝眸端详了容栀片刻,而后伸手就取……下腰间短刀,双手虔诚地奉了过去。 第59章 大材小用 “他的承诺就是放屁!”…… 容栀一言不发, 拽着谢沉舟就拐进了狭窄逼仄的巷子里。 她用了狠劲,甩手就将谢沉舟重重推搡向墙,他后背磕了上去, 发出一声闷响。 容栀将他递来的短刀肆意扔在地上, 毫不客气地用沾着污泥的绣鞋踩住。 容栀冷笑道:“你还敢回来?”声音里似乎夹杂着薄怒,又或许只是谢沉舟的错觉。 整个亲卫队已埋伏在扶风院和西军营附近,她是下了死命令的, 一旦谢沉舟迈进一步, 就会被射成筛子。 那日权衡利弊,她放他离开,他为何又无声无息地回来?当沂州城是驿站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巷子没燃烛火, 只有幽幽月光。借着月色, 谢沉舟垂眸静静地看她。 直到容栀失了耐心,被他盯得皱了眉,他才将赢来的海棠,不由分说塞进了容栀怀里。 原本还有些娇嫩含苞的海棠,才一沾到她的衣衫就舒展开来,肆意盛放出动人的樱粉。 容栀条件反射就想撒手, 却终究还是忍住没放。她举着左右瞧了瞧。 这海棠就是方才商九思吵着想要的那灯谜奖品。只有全中灯谜的人, 才能拿走这束海棠。他们几人轮流猜了几次,却还是与海棠花失之交臂。 方才她折返而来, 并不是因着发现了谢沉舟。而是闲逛路上,突然想到了解谜答案。 倒被他捷足先登了, 容栀扯了扯唇,笑意浅薄。扶风院素来多花草,谢沉舟会喜欢也不奇怪。 她以为这人只是炫耀, 看过了便欲还回去。谁知谢沉舟却不依:“我知晓你想要这个。” 容栀心底微愣。不要白不要,正好拿去给商九思。她也不推辞,只是淡漠地下逐客令:“倘若无事,殿下慢走。” 谢沉舟望着她,没说话。 怎么还不走?容栀心底隐隐升起些不耐。 哦,是她礼节不到位,没有让这位皇长孙感受到被尊重吗? 容栀静默一瞬,垂下眼去便要行礼,“恭送……” 谁知她还未屈身,谢沉舟已然虚握住了她的手:“阿月。” 他的掌心有些微凉,薄茧摩擦过她的腕部,轻而易举的就带起一串细微的颤栗。 谢沉舟也感受到了,他使坏般将她拉进了些,把容栀整个人圈进怀里。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处肌肤。 几乎是同时,容栀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谢沉舟吃痛松了劲,容栀趁机抽回了手。 她不躲也不避,仰头就与他视线平齐,眼底尽是嘲弄和不解:“谢沉舟,你是什么意思?” 容栀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下连日来因诸多杂事而砸得七零八落的情绪。 即便近乎愠怒,她嗓音也是平和的:“很有趣吗?接近我,欺骗我,玩弄我。你当我是什么?” 谢沉舟深吸口气,也不去管脏污了的鞋履,只沉沉地盯着她:“你知晓我是商醉。” 容栀不懂为何他突然这么说,“所以呢?尊贵的皇长孙殿下?” 他苦笑一声,不知是愧疚更多,还是辩解更多,“那你就该知晓,我不会伤害你,更舍不得伤害你。” 她于雪原救下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么会恩将仇报? 容栀退后了几步,与地上他的倒影分开,“你要让我怎么相信?” 他的五官早已长开,甚至变了样,所以她压根没把他同雪地里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的模样会改变,心同样会。 容栀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用想,他也知晓她眼里定然是四溢的冷冽和漠然。 谢沉舟近乎低诉般叹息道:“对不起,阿月。” 他倏然抬手想要拦住容栀,却又终究是无措地垂下:“我不是故意要……” 容栀摇了摇头,平静地打断道:“不必说抱歉,更不必解释。从结果来看,你就是骗了我。” 谢沉舟闻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这句话有如给他宣判了死刑。他不怕她骂他打他亦或是杀他,但当容栀什么都无所谓时。 他便知晓,她不会再回头了。 耳膜似被蒙了一层纸,容栀的嗓音闷闷传来:“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容栀将短刀收入鞘中,白玉坠子从袖中露出来一小截。 谢沉舟也看见了,他轻笑道:“这刀鞘配不上它。” 容栀挑眉,拽过那坠子在掌心把玩片刻,“我好像没问你。”言下之意,就是他大可不必评判。 谢沉舟仓促离开,还未来得及制作刀鞘,现在的刀鞘是容栀另请人打造的。 两人之间难得的平和,谢沉舟也淡道:“还以为你会扔我脸上。” 容栀心情愉悦不少:“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半斤八两,也算是扯平了。” 这把短刀不是凡品,她才不是那种鱼死网破之后就要将所赠之物还回去的人。谢沉舟既送了,那这刀就是她的。 这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巷子,潜藏在闹市中,隔绝了街上的嘈杂吵闹,于寂静中只有一片深黑。 两人僵持须臾,似乎意识到什么,谢沉舟眸光微动,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她身后。 “?”又在耍什么花招?她攥紧袖中短刀,执拗地不转身。 再耽搁下去,商九思保不准会差人来寻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容栀言简意赅道:“两个选择,你死在逃回江都的路上,亦或是与我同盟,我助你拿到你想要的。” 话音刚落,整个巷子骤亮。容栀愣了一瞬,才急忙抬头。 谢沉舟高她一些,此刻正正好的弧度,她撞入了他的眼眸。 有烟花在胡乱炸开,又四散着像流星般坠落,火星子划出纤长的弧线,又于即将隐没时交汇。 在他漆黑深邃,隐隐含着笑意的眼里。 容栀有片刻愣怔。原来方才,他只是想让她看烟花。 沂州城整片夜空都被霎时间点亮。人群中爆发出叫好声、欢呼声,和孩童打闹的声音聚在一起,冲散了她和谢沉舟之间尴尬的静默。 “愿与县主同盟。”谢沉舟缓缓笑了。 他的阿月,从来不会意气用事,而是权衡利弊,趋利避害,极度的冷静和客观。 但正是因为她太冷静,他无论如何辩驳,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倒不如索性承认自己错了,求她,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会做给她看。 他的回答算是意料之中,容栀没什么情绪,只说:“别跟着我。” 谢沉舟倚着墙闭目,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良久,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算是答允。 ……… “他的承诺就是放屁!”卫蘅姬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眯着左眼就瞄准原处的壶心。 对齐,屏息,发力,一气呵成,卫蘅姬又投进了一支。壶周围只躺着稀稀拉拉几支箭,可见她准度之高。 卫蘅姬越投越起劲,一支接一支地不停进。又一次命中,卫蘅姬娇笑着,弯腰就去摸箭筒里的箭。 摸了半晌,手边还是空空,她才急忙转头看。箭筒里空空如也,而投壶摊老板满头虚汗,欲言又止。 “卫姐姐?”人群将卫蘅姬围了起来,都伸着脖颈瞧她制霸投壶摊子。容栀费了好大劲才挤进来。 “你可算来了,”商九思抓着她就像抓着救命稻草,急忙无奈道:“卫蘅姬简直杀红了眼,就要把投壶摊拆了。” “都是她投的?”容栀也有些讶异,卫蘅姬平日总在太守府不出门,容栀还以为她会是看书抚琴的大家闺秀。 目睹远处壶心箭满为患的惨状,商九思咽了咽口水,急忙对一旁躲到谢怀泽身后的卫玉安道:“你快劝着你妹妹啊,这样下去摊子就没法营生了。” 投壶摊子的奖品倒也算是花,但却是用铜钱串起来的“花”。他们一行人哪个不是家世优良,犯得着为这几分钱为难一个小摊贩么。 卫玉安大方认怂:“我,我不敢。”平日他确实能管着卫蘅姬,但眼下这情况,他怕她稍一走进,卫蘅姬一拳给他抡飞出去。 谢怀泽见几人一时为难,顶着虚弱的身子道:“不若在下去劝说……” 谢怀瑾早有预料,“怀泽,莫要多管闲事。” “哼,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卫蘅姬颇为豪横地将袖子拢上去了些,冷嗤一声朝容栀解释道:“是这摊主方才夸下海口,说我这种羸弱的小娘子,只要能投进三支,他就把铜钱全都给我。” 说话间,卫蘅姬翻身下去场中拾箭。她捡起一根就对准不停擦汗的摊贩:“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的给我铜钱,还想赖账不成?” “这,这位贵人,”那摊贩自觉倒霉,整张脸皱成一团:“不是小的不想给,实在是您射出的点数太高,小的没这么多。” “不给也成。”卫蘅姬傲娇地扬了扬下巴。而后眸光停在了忙着跟谢怀瑾说笑的某人身上:“隋阳,你来跟我比。” 商九思瞪了瞪眼,强忍着没把手中花束甩到她头上去:“我?为何?” “你不是心疼这个摊贩么?你来跟我比,赢了我一分不要。” 容栀在一旁装乌龟,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两一个郡主,一个姑母是贵妃,神仙打架,她这等凡人还是往边上得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卫蘅姬最后还是盯上了她:“县主,我们来一局。”她此前因肺痨,整日闷在家中,又不喜读书,投壶算她为数不多的爱好。 容栀无力地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不会。” 谢怀泽踌躇半晌,鼓起勇气上前提议道:“不若我同县主一起。怀泽力气不足,但略懂投壶一二。县主搭箭,怀泽调整指挥,不知可否?” 她搭箭出力,他从旁指挥,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他们会有肢体接触。 谢怀泽整个耳根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眼神四处飘忽着,就怕容栀以为自己别有居心。 谁知容栀只是笑了笑,而后侧首让了个身位给他:“郎君,请。” 谢沉舟蹲在房檐上,角度恰好能将几人一览无余。因此他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也是你的盟友么?”谢沉舟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话里行间全是幽怨。 “殿下,您不能在这里出手。”裴玄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一个没忍住,用腕间机括结果了谢怀泽。 如她所料,谢沉舟毫不犹豫地搭上了腕间那轮机括。 裴玄的心有一瞬间绷紧。已然在脑内运转,待会沂州乱成一团时的逃生路线。 而与此同时,容栀也挑好了箭羽。她右手举起,与视线齐平,然后缓缓闭起了一只眼睛。 她握箭的手指白皙纤长,与乌黑的箭身对比鲜明。 “过来啊。”容栀瞄了半天还是拿不准,迟迟不见他来指导,只得催促道。 谢怀泽紧张极了,身子绷得笔直,整张脸红得宛如煮熟的虾。他靠容栀近了些。 他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她手中箭羽上,谢怀泽颤抖着手,“指尖,这样向下。” 很近了,只差一点,他就能触碰到她那嫩白的指尖。谢怀泽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失态。 容栀全神贯注地瞄准投壶,丝毫不知他乱七八糟的内心活动。 手中箭羽冰冷,但重量却轻巧,与那夜她下令射向谢沉舟后心的,截然不同。 谢沉舟。容栀不可自抑地轻叹了口气。怎么又想到他去了。他不会还真躲在哪偷窥吧?容栀心乱了些,再次瞄准就要脱手。 似是为应证她的猜测,还真从房檐上飞来一枚袖箭,擦着她的手背过去。 箭风凛冽,将她鬓边发丝吹起,容栀受了惊,一个不慎手中箭羽脱手而去。 她只得惊愕地眼睁睁看着那枚箭羽在空中滑行小段后,以一个极其诡异且刁钻的角度,进了壶。 “中了!”商九思第一个欢呼起来。 容栀低头看了看手心,又确认过般看了看壶心,这才勾了勾唇,浅浅有了笑的弧度。 她的剑术也不像阿爹说得那么差嘛。 至少下次可以换她也当一回弓箭手,将决定生死的箭羽,执掌于自己手中。 省的之前那个弓箭手准头不好,瞄准谢沉舟半晌,结果被裴玄一剑就格挡开去。 房檐上,谢沉舟随意坐着,把玩着手心那枚袖箭。忘记给阿月看玉玺了……他颇有些懊恼。要不今夜,夜闯镇南侯府? 谢沉舟略一思忖,还真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裴玄无语扶额:“殿下,”她心疼地指了指他手中袖箭:“造箭的老师傅隐居了,您可爱惜着点用。” 这套机括在整个大雍独一无二,天知道当时殷严带回来悬镜阁,交到谢沉舟手上时,裴玄心里的那个羡慕嫉妒啊。 谢沉舟懒得理她,只双手支着身子,瞧了会月色。 “瞧着这个天,属下总觉得会有雨。”裴玄嗅了嗅,在空气中准确捕捉到了那股暴雨来临前的味。 谢沉舟是突然赶回沂州的,待辞花节一过,他还须得回去江都。悬镜阁诸多事务等他裁决,送来的文书地契都快将正殿掩埋了。 直到新的乌云遮月,谢沉舟才摊开手问:“我要的东西呢?” 裴玄一愣,而后从袖中小心地拿出个包袱,“在这呢。”这包袱还挺大。 她期待地顶着那层黑布,猜想着里面会不会是什么侯府绝密。 谢沉舟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揭开了黑布。是一盏圆月的河灯。 肉眼可见的,谢沉舟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形状虽没什么特别,但其上纹路却是谢沉舟细细勾勒描摹而成。模仿了他每日观月所记下的纹路,也是他心中圆月的模样。 裴玄却是大吃一惊,而后瘫倒在地。方才殿下一脸严肃地差使她去扶风院。让她冒着被弓箭手射成靶子的风险,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就是这个? 殿下跟县主还真是绝配。裴玄屁股往瓦上一坐,无语地长舒了口气。 一个偷鸟,一个偷河灯。 第60章 女之耽兮 不要把余生的寄托于男子的爱…… 谢沉舟懒得理她, 只双手支着身子,瞧了会月色。 “瞧着这个天,属下总觉得会有雨。”裴玄嗅了嗅, 在空气中准确捕捉到了那股暴雨来临前的味。 谢沉舟是突然赶回沂州的, 待辞花节一过,他还须得回去江都。悬镜阁诸多事务等他裁决,送来的文书地契都快将正殿掩埋了。 直到新的乌云遮月, 谢沉舟才摊开手问:“我要的东西呢?” 裴玄一愣, 而后从袖中小心地拿出个包袱,“在这呢。”这包袱还挺大。 她期待地顶着那层黑布,猜想着里面会不会是什么侯府绝密。 谢沉舟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揭开了黑布。是一盏圆月的河灯。 肉眼可见的, 谢沉舟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要和阿月一起放河灯。 形状虽没什么特别, 但其上纹路却是谢沉舟细细勾勒描摹而成。模仿了他每日观月所记下的纹路,也是他心中圆月的模样。 裴玄却是大吃一惊,而后瘫倒在地。方才殿下一脸严肃地差使她去扶风院。让她冒着被弓箭手射成靶子的风险,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就是这个? 殿下跟县主还真是绝配。裴玄屁股往瓦上一坐,无语地长舒了口气。 一个偷鸟, 一个偷河灯。 裴玄百无聊赖地往下一瞥, 照常禀报道:“殿下,县主离开投壶摊子了。” 谢沉舟“嗯”了一声, 头也不抬地摆弄着手中河灯。他走时似乎忘了给底座再涂层面糊,如今有些不稳, 风一吹上面的圆月就左摇右晃。 她本想瞧瞧容栀在做什么,可商九思头上珠钗光泽夺目,裴玄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位贵气逼人的小郡主吸引了过去。 她依偎在谢怀瑾身边撒娇, 即便蒙着面纱,裴玄也能透过那双笑弯了的眼判断出商九思愉悦至极。 可是,那谢大郎君的表情,似乎并不受用?谢怀瑾目不斜视,只偶尔俯身回应商九思一两句话,态度疏离得紧。 裴玄诧异地轻叹一声,“真是想不明白。”隋阳郡主可是陛下的心尖宠,娶了她就相当于少走二十年仕途,此后在陛下面前可谓是平步青云。 谢沉舟顿了顿,而后又继续修缮手中的月儿灯,“他若是不拿乔,世人还怎么觉得是隋阳爱慕他?”这门婚事本就是谢氏设计好的。 隋阳落水那日的石阶被刷上桐油,隋阳靠近池子摘花也是宫女怂恿。 至于所谓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也不过是谢怀瑾预演了无数次的结果。彼时谢氏因着先太子一事式微,正需要与皇室攀附亲缘。 只是他们小看了商世承对谢氏的忌惮,他已经容不下谢氏再存在下去,哪怕一天。 裴玄唏嘘不已,心中暗自慨叹世家心机手段之深。视线之内却突然让她僵了须臾。她突然一骨碌趴倒下去,整个身子往下够着,试图看的更清楚。 只见几人笑闹着,却是去往沂水旁的那颗百年海棠树旁。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娘子郎君,有人手里握着刚摘下的海棠花枝,有的在摊贩教导下已然开始编起花环。 花环?裴玄瞪大了眼。饶是她没经过情事,也知晓江都花环定情的传统。这风俗是何时传到沂州的? 她还未来得及深想,就见谢怀瑾撸起袖子,在商九思一句接一句的夸赞下攀着树身爬了上去。 紧跟其后的人是……谢怀泽。他也将袖子卷至小臂,把折扇递给容栀后艰难地攀着上了树。 他折花送给谁?裴玄只觉脑袋晕晕乎乎。 直到容栀仰着头指了指海棠树上最繁茂的一株,裴玄豁然开朗,惊声叫道:“殿下!大事不好!” 谢沉舟眼皮抬也不抬,任由裴玄在边上干着急。能有什么大事?裴玄总是一惊一乍,他已然习惯。 不慌不忙地安置好月儿灯,他才慢悠悠起身晃了过去,“什么大事?” “就,就……”裴玄支支吾吾,一脸的生无可恋,闭着眼就用手指了指海棠树的方向。 方才闭眼之前,她可是看到谢怀泽握着两支海棠,被谢怀泽护着下了树。 现在也不知与县主进行到哪一步,不会已经…… 还未脑补一出大戏,裴玄只觉面上被风似刀般刮过。 只听“砰”地一声,瓦片被谢沉舟衣炔带过,从屋檐接连掉落,碎了一地。 裴玄急忙睁眼,这才发现他方才没走正路,而是从屋檐纵身一跃,直接落到了这户人的院子里。还顺带压碎了两盆花。 似乎惊动了住户,有妇人操着一口沂州话叽里咕噜指着他骂。才骂了两句却又突然噤了声。原因无他,谢沉舟从怀里摸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塞过去了。 他一刻也没停留,撑着手就翻过护栏,轻点着足尖就快步奔去。 夜色渐深,容栀发梢上染了海棠树上摇下的露珠。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侧首与商九思交谈时,眸光柔软又温和。 谢沉舟呼吸微窒,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着。在巷子里对峙时,容栀那双带着嘲讽的眼眸,重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按了按青筋直跳的太阳穴,连日来的刻意忽略的疼痛终于如潮水席卷。 是克制血翳症的药丸的副作用。没再上前一步,谢沉舟寻了个墙角,脱力地倚着就缓缓坐倒在地。 因着神经间歇性疼痛,他脑中甚至有片刻空白。 谢沉舟试图抬起手按压穴位封堵,眼前却是一阵恍惚,他险些就一头栽倒。他只好先强撑着稳住身子,而后靠墙沉沉喘着气。 谢怀泽是病秧子,他难道又能好到哪去。他扯出抹自嘲的笑。 他的出现只会让她浑身带刺,警惕戒备。他不想打破这份宁静,不想突然地出现,让她陷入尬尴的境地。 谢沉舟抿了抿唇,而后不甘地闭上了眼。 这些容栀自然是不知的,即便知晓了,她也再难有什么波澜。 卫蘅姬方才还拽着她八卦道:“你跟逐月郎君,真的没有互通心意吗?” 容栀闻言,原本就浅的笑意更是淡薄许多。她木然地摇摇头,而后却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卫蘅姬摸不着头脑,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县主怎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她跟谢沉舟有互通过心意吗?容栀喉头一噎,竟不知要如何回应。他从未直截了当地同她表明过心意。她也亦然。 仿若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对彼此并非毫无保留。这何尝不算不幸中的万幸?幸好没有泥足深陷,幸好没有交付身心。否则事到如今,她又该如何自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即便没有谢沉舟,她也不会少用一顿膳,不会少活一刻钟。 但倘若她失去了自己,阿爹怎么办?镇南侯府怎么办? 原来他并没有那么重要,容栀想。 她释怀一笑,“不重要了。” 她牵起卫蘅姬的手背,安抚性轻拍了拍。 “他不重要了。”所以无论现在谢沉舟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是解释也好,是忏悔也好,真的都不重要。 因为她不会想去听,更不会再放在心上。 因而她能面色如常地将谢沉舟硬塞过来的海棠随手赠给路过的小娘子。在谢怀泽红着脸问她想不想要枚海棠花环时,从容淡笑着欣然应允。 谢怀瑾身手还算矫健,利落地折下海棠,给了商九思一把,自己拿了两支去一旁编花环。 商九思小心地接过,护在手里不敢用力,显然是十分珍惜。她眼瞧着谢怀泽也上了树,揶揄打趣道:“前几日县主还说对谢二郎没有心思。本宫如今一看,倒是你口是心非了。” 容栀曲指,作势就要弹她脑门,商九思见状就要跑开。 “我不像郡主一往情深,”容栀半真半假地眯了眯眼:“这几日我突然觉得,谢二郎也不错。” 商九思骤然敛了笑意,咬了咬唇:“这可不单单只是的花环。县主可是想好了,要接下它?”说罢,她还饶有深意地瞟了眼谢怀泽。 谢怀泽衣袖卷至小臂,穿着虽朴素,但身姿笔挺,倒有一番温润儒雅。他正同摊贩虚心地请教编花环的手法。 但显然不是做手工活的料。他不是编反就是把花折断,总之好端端的海棠被蹂躏地惨不忍睹。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谢怀泽不好意思地讪笑着点了点头,默默加快手上动作。 容栀礼貌性回以颔首,不以为意地回了方才商九思的疑问:“为何不能接?花环有特殊的寓意不成?” 谁知商九思脸上瞬间飞上了可疑的两朵红云,“本宫也是第一次戴……”她低头把玩着腕间花环,嗫嚅着双唇,支支吾吾地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卫蘅姬小声地笑道:“这是沂州的风俗。我也是今日才听谢大郎君说的。” 容栀微愣,而后神情有些恍惚。 似乎猜到卫蘅姬下句所言,她指腹捻过从前佩戴花环的腕间。 如进那里空无一物,那枚花环她已尽力用药水泡过,也难逃枯败发霉的结局。 她正走神,却听见卫蘅姬声音更轻:“年轻郎君攀折海棠,摘下最姝丽的一支,献给心悦的小娘子,是为求爱。” 卫蘅姬嗓音清软,传入她耳膜却如同一记重锤,将她好不容易重聚的理智又掰碎开来。 纤细莹白的腕间,倏然触电般微麻。如同宿命般,她耳边不可避免地响起谢沉舟清冽温润的嗓音。 居庸关山隘寂静,暗河滴淌的洞穴里,她趴在他胸前,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你是何时对我起了心思的?” 男人近乎纵容,即便腹部有伤,也舍不得让她从身上下去。他把玩着她的玉簪,眼底是她的倒影。 “你第一次救我的那天。” 原来是真的。他的心悦已久,不是骗她的。 许是沂水河畔水雾充足,她眼眶竟蒙起一层水光。视线恢复清明时,手腕上已被围了枚海棠花环。 “我,我第一次编,可能不太好……”谢怀泽简直羞得不敢看她。 辞花节的海棠树是精心培育过的,花苞花势都远非广济寺能及,每一朵都嫣红欲滴,贴在腕上,鼻尖都能嗅到海棠香。 她还没从那股怅然中走出来,只怔然地敷衍道:“很好看,谢谢。” 谢怀泽轻咳两声,掩饰住内心滔天的雀跃。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阿月,你的花环好漂亮!”商九思伸出手腕与她的摆在一齐,“海棠比本宫的个头大得多。” 她弯唇礼貌浅笑了笑,心中涌起些愧意。 谢怀泽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这样……真的好么?” 他答允不纠缠容栀,绝不是出尔反尔。而是在郡主别苑时,容栀拜托他。 她说,“届时他定会赴约,还请谢二郎帮我个忙。” 容栀所请求的,便是辞花节当夜,同她装出互生情愫的暧昧模样。 “我想与他划清界限。” 谢怀泽犹豫一瞬,便顺水推舟般同意了。他并不是大义凛然,而是割舍不下。 可如今那枚花环松松垮垮在她腕间,宽大的不太合适。谢怀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就得到过一枚更精美的。 容栀刚垂下手,就被花茎上细小的绒刺扎得又痒又红。她不动声色地取下手环。 衣袖宽大,她虚握在掌心里,倒也无人察觉。 今日谢怀瑾格外有求必应,商九思难得这般高兴,又没了皇室束缚,她挽着容栀,笑得明媚:“子通去上游放河灯,我们往那边走。” 头顶上的古树遮天蔽月,传来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吵得容栀腕间刺痛更甚。 商九思疑惑抬头:“这个时辰,怎么雀鸟还叽叽喳喳的。” 容栀也仰起了头,待看清树上情状后,她却是微蹙了眉头。 一连串深褐色的雀鸟停驻于树梢,似是听见了商九思的疑问,其中一只歪了歪头,挑衅般扇了扇翅膀。 她怎么觉得,这只雀鸟如此眼熟,好像常停在侯府后院那只。但裴玄不是带着它出去遛弯了么? “哎,”商九思同那雀鸟目光相接,被它鄙夷的态度惹毛,美目一瞪就嚷嚷道:“你个小小雀鸟,信不信本宫叫人把你抓了煲汤?” 说罢她煞有其事般欲唤守在几里开外的红缨。 许是被她尖利的喊声惊到,树梢上歇息的雀鸟们毫无征兆地躁动起来。而后那只被挑衅的雀鸟骤然飞起,一个猛冲就往商九思头顶而来。 “郡主!” 商九思全然不知,刚一扬手,就被容栀捉住,不由分说打落下去。 “你……”她手背一痛,不可置信般望向容栀,话音未落,却见容栀突然伸手,护在她发顶就将她揽住。 商九思整颗脑袋埋在了容栀怀里。她满头珠钗乱颤,又薄又尖的金叶子刮得容栀胸口生疼。 容栀顾不得许多,头顶雀鸟成群,越冲越低,简直是明晃晃地要撞向商九思。 周围人也乱作一团,男子们都去上游放河灯了,只剩下些小娘子,还有卫蘅姬焦急地叫喊。 商九思全然呆住,傻站着拖也拖不动。容栀本想让她往旁边躲,也只得放弃地原地不动,先以身护住。 鸟雀七嘴八舌地叫着,飞速掠过二人,而后于低空散开,很快不再聚集,而是在不同的枝头停下。 侯着的侍卫本要出动,却又被容栀一个眼神逼退。商九思受了惊吓,太多人围住,只会让她愈发惊慌。 “没事了,没事了。”如同哄孩童般,她轻拍着商九思的脊背。 商九思哪受过这种屈辱,鼻子一红就要嚎啕出声。容栀急忙小声道:“这儿人多,郡主可想好?” 她立时收敛许多,头虽还埋在容栀颈间不肯出来,却是吸溜着鼻子,半晌不出声了。 待稳好心神,商九思才慢吞吞站直,将露在外侧的手臂检查了一遍。她翻着看了许久,未见一点伤口的痕迹。她只得扶正珠钗,有些尴尬道:“好像……本宫并未受伤。” 容栀显然比她更早发觉,她完好无损这个事实。容栀心中那点诧异很快消散,她勾出抹温和的笑,“沂州的雀鸟是比较凶些。” “阿月……”商九思突然指着她的手腕,捂着嘴不可思议道。 方才为了护着商九思,她整个小臂裸露在了外面,连同那枚花环也一览无余。 可现在那腕上只留余香,哪里还能瞧见花环的踪影!容栀也疑惑地抬起手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掉落在地,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抬头。 领头的雀鸟嘴里衔着的嫣红色,不正是她丢失的花环。 如此场面颇有些荒谬。容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得不接受般,劝说商九思打消了差人上树抓鸟的念头。 谁能想到有天还要受鸟的气,商九思气呼呼地只撅嘴:“真是欺人太甚。” 卫蘅姬也感叹道:“缘分啊。”天定如此,县主同谢怀泽注定不是良配。倒是同那个逐月郎君…… 容栀及时制止住她欲八卦的心,“我也去上游放河灯,你们且在这歇着。” 卫蘅姬一头雾水:“那儿都是郎君,你去做甚。” 容栀头也不回,接过流云递来的栀子河灯,“谁规定的,我们小娘子只许等着接。” 放河灯是为了求爱,似乎成了约定俗称的规矩。郎君们在灯里塞上字条,上写些闺房私话,又或者是对心仪小娘子的祝愿。总归是祈求平安顺遂的吉祥话。 小娘子们先前是不知河灯的样式的,也有许多素不相识之人,凭借感觉随手捞上一盏而结缘。 但为何只能在河的那头,心焦地等着郎君的河灯呢?为何要把余生的姻缘都寄托在男子身上? 她今岁想为自己也放一盏,是告诫也是警醒。她的人生她会自己承担,她不愿做高门深宅里相夫教子的金丝雀,她也不愿同谁谈些轰轰烈烈的情爱。 那是她的人生,有阿爹,有明和药铺。她的人生还有许多东西,并不是只有谢沉舟。 ……… 上游确实挤满了男子。各式各样的河灯占满整个河道,暖黄色的光铺满整条沂水,照得河面越发波光粼粼。 容栀虽纱巾遮面,在男子堆里一眼也能被辨认出。有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更有三三两两的认出她的身份,屈身行礼。 容栀不卑不亢地颔首,而后径直往河边,原本拥挤的人群立时让开条道。 “县主?”谢怀泽挤得虚汗淋漓,好不容易将河灯放好,转头却发现她悄然而至。 容栀嗓音平和:“我也来放河灯。” 卫玉安摇了摇折扇,挤眉弄眼地打趣道:“看来谢二郎得多跑一趟,去下游接着。” “我,我……”谢怀泽愣怔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容栀说道:“抱歉,这灯是为我自己备的,我放进河道就走。” 也不知是否阴阳怪气,谢怀瑾冷然一笑:“真是新奇,闻所未闻。” 容栀也不同他计较,拎着栀子河灯,试探着下了河道前的台阶。 因着是栀子状貌,她的河灯呈现出朦胧的月白色。与众多燃着灯烛的颜色截然不同,放在河道里很是打眼。 本想寻个中段位置,却实在是够不着,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河灯紧贴着岸边。 紧挨着她的,还有一盏河灯。 容栀凝眸望去,颇为诧异地轻挑眉头。竟然也是盏月白色河灯。 而后她忽然掩唇,忍不住地轻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河灯圆得一丝不苟,本来这灯就比寻常大上一圈,如今更似一颗大胖球。 河面灯光太亮,她俯身凑近了些,才看清那河灯上的图案。用淡墨铺撒其上,描摹的是……高挂于天的明月。 有柔和的男声在身侧响起,而后随风扑面的,是温暖熟悉的朱栾香。 “笑什么?”他问。 容栀笑意瞬间僵住,很快便荡然无存。她警觉地眯起眼,“是你的河灯?” “不喜欢么?”谢沉舟也矮身下来,恰好与她身影平齐。两人的身影倒在河面,又被无数浮光跃金分割成稀碎的波澜。 他眼里红血丝密布,却并不可怖,反而在灯色下更显无害,“我熬了数个夜晚,一针一线缝制的。” 谢沉舟伸手过来,嗓音里满是委屈和他都未察觉的讨好之意。 “哦。”容栀愈发面无表情。 “很痛,出了许多血。”谢沉舟往她那边靠了靠,眼底水光潋滟,鼻头也染上薄红。 容栀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 他也不急,抿了抿唇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的药膏用完了。” 从前这些服软委屈,容栀是最受用的。一旦他磕碰受伤,她都会拿出亲手磨制的药膏,不容拒绝地让他涂上。 可如今再瞥见他那伤口,容栀心底生出几丝烦闷。他总是这样,明明想索要膏药,却总是一步步引诱,从不直截说出内心所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浮光跃金(必看啊啊啊) “该怎么做,…… “明和药铺有售, ”容栀漠然地将栀子河灯移开,同他的离远了些。 “今夜不宵禁,药铺不打烊, 殿下大可自行前去。”说罢, 她起身拍了拍尘土,毫不留情地将河灯推入一片阑珊。 有鸟雀扑腾着站在了他的肩上。谢沉舟接过鸟雀衔着的花环,用力捏碎, 整个花环瞬间化为齑粉。 “阿月。”他温柔地笑着, 面不改色地扬了手中灰。 容栀眸光犀利地看了过去,“好玩吗?” “我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你身边?”他唇边笑意不减,温润一如从前。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才能让她重新正视这份爱恋。即便掺杂着利益, 但绝不是互相利用这么单薄。 是他的一颗真心,仅此而已。 他知晓她不想回头。但他一定要让她回头。 谢沉舟一直盯着她。 连绵灯色中,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微光。仿若是有泪花涌动,亦或者只是他眸色使然。 她的声音很平静,“你是尊贵的皇长孙殿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以先太子的号召力, 为他前仆后继赴死者只会如飞蛾萤火, 络绎不绝。待他日后荣登大宝,什么样的小娘子得不到? “你只是还没有遇见更好的。”她浅笑着退后两步, 站定。 十年前她救了他,那时他年岁太小, 错把救命之恩当成了心动。 就算他是真的心动过,沉淀静默这么多年,这份心悦放在如今, 也早已生出杂质不再纯粹。 或许只是他的执念。十年后他机关算尽,潜藏在她身边,夺走她的信任与依赖。他执着地想要占据她的生命,是因为跨越前半生的执念。 谢沉舟缄默着,眸色有瞬间黯淡。这样的沉默让她心下稍稍不安,容栀换了种说法, “我也有过执念。但我试着放下了。” 她的面容愈发清晰,白净如雪的脸庞上,笑意也透着微冷。 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他于水火,无数次地疑心四起,无数次地机会能够杀了他。但她没有。 河道灯火流动起来,连带着他的圆月灯也随波飘荡,混入灯流中不见影踪。 谢沉舟却始终没分神去看,他静默地听着她讲。 那如松竹的脊背挺直,明明已不是初见的瘦削少年,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 可在树影婆娑中,他无端显得单薄孤寂。连平日温润的眉目,都染上悲戚的冷意。 “我不是你最想要的。”她想起她的阿娘,于生命和情爱中,她选择燃烧了生命,最后却换来阿爹的不闻不问。 “你想要的是那把龙椅。”她最后说道。 望着容栀离去的背影,谢沉舟嘴唇动了数次,喉咙却只有干涩的沙沙声。 如被火烧干的荒野,他被她的那番“推心置腹”烧得哑然无声。 他想说不是的。她就是最好的。遇见她之前,他没兴趣爱慕谁。 遇见她以后,他不会再想,也不需要再遇见别人。 不会再有比她更牵动他的神魂,能让他在深夜辗转反侧,能让他奔袭千里的人。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她。 可倘若从开始,阿月就给他定下无可饶恕的死罪,他要从何说起? ……… 容栀回到沂水下游时,河中原本满满当当的灯盏,目光所及已然少了大半。 沂水河流速不小,许多小娘子早早打捞了河灯,都小心地护在怀里,一人找了一块空地,红着脸颊,羞怯又期待地拆开。 谢怀瑾的河灯也是最早流下的一批,商九思在数十个侍卫的看护下,亲手从河里捧起。 “喏,”她掩唇笑得娇怯,却还不忘提醒容栀:“那是谢怀泽的。” 在商九思捞起河灯的地方,赫然还飘着一盏玉兰河灯。微黄色的光晕从花瓣里溢出,整盏河灯精美绝伦,俨然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有小娘子跃跃欲试,想要捞起河灯,却又在同伴的眼色下停了脚步。 那同伴附耳道:“那是谢氏的河灯,可不是为你我而备的。 ” 声音不小,容栀自然也听到了。 小娘子心有不甘地抬眸,却与容栀视线相撞。她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认出了容栀,手忙脚乱地朝她行了个礼。而后也不挑了,着急忙慌地随手捞起一盏,手拉手跑到树后躲了起来。 “我有这么可怖?”容栀本想叫她们随意,可她还什么都没说,那两人就似怕被她惩戒般逃走了。 商九思习以为常:“身份使然。倘若你同她们示好,她们也只会吓得战战兢兢,手脚直抖。” 容栀心里一噎,想要辩驳些什么,却是哑口无言。 “去捞起来呀。”商九思见她半晌愣着不动,心急地催促道。 卫蘅姬订了亲事,不能再参与这些活动,只好面露遗憾地在旁看热闹。 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动,而后在两人起哄的声音中,容栀绕到了河灯面前。 谢怀泽恰好也回到了下游,他一路上应付卫玉安的打趣,实在是精疲力竭。 “县主不一定会收下我的河灯。”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却是笑着的,满是期艾。 他在河灯里写满许多话,絮絮叨叨,从阿醉少时的故事,写到那日他于马车中,于一个春寒料峭的晴日,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 谢怀瑾倒显得毫不担心,如今陛下三番五次试图收回镇南侯兵权,侯府无子承爵,他们能够仰仗的,也唯有谢氏这颗百年古树。 他想这也是容栀今日来态度转变的原因。谢怀瑾阴鸷地笑了笑,想明白就好。别再跟那些个野男人拉扯不清。 卫玉安突然拍了拍谢怀泽的肩膀,“快看!” 谢怀泽循着他的眸光望去,顺利地瞥见,站定在那盏玉兰河灯前,被水雾重重围绕的容栀。 她眉目清绝,虽隔着段距离看不真切,却更添了几分冷然。那是美的极具攻击性的一张脸。 五官俏丽,轮廓分明,脸蛋白皙,有如雪中玉兰,自有空灵之气,教人望而却步。尤其是那一双眼眸,清冷淡漠,似乎谁也无法映入眼底。 饶是时常得见,谢怀泽还是看失了神,傻站在原地,一颗心跳地快要蹦出喉咙。 她弯下了腰去。她伸出了手去。她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玉兰河灯的花瓣。 谢怀泽只觉喉咙发紧。今日她一旦捞起这盏河灯,此后他们的名姓即将绑定一起,与沂州大街小巷被无数人谈论。 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氏与镇南侯府喜结姻亲,强强联手。 而容栀想的却是,只要她捞上这盏河灯,前几日派去的,搬做山匪抢劫谢氏商队的玄甲军如期归来…… 那么明日谢氏将仓皇而回江都。届时排布好的亲卫就会散步玉玺在谢氏手上的“谣言”。 于是她也并不排斥,不过是盛传与谢怀泽的绯闻。日后镇南侯府谴责谢氏盗走家传至宝,顺理成章与谢氏决裂,这些绯闻也不攻自破。 是很卑劣的手段。但谢氏同样也不光明磊落。 思及此,容栀手指伸向河灯底部。所以人都驻足等着这一刻,等着鉴证佳偶天成,喜结良缘。 摸到河灯底部了,是冰冷的铜板。她只需轻轻用力抬起,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人群中先是传出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而后是更为激烈的争论声。 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顺流而下。但绝不只是水流的速度,因为几乎快到看不清灯影! 就在容栀正欲捞起的瞬间,那盏河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无征兆地撞了过来! 并不意外地,玉兰河灯当即被撞飞出去,晃晃悠悠浮动数下后,终究因为无法平衡而侧翻入河。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须臾后又在商九思的眼神威胁下安静了去。 是谢沉舟的圆月河灯。 取代了谢怀泽的,正正好好停在了容栀身前。甚至还自动往前挪了挪,随着水波跃入她的掌心。 容栀:“……”要不要这么离谱。 她连正眼都不给,利落撒手,如同碰着什么污秽般,从容地转头唤流云:“手绢。” 流云稍一愣神,连忙取出纱绢,轻柔地把她手上水渍拭净。 谢沉舟站在对岸。他取下了遮面的纱巾,露出一张俊逸清朗的脸。 眉弓分明,鼻梁挺括,微凸的驼峰此刻有些凌厉。他眼底难掩疲惫,唇线也绷得更直。 随着容栀抽回手,谢沉舟眸色一沉,却又旋即淡开。是他咎由自取,他没资格愤懑生气。 这般周身气度矜贵的郎君,现身时就惹得不少小娘子侧目。可惜有眼尖的很快辨出他来,“这不是逐月郎君么?” 一众小娘子芳心暗碎。当然,其中也不乏窃窃私语,猜测那个丑乎乎的胖球灯,会不会是这位前侯府门客的手笔。 河面灯火交相辉映着,散射地灯影突然掠过那圆滚滚的大球灯。被鎏金般刺眼的光泽晃了眼,卫蘅姬不可置信般,连忙揉了揉眼。 “我,我没瞧错吧。”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驱赶这种幻觉。 无济于事,大球灯上依旧金光闪闪。 商九思不解道:“没错啊,这个灯的外形是不大好看。” 她说得极其委婉,实则是非常之奇怪。圆滚滚,胖嘟嘟的球状灯体,明明是月牙白的灯光,却又掺杂着要晃瞎人眼的金光。 对岸的小娘子们多也如是议论着。谢沉舟闻言,却是微微翘了翘嘴角,只淡然地负手而立,静静等着。 容栀很快也察觉不对劲。圆月灯上流光闪烁,泛着金黄。她定睛许久,才终于皱起眉头。 “是金线!”有好事者挑明道:“整个灯体是金银线交织编成的!” 艳羡声接踵而来。太过于奢靡了,一盏随时会被水泡烂的河灯,以粗麻为底,上面却织满昂贵的金银。 这明月县主真是桃花旺盛。前有谢氏的玉兰灯,如今又来了一盏壕无人性的圆月灯。 她是否会把这盏金灯捞起来?还是任由其浮于水面?亦或者重又捞起谢氏的玉兰灯? 这几乎成了在场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第62章 针锋相对 他眼睛蒙着很淡一层水光。…… 容栀就在这时, 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谢沉舟的眼睛。 越过涟漪不止的河水,越过连绵不绝的灯影, 越过对岸围着的重重人群,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彼此。 无人知晓。 容栀并不是未曾发现他,而是故意不去看。 金丝银线算什么?她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从未缺过。权利和金钱她都早已握在掌中。 若说她有什么想要的。从前, 她想过同他索求, 他的一颗真心。 而如今她不需要。所以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谢沉舟于她而言,不过是枚弃子。 容栀淡定地收回目光,望向谢怀泽的眼里含了些笑。当着众人的面, 她毫不避讳地夸赞道:“以我之见, 这盏玉兰灯极具巧思,精美无比,实乃当之无愧的魁首。” 谢沉舟嘴角扯了扯,眼神比方才更为幽暗。 虽未直接言明,容栀这番话,但其中意味显然已经不言而喻。 有如平地炸响惊雷, 众人神色俱是变了又变, 惊讶有之,意料之中有之, 但更多的不过是凑热闹的附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隐隐呈现出沸腾之势。商九思正欲发作, 四下突然声响渐小,没了方才的势头。 是谢怀泽突然俯身,不知从哪寻着根竹竿, 奋力地扑向那侧翻于河道中央的玉兰灯。 他的衣摆尽被水波打湿,黏糊糊地垂在脚边,全然没了世家郎君的风光,整个人奋力扑腾着,狼狈到有些令人惊愕。 从来没有郎君亲自打捞河灯的,今日容栀算是独一份。 她心底涌起一点愧疚,“别再捞了,叫侍从便是,郎君当心着凉。” 谢怀泽难得不依,咬着牙继续朝河面够着。只是水流不息,他细弱地搅动根本无济于事,河灯反而被愈发推远。 谢怀泽心里涌起一丝无力。他恨自己如此虚弱,连普通男子能做的事,他都做不了。 谢沉舟面色也好不到哪去。视线所及之处甚是扎眼。谢怀泽耐心地替她亲手打捞河灯,而容栀也毫无顾忌地紧挨着他,替谢怀泽将打湿的衣角全数揽在手里。 “好羡慕呀,”身旁有小娘子小声嘟嚷着,自以为谢沉舟听不见,“县主同谢氏二郎君情投意合,真是般配得紧。” 还未听到好友回应,只觉头顶有冷芒射下,冻得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怎么个般配法?”他哼笑一声,冷沉的嗓音里意味不明。 商世承的圣旨已至居庸关外,谢氏不日,便会全族锒铛入狱,他知晓容栀的打算。 但即便是演戏,这般郎情妾意的场面,也激得他眼眶生疼。 玉兰河灯被打捞上岸,容栀下意识就想去接,谢怀泽却小心地捂在怀中,直到用他身上衣裳擦拭干净,才红着脸递了过去。 他眼神飘向不知何处,半是紧张半是欣喜道:“还请县主回府再看。” 容栀抿了抿唇,点头答应后,就着谢怀泽的竹竿将自己那盏河灯也挑了上来。 两盏河灯被她一齐拎着,就宛如此刻她与谢怀泽并肩而立。 河道里一时只剩下谢沉舟的那盏金线圆月灯,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流云不知晓谢沉舟身份,这几日本就纳闷为何突然闹到此般地步。 她揪着手绢,颇有些怜惜和不忍,“县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逐月郎君再怎么说也曾是侯府门客,况且从前他与县主感情甚笃。如今当着众人让他难堪,会否太过分了些。 岂料容栀面色淡淡,无所谓地反问道:“有什么不好?” “可是……”流云正欲劝说,那上面绣的可是真金白银。却见容栀冷眼瞥了过来,她终于识趣地噤了声。 她眼底冷得不见一丝温度,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压迫:“倘若你喜欢,去捞便是。” 容栀向来宽待仆从,对贴身这两位侍女更是温和有加,什么时候见她说过如此重话。 流云自知口不择言,吓得大惊失色,立时就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谁都知晓逐月是县主的人,她怎敢有非分之想,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容栀眉头紧蹙,心底没由来的涌上股烦闷。并不是因为流云,而是因着自己竟把气撒在了她头上。 这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将错就错,佯装出愠怒的模样,语气却不自觉间软和许多:“回府吧。” 她还有更紧要之事,无暇分神去管谢沉舟此刻情绪如何。 流云掀起马车帷幔,容栀提着裙摆钻了进去。四下无人,她终于敢垮下强撑着挺直的脊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机关算尽,怎会不知自己今日定然不会选择他的河灯。即便他们还亲密如初,她也会当众伤他的心。 他又怎会还傻站在原处,或许在她捞上河灯的刹那,他早已飞身不见。 容栀阖上眼眸,揉着太阳穴沉思了片刻。须臾后,她却似被鬼附身一般,无声无息地掀起了帘子一角。 是幻觉么?容栀心头一震。 明明是幽暗代清的夜色,她却清晰瞧见了他的面容。天光昏沉,云雾浮动,漫无边际的薄水和高数尺的野草中,只有他的脸,无比清俊又无比病态。 他唇色有些泛白,素日温润的眼里不是漆黑色,反而弥漫着诡谲的暗红。是很淡很淡的一层水光,亦或者其实是血。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沉舟缓缓凝眸,望了过来。 容栀一把将帘子扯过去遮好,指节却不送开,反而越拽越紧。 厚重锦缎制成的帷幔,此刻却被她攥起了褶皱。 ……… 侯府前厅内,长庚已在此等候多时。几日前容栀命亲卫假扮山匪抢劫谢氏商队,一旦事成即刻返回。 定的归期正是今夜。但他比自己预计的,似乎还要早上许多。 容栀疑惑不已:“进展这么顺利?” 长庚瞟了瞟左右候着的侍从,沉默不言。容栀心领神会,扬手屏退了侍从,心底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 原因无他,实在是长庚一反常态,数次的欲言又止让她浮想联翩。 长庚恭敬一礼,面色神色严肃:“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恳请县主责罚。” 即便早已有心理准备,她一颗心还是跌到谷底。她不是没有做过推演,然而世家博弈,实在没有万全的良策。 这次一旦错失,或许此后再难有机会让玉玺之祸东流。 空气中流动着闷热的湿气,泥土的气息从地下钻涌而出,如同巨浪敲打着她的鼻腔,让她一时有些晕眩。 容栀咬着牙掐了自己一把,待心底平复些后,才仰头去看青灰的天。 狂风乍起,花圃里种植的草木摇曳起来,有树叶被无情刮落下去,又旋转着撞击到墙壁,瑟瑟作响。 这是暴雨前夕的征兆。 难道是手段太过卑劣,连老天爷都不站在她这边。 她眼底溢出一丝茫然,嗓音却平静地教人辨不出异样:“可有伤亡?” 长庚一愣,显然并未想到她关心的第一件事竟不是为何失败。心底微暖之余,又急匆匆地解释道:“亲卫队一切安好,此次行动也并未被谢氏察觉。” 容栀淡淡颔首,而后立即想起谢沉舟与她相隔数尺时,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是否有人阻拦?”她对付谢氏的计划,谢沉舟未必猜不到。 虽说二人如今是口头盟友,但她看不清,也没有把握看清他心中所想。 长庚抿了抿唇,神色复杂起来,“不是有人阻拦……”方才容栀刚一走进,他本就欲三下五除二解释清楚。 然而她面上表情实在太过凝重,偏她还装出一副淡漠的姿态。跟了容栀数年,长庚很清楚,她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因而这样矛盾纠葛的县主,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此事与逐月郎君有关。 长庚往袖中摸出张牛皮纸,“我们本欲劫留谢氏商队,半路却收到封匿名信件。信中透露,谢氏暗中豢养私兵。”说罢,他双手呈了上去。 豢养私兵?容栀眸光一凛。谢氏这是明知故犯。当今圣上最厌恶之事,可不正是造反谋逆。 她拆开信件快速阅览而过,心下一时竟五味杂陈。信件中不仅言明谢氏私兵所在位置,还提及私兵粮仓已被烧毁。 静默片刻后,容栀平静地问道:“亲自去确认过了?谢氏私兵的粮仓,是否确有其事?” 长庚点点头,“收到信件后,属下亲自走了一趟。属下到时,粮仓恐怕才被毁不久,黑烟蔓延滚滚数里,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可惜了那数百吨的粮草。容栀叹惋之余,心中生出股深深的无力感。 不日前岁城还因粮食紧缺而发生暴动。换句话说,今岁因缺粮饥荒的州郡不在少数。 据她所知,江夏太守前不久还写信向沂州求粮。他又怎么能想到,谢氏光豢养私兵所用粮草的一半,足够填满百姓十几日的温饱。 这一路长庚忐忑不安,此刻却因容栀那从容的气度,也渐渐冷静下来。 “属下深感担忧,”长庚同她分析道:“此次行动本该绝密,但对方似乎全然知晓我们踪迹,且烧毁粮仓的时间太过凑巧。” 到底是谁会有如此通天本领?简直如未卜先知般,将县主的部署猜了个透。 长庚疑惑不已。 容栀却丝毫不见慌乱。木已成舟,她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是一步。 “无论是谁,也算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现实,半点不见计划脱离掌控之外的愠怒和急迫。 毫不犹豫地,容栀食指夹着信纸,凑近了烛火。火舌很快将其舔舐得一干二净,连余烬都寻不着分毫。 许多关窍是在一瞬间恍然大悟的。对她了如指掌,又能准确预测下一步动向的,除了谢沉舟,似乎还有一个人。 那位悬镜阁主,为何总是带着帷帽? 毫无征兆地,大雨倾盆。不是星星点点地垂落,而是如同将天幕划开一道伤疤。天地间所有声响瞬间静默,只剩雨声,沉重有力,震耳欲聋。 她的声音融进雨里,透着无边的冷寂,“悬镜阁主在沂州的住所,是何处?” 长庚如实回禀道:“其并未购置宅地,而是借宿于广济寺。” 其实这不算什么秘密。悬镜阁每年向广济寺捐赠巨额修缮款,下榻于此实属平常。 只是长庚一直都不明白,悬镜阁富可敌国,怎的那悬镜阁主不购置宅地,反而跑去条件平平的寺院里缩着。 上次去广济寺,已是为阿娘祈福时。那是她与谢沉舟第一次交心长谈,也是自那日起,不知不觉间她把他当做朋友,而非只是纯粹的下属。 隐隐的预感在心底升起,容栀闭了闭眼,才问道:“亲卫队部署一直盯着悬镜阁主么,近日他动向有无异常?” “并无,”长庚摇了摇头,“根据亲卫们的记录,悬镜阁主深居简出,有时跟随稷山大师冥想打坐,于房内数闭门数日。” 闭门数日不出?“可曾亲眼瞧见他端坐房内?” 雨滴卷入厅内,溅到长庚地鞋面上,他下意识避了避:“每夜广济寺厢房灯火大亮,通宵达旦……”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僵。完了!长庚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滂沱大雨里,他的声音险些被雨淹没:“属下罪无可恕!还请县主责罚!” 容栀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个眼神,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愠怒,“你们真是糊涂!” 即便是入定打坐,也绝不可能连日烛火不绝。更何况是悬镜阁主那般张扬随性之人。 这不是明晃晃把她当猴耍么? 容栀顺了口气,才冷静些许:“责罚之事稍后再议,先行随我去广济寺。” 长庚从不忤逆容栀,即便雨势太大,他心觉不妥,却已然答应道:“属下遵命。” 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一抉择。至少流苏就颇为不满。从替容栀撑伞送她进了马车,再到容栀强闯广济寺厢房,流苏全程对长庚黑着一张脸,全然不愿搭理他。 还是长庚捂着被杖责过的后腰一瘸一拐走来时,流苏才终于软了性子。 “你怎的不劝着点县主?”且不说更深露重,单论这能让天地倾倒的迅猛雨势,就一定会让容栀淋个透,撑不撑伞都于事无补。 容栀已然潜入广济寺厢房。可光凭那个背影,长庚也能感觉到她散发着的,拒人千里的疏离之气。 “县主何等聪慧,她的决策我只需执行便好。” “县主自是聪慧。那时因着她不要命!”这话倘若容栀听见,保不准是会治罪的,可流苏却当即说出了口。 “你明明知晓她除了自己之外,一切都会安排的面面俱到,若你真的忠心耿耿,就更不该任由她这般!”她是真的又心忧又焦急。 外面种种争执被雨幕隔绝,厢房内除了飒飒雨声,宁静到让人忍不住心焦。 太干净了。这间厢房完全没有被居住过的痕迹。干净到她翻遍所有书柜,仍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她因疲累倚靠着床沿,如果不是她鬼使神差地坐倒在榻上,她绝不会浑身如触电般怔然。 心底困惑稍纵即逝,容栀抬手就掀起被褥。是很浅淡的朱栾香,近似于无味。可她常年习惯熏着朱栾,鼻腔早已对这气味敏感不已。 她终于忆起来那日悬镜阁主的怪异之处。 他身上虽有特殊药材的味道萦绕掩盖,然而因常年使用朱栾,那股朱栾特有的橙柚甜香, 是无法被轻而易举扑灭的。 厢房狭窄,闷得她险些喘不上气。容栀起身推开窗牗,视线之内那几抹素白却又让她移不开眼。 墙角整整齐齐堆坐一排,被雨滴敲打得颤动不止的,不是那有价无市的栀子,还能是什么? 卫蘅姬所言,被抢购一空的栀子,此刻却如同什么野花杂草般被随意放置在这里。 她知道侯府那盆栀子是谁送的了。 容栀扯了扯唇角,眼眸里涌上股悲戚的酸涩,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当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为何她没有预料之中的愤怒,只剩茫然和空洞。 是心脏被人生生挖走一块的空洞感,如同被压进深不见底的寒潭,再也难起波澜。 门外突然响起马匹的嘶吼。而后是长庚急匆匆的,接连不断的敲门。 “县主!侯爷信件加急!西军营突发营啸,似有哗变的苗头!侯爷让您速速回府避祸!” 容栀冷笑连连,却终于将谢沉舟抛之脑后,整个人愈发清醒沉静。 只是思虑了一瞬,她立时有了决断,冷着声开门:“给我马,我要去见阿爹。” 流苏流云均是面色一变,齐刷刷就跪倒了下去:“县主不可!” 流苏强顶住头顶上射下的威压,由衷地劝道:“雨势太大,通往西军营路上积水不止几何,奴婢不能让您冒险。” 流云也咬着牙道:“阿姊说得对,县主!此时策马连前方都看不清,很容易摔倒。况且天气恶劣,马匹受惊了您怎么办!” 她冷冷地看了二人片刻,而后拽过厢房榻上的披风,利落地系好。 兜帽将她满是冷意的眸子遮住,只剩下淡漠的语气:“让开。” 地上二人动了动。容栀一字一顿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 容栀去了西军营,谢沉舟是亲眼目睹着的。准确来说,从容栀接近广济寺那刻,就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毕竟裴郁还留在西军营,极有可能被容栀揪出,裴玄惴惴不安道:“不去制止么,殿下?” “你我问心无愧,去给她添什么乱?” 第63章 蚀骨温柔(必看!必看!) “你都会毫…… 当初将裴郁送进玄甲军, 确是为联络先太子旧部,引导策反哗变。然而计划终止了。就在从黎瓷那意外得知关于容栀的过去后。 裴玄对此早就疑惑不已,如今逮着机会, 她便也大着胆子问了:“那您的一番苦心经营, 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 玄甲军是极其重要的助力。饶是裴玄不懂什么阴谋阳谋,她也能感觉到,此后谢沉舟与商世承一决高下的资本, 恐怕就是玄甲军的号令权。 谢沉舟却不以为意, “对付商世承的办法有很多,不是非要借刀杀人。” 镇南侯府不该是枚棋子。西军营一旦因他哗变,只会将容栀亲手越推越远。 裴玄抿了抿唇,本想再劝说些什么, 却也知晓不过是徒劳。 殿下毫不犹豫地叫停了计划。这在从前简直是天方夜谭之事。遇上明月县主, 他的原则,他的自持,似乎都化为泡影。 谢沉舟快步行至广济寺檐下。他胸前衣襟莫名有些鼓胀,与他俊逸的面容格格不入。 裴玄正欲发问,谢沉舟却突然开口:“去寺院里避雨,别愣在这, 碍眼得很。” 裴玄一头雾水, 不知自己怎的惹谢沉舟不悦。她急忙推脱道:“殿下还站在外面淋雨,我哪有先进去的道理。” 他盯着手上灯盏沉思了一瞬, 立时否决:“阿月会生气。” 裴玄摸不着头脑:“?” 她不躲雨,县主为何要生气。 只听谢沉舟不自然地轻咳了声, 面上却绷得正经:“倘若你跟着我时风寒发热,阿月会不高兴。” 裴玄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听错。 她方才还惊讶, 殿下怎的突然这般关心自己。这点雨比起执行公务时的艰苦恶劣,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属下遵命。”裴玄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埋头进了寺院。 行至一半,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思虑再三后又偷偷回头,想瞧一瞧殿下的神情。 却见谢沉舟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衣襟里兜着的河灯捧了出来。 裴玄瞪大了眼,脚下险些一个趔趄滑跪在地。 殿下还真是……被县主吃得死死的。 谢沉舟斜倚着寺院外墙,食指循着河灯上金线地纹路,细细描摹过去。 他的瞳仁漆黑,教人喜怒难辨。片刻后,往后仰了仰。他后脑勺顶着墙壁,缓缓吐出口浊气。 阿月不想给,他便不去要了。她说他想要的唯有皇位,那他便用行动去做,让她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浑身上下被雨淋了个透,他发丝湿漉漉地垂在额头。胡乱抹了把脸,他在心里把西军营哗变的可能结果预演了个遍。 叛变只不过是初具苗头,按灭一点火星还算是轻易。以阿月的魄力,他相信她能处理好。 ……… 平定哗变对容穆来说易如反掌,然而揪出从中作梗之人,才能斩草除根。 容栀特意往西军营一趟,就是为着向容穆递送方才长庚给的信。 信里除开提到谢氏私兵粮仓起火,还特意写了一个人。陛下器重刑以琮将军。 刑以琮跟随阿爹南征北战,是阿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更是看着她长大的玄甲军元老。刑以琮自是不会叛变,然坏就坏在,玄甲军里有个他的侄子。 若放在以前,她绝不会听信这些空穴来风一面之词,然而如今已然确认,这封信就是谢沉舟授意。他必然不会诓骗自己,于这件事上。 容穆派人去缉拿时,那人果然不在帐内,大批将士举着火把将军营里外照了个亮堂,才终于在角落一处狗洞寻着了他。 那人见事情败露,索性也供认不讳。刑以琮气得破口大骂,若不是顾及军法,险些一剑结果了他。 那人面如死灰:“是陛下的意思。” 刑以琮大怒,一剑柄就敲了上去,“死到临头,你还在这挑拨离间!侯爷统帅玄甲军数次击退外敌,战功赫赫,陛下向来倚重侯爷,怎可能如你所说!” 他气得浑身颤抖,“侯爷!您万不可被小人迷惑。” 容穆意外地陷入缄默,容栀亦然。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此人没有说谎。 容穆深深地叹了口气,身着重甲的肩膀,肉眼可见塌陷下去,再也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他嗓音满是疲惫,“按军法处置吧。” 刑以琮点头叫好,只是下一秒又为难起来,“那他现在的职位……” 容穆在心里思虑一圈,竟差点找不到可用之人,他心里悲戚更甚。 刑以琮也看了出来,遍举荐道:“属下觉得,裴校尉就不错。” 裴?容栀挑了挑眉,脑中第一反应出来的是裴玄那张英气地颇有辨识度的脸。 谢沉舟入营不过几日,他如何对玄甲将领了如指掌? 微微一笑后,容栀开口道:“阿爹,可否让我见见他。” ……… 谢沉舟那披风也不知是何材质,她冒雨冲锋,竟只有鞋履湿了,衣裳头发全都干干净净。 容穆见着时也吓了一大跳,那披风虽不断向下滴着水,然却是将容栀包裹得严严实实。 因而她返程时也未坐马车,而是一脚跨上马背,拽着缰绳就直直冲进了雨里。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疾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珠拍打在兜帽上,阵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整条街道空无一人,除开她身下马蹄激起的水花,沂州城空旷静谧,再没有多一点的声响。 容栀本欲全速前进,视线之内却突然惊现一个不算小的水坑。 她猛拉缰绳,让马匹生生止住。马匹徘徊停滞在原地,跃跃欲试着向跳过水坑。然天色太黑,她无法判断水坑深浅。 容栀借着缰绳的支撑,顺势倾斜下身子,依靠着熹微的月光观察着水坑表面。 被雨丝侵扰,连月光的反射都有些模糊。她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地却不是月光。 而是谢沉舟的倒影。其实看不清晰,然而容栀却本能地直觉,他就是谢沉舟。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谢沉舟。 准确的来说,应当是他一直等在这里。等在她回侯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等了多久?容栀不得而知。也许是一刻钟,一个时辰,亦或者更久。 因为他的锦袍已经完全被水打湿,与身体紧紧贴合着,甚至连紧实的肌肉线条也一览无余。 雨珠还在密集不断地顺着他的发丝往下蜿蜒。他的眉宇、睫毛、甚至于鼻尖,都接连不断地滴着水。 虽知多此一举,可容栀还是问了,“你怎么在这?” 谢沉舟走近了两步,站在地上仰头望向她。 他什么都不多问,只和缓地笑了笑,朝她解释道:“怕你想寻我,却又不知我的行踪。” 他眼角挂着水珠,衬得那双乌黑瞳仁愈发深邃,如同沾了水的,被晕染开的墨,虽然锋利却也足够柔和。 她确实要去寻他,容栀心想。 她也不磨蹭,掏出锦盒就随手扔了过去,也不管谢沉舟接不接得到。 “正要拿去给你,现在好了,省得我多跑一趟。” 幸得他眼疾手快,抬手就稳稳抓在了掌心。锦盒触感滑腻,谢沉舟掂了掂,笑着问道:“给了我什么?” 容栀凉凉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答:“裴郁的头颅啊。” 谢沉舟下意识笑意一僵,而后却是明显不信,“你不会杀他。” 镇南侯无将帅可用,裴郁忠心不二,虽是他的人,但却为玄甲军立了不小战功。 她面色不变,开口却有些咄咄逼人:“怎么?悬镜阁的人我杀不得?还是皇长孙的身份给了你这般底气?” 谢沉舟一愣,并未把她所言往心里去,只淡笑着否定,“当然不是。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你要杀要剐,我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我知晓你不会这样做。” 他笑得温柔,容栀却只觉得那笑容有如蚀骨般残忍。 “阿月,没有人比我更能看懂你。” 好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容栀垂眸,第一次时隔多日来,安静地盯着他。 纵然雨势湍急,纵然满身泥泞,他依旧站得笔直,周身气度愈发强烈,上位者的压迫感挥之不去。 早已没了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眼底含着水雾,求她给他一个容身之处的谢沉舟的影子。 她突然笑了,连日来的委屈与茫然,都因着瓢泼大雨无限放大。 于是她冷冷的质问在他耳边响起,“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在我玄甲军安插内应?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变着法子的来接近我?倘若你是普通人,为何要一而再地对我隐瞒?” 雨滴不断冲刷着,她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可却又无比清晰。 “谢沉舟,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你将会得到你想要的,为何你还不知足。” 他到底要她怎么办?一而再地招惹她?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她都已经不再追究,为何他还不肯放过她? 每次当她下定决心要放弃的时候,他却毫无征兆,又一声不吭就出现在她的左右,强行介入她的人生。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无措感,一颗心认人搓扁捏圆,如同沂水里的河灯,起起落落,摇摆不定。 “对不起。”他只得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又无力。 过去的事,是他做错了。他接近她,利用她,伤害她。他知晓自己错得离谱,可即便是宣判行刑的犯人,也该有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她的眸色浅淡,嗓音也冷得出奇,“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谢沉舟却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容栀皱着眉就要挣脱,然而谢沉舟却不允许。 他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不会让她觉得痛,却也牢牢将她禁锢在他掌间。 容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遇上这个男人,她无路可逃。 谢沉舟鲜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 从前容栀一直以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她手握着绝对的主导权。可那似乎不是真实的他。 他将他的野心,他的占有欲,他的霸道全都包装在清俊温润的皮囊之下。 他伪装的人畜无害,骗过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两人的手都是湿的,但谢沉舟的显然更为潮湿。他不由分说地挤开她的手掌,缓缓与她十指交扣。 水流循着他手上凸起的筋脉流淌下来,从指缝间滴落,又于指缝间溢出。 她却不觉得冷,除开夏夜以外,还因着他手心温度。手心间却突然感到一阵来自莫名的凉意,将她与他的手掌隔开了一些。 谢沉舟半松了手,那物品就要掉落,容栀下意识先紧紧握住。 她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亲眼一睹玉玺的真容。她更没想到谢沉舟就这般坦荡地交到了她手里。 但凡她方才一念之间松开手,这枚玉玺一定会摔个粉碎。 她细细打量了一阵,实在觉得丝毫不像传言中的天子玉玺。原因无他,制式真的太小。 这么小的一块玉,却惹得各方争抢,明争暗斗不断。 看也看够了,容栀毫不留恋地还了回去,谢沉舟却不接。 她不解极了,只觉握着个烫手山芋,“给我做什么?我又登不了基。” 谢沉舟冷不丁被她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的样子逗笑,“阿月若是想,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栀一时无言,蹙着眉瞪了他一眼,只当谢沉舟拿她消遣。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他想她不该再在这淋雨。于是他开口解释,“玉玺你拿着,不会有人知晓在你手上。” 容栀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何要将玉玺又还回来。 “我向来嘴笨。”他说,“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 见容栀陷入沉默,半晌他又温和一笑,补充道:“现在不相信没关系,我会做给你看,好吗?” 玉玺相当于他的命脉,他交到了她的手上,是想让她知道,在他身上,她永远享有控制权。 她不必担心会成为自己的附庸,需要仰望着的人是他。 她是他的明月,是他前半生的羁绊,更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救赎。 她不再需要为了他所谓王权霸业做任何牺牲,做任何她不愿去做的事。 他问她“好吗”,他在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直接决定。 他控制着他的霸道,为她转变了既定的计划,甚至愿意把那些深不见底的城府撕开给她看。 容栀的心头,有如烈火灼烧着,烧得她又痛又痒。她垂首深深地看着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昏暗无边的天色间。 她看到了他含笑的眼睛。 容栀浑身一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咬了咬牙。 这样下去,她只会陷得更深。 “我该走了。”她不由分说地拉起缰绳,就欲逃离。 谢沉舟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挫败。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追,亦或者应当放她走吗? 可容栀转身的刹那,谢沉舟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流泪。 明明混合着兜帽上滴下的雨水,可他此刻却是无比笃定,那是她的眼泪。 谢沉舟心头大恸,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放她走。 他突然动了脚步。几乎只是几个跨步就追上了她。 而后也不管马匹还在奔驰中,他准确地捉住马鞍边缘,一跃而上。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然接管了缰绳的控制权。 谢沉舟从背后把她圈进了怀里。 容栀声音里染了薄怒:“谢沉舟!你疯了?”他可知这有多危险?稍有不慎马匹受惊他就会死于蹄下。 他却异常沉稳冷静,很快就让马匹重新平稳奔驰起来。只是低哑的嗓音出卖了他的脆弱: “能不能……不要离我而去?” 他的唇轻擦过她的耳际,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容栀一怔,只感觉他怀抱温暖。 如同记忆里,被她刻意模糊掉的,那些缠绵而晦涩的心动,再次从天而降,将她层层裹住。 “下去。”她强装出冷硬的态度,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谢沉舟腿部夹了下马腹,马匹立刻加速。 惯性使然,容栀毫无意外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他下巴顺势抵住她的肩窝,将她扣在胸口,两人抱得更紧。 容栀还欲再说,谢沉舟却开口将她话语堵了回去。 “阿月,我曾经做错了事。你对我生气也好,怨恨我也好,不理睬也罢……但你的心在我这里。” 他目视前方,这句话说得温柔又迫人。 “我以为,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容栀一口气哽在喉头,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怎么可以这样?总是不断地引诱她,不断地猜测她心底的想法。可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有那么多次主动的机会,可他却从未松过口,哪怕一句我心悦你,他都吝啬开口。 积压多日的情绪突然就在这时,有如泄洪了的水开闸而出。 “谢沉舟,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口口声声说离不开我,可我为什么从来看不到?” 她情绪有些不稳,嗓音却依旧冷得出奇,“你机关算尽,心机深不见底,每一环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你理所当然地掌控着一切,无论是在感情中,亦或是别的地方。” 悲从心起,她心中委屈不必他少。 “可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你从来都是一步步引导我,可你为什么不能主动说一句,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他沉默着,身体却依旧和她紧紧相贴。 于黑夜中,容栀鼻头一酸,却强忍着不掉下泪来。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会毫无保留的对我?哪怕是皇权颠覆,哪怕是身无分文,你都会无所顾忌的爱我?” 第64章 剖白心迹(已修正)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骤来的狂风很快把她的声音吹散。可两人心底都久久回荡着。 爱?谢沉舟抿了抿唇, 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情绪。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明明灭灭,最终却变为一声哂笑。 “你是这么想我的。” 他嗓音极低,不似平日清冽, 反而比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还要更压抑。 容栀怔了怔, 一次性说了太多,她脑袋都微微发麻。她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有什么事情都习惯先自我消化。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崩溃, 如此的咄咄逼人。可反观谢沉舟呢?面对她的质询, 他只轻飘飘地回了句话。 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心底委屈和酸涩交织,竟一时如鲠在喉。 容栀气息有些不稳,肩膀剧烈颤抖着,半晌无法平复。她却不想再同他共骑, 执拗地抓过缰绳:“你不下去 , 好,那我下。” 她还未来得及勒马,谢沉舟的手却再次覆了上来。他先是把她整个手掌包裹住,又用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 几乎是以掐的姿势,将她扣在身前动弹不得。他就着右手控制着马匹,以极快的速度飞驰起来。 容栀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图, 又怕两人意气用事, 稍有不慎失足跌落。 她抹了把脸,转头就狠狠叫他:“停下!我说停下!” 雨丝模糊了她的视线, 接连不断的从她羽睫滴下,又隐没在锁骨深处。 他已然冷静许多, 一只手移到了她的发顶,离着点距离,却帮她挡住了撞入面上的雨。 他声音很轻, 也很稳,似乎丝毫没受她方才那番话的影响,“雨势湍急,我先送你回府。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你回不去镇南侯府。”他说的不错,现下不是争论的时候。容栀深吸了口气,解释道:“玄甲军设下弓箭手埋伏在此,是军令,我没有权利解除。” 谢沉舟一言不发,只顺势将马匹拐了个弯,护着她就一路往碧泉山上去。 直到有候着的玄衣人迎了上来,自然地从谢沉舟手中将马匹接了过去, 容栀才缓缓意识到,自己的所有部署,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退下。”谢沉舟冷声吩咐完,转眼又朝她勾出抹温和的笑,提着她的腰就打横抱下了马。 双脚刚触碰到地面,她就灵巧地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你什么都知道。”容栀留下这句冷硬的话,便埋着头往广济寺里去。 谢沉舟微怔,而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身后响起有力的脚步声。容栀反应过来时,头顶已被一片黑影罩住。 容栀鼻尖倏然微酸。熏过朱栾的外袍被雨淋湿后散出特有的甘冽甜香。 是谢沉舟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恰到好处地将她整个人拢在袍子里,替她将头顶风雨全部遮挡在外。 容栀步伐时快时慢,铁了心要甩开他。可谢沉舟像早有预料般,她挪一步,他也跟着挪一步。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进了厢房。容栀无声地拉上门栓。她转过脸去,闪身就欲避得远远的。 可谢沉舟不允许她躲,他拿了搁在床边的帕子就一步步走向她,越逼越近。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膝盖碰到榻沿,慌乱中跌坐下去。 容栀指节死死抠住薄衾,强装镇定地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沉舟捻住锦帕一角就往她面上带,“只是想给你擦一擦水汽。” 许是他动作太过轻柔,容栀一时竟怔在原处,呆坐着任他来回擦拭着。 瞧见她难得配合,他沉寂的眼眸里终于重又有了笑意,虽然浅淡,却是真切明晰的。 再回神时,她已一掌打落他的手,“三更半夜,殿下带阿月擅闯佛门,恐怕有损阿月声誉。” 有损声誉。 谢沉舟盯了她半晌,轻笑一声,那笑意味难辨。 恐怕担心有损她声誉的人,是他。她说他从未直截了地说过,他心悦她。 他怎么敢说。她如皎皎明月,高不可攀,他怎敢随意撷取?她是世界上最美好之人,她值得拥有最好的。 倘若他无法确定自己能给她,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她。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亡命天涯? 是他想留有余地。因为他怕她会后悔。他怕她会有悔不当初的一天。他是如此懦弱。他的爱是如此难以启齿。 谢沉舟浑身也湿了个透。他就着容栀擦完的锦帕,给自己草草抹了一遍。把佩剑解了挂到一旁,缓缓地屈起一条腿,蹲下身去。 “想和你谈一谈。”他再次仰头凝望着她。只是这次愈发不同。 漆黑山林里,滂沱大雨敲击房檐,发出剧烈的声响。他们却像在安静的世界里。 他碎发湿漉漉的垂在额前,漆黑温润的眉眼,就这么坦率地同她对视。是很赤诚的眼神,如同把他的心迹都铺开在她眼前,他这般化解她的心房。 温柔的,一点点剖开,让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意。温柔以待的是他,步步逼近的还是他。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容栀心头一紧。 “谈什么?”她问。 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关于悬镜阁主身份之事。她终究自己察觉出来,而谢沉舟更是心知肚明,她已然全盘知晓。 可他们谁都没有提。 “我想……”他嗓音温柔。 “得了条有趣的消息。”而容栀嗓音冷淡。 两人同时开口,话说到一半又同时缄默。 他无奈地笑了笑,“别急,慢慢说。” 容栀颔首同意,掏出沾湿表面的锦盒,“商九思身边的红缨,与此次哗变的策划者有些渊源。这是他的口供。里面有关于那人的讯息。” 亲卫队搜查过红缨的讯息。江都人士,几年前意外入京,而后便一直跟在商九思身边。哗变者亦然,母族来自江都,入京时间节点,与红缨如出一辙。 这背后最紧要的一股推力,便是来自当今天子,商世承。 思虑再三,容栀还是嘱咐道:“此人心机深不可测,殿下自当小心。” 他们算一条船上的蚂蚱,提醒他是理所应当。容栀如是说服自己到。 她垂首等着谢沉舟的回应,亦或是对此事不以为意,又或者瞬间有所警觉。 但显然可见,容栀没猜对。 谢沉舟连瞧都不打开瞧上一眼。他只是把锦盒顺手放到案几,而后望她身前挪了挪。 他嗫嚅着唇,似乎去拉她的手,可刚一伸手,却又想起什么,触电般缩了回来。 有多久未这么紧张过了?只有在容栀跟前,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 “不聊这个,聊聊别的。”谢沉舟嘴角噙着笑,斟酌了许久,才终于缓缓道:“关于你和我。” 容栀错开视线,于是瞥见他手背凸起的青筋。还有数不清的,细小的伤口。 她就事论事,不带一丝感情,“方才是我情绪激动了。” “不要道歉。”谢沉舟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容栀便听到他说,“我们是一路人,阿月。” 怎么又绕回去了?容栀心头被掀起些恼怒和微微的不耐,起身就要推开他。 谢沉舟却如有预判,在她动身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撑着身子就往前倾。 容栀被虚虚圈在他的胸膛,动弹不得。她往后仰倒,他就往前俯身。直至她快要躺倒在榻上,容栀急忙用手抵住他的胸膛,将谢沉舟隔开。 “我知晓你的野心,你的欲求,你的不甘。正如你了解我一样。谢怀泽呢?”他轻笑出声,不知是在对谁嘲弄,“他连花环尺寸都对不上。” 谢怀泽编的花环,她带在手腕上还空出一大截,显然不适合她的腕宽。 但这不是让他信心倍增的理由。他终于有了实感,是在看到谢怀泽那盏玉兰灯时。 谢怀泽从未了解过她。他想象里的容栀,有如玉兰花般纯洁娇贵,与世无争。可容栀不是活在他想象里完美无缺的人。她有自己的算计,有自己的良善,有自己的明暗。 容栀终于开口:“这是我们的事,与谢怀泽无关。” 他重又如愿以偿地听到“我们”。他隐约感觉到,从前那个直截了当,不爱拖泥带水的容栀,终于被他激了出来。 于是他继续道:“我欺骗了你,是我的错。但那是因着想要回到你的身边,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 一个合理,能够对她有用,同时又不会造成太大威胁的身份。 “倘若我从开始就表明身份,我实在难以预料,你会站在我这边。”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说得慢条斯理又不咸不淡。容栀一抬眸就再次对上他深邃的双眼。 她知晓他说的是事实。倘若两人初遇时,他的身份就暴露无余,她是真的会绑了他,押到商世承那里为阿爹邀功。 “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守着你。”他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对自己的愚笨失望。 他从未敢奢求过容栀的心悦,于是当爱真真正正降临,他想的不是如何与她长长久久,而是,她是否会在某天离他而去。 实在是他从未得到过什么。亲情,友情,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容栀,他在这个世上竟然了无牵挂。 “对不起。”他说。 他发丝轻贴着她的手臂,刺得她心中微痒。 容栀看向窗牗。月落星没,空旷沉黑。她听见他问,“还爱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爱这个字眼。有些拗口,有些生硬,却足够让她沉寂的心湖卷起不小的浪。 “你说看不到我对你的需要,不确定我会不会义无反顾的爱你。”言尽于此,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匣子,“我把玉玺,连同调动悬镜阁的镇符,我名下所有的宅邸地契,全都交给你。” 也不管容栀接不接,他就这样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放在了一张裂痕斑斑的小木榻上。 耳边忽然回想起黎瓷那番话。 “阿月出生的时候,容穆正四处征战。他没有时间照顾她,而她的阿娘在阿月刚刚蹒跚学步时,便匆匆将她托付给了邻里,而后追随容穆的脚步而去。” “寄人篱下,不过是能让她不忍饥挨饿。很难以想象吧,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竟能不哭不闹,也不问父母去向,乖乖地任由邻里拉扯长大。” “稍微大些了,她的阿娘便从军而返,肩负起独自照顾她的责任。那时正值先太子与当今圣上党羽争斗,母女俩为了不给容穆添麻烦,整日东躲西藏。” “你知晓她如今沉稳冷静,可你又可曾知晓,她的步步为营,审时度势,是因何而起?” “她阿娘并不是因为病逝。而是替当今陛下挡了飞来的那枚箭羽。她用她的生命换了容穆的侯爵之位,可最后抱憾而终时,只有阿月陪在她身侧。” “只是因着随行侍从一句,恐怕那箭染毒有异,商世承便把她阿娘打发到寺院里,与世隔绝。得不到该有的治疗,病逝只是迟早之事………” 是他想岔了。他以为她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却未曾想到,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深深地望着她,“现在的谢沉舟,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所以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爱我。” 阴雨天弥漫着的湿意,在顷刻间被男人身上带有的甜香所覆盖。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霎时间将容栀重重包围。她看到了他的真心,在尔虞我诈中,在刀光剑影里,那是一个男人最深的真心。 她咬着唇看他,眸光倔强。如同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海棠,枝丫互相缠绕纠葛,密不可分。 那是一种宿命。一种无法抗拒的,引人沦陷的宿命。 “我不是故意引诱你,不是故意逼你先开口。”谢沉舟叹息一声,心知自己拿她根本没辙。 舍不得逼迫她,更舍不得看她有丁点的难过。 “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他停顿了一下,垂首于她怀中轻轻埋头。 他笑了笑,意味不明,神色却是柔软温和。 确认容栀在听,谢沉舟清了清嗓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心悦你。” “只是我从未遇到过爱情,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资格,朝你表明心意。” 第65章 路从今夜(真亲嘴) 她微微仰头,吻住…… 心里不激荡是假的。他在她面前表露心迹, 丢盔卸甲地与她坦诚相待,只为让她回头。 但许是沉淀了几日,她头脑愈发清醒, 也愈发看清了自己眼前的路。 她眉眼间揽着清冷的微光, 澄净淡然,不含一丝杂质。她淡淡地开口道:“那你为何现在又说?” 他明明可以把这份爱意埋在心底,直至腐烂消亡。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欺骗, 就做错了选择, 那么现在再回来挽救,又有什么用? 他是她人生缠绕的枝桠,她想。但斩断枝桠显然没有想象中痛楚。他说得对,这是不适合的节点。 镇南侯府摇摇欲坠, 当今天子对谢沉舟的围追堵截, 还有他那些让她身心俱疲的谎言。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太多。 谢沉舟倏然间就知晓了她之所意。他抿了抿唇,心中狠狠升起一股无力感。 她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可谢沉舟此刻却分明感受到,她泛着凉意和微湿的手掌,轻缓地托起了他的脸颊。 她的指尖柔软,就这样摩挲过他的肌肤。他喉结滚了滚,心头有什么震荡着, 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既决定要放弃他, 她为何又要这样深深地凝望着他,如同爱抚着世上仅此唯一的爱人? 雨声渐熄, 她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这不公平。”她说。 两个人的脸隔得很近很近, 她的气息喷薄在他唇畔,带着淡淡的清凉。 “你不能因着你认错后悔,就要求我同样也回头看你。从前, 我也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候。” “不管你是出于苦衷也好,蓄意也罢,那些血淋淋的真相确实摆在我的面前……”她早已丢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没有那么大度,更没有那么淡然。 过不去的,他做过的桩桩件件,伤害过她的事,她试着不去在意,然而只是徒劳。 她还未说完,谢沉舟先听不下去了。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他眸光闪动着,眼底满是挣扎,“别说了,别说了。” 容栀静默了一会,待他情绪稍稍平复,她才移开他覆着的手。 “我不是不爱你。”她叹息一声,几乎是瞬间从这温柔泥沼中惊醒过来。 她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眼前竟有须臾恍惚,“但是有比爱你更紧要的事,枢待我去完成。” 她想要爱自己。自私的,全身心投入的,爱护自己。她想找到一个平衡点,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明和药铺在沂州名声大震,下一步就是在别的州郡设立分店。这些时日里她夜夜挑灯,早已制定出初步的经营计划。 她开口,说得温和又平静:“比起爱你,我觉得自己更珍贵。” 她不愿意牺牲自己,委曲求全来博得谢沉舟的怜爱。 在他出现之前,她也是这样,懵懵懂懂过了十几年。在他离去之后,她亦然。 为了要加倍珍视自己,所以她选择放弃。 他慢慢地闭上眼,唇色苍白得惊人。这番话说得自持沉静,对他而言却有如再次宣判死刑。 谢沉舟胸腹微微发痛。他紧紧拧着拳头,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那双眼眸里被悲戚淹没,他苦涩一笑。 她说她从未看清过他,他何尝不是。 于是他终于从她怀中起身,几步走到窗牗旁。谢沉舟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窗下。 半湿的衣裳还在不断往地下滴水,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但身姿却依旧清俊,挺拔如松。 玄色衣袍随风翻卷,他几乎快要融入到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容栀捉摸不透他的想法,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谢沉舟沉默地站在那,看着窗外。房檐下的栀子被暴雨侵蚀,敲打得花瓣落了一地。他想起十年前初见她的那个冬日,又想起后来他攀于海棠树上,挑眉望她的时刻。 想起她数次剑指封喉,最终却舍不得狠心杀了他。还有他们唇舌相击的一幕一幕。 他捻了捻指腹,突然转过身来。“我尊重你的抉择。” 容栀只瞧见谢沉舟倚靠着墙面,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她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倘若不是他又重复一次。 “我方才说的那些,并不是为了逼迫你做选择。你是自由的,并不是我王权霸业路上的附庸。” 他站在阴影里,容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依稀能感觉到,他柔和如水的目光,依旧还牵在她的身上。 “我们都太强势。”甚至于太自我。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情爱。他想。所以他明明知晓她才是自己最想要的,还一而再地挖坑布局,让她身临险境。 是她的错觉?亦或是谢沉舟呼吸有片刻不稳。她竟觉得他的声音哽咽轻颤着。 容栀移开眸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详起寺院厢房。四角破败,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谢沉舟从前确实常住于此。 在设局被她救下之前,他在这里观察了她多久?容栀思绪竟有些飘忽起来。 “我心悦你。”他又一次郑重道。 “从前我不敢承认,甚至觉得羞愧。我怎么敢……”他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俯首不再看她。 他满身泥沼,却妄想独得明月的偏爱。 “你说得对。我心机深重,让你看不清我的真心。你说我总是步步引诱,却执拗地不肯给你明确的答案。” “以后我不会再有所隐瞒,我会把所有心迹一一剖白,摊开在你面前,让你一览无余。” 黎瓷说她的沉着冷静,是被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才不得已逼着成了那样。他何尝又不是朝她施压的那方? 容栀静静地凝视着他,默不作声。这是极大的让步,甚至让她内心有片刻动摇。 就在她以为谢沉舟会继续说服她时,她却听见他开口: “去做你想做的。我会退回应有的身份。” 他已经等了她十年,他不介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他尚未弱冠,还有许多时间。 她睫羽轻颤。仿佛被一股温柔的暖风包围住,只是夹杂着些许酸涩,又暖又热的痛感滚过心尖。 明明如愿以偿,为何当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希冀的,反而说不出的失落。心脏好像被人抽空,让她连呼吸都微窒。 他们结束了。这个认知让容栀胸口发胀。 她抬手掩住双眸,不让谢沉舟有可能瞥见她眼角的一滴湿润。 “外间有光,好亮。”她解释说。 除开天际线泛起的青光,整个寺院沉黑寂静,哪有什么烛光。谢沉舟也没拆穿她,他侧开脸,让她有擦泪的机会。 容栀慌乱中拭去眼角薄雾,又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她太专注,甚至于沉浸在复杂的悲恸中。以至于她并未意识到,谢沉舟何时端站于她面前。 然后很快,她眼前最后一点光亮也被他挡住。他的脸俯过来,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额头。 一个非常浅淡克制着的吻。比雨滴落眉心还要轻柔,倘若不是她触及那抹湿意,感受到他沉稳的呼吸,她也不会相信。他就这样再次吻了她。 一触即分,谢沉舟如视珍宝般,噙着笑把她凌乱的碎发拨开。 他嘴唇翕动着,容栀耳边嗡嗡作响。他笑道:“我会放手。但是也请你记得。记得回来。” 黑暗中,他的手轻轻拨弄过她的发簪,清脆作响。容栀有刹那的迷失。他这么温润,他这么霸道。他这么克制,他这么放肆。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那样坏。 她不会再这么心悦谁了。容栀心中既哀且痛。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她的眼底再一次被他的倒影占满。 不会再有了。义无反顾地深入居庸关,只为了救他;更不会在明知被背叛,还心慈手软地放他走。 药铺的生意、侯府的权势、阿爹的后路、商九思、卫蘅姬,很多人很多事在她脑中,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最后却定格在他暖意融融的笑眼。 他替她涉险摘药,因伤口撕裂躺在床榻朝她安抚一笑;他被她匕首划伤,替她割草铺席时,抿唇淡笑的样子;她坐在他身上,他红着耳根,眉眼含笑的样子。 容栀喉头一哽,望着这个温柔蚀骨的男人。胸腔里忽然浮现一股莫大的冲动。 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他的衣襟,而后循着衣摆的方向,捉住了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有些粗糙,却不算硌人。容栀心想,她定然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否则她怎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她的脸一点点靠近。慢慢的,慢慢的,在谢沉舟愣怔的目光中,那樱粉饱满的唇,贴了上去。 一个不算吻的吻,刚好落在他食指指尖。 他呼吸急促起来,幽深的眼眸里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那是压抑太久的欲望。 另一只手倏然收紧,再收紧。他尽力克制着才没有失态,嗓音却低哑得厉害。 谢沉舟只觉指尖烫得惊人,“你在做什么?”他问。 那沉黑的眸色惊得容栀浑身一颤,却没有掩盖她内心突然涌起的渴望。 她抬眸望去,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他的唇。窗外海棠簌簌,在风中摇曳轻晃,洒落满地花瓣。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失去了无感。天地间万籁俱寂,沉黑深邃。 她微微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纵然是她先主动,然而当那勇气褪去后,容栀心里却是羞怯的。尤其是当四目相对,谢沉舟并未闭眼。 她只好无措地闭上了眼,睫毛轻颤着,扫过他的鼻梁。 双唇相贴,因着她突然的动作,两人又生疏得很。她其实磕到了他的牙齿。 但这依然算一个完美的初吻。因为谢沉舟清晰地感觉到,当她唇瓣贴上他时,浑身犹如触电。从唇畔轰然炸开,一直痛击到他的肺腑里。 他心跳剧烈,只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死去。她可知她在做什么? 第66章 心狠手辣 只是这样吻了一会。 她的唇生涩地碾磨过, 两人均被带起一串可耻的颤栗。她一睁眼,视线里便对上谢沉舟那双眼,欲色涌动, 晦涩难辨。 恍若回神般, 容栀不知所措地急忙退开。 “我……”她开了口,又噤了声。此情此景,实在不知晓该说什么。 说她是鬼使神差, 无心之举?还是情难自禁, 悲喜交加? 她其实吻得很仓促。纵然面色看似镇定,心绪却不比他好到哪去。倘若现在让她回想,接吻是什么感受,她的大脑只剩空白一片。 然而当谢沉舟埋头过来, 穷追不舍的, 再次吻住她的唇时,容栀顷刻间有了实感。 他一手撑着榻沿,一手揽着她的腰。恰好在腰窝的位置,谢沉舟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搅得她无所适从,心中又甜又苦。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吻着。他动作看似轻柔, 实则吻得又急又凶。肆意妄为地掠夺着她为数不多的空气, 又不给她喘息的间歇。 只是这样吻了一会,容栀就气喘吁吁地瘫软在他怀里。 谢沉舟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唇角含着笑,眉眼更是盖不住的荡漾。他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问,只安静地等着她先开口。 可容栀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她一抬眸,又瞥见他唇瓣上, 自己留下的水渍,隐隐泛着幽光。 再配上那张清俊无害的面容,以及微红的眼眶,实在是秀色可餐。 她承认自己就是鬼迷心窍,一时被美色所惑。容栀嘴硬道:“接吻而已,不算什么。” 她如愿听到谢沉舟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微哑:“确是不算什么。不过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罢了。” 容栀自知理亏,却难得露出耍赖般的孩子心气。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重重磕了磕。而后索性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上硬邦邦的肌肉。 “嘶,”谢沉舟配合地轻哼出声:“别咬,很痛。”虽是这么说,他面上笑意却不减,甚至隐隐有纵容之意。 见她不想说话,谢沉舟自然地帮她解围:“倘若是别人,我定要追究到底的。”他心里想的却是:倘若是别人,怎么可能有近他身的机会。更遑论能够吻到他。 “但换做是你……我便也只好,甘之如饴。” 许是挺得多了,她竟然有些免疫,甚至预料到他一定会说出诸如此类的话。容栀眸光淡淡,任凭他将方才出格的种种暧昧揭过。 谢沉舟只觉怀抱一空,她已然坐直身子,同他保持几分距离,“红缨之事,悬镜阁到底调查的有几分眉目?” 这话锋转折突兀,谢沉舟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此般心情激荡和起伏不定的夜,她竟要同他畅谈公事? 谢沉舟微微失笑,而后凑上前去就想重新抵着她的发顶。容栀却不依,有所预料般提前躲开了。 他只好无奈地正色道,“有证据,但恐怕难以定罪。” 既决定彼此互为盟友,在某些讯息共享上,容栀并不准备藏着掖着,她道出自己的猜测:“证据是那只鸟雀?” 他温和一笑,担心沾湿的衣裳让她染上病气,便也起身站到一旁:“你猜到了。” 容栀还记得那日凉亭里,只是因着鸟雀公诸于众,红缨就全身紧绷,高度戒备。 她略一思忖,“以那只鸟雀的珍稀程度,还有聪敏程度,她能听得懂红缨的指令并成功将药粉投入井水,倒也能说的通。” 整件事情本就是商世承一手谋划,红缨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傀儡。即便容栀有滔天本事,用花溪村一事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只要商世承袒护着红缨,一锤拍板定音。那么她的所有筹谋,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这其中利害他能想到,容栀怎么会想不到。可想起方才那些诺言,他突然觉得审时度势也并没那么重要。 倘若容栀真相讨回公道,那么他不介意当一次她手里锃亮的刀。 于是谢沉舟只不咸不淡问道:“你想揭发她?还是想朝商九思挑明?” 无论哪种选择,都不是明智的。城府深沉如他,怎的此刻头脑还没自己清醒。容栀颇感意外地斜睨了他一眼,便理所应当道:“商九思定是要让她知晓的,只不过不能直截摊牌。至于陛下那边……” 她顿了顿,而后道:“秋后算账,也不迟。” 这话直至当今天子,算是大逆不道,然她如今什么叛逆出格之举都做了个一干二净,也就释然无畏地说了。 谢沉舟陡然一怔,又温和笑开。是他多虑,那么冷静沉着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意气用事? 心里疑惑暂解,容栀才想起关于谢氏那些秘辛。算计镇南侯府的是谢怀瑾,谢怀泽是无罪不错。可他不参与,并不代表他不默许。 但李文忠的背叛,杀手的埋伏,从前她以为是谢氏所做,一直对谢怀泽冷脸相待。可如今知晓谢沉舟就是悬镜阁主,她突然有了不同的感触。 容栀刻意端起礼节,强调了谢沉舟的身份:“我接下来所问询,还望殿下如实回答。倘若实在难以开口,与其诓骗我,殿下不如缄默不言。” 谢沉舟静默片刻,从她言语中突然意识到,她所问为何。 其实即便她没问,他也准备要坦白的。于是他笑道:“好,你尽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容栀表情浅淡如常:“李文忠做空药铺,到底是谁的属意?” 他抬起眼,那双黑眸从她脸上划过,她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分不出是嘲弄更多,还是淡然更多:“除了商世承,还能有谁?” 即便心底有数,亲耳听见他承认,容栀眼皮还是狠狠跳了跳。 她继而追问道:“当街刺杀那次,也是?” 谢沉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镇南侯手握兵权,商世承忌惮久矣,又苦于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从旁突破。” 尘埃落定,容栀有瞬间失神。她望向晨光熹微的窗外,不知为何,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次刺杀,她还因着是谢氏所为,将处理后的刺客尸体扔进了江都谢府。 谢怀泽本就时常失眠,心事重重,恐怕自己那一扔,又给了他不小的惊吓。她眼底浮上些迷茫,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没能逃得过谢沉舟的眼。他抿了抿唇,开口道:“阿月,谢氏并不是完全置身事外。还记得从前在药铺门口闹事的李四么?还有许多许多,都是谢氏的手笔。” 他眸光稍冷,却很快掩饰过去:“权利场上,尔虞我诈,你来我往,本就是寻常事,你不必因此觉得有愧。” 尤其是对于谢怀泽。她对谁都可以有愧疚有歉意,唯独不能对谢怀泽生了心思。 想到谢怀泽对她心意的昭然若揭,谢沉舟心底升起股令人烦躁的妒意,袖中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 她张了张嘴,虽无声,然口型却明晰:“他是无辜的。” 谢沉舟立时分辨出来,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下。他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谁不是无辜的?阿月?我不无辜么?你不无辜么?谁不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 容栀哑口无言。空气凝滞半晌,谁都没再开口。 瘫坐在榻沿冷静须臾,她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于情于理,谢沉舟说得都不错。没有人不是无辜的。她的确想要权利,也有自己的野心。因而更不该瞻前顾后。 只是……她终究不是心狠冷硬的人。容栀自嘲地勾了勾唇。 “谢怀泽说从前与你兄弟相称,感情甚笃,怎的和他闹到看不顺眼的地步?”言罢,容栀侧目,等着他的回应。 谢沉舟闻言微愣。明明是淡然地笑着看着她,容栀却觉得,他眼里如霜般冷冽。他迟迟未言,只神色不明地眯了眯眼。 她似是懂了什么,倒也没有继续逼问:“你可以不回答。” 谢沉舟点点头,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就在容栀以为今日听不到缘由时,他的声音却在旁边响起:“我是被鞭笞之后,再扔到荒野的。” 他说:“只要我待在院子里不出去,没人有资格鞭笞我。但我那日却出了院子。” 如同心有所感,容栀刹那间抬头,与他沉沉对望。她听见他嘲弄的笑:“阿月也说我从前与他称兄道弟。所以除了谢怀泽,还有谁能将我骗出去?” 代替她回应的,是海棠枝桠上,停驻着的鸟雀叽喳声。容栀这才惊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间竟已天明。 枝头突然晃动起来,鸟雀受了惊 ,扑腾着翅膀吵闹起来,三三两两从树上飞了个无影。 寺院外马蹄声纷至沓来,将满室静谧霎时间搅乱。 长庚勒马后,一刻不停地快跑了进来,隔着几里就大声喊道:“县主!城门急报!有轻骑手握圣旨。弟兄们谁也不敢阻拦,如今东城门已经大开,那人如若无人之境!” 只静默一瞬,容栀就全然明白过来,她嗓音淡漠,却夹杂着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挣扎:“所以你放火烧了谢氏私兵粮仓,也绝不只是为着逼他们退出沂州。” 四目相对,她从他眼里捕捉到毫不掩饰的杀意。容栀扯了扯唇,笑不出来。 “你告诉了陛下?”虽是问句,她却是肯定的语气。 谢沉舟本想靠近些,容栀脚步连连往后,他只得苦涩一笑:“斩草除根,有什么不对。” 容栀喉头一涩,脑海中浮现的是商九思天真娇俏的笑脸。 她摇了摇头,只觉一阵眩晕:“商九思的腿,就快要废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对两个即将毫无威胁的人。 她只是想要谢氏受万民猜忌,可谢沉舟却是真真切切,想让谢氏上下数千口人命陪葬。 第67章 明争暗斗(已修可看) “那你呢?你没…… 望着眼前这个虽然带着笑, 心肠却狠戾冷硬的男人。她嗓音不自觉地发紧:“商九思的腿有问题,她的下半生都得依靠轮椅度日。谢氏倒了,谢怀瑾被赐死, 她又该怎么自处?这些, 你难道不知么?” 商九思一颗心系在谢怀瑾身上,这不是什么秘密。倘若谢氏倾倒,也不会再有哪个世家愿意迎她进门。等待商九思的, 只会是外邦联姻。 “阿月, ”他漠然看着她情绪难掩的举动,眼中眸光明明灭灭,终究化为一声哂笑:“商九思的婚事,谢怀泽的死活, 到底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即便世人都不得圆满, 又与他们两人有何相干? 他说得沉静,气势却颇为逼人,连带着周身都萦绕着层冷意。“你我都行至如此,凭什么他们还想要善终?” 既已身入棋局,就该接受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结果。为何事到临头, 她又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绊住, 变得犹豫不决。 他的质问声声刺耳,振得容栀半晌回不过神:“居庸关谢怀瑾刺杀我, 你以为商九思全然不知,蒙在鼓里么?你对她心软, 她对你呢?” 容栀无奈地闭了闭眼,却不说话了。谢沉舟说得句句属实,自己的挣扎不过于事无补。 她与商九思本就不是闺阁密友, 她都自顾不暇,怎么如今还有闲心管起别人的事来。 长庚等在门外,却迟迟不见容栀传唤。他思虑再三,本欲上前扣门,却因房内突然传来的男声,停住了步伐。 是谢沉舟:“权利场博弈,最忌讳就是感情用事。你应当比我清楚,不要让自己有软肋。” 言罢,他侧目瞥了眼墙壁。不是没听到长庚的脚步声。然而他本就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更不怕被谁听到。 长庚脚步一僵。这些主子间的筹谋,他一个属下怎敢偷听。长庚下意识就要回避。 容栀却在这时突然地发问,“那你呢?你没有软肋么?” 长庚摸了摸鼻头,默默加快走开的步伐。明明是商议公务,他怎么觉着这两位话里话外全是哑迷?不像在说别人,倒让他品出了点打情骂俏的意思。 不行不行,不能让旁人偷听去。长庚福至心灵,扬手就指着一排亲卫命令道: “都撤去寺院外守着,没有县主允许,不许放人进寺。” 长庚声音刻意放大,容栀自是听见的。她缄默片刻,并未出言阻拦。长庚倒也跟她想到一处,眼下这个死局,无论谁登门拜访,她都应该避而不见。 谢沉舟不满她的走神,一晃身子就挡住了容栀欲探窗外的视线。她眼前空无一物,只好垂下眸去。 视线接触地面的刹那,耳边传来他低哑的叹谓:“我当然有,软肋。”所以我希望你没有。 有瞬间的停顿,谢沉舟还顺势加重了最后二字。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眸光却是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痛意。 因着这句话,容栀肩胛显而易见地绷紧。她抿唇半晌,终究还是不再开口。无论谢沉舟的软肋是什么,是谁,她如今都不该去问。 容栀并未抬眸看他,只故意寒着一张脸赶客:“倘若无事,殿下可以先行离去。沂州不是江都,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 说罢,她大力拉开门栓。碧青色的天光尽数从空中撒下,激得容栀眼眶有一丝酸胀。她抬手挡住光线,眯着眼就踉跄着往前走。 “长庚!”容栀沉着声唤道:“备马。”她不能再待在广济寺,更不能回去镇南侯府。只能往西军营去,在那里,商九思无权进入。 长庚迎了上来,却不是带她去牵马,而是递上来一绸缎包袱:“县主,流苏带给您的。” 容栀掂了掂份量,立时明白过来装的是她的头面衣裳。穿了一天一夜是该换件,容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襟,直皱紧眉头。 快速找了间空置厢房换好衣裳,容栀正欲推门而出,她刚拉开一条缝,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带上。 除了谢沉舟,还有谁敢。 容栀心头蓦地一跳,面上表情却是愈发淡漠。他到底意欲何为?方才二人不是说好了,退回盟友身份么,如今自己要走,怎的又追上来,莫非又想后悔?短短须臾,容栀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 她拉着门栓的手不动,只开口道:“谢沉舟,松手。” 回应容栀的却不是他的挽留。“走不了了。”谢沉舟压低声音道:商九思的车驾已停在寺外。” 她吸了口气,指甲不自觉间深深嵌入门栓里。 “吧嗒。”寺院里本就年久失修的门栓木条,就这样被容栀扣掉在地。 见容栀不言,谢沉舟捻了捻指腹。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紧?毕竟她向来踽踽独行,商九思确实心思单纯,也难怪她下不去手。 思及此,谢沉舟不由自主软了语气,也不再去逼她面对:“我拦着,你从角门走,往后山小路去军营。” 他们都猜得到商九思为何而来。也知晓她车驾里坐着的定然是谢氏二子。圣上御旨前来捉人,却只有一骑单兵。其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倘若谢氏反抗,那么就必须动用玄甲军的力量将二人押解。 “陛下旨意定是捉拿二人,商九思为何要带着他们……”带着他们来投奔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话行至一半,她突然想通其中关窍。 谢沉舟也恰到好处地替她解惑:“圣旨由悬镜阁的人亲笔,其上内容我都清楚。” 容栀眉头微动。悬镜阁势力竟已渗透如此之深,商世承完全就是被拿捏于鼓掌之中。 他既如此开诚布公,容栀也就顺着问了:“圣旨上并未言明由玄甲军协助缉拿?” 谢沉舟声音更轻,“没错。” 只要圣旨未提镇南侯府,那么一切就存在变数。谢氏一旦反抗,玄甲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定会让二人逃脱。 容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发鬓玉簪轻晃;“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商世承这个老狐狸,此举不仅省去调动兵力的麻烦,还能试探镇南侯府的忠心。 她还偏不想遂了商世承的愿,倒愿意听一听隋阳找她要做甚。 容栀扶正玉簪,又整理好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她轻瞥了眼长庚手里的马鞍,淡道:“不走了。” 长庚虽不知发生何事,只沉默一瞬,就点头应下。他只需遵从县主吩咐,他相信县主自有安排。 说罢,容栀就要解了身上披风挂到一旁。手刚搭上系带,身后却突然掀起一阵香风。 “阿月!”一抹倩影从回廊小跑着靠近,艳丽的桃红烫金罩衫随风摇曳飞荡。不是商九思又能是谁。 谢沉舟早有所料,就凭外间那几个亲卫,怎么架得住商九思的一顿示威恐吓。肯定是半推半就让她钻空子进了寺院。 容栀条件反射拧起眉头,本要解开的系带被她无意识地打了个死结。 长庚敏锐察觉到容栀面色不对,利落抽出长刀,上前就要挡住商九思,却被人容栀一个眼神止住。 她目光自然下移,定格在商九思跑动时,明显有空滞的左腿上。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自己是差了人从明和药铺送了新的药去,却也没办法道破。在商九思眼里,京城的太医自然可信许多。 总不可能明说,你那日日挂在嘴边的皇兄,赐给你的药其实是毒药,你长期服用,不仅会变成残疾,还会无法生育。这种话即便她说,商九思也只会觉得她得了癔症。 容栀试图扯出个温和的笑,却只觉脸皮绷得厉害,一动眼眶就要发红。她只好上前几步,侧身扶住商九思,借着檐下阴影藏起眸中意动。 “慢些,我就站在这里,又不会跑掉。” 商九思轻喘着气,眼周显然是被人强行惊起后还未完全消下的红肿。她锤了下容栀肩膀,那力道微乎其微,“你胡说!若不是我赶到截住,你早从后山跑了!” 容栀哑口无言,微微有些心虚。商九思所言也非虚,她本来确实准备要跑。那她不是没跑成,又等在这了么,容栀哽了哽嗓子,张口就道:“怎么可能。郡主来找,我自然是恭候的。” 商九思被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惊到,涨红了整张脸,指着她的披风就叫道:“你看!披风都穿上了,还说不是。” 容栀试图解开披风继续嘴硬,扯了半晌却无果,这才惊觉自己打了死结。她无奈地将披风从发顶褪下,披到商九思身上:“这个时辰露重,你只穿件薄纱当心着凉。” 话音刚落,一抬眼对上商九思娇俏的面庞,容栀瞳仁缩了缩。抹了脂粉,那唇色却是苍白得瘆人。 可商九思腿疾是秘辛,没几个人知晓,她只得旁敲侧击地问:“这几日有没有哪不舒服?我会些医术,不若帮你探看一二?” 商九思极为敏感,在听见“医术”二字时,脸上面色大变,下意识就要推开她试图站直身子。 可腿骨上疼痛钻心袭来,商九思稍一动脚,就险些重心不稳栽倒下去。若不是容栀扶着,定让人瞧了笑话。 她咬了咬唇,却意外撞进容栀那双溢满真诚和担忧的眼。今日早间被轻骑强闯闺房的耻辱,与圣旨周旋的苦楚,四处求人无果的羞窘……霎时间涌上心头,商九思鼻头一红就要落泪。 听着商九思细微的啜泣声,容栀心底也闷得发堵。安慰的话语她说不出口。如今这个局面,她也是亲手挥刀之人。 商九思泣不成声:“皇兄……皇兄为何要这般?”如同一场噩梦。她在睡梦中被红缨叫醒,而后便是听闻圣旨亲临。 她兴冲冲就要往景和客栈赶去,想着莫不是升迁亦或者赐婚,心底忐忑得紧。谁料马车行至一半,却被谢怀瑾拦了下来,她掀帘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两人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就这样横挡在长街上,狼狈不堪,哪有世家郎君的矜贵模样。 泪水沾湿了锦帕,也垂挂在她眼睫,显得脆弱又狼狈。商九思上气不接下气:“我将他们,收、收于别苑,想着定是、定是讯息有误……谢氏向来忠心不二,怎的会做出谋逆之事。一定是有人要、要陷害他们!” 那轻骑说承了皇命,连她这个郡主的面子都不给,连斩两个护卫就要往别苑里闯。还好谢怀瑾提前有所预料,几人先行乘着车驾往西军营去。 “镇南侯闭门不见。西军营口,从前哪会重兵层层把守?”她无助一笑,“我连强闯的机会都没有。镇南侯态度分明,不会帮我的。” 锦衣玉食活了十多年,她是第一次如此六神无主。商九思攥着容栀袍角,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似乎迸发出某种极大的希望,商九思眼眸瞬间光亮。她顾不得如被灼烧般剧痛的左腿,只紧紧抓住容栀胳膊,如同溺水之人寻到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 “阿月,阿月,只有你了。能救、能救子通的只剩你了。” 容栀错开她的视线,眸光闪动:“怎的会来找我?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什么。” 听出她言语中推脱之意,商九思连连摇头,“不,子通说,只有你能帮得了。” 许是终于有了山雨欲来的实感,亦或是本性使然,商九思此刻竟愈发清醒起来。 她望了望还被拦在寺外的车驾,红着眼眶转过头:“只要把子通留在你这,没有玄甲军的助力,那轻骑就抓不了人。” 镇南侯不出手相助,不代表容栀会坐视不理。而正因如此,容栀的态度即代表镇南侯府。 商九思这才觉得心下稍安,气息也逐渐平复:“待到我修书回京,朝皇兄禀明实情,他们的冤屈自会洗清。怎么会突然下旨缉拿呢?” 容栀突然打断了她:“坐下说。”而后又差人去沏壶热茶,自己慢悠悠搀扶着商九思,坐到了交椅上。 商九思左半边身子几乎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即便是搀扶也费劲得很。容栀抬袖就想擦额头沁出的薄汗。 手还未触到,额头就被一角冰凉的方帕盖住。隔着纤薄的丝帕,谢沉舟指腹轻柔碾过,替她擦净汗珠。 商九思疑惑地揉了揉眼,还是不敢确信眼前的人,“逐月郎君?他不是被逐出沂州了么?”难道线报有误,县主同他并未闹掰。 容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被逐出沂州,而后他忤逆律法,一个人闯了回来。” 忤逆律法之事,就这般自然地从容栀口中说了出来,商九思心里又惊又喜。惊讶的是,容栀竟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喜悦的是,这就代表收留谢怀瑾,还有一线希望。 商九思满怀希冀道:“本宫想求你件事,不要交出子通。” 谢沉舟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说道:“居庸关重伤后昏迷,还要多谢郡主帮着寻我。否则在下恐怕已性命不保。” 商九思哪有帮忙寻他,闻言整个人心虚得不行,也不敢去深想这番话,到底是感激,还是嘲弄。 她只好转而劝说容栀:“本宫知子通与你向来不和,但县主,你与怀泽相处这数日,你应该知晓谢氏的秉性,怎会做出谋逆之事。” 谢沉舟眯了眯眼,暗暗咬紧后槽牙磨了磨。而后索性转过头不理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月与谢怀泽相处数日,同进同出,光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帮谢怀泽。 容栀面色淡淡,不动声色地摘清:“我与谢二郎不过萍水之交,谈不上熟络。” 谢沉舟面色稍霁。因着这“不熟”二字,他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气闷,竟莫名地消散不少。 “我想问问郡主。”容栀嗓音清冷,说出口的话也平静:“倘若我答允收留谢氏,谢氏是可以逃脱危险,然而镇南侯府呢?倘若不配合缉拿,是抗旨不尊。一样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不是质问,不是拒绝,她只是平和地向商九思阐明事实。点到为止处,便是要商九思明白,她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为了救她的谢子通,搭上整个镇南侯府。 “况且谢氏若是真的无辜。为何不随轻骑上京?在陛下面前对峙澄清,何乐不为?” 因为谢氏从来不无辜。豢养私包一事,本就是真实存在。商九思也心知肚明,闻言后眸光经不住地躲闪。嗫嚅半晌后,她商扯了扯唇,不知是哭是笑,“谢氏为皇兄做了那么多。皇兄还是皇子时,谢氏便给了他许多助力,”商九思越说越激动,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甚至为让他登基,亲手杀了……”亲手杀了皇长孙商醉。 话音戛然而止。三人脸色各异。商九思懊恼不已。这是皇室最大的丑闻,差点被她说漏了嘴。 容栀勾唇一笑,笑意浅薄几若没有。她冷冷道:“杀了谁?” 商九思揪着衣袖,内心慌乱一览无余:“杀了……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 原来她什么都知晓。容栀心底最后那丝软意也褪去。谢沉舟说得对,没有人是无辜的。 商九思,谢怀泽虽没有直接参与谋害皇孙,但无形之中,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她一字一顿,目光盯着商九思,不躲不闪:“所以,镇南侯府为何要帮谢氏?” 第68章 连消带打 你是真心愿意娶她为妻? 面对她直白的提问, 商九思支支吾吾地揪着衣袖:“就当,就当是卖本宫一个人情。” 谢沉舟扯了扯唇,撇过头去, 只留给商九思半张侧脸。商九思却会错了意。 结合方才他对居庸关刺杀的旁敲侧击, 商九思蓦地灵光一闪,朝容栀煞有其事地承诺道:“逐月郎君没个正经身份,跟在你身边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她顿了顿, 并未留意到身侧谢沉舟斜睨来的目光, “待这件事成后,本宫就向皇兄请封,就说逐月护驾有功,替他请个一官半职。” 容栀闻言皱了皱眉。如果说方才对她还有一丝同情, 她内心还在挣扎要不要出手相救。那么这番话, 无疑是让她彻底看清了。 事到如今,商九思还把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的,如同施舍般同她做些莫须有的承诺。 她不值得自己出手相助。吃力不讨好的事,容栀从来不做。 于是容栀轻轻摇了摇头,眸光清冷如水, 偏偏不见怜惜之意:“隋阳, 你未免太天真了。我不会为了你,把镇南侯府牵扯进来。” 她轻笑了声, 分不出是讥诮亦或是自嘲,“更何况, 你允诺的好处竟是逐月的前途……他与我,到底有何干系?你们凭什么默认,我与他情投意合?” 她是第一次这么不留情面, 近乎于拂了商九思的面子。商九思的脸霎时间,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 活了十多年,商九思向来都是被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何时如今日般 ,受过这么多的委屈。 她蓦地便把谢怀泽的叮嘱抛之脑后,也不管什么委曲求全了,美目圆瞪就要发作,“你真是不知……” 话至一半,连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步伐凌乱,不似平日规整,甚至能感受到来人的慌乱。 “隋阳!住口!”是一声急切又极为严厉的呵斥,生生将商九思还未出口的恼怒堵了回去。 “子通?” 商九思讶异地抬眸,若不是左腿痛意未散难以支撑,她简直要惊地站起来。 “你怎的来了,你该留在马车里的啊。”说罢,她又气又急地朝小跑着终于跟上谢怀瑾,气喘不停地红缨叫道:红缨!你怎么办事的?不是让你照顾好郎君?” 红缨自知办事不力,也不敢多辩驳,只垂头道:“殿下,奴家知错。” “郡主,莫怪红缨姐姐,”谢怀泽急忙打圆场:“是阿兄放心不下。待在原地愈发心底焦躁,还不如伴在郡主左右。” 商九思也明了现下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喉头虽因容栀的态度而哽了口气,她终究只轻哼了声。 “又见面了,明月县主。” 谢怀瑾扯出个笑,照例行礼颔首,与平日别无二致,倒还算泰然自若。 谢怀泽也紧跟着行礼。其实甫一踏上连廊,他一眼就瞧见了容栀。她依旧静然地坐在那,如同缭绕了雾气的晨露,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几乎是心脏一跳,谢怀泽忽然失神,连忙狼狈地移开目光。他的衣衫在惊慌地奔袭中被划破口子,平日拴着的组玉佩连穗子都扯断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来见容栀,实在难堪。说得再通俗些,他们是有“求”于人。 两人的问候声不小,然而容栀似乎只轻微点了点头,又似乎根本没动。 谢怀瑾摸不清她心中所想,耐着性子假意整理衣袍,手指却触到那破洞,他讪讪道:“让县主见笑了。今日仓促出行,礼节不周处还望县主海涵。择日在下……定上门赔罪。” 容栀望着商九思用了热茶,才漫不经心抿了口自己的。她全然不给谢怀瑾眼神,也懒怠看谢怀瑾演这一出。只说:“不愧是百年世家,如此克己复礼,朝露未尽便已晨起。” 话似揶揄,却灵巧地避开了这群不速之客此行的目的。 谢怀瑾眸光不由得锐利下来。隋阳入寺许久,此行诉求定是提起过的。 此次触怒圣上,豢养私兵之事泄露突然,初闻时他也乱了手脚。可待冷静一想,圣上不可能真的严惩谢氏。谢氏与皇室牵扯甚深,更何况门生无数,轻易动摇不得。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设法脱身回到江都,查明背后真相,商量出对策。只要谢氏缓过这口气,便会无事。 只是眼下所见,这明月县主的立场……谢怀瑾眯了眯眼,视线似无意间掠过商九思。商九思恨不得把脸埋进手掌心大小的茶盏里。 他早该料到!谢怀瑾心中隐隐不耐。让隋阳做说客,果然弄得一团糟。 他只好接下容栀的话道:“县主亦然。清晨便登临广济寺,想来是诚心向佛。” 来去数句间,全然似未曾瞧见立于容栀身后的谢沉舟。 谢沉舟倒也不急,只顾松松然立在那,静听几人交谈。他右手却是虚握着腰间短刀,银白色刀刃在晨雾中更显冷戾。 容栀似笑非笑道:“这倒是言重了。”而后她点了点茶盏,“这儿只有些粗茶,比不得侯府御赐的。若是谢大郎君要饮茶叙旧,恐要择日才好。” 此般隐晦的赶客之意,谢怀瑾自是权当未觉,“县主坦荡,在下便也不绕弯抹角了。” 他作势一揖,面不改色道:“谢氏陡生了点小麻烦,还望侯府相助,让我兄弟二人脱身。” 容栀闻言一顿,慢悠悠地抬眸,直朝他们望去,“小麻烦?” 她心底既因谢氏的厚脸皮无话可说,又着实被他的大言不惭开了眼界。 眼前热茶也索然无味,她指尖将茶盏一推,倏然加重了语气:“我倒不知,何时豢养私兵,窝藏谋逆之心也成了小麻烦。” “话可不能这般说。”谢怀瑾还欲诡辩,谢怀泽却是在他方才说出那番话后,就已羞愧地将头越埋越低。 然而不等他再开口,容栀难得地失了耐心,“不必再说了。” 她拢了拢衣袖,站起身来:“倘若谢氏还有什么疑虑,可前往西军营寻我阿爹。这些决策牵连甚大,不是阿月一人做得了主的。” 说罢便不打算再久留,转身就欲往后院而去。手腕却突然被一股不算重的力道抓住,容栀停在原地,垂眸看去。 摸不清她投来的目光是否不耐,商九思连忙松开手,无措道:“阿月,等等……”她想替子通争一争,张口却哑然无言。 容栀并未怪责,反而软下语气,温和一笑:“有殿下驾临,辞花节阿月过得很舒心。何时启程返京?待到那日,我定送殿下出关。” “本宫……”商九思被她半是客套的话堵得愈发不知所措,只得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谢怀瑾。 深吸一口气,谢怀瑾扬声道:“谢氏用一个允诺交换,如何?”之所以现在才抛出条件,是因着这个条件足够诱人。金银珠玉,镇南侯府自然不缺。 但谢氏盘踞百年,即便如今大不如前,却是文臣世家,是武将所不能及的。譬如玩弄权术,操纵人心。 于是谢怀瑾找回了些自信,昂首道:“无论何事,只要镇南侯府开口,谢氏都会在所不辞。” 谢怀泽心中一凛,他不知阿兄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交换。他心中希冀起来,县主会答应么? 可待他小心翼翼地将余光挪向对面时,撞见的却不是容栀,而是一双漆黑的瞳仁。 谢沉舟也在看他。神色平静,即便与他意外对视,也没起丝毫波澜。 谢怀泽呼吸急促起来,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帧帧画面。与幼时的阿醉比,他的眉骨更为笔挺,眼窝深邃不少,轮廓也更加冷硬。 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准确地梦醒时分那张稚嫩的脸重叠。他就是阿醉。 谢怀泽不断嗫嚅着唇,情绪太过波动,激得他连连咳嗽,也打破了几人并不短暂的静默。 容栀似是思忖了片刻,但终究没回应谢怀瑾所言。她只淡漠道:“走吧,逐月。” 谢沉舟轻点了点头,旋即收回视线。 想到隋阳的境况,容栀无奈地拍了拍她细弱的手腕,温度冷得瘆人。她皱眉叮嘱道:“切要保重身子。” 谢怀瑾脸色骤变,眼里浮现出懊恼与薄怒,虽很快隐去,但显然失了方才的冷静。 他阴沉着脸开口道:“既关心隋阳,你就该帮她。我与她青梅竹马相伴多年,谢氏出了事,她也脱不开干系。” 容栀下意识去看商九思。 只见交椅上的人一怔,显然也未料到,她印象中温润端方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商九思心中清楚,知晓容栀即便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与圣意相左,所冒风险不小。 回味半晌,似是觉得那席话颇为好笑,容栀便也未拘着,扯了扯唇。她瞥了眼商九思愈发惨白的面容,唤道:“红缨,扶着殿下去里屋歇息,别吹风受凉。” 红缨动了动身子,眼神在几人间转圜几圈,面露难色,不知应不应听候容栀差使。 谢怀瑾仔细盯了商九思一会,看出她脸色确实不佳,才发话道:“扶郡主进去。” 有他的首肯,红缨才算挪动了脚步,将商九思从交椅上扶起,“殿下,不如就将这边交给谢郎,您早时受了惊吓,是该歇息歇息。” 商九思身子不适感一直未散,若不是为着谢氏,她也快撑不住,便也没再逞强。 容栀安抚一笑:“待会药铺送些药膳药膏来,你多少用些,暖暖身。” 商九思点了点头,一一应下。就在容栀以为她要走时,她却突然凑近了。 很轻的气声,商九思贴在她耳边,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量道:“阿月……倘若为难不想……便不要答允。” 商九思自小锦衣玉食,周围人无不唯命是听,除了谢怀瑾,她何时为别人考虑过? 容栀愣了愣。再回过神,偌大的前院只余下四人。 “如今郡主不在,有些话也不必避讳了。”她静静地凝视着谢怀瑾,似要透过他的皮囊,将他看穿。 “在下想不明白。”谢怀瑾索性也诡谲一笑:“谢氏所给的条件不错,镇南侯府就这么忠心不二?你我本可以联手,以文武垄断整个大雍。” 他继续道:“倘若我没猜错,明和药铺不久会向外扩张。谢氏盘踞江都,整个江夏的水路都被谢氏把控。这一臂之力,可是许多人都求之不得的。” 容栀不吃这套,直挑眉道:“阿月不才,适时听说了些传闻轶事。江夏水路似乎不全是谢氏掌控?江都还有另一派势力。” 如愿以偿地,她成功戳到谢怀瑾的痛处,他的脸愈发阴郁,脖颈青筋都有因不忿而暴起。 谢沉舟无意识舔了舔唇。她在说悬镜阁。要怎么形容这种微妙的感受?他心底微微发痒。 那是他所做的事业,而在某一时刻,偶然成了她不必妥协的底气和筹码。 容栀淡道:“我之所以改变心意,还留在这里,并不是为听你说这些。” 她动了动手指,“我只好奇一件事。” “何事?” 她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与隋阳郡主青梅竹马,自由相伴。你是真心愿意娶她为妻?还是权利交换,各取所取?” 第69章 在劫难逃 那个不合时宜的吻。 隋阳左腿的隐疾, 谢怀瑾不知晓么?他们私下来往不少,以谢氏的手段,消息怎么会闭塞?为什么他从未阻止过, 任由隋阳经年累月喝那些伤及根本的药? 她只管问了, 也没奢望谢怀瑾真的回答。然而比回应更快到来的,是谢沉舟略微意外的眼神。 何必多此一举?谢沉舟捻了捻指腹,一时竟不知容栀的意图。她想确认的是谢怀瑾的态度?不, 不是。 谢怀泽不知搭错哪根筋, 骤然替谢怀瑾解释起来:“阿兄待郡主自然是真心的。日后阿兄接手谢氏,谢氏主母的身份自然也是郡主的。” 容栀笑了,那笑却没有几分真心:“谢大郎君也是这般想的?” “重要么?"并不似容栀所想般思虚再三,谢怀瑾答得格外轻快。“县主也不必意外, 我同县主某种程度而言, 都是一类人罢了。” 而门洞之外,商九思推开了红缨搀扶的手。她面色略白,却少有的静然。“你先回马车,我想自己歇会。” 红缨未注意到身边人的不对劲,只顺口道:"殿下,谢郎说了……” 商九思这次没给她说罢的机会, 难得厉声道正色道:“本宫所言, 还需得第二遍不成?” 商九思的娇纵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平日极依赖着红缨, 鲜少对她以身份施威。可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此刻却压得红缨一颤。 虽心里不安,但也不敢再劝些什么, 只灰溜溜地行了个礼,便不见了踪影。 商九思探了揉腿心,慢慢贴着墙角挪动。支开红缨并不是为着什么, 她是真的想去厢房歇息。 可广济寺厢房众多,阿月也没说教她去哪一间,商九思便选了间最近的。 进屋,靠着墙角坐下。商九思正欲脱下鞋袜检查左腿。这间厢房间隔花厅不过数尺。如同命运使然,恍惚间,商九思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潜意识内,她需要回避这些,子通不会希望她掺和的。可不知为何,她却未动身子。 “你同逐月之间,满城皆知,人人都传你们两情相悦。可辞花节那日,县主不也没选择他。镇南侯怎会甘愿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予一个无名小卒。” 厢房发生的变故,谢怀瑾自是不知。他只理所当然道:“世家望族的嫁娶,从来不是心悦欢喜就足够的。县主应当再清楚不过。曾经谢氏根基不稳,隋阳于我有助力,我们之间的婚事再自然不过。” 商九思唇角刚挂上的一丝笑意,突然消散下去。她不介意谢怀瑾接近她的动因是权势亦或是别的,只是……什么叫做曾经? “曾经?”容栀笑意比他更冷。 谢沉舟沉默地望着她。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昨夜厢房共度时,她冷硬又悲悯的脸。他不自觉摩挲上刀柄。心里烦闷犹豫时,他常常如此。 直觉使然,他总觉着容栀打听这些,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还未来得及深想,墙角桅子丛传来声响。像风拂过却并不尽然。谢沉月面色如常地将刀柄推紧。 是商九思身上的异香。她在附近?谢沉舟今日用了抑制的药粉,因而商九思即便接近也并未诱发血翳症。只是那股香味对他而言太过特殊,他格外留意罢了。 他不关心商九思为何偷听。这俩人倘若反目,他也算乐见其成。 “隋阳的病情,县主应当也清楚。”说出这番话时,谢怀瑾并未错过容栀的神情。明和药铺多次暗中向隋阳下榻的别苑送去药剂,真当他不曾察觉么?遑论容栀也通晓医术,看出隋阳的病情并不难。 可惜并不如他所愿,容栀巍然不动,更别说沉静如水的面色。 “阿兄”,谢怀泽拽了拽他的袖角,想劝他不要太过火。可谢怀瑾哪里会听。他似是想激怒容栀,又或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继续道:“隋阳啊,迟早会是一枚棋子。可县主不同。” 说罢,似是感叹无法游说容栀,他惋惜道:只可惜县主虽聪慧,却只是一届女子。县主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至于权利争斗,这是男人之间的玩意。” “呵……”容栀冷笑连连。即便是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她心底还是泛起阵阵恶寒。 商九思是一枚弃子。倘若她依旧留在沂州,沉浸在谢沉舟给的温存里,她又何尝不是下一枚弃子。 厢房里,商九思浑身冷得发抖。不,不可能……她的病情,子通怎么会知晓。什么弃子,什么权谋,不会的,子通不会不要她。 商九思不欲再听下去,或许是不敢再往下听。她仿佛失去了心跳般,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踩着绣鞋就往外跑。 花厅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动,又伴随急促的喘息声。 容栀一愣,心中闪过许多可能性。是商九思么?可很快她又平静下去。就算是商九思又如何,她迟早会看清谢怀瑾的真面目。 “谁!”谢怀瑾哪还有什么笑意,顿时浑身警觉起来,拔剑就将谢怀泽护在身后。 “阿兄,不好!”谢怀泽更是乱了阵脚,想跑又不知怎么跑,整个人僵在原地。“莫非是那使者前来捉拿我们了!” “容栀!”危急存亡之秋,谢怀瑾哪还记得什么礼节,朝她吼叫道:“镇南侯府的亲卫呢!怎么不守好广济寺,任凭人随意闯入?” 谢沉舟面色沉了下去,眼底藏着愠色:“还请谢郎说话放尊重些,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 这已经是怕吓着容栀,谢沉舟在心头忍了又忍,压着怒意说出的,最温和的话了。 他对阿月何时不是宠着依着,谢怀瑾怎么敢对阿月大呼小叫?倘若不是顾忌着阿月在,他早就割了谢怀瑾的舌头! 谢怀瑾目光触及他腰间短刀,又想起那日席间被他斩落的场景,更觉面上无光。他叫嚣道:“这就是镇南侯府的做派?一个仆从也敢以下犯上?反了不成!” 这就是四世三公的谢氏未来家主的面目。谢沉舟不气反笑。谢氏的没落还真是有迹可循。 “够了!”容栀嗓音微冷,却带着不容置噱的威势。“侯府如何教导下人,还轮不到你指点。” 这便是帮着谢沉舟说话了。谢沉舟舔了舔唇瓣,只觉有些干涩。于是嗓音里也带上些喑哑。 “县主……” 容栀浑身一颤,头皮被这声轻唤震得微微发麻。但很快,她便压下那丝异样,只冷漠地瞥了谢沉舟一眼,道:“我的事情,同样不需你再插手。” 说罢也不看谢沉舟暗下的神色,只收回视线,掏出袖中笛子吹了三声。 笛声落,长庚快步赶至。他抱拳行了个礼:“但凭县主差遣。” 容栀道:“方才门洞外有人?” 长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亲卫们把手广济寺口,不会随意放人出入。倒是……属下方才撞见隋阳郡主慌乱而出。又许是野猫也未可知。” “隋阳?!”谢怀瑾方寸大乱,抓着谢怀泽的衣袖险些眼前一黑。她听到了什么? 谢怀泽此刻到比他更冷静,安抚道:“阿兄,你,你先镇定些。” 对,怀泽说得对。自己不能乱了阵脚。方才那番说辞也并未有什么错漏,最多提到她的腿疾罢了。 就算气闷又如何?只要他稍微哄一哄,隋阳还不是乖顺地黏上来。 谢怀泽哪能分清他那些弯绕,只期盼着阿兄能振作起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付圣上派来的轻骑。 他如何方寸大乱,容栀显然不在意,神色浅淡道:“谢大郎君若觉得我侯府亲卫办事不利,大可自行前往探查,瞧瞧外间到底是何人。” “你……”谢怀瑾无言,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节外生枝,只得生生吞下口气。 似是想到什么,他又意有所指道:“镇南侯府同谢氏近来走得如此亲近,兔死狗烹,谢氏出了事,侯府也免不得被猜忌。” 容栀答得滴水不漏:“不劳谢大郎君忧心。我镇南侯府向来衷心,不敢有半分逾矩。” 言罢,她才抬眸望向一直站定在自己身侧数步,手始终未从刀柄上拿开的谢沉舟。 “这场戏,郎君还未瞧够吗?”她语气算不得温和,甚至夹杂着隐约的不耐。可被质问者似乎没有自觉。 谢沉舟无辜地舔了舔唇,干燥的唇瓣瞬间覆盖上一层润薄的水光。容栀陡然想起早些时候,那个不合时宜的吻。鼻尖仿若又嗅到了双唇轻贴时,他衣襟发梢上遍布的朱栾香。 莫不是故意的……容栀心绪飘忽起来,嗓音也刹那间变得尖锐:“待会……” 意识到不对,她不动声色清了清嗓子,面上看似镇定地提醒:“待会皇城轻骑到来,你可就不是轻易走得了的。” 谢沉舟知晓她是好意提醒。自己不宜在沂州停留太久。悬镜阁事务尚未处理完全,商世承那边又起了疑心。他点了点头,心底却仍在思索着容栀逼问谢怀瑾的用意。 她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更不像是会对旁人情感纠葛过度关心的人。她之所以对商谢之好如此感兴趣,大抵是有什么困惑,需要从他们身上找寻答案。 可惜眼下也不是厘清的时机,他再待下去只会给她徒增烦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谢沉舟向前走近几分。容栀下意识想往后退,却最终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隔着一道烟白色晨雾,谢沉舟含了点柔和的笑意。他想尽量弥补之前在她心底留下不好的印象,“还望县主看顾好自己。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容栀一时竟没再出声。她该说些什么呢?自己不日便要动身前往陇西。而谢沉舟日后呢?是继续暗中发展悬镜阁,亦或是以死去的皇长孙身份重新出现在庙堂之上…… 他走他的皇权霸业,而她守着镇南侯府,壮大药铺。他们应当会在很长的时间内再无交集。 长庚也敏锐觉察到,容栀长久的沉默有些怪异,他思忖刹那,还是冒着僭越的可能说道:“县主,方才山下的弟兄们传信,使者已往碧泉山方向而来。” 容栀经他一提醒,也知晓目前形势容不得大意。 “好。”这句是对谢沉舟说的。谢沉舟旋即飞身就要攀上屋檐而去。谢怀泽自始自终,目光没离开过。眼见他就要消失,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些勇气,突然大声叫住了谢沉舟。 “逐、逐月。”话音刚落,谢怀瑾眸光不善地紧盯过来。谢怀泽瞬间泄了气。 谢沉舟轻抬眼皮,意味深长地转身。他居高临下站在房檐上,脚下屋瓦沙沙作响。那眸色太沉黑,谢怀泽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他心中后悔自己的莽撞,要是因着急切而暴露了阿醉身份,连累阿醉可如何是好。谢怀泽捻了捻袖口,低下头道:“我在沂州这几日,还要多谢你的看顾。” 谢沉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也没往心里去。“我可不记得何时有照顾过谢二郎。况且谢氏望族百年,怎会需要逐月一介草民看顾。” 谢怀泽被他这番话噎得不轻,努力想辩解些什么。哪知他再抬头时,房檐上空空如也,徒留一阵清风,不见谢沉舟身影。 谢怀瑾也无暇再追究胞弟的反常,又知晓了来捉拿自己的轻骑逼近。心底愈发着急。 对了!他是二皇子的人啊。此行本就是为玉玺而来,只要拿到玉玺,二皇子必定会保他。如今圣上膝下皇嗣稀薄,只二皇子有能力继承大统。 谢怀瑾一改先前的姿态,颇为得意:“我知晓玉玺在镇南侯府。皇权至宝,镇南侯府私藏,这罪名可不轻。二皇子体恤镇南候战功赫赫,一身肱骨。特命我前来暗中接回至宝,也便不再追究镇南候府之罪。” 寺院外,裴玄抓破脑袋都没想到,竟会在此偶遇一位久别之人。 方才谢沉舟并未直截离开寺院,而是先嘱托了她,先以侍女身份守在容栀左右。 “来者何人!”山道尽头冒出一抹黑点。裴玄立时警觉地眯了眯眼。她才不管是什么“黄”城还是绿城来的使者。殿下说了护好县主,她就只管照做。 马蹄声愈发近了,而后山道卷起一阵尘风。与晨雾交织相融,又穿过淡金色的日光,冷冷地照在了来人马匹上的银鞍上。 只见一窄袖骑装的美髯男子端坐其间,腰间挂着的古铜色令牌同长剑相撞,发出怵人的异响。 “中年人?” “古道大师?” 两道女声不约而同地发出,俱是惊异。 从外墙慌忙逃出后,商九思便直截将车架横停在寺院口。自己由红缨搀扶着,亲自等候皇城来的轻骑。 怎么会是他!待看清了来人,商九思只觉腿心更软。皇兄这是动了真格了。初闻只派一位使者前来捉拿谢氏时,她还以为不过是惹了皇兄薄怒。可如果是这位……容不得她再多想,商九思咬了咬牙,尽力平复好心绪向前迎去。 古道似是先瞧见了裴玄,勒马辨认半晌,才认出竟是从前闯荡江湖时有过几面之缘的旧人。他笑道:“小友不是悬镜阁之人么?如今在镇南侯府做事?” 裴玄只觉他这和煦的笑格外割裂,与从前初识时的不拘小节判若两人。她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谁给我钱,我自就效忠于谁。” 商九思心底惊诧不已。不过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缘由。便急忙道:“见过古道大师。”她姿态谦卑,收起了那股娇纵劲。大内第一剑客,古道。早些年间浪迹民间,剑法造诣了得,英雄轶事流传不少。 本是先太子游历陇西时偶然结交,后来不知怎的被收入大内,效忠圣上。但他并不完全听从皇兄号令,如非必要也是神出鬼没。怎的如今突然现身了? 马背上古道并未有行礼的意图,只将她打量了一圈。而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入清河不过数日,郡主怎生此般狼狈?郡主在外,一举一动便代表着皇室威严。还请郡主,时刻铭记。” 商九思是故意拨乱发髻的,为的就是让使者瞧见时知晓,谢氏被降罪一事,自己是站在谢氏那边的。可如今来人是古道,那么自己这手段便显得拙劣了。 一旁裴玄憋了半晌,脸都涨绿了。只觉这画面怎么瞧怎么怪异。这中年人端着的模样,真是……有个成语怎么形容来着……不伦不类? 她抱着剑也不行礼,大咧咧直呼道:“你就是大内使者?” 商九思被她随意的态度惊了又惊,这小侍女是疯了不成?即便两人从前熟识,可毕竟尊卑有别。就连皇兄也对其礼让三分。她既怕古道发怒,又希望搏个好印象,忙何止道:“住嘴!见到古道大师还不快行礼?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了么?” 裴玄被她吓了一跳,只得摊了摊手,态度却并未改善:“喂,我要行礼么?” 古道似乎习惯了她这副模样,摇了摇头:“小友与某是熟识,自然不用。” 身边没有多余的随从,商九思只好示意红缨去帮古道系马。谁知古道视若无睹,只将缰绳越过红缨,朝裴玄递去。 裴玄自然地接过,将马牵到一边,“圣上派你来抓谢氏那两位?” 古道不解释也不否认,依旧笑着点头。 裴玄小声嘀咕道:“真是大材小用。” 红缨耳力不错,气得当场就欲争辩,却被古道更快一步射来的目光吓得将话咽了回去。 古道背着手,状似无意道:“我瞧县主之举,是要护着谢氏,忤逆圣意?” “尽胡扯。你啊,还得感谢我家县主。”裴玄朝天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寺院内,漫不经心道:喏,你随意。谢氏就在寺庙内,我家县主得了风声,怕谢氏趁机逃走,先将其请到广济寺内困住了。” 古道挑了挑眉。 红缨更是被这番说辞气得不轻。商九思反而淡然不少。 红缨瞧着她似乎也没再为谢怀瑾辩解的意思,顿时有些着急,扯着她的手腕道:“殿下!您还不快些想想法子!” “你若想求情,你自己去同古道说啊。”商九思正欲冷漠地扯开了她的手,她却抓得更紧。一时失了平衡,腿心疼痛蚀骨袭来,商九思刹那间就要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裴玄一个闪身而来,稳稳接住了商九思。 “郡主小心!” “哦,对了,回去记得在圣上面前给我家县主邀功。” 古道一时失笑。却突然听见寺院内传来刀剑出鞘的凛冽声。他眉目瞬时肃然起来,哪还见方才半丝笑意。 是长庚拔刀横在容栀身前,不允许谢怀瑾再靠近分毫。 “谢大郎君,我最后说一遍。”容栀揉了揉眉心,只觉从前竟未发现,眼前之人如此蠢钝。 “玉玺早已不在镇南侯府。阿爹从是捡过玉玺,但很快就遗失了。”她叹了口气,“倘若你有侯府私藏玉玺的证据,大可去圣上面前告发。我相信圣上自有裁决。若你再借此血口喷人,我镇南侯府,也绝不姑息。” 玉玺?古道眉宇涌起肃杀之色。 自方才刀剑声起,他就一直留意着院中动静。身为大雍最卓著的剑客,听力自然异于常人。更何况这也算此行圣上交代的任务之一,更是多留意了几分。 “你多次派人出入镇南侯府,是否玉玺在你身上,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古道双手交叠,并未直接闯入,不知盘算着什么。这明月县主还真会挑时候。他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自己刚来便听到了如此密辛,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刻意安排的呐。镇南侯府这些亲卫倒是不错,听闻是玄甲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古道眯着眼笑了笑。只是无论如何,这谢氏两兄弟是跑不掉了。 第70章 城西辞行 “就此别过罢。” 缉拿谢氏意外顺利。在容栀的默许下, 亲卫放行了携圣上诏书的古道。谢怀瑾拒不认罪,然而却没再做过多抵抗。 三日后,沂州西城门口。又一场夏雨新歇, 空中却并未放晴。云层涌动, 密密匝匝覆盖在沂州上空。水气沉闷,犹如无形的手,掐的人直喘不过气。 临行前押解谢氏二子的车队在做最后准备。古道一早去湖边洗净马鬃, 现下正立在车队不远处, 不紧不慢地替马梳理着鬃毛。 “古道大师。”清河太守笑着迎上去,略一作揖。 古道点了点头,并未回礼。 清河太守忙朝旁使了个眼色,候着的侍从立刻挑上几个漆皮木箱。他咧着嘴道:“您难得光临一趟沂州, 本想请您多留几日, 下官好盛情款待。只是此次仓促,您又身负皇命。下官也不敢轻易误事。” 古道梳理鬃毛的动作未停,嗓音辨不出喜怒:“无碍。我此行只是承皇命而来,本就不愿久留。还是承蒙镇南候相助,我方能早些归京。” 此次他一人前来,除了这匹马未携其他任何。在绑了谢氏后, 便前往军营同容穆借了支精兵。 但寄宿的三日, 确都是清河太守一手安排。对于这些照拂,古道只字不提, 显然未曾将清河太守放在眼里。 太守尴尬地笑了几声,也不再自讨没趣, 不由分说地指挥着随从将那些木箱抬上马车。 古道睨了一眼。见箱子里不过是些吃食用度之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守操办。 车队乌泱泱停了一堆, 除开容穆军营公务缠身不便前来,沂州说得上话的世家豪强都聚齐在此。 最中段那辆装饰堂皇的车架上,容栀同卫蘅姬一道坐着,陪商九思说话。 今日践行,不仅谢氏要被押解进京,商九思也要返京。毕竟她当初是为着慰问镇南侯而来。如今辞花节已过,她便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沂州。 自那日谢怀瑾被捕起,商九思就恹恹的,茶饭用得很少,整张脸很快瘦削下去。 饶是卫蘅姬平日同她唇枪舌剑,发生此般变故,她也品出几分山雨欲来。收敛了玩闹心性,卫蘅姬今日格外守礼节,规规矩矩道:“殿下,这是明和药铺新制的乌梅羹,冰凉解暑,酸甜不腻,殿下……试试?” 乌梅羹是容栀带来的。正值苦夏,乌梅酸爽又温补养胃,加了木薯粉调羹,正适合商九思现下食用。 可后者似正对着小腿骨发呆,并未回应。 见商九思不理她,卫蘅姬无奈地朝容栀耸了耸肩。容栀垂眸稍一作想,便挪了挪身,离商九思更近了些。 “身子不舒服?”她随手拽过一个软垫,枕在商九思小腿下方。 商九思先是惊愕地缩了缩腿,回神一看是容栀,才又稍稍安下心神。许是经脉因软垫枕高而流通的缘故,她腿部不适略有缓和。 商九思苦笑道:“我的身子一贯如此,想必阿月也知晓。” 两人打起哑迷来,卫蘅姬一头雾水:“知晓什么?殿下身子怎么了?” 容栀未答,不动声色地从身旁食案上拿了几叠甘草黄芪渍过的果脯。 她嗓音虽冷,却柔和下来:“沂州口味清淡,郡主想来是水土不服。我差人做了几碟开胃果脯,郡主带着,途中用。” 容栀只字未提商九思腿疾,只捻了颗果脯塞到卫蘅姬手里,堵住了卫蘅姬还欲追问的嘴。 那日墙角偷听的,大抵是商九思。她定然听进去什么首尾,才会如此失魂落魄。然自己也自顾不暇,更不知如何宽慰人。 卫蘅姬也刻意不提谢怀瑾云云,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轶事说着,分散商九思注意力之余,也算打发时间。 布帘动了动。是守在布帘几尺外的红缨。不知为何,她竟与商九思生疏了起来。不敢丝毫近前,只敢隔着道布帘传话。 “殿下。”她毕恭毕敬道:“古道大师求见。” 商九思愣了愣,兴致不高:“请进吧。” 马车虽宽敞,但男女有别。古道吩咐随从掀开布帘,自己站在车外。 甫一准备行礼,商九思扬手道:“免了。” 古道也不过做做样子,便没再坚持。许是怕惊扰车上的几位小娘子,他衣袍一撩,将长剑罩在里面藏起来了。 “某公务在身,不能去军营拜别侯爷,还请县主代某谢过。” 容栀态度不算热络,颔首应下:“大师客气。” 古道目光越过她,朝车架内探了探。须臾,似是确认了此处并无他想见之人,古道难掩失望。正欲道别离去,车架前方骤然骚乱起来。 “哐当——”长枪相接的声响纷乱响起,伴随着叫嚷和争吵。 商九思始料未及,本就精神不济的她被吓得不轻,捂着胸口轻喘着。 容栀见状连忙轻拍着她的背脊,又拉过手腕点了安神穴:“别怕,别怕。” 几乎是出事的一瞬,古道腰间被掩住的长剑出鞘,带着凌厉的剑风。他边转身边怒喝道:“何人在此惊扰!” 一道男声虚弱但坚定:“别碰我阿兄!” 是谢怀泽的声音?容栀轻吸了口气。只看了眼商九思,她便立时挑开了布帘。 商九思浑身一震,原本恹恹的神色荡然无存,扶着门橼就慌乱地下了车。 容栀本欲拉住商九思,可哪里来得及。转眼又瞥见红缨还愣在原地,她嗓音里带了些怒:“红缨!扶着郡主。” 商九思腿疾愈发严重,她的侍女倘若比她还失魂落魄,怎么能护着她安稳回到京城? 容栀皱了皱眉,心知有必要同玄甲军调出的精兵卫长嘱咐几句,教他盯好红缨才是。 车架前方,兵卫用长枪在谢氏二兄弟中间筑起天壑。谢怀瑾似乎不愿和谢怀泽分开,剧烈挣扎着。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被兵卫压着,就快要伏跪在地。 商九思喝道:“怎么回事?快放开他!” 兵卫松了松手,却并未完全放开钳制,似是在等着古道的命令。然而古道只持剑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伙人僵持到容栀赶至。 她连看都没看,只冷声道:“谢氏还未定罪,不必这般。放手。” 兵卫隶属玄甲军营,容栀的话起了效。谢氏二子果然被立即放开。 谢怀泽得以挣脱,喘了口气委屈道:“殿、殿下!别责备我阿兄,都怪我。” “是因着我身子低弱,清晨又久站吹风,方才兄长只是担忧我,于是想同古道大师交涉,让我去马车上歇息片刻……这些兵卫不通传也是情有可原。” 说罢,他绞着手指,目光颇有些狭促,也不知该望向何处。 谢怀瑾不以为然:“怀泽,你同他们废什么话!”他指着方才的兵卫怒道:“我胞弟可是谢氏嫡次子,出了差池你们担待得起么?” 二皇子定不会撂下谢氏不管,这趟上京不过是缓兵之计。这些兵卫平日不过是他呼来喝去的下人,算什么东西。 关心则乱,容栀算是彻底体会到了。她不耐地皱了皱眉,可还未来得及劝阻。旁边一直未言的古道突然开了口:“容某提醒一句,罪臣谢氏上京途中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供圣上量罪考量。” 此言一出,不仅给谢氏定义为罪臣,又搬出圣上敲打。谢怀瑾脸色绿了又白,觉得颇失颜面。 他偷偷瞟了眼商九思,想让她帮着出气。哪知商九思根本没在看他,目光不知盯着何处出神。 还是容栀发了话:“资源有限,谢二郎怕是要受些苦。不过虽然马车没有马匹还是足够的。”她安抚地扯了扯唇角,唤道:“裴玄,牵两匹马来。” 远处裴玄解了牵绳,稍一走近忽然噗嗤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我说中年人,你真是够戳心窝子的。”她早就看谢氏这两不爽了。一个整日病怏怏的,一个目光短浅、仗势欺人。从前她顾忌谢氏身份,不敢多说什么。如今谢氏彻底翻不了身,她真是心头大快。 殿下与他们竟是出自同族,人与人真是,天壤之别。裴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倒是逗笑了一直绷着脸的古道。 “是么,”古道笑了笑,“某不是故意的。” 谢怀瑾咬了咬牙:“你们……” 趁他还未发作,容栀不想挑起事端。她指挥着兵卫将镣铐与马匹绑在一起,“两位郎君请吧。” 谢怀瑾还欲说些什么,谢怀泽却突然捂住口鼻咳嗽起来。他连忙小心扶着谢怀泽先上马,无暇顾及裴玄了。 空气滞闷,有侍女从旁用摇扇闪着风。容栀嗓音带了些和善的暖:“大师方才在寻阿玄?”方才古道总是探头望车架,又心不在焉,显然在找寻裴玄。 她听阿玄提起过,曾在外执行公务时救过古道。倒也能理解两人的相处方式。平日里裴玄虽不拘小节,对她却是毕恭毕敬。鲜少得见她如此随意的一面。 自己辞行在即,阿玄相伴的时日也为数不多。过去那些因为谢沉舟徒生出的嫌隙似乎消散不少,她同裴玄之间,回到了初识那会。 古道点了点头。同裴玄插科打诨一阵后,他拿出一张文牒递给容栀。 “某听闻县主不日便要启程陇西。说来也巧,某是陇西郡人。某才薄功浅,然在陇西还算有些人脉。这张文牒是某在江湖的身份凭证,若县主遇上烦扰,或缺少人手,皆可凭此文牒至陇西聚义帮求助。” 容栀以为他是想报答镇南侯府借兵之事,立时拒绝道:“大师不可。协助押解是镇南侯府分内之事。阿月没理由让大师费心。” 古道早就猜到她会推诿,把文牒一甩手丢给了裴玄,吹了吹胡须:“就此别过罢。某这文牒算是送出去了。你想办法交给你家县主罢。” 说罢他不给容栀拒绝的机会,把长剑往腰间一甩,用手吹了个口哨。马匹应声而至,古道利落上马,调转马头横于车队最前头。嗓音中气十足:“众兵卫听令!” 卫兵瞬间聚集成阵,长枪锵锵刺地,发出震耳的高鸣。商九思匆忙返回了车架,在车帘处朝容栀不住地挥手。 “阿月,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拂。” 古道眉宇间凝着肃穆之气,无声扫过马匹上被撩拷绑住一只手的谢怀瑾。后者昂了昂头,却不敢说什么。 “奉圣上旨意,尔等随我押解罪犯返京!即刻启程,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 裴玄将文牒呈了过去,“县主,收下吧。那中年人不会害人的。” 容栀只犹豫瞬息,便接过攥在了手心,“多谢。” 倘若她料想不错,赠予她文牒有半数原因是裴玄,她也算是沾了光。不能否认,有这文牒,在陇西也算多一份保障。 容栀朝商九思的车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走吧。”她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走去。她骑术尚不算熟练,然这几日却逼着自己训练了不少回。 总不能,每次都与别人共乘一骑。容栀拍了拍马匹身侧。自己独乘一骑,缰绳完全握在自己手里,她很安心。 车队轮毂碾过粗石子路,声响清脆。容栀回头一瞥,车队已经快行驶至西城门外,只剩一截尾巴。 城门哨岗下生长的蒲草随风晃动起来,愈发将车队掩盖得渺小。 很快,她也回从这里离去。罢了,她扯了扯唇,又似乎没有笑。 “阿月——卫蘅姬——” 卫蘅姬率先回了头,指着城门口惊呼道:“阿月,快看!” 容栀翻身上马的动作一顿,微微愕然,回了头。 商九思从车架里探出半个头来,挥舞着她的丝帕,力竭声嘶地喊着她们的名姓。 离得太远,容栀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但她又听得那么真切。 “要记得——来京城探望我呀!” 那一刻容栀有些后悔,没有把她的病情、红缨的底细和盘托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西出阳关 他愿意收起那身傲骨,俯首称…… “县主, 前方道路发生了损毁,官府修缮还需要些时间。要绕路么?” 长庚问询完小吏,如是朝容栀回禀。 容栀捻了捻缰绳, 疑惑地挑眉:“这么巧?晨时路面还好好的, 怎么就塌陷了?” 自发现谢沉舟身份后,阿爹调集不少精锐于侯府周围加强巡视。侯府如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谢沉舟最没可能出现的地方。 她本是打算回府安排府中事宜,行至西市街伊始, 却突然断了路。 裴玄不信, “跨过去不行么?” “这个……”长庚挠了挠头。 裴玄没耐心等他,策马就往断口去。还未跨出,却突然勒住马。她丈量了一番后,有些讪讪地调转马头回来了。 “县主, 沟壑太宽了, 跨不过去。” 长庚也觉得蹊跷,但眼下也寻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提议道:“县主?要绕路么。” 容栀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是去往侯府的入城必经之路。倘若绕道,则需要绕至城东,横跨整个沂州城,路途耗费太多时辰。 可断了的道路对回府有影响,却不影响另一条通往药铺的路。药铺的账簿先前校对了大半, 还剩些收尾。近日阿爹操劳, 也顺便去药铺抓几副药送给阿爹。 捋出了头绪,容栀便拍板道:“不必了, 改道前往明和药铺。” 去往药铺途中不算顺利。半路裴玄勒停了一次马匹。裴玄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确定,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可以辨认在哪个方位么?” 裴玄慢悠悠牵着马匹,绕着容栀晃荡了一圈。而后指了指东南方,“县主, 似乎是那边有异动。” 容栀比了个手势,以长庚为首,跟随着的亲卫瞬间如潮水涌去。 …… 明和药铺人流涌动,比容栀预估得多,挤得她险些没进去。 虽说黎瓷不在,明和药铺却是运作起来了。别具一格的食疗概念掀起了沂州人人养生的风潮。尤其是花溪村不久前被压下的那场疫病,虽及时得到了控制,却还是有或多或少的流言,在百姓中四散。 “哎,今天去买些明和药铺的万清散,中午揉在饼子里烙着吃。” “侯爷县主也吃的,准没错!” “哎!干什么呢你,这是我的药,休想抢!” “……”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睁着抢着要多买几包食疗药粉。有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人,想趁没人注意,摸走几包药粉,流苏眼疾手快地抓了回去,组织秩序道: “一个一个来,没病的不能乱吃!先在前厅由医师诊治,再对症下药,今日药粉供应充足!” 她在前堂忙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注意到容栀从侧门跨了进去。 “流……”裴玄已然准备唤流苏来侍候。 容栀一个眼神递了过去,示意她道:“别惊扰流苏,你侍候我便够了。” 在帷帽的掩护下,容栀倒不动声色地拐了进去,并未惊动旁人。 裴玄瞟了眼前厅人山人海的盛况,颇为夸张地捂住耳朵:“前堂太忙乱了,去那边抄录的话,那些百姓冲撞您怎么办。” 容栀脚步不停,似笑非笑道:“谁说我要去前堂。” “?”莫名其妙的,裴玄双眼放光。 容栀自顾自进了库房,顺手摘出一本账簿,“阿玄,把最内间的厢房清理出来,我要用。” 裴玄嗓音里隐隐兴奋,甚至有些怪异:“县主圣明!!” 她动作极快,似是提前预料到容栀要吩咐她整理厢房一般,三下五除二理了个干净。笑容满面地迎着容栀进了厢房。 裴玄笑得一脸谄媚,甚至给她端了一壶她并未吩咐需要的茶。而后她似脚底抹油般,一刻也不多留,“那个……县主,您慢慢核对,我去前堂帮流苏姐姐。” 说罢便跑了个没影。 容栀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未去管她,只翻开账簿,认真校对起来。一室静谧,只剩书页翻动的飒飒声。 送别了商九思,她心绪竟格外的宁静,脑中被账簿上的数字填满,时间不知不觉过得松快。 约莫一个时辰后,容栀落笔,将最后一个有出入的款项勾画起来,而后又细细翻阅片刻,才终于合上了账簿。 正想起身活动活动,又想到前厅人潮涌动的盛况。她缓缓呼出口气,只好又静坐回去。 这间厢房装饰简洁,除开木案卧榻,就只余一根粗壮的云杉横梁。她微微仰头,瞥了眼那发陈的横梁,目光散漫。似是有些无聊,容栀曲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木案。 一下、两下、三下。 在心里默数到三,容栀终究按捺不住,开口道:“还要在上面待多久?殿下。” 须臾沉默后,房梁上的黑影动了动。谢沉舟从房梁上无声跃下,空气里蒸腾起淡淡的朱栾香。 不是昨夜那件湿的被雨水泡发过的素袍,他一袭松竹淡绿锦袍,玉冠束发,华贵又静美。纵然是翻梁而下这般不雅的举止,对他而言却反添几分不羁傲气。 他并未近前,在几步之外,隐隐笑了,“戒备心还不够,阿月。” 其实他心知肚明,从容栀走进厢房那刻,她便是知晓自己所在的。裴玄是个藏不住事的,先是故意引开亲卫,又将她带入厢房制造独处空间。诸多反常……她当然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她似乎不想这么快见他。她视若无睹,那么他便静静等着,等她愿意让自己出现。 容栀不接话,唇角弧度浅淡,“阿月是家里人叫的,我与殿下似乎并未熟识到这般地步。” “是你亲口说的,我们是朋友。怎么商九思叫得,我便叫不得。” 容栀不为所动:“殿下身份尊贵,阿月不敢逾矩。” 谢沉舟那双眼眸笑意漫开,也不恼,顺着容栀的话道:“既然阿月说我身份尊贵,那我的命令,想来也是有效的。” 她眼皮一跳,心里暗叫不妙。眼前人笑意斐然,让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徐徐诱之,伺机而动,腹黑阴险。 果然,容栀听见男人那清冽的嗓音,不徐不疾道:“那我便命你……不准称呼我殿下。” “叫我的名字,像从前那样。” 容栀刹眼间抬眸望去,无声倔强地与他对峙着。她眼底浅薄,似乎缭绕着一丝倔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平静的,有爱吗?还是恨?谢沉舟一时竟分辨不出。 其他事情他都可以退让,但从她口中听见“殿下”,听见她生硬地划清界限……他只答允了同她做朋友。 呵,朋友。谢沉舟垂下眼睫,神色温和地抚了抚胸前,那里还存放着她的荷包。 终究是容栀败下阵来。罢了,也不是非要同他争这口气。 “……谢沉舟。”她望着他,如是叫道。不躲不闪,神色平淡。 不同于昨夜广济寺的不甘,她面色很平静。平静得如同这些日子的心动,欢愉,纠葛,如同一场遥远的梦。 “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走?” 几乎同时的沉默,又是同时的开口。 “后日。” “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一点掩饰的,不舍的成分。可惜没有。 谢沉舟忽地扯了扯唇,从胸腔里发出两声闷笑,“这么急着走?倘若不是裴玄与我说,县主是不是就准备一声不响地离开?即使是朋友,也该给我个来送别县主的机会。” 他嗓音其实很温和,尽量放轻了语气,不是在质问,更像是祈求。可说出来的话却又那么咄咄逼人,刺得容栀心中一紧。 “你想怎么来送别?以什么身份?”她反问道:“现在数千双眼睛盯着你,所有人都知晓你同镇南侯府翻了脸。倘若你光明正大出现在阿爹面前,我该怎么样?把你绑了交给圣上,还是知而不报,背上谋逆的罪名?” 谢沉舟一时未言,面色有些凝滞。阿月说得没错,他也心知肚明。今早他本欲离开沂州,却在收到裴玄说阿月准备离开沂州的消息后失了理智。 他抿了抿唇,忽地明白了容栀为何抓着谢怀瑾问他是否心仪隋阳。 她想透过谢怀瑾得到答案。 离开沂州,拓展药铺版图,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规划。她透过谢怀瑾,只是想确认,自己选择离开沂州,甚至是离开他,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可谢怀瑾是谢怀瑾,而他是他。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没头没尾道:“他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容栀。” 容栀却是听懂了。 谢沉舟鲜少直呼她的名字。他的嗓音如玉石清冽,尾音柔和浅淡,很是好听。 你不能因为他不爱商九思,便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我也不爱你。 这句话在谢沉舟嘴边转圜许久,还是没说出口。 容栀满身傲骨,他也有傲骨。他自认没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除了隐瞒身份接近她。可他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从前他想要谋夺玄甲军,最后也因为容栀而甘愿放弃。 他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甘愿放弃也不是良心发现。只是因为遇到容栀,他愿意收起那身傲骨,俯首称臣。 “这枚玉玺,这些地契,是我与县主结交的诚意。” 谢沉舟从中袖拿出那个被她扔在广济寺的漆盒,重新放在了木案上。 容栀垂了眼睫,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我不会要。”她倔强道。 谢沉舟顿了顿,似乎缓缓笑了。容栀听见了他的嗓音,似乎离得远了,飘渺起来。 “容栀。”那双眼眸如寒潭沉星,视线无声地从她脸上掠过。 “无论你日后如何,我的心,都在这里。倘若你不要,便一起扔了罢。” …… 因着谢沉舟这句话,容栀整日都心事重重。甚至在她同容穆讲明明日便要启程,容穆点了头,又忽然反应过来她说得是明日,大惊失色的时候,她都始终巍然不动,双眼不知看着何处出神。 容穆还以为她是舍不得走,又不得不离开,急得一把揽住她。 “阿月,为何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同阿爹讲,是不是逐月那个小子又让你神伤了!”说罢,容穆一拍桌子,院外候着的亲卫鱼贯而入。 “逐月……”意识到那人如今不再是侯府仆从,容穆咳了咳,脸色更沉,“那小子在哪?我要亲手抓了他。” 看着满室的甲胄,容栀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劝阻道:“阿爹,这件事与他无关。是阿月自己担心夜长梦多,想要早些启程。” 当然并不是全然与谢沉舟无关。他说,他的心就在这,她要不要随她。她又何尝不是。 沂州有太多他们一齐的记忆,甚至坐在明和药铺里,她也会恍惚间,想起他坐在前厅,拨弄算盘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但她迟早要离开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种区别。把这些记忆,连同她与他的真心,都一并留在沂州罢。时间自会消融。 容穆见她反而笑了,心中愈发不安。阿月与那小子走的近,日日相伴,有些闲言碎语也是会传到他的耳朵的。更何况,更何况谢沉舟那小子,还亲自说过……对阿月有非分之想! 刚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又烧了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白白便宜那小子。长庚!把那小子抓过来,我要把他……” 长庚立时出列,单膝跪地,“属下听令。” “我要把他……”容穆瞪大了眼,却迟迟说不出,到底要把谢沉舟如何。 容栀好笑地看着容穆。似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气定神闲地等着他下一步吩咐。 容栀见他不说话,拆台道:“阿爹想把这位皇长孙殿下如何?” 先不说皇城那边认不认谢沉舟。他如今的身份虽不明朗,却也是皇家贵胄。阿爹这个镇南侯也只是臣子,要是真的捉了谢沉舟,日后皇城不认还好。倘若谢沉舟认祖归宗,追究起来怎么收场。 “罢了。”意识到方才太过冲动,容穆怒甩衣袖,冷哼一声。又见长庚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容穆颇有些撒气的意味,“还愣着做甚!退下啊!” 容栀被他闹了这么一出,心绪倒是缓和不少,捂着唇似笑非笑,听着容穆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 容穆思前先后把能打点的都打点了一遍,什么盘缠银票装了一摞又一摞。容栀无奈地看着满屋包袱,使了个眼色给流苏。流苏只挑着其中精简的收进马车,其余的全都没动。 “够了,阿爹。”容栀终是看不下去,命人将其余的都拆散放回库房。 “带这么多金银首饰会吸引山匪盗贼的。” 容穆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咂摸了一阵后煞有其事道:“阿月说得不错。这么多银票,遭人惦记就不好了。要不……阿爹派亲卫一路护送你?” 容栀揉了揉眉心,无奈叹息道:“阿爹……太夸张了。您是想全大雍的人都知晓,明月县主离开了沂州么?” 她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只想低调出行。她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容穆挣扎良久,最终只好妥了协:“好罢。”他看着眼前已然亭亭玉立,面容清丽,周身气度如清雾般淡柔的小娘子。那面部轮廓渐渐与记忆深处,早逝的侯府夫人重叠。 他始终亏欠着的,阿月的娘亲,连同阿月。 容穆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阿爹便也尊重你的意见。” 容栀心中一暖,也知容穆对她不过是关心,安慰道:“阿月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阿爹保重身体。” 容穆眼眶微红,却又忍了回去:“好了,你阿爹一介武夫,也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听闻你黎姑姑已经回了碧泉山庄,既然要走,也该去同她道个别。” 无论是黎瓷逃跑,还是黎瓷悄无声息地又回了沂州。她同容穆都心照不宣,彼此不提,仿若这件事未曾发生过。黎瓷还是那个幼时照顾她,教导她医术的黎姑姑。 可惜容栀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黎瓷。 碧泉山庄门扉敞开,院内一尘不染,床榻崭新平整,丝毫没有黎瓷痕迹。 流苏寻了一周,只在院中石桌上找到两个牛皮纸包。她用丝帕擦了擦,才呈给了容栀。 她捏着那牛皮纸包,凑到鼻尖一嗅。是曼陀罗花粉。 流苏猜测道:“许是侯爷听岔了,黎医仙尚未回来呢。” 容栀顷刻间变明白了什么。不是黎瓷没有回来,而是她不愿见她。不论出于各种原因,黎姑姑现在不愿意当面见她。 但这些曼陀罗花粉,效果她是领教过的……容栀攥紧了手中药包,只觉得沉甸甸的。曼陀罗花生于北疆,极其难寻,可黎姑姑却给她备了这么多。 容栀转头望去,房檐上空空荡荡。她静立片刻,似是明了了什么。而后细心替黎瓷带上门扉便离去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房檐上,忽地闪出一袭红色身影。黎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拎起酒壶直往嘴里倒。 似乎是有了醉意,黎瓷摇着折扇,喃喃道:“一路平安,阿月。” …… 窗棂被砂纸紧紧糊住,室内沉黑一片,教人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谢沉舟醒来时,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里没有实感。 他将脸埋在手心,静默片刻。这里是沂州城外,悬镜阁的临时据点。前日从明和药铺走后,他便把自己关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直到累极才合衣眯了会。 “咚咚咚。”门被小声敲响。 谢沉舟缓了口气,神色已然恢复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进来。” 侍从端着小托盘,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而后将托盘置于矮几。 “殿下,这是今日要服用的药。” 谢沉舟点了点头。如今裴郁在玄甲军里无法脱身,他身边没了裴郁,还真有些不习惯。 那侍从垂着眼,小心翼翼道:“凌虚圣手说,服用药后,殿下发烧无力是正常的。凌虚圣手还说,望殿下多休息,少忧思。” 谢沉舟冷嗤一声,端碗将药一饮而尽。悬镜阁知晓他为压制眼疾,多次服用副作用极大的药物,连夜研制了所谓能延缓眼疾的解药。 可是凌虚这解药,副作用倒更像是想把他捆在悬镜阁,哪都去不了。 他甩了甩昏胀的脑袋,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第三日卯时三刻了。” 谢沉舟蓦地翻身站了起来。又因为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阵晕眩。他趁着榻沿深呼吸,头脑却无比清明。 今天是阿月离开的日子。 那侍从心中一怵,连忙道:“殿下?是否需要召医官?” 谢沉舟摇了摇头,只是愣怔了一瞬,他便拾起蹀躞带扣好,神色淡淡。谢氏大势已去,江都乱成一片,今日要回去,处理那些打悬镜阁主意的人。 清晨的乡野小道格外空旷。他驾着马,慢慢地行在路上。离沂州愈来愈有了段距离。 后面跟着的侍从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提醒道:“殿下,前方就出了居庸关,我们要等裴长侍么?” 裴长侍说的就是裴玄。容栀既走,便放了裴玄自由。 在分岔路口,谢沉舟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他一时未言。烈烈晨风挂过他的面颊,卷起沙砾,擦过微红的眼眶。 侍从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眼前这个少年为何就此沉默了。只胆战心惊地原地等着,等他发话。 谢沉舟握着缰绳,却扭头望向了十几里外,只剩轮廓的居庸关。 他骤然拉紧缰绳掉了头,狠狠地拍了拍马腹。马匹立刻狂奔起来,把身后侍从的惊呼和劝阻,全都吞没在风中。 该走的总要走,没必要强留。但他想去、他要去送她一程。 居庸关万籁俱寂,关隘口除了哨岗,空无一物。谢沉舟离关口还有段距离便减缓了马速,找了片小山包停下。 无论容栀从哪个城门离开,都必须经过居庸关。从这里俯瞰,整个官道一览无余。 至于真的看到她时是否要下去告别?谢沉舟盯着关口坐了会,从包袱里摸出面刀,却又在触到脸上胡茬时,塞了回去。 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似乎正向四肢蔓延。他不太想动,伏在马背上,慢慢啃着干粮。水囊里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谢沉舟眯了眯眼,觉得有些痛。 烈日慢慢滑到了穹顶,射得他胃里一阵抽搐。谢沉舟冷着脸下马,将方才吃的干粮吐了个干净。 断断续续有人从关口出城,递文牒、放行。但里面却没有镇南侯府的人,更遑论容栀的身影。 侍从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但见他脸色冷戾,什么都不敢多问,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候着。 不知待了多久,圆日西斜,他胃里翻滚得汹涌,想也知道是凌虚给的药发挥了作用。 “殿下,已经酉时了。” 言下之意,容栀不会来了。 谢沉舟背对着他,顿了半晌,才冷冷吩咐:“传信给裴玄。” 话音刚落,马蹄声渐进。裴玄从马背翻身而下,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这群人。 “殿……殿下?”似乎是不敢确认,直到谢沉舟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她才吃惊道:“您怎么在这?” 谢沉舟深吸了口气,不知怎么忍住将刀扔向裴玄的冲动。 “她在哪?”很简短的三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他都听不太清了。 裴玄炸了眨眼,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脑中炸开。殿下不会是在这等县主罢。 她越说越小声:“县主昨日已经走了……” 谢沉舟始终没有看她,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好。”他答。 并不像裴玄担心的那般,谢沉舟很平静。 可下一句话,却让裴玄瞪大了眼。 谢沉舟笑了笑,眼神偏执,“你们先回江都,我要去趟陇西。” 说罢,他就要走。可手摸到缰绳,却眼前一麻。 他彻底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失去了意识。 第72章 之子于归(重逢) “这位便是商醉。”…… 三年后, 陇西郡临洮城内。秋雨缠绵了数日,没有放晴的迹象。一架马车停在了装潢古朴的药铺后门,麦冬利落跳下了车, 撑起油纸伞为容栀挡雨。纵然如此, 她的裙裾还是在踏入药铺时湿掉大半。 麦冬连忙替容栀笼起裙裾,推着容栀进了厢房:“小姐,您快些去换件衣裳, 担心着凉, 我去煮了水拿来给您暖暖。” 容栀点了点头,从柜子里翻出备好的裙装。 “轰隆”,天空劈下来一个惊雷,吓得前厅的小娘子们先后叫了起来。 室内似乎更暗了, 容栀边擦拭着发尾, 边找出油火点燃了烛台。 纵然换了干净衣裳,身上却还残留着水汽的粘湿,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将手贴近了火苗,慢慢烤着,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临洮郊外包了几十亩地, 雇了不少农户帮她培植草药。如今正值收获, 可今年雨水丰沛,倘若再这样阴雨, 草药得不到及时晾晒,可就全部作废了。 该怎么办?在心里思索了一阵, 容栀依旧没什么头绪。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也罢,还是先不想了, 那卜卦先生说明日就会晴,保不准是真的。 前厅传来小娘子们的调笑声,想来是流云又逗新来的药师们玩。这三年明和药铺扩张的很快,临洮、颍川、下邳都有了分店。当时出走沂州,她只带了流云,将流苏留在了沂州管事。麦冬是初来临洮时,在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这些年她也不是一直久居临洮,只是临洮战略意义特殊,又逢陇西节度使的老夫人大寿。她才亲自看着临洮分店。 前厅笑闹声愈发大了。还是得管教管教流云,别教她吓着这些小娘子。这般想着,容栀便起身往前厅走。 “你说这天儿什么时候才能晴?整日下雨,衣裳都晾不干。”黄衣小娘子杵着柜台叹息道。 另一个白衫小娘子附和道:“叫我说啊,这天不晴,生意可难做。我家夫君都好几日没活干了。” 流云望着空空如也的药铺大堂也惆怅起来:“一下雨,来买药的客人都少了许多。有人生个小病也懒得出门,拖着等着天晴呢。” 黄衣小娘子突然瞪了瞪眼:“这雨哪有悬镜阁可怕!先是学着我们推出养生食疗,现在又搞什么新老客回馈 ,这不是摆明了跟我们抢生意!” 明和药铺初入临洮时,悬镜阁已经在此盘踞了许久。几乎包揽了药铺生意。容栀便打出差异化,百姓都因她推出的养生概念而觉着新奇,药铺也因此站稳了脚跟。只是这些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悬镜阁很快便有样学样,客流便又被悬镜阁抢了去。 “说起悬镜阁,他们那位阁主,你们知道罢,”黄衣小娘子比划起来:“那天游街我远远看了眼,真是长的好看极了!” 流云不服气地哼道:“那阁主算什么美人,比不得我们县……小姐一根汗毛!” 差点说漏了嘴,流云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两耳光。县主出沂后一直隐藏着身份,对外只说是商贾家的小姐。 更何况她还在沂州时,在镇南侯府见过悬镜阁主,当时明明是个男子。怎的突然变成了女的? 流云还未想清,便听到那黄衣小娘子继续道:“可是追求她的人多呀,临洮多少郎君拜倒在她的榴裙下。就连节度使嫡子,都与她有过不少艳情传闻呢。” 那白衫女子突然急了眼:“你胡说,秦郎才不会喜欢她那样的!” 临洮节度使的嫡子,秦惊墨,传闻中俊逸非凡,才学惊世,是临洮世家郎君中最出挑的。 想到秦惊墨,白衫女子托着脸露星星眼:“好几日不见秦郎,我心里想得慌。” “皇城那位驾临临洮,他肯定忙着接待去了。” 流云消息没有他们灵通,懵道:“谁呀?”难不成是圣上?可当今时局动荡,圣上应当是不敢出来的。 黄衣女子夸张地捂着嘴:“哎呀呀,可快别说了。先皇长孙你都不晓得?就是那位死了多年,突然又诈尸复活的皇长孙,商醉呀。听说他身高八尺,英武勇猛,俊逸不输秦郎。不过也有人说他生的极差,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 前厅与后院隔着一扇雕花屏风。麦冬端了姜枣汤,在厢房没有寻到容栀,便只好来前厅寻。 只见一道身影站在屏风后,麦冬险些被吓了一跳,凝神才看清是容栀。她疑惑道:“小姐,您怎么站在这?我还四处找您。” 前厅突然噤了声。 容栀面色如常,端起姜枣茶暖手,嘴角还噙了点笑:“我一个人待在厢房还得另点烛火,浪费。” 麦冬自责又心疼:“小姐,如今我们有钱了,花在您身上的不叫浪费。”她是最早跟着容栀的,初初那会,药铺处处受限,举步维艰。最难的时候,为了在各药铺周转,她与容栀吃糠咽菜,晚上也舍不得多点烛火,早早便睡下。 前厅众人不知容栀是否听见方才那些话,或者听见了多少。直到容栀走近,也全都埋着头不敢吱声。 见容栀神色懒倦,麦冬便板着张脸训斥道:“黄莺,白术!药铺雇你们来不是玩闹的,也不是嚼舌根子的,管好自己的嘴。你们惹了事不算什么,牵连了小姐怎么办?” 小娘子们异口同声认起来错。“是……” “对不起,小姐……” 麦冬气消了大半,却还是说道:“尤其是你流云,身为前辈,不言传身教也就算了,怎么还跟着一起闹。” 流云麻溜地发誓:“小姐,我下次保证不会了。” 容栀知晓她就是孩子心性,只道:“这会药铺没什么客人,倒也不碍事,以后多注意。” 黄莺见她没有责罚,便大着胆子道:“可是小姐,难道就这样无动于衷,看着悬镜阁把我们的客全抢了么?” 容栀笑了笑,气定神闲地坐下:“麦冬,把农户送的饼子分给他们尝尝。” 几个小娘子嚼着饼,倒还真忘了这一茬,有一搭没一搭也不知说到了哪儿去。 流云却是把黄莺的话记心上了:“小姐,秦老夫人的寿宴上,您一定会艳压群芳。让悬镜阁那个什么凌霜看看,谁才是真美人。” 容栀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凌霜她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她很欣赏她,将悬镜阁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这悬镜阁真正的阁主…… 也不知传闻怎么传的,他若是奇丑无比,那么天下恐怕就没有俊逸的儿郎了。 容栀想起了那双沉黑清润的眼睛。而后是疏朗的眉,挺括的眉骨与鼻梁。 谢沉舟。不,他如今已经是商醉。只是过去三年,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他面部的细节。 她知晓他过得不错。认祖归宗,连连受赏,成了朝中最显赫的红人。 “小姐,小姐?”流云见她一直不答,不知看着何处发呆,担心她冻得失了神,用手在容栀眼前晃了晃。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她很快恢复往日的静然:“我去赴宴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有别的要紧事。” 再过半月,便是陇西的天医节。按照惯例,这一天要用墨水和朱砂混了药,涂抹在每个人的额头和腹部。还会有免费的义诊和派药。往年都是悬镜阁承揽,但今年不同,他们明和药铺也可以争一争。 哪家药铺能获得承办权,哪家药铺就能代表整个陇西。陇西素来是药材产出重镇,意义非凡。而陇西太守势微,权力集中在节度使秦满志手里。因此参加寿宴,结交秦志满,甚至是留下好印象至关重要。 白术担忧道:“可那些官老爷素来看不上商贾,尤其那个秦二小姐,脾气古怪。而且悬镜阁肯定也会去,小姐去了还不知会被如何刁难。” 容栀倒看的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众目睽睽,他们也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她与秦府还算有几分交情,从前秦府也是来订过药材的,除开寿礼还未敲定,还算有底气。 有人支招道:“小姐,带几个侍卫去!” 有人应和:“对呀对呀,长钦侍卫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小姐。” 容栀皱了皱眉,没说话。参宴的女眷不少,秦府恐怕不会同意客人带些打手侍卫。要真闹起来岂不乱了套。 房檐上突然垂下一条腿。不知那里何处藏了人,黄莺已经吓得尖叫起来。 长钦跨坐在房檐上,一条腿在空中荡着。他怀中抱着把桃绯色的短刃,垂眸不爽:“聒噪。” 黄莺生怕惹了他,默默缩起来减少存在感。 长钦睨了眼容栀,冷冷开口:“你可以不去,我必须得去。” 容栀:“……”这话说的。她如果不去,他怎么去? “听说商醉也会去?”他自顾自道,听起来是问句,实则是陈述。 流云可不怕他,嗤道:“怎的,你同皇长孙有仇?” 长钦将短刃入鞘,从梁上跳了下来,翻了个白眼:“关你何事?” “行了。”再说下去两人又要不欢而散,容栀打断了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长钦这家伙,只告诉了她秦府有他必须去取的东西。如今看来,似乎与先皇太子一脉,有些恩怨。 只是她不知,长钦找谢沉舟,到底是为恩,还是为怨。 小娘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容栀有些头疼,捧着姜枣茶啜饮几口后,她才幽幽道:“我自有法子让你进去。你行事谨慎些,别暴露了身份。” 然而长钦没想到,容栀说的法子竟然是这样。 …… 临洮城内,通往秦府的巷道上,装饰低调的马车笃笃地驶过。马车内却没有这么平静。 长钦快要炸毛了。 他发髻上插满五颜六色的簪钗,长钦欲伸手去扯,却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都什么东西,我的头发!” 可他刚举起手,身上那件丝绸中衣便不听话地往上滑。眼见快要走光,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扯衣摆。 看着这副滑稽样,流云简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一个人乐还不够,她拍了拍容栀的手,指着长钦嘴上的口脂:“小姐,你快看他!” 容栀弯了弯眼,周身冷淡的气息也散了不少。 长钦耳根简直红透,气呼呼地质问容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容栀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两手一摊:“是你说无论如何都要进秦府的呀,那不就只能扮做我的侍女。” 麦冬也捂着唇帮腔:“不感激我们花时辰帮你打扮也就罢了,反而还怪起我们来了。” 长钦气结,双手抱胸哼了哼,愤愤道:“故意给我插这么多珠钗?”他又指了指身上的烟笼梅花白水裙,“让我穿这样的裙裾?” 容栀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这裙裾朴素淡雅,很方便你待会行动。” 长钦:“你……”她说得都没错,但是自己怎的就如此不爽?忍了半天,他用袖口在唇上用力蹭了蹭,将艳红的口脂蹭掉。 自从离开沂州,在外面经商漂泊几年,她倒是性子变了些。按流苏的话说就是没那么冷了,会打趣别人了。 谈话说笑间,马车在巷道死角停了下来。再往前便是秦府宅邸,人多眼杂,容不得差池。 容栀收敛了笑,淡道:“把你的短刃收好,别被护卫搜了去。” 在这事上长钦倒没意见。他利落地将短刃揣进衣兜暗层,盯着容栀郑重道:“进府后,我寻个时机潜入入院。倘若有事需要我,便吹竹笛三声。” 长钦与她差不多的年纪,或许还要比她小出一些,此刻一本正经板着个脸,倒是有几分喜感。容栀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笑,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许是来得恰好,秦府门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好不热闹。麦冬扶着容栀下了车,便已经有熟识地官家小姐围了上来。 容栀立时展眉笑了,与那人攀谈起来:“许久不见,王姐姐。” 被换作玉姐姐的女子拉过容栀的手,眉开眼笑道:“哎呀,容老板。还是多亏了你的药方,我按你说的,将药粉掺在玉儿的米糊里,他啊,那是饭也肯吃了,哭闹也停了。” 正聊着,突然,一声尖锐的马嘶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骏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一袭松墨长袍,衣袂上的烫金竹纹随风摆动,在秋日下闪出稀碎的光芒。 因在疾驰,马上之人的样貌看不真切。但那挺拔的身姿,浑身的气势,却透出他的矜贵无双。 容栀能听到,身旁已有人认了出来:“这位便是商醉。” 容栀只觉耳朵根有些发麻。 不是没有设想过再次相逢的场景。更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其实开始的一两年,她还会时常想起他,想起沂州城。她有时会忍不住,在茶馆一坐一上午,只为了听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商贾们闲谈,从只言片语里拆解些他的近况。 后来,慢慢就不去关心,也不想了。人的精力有限,她只能投入眼前的经营、斡旋、研习医书。一晃三年,也就如此过去了。 曾经收到过商九思的来信。信中问她,是否真的放下了。她怎么说的?容栀歪头想了想。 还未想出个结果,孙王氏蓦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孙王氏好心道:“容老板,快往后退一退,冲撞着殿下就不好了。” 容栀眉眼未动,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身边孙王氏又附耳过来小声道:“这皇孙殿下长的还真是天人之姿。要不是我阿妹已经婚嫁,我还真想让她结识一二。” 身边也不时有人小声议论,似乎都在感叹这位皇孙殿下如何俊逸出尘。容栀静默了片刻,依旧巍然不动。 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寒凉的视线,伴随着无声的威压,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身后流云早已惊掉了下巴,死死掐住虎口才没能晕过去。“怎么……怎么会是……”她从前并不知晓谢沉舟身份,如今得见,只觉得白日见鬼。 麦冬还以为她是美色所惑,激动所致,连忙扶住她:“今日场子大,可别给小姐丢人。” 到底是侯府出身的侍女,流云很快便掩饰好慌乱,低着头装鹌鹑。 秦府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却很快察觉到这位殿下情绪不对。 他忙笑道:“见过殿下,大郎,这是出游回来了。快请进去罢,老爷已经在书房念叨许久了。” 秦惊墨倒是爽快,笑着下了马:“秦伯辛苦,我们这便进去。” 可说罢,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沉舟的回应。他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疑惑地转头朝谢沉舟望去。 就看见这个男人,一改往日的温润尔雅,面色甚至有些冷沉。他也不下马,就这样慢悠悠骑着马,愈发往人群中,一步一步逼近。 秦惊墨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殿下?这是做甚?” 话音刚落,谢沉舟勒停了马。 耳边忽地一片死寂。是那种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死寂。望着眼前场景,孙王氏也傻了眼,却还是出于好心,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容栀。 视线里能看到马蹄。容栀又怎么会不知,他此刻竟然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容栀此刻管不了那么多,只得强压着冷静下来,抬眼直直朝谢沉舟望去。 第73章 不可休思 “我瞧殿下,是心悦于你啊。…… 四目相对。 与谢沉舟重逢的时刻, 她似乎曾梦见过。然而当一切到来时,原来一切如此平静。 她站在众人之中,自下而上, 仰望着他。 他眼眸里是纯粹的黑 , 深不见底,幽深的、淡漠的,如同海底不见天日的礁石, 就这样任由她打量着。 三年时间没有带给谢沉舟任何改变。 端坐在马背上的他, 脊背挺直,仿若雨后青松,温润柔和。可仔细一看,还是变了。 似乎长高了些, 不再是从前瘦削的少年, 上好织锦料子包裹着劲实的肌肉线条,周身气度矜贵逼人,不可一世。 无一不在宣告着,眼前之人早不是从前那个人人可欺的少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 一个成熟的、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 谢沉舟也在盯着她。只是他眼底没有一点笑意。很静,静的像是只在看她一个人,又好像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 过了一会, 在气氛还未完全怪异下去之前, 谢沉舟开了口:“看够了?” 嗓音清润澄澈,像是雨水蒸发时留下的薄雾。 她心里不可抑制地翻起了细微的波澜。慢慢呼吸着, 容栀将眼眶的湿意压了下去。 谢沉舟还未封王,容栀便依制行礼道:“见过皇孙殿下。” 今日场合不同, 容栀低着头,不愿惹是生非。 谢沉舟却不应她。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气氛一时间又要凝滞下去。 前方传来一声清朗的笑,秦惊墨快步走了过来:“这位不是容小娘子么?” 容栀点了点头:“见过秦大郎君。” 秦惊墨回以她一个安抚的笑,转头望着马上人:“殿下与容小娘子认识?” 容栀心里紧了紧。 只见谢沉舟移开了视线,慢悠悠道:“不认识。” 秦惊墨挑了挑眉头,心道这两人有点意思。 谢沉舟却不管他如何想,自顾自骑着马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小厮。 他一只脚已跨进了秦府,又见秦惊墨没有跟上,便道:“惊墨,愣在那里做甚?” 秦惊墨先是愣了愣,而后一笑,惹得在场的待嫁女眷忍不住羞红了脸。 他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那便等会再见了,小娘子。” 容栀心下苦笑不已。无论如何,今日这场寿宴,她都不会过得太清静了。 不出所料,一进秦府她就被围了起来。有大胆的女眷直接问她,是不是同皇孙殿下是旧识。也有的打听她同秦惊墨的关系,揣测两人到底有多熟络。更有暗自思量,犹豫是否要同她结识讨好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看不起她商贾之女的出身,明褒暗贬,偷偷数落的。容栀应付不暇,连长钦何时离开也未曾觉察。 人群突然分出一条道,一个女子拨开人群:“好了,都让让!你们这群八婆,脑子里就只有那点男女之事!” 她身上的雪缎银丝裙随着她步伐快速摆动,给她英气的面庞添上了几分艳丽。 秦意浓脸上带着笑意,隐隐又露出些见到容栀的欣喜。 她也不在意礼数,抓着容栀的手就兴奋地叫道:“你终于来了!真叫我一阵好等。” 容栀面色也缓和许多,关切地问道:“破弦怎么样,好些了吗?” 破弦是秦意浓的爱驹。临洮总兵秦志满,以骑射著称,秦意浓随了 他,从小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秦意浓正要同她说这个:“多亏了你!自从给破弦熏你送的香囊,又在草料里加了马齿笕,他果然安定好些,夜里也不怪叫了。” 不久前也不知怎的,破弦突然夜夜哀鸣,吵得秦府上下睡不好不说,秦意浓也伤心不已,抱着破弦说什么都吃不下饭。 容栀细细听了破弦的状况,大抵在意料中,她心安许多:“那便好。切记按照破弦的情况减少嗅香囊的次数。别教它形成依赖。” 秦意浓点点头,将裙子一撩便翘腿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 “你快尝尝这个,黄精桂圆糕。”说着,她已拾了一枚扔在嘴里,全然不顾旁边那些世家小姐如何看。 盘中桂圆糕橙黄,显然不是明和药铺所处,容栀饶有兴致地挑眉:“这是悬镜阁的罢?” 秦意浓嚼着嚼着停了。只觉口中噎得慌,又被容栀那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如此美人在侧,她竟忘了这一茬。 “咳……咳咳,”她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我一时忘了,你们药铺与悬镜阁是商业对手。” 怕容栀生气,她连忙将手里糕点搁下:“这糕是厨房统一买的,最近悬镜阁搞那劳什子促销。肯定是他们图便宜……我下次同采买的人说,只买明和药铺的。” 容栀觉着她有趣,忍不住弯了弯眸:“点心而已,口味大差不差,没必要专门叮嘱下去。” 食疗也不是她开创的,说到底还是小时不愿吃药,黎姑姑言传身教的。似是为了打消秦意浓的尴尬,容栀捻起一块吃了。 她笑意不减,点头肯定:“味道不错。” 秦意浓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天医节的人选我也略有耳闻。昨日用膳阿爹还提了呢,他倒是觉得你们不错。不过祖母似乎不大同意。她觉得……” 秦意浓顿了顿,看容栀脸色未变,才继续道:“明和药铺成立的晚,根底不如悬镜阁,怕节日当天出岔子。” 容栀目光凝滞一瞬,很快便把思绪藏了下去。而后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说了:“这些话同我说,你阿爹又要怪罪你了。” 秦意浓大咧咧地翘了翘脚:“怕什么,反正就我俩知道。而且我偏心,就想你胜选怎么了?难不成凌霜还能派杀手来结果了我?” 容栀被她有些顽劣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只略一迟疑,便也纵着她了。 秦志满优先考虑她们,就已够让她意外。她倒不会妄想所有人都对明和药铺另眼相看。 秦府内有条纵横的水榭,底下溪流全是建府时秦志满亲自设计开凿引水。溪流潺潺,时值深秋,红叶飘落溪面,顺波逐流,惹得女眷们都隔着栏杆赏看。 有小娘子赏着枫,便聊到了寿礼。一时间身旁都在议论哪家高门准备了多么稀奇的寿礼。 秦意浓对那些珠宝玉石没有兴趣,听得犯了困。忽地她目光触及容栀,困意消散几分:“姐姐准备了什么?” 秦意浓心想着,以容栀经营药铺以来,别出心裁的巧思,定然不会是那些俗物。 容栀佯装思索地“嗯”了半晌,等秦意浓眼里的期待快压抑不住,她才浅淡一笑:“想知晓?你等会看礼单便是。” 秦意浓不满地长吁一声,别过头仿若置气道:“姐姐太坏了!就知道吊我胃口。” 回廊上却走来几个袅娜身影,为首的秦意臻斜睨了眼容栀,讥讽道:“故弄玄虚,别是拿不出手罢。” 容栀笑意冷了下去,刚欲回答,抬眼才看见除开秦意臻,旁边还跟着悬镜阁“阁主”——凌霜。 她面色淡淡,不愿同来人多周旋,但也不愿忍气吞声:“容某所备之礼如何,也不是赠予二小姐的。” 秦意臻本就看不惯她这副冷冷淡淡的做派,觉得又装又讨厌。谁知今日还被她众目睽睽之下呛了声。 她一时下不来台,抬手指着容栀:“一个低贱的商女,也敢顶嘴!” 容栀不卑不亢,更不慌张:“二小姐恕罪,容某并无此意。无非陈述事实。” “噗嗤”,秦意浓实在憋不住,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秦意臻,吃瘪了吧,丢不丢人啊你。” 她真是太欣赏容栀了,治秦意臻这种欺软怕硬的就得这样!一步不让。 被她一打岔,秦意臻立刻忘掉了容栀,上去就抓着秦意浓的衣襟:“你个不男不女的也好意思说我?” 眼见愈发不可收拾,容栀刚欲发话,一直不言的凌霜倒是先劝了起来。 她嗓音娇软,毫无攻击性:“二位小娘子别动气,若是让管教嬷嬷看见就……” 话音未落,方才还掐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马上跳开。秦志满发妻缠绵病榻,为了管教两位女儿请了宫内放出来的教习嬷嬷,严厉得很。她们两人都很怕。 容栀心里默默赞同了眼前这位看似娇弱,实则说话一针见血的凌霜。 她与凌霜打照面的机会不多。除开商会集议,便是活在流云等人的闲谈中。 如今定睛一看,真真是妩媚动人,万种风情。 停下争执的秦意浓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凌霜无奈地叹了口气,袅袅一笑:“想必这位便是容老板,奴家敬仰已久。” 容栀听着她那婉转如莺啼的嗓音,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凌老板客气,我也久仰凌老板大名。真是人如其名,甚美。” 似是没想到容栀会直白夸她,凌霜有些羞,用手中团扇遮了遮面。 秦意浓瞪直了眼,颇有些不信:“这么和谐?还以为你们仇人见面,得掐个你死我活。” 凌霜皱了一双柳眉,瞳仁霎时蒙上水雾:“奴家惶恐,奴家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惹了小娘子不喜么?” 容栀心中暗叹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无非是做些营生,哪有你死我活的道理。” 秦意浓也不闹了,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样,问道:“祖母如何了?” 秦意臻刚欲答,她又翻了个白眼:“没问你。凌霜,你说。” “没甚改观。奴家从阁里带来的药,老夫人都不肯服用。” 秦意臻补充道:“如今正对着仆从发着脾气呢,摔了好几个碗,你快去,刚好触霉头。” 容栀尽数听着,心中却疑惑不已。按理说悬镜阁名医不少,小毛病定是手到擒来的。可是她也从未听说,秦老夫人生了重病。 她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出口。实在是托谢沉舟的福,她已出尽了风头。如今凌霜还在着,她若贸然提出要去看看老夫人的病,未免有抢功之嫌。如若需要,老夫人那边会派人来请她的。 如此想着,容栀也松快不少。几人又聊了几句,主要是姐妹二人互呛,容栀便也没太在意。眼神随着着溪面的红叶飘得不知往哪去了。 “哎,”秦意浓觉着冷了,将手踹在兜里,用胳膊肘捅了捅容栀。孙王氏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提起了谢沉舟。 “方才在秦府门口,怎么回事?” 容栀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知晓这事是不能随便糊弄过去了。 她拿出早就打好腹稿的说辞:“以前我在外地时,偶然搭救过殿下。许是看我眼熟,殿下想起来了罢。” 秦意浓未经世事,孙王氏却没那么好搪塞:“那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容栀一时语塞,竟不知要如何接话才不会露馅。平日她明明不是这般,怎的一遇到谢沉舟的事,就有些自乱阵脚。 孙王氏自顾自揣测起来,又努力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她记得殿下同秦大郎君打马而来时,明明面上还有些笑。但一瞧见容栀,那浑身气压就低了下去,狠狠地盯着人家小娘子瞧。 可她怎么想,那眼神也不像是厌恶,倒像是……她同她家夫君闹别扭,撒气不理夫君好几日,夫君有些幽怨又思念的眼神。 孙王氏抬眼瞧见眼前眉目清冷卓绝,面容似春山含烟的小娘子,一时福至心灵。 她拉过容栀便压低声音道:“你告诉王姐姐,当时救殿下那一命,殿下莫不是答允了以身相许罢?” 容栀眼尾刚笼起的弧度,刹那间消散下去。心脏莫名一跳,而后便是有什么在破土复苏。 她听见孙王氏的声音:“我瞧着殿下,是心悦于你啊。” 第74章 汉有游女 “情诗啊,皇长孙殿下。”…… 心悦?容栀在口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 眼里浮现出些复杂又挣扎的神色。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很快又归于平静。 依旧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王姐姐可莫胡说。殿下金尊玉贵,怎么会与我有瓜葛。” 秦意浓不同意她这说辞, 撅嘴道:“你哪里配不上他?除了长的不错, 他还真不算个良配。虽说是天横贵胄,但身份尴尬,如今圣上还是……” 话音未落, 秦意浓瞪大了眼:“唔……唔!”无他, 是容栀突然拾起块糕饼塞进了她的嘴里。 容栀越听越皱眉,只觉得这般漏无遮掩要惹祸上身。还好方才她们在水榭深处,那些贵女们忙着赏叶看水,应是没有听到。 孙王氏温婉地笑了笑, 并未插手两人, 只道:“再过半月也该到殿下及笄礼了。且看皇城那边如何安排他的去处和婚事便是。” 殿下如今虽认祖归宗,却迟迟未封王封爵,谁知晓龙椅那位如何想的。 秦意浓也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眨眼间却狡黠地笑了:“想嫁这位的人也不少,不信你们瞧。” 她朝回廊深处挤了挤眼,容栀便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回廊上站满了女眷, 议论的内容早从寿礼变成了郎君。 只见一溪之隔的亭内, 在红枫古木若有似无的遮挡后,谢沉舟端坐石团上, 眉目温和,如新月初霁。秦惊墨与他对坐, 手里拿着幅墨宝。石案上热气袅袅,茶香新沸。 容栀眼皮一跳,便听有小娘子悄声道:“殿下瞧着好温柔, 人也和善。”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秦郎虽也和善,但却风流多情。可殿下看起来便专一得很。” 容栀默默听着,在心中忍不住腹诽:要不是她见识过谢沉舟腹黑狠戾的真面目,也要被这温润模样骗了去。 秦意浓也昂首瞧了半晌,又听到旁人的评价,直在心里翻白眼:“容姐姐,你可千万别小瞧这种表面看起来好说话的郎君!实则心思是最深不可测的。就拿我阿兄说,心黑着呢!” 容栀简直不能再同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她能肆无忌惮地数落秦惊墨,那是因为秦惊墨是她的亲兄长,可自己作为外人,却万万不能跟腔的。 她只夸道:“秦郎待人接物都极好,就连我药铺的小娘子们说起来那也是赞不绝口的。” 孙王氏觉得秦意浓率性天真,只捂着唇笑:“有秦小娘子这样打趣兄长的么。” 秦意浓一脸严肃地瞪圆了眼,就差从美人靠上跳起来了:“真的,你们别不信。” 说罢她指了指在亭中煮茶赏墨的二人:“你瞧我阿兄那一脸狐狸笑,肯定又是什么奸计得逞了。” 秦意浓只猜对一半。 谢沉舟是真的在同秦惊墨赏墨。赏的是几日前查出在寿礼中混着的皇室珍宝。 秦惊墨赏玩片刻,忽地向后仰了仰,大笑起来,也不拘泥礼节:“殿下,如何?这墨梅可是大家绝笔,大内秘宝,竟是一个小小县令贺我祖母大寿之礼。” 倘若不是谢沉舟差人提醒,说自己送来的贺礼轻清点有误,让秦惊墨亲自带人点一遍的话,他们秦府如今恐已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谢沉舟眼底笑意不减,似是真的被墨宝吸引了眼光,赏玩好一阵才说道:“许是县令大意,弄错也未可知。” 秦惊墨被他这番说辞逗笑,那笑却是不达眼底:“大意?恐怕那县令这辈子的继续,都买不起裱这墨宝的框。”显然是有人想浑水摸鱼,趁秦府忙于寿宴人手不足,将墨宝送进秦府,到时再向圣上进言污蔑,教秦氏上下背上偷窃皇室墨宝之名。 谢沉舟立时皱了眉,似是因他这番话慌了心神,直担忧道:“秦氏肱骨,怎么会有人加害如此?” 瞧着眼前人如此精湛的演技,秦惊墨险些就要以为,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冀县县令是谁的人,殿下比我更清楚。” 谢沉舟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秦氏是敌是友还不明晰,他当然不能直说。于是他眨了眨眼道:“谁?” 秦惊墨见他不先上钩,又不能发作。思虑再三只好把心一横,挑明道:“冀县县令明面上虽是三皇子的人,但三皇子愚钝不堪,显然有背后之人推波助澜、出谋划策。” 他们秦氏一生兢兢业业,阿爹更是把毕生精力都用在治理陇西。不过就是在谢沉舟初归皇室时,无意间替他说了句话,竟就被记恨上,要赶尽杀绝。 谢沉舟微垂着眼,教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说到底,还是本殿连累了秦氏。” 秦惊墨咬了咬牙,很想脱口而出“是”,可目光触及他腰间短刀时,却倏然想起阿爹在书房中叮嘱的话。 谢沉舟此人,心思深不可测,颇有手段野心。是了,秦氏向来对皇位争斗中立,可明明他预先知晓二皇子要谋害秦氏,却不动声色,直到墨宝送入府库才差人通知。 这不就是逼着秦氏表明立场,与二皇子决裂。 秦惊墨只得咽下了这口气:“秦某不敢。” 茶炉上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显然已经沸腾。亭外候着的侍从想进亭倒茶,却被谢沉舟抬手制止。 他用棉巾垫着茶柄,熟练地提起茶壶,洗盏倒茶,一气呵成。不多时,秦惊墨眼前已多了一盏氤氲热气的茶。 他有些受宠若惊。虽说谢沉舟是半路皇子,可终究皇室血脉身份尊贵。为他卖命的人不少,他更无需为一个臣子倒茶。 秦惊墨还有些惊愕,谢沉舟却挑眉看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温和,却又带了势在必得的自信:“秦氏,本殿求之不得。” 他嘴角还噙着笑,周身气度温润,秦惊墨却无端感受到上位者的威压,容不得他说半句拒绝。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廊下却传来几声中年人浑厚的笑声。秦惊墨抬头望去,瞬间喜出望外:“阿爹。” 秦志满似是散步至此,穿了身锦缎常服,和蔼又威严十足。 他缓步走近,同谢沉舟互相一礼后,却未拐弯抹角:“殿下准备如何应对?” 侍从们不知何时屏退了。 谢沉舟不慌不忙,并未因秦志满突然到来乱了阵脚,他面光不躲不避,直视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志满笑容僵了僵,摇头道:“一个县令无足轻重,殿下不必如此费心。” 可谢沉舟却缓缓笑了,那笑有如刀般锋利:“谁说要对县令下手?打蛇需打七寸,人也一样。” 此话一出,余下二人俱是面色一变。圣上仅有两位皇子,那态度简直是纵之任之。为此这两位皇子犯些什么错,圣上也是丢到臣子头上,对皇子是包庇不已。 要对付皇子,这位殿下口气不小。秦志满眯了眯眼,对他多了几分慎重和审视:“不是老夫摆谱,只是殿下自身难保,教老夫如何相信?” 谢沉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地端起案上茶盏,抬手就任由茶水倾倒下去。霎时间纸叶上墨字晕开,很快黑成一团。 秦惊墨大惊失色,若不是怕溪对岸的女眷们听了去,他都惊叫出声了。他尽力维持着笑:“殿下这是做甚?” 秦志满似是懂了什么,没有制止。只心中暗暗有了决策。眼下这皇孙殿下并非池中物,秦氏这步,希望没走错。 谢沉舟用锦帕擦拭着手,嗓音里带着冷:“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本殿不如就做一次渔翁。看这两只鹬蚌,圣上更偏心哪一位?” 将墨宝缓缓卷起,他神态自若地塞进了衣袖:“这幅墨梅,本殿就暂且先收下了。” 秦惊墨知晓他自有打算,既然阿爹没有意见,那么他也没有。 侍从拿来墨盒,几人边研墨边聊着朝堂之事。秦志满今日兴致不错,到兴处时还临摹了方才的墨梅。 秦志满见谢沉舟虽端坐着,却意外有些走神,不由得道:“既然是赏墨,殿下也是要留幅墨宝的。否则若是有旁人眼线在此,赏玩的墨宝不翼而飞,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谢沉舟知晓容栀站在那回廊上,更知晓她或许在瞧着他。所以他才如此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心神不宁。 三年的光阴,他想。他是如何在方才见到她时,极力压抑着自己冲上前的冲动,而是以正事为重,耐着性子同秦惊墨迂回。 在秦府门前,她低垂着头的模样刹那间又浮现在眼前。谢沉舟心中微刺,似有一跟细密的针扎着,教他不得不分神。 听到秦志满的话,他也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搪塞写几句便罢。 见他神色不对,久经情场的秦惊墨倒是回过味来,打趣道:“是不是回廊上的小娘子瞧着,殿下紧张了?” 谢沉舟笑了笑,只觉眼前笑得像狐狸的秦惊墨,格外刺眼。 他气定神闲地提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写起来。 却听见秦志满又道:“今日来了不少女眷,殿下也快到婚配的年龄。不知殿下可有看上的,老夫仗着有几分人脉,许能为殿下说说媒。” 谢沉舟笔未停,一本正经得有些冷硬:“本殿无心仪之人,更无风月之心。” 秦惊墨挑了挑眉,颇有几分不信的意味。他可没忘掉,方才谢沉舟在秦府门前的异样之举。 他边往回廊上瞟,边意有所指道:“听说明和药铺的老板气质出尘,人也长的水灵……” 话音未落,突然谢沉舟笔下一顿。他眉头皱了皱,盯着身下宣纸有些懊恼。写错了。都怪秦氏这两父子扰他心神。 秦惊墨得逞一笑,似是报谢沉舟方才在冀县县令一事上装傻的仇。他背着手站起来,踱步到了谢沉舟身后。 “让我瞧瞧,殿下写的什么?” 谢沉舟想挡住,却已然来不及了。 秦惊墨凝神一看,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叹道:“哎呀……” 谢沉舟一记眼刀狠狠扫来,夹杂着威胁的意味。可秦惊墨却不怵他,更不吃这一套。 他含着感情开口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念完秦惊墨还不罢休,啧啧称奇道:“情诗啊,皇长孙殿下。” 秦志满先是一愣,却又霎时明白了什么,老脸一红:“咳咳,犬子顽劣。殿下莫同他一般见识。” 谢沉舟眨了眨眼,面色虽如常耳根的热却出卖了他:“这不是情诗。” 秦惊墨先是见识了他的厚脸皮,而后却狡黠一笑:“对对对,这哪是情诗……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求爱!” 谢沉舟静默几秒。就在秦惊墨以为他要吃瘪时,他的手却突然动了。 “殿下!”秦惊墨闪躲未及,被他用墨锭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懊恼地擦拭着黑了一块的衣炔,委屈道:“您这是谋杀!” 谢沉舟坦然地洗着笔,毫无悔意:“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 正思考要不要去换一件衣裳的秦惊墨突然停了动作:“啊……” 他抬头望着回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游女本人好像往这边过来了。殿下,莫非是来找您的?” “游女”这个称呼听得谢沉舟面色更黑。只是容栀朝自己这边而,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谢沉舟有些不信。 愈来愈烈的心跳却出卖了他的期盼。谢沉舟自嘲一笑。数个日夜,她可否曾想过他? 脚步愈发逼近,谢沉舟容不得不信。大脑还未做出选择,身体却已经先反应。 他刹那站了起来。 第75章 徐徐图之 谢沉舟垂眸,朝她步步逼近。…… 几步之外的回廊, 只隔着薄薄的栏杆,几个侍从簇拥着她而来。 乌发玉簪,素衣皓腕。眉目高远, 清冷傲然。如同月台谪仙, 踏碎三年的隔阂,她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谢沉舟眸色渐深,重重碾过拇指腹的薄茧。是痛的, 不是梦, 是真实的。 她微垂着睫羽,身边仆从似乎在说什么,她侧耳认真听着,并未看向亭台。 也罢, 三年都等得, 又怎么会等不得这一时半刻。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他要的不是过去,更不在意过去。他只怕她还沉湎于他带给她的那些痛,而不肯向前看。 谢沉舟转开视线,面不改色地坐了回去。 他面上虽没笑意,却也从不发怒, 只冷冷地开口:“不要用她开玩笑。” 秦志满见两人气氛不对, 只怕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打圆场道:“惊墨, 你此番有失礼节。还不快同殿下道歉。” 秦惊墨却一眼瞧出,谢沉舟根本未动怒。谈到容栀, 殿下更多的是不由自主的袒护。 他不死心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并无冲撞殿下之意。只是殿下,真的不需要我出谋划策?” 他与容栀不过几面之缘。但到底是结识过形形色色的小娘子。他最知晓这些表面铁石心肠的人, 往往比谁都心软。 只需要别人的一丁点真心相待,就会袒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谢沉舟只握着茶盏把玩着,不置可否。他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触感温润,如同她发上玉簪。 方才未能看清,今日她带的是哪根玉簪?他爱极她常戴那根海棠花簪,通体清润,不染俗尘,与她极为相称。 静静地看了会杯中倒影,直到容栀的身影穿过垂花门,在庭院拐角彻底消失不见,谢沉舟才往后靠了靠,气定神闲道: “本殿与她的事,无需旁人插手。” 至于亭台中发生的种种,容栀是一概不知的。她与秦意浓在回廊同那些女眷们说了会话,不多时便被请到了宴客正厅中。 只是坐下还没片刻,便有侍从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秦意浓眼尖,认出那是秦老夫人身边侍奉的,连忙迎上前去。那侍从正苦于厅中人多,找不到容栀,如今得来不费工夫,连忙说明了事情原委。 原是老夫人前几日饮食香辣,面上发了火疮。医治了几日本有些起色,可眼看宴席将开,却突然凶猛复发。 容栀闻言也不再推脱,立时点头应允,几人便不迭地往老夫人院中赶。 快到院门时,那侍从却突然停了下来,说道:“容老板,您待会不必紧张,是凌阁主也束手无策,便向老夫人推荐的您。” 凌霜?容栀愣了愣,却又很快镇定下去。虽说明和药铺与悬镜阁是敌手,然若是为了悬壶救人,便不存在什么阵营不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秦老太太这火疮为何迟迟不愈。 只是,容栀略一思忖便清浅一笑:“这位姐姐,能否替我跑一趟,将凌阁主请来。老夫人的病症我需问询一二。” 既请了她,那邀请之人便没有不在的道理。有个信得过的懂行人在场,也好打消秦老夫人对自己医术的疑虑。 ……… 秦老夫人院子里聚集了不少大夫,再加上左右侍奉的侍从嬷嬷,容栀甫一踏进,还以为到了哪家医馆。 苦涩的汤药味伴随着熏香弥漫,不伦不类,闻着都教人烦心。 “哐当!”房内传来碗碟坠地的声响。继而是嬷嬷的责骂声与侍从的求饶:“老夫人,是奴婢错了,请您不要赶走我!” 半掩的房门内,隐约可见太师椅上华贵的身影动了动:“混账东西!净会熬这些又苦又涩的药来糊弄我!” 这话明明是在责怪那侍女,浑身一颤的却是站在院外,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大夫们。 那药虽是侍女熬的,可药方实实在在是他们开的。 容栀轻轻挑了挑眉头,心下有了思量。不亏是秦氏的老夫人,连脾气都有武将世家的秉性。 那侍从效率不错,她正欲同老夫人禀明来意,凌霜便提着兜草药来了。 依旧是娇软无骨的嗓音:“没有吓着荣老板罢?老夫人平日待人和善,只是急病突发,难免心急。” 她目光在那些药材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摇头:“不会,人之常情罢了。” 凌霜敛了眉,神色好不忧伤:“奴家医术不精,替老夫人看了几次诊都未能根治。听闻容老板医术了得,奴家便拜托了。” 容栀总觉得被一位这么娇媚美人,成日老板老板得叫好生奇怪,她道:“不必如此生分,阁主唤我容栀便可。”怕她觉得直呼名讳不妥,容栀想了想道:“阿月是我乳名,阁主也可唤阿月。” 话音刚落,一位嬷嬷站在房门口招呼二人:“是容小娘子罢?快请进来,老夫人正等您呢!” 容栀应了一声。 凌霜却未动。她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名头似乎在哪经常听人提起:“阿……月?” 可惜容栀并未听到,因为她已快步往房内去了。 太师椅上端坐的妇人,身上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反而着着素衫。头上也无多余的珠钗首饰,只坠了对金镶玉耳环,却让人觉得华贵非常。 容栀行了一礼:“秦老夫人,晚辈是明和药铺的老板,容栀。今日来为您诊治。” 秦老夫人闭着眼,也不睁眼瞧她,只动了动嘴:“你就是容栀?” 她垂着眼,并未看老夫人脸上的火疮:“正是。” 她捻着手上佛珠,随口道:“我倒是记得镇南侯容穆也有一女,你与她是何关系?” 大雍朝姓容的不少,同名同姓也未尝没有。容栀并不慌:“容某家族只是容氏一旁支,与镇南侯府并无关系。” 阿爹为了她能安心经营药铺,钻研医术已经牺牲许多,她不愿随意暴露身份,惹得旁人对阿爹指指点点。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手顿了顿,而后缓缓睁了眼:“你可知老身不是那些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容栀未被唬住,不紧不慢地答:“回老夫人,容某行医治病凭的是真本事,并不靠糊弄。” 打量了她半晌,秦老夫人觉得容栀面容虽冷了些,但还算顺眼:“哼,话别说得太早。你先抬起头来,瞧瞧老身的脸。” 容栀等的就是这句话。方才她一直不抬头,是估摸着以秦老夫人这刚烈性子,又是世家,定然是爱惜面子的。即便年近花甲,但女儿家都爱美,面上长了难以治愈的火疮,定不喜旁人随意打量。 “谢夫人。”说罢,容栀也不怕秦老夫人的审视,光明正大观察起老夫人的脸。 其实秦老夫人保养十分得当,虽额角细纹青丝难掩,但面色红润,两颊饱满。只是如今右边颧骨处红肿了一小片,只是这般远观都能瞧出,隐约有溃烂发炎的症状。 与热火攻心的症状无异。容栀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立即提出。 然那抹诧异虽稍纵即逝,却未逃过秦老夫人的眼睛。她有些意料之中,也带着些失望:“如何?你也觉得药石无医?若是又开些黑不溜秋,苦得发指的汤药,而毫无效果,那便趁早走罢。去前院吃点心去,老身不会怪你。” 不料容栀却很快冷静下来,沉着道:“并非如此,只是有些症状容某需要同凌阁主讨论一二。” 秦老夫人挥了挥手:“那便将凌霜也叫进来,有什么是老身听不得的。” 约莫了解了情况,容栀又询问了凌霜几个细节上的问题。她心底隐约有了把握。 只见她从衣袖中找了找,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容某能做出不苦却有效的药。不过在看诊前,还请夫人先闻此包。” 秦老夫人愣了一下,便半信半疑地示意贴身嬷嬷呈过去。香囊是蜀锦制成,并不名贵,但手感妥帖。老夫人先是拿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依容栀所言放到鼻尖。 霎时间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充盈了鼻腔。取代整日连绵难闻的汤药味,她仿佛置身幽静密林中,周身萦绕着草木温婉的甘冽。 老夫人重重吸了口气,心头因火疮而生出的烦躁竟莫名被一点点抚平,就连同身体也轻盈许多,脸颊上的疮也没那么痛了。 她面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看得服侍的嬷嬷是又惊又喜。 容栀见她并未排斥那香囊,悬着的心放下几分:“夫人,您感觉是不是好些了?” 秦老夫人拿着香囊闻了一会,才无甚喜怒地开口道:“倒是还有几分本事。”然而嗓音却是比方才温和多了,言语也不再犀利强势。 容栀安下心神,眸光里多了几分笑意。 其实方才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这香囊除了安神并无太多功效。但她一进院子就发觉,院子里混杂了太多苦臭味和浮躁的脂粉熏香。 老夫人得先换个环境和心态,才有利于病症的医治。既然初步建立了信任,那么她便可以开始诊治了。 她缓步上前,尽量放轻脚步,不让秦老夫人觉得有压迫或不安感:“夫人,请您先缓缓地将掌心向下。” 秦老夫人依言照做。 “失礼了。”说罢,容栀隔着丝帕摸在她脉搏处。脉弦而数,肝气上涌,是肝火旺盛没错。但她刚刚观秦老夫人反转手心,并不完全平稳,而是微颤。有些像风疹引起的肌肉反应。 而后又诊了秦老夫人的颈部脉搏,并细细查看了火疮周围的情况。这一瞧,容栀便瞬间有了猜测。 火疮周围有溃烂褪皮之状。凌霜给老夫人的药膏,痊愈之后会剥脱一层老皮,而后长出嫩肉。但那药膏必须净脸擦拭,不能有任何敷粉。否则症状只加不减。 容栀面含浅笑,并未直接问询,只如随口一提:“这几日适逢夫人寿宴,想必秦府内日日是热闹的。” 秦老夫人心情缓和不少,愿意同她搭上几句:“是见了几个老姐妹没错。” 容栀夸赞道:“夫人天生丽质,皮肤吹弹可破,倒与闺阁女子无异。” 这倒是夸到秦老夫人心坎上了,她颇有些得意地翘了翘眉:“老身年轻时,那可是能与凌霜一比的美人。” 凌霜立时羞红了脸,谦虚道:“夫人气质不凡,奴家不敢与夫人作比。” 容栀差侍女取来净水,仔细老夫人净了肤,她动作轻缓,又懂得避开伤口,老夫人被侍候着,舒服得不得了。 容栀又取出一瓶药粉,融了鸡蛋清、薄荷脑与琥珀蜜,细细调和,用玉棒沾了敷在老夫人火疮处。 方才还火辣辣烧的慌的脸颊立时冰凉下来,但又不似她平日用冰敷那般效果转瞬即逝,而是缓缓的、柔和的融进了皮肤。 嬷嬷在旁扇着扇,加快药膏成膜的速度。方才经过容栀一番提醒,凌霜也明白了症结所在,便帮着劝慰道:“夫人即便不打扮,美貌也是无人可比的。” 秦老夫人却不依:“哎,终究是人老珠黄。今日如此盛大的宴席。老身若不敷面,岂不是怠慢贵客?” 见凌霜的话也劝不动,容栀知晓这老夫人是铁了心要敷粉。于是她话锋一转道:“夫人这症状并不重,今日敷面一次也不影响。只要按我的药方,配合着悬镜阁的药膏一同擦用,三日后定会根治。” 秦老夫人听见药方,刚舒展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那药方若苦,老身便不用了。” 容栀不徐不疾道:“夫人有所不知,明和药铺的特色正是食疗药方,不苦不涩,效果立竿见影。” 话已至此,秦老夫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容栀的药膏确实起了作用,她便也吩咐贴身嬷嬷跟着容栀下去誊写药方。 趁着房内只剩凌霜在,秦老夫人嗔道:“你这孩子,什么奴家不奴家的,老身就不喜你这样称呼自己。身份是自己搏来的,切莫自轻自贱才是。” 凌霜知晓她说得是自己同秦惊墨。可纵然老夫人垂怜,她是悬镜阁的人不说,卧病在床的秦夫人却分外膈应自己的身份。觉得自己抛头露面,有失体统。 她再如何相搏,也不想让秦惊墨左右为难。凌霜一时不免惆怅,那双含水眸更是刹时间微红,教人好不怜爱。 秦老夫人见她泫然欲泣,忙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还急了眼。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不说便是。” 于是容栀再次进来,便是看见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凌霜垂着头在一旁默不作声,秦老夫人闭着眼盘念珠,两人互相不理睬。 气氛虽怪异,容栀也不多问,她只自顾自端详了会老夫人的面颊,确认药膏已经生成了层薄而弹的膜,能够隔绝脂粉对创面的污染。 侍女替老夫人敷了层轻薄的粉,她左右端着铜镜瞧了瞧,十分满意,脸上笑意都多了不少。 她瞧着容栀,连那清冷的面庞都觉得亲切起来:“你这小娘子,医术当真不错。又有些巧思,倒也难怪明和药铺这么快就在陇西站稳脚跟。” 容栀也不谦虚,大方应下:“多谢夫人夸赞。” 她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更惹得秦老夫人刮目相看几分:“前几日听意浓说,她的马驹是你治好的,老身还不信,如今瞧着是真的。不过若是老身三日后还未痊愈,倒要来找你。” 容栀胸有成竹,便不惧怕她的质疑,淡道:“夫人且看。” 说起秦意浓,秦老夫人活动了动身子,在嬷嬷的搀扶在站了起来。 侍女捧着托盘来,请秦老夫人换衣准备赴宴。她点了点头道:“在这耗了如此长的时间,宴席也该开始了,你们俩个小娘子先去玩罢,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比跟老身一起好。” 容栀本也准备告退,正好应下。回程时她却扯了个由头,同凌霜分道扬镳了。 一是她心中记挂着不知在何处的长钦,担忧他出什么岔子。二是她不愿提早去宴席上听那些女眷们掰扯八卦,尤其主角是自己时。 倘若不是谢沉舟今日在秦府门前的出格举动,她又怎会成为众矢之的。 思及此,容栀左右瞧了瞧,见四下幽静无人,自己又行至假山一角,她不知不觉慢下步伐。 想到方才一轮轮谨慎的应付与往来,她竟有些疲惫,赌气地轻扯一把盆栽叶片。虽什么都未扯下,也算撒了气:“谢沉舟!都怪你!” 突然而然地出现,又毫不客气地搅乱她平静许久的生活。他还是这样!容栀心想,这算变得哪门子成熟稳重,和从前一样,腹黑至极,心机深重。 容栀倚着假山休憩,静默片刻,她整理好了心绪。就在以为无人,正欲折返回宴席之时,假山上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男声。 “怪我?” 犹如平底惊雷,容栀心中一惊。她蓦地抬头,只见谢沉舟撩袍坐在假山之上,姿态散漫,目光似有深意流动。 谢沉舟扯了扯唇角,要笑不笑,垂眸看着她:“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容小娘子?” 他学着别人的语调叫她,却比旁人都叫得低哑、暧昧。 容栀此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她便也忘了回答他,只看他利落地从假山跳下,拍了拍衣袖的灰,朝自己步步逼近。 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她的倒影愈发清晰,谢沉舟眸色沉沉,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朱栾香铺天而来,容栀只觉脑袋天旋地转。 谢沉舟勾唇淡笑,笑意比今日任何时候都要更温润:“既是在下的过错,那在下……理应补偿。” 第76章 狠狠咬他!! 潮湿温热的唇舌包裹住他…… 他不自称本殿, 而是说“在下”。从前在沂州,他拥着自己,说些暧昧模糊的耳语时, 也极喜欢这般。 容栀忽地愣了愣。这些陈年旧事, 这时想起来做什么。眼前人不是病弱可怜的逐月,他是商醉,是皇长孙, 更有可能是未来天子。 容栀很快稳下心绪。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谢沉舟是在故意等她。 她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免得二人尴尬:“殿下在这做甚?” 谢沉舟仿佛没听见般,并不回话。那双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她。容栀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游移到她脸庞的每一处,甚至连同发丝,他都要牢牢看个仔细。 她看不透谢沉舟在想什么, 也不敢猜他对于自己的态度。先不说三年前的不告而别, 心气高傲的人却被这么一通戏耍,他当然也会气恼。 容栀等了一会,实在受不住他那般旁若无人的目光,更担忧他光天化日下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找准时机,趁谢沉舟不经意,抬起脚就要溜之大吉。 谁知谢沉舟早有准备, 先一步预料到容栀会跑, 甚至连步伐都未动,伸手就擒住了她的手腕。但他似是怕弄疼她, 只松松地捏着,却也不教她能轻易挣脱。 计划失败, 容栀只得正面同他对峙:“放开我!”这是秦府,她不信谢沉舟能把她如何。 谢沉舟并未照做。只将手指压到她她唇边,封住了她还欲不休的唇。 “嘘”, 他口型无声示意。 凉意从他的指尖传来唇上,酥酥麻麻。他指尖也是香的,伴着独属成熟男人的侵略气息,沾染到自己唇上。 她心中不平,更怕谢沉舟发觉自己异样,索性发了急,张嘴就去咬他的手指。 谢沉舟却不躲。潮湿温热的唇舌包裹住他干燥的指尖时,两人浑身俱是震颤。 像是起伏的潮水,一点点拍打着干涸太久的沙砾。沙砾在顷刻间在瓦解、崩离,直至与潮水融为一体。 谢沉舟呼吸发紧,眸光也愈发幽深。他盯着她绯色的唇瓣。红的、嫩的、湿的,与自己白皙的指节对比鲜明。 容栀狠狠用牙咬了下他,他却似乎更被取悦到,没有抽出手指的意思。 谢沉舟心绪有些复杂。他本来是生气的。但不是气她三年前,为何不告而别。而是在生气,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会在方才,秦府门前遇到他时,低垂着眉,温顺低和,没了那股傲气。 但如今四下无人时再同她共处,他发现她其实未变。面上虽柔和不少,但骨子里依旧是淡漠高傲的。 就在二人僵持着,气氛暧昧到快无法忽视时,假山后突然传来细微的轻响。 有风飒飒,穿过假山洞隙,转变为厉鬼般的呜咽。 谢沉舟挑了挑眉,是剑刃与风摩擦的声音。躲了那么久,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秋风裹挟着凌厉的剑气,借着嶙峋参差的假山怪石的掩护,直逼而来。谢沉舟却不慌不忙。 他先是放开容栀,并将她护在身后。而后眯了眯眼,准确判断出剑风溢出的来源,对着那石块转动腕间机括。 就在来人手腕刚刚从假山中露出的刹那,几只细小箭矢从谢沉舟袖中射出,力道迅猛,速度快到肉眼无法分辨。 “铮”,箭矢准确无误地钉入来人小臂,不偏不倚,恰好击落了他还未脱手而出的刀刃。 谢沉舟把容栀挡在身后,似不想教她瞧见那人瞬间被血染透的衣袖:“你是谁?” 他语气算不得和善,一只手已经搭上腰间刀鞘。若不是顾忌容栀,不想脏了她的眼,方才就不是箭矢那么简单。 长钦面色未变,仿佛被射穿的右手不是他的,只是语气里不乏愤恨:“你为何要拦我!” “长钦?!”听见是他的声音,容栀瞬间推开谢沉舟挡着的腰身。 长钦不愿理会容栀,挣扎着想去拿地上断刃。可他却使唤不动手,这才发现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他又气又恨,但还记得当务之急是胁迫谢沉舟。只好果断换了只手。 手上鲜血与绯色断刃融为一体,更显嫣红。长钦喝道:“小姐!快让开!此事与你无关!” 谢沉舟神色迅速冷戾下去。小姐?那便是容栀的人。 他将出鞘的刀重新推了回去,面无表情道:“我的箭矢上染了毒,一柱香内没有解药,你的两只手臂都会废掉。” 这并不完全是因着容栀而心软,谢沉舟看出此人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来。况此事,似乎容栀并不知情。 他目光掠过长钦手中那把桃花断刃,顿了一瞬后便想起什么。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大抵能猜到长钦是何许人也,所为何事。 怕容栀为难,他侧目温声叮嘱:“他不是为杀我而来,你不必担心。” 容栀瞥了他一眼,无语凝噎。她何时表露出有担忧他?然长钦是她如今信得过的贴身侍卫,若是被谢沉舟废了双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冷声命令:“长钦!还不住手。若是殿下有任何闪失,药铺所有人都要受牵连!” 长钦面色闪过挣扎。潜入秦府机会难得,他身负家仇需报。今日功亏一篑,下次便不知何时能收集到证据。 他本是潜入秦府寻找书房中的信件,可不料却半路被谢沉舟发现。两人缠斗一路,他借假山掩护暂时躲过了追击。 然而既已暴露,谢沉舟就绝不会让他踏入书房。只有胁迫了谢沉舟,才能叫他乖乖闭嘴,况且还有些话要审问他。 容栀却不给他摇摆的机会,只淡漠地看着他:“若你执意动手,那我便当从前看错了人。”当初长钦成为她的侍卫,便是她用药材交易,从山匪手中救下欲被处死的他。 三年前古道交给她一张文牒,初入陇西时,长庚、流苏都不在,她手中无称心下属可用,便想起那文牒。 顺着文牒的指引,她收下了长钦。 闻言,长钦浑身一震。他目光复杂地逡巡在两人之间。而后咬了咬牙:“商醉,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一只手攀着岩壁,灵巧地消失在了二人的视野里。 就在他攀上的瞬间,谢沉舟脚步动了。而后他微顿,终究没再追上去。 容栀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 如今境况,也不便对谢沉舟再冷言冷语。方才长钦受了伤,钳制住他对谢沉舟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 她微微行礼,声音却还是冷的:“多谢殿下,此恩阿月记下了,日后定会回报。” “这么个危险人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片刻,终究没能忍住,提醒道:“容栀,你被古道算计了。” 听他这般说,容栀也没太惊讶,只淡淡道:“能让古道大师欠下人情,我认为这笔买卖,不亏。” 他眉头一挑,因她这如同做置业买卖的话语有些意外。 须臾,终究是妥协下来,他无声笑了笑:“好。” 她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罢。反正,这样聪慧有主见的她,才是他最熟悉的容栀。 …… 二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便先后回了宴席。 此次寿宴,男女宾客是合席而坐,只不过位居两列,中间隔之甚远。 谢沉舟自然被奉为上宾,居于秦老夫人下侧,同秦氏父子亲密地说着话。容栀的位子本是在末端,却因着秦老夫人开口,把她也挪来紧挨着自己。 这举动惹得一众女眷又纷纷互送眼神,窃窃私语起来。秦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自然看得通透。便率先表了态:“容小娘子啊,前途无量。医术如此精湛,为人又和善懂礼,老身瞧着,心里便欢喜。” 台下一众觉得容栀性子冷,不讨喜的贵女纷纷噤了声。 容栀自是不愿坐得如此靠前,可也不能拂秦老太太好意。便只得谦卑应下:“夫人谬赞。容某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 坐在秦老太太身旁的,是缠绵病榻许久的节度使夫人,秦李氏。秦老太太素日对人要求极高,难得夸奖谁,她便也多瞧了容栀两眼。 五官还算过得去,但瞧着性子也忒冷了些。况且长得也没有她家意臻娇媚。 而后她小声问嬷嬷:“方才秦府门前,殿下就是因她举止怪异的?” 嬷嬷回:“正是。” 秦李氏皱了皱眉,又瞧了瞧谢沉舟的神色。只观他正专心同秦惊墨议论着什么,似乎并不在秦老夫人与容栀的对话。 她心下才稍安,转眼又吩咐道:“你去瞧瞧意臻准备妥当没有,莫叫她因方才的事徒增不快。” 她说得正是秦府门前,谢沉舟与容栀发生的事。秦意臻心里属意谢沉舟,今日寿宴是准备献舞的。若是因着那档子事而不快活,待会献舞出了岔子便是得不偿失。 寿宴菜式新颖,口味也不错,容栀却没甚食欲。无他,候在柱子旁的流云,眼里溢出的困惑快要灼得她坐不住。 待会回去,流云定会缠着她要关于谢沉舟的说法,还是先打好腹稿,想好如何解释再说。 秦意浓凑巧坐了过来,替她挡住了流云探究的视线。“容姐姐,”她指了指容栀身前精致的菜肴:“你怎么不吃呀,你快趁着秦意臻还没出来多吃些,待会就吃不了了。” 容栀一愣,这才发觉秦意臻不在宴席上,她疑惑道:“为何?” 秦意浓想到待会那情景就觉得浑身痒痒。她可是最讨厌跳舞了。 “哎呀,她要献舞。” 容栀敏锐地嗅出来一丝不对劲:“献舞?” 她左右瞧了瞧,又抬眼偷偷看了看正对面,端坐着眉眼含笑的谢沉舟:“我先问一句,你可别觉得我冒昧。” 秦意浓眼神飘向对面时,容栀心中已经隐约暗感不妙。这问题不会是冲她来的罢。 果不其然,她颇有些八卦地挤了挤眼:“容姐姐呢,当真对殿下没有一点喜欢?” 否则秦意臻献舞又是冲着殿下去的,那么容姐姐岂不是夹在中间。 该说是谢沉舟耳力过人么?他虽一直未正眼瞧容栀,却是时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此刻这句话也不偏不倚,教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举着酒盏的手微顿。 见他未饮,面色已经微红的秦惊墨疑惑道:“殿下,怎么了?”这酒可是上好的佳酿。 谢沉舟下意识想抬眸瞧瞧容栀现在的神色,却又须臾后忍了下去。 他唇角笑还挂着,只是一双羽睫却如同风中鹅毛,颤了又颤。 有多久没有这么忐忑过了?上次这般心中没底,他已经记不起是何时。 整个人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如同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容栀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摇了摇头,嗓音很冷也很轻:“或许罢。” 谢沉舟瞳仁骤缩。只觉得手上似乎也慢慢了知觉,他一时反应不及,竟生生将斟满的酒盏撒了出去。 你当真对殿下没有一点喜欢…… 或许罢…… 秦惊墨瞪大了眼,看着杯里被撒了大半的酒液,只好掏出锦帕擦拭道:“殿下!您的酒溢出来了。” 也没人同他说,这皇长孙有手抖的病呀。“要不要找容小娘子瞧瞧?听说她医术特别……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沉舟轻掀眼皮,目光冷如寒冰。哪里还有方才的笑意。 秦惊墨觉察出,他这会是真的动了怒,于是乖觉地闭上嘴。 秦惊墨声量不小,盖住了对面的动静。又或者谢沉舟不敢再听,也不愿再听。于是他也并未听到,容栀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无奈的长叹。 “我不知道。”真正面对着他,她当然无法做到风平浪静。 但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不愿探求自己的心意,就算真的放不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第77章 寤寐思服 “本殿倾慕她已久,是在追求…… 宴席正厅内, 烛火顷刻间晦暗三分。众人停了宴饮谈笑,纷纷疑惑起来。 秦意浓戏谑一笑,耸了耸肩:“好戏开场了。” 容栀闻言, 眸光稍暗。她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甚至还有闲心拿起筷箸,欲要去夹盘中瓜果。 然而怎么夹,却总是夹不稳。手抖得厉害。 她与那瓜果争斗良久, 终于不甘地叹了口气, 缴械投降。 他还什么都未做,她不该这般胡乱猜测,丢盔弃甲。当年,她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最多说来, 便是不告而别。但比起他的欺骗,她算不得什么。 思及此,容栀心里捡回来些底气,说服自己不去多想,缓和下心绪,欣赏这出美人献舞。 丝竹之声渐起, 悠扬婉转, 宛如山间清泉流淌。 只见秦意臻莲步轻移,步入厅中。她身着一袭绯色罗裙, 裙摆仿若天边的云霞飘动。腰肢处纱线轻薄,更衬得那柳腰纤细无比, 不足一握。 她款款行了一礼:“小女意臻,特意献上一舞,为祖母贺寿。” 乐曲奏响, 秦意臻玉臂轻扬,似有若无的轻纱从指尖滑落。她扭动着腰肢,恰似风中垂柳,婀娜多姿。那眼波流转之处,仿若带着情丝,在场众人皆看直了眼。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谢沉舟身上,并不分给旁人。本还担忧着自己贸然唐突,会惹了谢沉舟的不喜。可端坐着的男人眉眼间温和清润,似乎并无不悦。 视线相撞的瞬间,秦意臻舞步都略显几分凌乱。明明此般温润的郎君,那眼眸却幽暗沉邃,蛊惑人心。 他也在瞧着她。这个认知让秦意臻愈发大胆。 随着乐曲节奏加快,她的手中的丝带如同灵动的蛇,在空中翻腾缠绕,而后那丝带恍若偶然般落到谢沉舟衣裳上,又被她似羞含嗔地收了回来。 平心而论,秦意臻舞姿灵动,极富有观赏性。若是平日里,容栀定会细细欣赏。可打眼瞧了一会,她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丝带落到谢沉舟衣裳上,丝滑柔软,可容栀指尖却忍不住一缩。那丝带犹如根小刺,猝不及防扎了她一下。不锋利,甚至稍纵即逝,但那种细微的不适感却在身体里蔓延开,从头到脚,都泛着轻微的痛。 秦意臻舞至谢沉舟跟前,粲然一笑,随后直起身来,不知何时手中变出杯酒盏。 秦惊墨已下意识皱起眉,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里升起一股焦躁。他并不知晓秦意臻会突然献舞,又或是所有人都知晓,只是瞒着他。 阿爹到底怎么想的?他明明知晓,谢沉舟心就不在小妹身上。 这样的场合,难道不是强逼着要谢沉舟接下这杯酒?若是谢沉舟真的有意小妹,又何须众目睽睽下演这么一出。 糊涂,实在是糊涂。这么摆谢沉舟一道,若是他心中记恨……秦惊墨已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依据本能,侧目探瞧谢沉舟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谢沉舟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面色淡淡,甚至还噙着疏离的笑。只是那笑是讽刺,还是不屑,亦或是淡漠,无法分辨。 而无论是秦意臻含情脉脉的眼神,亦或是她故意甩向自己的丝带,谢沉舟都饶有兴致地配合。 但那目光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并未把自己当做这场献舞的主角。 秦意臻一时拿不准谢沉舟的态度。若说是欣喜,他并未与她有任何互动。但若说是厌恶,他唇边笑意不减。 也但事已至此,无论成或败,她都必须进行下去。 朱唇轻启,秦意臻声音软糯如蜜:“殿下,臣女久仰殿下英姿,愿您诸事顺遂,这杯酒,臣女敬您。”说着,那含情美目柔柔望向谢沉舟,眼中的倾慕与期待毫不掩饰。 厅中的其他人见状,也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风光霁月的郎君,温柔小意的小娘子,任谁看来,都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只有秦意浓毫不在意地嚼着瓜果,不留情面道:“我怎么觉着眼下……悬。”她不觉得殿下会看上秦意臻。不是说秦意臻差到哪去,就是那种感觉,不对劲。 等了半晌,容栀却并无回应,秦意浓疑惑转头:“容姐姐?” 电光石火之间,秦意浓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 殿下从始至终,看似在与秦意臻对视,实则却是以秦意臻为幌子,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容栀身上。 谢沉舟的确在等她。这杯酒要不要接,他在等容栀给自己答案。 可惜她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表情淡淡的,只漠然地敛着眸,仿佛周遭都与她无关。 谢沉舟眼中划过一丝波澜。她当真,已经对自己无意了么? 秦意臻见他不拒绝,笑意更甚,身子微微前倾,手中的酒杯几乎要递到谢舟沉唇边。 酒香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容栀连呼吸都略微发紧。这不是她最喜闻乐见的么?他寻得佳人,与自己再无瓜葛。 在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为何自己却只觉得彻骨冰凉,恍若有什么终于要彻底失去? 就在他的手要触上秦意臻递过来的酒杯时,容栀倏然抬手,抚弄过腰间。是很细微的,他却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腰间坠了条白玉穗子。虽只露出一截尾端,但谢沉舟却一眼认出,那是他花了数个日夜,亲手为她打造的短刀。 谢沉舟骤然抬眸,眼里波光粼粼,有烛影映动。他的目光与她恰好相接。情愫连绵涌动,在眼里翻滚而来,好似有花火在空气中碰撞。 她说自己也许已对自己无意,那便代表着在万分之一可能中,她还心系着他。 即便不是,这也是他与容栀之间的事。只关乎他们两个人,他心悦的人是她,除此之外,他不可能再爱上其余的人。 谢沉舟忽地垂眸笑了。这一笑,周身气度愈发温润干净,就连惯有点那份疏离也不见踪影。 秦意臻心神一荡,正以为自己成功时,谢沉舟却利落地放下了贴着酒盏的手,而后特意往后坐了些,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礼数周全,开口却泼出一份冷水:“既是贺寿献舞,秦小娘子应当先敬老夫人才是。” 众人俱是一怔。容栀也微愣了愣,可很快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莫名的情绪在心底一点点生长,让她再也无法忽视。 秦意臻面上笑意僵了僵,不知谢沉舟为何事到临头突然变卦。但他所言不错,她便只好上前几步,道:“祖母在上,生辰吉时,福星高照。值此举觞称庆之际,意臻愿祖母身体康健无疾忧,福寿绵延千秋。” 秦老夫人自然眉开眼笑,祖孙二人以茶代酒饮下。秦老夫人咳了咳,毫不吝啬地夸道:“意臻向来乖巧懂事,如今也是出落得水灵,是个大姑娘咯。方才老身观你舞蹈,真真是如瑶台仙女,妙不可言。” 秦意臻拾回不少自信,得意得连眉梢都透着欢喜:“谢祖母夸奖,祖母最疼爱意臻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笑容愈发和蔼,不动声色地转向了谢沉舟:“依殿下看来,意臻舞姿如何?” 谢沉舟唇角笑意清润,却根本没瞧秦意臻一眼,只敷衍道:“不错。” 不错?秦意臻不爽地撇了撇嘴。她苦练半月,就为了今日惊艳殿下,结果只是得了个不错? 秦意臻不死心地重新端起酒盏,面色却是带了不悦:“殿下,臣女已敬过祖母,还望这一杯,殿下不要再推脱。” 她几乎就是点明,谢沉舟再拒绝,便是拂了秦老夫人,乃至秦氏的面子。她笑意融融地盯着谢沉舟,满是势在必得的信心。 谁知谢沉舟闻言,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而后意味不明地够了勾唇,宛若没有听见般,并不回应。 气氛一时怪异僵持起来。秦老夫人眯了眯眼,显然已有不悦。秦志满大有不愿意管的意思,只朝秦夫人哼了哼。 当初他便劝过意臻,不要太过鲁莽,即便再有意于殿下,她一个女儿家,哪有巴巴送上去的道理? 秦惊墨叹了口气,只好他亲自出手了,否则以谢沉舟的脾性,说不准还真会让小妹难堪。 略一思忖,他展眉一笑,佯装吃味地打趣道:“意臻,我知晓殿下待你极好,如同待胞妹一般。但你也太偏心了,我这个亲兄长还在,怎的先敬他呢?” 此话一出,便是把秦意臻的种种行为归结到与谢沉舟的兄妹之情上 既没拂了秦意臻的面,又给了谢沉舟台阶。 谁知秦意臻却心有不甘。她迟迟不愿动作。倘若接下话茬,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同殿下只是妹妹对兄长的仰慕。她不甘心,更不愿半月心血付诸东流。 况且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如果殿下不饮下这杯酒,以后那群贵女岂不是要笑话她! 谢沉舟当然明白秦惊墨的用意。他本意也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教秦意臻难堪。秦氏的兵于他有大用,以兄妹的身份相称,他虽不愿,却也是最好的法子。 秦惊墨还以为她是一时愣住,出声提醒道:“来,意臻,阿兄先与你对饮一杯。” 秦意臻看了看他,只觉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身后似乎不知从哪传出窃窃的笑,刺耳得很。 她想起方才听说的,在秦府门前发生那一幕,转眼又瞥见容栀就对坐在谢沉舟正对面。 秦意臻冷笑一声,缓缓踱步到容栀跟前,面色不善:“这不是明和药铺的老板么?商贾之女,怎么坐得如此靠前?” 若不是良好的教养,秦惊墨几乎要咬牙切齿,他低声喝道:“秦意臻!” 可惜秦意臻现在气上心头,丝毫不顾旁人劝阻。 容栀面色清冷如水,毫不胆怯地直视着她:“秦老夫人赐的坐,你该问她。” 秦意臻一噎,心下愈发气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直接拂了她的脸面,将她秦氏二小姐的身份置于何处! 她讥讽道:“巧言令色。想必什么医术精湛都是幌子,你就是用这张嘴,哄得所有人的欢心!” 她背对着谢沉舟,并未发现坐席上,谢沉舟的脸色已然冷下去,半眯的眸子多了一丝狠戾。 容栀淡漠地点了点头,并不恼:“那容某便当是夸奖容某能说会道,多谢了。” 秦意臻气的不轻,还欲说什么,却被上首的秦老夫人皱着眉制止了:“意臻,容小娘子是老身的座上宾,不得胡闹!” 秦夫人见她斥责,连忙护着道:“娘,意臻没有恶意,也许只是想结识容小娘子罢了。” 秦意臻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只会教别人取笑,她望了望容栀那冷得出奇的眉目,忽而心生一计:“对啊祖母,意臻素闻明和药铺大名,早就对这老板好奇了。不过祖母寿宴,我们都准备了贵礼。只是终究一个商贾,能拿出什么稀罕物……” 谢沉舟勾了勾唇,眼神愈发冷。容栀倒是淡定许多,她反而好奇秦意臻,到底能说出什么让她出糗的点子。 秦意臻不怀好意道:“我想容小娘子不如也献舞一只,权当贺礼,如何?” 容栀挑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心中忍不住发笑。好无趣的法子,真是不过如此。 许是以她的逻辑,认定自己性子冷,定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起舞取悦众人,想借此折辱她。 可问题在于,她不会跳舞啊。容栀扯了扯唇,一字一顿道:“不如何。”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明和药铺老板胆子也忒大了,虽有传言说药铺背靠镇南侯府。然而这里是陇西,有话语权的还是秦氏。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难道这位小娘子没有听过? 秦惊墨眉心一跳,虽然小妹的提议荒唐,然而这容小娘子性子更傲。他算是知晓,谢沉舟为何对她情有独钟了。 秦意臻咄咄逼人道:“既然没有像样的寿礼,又不愿意献舞,那你便没有资格参加寿宴。” 她今日定要叫她颜面无光,哭着离开秦府。 秦意浓方才一直不好开口。再怎么样,她与秦意臻才是一家的,她也不想二人下不来台:“好了,好了,不就是要看跳舞吗,我跳给你看,行吗?” 秦意臻不依,把气撒到了她头上:“你给我闭嘴吧。” “秦意臻,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秦志满怒气达到了顶点,终于按捺不住,一拍桌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姐妹二人识相地闭了嘴。谢沉舟这才终于慢慢悠悠地动了。他嗓音冷戾,半张脸被淹没在晃动的烛光里。 明明是温润的笑着,却没由来教人胆寒。“此杯,本殿饮下了。” 谢沉舟忽然举杯,朝空中敬了一敬,而后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他眼眶染上一层薄红。 他似笑非笑道:“但本殿对你,从未当做胞妹看待。本殿只有隋阳一个妹妹……” 望着秦意臻愈来愈难堪的脸色,他冷冷嗤了一声:“你?算什么?” 秦意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若不是强忍着,她就要掉下泪来,她忍着哭腔道:“是不是因为她?你喜欢她对不对?” 秦志满胸口一阵抽痛,没想到她竟敢如此对殿下说话,连忙抬手道:“天晚寒凉,意臻该是吹风受寒,神志模糊而胡言乱语了。你身体不适,先回房静养罢 。” 现在已经不是脸面这么简单的问题,秦意臻只是臣子之女,谢沉舟是实打实的皇室勋贵。她以下犯上,若是圣上想借此大做文章,那么整个秦氏都要被连累。 秦意臻纵然不愿,可抬眼瞧见秦志满那黑得快能烧炭的脸,也不敢再辩驳了。只得跺了跺脚,心有不甘地离席。 怎会变成如此局面?容栀揉了揉眉,只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她不担心谢沉舟,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会在这个时候回答秦意臻。 可谢沉舟却猝然弯唇笑了。仿佛他等了很久,等有人终于敢这么问。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 “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注视着她,眸中水色澹澹:“本殿倾慕容她已久……本殿,在追求她。” 对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第78章 两姓之好 做媒,为你与殿下说亲。……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秦惊墨碾了碾后槽牙, 面上笑意险些没维持住。方才是谁在凉亭内信誓旦旦,说自己无心男女之事。 才短短一个时辰,怎么就变卦了。要玩浪漫, 玩深情, 能不能出了秦府再玩。谢沉舟是得偿所愿,苦了自己还得收拾摊子。 他也是秦氏的人呀,纵然他平素与小妹不亲, 也觉得颇有些咎由自取。然而这个时候若不质疑两句, 说出去岂不是他们秦府软弱好欺? 这厢秦惊墨飞速盘算着,对面,容栀同样淡定不下去。 她心头狠狠颤了颤。谢沉舟这番话,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 她摩挲着腰间, 被衣裳挡住的短刀, 强迫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他突然的剖白,到底藏着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但那一刹那,甜蜜、悸动、歉疚、懊悔,杂乱地涌上心头, 盖过她原本的理智。 他机关算尽, 手段狠戾,实在算不得温润郎君, 却又偏偏把最难以启齿,世人都藏着躲着的爱慕, 坦坦荡荡展露在众人面前。 他当着数人的面,不是单纯的心悦,不算是表白, 而是以一个下位者的身份,说倾慕她许久。 没有哪个小娘子会无动于衷,她也不能免俗。 谢沉舟很满意。他是打算徐徐图之,但他更不打算让容栀有逃避的机会。适当的时候,他要逼着她认清自己的真心。 不同于二人此时的心潮不平,宴席上其余人鸦雀无声,寂静地连动筷的声音都没有。 实在是众人都略略傻眼,不知如何反应,才能既不得罪人,又不惹祸上身。 方才觉得容栀傲气,不把明和药铺放在眼里。得嘞,原来是有谢沉舟这尊大佛撑腰。 也有看热闹的人,目光偷偷落在秦志满身上。谢沉舟算打了秦氏的脸面,秦志满能咽得下这口气? 秦志满咽不咽得下,暂且不提,因为秦惊墨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殿下这般行事,不怕寒了秦氏的心?” 这话问得直白,几乎也是众人的疑惑。一时间,众人都迫切想知晓谢沉舟将欲如何化解。 只听谢沉舟嗓音清润,不咸不淡道:“秦氏统帅陇西,人心所向,靠得是自身实力,而非女眷联姻。” 秦惊墨若有所思地笑了。谢沉舟倒是会三两拨千金,明明是他拒绝秦意臻在先,如今却扭转成秦意臻献舞,是秦氏授意,目的是想同皇室联姻巩固地位。 况且他话里还夸了秦氏,若自己反驳,那便也是驳斥秦氏。 望着面前淡然处之,眉目笑意间冷戾尽显的郎君,秦惊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此人,不能为敌,只可为友。 秦志满却明白,这是谢沉舟给他的台阶,连忙接过话道:“那是自然。意臻年纪也还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她今日献舞,也是为着给娘祝寿,并非是谄媚讨好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谢沉舟颔首淡笑:“怎会,秦二小姐性情率真,本殿相信她是真心贺寿,并无他意。” 他分寸把握的很恰当。不会让旁人觉得苛责秦氏,却也起来敲打的作用。他是想要拉拢秦氏,但并不意味着纵容宠信。 驳斥秦意臻,一方面是他确实无心;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让旁人都瞧清楚,婚事他不会任人摆布,其他地方,更不会。 秦志满闻言,客气般笑了笑,没赞同,也没反驳。 容栀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是她思虑不周,这个时候她更要沉住气,鲁莽出面,不仅不能给他解围,还会成同他一唱一和,专程来找茬。 幸好秦惊墨预料到宴席人多,唯恐生变,早有准备。 他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霎时间宴席下方走出一人,似是陇西某地方官吏。 那人诚恳道:“小人斗胆,今日贺喜,小人略备薄礼,还望能呈至老夫人眼前,得老夫人青眼。” 秦老夫人早恨不得这时有人能出来解围,教她把这档子事翻篇。闻言她眼前一亮,应允道:“那便快呈上来,让老身瞧瞧,是甚么好东西。” 一人带头,斗礼便很快开始。玉雕瑞兽摆件,掐丝珐琅仙鹤烛台,螺钿镶嵌百寿屏风……种种名贵珍宝,稀罕玩意,全都先后呈上,瞧得众人眼花缭乱,激动不已,不一会便把适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秦意浓却毫无心思赏玩贺礼。她正一动不动盯着容栀,简直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容栀想装作不知,却实在无法忽视,直觉被盯得发毛。她皱了皱眉,无奈道:“秦小娘子,要问什么便问罢。” 秦意浓见心思被拆穿,也不藏着掖着,索性问道:“殿下跟你示爱,你都没有反应的么?” “自然是有的。”她心里泛着隐秘的欣喜,她并不觉得难以启齿。 秦意浓不知,容栀的意思是否便是她与谢沉舟两情相悦,她绞着手指犹豫半晌,凑过去小声道:“其实……” 容栀挑眉:“?”英姿飒爽的小娘子,何时这么犹豫不定过。 秦意浓瞧了瞧她,数次欲言又止,终还是忍不住道:“别怪我多事,容姐姐,你帮了我大忙,我觉得欠你个人情,才这么说的。我……并不觉得殿下是你的良配。” 似乎说罢觉得这样不妥当,她噤了声,仔细等着容栀的反应。 容栀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医治惊弦是某分内之事,不必言谢。至于殿下,”她顿了顿,并未追问下去:“多谢小娘子提点。” 秦意浓愣愣道:“你不问我?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容栀却似早猜到她会这么说,她淡然地弯了弯眼,答道:“殿下有鸿鹄之志,欲成大事者,不论是殿下自己,还是身边之人,都会常处险境。” 当今圣上容不下谢沉舟,他唯一的办法便是取而代之,但取而代之又谈何容易。 无论成事与否,被他所喜,亦或者同他两情相悦,是祸,会惹出更多事端。 秦意浓不傻,自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阿兄与殿下图谋之事,虽然未曾说与她听,但她也猜到几分。 说好听是拿回应有的皇位,说得难听,便是要谋逆。其中牵扯甚广,自己不是没有劝过阿兄。 秦意浓微怔,她倒是比自己思虑的还透彻。 斗礼还在继续,容栀只静静地瞧着一件件奇珍异宝从她眼前闪过,并不心急。 唱礼的侍从尖着嗓子,一路终于念到了明和药铺。 容栀在席间一众人交杂的视线中,不紧不慢地起身:“容栀代明和药铺,恭祝秦老夫人身体康健。” 唱礼的侍从瞧了她一眼,继续道:“四季养颜茶饮方集,灵珀凝香安神枕……” 容栀边朝秦老夫人解释道:“这是青囊圣手失传已久的茶饮方子。容某偶然得到一本残卷,便同师傅一起研究,在青囊圣手的基础上编订而成。” 本听到是饮方,席间不少人露出鄙夷之色。不值钱的玩意,到处都能买到。可一听是青囊圣手失传秘方,便炸开了锅。 “什么!居然是青囊圣手?” “青囊圣手可是医圣,我也曾听闻他有许多秘方失传,竟被这小娘子觅到了!” 传说青囊圣手为报恩情,医治好了大雍朝开国帝王的不治绝症,并让其寿命绵延,在太子继位,其成太上皇后,又活了二百年之久。 “失传秘方都能弄到,”秦惊墨偷笑道:“莫不是殿下帮她寻的罢。” 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谢沉舟摇头道:“她无需我帮。”话虽简短,他神色温和,只觉意料之中。 她什么做不到?只有她想做,和她不想。 寿礼她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毕竟关乎天医节人选,自己不敢马虎。只是无形中,似乎因谢沉舟得罪了秦氏,也不知会不会迁怒于她。 她唇角弯起浅浅弧度,嗓音清冷干净:“依春之生发、夏之清热、秋之润燥、冬之滋补原则,精选应季药材与花草。您若按着方子没二三日服用,则可容颜永驻,岁月悠然。” 秦老夫人平素厌恶讨好巴结,此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一是容栀贺寿态度不卑不亢,温和有礼,二是这贺礼送到了自己心坎上。 她虽年迈,却依旧看重自己的容颜。否则也不会涉险,明知面部有伤,还不听大夫所言,执意敷粉。 虽则殿下因容栀,才拂了秦意臻的好意。但仔细想来,容栀却并未做错什么。她还帮自己医治火疮呢,若是今日没无她,自己恐怕要沦为笑柄。 况贸然献舞,秦氏也不占道理,未经殿下知晓,甚至她、惊墨也被瞒着,便在大庭广众下献舞,此为强迫之举。 她秦氏立足陇西,靠得是民心所向,从不屑为威逼利诱的事。 这般想着,秦老夫人也不再纠结于方才的过节,略略笑了笑:“容小娘子一片好意,老身谢过了。” 容栀见她并未排斥抗拒,心下更是安定,继续道:“安神枕虽不如秘方珍贵,却也是容某亲采草药研磨制成。” 然那驻颜秘方已经夺去秦老夫人大半眼神,她便也没太在意这枕头,只点头叫侍女收好。 “母亲……”见她如此便收下容栀贺礼,秦李氏心有怨怼。这小娘子可是让意臻难堪的,就轻易放过,让整个秦氏都吃瘪? 秦老夫人自知自家儿媳的意思。虽自己心中也有气,气秦李氏瞒着她,让意臻吃了苦头。 不过秦氏虽不能与殿下结为姻亲,但殿下的剖白,却是在自个寿宴上完成的。她是寿星,她自然最大。 秦老夫人眯了眯眼,和蔼地笑道:“容小娘子,方才殿下所言,便是属意于你。老身便倚老卖老一会,斗胆替殿下做一回主,问问你的心意。” 容栀眉眼微冷,动了动唇,似乎说了什么,然却听不真切。 秦老夫人只当她一时愣怔,又补充道:“不知容小娘子爹娘何处?若是信得过老身,老身也可做媒,替小娘子说亲。” 在秦老夫人看来,容栀医术再精湛,也不过是一介商贾。能得自己说亲,算是抬高了身份,也好与谢沉舟相配。 宴席下,谢沉舟勾唇笑了笑。想从容栀身上下套讨好处,也要瞧瞧容栀同不同意。 且他剖白心迹,完全是情之所至。他虽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平静下来却并不后悔。 只是,与容栀无关。她拥有选择的权利。是否要接受他,亦或是再次拒绝,全凭她的心意,旁人休想,也不能插手。 容栀略略抬眸,发髻上的白玉簪子随着她动作轻微晃动,亦泛着冷光。 谢沉舟就在此时起身,说道:“她不……” 怎料容栀也同时开了口。她的语气稀松平常,面色也静得出奇。 只见她她思索一瞬,悠悠然道:“好。” 这次,轮到谢沉舟愣住了。 第79章 此致经年 “我们,和好。” 自那日宴席结束, 流云就一直小心翼翼。无论是侍候容栀梳洗,亦或是在明和药铺,她都闭紧了嘴巴。就连谢沉舟为何摇身一变, 成了皇长孙殿下, 她也不敢问了。 今日秋高气爽,容栀将搜罗来的医书孤本都从库房里搬出来晾晒。 “麦冬”,她指了指其中一卷, 本想唤麦冬, 流云听见,却瑟缩了一下。 容栀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继续说道:“你去拿镇纸,将褶皱处压一压。” “是, 小姐。”麦冬得了令, 便去书房找镇纸了。一时间院子里,只剩容栀和流云二人。 容栀坐在石凳上,随手捡了卷书,她也不翻开瞧,就捧在手里。 见容栀没有动作,只眉目冷冷坐在那, 流云心中更加笃定。她就知晓!那日宴席上, 被迫答允与殿下说亲,县主心里定是不痛快的。 “县主……”此时无人, 流云便也不拘着喊她小姐。 她方开口,容栀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示意她继续说。 流云道:“您若是不愿与殿下说亲,奴婢这就收拾盘缠,我们回沂州便是。”她左思右想几日, 实在不明白,倘若不喜,县主为何不拒绝秦老夫人的提议,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容栀哭笑不得,方明白过来,流云这几日的反常是为何,便问道:“天医节将至,我回去做甚?” 流云疑惑道:“可是,您难道真的要嫁给殿下?” “谁说我要嫁?”她嗓音淡淡:“秦老夫人只是愿意为我说亲,又不是拍板教我嫁与他。” 指婚是只有圣上才能做的,秦老夫人就算掺和,最多也就是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向圣上提议罢了。 流云似懂非懂,心中还有疑惑:“那县主为何要答允?若是被人发觉您的身份,您岂不是有危险?” 容栀回答得很快:“我隐瞒身份,就是怕以我为要挟,连累阿爹。陇西到皇城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月,到时天医节都结束了,我早就离开陇西。圣上就算察觉,又能如何?” 商世承纵然想派人来抓她,又如何能得知她的行踪? 她继续道:“但是天医节,明和药铺必须胜任。秦老夫人既成了为我说亲的人,自然也要对我格外照顾。” 不过是暂时接下说亲的名头,就能成为明和药铺更胜一筹的砝码,何乐而不为。 流云堪堪听完,讶异地张了张嘴,半晌恍然大悟,佩服道:“县主好聪慧!反倒是奴婢愚笨了。” 随后又想到什么,她试探性问道:“所以……殿下若时时来找您,您也不会不开心?” 容栀摇了摇头。这几年在外奔波,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经营药铺,遇到的追名逐利,尔虞我诈之事,不比权利场少。 如若她是谢沉舟,她恐怕会比他更狠戾,更不择手段。况且他并未真正做出什么伤害镇南侯府,反倒是他留在玄甲军的裴郁,帮助阿爹良多。 她虽不能原谅他,却已真正理解他。 容栀眸色清浅,嗓音辨不出喜怒:“殿下若来寻我,我自会以礼相待。” 却见麦冬两手空空,身后跟着数名侍从,衣着打扮皆非明和药铺之人。 容栀目光瞥见那些侍从肩上挑着的木箱,似乎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送进来。 麦冬躬身道:“小姐,殿下正在院外,说是求见小姐。” 这些木箱,是谢沉舟送来给她的见面礼?容栀略略打量一眼,似乎并无看察的兴趣,只招手叫流云领着侍从,去库房归置。 她淡淡“嗯”了声,算是同意,也不吩咐仆从沏茶。她原地坐了会,忽然又抬手,把另一张石凳上的软垫拽过,塞到了自己身下。 日光清朗,洒在空气中,泛起淡金色浮尘。有白光在浮尘中闪过,劈开浮尘,晃得她眼前一白。 容栀眯了眯眼:“他来了,你不许唐突了贵客。” 话落,那抹白光骤然消失。房梁上,长钦端详了会他那短刃上,刃面反射出的容栀的面庞,而后忽地抱刃落地。 “不好。”他答的干脆。 “随你”,容栀不怒反笑:“待会若你双臂俱废,我可不会再救你。” 谢沉舟进来时,瞥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容栀坐在亭中,面前摆了大大小小的药材,并着一本古籍。她借着日光,一面暖着身子,一面翻找古籍里关于药材的记载。 日光映照下来,在她侧脸打上一层薄而透的金辉,那金辉却不足以让她周身晕开暖意,反而更衬得她恬淡冷凝。 他未再近前一步,站在廊下,眼里噙着笑。 不是谢沉舟不想上前,而是眼前突然横出一把绯红断刃,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月还未出口,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容小娘子。” 容栀停下手中动作,睫羽夹杂着如豆的金辉,淡淡睨了过来。 长钦的断刃虚虚架在谢沉舟脖颈上,只离了很短一截。容栀并不讶异,无奈摊了摊手:“殿下要怪就怪他,我管教过,是他不听。” 谢沉舟笑意不减,明明是在同长钦说话,目光却没从容栀身上移开过:“要杀本殿,动手便是。左右本殿今日没带侍卫,无人能阻止你。” 长钦啐了他一口,无奈谢沉舟只轻轻一退,便轻而易举躲开。 长钦恨恨地盯着他:“一口一个本殿,你是真的认贼作父!” 谢沉舟瞳仁漆黑,那笑没由来有些冷鸷:“认贼?商世承是贼不错,本殿可没认他做父。” 长钦一愣:“再过不久,商世承就要封你为王,你还怎说不是认贼作父!” 谢沉舟垂眸,看了一眼那尖利的绯红断刃,脖颈上触感微凉,他挑眉,似乎想了想:“封王……哦,你家小姐可能忘了告诉你,本殿,准备造反。” 长钦握刀的手一顿,立时抽了回去,眼里闪过光:“你要为先太子讨公道?” 谢沉舟却蓦地捏住刀背,一把将他欲收回去的刀刃又拉回自己脖颈前:“先别急着入鞘。” 他说道:“本殿造反,不是为那个男人讨公道。”让他搭上性命,就为了所谓身前身后名?都是枯骨一堆的人,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公道。 长钦始料未及,刀刃已经在谢沉舟皮肤上划出一条血丝,他有些急道:“那你到底要做甚?” 凉亭内,容栀正聚精会神捣药,似乎没有在意剑拔弩张的两人。 药杵敲击药钵的“笃笃”声传来,他仿若听到什么笑话:“当然是为了荣登至宝。本殿想做皇帝,不可?” 似是意料之外,长钦瞪大了眼,哑口无言好一阵,才终于勉强接受了谢沉舟的说辞。 他当皇帝,也算是拉商世承下马,替先太子,还有他们全家报仇了。 趁他不察,谢沉舟找准时机,突然一个反手,从长钦手里别过了绯红短刃。 局势瞬间转变,谢沉舟已抵住长钦的咽喉,另一手擒住他的双手。饶是长钦武艺高强,都完全动弹不得。 “问完了?”他腰间玉佩撞到墙边,发出轻响,更是无形的威压。 “绯红短刃,长二尺九,通体桃红色……乃威武将军,赵孝的近身武器。” 谢沉舟说得慢,长钦面色却是霎时灰白。 谢沉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唤他道:“赵紫棠。赵氏已经被先帝诛了九族,你怎么还活着?” 长钦闻言,呆滞地怔了片刻,而后抬眼瞪着他,愤愤道:“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抓了我!” 谢沉舟扬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是逆贼,我也是,我抓你做甚。” “我赵氏为先太子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商醉!你凭什么还能安然无事地活在世上?享受着那皇位上,德不配位之人给你的赏赐!” 长钦越说越激动,几乎剧烈喘息起来。 容栀这时才幽幽起身,眉头微蹙,淡淡道:“两位,被官府抓了可以,但还请小声点,莫连累我。” 谢沉舟转头看她,眉目间阴鸷一扫而空,温和地笑道:“无妨,整条街都被我的人暗中把守,消息,出不去。” 容栀无言,心中却不由得思忖起来。那岂不是……她平素一举一动,也在他的监视中? 谢沉舟侧了侧身,将长钦恰好挡在容栀视线盲区。这才说道:“若你真以为,是先太子害赵氏惨死,秦府宴席那日你就该刺杀我,而不是潜进去偷窃。” “是!我曾经恨透了你,恨透了太子殿下!但我相信不是太子殿下。” 自赵氏满门被屠,长钦隐姓埋名至今,已经鲜少这么情绪外露过。发泄了一通,他心里意外静下来,垂眸道:“太子殿下为人仁厚,待赵氏恩重如山,他的那些丑事,阿爹说了,都是假的。跟赵氏一样,都是被奸人所害。” 谢沉舟顿了顿,眼里有笑,却是讥诮的冷:“是啊,他品德高尚。”无论是捡走自己的悬镜阁,亦或是现在的赵氏遗子,提到商世雍,都是交口称赞。 他被簇拥,被爱戴,甚至为他出生入死,都是因为,他是商世雍唯一的血脉。所以他生下来就要替商世雍洗冤,替商世雍夺回皇位。 容栀敏锐觉察到,谢沉舟情绪不太对,她冷声何道:“长钦!够了。你要问殿下何事,快些问。” 长钦沉默了一瞬,终究似下定了决心,说道:“判我阿爹罪的卷宗,宫变那年被一官吏带出皇城,那官吏与秦志满是同窗,于是他逃往陇西。不久,就病逝了。” 其实在来容栀住所前,谢沉舟就已查明原委。只是从长钦口中听到,终究才确定。他了然道:“你想要那卷宗,替赵氏翻案。” 长钦点点头:“若你能找出幕后真凶,我愿鞍前马后,为你差使。” 谢沉舟扯了扯唇,而后利落松手。眼见短刃就要落地,长钦连忙接下。“你……”这可是他赵氏的家传至宝! 谢沉舟不以为意,后退几步,拍着衣裳上,被长钦接触过的地方。 “好一个鞍前马后。好啊,本殿就答应你。” 长钦一噎,还想说些什么,抬眸却瞧见谢沉舟那张,与先太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开口。 日光有些刺目,容栀站在廊下,被照得眯了眼:“庄子的药材今日要运输过来,你去监督着,别出岔子。” 其实郊外庄子离药铺不算远,这种活儿平素都是请镖局帮衬。长钦知容栀是为支走自己,替自己解围。 长钦抱拳应下,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瞧着长钦跃上房檐,容栀才踱步,朝还站在廊外的谢沉舟而去。 “倒是同殿下一般,不喜走大路。”她难得眉目含了点笑,一双眼眸清冽澄澈,似有雪光。 她走近了些,又不至于太近。谢沉舟似乎长高不少,从前没太注意。可如今二人相对而立,她才发现,她需得仰头,才能瞧见他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因着与长钦的交谈,他心情不是很痛快。因为那双眼眸比平时更为幽暗深沉,此刻低垂着,只留一片睫羽给她。 容栀眨了眨眼,安静地看着他。她都已经先开口了,他怎的还反而不理她? 就在心里疑惑时,谢沉舟忽然伸出手。他捏住她的衣袖,却终究怕弄疼她,没敢用力,而是自己向前几步。 容栀初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鼻尖涌动着的都是谢沉舟衣襟上散发的朱栾香。 她身体不可自抑地僵了僵。谢沉舟也感受到了,他却舍不得放开她,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头一股脑埋进了她的肩窝。 “阿月……”他吸了吸鼻,嗓音湿漉漉的,还带着微微暗哑。 整个人可怜极了,也脆弱极了。 似乎还不满意,谢沉舟用头蹭了蹭她,发冠刮过,容栀脖颈处微微刺痛,更多的是痒。 从一别再见,到今日,是他第一次唤自己:“阿月”。 穿过经年的岁月,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谢沉舟,那个像小尾巴一样,眼巴巴跟在她身后,求她许一个容身之处的谢沉舟。 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他轻声道:“我们和好,好不好?” 第80章 黏黏糊糊(撒糖!) “阿月甚美。”…… 容栀一时哑然, 张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思万绪齐齐涌上心头,却盖不过心中最原始的冲动。 当他走进宅院, 墨色锦袍被风吹得鼓动, 而他笑意融融,披着浅金色浮光立于廊下,唤她“容小娘子”时, 她就知晓, 今日她拒绝不了他,也不想拒绝他。 迟迟未听见容栀的应答,谢沉舟眸色稍暗,揽着她的手也不自觉收拢。 他想说, 不急的, 今日若愿与他和好,明日,他再来问问便是。 但再次强忍着开口,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浓重的,甚至于无助的叹息:“我不能没有你,阿月。” 容栀一怔, 而后故作冷静道:“你忘了?秦老夫人要为我们俩……说亲的。” 她顿了顿。之前不觉得, 现在被谢沉舟依偎着,脸居然有些发烫。 于是她抬手, 想推开谢沉舟。可手刚伸到半空,就瞥见谢沉舟塌下去的背脊。 她无声收了回去。也罢, 他心情不好,就让他这次。 “未过门的妻子……”他笑了一声,那笑是从胸腔发出来的, 傻傻的,与素日里温润冷戾的笑全然不同。 “我想要娶你。但绝不是这样,”他声音温柔,但坚定:“绝不是草率仓促,在利益纠葛中被定下婚事。” 她是容栀。是他要去求,去付出真心,去让她真的愿意,考虑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容栀心中一烫,面上却刻意绷着,只淡淡“哦”了一声。 谢沉舟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却也舍不得说什么。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肩颈,容栀觉得他如同一只大型犬,不停蹭来蹭去。 “他们都欺负我,阿月。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容栀闻言,眼角抽了抽。他们?谢沉舟是指谁? 是被他明里暗里打压,难以翻身的大皇子,还是在他手里连续吃瘪,不得不让渡权利以表慈爱的当今圣上? 哪有人在他手里能讨到好?只有谢沉舟欺负别人的份。 “我讨厌当什么殿下。”他说道:“我讨厌与朝堂上那些庸人虚与委蛇,与那些皇子皇女兄友弟恭……呵,只为了积攒所为好名声。” 他勾唇想笑,却觉得格外疲惫:“阿月,我总是笑着,笑着,悬镜阁那些阁老,每日休书八百封,无意间不是劝诫我,对任何人,都要表现得温润谦和。” 这些话,也只有在容栀面前才能说出来。其实来之前,他并不准备说这些。他带给容栀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不愿再让她徒增烦扰。 可真正瞧见她,抱着她,情绪就如开了闸的泄洪口,他根本抵挡不住。 “我知道,这样的我才符合世人对先太子遗孤的幻想。可这是商醉,不是谢沉舟。” 他低垂着脑袋脑子,脊背微弯,声音很轻,透出前所未有的委屈感。 容栀眸光暗闪,是因为长钦提了先太子,他才如此失控? 本能地,她想抚摸他的脊背,安抚他。但初碰到他背部衣裳时,如同触电般,她心虚地将手指瑟缩回去。 “殿下先起来。”左右不能这样,一直依偎在廊下,要是麦冬回来瞧见,她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他依言,乖觉地直起身。视线触碰到容栀虽清冷,却溢满关切的眼眸,谢沉舟抿了抿唇,掩去快要勾起的唇角。 阿月素来心软,她还是心疼他的。 两人回到凉亭,相对而坐。容栀还需亲自为秦老夫人配药,便放任谢沉舟自顾自等。 甘草半钱,枇杷膏三钱,珍珠粉一平勺,干玉兰花瓣五片…… 她沾了墨,细细在宣纸上写了片刻,又忙不迭地开始研墨珍珠粉。这些珍珠是秦府送来的上等南海珠,她不放心交给别人。 一切工序都很顺利,除了…… 容栀倏然停了动作,抬眼瞥向谢沉舟。 谢沉舟弯了弯唇,嗓音清润,简直如山涧快要滴出的泉水:“如何了?可是累了?我叫裴玄进来帮你?” 容栀沉默瞬息,终究忍不住道:“殿下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从方才坐下,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像是装在自己身上似的,她写字的时候,他盯着她瞧,她捣药、她磨药……他目光一动不动。 容栀忍了很久,觉得那道幽深的视线着实非常影响她。 谢沉舟霎时蹙起眉,眼里是明晃晃的不悦:“殿下?”他不是才说过,不许她这样称呼自己。 容栀同他谈条件:“你别盯着我,我就不这般唤你。” “阿月,”他忽然认真起来,温声唤她。 容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紧要事,放下石杵:“嗯?” 他笑了:“我从前似乎未曾说过,阿月……甚美。” 在心里吸了口气,容栀忍了又忍:“……”油嘴滑舌。 她便不理会他,重新拿起石杵,研磨了一会,又无奈停下。无他,只因谢沉舟还在瞧着她。 她道:“你没有自己的事做么?”不是说要造反?人脉笼络,军队调动,都一应俱全了?怎的悠闲到同自己在这消磨时间。 谢沉舟微微一怔,旋即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 公务在悬镜阁都堆成山了,二皇子的动向,殷严的近况,玄甲军,青州军……哪件不是亟待他决定。 “自然有,”他望这容栀严肃的小脸,起了逗弄的心思:“天大的事。” 容栀挑眉:“?” 他没由来念了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与她对坐,静静地瞧着她,什么也不做。这就是他天大的事。 容栀听出来了,更立时想起这句诗,是写给久别之妻的。 “谢沉舟!”她薄嗔含怒道:“我何时说要嫁与你?” 在秦府见她,她总是眉眼清浅,笑不达眼底,凉薄得紧。如今这么鲜活的,会嗔怒,有情绪的容栀重又坐在自己眼前。 谢沉舟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 他摩挲了一会,不舍地放开,又拉过容栀身前的钵臼,替她磨起药粉。 “你初离开我的那几日,我想杀了所有人。”他随口道。 权势,皇位,若是身边没有她,与他而言也不过一张朽木败椅。他发了疯似地想去找她,不顾悬镜阁众人反对,夜半偷骑马匹出城是常有之事。 “可到最后我发现,欠你的,只有我自己。我要杀的人,是我自己。” 若不是裴玄说漏嘴,他还不知晓,居庸关被解救出来,容栀对镇南侯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他入玄甲军…… 他处心积虑接近她,想要玄甲军,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早就在他手里了。是她亲手,送给他的。 容栀笑了笑,不甚在意道:“现在说这些做甚?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谁分的清对错。 谁没有欲望,谁又能完全不掺杂私心,毫无保留地对待另一个人。 他怔默片刻,乌黑的眼眸笑意一点点渐深:“所以……是肯回头看我了?” 日光似乎淡薄了一些,飘洒在她脸颊上的光晕不再那么浓郁,反而带了几分慈悲的温存。 “不是回头。”容栀摇了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脸部的轮廓。 眉骨线条流畅,鼻梁挺拔,中间有个小小的驼峰。一双桃花眼生得醉人,唇不薄也不厚,弱化了他原本的凌厉,平添几抹温润。 是很完美,俊逸的一张脸。 良久,容栀收回目光,认真道:“我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话锋一转,她道:“可是谢沉舟,你真的确定,现在的我,是你想要的我?而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又是否确定,你真的可以给我。现在的我们,对彼此都是陌生的,我们是否真的适合?” “这三年,我曾经是真的把你放下了。” 只是再次见面,她沉寂已久的心,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有时她会想,再遇到一千次,一万次。他对她好,还是对她坏,她是不是都会这般,不受控制般被他吸引,心悦于他。 黎姑姑说过,这种身体深处的本能反应,是人体气味碰撞的结果。 谢沉舟闻言,几乎想都未想就缓缓笑了:“好。”他回答的很简洁,却足够不假思索。 她是他人生盘绕的藤蔓,如今失而复得,他如何能够放手? 容栀垂眸,便瞧见钵臼里被碾得极细的粉末。她连忙制止:“这个程度已经可以了。”再碾下去,就要化为齑粉。 谢沉舟便把磨杵放在一旁,从袖中掏出丝帕。他却不是先擦自己,而是捉过容栀的手指,一根根仔细擦拭着上面沾到的粉末。 容栀安静地坐着,也不动,就任由他摆布。她本以为擦拭几根手指会很快。 只是片刻后……有些失控。 容栀羽睫飞速眨动着,平缓的语调掩饰不住有些抖:“谢沉舟……这里,还有别人。”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的,而后一路往上,爱抚般碾过她的唇瓣,压得她樱粉色薄唇染上赤色的红。 方才,他只是帮她擦拭不小心沾在脸颊的珍珠粉,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沉舟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他微微用力,便把容栀拉到了自己腿上。 “无妨,裴玄守在门外,你的侍女们进不来。” 容栀撇了撇嘴,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 他腿部的肌肉又硬又结实,容栀坐在他怀中算不得舒服。不过容栀还算满意。 站着的时候,她需得仰视他,现在倒是好了,居高临下的人变成了她。 她有样学样,颇有些恶劣地用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颌。 谢沉舟由着她,配合地仰头,眼里尽是温柔细碎的微光。 容栀颇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勾唇道:“光天化日之下,皇长孙殿下,你的清白荡然无存呀。” 他很受用,纵容道:“我人都是阿月的,清白算什么?” 短短半个时辰,容栀已经重新适应了他的不着调。只不过她心中还有疑虑,见谢沉舟情绪转好,她便提议道:“不如,我们谈谈?” 谢沉舟微微一笑,似是猜到她会这般说。他手臂穿过她的腰,倏然间,容栀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轻车熟路地朝容栀的卧房走去:“谈,我当然要与阿月好好谈、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88 第81章 酱酱酿酿(撒糖) 然后他慢慢吻了进去…… 身体腾空的一瞬间, 容栀眼中涌起浅淡的讶色,有些微微失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双手环住了谢沉舟的脖颈。 这间宅院朴素, 她并未过多装饰, 只是通往卧房的路上摆了几株盆栽。她一眼便认出来,淡淡问他,嗓音辨不出喜怒:“你差人监视我?” 否则她宅院的结构, 他怎么一清二楚。 谢沉舟脚步一顿, 而后继续往里行,“怎会。”他先是否认,而后倏哂笑道:“在阿月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他怎会派人监视她?他恨不得挖掉所有人的双目, 这样就没人能窥探她的美好。他怎会允许有人二十四个时辰都能瞧见她。 容栀垂眸默然片刻, 并未回答他,而是陈述道:“可你似乎比我更熟悉这宅院。” “阿月在签契条时都未仔细瞧瞧?这处院落,是我名下房产。” 容栀一滞:“……”当初置办宅院交给了牙行办的,她只挑着这处位置合适,便顺手租下,并未仔细瞧。 是她想错了, 竟会觉得他派人监视自己。 容栀有些歉疚地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那胡茬微青的下巴。她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碰了碰, 谢沉舟始料未及,喉结条件反射般, 上下滚了滚。 他眸色深了许多,嗓音略沉:“我抱你去卧房,你不害怕?” 容栀摇了摇头, 环住他的手更紧了些,她不假思索道:“不怕。” 谢沉舟微微笑了,笑意淡若清风:“也只有阿月全然相信我。” 他用身子抵开门,将容栀轻缓地放在垫了许多层丝绸的八仙椅上。 容栀眨了眨眼,面色看似平静,心绪却不然。她微微仰着头,借着掩映的日光,水盈盈地看着他。明明外间日头正盛,谢沉舟却觉得没由来地心头发痒。 像是被连绵无边的月色笼罩包裹,又软又轻,却比流火更加炽烈,烫得他眼底沉星如火。 他嗓音低低地,夹杂着被强行克制住,却还未完全消散的欲念:“傻了?一动不动地瞧我?” 她眼底带了些笑,面目沉静地坐着,浅黛色衣裙虽素雅,更衬得她面容愈发姝丽。 骤然从谢沉舟身上离开,容栀有些不习惯。他浑身都是热的,香的,实在是比暖手炉还妥帖的存在。 她实在贪恋那份温暖,便也不犹豫地伸出手,瘫在空中,好整以暇般望着谢沉舟。 谢沉舟目光似是有些困惑,歪了歪头。 “想牵手。”她好不客气道。 该怎么形容这刻的感受?谢沉舟顶了顶后槽牙,呼吸顷刻间有些不稳。明明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淡薄,可听在耳朵里,却是如同沾染了最烈性情丝的妖,就连尾音都是娇的,媚的,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渗出水来。 他的眼尾潋滟起薄红,眸中翻涌着尽是不加掩饰的情动。呵,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一碰到容栀,就融化地荡然无存。 谢沉舟用力闭了闭眼,竭力驱散着心中太过肮脏强烈的妄念。 他苦笑道:“别这样看着我,别引诱我。不然……我无法保证,我能够不亲吻你。” 他诚实得近似羞赧:“阿月,在你面前,我向来很难保持理智。” 她睫羽又长又密,此刻正若有似无地颤动着。她强忍着笑意,冷淡道:“哦。” 谢沉舟心放下几分,勾唇笑了笑:“临近深秋,日落西沉后就会变冷,我去烧个手炉给你捧着。” 说罢,他替她将鬓边垂下的发丝挽好,抬脚就要出去。他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若是再同阿月这样共处一室,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什么教她不喜之事。 腰间玉佩倏然被人勾住。谢沉舟唇角笑意一僵,缓缓低下头。 一根肤白细腻,修长纤细的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玉绳,似柔若无骨地灵蛇,牵着他那枚碧青玉佩,慢悠悠地在空中晃荡。 “你……”谢沉舟眼底情绪剧烈波动,先是些许茫然,而后是翻涌奔腾而来的谷欠色。 “可是,”容栀清浅一笑:“我不仅想牵手,还想让你吻我。” 顷刻间,谢沉舟欺身上前,俯身捧起她的脸。他唇间有浅淡的朱栾香,温润和煦,又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的唇很软,湿润而不干燥,容栀想,他的身体定是被悬镜阁细细调理着的。 背着光,她看不起他的面目,只觉得眼前投射下一片阴影。一开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贴上,用唇摩挲触碰着她。 然后他慢慢吻了进去。他的手在椅上摩挲着,直到寻到她的手。他先是覆了上去,而后缓缓插入她的每一个指缝,收拢,握紧。 静谧的秋后,只有他们二人的宅院,就连日光也那么轻柔,照在衣裳上,恰到好处的温暖。 可容栀却清晰感觉到,当他唇舌进来的那一刻,她不甘示弱地与他纠缠交织的那一刻,她呼吸猛地一滞,心跳竟不自觉加快几分。 他握着她的手,那么自然,那么熟稔,明明三年不见,他却好像已经这么牵着她,日复一日。 世上有许多人爱熏朱栾香,每一日,有无数熏着朱栾香的郎君从她身边经过。却只有他身上的,当那抹香钻入她鼻腔时,方能让她浑身一震,方可深深触动她。 容栀清楚地意识到,那是灵魂被触动的感觉。那是死去已久的心跳,重新复苏的滋味。 其实它从未真正死去。只是那些情爱,被她一点点刻意下沉,沉到寂静心湖里,就连她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唇边尝到了一点湿润的咸,谢沉舟顿了顿,停住了动作,心中溢满怜惜与歉意。 他并未睁眼,就这么凭着直觉,用唇去贴紧容栀的面颊,轻柔地擦拭净那滴泪。 她很少流泪,即使是悲戚至极,她也只是倔强地抬着眼,从不允许自己轻易掉下眼泪。 “对不起。”他心中又甜又痛,一时化为微不可查叹息。 容栀扬了扬唇,敛去眼眶薄雾,而后主动在他脸颊吻了吻。 她嗓音清冷:“谢沉舟,你若再次负我,我还是会离开的。” 谢沉舟这才睁眼。他手背抚过她方才湿润的眼角,认真地看着她:“我定不会负阿月。” …… 待容栀整理好情绪,重又恢复素日那波澜不惊的模样时,谢沉舟恰好点了暖手炉,捧着走进来。 他不由分说将手炉塞到她怀中,又颇为强势地执起她的手,确保每一根手指都能严严实实贴着手炉。 容栀哭笑不得:“又不是稚童,我有分寸,不必这么小心。”在外几年,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照看自己,即便没有流云打下手,她也能梳一个干练的发髻。 谢沉舟却不依从,他不以为意道:“你本就该被捧着含着,我什么都未做,怎就过分?” 容栀莞尔,目光里的清冷刹那柔化为细碎的暖意。 她忽然想起谢沉舟抬进来那些东西,问道:“那些竹箱?是你给我的?” 谢沉舟点点头:“这些年有了积蓄,我时不时搜罗些小玩意。都是时兴的珠钗首饰,放在悬镜阁,也只是烂在库房。” 那些珠宝,本来就是要给她的。可惜在沂州时他没有机会。 谢沉舟眼里噙着笑,说道:“你得空去瞧瞧,如果不喜欢,赏赐了下人便是。” 捧了会手炉,容栀觉得浑身都热乎不少,她懒洋洋地靠着太师椅,似是随口提道:“我的及笄礼你都未来,现在又送我这些。” 谢沉舟神色一僵,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但他很快掩盖过去,只无奈又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 容栀喉头一哽,困意消散不少,她转头看着他:“为何不来?”一生一次的及笄礼,她那时是期盼着他来的。 她沐浴梳洗,穿了最华美漂亮的衣裳,宾客尽散,她独自站在花厅内,等了许久。他终是没来。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月上柳梢头,她明明听见房檐上,有熟悉的声音。 她喊了几声,可惜无人应答。 望着容栀澄澈的眼眸,谢沉舟险些将真相脱口而出。他喉结滚了滚,只敛眸道:“有些事耽搁了,我脱不开身。” 容栀一动不动盯着他,似要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虚实。她问道:“你真的没有来?” 谢沉舟缄默须臾,开口道:“是。” 他面色平静淡然,容栀始终无法分辨那话中真假,只得暂且作罢。 她笑了笑,那笑意浅淡,若不是细细分辨,几乎如若无物:“不说这个,说说别的。”她主动转移话题。 “……好。”他应道。 “我该称呼你什么?商醉?逐月?还是谢沉舟。”这曾是困扰容栀长久的一个问题。 他的名字太多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到底该以什么身份看待他,她是确定的。 但她看出来了,谢沉舟不确定。 谢沉舟一怔,眼里竟浮现出些迷茫神色,他失神地将脸伏在手心,片刻后闷闷道:“我也不知道。阿月,我竟不知,我到底是谁。” 过去那些回忆又浮现脑中。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说的话,还有那个男人死前的模样。 他抿着唇,双目透着寒意,浑身温润的气质突然变得阴戾乖张。 他吸了口气,不至于吓到容栀,更为了抑制眼部隐隐的爆痛。 “我三岁前,他连见都不愿见我,又怎会给我取名。商醉这个名字,是那个女人,为了羞辱我,施舍给我的。” 醉,罪。醉后方乱心性。他不正是谢氏同商世雍醉后秽乱的罪证么。 容栀发现,谢沉舟并不称呼他的父母为爹娘,商世雍直呼名讳,而谢氏女便只称为“那个女人”。 谢沉舟顿了顿,继续道:“逐月这个名字,我从前很喜欢。”可现在,他不满足于只追逐她,他想要拥有她,想要登到权利顶峰,许她最尊贵的位置。 他在嘴边,过了一遍谢沉舟三个字,终究没说出口:“谢……谢氏,我险些于谢氏之手丧命。” 容栀安抚他:“谢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天下,已经没有四世三公的谢氏了。” 谢沉舟眯了眯眼,而后自嘲一笑:“是,谢氏已经覆灭……可除了谢氏那本族谱,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便没有了。” 不知何时,容栀站起了身,她走到谢沉舟面前,将他的手摊开,而后把手炉放在了他手心。 谢沉舟哑然:“你用便是,我不需要。”他素来习武,除开眼部的血翳,身体素质还算过得去。 容栀却骤然认真起来:“你若不喜欢商姓,便不叫商醉。谢氏已亡,从你伊始,你会开创一个新的谢氏。” 她嗓音清冷,却莫名让谢沉舟觉得血液被鼓动,沸腾起来。 容栀眉目坚定:“你是谢沉舟。” 谢沉舟仰头,只觉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他不是孑然一身,他还有容栀。 “嗯,我是。”他笑了,补充道:“阿月的。” 见谢沉舟终于解开了方才同长钦的不快,不再纠结于“他究竟是谁”,容栀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解决了他的疑虑,是不是也该她的了。天医节,明和药铺同悬镜阁竞争,悬镜阁…… 容栀眼底闪过一丝微光,而后勾了勾唇,谢沉舟才是幕后真正的阁主。 顷刻间,容栀有了主义。她明知故问道:“你是我的,那我呢?在你心里,我在哪里?” 容栀笑道:“我和悬镜阁,哪个更重要?” 谢沉舟一怔,又怎会不明白,她现在心中所想。他气定神闲地拉过她的手,就往自己心口放。 容栀只装不懂:“做什么?” 谢沉舟不许她躲:“如果我所说的,你无法全信。那么听一听,听一听我的心跳。” 摸到他胸口衣襟时,二人突然齐齐顿住。容栀挑眉,望着他鼓鼓囊囊的衣襟处。似乎藏了东西。 遭了。谢沉舟笑意霎时僵住。 他还随身带着阿月的荷包。 第82章 拱手让人 对容栀,不做任何抵抗。…… 她手指点了点那处, 问道:“这是何物?” 他追着容栀欲要继续作乱的手,偏头轻轻啄了啄。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我的荷包。” 他的唇角因心虚而绷紧, 容栀微微一笑, 倏然凑近他的耳畔,颇有些捉弄和狭促的意味。 “你的荷包?可是你耳根很红。”她湿濡的气息落下,他耳垂愈发嫣红。 趁谢沉舟愣神一瞬, 容栀手指已经挣开他的禁锢, 灵活地从衣襟敞开处滑了进去。 她凝眸瞧着手里那只藕粉色的荷包。荷包已经有些陈旧,好像被谁摩挲过多次,褪色泛白,上面丝线也脱落了。 这是……初识那会, 她想要打发他离开, 便装了银两,丢给他的那枚荷包。容栀面色微凝。谢沉舟竟还随身带着。 谢沉舟红着耳根轻咳了一声道:“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容栀拿在手里掂了掂,似笑非笑道:“可以,用你腰上的玉佩来换。” 她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扬了扬眉, 颇有些得意的模样:“以为我认不出来?荷包是我赠你的不假, 但那枚玉佩,在赌坊我抵押给了齐老三。你杀了他, 把玉佩拿走了。” 其实她早猜出了,她被罚跪祠堂那日, 阿爹会突然离家,定是谢沉舟派人杀了齐老三。否则他不可能有机会翻进侯府见她。 谢沉舟闻言也不恼,抿唇低低笑出声:“阿月, 好聪明。” “不过……”他延长了尾音,却并未说下去,而是反手擒住她的手腕,握着她的腰身往里重重一带——把容栀圈在了他与案几的中间。 后脑勺被迫靠在案几边缘,她只得仰头望着他。“嘶,”还未来得及说话,耳廓忽然一痛。 是谢沉舟倏然俯身,含弄般,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肩膀很宽,笼罩在她身上,几乎遮蔽了所有光线。容栀只能感觉到手里荷包沉了沉,好像被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怕她觉得闷,谢沉舟并未这样禁锢太久,身子往后靠了靠,让她得以喘息。 视线再恢复清明时,容栀伸手,从荷包里拽出了那块刚刚被他塞进去的玉佩。 谢沉舟眸色深深,懒懒笑道:“这样,就是阿月送我的了。” 还真是……毫无道理。容栀无话可说,只得认栽,将荷包还与了他。 谢沉舟将荷包重新放回胸前,甚至更往深处推了推,边说道:“你既知晓长钦是赵紫棠,为何还把他留在身边。” 容栀道:“他身手好啊。” 谢沉舟皱了皱眉,不太认可她这么简单的理由:“悬镜阁有许多同他差不多的,我调几个来供你差遣。再不济裴玄,左右她也曾侍奉过你。” 容栀反问他:“我无所谓,但流云呢?她与裴玄该如何相处。” 小娘子间的弯弯绕绕,谢沉舟也不太懂,只得随她去。不过,他也有底线:“别让他靠你太近,我会吃醋。” 容栀点点头,目光里有清浅的笑,她继续道:“替赵氏翻案,不容易。赵氏当年可是被先帝钉死了的通敌叛国,即便从秦氏手里要得卷宗,也难揪出幕后之人。” 即便谢沉舟日后坐上皇位,一笔勾销当年赵氏案,也难堵幽幽重口。 谢沉舟一把搂过她,似乎并不觉得难:“阿月希望我帮他,我自然会帮。至于怎么帮,就要看他有多大价值。” 她微蹙着眉,掰着手指一点点分析给他道:“赵氏,在北方三郡应当还是有些影响力。你手里只有玄甲军和临洮军,悬镜阁再多杀手,终究不是军士。先不说他们能不能潜入皇城,把商世承杀了,即便杀掉,想取而代之的,不止你一人。” 谢沉舟默了默,望着她的眉眼笑意愈来愈深:“嗯,”他笑道,“阿月替我想的周全。” “什么叫,嗯?”如今形势不容松懈,她如此认真,他倒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容栀一张小脸冷了下来,抬手就要把腰间作乱的手挪开。 “无事,我只是觉得阿月这副样子,倒颇像是……”他噙着笑,慢慢说道:“妻子替夫君分忧。” “胡说。”容栀羞愤,狠狠捏了一把他的手。 闹了会,谢沉舟取出了随身的舆图,在她有些讶异的目光中,铺在了腿上。 边指给她瞧,边说道:“大皇子一派被削弱得差不多,掀不起风浪。二皇子有大将军的支持,禁卫军,还有最富饶的岭南、汝南、河东三郡,都归其控制。但朝中也有部分势力拥护茂王,汉中、豫章,或许还有更多在观望中的世家门阀,都会是茂王的拥趸。余下的便是蠢蠢欲动,有割据自立之趋的零散势力。” 容栀虽不懂兵法,但对各郡势力还算有认知,她抿了抿唇:“这么看来,你很危险。” 她低垂着头,颇有些低迷的模样。谢沉舟盯着她瞧了须臾,笑了。平素里她都是运筹帷幄,何时失意过? 是因为,她在担忧他。 谢沉舟没说话,下巴懒懒搁在她发顶,眷恋地蹭了蹭。 “还好。”他嗓音微哑,“江都,悬镜阁能统摄一半。现在……我的底气也回来了。”于公于私,她都是他的底气。 她指了指舆图上,与陇西只隔的青州。“陇西前不久涌入些流民,都是此处来的。青州山匪凶悍,划地为王,动乱频发。但我觉得,山匪,要比朝廷好对付的多。若是能收入囊中,于百姓于你都好。” “不想去。”谢沉舟耍赖般,闷闷道:“才见了你两三面,就要催我走么。” 容栀笑了笑,不说话了。任他靠了会,她食指勾着空空如也的腰间革带,说道:“我既送了你这么贵重的礼,你该如何谢我?天医节的名额,悬镜阁就这么想要?”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离开她的日夜,他其实并没有学会很多。但他至少懂得了一点,面对容栀,他需要坦诚相待。 他道:“征战,最需要的就是粮草药材。陇西所产药材,占整个大雍七成,若我说不想要,你信?” 容栀摇了摇头,诚实道:“不信。” 谢沉舟捧着舆图,盯着她瞧了会,突然道:“如若今天说这话的是别人,我定会嘲笑他,异想天开。但是阿月想要,我自然双手奉上。” 容栀心中一暖。她只是试探谢沉舟的态度,没想真的教他让。她从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想得到的,会自己争取。 “让来的有什么意思,既然算是对手,就尊重规则,自由竞争,各凭本事。” 谢沉舟刹那间笑了:“好。那就请阿月,赐教。” …… 是夜,谢沉舟下榻的府邸。 他披了件披风,伏在书案上处理积攒的公务。 批阅完日常事宜,谢沉舟从暗格拿出一封密信,垂眸展开。 “圣上迩来耳目稍聪,密召左相、户部尚书等,决立二皇子为储君,诏书藏诸凌烟阁。 ” 这是悬镜阁密探转来的,他亲手扶持的一批,只受他之命。 他很快读完,随手扔到烛台,冷眼看火苗将信舔舐地一干二净。 左相?不就是殷严?谢沉舟眼底划过一抹讥诮。殷严并未回禀立储之事。 他双手环胸,以极其散漫的姿态向后靠去。椅上铺了厚实的虎皮,并不会磕到。 也是有趣,明明他交给殷严的是致幻药,怎的越吃,商世承还越发耳聪目明了? 他指节规律地敲着书案,少顷,淡淡嗤笑出声。是情报有误,还是殷严藏着什么私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谢沉舟闭着眼休憩,瞧也不瞧,在那脚步声还离着些距离时,他便冷冷道:“放在门外,你可以走了。” 自血翳复发,其实一直并未得到根治,他每日都要靠汤药续着,才能勉强维持。 但那人似乎并未遵从,脚步声愈发进,那人大摇大摆地拉开门扉,走了进来。 谢沉舟蹙眉,抄起桌上令牌,毫不客气地就朝那人扔了过去。 “铮。”令牌被那人闪身躲开,扎进墙上,激起层齑粉。 凌虚心疼地把令牌割掉,一并刺扎进墙内的发丝扯了出来,骂道:“你他娘的有病?搞谋杀啊。” 谢沉舟这才睁眼,以比凌虚更臭的脸色不悦道:“放门口,听不懂?” “啧,”凌虚垂眸,这才发觉药汤争斗中撒了出来,流到了漆盘上。 “对你的救命恩人,就这种态度。” 谢沉舟抓了几粒鸟食,随手喂给了站杆上的雀鸟,不屑地勾唇:“没治好,也能叫救命恩人。” 凌虚闻言挑眉,将碗里的药汤一股脑倒在了地上,瞬间蒸腾起难闻的药味。“反正撒了,剂量也不够,命侍从重新熬罢。” 谢沉舟不答。 凌虚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拍拍手,立时有侍从进来,将漆盘端走。 “听说,你跟那个小县主,又勾搭上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也抓了鸟食逗弄那乌头雀鸟。 谢沉舟侧目,瞥了他一眼:“我不介意把你发配岭南分阁。” 凌虚不情愿地改口:“明月县主,明月县主行了罢?别告诉我破镜重圆这么老套的戏码,你也要玩。” 他不理凌虚,走开了。 凌虚盯着他:“据我所知,天医节承办,明和药铺也要参与竞争。你是不是要手软放水?把陇西的药材收购大头,拱手让人。” 许是觉得闷,谢沉舟松了松衣襟,露出片精壮的肌肤。他抬眸,眸光有些阴冷:“是,又如何?” “你手里有多少兵?三万?”凌虚咬牙质问道。“你要是想死,没人拦着你,我劝你趁早投降,或许商世承还能饶你。” 三万兵力,又没有药材粮草,这时候造反,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谢沉舟不回答他,凌虚气得够呛,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样放不下?你别告诉我,你傻到相信,她会把玄甲军全都交给你号令。” “呵”,谢沉舟笑了笑。他相信,他为何不信。 凌虚一时竟看不懂他的态度,追问:“自由竞争,不好?”自明和药铺驻扎陇西,他们一直没用特殊手段打击明和药铺。否则,以明和药铺的体量,怎么可能真的短短时间内能做大。 谢沉舟沉默了片刻,眼里多了丝笑意:“凌虚,告诉他们,我们不退出天医节的竞争,但面对明和药铺,我们也不做任何抵抗。” 凌虚一怔。手指着谢沉舟半晌,却说不出话。没救了!彻底没救了!大雍完了。 谢沉舟这不仅是要把陇西拱手让人,还要帮那小县主扫清障碍! 第83章 变故环生(三合一) 豪掷千金,只为博…… 皇城景阳宫, 灯火通明。奉差的宫女太监们全都绷紧全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发出“哔啵”的炸响声。负责看守那盏烛台的小宫女脸色一白, 浑身冷汗, 连忙剪去灯芯。 可惜为时已晚。龙椅上,杵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商世承,骤然睁了眼。 他用鼻腔哼了哼, 混浊的双目迷离:“换一个人进来。” 那宫女顿时花容失色, 颤抖着伏跪于地上,不住地求饶。他宽大的袖袍随意趿拉在书案上,饶有兴致地瞧着侍卫将那宫女的嘴塞住,拖了下去。 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 撩了龙袍, 瞧着一直侯在旁的殷严:“爱卿,朕本是要当场动刑的,只是爱卿年纪大了,怕爱卿受不住这等刺激,就不叫爱卿见血了。” 殷严掩去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屑,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 多谢陛下体恤。” 商世承“啧”了声, 低头就着案上的纯金酒盏啜饮起来。“咕噜、咕噜”,朝天冠上的玉流苏坠进酒液里, 尽显靡烂。 殷严匆匆瞥了眼,便又不动声色低下头, 全当未曾瞧见。 就在他低下头的刹那,商世承眯起眼睛,用那混浊而幽暗的双目, 意味深长地打量起殷严。 “哼!” 倏然,商世承拂袖,将金杯重重摔在了地上。金杯应声破裂,满地皆是闪着诡异金光的碎片。 殷严连忙跪下,请罪道:“陛下息怒!切莫伤到龙体。” 宫女太监一拥而上,有的替商世承擦拭手掌,有的打扫残片。商世承盯着殷严看了须臾,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爱卿,朕这哪是怒!朕啊,是觉得自己浑身充满能量。” 他扶着腰,笑得眼尾满是褶皱,指着殷严道:“爱卿呀爱卿,还要多亏了你那神药,朕这几日服用后,真乃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殷严恭敬拱手:“为陛下分忧,乃微臣之职。” “哈哈哈,好一个分忧!”商世承笑够了,那双混浊的眼闪出精光:“那你说说,朕正值壮年,为何非要逼朕立储?” 殷严:“陛下,立储乃国本大事……” “停停停,”他才开始说第一句,商世承就不耐烦地摆手道:“”这些话朕都听腻了。朕只有两个皇子,老大不成器,待朕百年后,皇位自然会传给老二。如今朕身体尚可就急着立储,难道,你们是盼着朕薨逝不成? ” 殷严脸色大变,连忙佯装要磕头道:“陛下,臣万万不敢。” 商世承制止了他:“哎,朕又没有说你。起来罢。” “谢陛下。”殷严这才慢慢撑着腿站起,拍了拍袖上不存在的灰。 他继而说道:“陛下,恕臣直言,二皇子殿下虽少壮聪慧,但谋断始终不及陛下。然立储一是为笼络臣心,二来也能安抚二皇子殿下。” 殷严飞速瞥了眼商世承。他被一番说辞夸得飘飘然,十分受用。殷严这才换了一副痛心疾首,为国尽瘁的神情。 “二皇子殿下胸怀远志,但依然羽翼未丰,需得倚仗陛下。陛下立储,既叫二皇子对陛下心生敬仰,同时也能告诫二皇子,何为——君臣父子。” 商世承长吁一声,咂摸着嘴道:“君臣,父子……”片刻,他似是恍然大悟,瞪大了眼,喜不自胜道:“朕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老二的阿爹。爱卿说得不错。老二尚且年幼,朕为了大雍,又怎能放心交给他?” 商世承越想,越觉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即便他立储又如何,只要他一日不死,这龙椅上坐的就还是他。 殷严笑着附和道:“陛下英明。” 既谈到生死,商世承倒想起一事,问殷严道:“让你寻的长生不老之药,如何了?”他前不久从古道大师处知晓,悬镜阁的凌虚圣手,似乎手握长生不老的秘方。 “回陛下,已经差人抓紧寻了。” 商世承一顿,短暂沉默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抄起奏折,发狂般狠狠砸了出去。 一小太监无辜遭殃,被奏折打了个正着,却只得忍着疼不敢抬头。 “饭桶,一群饭桶!此等小事,竟也办的如此糟糕!来人!把办事不利者全都捉拿回宫,送进狩猎场!”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轻蔑。 狩猎场是商世承平素爱去之处,但里面狩的不是野兽,而是活生生的人。 说罢,他还不解气,吩咐殷严道:“爱卿,你亲自去办!是不是那悬镜阁不肯合作?实在不行,寻个理由出兵端了便是。” 殷严还未回话,一道年轻男声代替他,从大殿外传来:“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父皇,孩儿愿为父皇分忧。” 殷严蹙眉望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二皇子商羽已经踏入了景阳宫。他特意梳洗过,换了太子制式的四爪黄袍,眉眼间与商世承几分相像,但面庞圆润,看起来并不精明。 商世承瞥见他身上黄袍,微微一怔,隐隐不悦道:“羽儿,深更半夜,朕似乎并未诏你前来。” 自己方才立储,商羽就迫不及待穿上黄袍,入宫耀武耀威。况且今日,他可以不声不息进入景阳宫,那日后岂不是要不声不息地弑父篡位? 黄袍是加急赶制,并不太合身。商羽勒紧了松垮掉的衮带,又上前几步,才略微行了个礼。 他得意道:“儿臣听闻有趣的消息,特意来说与父皇听。商醉近日现身陇西,与秦氏关系甚密,儿臣想,其恐有笼络秦氏,不臣之心。” 商世承不以为意:“区区陇西,给他也成不了气候。” “但儿臣还听闻,商醉赴秦老夫人宴,宴会上,秦老夫人开口帮他说亲,相中的是明月县主,容栀。” 这次,商世承倒是疑惑起来:“容栀?明和药铺?镇南侯的女儿?她不是一直留在沂州,何时跑去了陇西?” 见他已起疑,商羽继续点火道:“看来镇南侯,连父皇也蒙骗过去了。” 商世承眉头一皱,握拳重重敲向书案:“大胆!镇南侯统帅玄甲军,若是明月县主与那个孽障联姻,岂不是叫他白白得了十几万大军?!” 商羽早有准备,笑道:“父皇不必忧心。依儿臣看来,削了镇南侯的兵权,方可高枕无忧。” 商世承哼了哼:“说得轻巧。容穆那只老狐狸一直对朕防备,朕如何将手伸去沂州?” 商羽不怀好意地一笑:“父皇进不去,教他出来不就是了。” 殷严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闻言,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算计。 “哦?”商世承来了兴趣。 商羽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副卷轴,展开来道:“陛下请看,这是明月县主容栀的画像。” 画上之人,眉目高远,霜姿玉色,别有一番韵味。 商世承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画像,眼中满是掠夺之色。商羽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继续道:“父皇,不若就下两道旨意。一道是请镇南侯入宫述职,第二道,则是纳明月县主为妃。且这第二道旨意,必须在镇南侯启程,待禁军接应后再下达。” “若镇南侯应允,商醉的联姻之计便不攻自破。若镇南侯不愿……便是抗旨,他定会用兵权交换。” 商世承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迟迟不开口。殷严知晓他在等自己表态,便也点头肯定:“陛下,臣认为,此计可行。” 商世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拍手称快:“爱卿果然足智多谋!此事就依爱卿所言,速速去办。” 商羽心中不满,仰头用鼻孔瞥向殷严。明明是他提出的计策,怎么功劳算到这老不死的头上。 也罢,他要沉得住气。 不过,殷严疑问道:“恕臣愚钝,若是商醉还不死心,联合玄甲军起义该当如何?” 商羽一愣,而后大笑起来:“左相怕是忘了,商醉他有病啊。一个治不好的瞎子,若是世人知晓,怎会甘愿跟随他?” ……… 悬镜阁的密探再好,消息传到陇西也需时日。是而,容栀此时一颗心还扑在天医节的筹备中,并不知晓皇城种种变故。 与商队通宵商议整夜,容栀身心都困倦到极点,却依旧强撑着眼皮梳理商议结果。 麦冬边用井水镇过的鸡蛋给她敷脸,边心疼道:“这前两道考验,均是输送药材到各偏远郡县,小姐以为此耗费许多财力物力,可与悬镜阁还是难分胜负。” 看似只是简单的筹措输送药材,实则考验的不仅是药铺的药材储备,还有财力,人力,缺一不可。仅仅几日,退出的医馆药铺就不尽其数。 容栀揉了揉眉心,虽觉疲惫,却也充实,她道:“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罢,就习惯性地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想润润一夜未休憩过的喉咙。怎料才触到盏柄,就被麦冬眼疾手快地夺过:“小姐!茶水放了一夜,都凉透了。” 容栀瑟缩了手,无奈地浅笑起来。忙了一夜,倒好的茶水热了又凉,而她全然不曾察觉。 既成平手,定还有第三道考验等着明和药铺。这几日药材如流水,不计其数地从临洮城流出去,其实她是有担忧的。 “小姐,”流云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说道:“殿下送来的礼品,奴婢带着他们清点完了。另有一小木箱,带着封条,奴婢不敢擅作主张,便拿来给小姐过目。” 容栀眉梢微微挑了挑,而后接过那小木箱。木箱用漆蜡封住,上书一行苍劲的小字:及笄礼。 木箱很沉,里面似乎不少东西。 她神情微微凝滞,少顷,终究是似笑非笑地勾唇。不来参加她的及笄礼就罢了,就连送礼,也不亲手送给她。 纵然有心理准备,打开搭扣的瞬间,她还是被内里的景象惊了一惊。金子地契,塞了满满一盒。且那黄金还不是普通金块金饼,有老虎状的、花状的、洋洋洒洒地整齐堆叠着。闪得麦冬和流云都双双目瞪口呆。 容栀失笑。她想起从前商九思说的,皇室勋贵们,若是想要追求谁,便用一座座宅邸,金银珠宝去砸,一砸一个准。 这是也把自己当成那些娇娇娘了?她随手捻起一块,背后刻着熔铸的地点,时间虽有不同,但地点无一不是江都悬镜阁。 是谢沉舟下令熔铸的。这个认识让容栀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画出草图,布下命令时侍从一片迷茫的模样。 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流云捂住嘴,惊讶道:“这么多黄金,换算下来都能购置一座小型城池了。” 容栀未言,只拿起几张地契瞧了瞧。这些宅子都遍布在不同州郡,有繁华地段的商铺,也有静谧少人的山庄。 她细细摩挲过,纱纸触感粗糙,上面官印已经发暗,似乎是购置许久了。她淡道:“放置在我衣箱里罢。” 麦冬称是,而后依言放在了衣箱最里层,落锁。 饶是流云不动男女之事,也忍不住艳羡:“殿下对您真好。” 凉风呼啸而过,将院落中的花瓣叶片吹落一地。 房梁上,长钦一边翻阅着谢沉舟差人送来的,他想要的卷宗,一边习惯性呛道:“若是真好,就该让悬镜阁退出竞争。” 容栀蹙眉,嗓音微冷:“若要禀报事物,你应去花厅找我。日后,莫要随意进出后院了。” 长钦从房梁跳了下来,给她行了个礼,揣着卷宗就头也不回地往外去:“后院都是些小娘子,我进出也不方便。罢了,我去监督着装运药材,免得他们偷懒。” “等等,”容栀想了想,忽然叫住他:“去打探悬镜阁往各州郡输送多少草药,我们与他们持平便可。山庄晾晒的药材不要再往外运输,一并留存在仓库。” 长钦盯着她,似笑非笑道:“你不信任他?” 容栀沉默了一会,眸光很冷也很清:“我只信任我自己。” ……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秦志满颁布的最后一道考验,是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深夜,突然差人至药铺,叫她紧急筹措五十车半夏,运往相隔不远的青州。 乍闻消息,流云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她撇嘴道:“节度使怎的这般,耍猴也没这样耍的。” 容栀一个眼刀扫过去:“莫要多言。”而后命人客气地将传话的府官送了出去,“告诉秦大人,容某定不负所托。” 流云不解,更多的是忧心:“小姐,我们的商队都派出去了,最快的也还需几日方可回到临洮,五十车半夏,就算能筹到,也运不去青州呀。” 更别说青州如今乱作一团,山匪割据为王,他们的人若去,莫不是要有去无回。 容栀却丝毫不慌,只取下腰间文牒,递给了麦冬,说道:“去庄子找长钦,把这个交给他,让他速去城南五十里处的驿站,将文牒交给掌柜。” 这是古道赠予的那枚文牒,当初助她赎回长钦时,那山匪说过,这文牒能调动一支数十人的镖师。 古道的文牒,能调动的镖师定然都是精锐,加上长钦护送,应当勉强够用。 长钦不一会就带着镖队回来了,只是超出她预料的是,镖师人手不够。 为首的镖师为难道:“最近物资运输频繁,弟兄们都分散出去了。” 容栀看着身后一车车装箱待发的药材,陷入沉思。 麦冬提议道:“不若去找殿下借些人手?” 容栀一口否决:“他也在青州,现在传信来不及。况且我答允了节度使,明日日出之前送到。”说起来,两人才见面,便又分隔两地,虽说离得不远,但始终不好见面。 不过须臾,容栀心中已经有了决策。她系好披风,又利落带上帷帽,而后吩咐道:“去牵我的马来。我亲自护送。” 麦冬愣了愣,不安道:“小姐,青州虽距离不远,但城内动荡不安,又是护送去军营,恐怕此行凶险。” 容栀却摸出腰间那把白玉坠子短刀,浅浅笑了:“正好,试试长钦教给我的刀法如何。” 知晓劝不住容栀,麦冬只好也蒙上帷帽,骑上了自己的马:“那我与小姐同去。” 一路上还算顺利,至少从临洮至青州的很长一段官道上,他们并未遇到山匪袭击。 官道年久失修,杂草肆意疯长,汹涌的绿浪几乎将马蹄淹没。四周静谧得诡异,仿佛连风都被这死寂吞噬,没一丝声响。 唯有偶尔飞过的鸦群,留下一串串凄厉怪异的尖鸣。 麦冬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小声嘟囔道:“小姐,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容栀皱眉,心底泛起一丝不安。但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她握住短刀,说道:“莫要自己吓自己,小心戒备。” 为首的长钦突然勒马,警惕道:“嘘。” 草丛传出簌簌声,似乎有人在移动。几只受惊的野兔从路旁的草丛中猛地窜出,慌不择路地奔逃。 说时迟那时快,长钦高喊道:“拔刀!” 刹那间,数十名山匪从草丛与树林中窜出,将镖队团团围住。 为首的山匪满脸横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容栀。她身后另一名山匪说道:“老大,就是那女的,把她绑了,商醉定会停战。” 容栀心中凛然,竟是冲她来的。 但她心中同时燃起一丝欣慰。谢沉舟攻打山匪一定颇有成效,否则也不会将这些山匪逼急,想到将她绑去。 绝不能落入山匪之手。她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冷笑道:“那就试试,你们够不够格绑走我。” 为首山匪喝道:“冲啊,弟兄们,绑了他,商醉定会用千万两黄金来赎。” 山匪中有人沉不住气,被鼓动地立时朝容栀冲来。 长钦见状,也迅速拔刀,向山匪砍去。刀光闪烁间,几名山匪惨叫着倒下。 山匪数量并不多,似乎只是残余势力。容栀与其中一人缠斗着,身躯灵活地躲避袭来的一击又一击。 那头领见势不对,也加入了对容栀的围剿。她疲于应付另一人,见头领冲来,只好抽身去挡下他的重锤。只是……那首领笑容忽然阴鸷起来,转身就往运输药材的车去。 不好。容栀焦急转头:“揽住他!”他们被骗了,掳走她只是幌子,真正目的还是运输的药材! 长钦立刻离开容栀身边,飞奔过去护住药材。身边一时无人,她又分神关心着药材的情况,并未觉察到,暗处藏匿着的一名山匪,已神情狰狞地飞刀砍来。 容栀侧身,避开一名山匪挥来的长刀,脚下却不慎被杂草绊住,身形一晃。那山匪见状,狰狞一笑,举起长刀就要狠狠劈下。 麦冬焦急道:“小姐小心!” 容栀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发现已无处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声嘶鸣阵阵,山上骤然燃起火把,数不胜数,直照得整个官道犹如白昼。 破风之声骤然响起,一道黑影裹挟着凌厉的箭气,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眼前那山匪已被一箭穿心,鲜血迸溅,将她衣裙染红。 是谢沉舟。如同一颗定心丸,容栀原本焦躁的心瞬间平复下来。她勾唇,颇为肆意地笑了。 顾不得脸上的血,她飞速抽刀,果断了结了另一山匪的性命。 谢沉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眼眸却在她望过来的刹那化为柔润春水。 “怕不怕。”他解下披风,盖在了容栀身上。一手护着她,另一手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扑上来的山匪。 容栀抿了抿唇,望着他不说话。 以为是山匪吓到了她,谢沉舟笑容淡了淡,眼底有寒芒闪过,带着血腥味的杀意翻腾。 就在他欲大开杀戒时,容栀忽而轻拉他的衣袖,清冷的眼眸晶亮亮的:“还……挺有意思的。”杀人的感觉算不得好,但挥刀相向时,凛冽的刀风刮着脸擦过时,她忽然体会到,生命握在自己手里的快感。 谢沉舟一愣,而后眉眼弯了弯,从胸腔里发出真切的笑。不愧是他的阿月。 没有丝毫停顿,他利刃如蛟龙出海般刺向山匪。剑影闪烁间,山匪如同纸糊一般,纷纷倒下。 谢沉舟率领的兵士很快也加入战局,顷刻间,山匪溃败逃散。 以裴玄为首,问道:“殿下,还要追吗?” 谢沉舟笑了笑,那笑阴鸷又冷戾。他本是打算收降的,但他们既然敢动阿月。那就——“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别想活着离开。 药材运到军营时,天将蒙蒙亮。麦冬笑道:“小姐,我们成功了。” “是,完成了。”容栀松了口气,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她翻身下马,动作熟稔,又亲自将马牵到马厩里吃草。并未劳烦任何人。 因为方才路上,她才从裴玄口中得知,袭击她们的山匪是反叛力量中最顽固,难以驯服的一支。 歪打正着,她也算帮谢沉舟剿灭了心头大患。眼下青州大势已定,谢沉舟忙着收编招安山匪,自顾不暇。 诸如喂马之类小事,她能自己做便自己做,少去给他添麻烦。 容栀一行人暂且歇在距离军营不远的驿馆,一是治安有保障,二是要等药材清点整理罢。 驿馆小厮端来几碗热腾腾的甜汤,麦冬也取了一碗,递给容栀:“小姐,暖暖身子。” 容栀捧过碗,端在手里。暖意从碗壁源源不断地传到指尖,一夜奔波的寒意才堪堪驱散。 但心头的寒意却更甚。自秦府夜宴起,皇城太过安静,圣上知晓她就在陇西,且同谢沉舟关系密切,怎会不有所行动? 愈发风平浪静,就潜藏着愈大的危机。容栀喃喃道:“麦冬,我心里总隐约不安。” 麦冬不知她所担忧的其实是容穆,只以为是天医节,还劝慰道:“小姐,您该放宽心。第三道考验只有明和药铺完成,天医节非我们莫属。” 容栀心中暗自思忖着,只冷淡道:“眼下青州整肃,城门封闭,今日未必能返程。” 她百无聊赖地杵着脑袋,斜倚着软塌,身子不适地动了动。 这处驿馆装饰朴素,就连软榻也只铺一层薄絮,硬梆梆的。 麦冬看出来了,道:“要不奴婢脱了衣裳,给您垫着。”说罢就要解扣。 容栀摇头制止:“我哪有那么娇气。”左右也是干等着,容栀说道:“去库房借本书来,我打发时间。” 书是本名家典籍,情节容栀已经能倒背如流,瞧着瞧着,她便打起了盹。只是床榻始终不舒服,浅睡淡眠中,容栀清秀的眉皱作一团。 不知何时,身下那股硌人的不适感消失了。连同着衣裳染血后的腥臭,也一齐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淡到几乎没有的朱栾香。似乎有什么揽住了她的腰,而后压在了她身上。那重量虽不明显,然却足够让容栀醒来。 她有些迷蒙地睁眼,还未看清,眼皮上落下一点润湿。是谢沉舟的唇。 他虽未更衣,身上却无血渍,显然是仔细清理过。谢沉舟斜躺在她身侧,撑着太阳穴瞧她,眼里噙着柔和的笑:“很累?再多睡会。” 容栀习惯性地抬手,捂着眼睛适应了会,才闷闷道:“都解决好了?” 谢沉舟又吻了吻她挡着眼睛的手心,含含糊糊道:“托阿月的福,剿匪提前结束了,很顺利。” 容栀推了推他,不想让他亲了。 他便也就稍稍起身:“只是,暂且要委屈你在青州住几日。招降简单,收拢人心却难。青州现在还不能大开城门。” 她不是没有预想过,因此容栀点了点头,很快接受道:“要多久?” 谢沉舟一愣,也无法给出确切时间,但他保证道:“很快。驿馆条件简陋,你搬去青州太守府邸暂住几日。我方才差人简单布置过,虽比不得镇南侯府,但还算舒适。” 容栀未答,只低头瞥了眼身上崭新的衣裙,挑眉道:“别告诉我,是你换的。” 谢沉舟笑了,从善如流地逗她道:“原来阿月是想我换。那我下次便亲自动手,不交待你侍女了。” 容栀正准备嗔他,门外突然飞来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叫着。谢沉舟笑意淡了淡,先是装没听见,直到吵得实在烦人,他才一把抓住那雀鸟,解下爪子绑着的密信。 商世承又想出什么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的点子?这般想着,谢沉舟一目十行,面色却愈来愈沉。 少顷,他眸色复杂地瞧着容栀。 容栀一头雾水,问道:“如何了?”谢沉舟这什么表情?难不成密信内容与她有关? 他尽量显得平静:“你阿爹,现在何处?” 容栀道:“书信停在月初,我也不知。” 谢沉舟把密信递给她,不语。 “陛下有密诏一,敕镇南侯入宫朝见。方其在途,复颁诏二,命纳明月县主为妃 。 ” 只匆匆一眼,容栀倦意瞬间消失无踪,凉意包裹了四肢百骸,她呼吸猛然一滞。 怎么会……攥着纸页,容栀嗓音都在微微发抖:“消息当真?” 谢沉舟垂眸,张了张唇,却终究哑然。 阿爹未必不知,诏他进京是为削兵权,然阿爹也未必会遵从。但待禁军接应阿爹,第二道密诏颁布,这兵权,阿爹不交也得交。 “圣上这是想用我威胁阿爹。”而且此计歹毒之处,在于必然成功,还可一石二鸟。兵权、她,都会成为商世承的囊中之物。 容栀捏着密信的手都有些不稳,却还强作镇定地分析道:“沂州距皇城比陇西近,阿爹此时应当已经启程,说不定,禁军都已接应到了。” 没有办法了,这是个死局。她明明闭着唇,却觉得大片大片的冷风倒灌,直击肺腑。 不,不能坐以待毙。她望向谢沉舟,倏然想起什么。 “造反。”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道。玄甲军是阿爹毕生心血,交给圣上,阿爹一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圣上不会容忍,对军队影响如此大之人活在世上。 唯一的破局之法,唯有起兵造反。 谢沉舟眸光微暗,须臾间有了决断:“我派去的人,你阿爹未必会信。阿月,你莫慌,我亲自领兵去追。” 容栀抓住他胸前衣襟,神色不乏忧虑:“你走了,青州怎么办?” “青州军已被收编的差不多,只是缺乏系统训练,秦惊墨会帮我镇守。他还算可信。” 容栀点了点头,想勾出抹笑,却笑不出来。 谢沉舟捧起她的脸,轻轻摩挲而过,手上茧子有些微刺。他的气息带来令人心安的暖:“阿月,我很快便会回来。我允诺你,镇南侯也会安然无恙。” 她垂眸,羽睫轻颤:“我信你。” 谢沉舟点齐兵马,很快抄近道秘密离开了青州。为不惹人多想,容栀谁也没告诉,只待在太守府闭门不出。 麦冬瞧她兴致不高,便每日只挑好事与她说。譬如谢沉舟在青州军中威望甚高,譬如城门已开,他们可以返回临洮城。 容栀偶尔笑笑,但更多时候是静默地坐着,等雀鸟千里传回的密信。 “小姐。”长钦一礼。他这几日被调令到了前线训练军士,今日才得休沐。 容栀在撰写医书,头也不抬:“赵氏的案子,可有眉目。” “沿着卷宗一路追查到了先太子的党羽。但口供错漏百出,我查到左相殷严时,线索断了。” “左相?”容栀愣了愣神,依稀记得这位三朝元老。朝代更迭,他倒是吃得开。 能得到如今的结果,长钦很满意,只道:“不急,反正已经有眉目,我迟早能揪出幕后黑手,替赵氏洗冤。” 他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在军营瞧见了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容栀安静地听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曾经的江都谢氏,谢怀泽。” 她神色微微松动,怔忪道:“你确定么?”谢氏男子充军,分散各地,倒是未曾想到,谢怀泽竟会在青州。 “是。他瘦了许多,但我还是能够辨认。他似乎身体不好,在后勤打杂,我左右打听,说他气喘咳血,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 “!!!”霎时间,容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长钦再抬头,眼皮也颤了颤。实在是容栀脸色骤变,严肃得有些可怕。 那谢怀泽与小姐关系有这么密切么,听见他病倒,这副如遭雷击的模样。 “有什么不妥么?小姐。” 容栀瞬间站起了身,冷道:“你再说一次,他什么病症。” 长钦一怔,复述道:“气喘咳血,浑身无力,骨瘦如柴。” 陡然间容栀想起,在沂州时,谢怀泽就常常咳血,昼夜难安。一个荒唐又可怖的想法在她脑中炸开。 前世的瘟疫,也是这般病状。她以为改变了瘟疫的走向,遏制住从沂州蔓延的源头。 但如果从一开始,源头就不是沂州呢? 墨色乌云从四方汹涌汇聚,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风,沉甸甸地压在青州城头。 容栀不敢耽搁一刻,冷肃道:“带我去青州军营。” 第84章 后院着火 “阿月,不要怀疑我。”…… 哨岗认得长钦, 并未多检查,立时恭敬放行。容栀紧跟其后,面衣遮盖了大半张脸, 只留一双冷淡的眼。 长钦拦下几个窝在一起躲懒的火头兵, 问道:“谢怀泽住哪个营帐?” 那伙头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所问何人。“军爷,您是说那个病秧子?他住在那, 靠里最后一排。” 伙头兵给几人指了个方向, 容栀转头瞥了一眼,礼貌道:“多谢。” 军营里鲜少出现小娘子,那伙头兵一愣,烧红了脸, 好心提醒道:“几位最好别去, 那病秧子不知得了何种怪病。小的瞧着几位身份尊贵,仔细别染病。” 容栀眼里忧虑不减,微微颔首后便快步朝着伙头兵所指方向而去。 稍稍往里深入,刺鼻的药味与腐气便愈发浓重。后勤营是按照职位分配,越往里侧,条件便越差, 刚开始几人还能走些石子路, 而后便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麦冬护在她身侧,说道:“小姐, 仔细别脏了鞋袜。” 容栀眉头不可自抑地皱起。前方营帐内走出几个兵士,将碗里的粥糊倾倒在了帐外。 其中一个朝营帐内探进头去, 骂骂咧咧道:“娘的,爱吃不吃,成天病怏怏的, 什么活也做不了,不如死了算逑!” 有眼尖的瞥见了容栀一行人,扯了扯那兵士,使眼色道:“哎,军爷来了,快住嘴。” 几人立时换上一副唯唯诺诺地模样,哪还见方才的颐指气使。 长钦还未正式任职,但已在军营中统帅不少人马,有人认了出来,紧张道:“见过军、军爷。” 这是青州军中最下等的营帐,平素鲜少有什么大人物到访,几个兵士心里都纷纷打起鼓。 长钦点了点头,倒是容栀先发话道:“谢怀泽在帐内?”虽是问句,她语气满是笃定。 “在、在的。”那兵士一愣,谄媚地笑着搓了搓手:“小的带几位爷进去。” 说罢他掀开帐帘,容栀率先踏入。 只见营帐内昏暗潮湿,只有简陋的床榻排成一排。整个营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地上有滩不明物,似是谁呕吐导致。 床榻陈旧,年久失修,风吹营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最内侧的一张布满青苔的床榻,兵士用眼神示意道:“喏,他就在那。” 谢怀泽形容枯槁地蜷缩着。面色如死灰般惨白,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且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喘一口气都伴随着沉重的 “嘶嘶” 声。 与上次最后一别时,那个忧郁温润的郎君相去甚远。 容栀紧蹙着眉,手背贴上他额头的瞬间颤了颤,那里温度烫得一塌糊涂。 谢怀泽眼睛紧紧闭着,似乎陷入梦魇,在高烧中难以清醒。 她试着唤道:“谢郎?” 谢怀泽眼皮动了动,没有反应。 容栀接过脉枕,用纤薄的丝帕盖住谢沉舟的手,边切问边吩咐道:“去舀盆井水来,还有,按照这个药方去取药,通知灶房生火。” 长钦瞥了几眼容栀指尖贴着谢怀泽腕部的地方,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捏着药方出去了。 麦冬见她就这么坐在脏污的床榻边缘,心疼道:“小姐,若真是疫病,您应当离他远些。”毕竟一旦染上瘟疫,药石无医,传染性还极强。 容栀解释道:“无事,这种疫病是靠唾液传播。只要蒙好面衣,不接触患者有可能沾染唾液的物品,便会安然无虞。” 麦冬闻言,连忙将面衣的耳罩扯得更紧,而后才敢离近稍许。瞥见床榻上眼窝凹陷,形容枯槁的男人,她免不得唏嘘:“这真的是传闻中的江都谢氏么?竟落到这般田地。” 容栀从药箱里掏出耳筒,贴在谢怀泽胸腔处听音,片刻后取下,她浅淡道:“富贵生死,不过圣上一念之间。” 谢怀泽所有的症状都和瘟疫对得上。这个认知教容栀的心微微发凉。 前世尸横遍野,哀嚎震天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眼前。这场瘟疫一旦在军营中蔓延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会危及无数士兵的生命,更可能让整个青州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按下翻涌的情绪,深呼吸了几口气。这一世她知晓瘟疫医治的法子,又提前储备过药材,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榻上之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腔抖动起伏。容栀面色微变,不好,他是被肺部瘀血呛住了喉咙! “麦冬,快按住他!”说罢,容栀按着谢怀泽的头往下,另一只手重重拍打着他的脊背。 不多时,谢怀泽张嘴呕出几口污血,呼吸终于顺畅许多。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地说道:“不好了!旁边营帐也出现了几个和他症状一样的人,都咳得厉害,还吐血,这可怎么办!” 饶是心理有准备,容栀闻言,眼皮还是狠狠跳了跳。瘟疫已经开始扩散,若不立刻采取有效措施,局面将迅速失控。 她努力镇定下来,问道:“秦郎在哪?” 正说着,营帐被人挑开,尚不知晓发生了何事的秦惊墨笑意盎然:“嫂嫂,你来军营怎的不通报一声。” 话音刚落,他的笑就僵在了嘴角。觑见被衾上大片血污,他不淡定了:“这是……” 容栀扔过去一个面衣,点头道:“疫病,会传染。” 秦惊墨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那整个青州军营,岂不是……”在他的认知里,瘟疫是绝症。倘若真的蔓延,只能一把火烧掉。 但这些青州军是他和谢沉舟废了许多力气才招安,就这么沦陷,秦惊墨心有不甘。 容栀打断他,坚定道:“不会。” 她此刻还算冷静:“我有治疗瘟疫的方子。且谢怀泽从未出过军营,一直待在后勤营,后勤营接触军士并不多。” 来通报的那兵士闻言,心里又惊又怕,将气撒在了谢怀泽身上,若不是顾忌秦惊墨还在,恐怕上去就想踹。 “娘的,都是这小子带将病进来的,要老子说就别医了,直接杀死埋掉。” 容栀冷冷瞟他一眼:“谁的命都是命。若今天染病的是你,你也希望被放弃救治,一把火烧了?” 秦惊墨道:“嫂嫂莫气,这些都是刚收编的山匪,哪懂道理。” 说罢,他抽出刀柄就朝那兵士打过了去:“现在说这些有用?立刻去通知所有营长,让他们把各自的士兵都集中起来,仔细检查是否还有人出现类似症状,一旦发现,即刻隔离。” 那军士敬怕他,不敢多言,认错领了命,一刻不敢耽搁地飞溜出去。 几乎是当机立断,容栀指了指秦惊墨口鼻上的面衣,说道:“立刻按照这种样式,叫绣坊赶制面衣,越多越好。瘟疫是唾液传播,面衣能有效隔绝。” 秦惊墨虽不知容栀为何对治疗瘟疫十拿九稳,但如今除了相信她,也没用更好的法子。他略一思忖,拱手道:“嫂嫂放心,此时我必定办妥。但我担心的是,瘟疫突发这事,瞒不住幽幽众人。一旦传遍青州,必定人心惶惶。” 秦惊墨目光始终盯着她,眼里的笑不乏试探。这场疫病,容栀站在哪边,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容栀虽不喜秦惊墨的言外之意,然而她本意也是要医治疫病,便表态道:“我会尽力帮助你们治疗疫病。若是能镇压下去,殿下不止在青州会威望大震,许多地方都会自发拥护他。” 秦惊墨这才松懈下心神,恭敬道:“有嫂嫂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在殿下回来之前,我会替他守好青州,不叫任何人觊觎。” 床榻上,谢怀泽动了动身子,隐隐有苏醒的迹象。秦惊墨有些疑惑:“嫂嫂同他有交情?”否则何必亲自照顾他。纵然谢氏曾经再怎么门庭若市,如今也没落了。 谢氏走到这般田地,少不得她的推波助澜。谢怀泽并无做错什么,却被迫承受恶果。容栀心里是有愧疚的,她垂眸道:“有些私交罢了。天气转凉,给他换床像样的棉铺罢,走我的私账。” 秦惊墨若有所思道:“不必,谢氏与殿下有缘,是我忙于公务,照拂不周。”说罢,便吩咐外间守着的军士去取新的被褥和衾枕。 正巧与端了面盆的麦冬碰上。麦冬拧好棉帕,敷到了谢怀泽额头,试图为他降温。 容栀在旁誊写药方,欲要拿给秦惊墨参考。然而,就在一切似乎向好之时,长钦却面色铁青地折返回来。 容栀望向他身后,空空如也,并未取得药箱,她心里一沉,似有所感。 秦惊墨立时皱起眉头:“怎么空着手回来?库房的人不放行?” “小姐。”长钦忽然跪了下去。 容栀骤然站了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仓库走水,所有药材……”长钦咬了咬牙,眼眶发涩,强忍着说道:“所有的药材,都被泡烂了。” 麦冬手一抖,面盆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捂住唇:“什么!!” 眼前却一黑,若不是容栀眼疾手快地扶住榻沿,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她牙根都在打颤,不可置信地盯着长钦:“五十车半夏,全都腐坏了?” 长钦痛心地闭眼,点了点头。 秦惊墨终于没了笑意,怒呵道:“是谁看守的仓库!即刻缉拿!” 半夏是熬制解药的关键药材,如今青州的药材被毁,陇西库房里的不能动。青州和临洮几乎只隔一座山头,一旦瘟疫蔓延,第二个沦陷的就会是临洮。 浑身血液倒流,她却还是强压着冷静安排:“长钦,你速回临洮,找悬镜阁主商量,叫他们开仓。麦冬,去找陇西药材商会的会长,商量筹措所有能筹到的半夏。” 兵士押解着两名面如土灰的后勤兵,一把推倒在了秦惊墨面前。 “将军,就是他们俩看守药材库。” 秦惊墨觑了一眼,冷道:“药材库走水,谁干的?” 那两名后勤兵立马挣扎着扑上去,痛哭流涕道:“将军,不是我们啊,小的真的不知。小的一直都守在营帐外,轮换值守也都是按照规定的。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秦惊墨不语,只扫给副将一个眼神,那副将答允道:“将军,卑职对过口供,也问询过别的兵士,这二人确实没有异常。” 副将是他信得过的心腹,不会撒谎。秦惊墨思忖片刻,眯了眯眼:“出入过药材库的都有哪些人?名册。” 那副将呈了上去。秦惊墨接过,却并未查看,而是直接双手递给了容栀:“嫂嫂,你且瞧瞧。” 容栀紧紧攥着名册,因过于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十月初六,悬镜阁xx。” “十月初七,明和药铺xx。” “……” 她的药材不过运来几日,能进入库房的人屈指可数,除开明和药铺,就是悬镜阁。 不是她心有偏见,而是悬镜阁动机太过充足。一旦她运来的药材作废,那么秦志满定会认为明和药铺不具备筹办的能力,名额自然而然会落到悬镜阁头上。 悬镜阁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所有情绪都在心头激荡着,容栀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住,才能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能缓缓勾勒出一抹笑。 很好,这就是谢沉舟所允诺的,各凭本事,自由竞争。她怎么敢赐教?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雨夜。大片大片的雨花砸在她身上,虽不冷,却是彻骨寒。 秦惊墨很识趣,也大抵能猜到,容栀此刻定然会怀疑悬镜阁。他承诺道:“我会告与阿爹,上书朝廷求援。至于短时间内,青州所有半夏,我定会全力筹措。军营的疫病,还需要嫂嫂多费心了。” 容栀知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木然着一张脸点头,并不在意秦惊墨何时退了出去。 营帐外,放下帐帘的秦惊墨脸色冷凝,叹了口气道:“传信给殿下,青州有变,速归。” …… 谢沉舟不眠不休跋涉了两日,终于追上了容穆。月光下,原野里刀光剑影闪烁,气氛剑拔弩张。 太监刚宣读完诏书,容穆就变了脸色。他勒停了马,手已无声握住长剑。 那太监尖利着嗓音道:“镇南侯,接旨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日后可就要称呼您为国丈了。” “哼,我不信。”容穆冷哼一声,商世承与他同辈,岁数都能做阿月的干爹了,还妄想着纳阿月为妃。 饶是容穆再迟钝,一路上早也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禁卫军人多势众,而他以为真是进京觐见,只携几名亲兵。 那小太监阴恻地笑了:“镇南侯是要抗旨?” 忽然燃起几束火把,容穆回头一瞥,才发现是谢沉舟骑着马幽幽赶到。身后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精兵。 纵然如此,他们的兵马也无法与禁卫军持平,小太监趾高气昂,并不行礼:“殿下这是何意?殿下难道忘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是圣上赐予您的。” 谢沉舟冷冷笑了,居高临下地觑着那小太监:“圣上的荣华,也是踩着先太子的尸骨。” 这次小太监还未开口,座机于禁军最前方的古道就皱眉道:“还望殿下谨言慎行。” 容穆心绪一时复杂起来。从阿月发觉谢沉舟身份起,他就知晓自己只有一条路,落草为寇,造反起义。 但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实在未曾生过什么谋逆之心。况且眼前的皇长孙殿下,自己从前还曾体罚过,叫他在烈日底下扎马步,足足两个时辰。 容穆便要行礼,却被谢沉舟伸手拦住:“镇南侯不必客气。您是阿月的阿爹,沉舟也会敬重您。” 容穆心中一沉。这才是他所担忧的。若谢沉舟只是为玄甲军而来,他给了便是。可他要的却是阿月。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 谢沉舟温朗一笑,并未错过他面上的担忧之色。他也不急于一时,镇南侯总有一日会接受自己。 他懒懒昂首,用余光点了点禁卫军的数量,而后比了个手势,拔刀道:“阿月还在青州等您,我接您回去。” 古道被他这狂妄的样子逗笑,却并不反感,也抽剑迎了上来:“殿下未免太嚣张,老夫便会一会。” 谢沉舟挑眉,不慌不忙地侧身一转,长刀划出一道弧线,磕开长剑,反手一记横斩,刀风呼啸,刮得地面尘土飞扬。 两人刀剑相接,一时间原野上剑气涌动。三方兵马缠斗在一起。禁卫军人数虽众多,但训练松散,与谢沉舟的精兵难分胜负。 若是方才只是不讨厌,那么几招过后,古道瞧谢沉舟的眼神都多了几丝欣赏。艰难挡住谢沉舟的长刀,他笑道:“殿下,点到为止。老夫不为难你,你也别教老夫为难。纵有鸿鹄之志,胃口也切莫太大。玄甲军殿下收入囊中,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言下之意,就是会放谢沉舟回去,但容穆的兵权也是不得不交。 “做梦。”谢沉舟抬起长刀,漫不经心地嗤笑了声。而后猛地劈下,力道惊人。古道不敢硬接,脚下轻点,向后跃出数步。 古道恼道:“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但野心太大,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说罢古道身形一闪,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手腕一抖,白色香粉扑面而来。 谢沉舟虽及时躲闪,却还是难保香粉有些扑入双眼。刹那间,他只觉双眼如被烈火灼烧,剧痛难忍,眼前漆黑一片,只剩血液流入唇角,激起的血腥气。 失去视力,谢沉舟行动明显受阻。古道趁此机会欺身而上,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直刺向谢沉舟右腹。 他并不打算杀他,却要搓一搓谢沉舟的锐气。 谢沉舟抹了把脸,笑意阴戾,教人瘆得慌。他并不躲,任由长剑贯穿身体。痛意迸发的瞬间,谢沉舟“噗嗤”,这闷哼却不是谢沉舟发出来的,而是古道。 虽看不见,他却凭借风向敏锐辨别出古道的位置。而后一个反手,将利刃捅进了古道背部。 鲜血瞬间染红了两人衣衫。 “你……” 古道喷出一口血,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如同地狱中爬出的血人。明明脸上都是血,腹部也被开了洞,他竟还不认输。 谢沉舟不理他,固执地抽出刀,还欲再捅。古道只得强忍着痛,向后退了几步。 “撤!”他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谢沉舟。而后大喝一声。 禁卫军开始向后撤退。 长刀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谢沉舟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全身都渗着血,却如同受伤的不是他一般,将长刀往地上一插,面色没有丝毫松动。 “殿下!您受伤了!”裴玄杀了不知多少人,顾不得擦拭血渍,连忙掏出药瓶递给他。 谢沉舟点点头,吞下止血丸。待血翳渐渐散去些,他坐了下来,撕开腹部连着皮肉的衣裳。伤口处皮开肉绽,隐隐发出乌黑。 只是被剑刺穿,并不会如此,古道的剑上抹了毒。谢沉舟眼底闪过抹讥讽,整张脸上满是阴郁。 古道,他记住了。 “**,那个老狐狸居然用毒!看我不杀了他!”裴玄骂了句脏话,提起长剑就要上马去追古道。 谢沉舟专心地清理伤口,头也不抬道:“不想死就滚回来。” 裴玄顿时堰鼓旗息,恹恹地放下了兵器。鲜血如泉涌般汩汩冒出,在他的身下汇聚成一滩殷红。 血流的实在太多,他肉眼可见失去血色。裴玄看得心惊肉跳,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谢沉舟抬手制止。 若说方才,容穆对造反还是摇摆不定,那么此时见靠在石头,为了护他而血肉模糊的谢沉舟。他只剩下内疚:“殿下,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救我,您也不会如此。” 虽然双眼还未完全恢复清明,谢沉舟却抬眸谦逊道:“这是本殿自愿的,阿月还在青州等您。” 有鸟雀扑腾着翅膀,从树梢上飞下,盘旋与裴玄肩膀。裴玄瞥见鸟脑袋上一点红,心中发紧。 这是比乌头雀鸟还更珍贵的存在,听说除开在雪原找到殿下那次,便未曾启用过。 “殿下,青州出事了。” 谢沉舟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是瞬间解下密信。被古道用剑刺穿时他不慌乱,被药粉引发眼部血翳时他也镇定自若。但一旦涉及容栀…… 密信上的字不过短短一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教他喘不过气。 “阿月,不要怀疑我。”他心道。 第85章 狼烟四起 “躲着我?是厌恶我?” 秦志满送达朝廷的求援书, 没多久就被驳回。奏章甚至未过圣上的眼,就被二皇子一句“鞭长莫及”给打发。 消息无声无息散遍整个大雍朝。短短几日,中原动荡不安, 狼烟四起。北方三郡群龙无首, 各方势力盘踞,山南腹地茂王也佣兵自立。 而如今谢沉舟的地盘实力最为羸弱,因着疫病, 百信生活近乎停滞。倘若交战, 他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秦惊墨同容栀讲这些时,她正奔波于各营帐之间,收集病患们服用药材后的身体状况。 闻言,她也只是淡漠点头, 似乎并不把如今局势放在心上。 她埋头分析着宣纸上记录的数据, 片刻后抬起头来,却不是回应秦惊墨,而是转头同麦冬说道:“如果病患陈述自己胸闷气短,就再加两钱半夏。如有好转,就把半夏减半。” 麦冬点头记下:“小姐放心。” 秦惊墨吃瘪,哭笑不得, 就知她对谢沉舟心中芥蒂难消。他暗暗叹了口气, 心道:殿下,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你自求多福罢。 副将突然掀起营帐,压低声音道:“将军, 右副营营啸!” 秦惊墨面色微变,肃然地瞥了一眼容栀。她似乎并未听见。 秦惊墨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快步跟副将走了出去。 麦冬瞥了一眼,容栀面色始终淡淡,她不确定地开口:“小姐,您要不要去看看。”毕竟容栀带来救命药方,不少染病患者都在渐渐好转。军中,她的威望与日俱增。 容栀伏案,撰写着传给黎瓷的信,闻言笔尖一顿,而后道:“我很忙。” 她只承诺救病治人,并不想掺和这些军务政事。药材的调度就已经够让她劳心费神。 思及此,容栀眸光不由得冷然几分。 麦冬便识趣地不劝了,只如常禀报事务道:“今晨,有几批药材被送到了府库。奴婢差人打听过,是悬镜阁送来的。” 容栀提笔的手微不可查歪了歪,在尾端勾出一个小勾。她恍惚间有些失神。这样的写字习惯,是谢沉舟独有的。尾部总是会带个小小的勾。 心绪乱了,索性她便也不写。只将宣纸叠好,疑惑道:“悬镜阁怎么突然同意开仓?” 前几日长钦回禀,同悬镜阁交涉的并不愉快。阁主凌霜不知所踪,出面的是那个甚么凌虚圣手。 那圣手所言,是悬镜阁只支持军营所需药品,至于民间的,他们并不愿开仓。毕竟半夏在这时水涨船高,重金难求,若是囤积着卖出去,确实能赚到不少一笔。 麦冬揣测道:“恐怕是想搏个好名声。”他们明和药铺出钱出力,几乎是倾尽所有分部的能力,收集调动半夏。小姐这几年赚的银子,短短几日便所剩无几。 她忍不住问道:“小姐,值得么?” 青州的百姓并不知晓,明和药铺做出何种牺牲。而今晨那几车半夏大摇大摆地放在府库前。坊间早就传开了,说悬镜阁乐善好施,乃大雍良心。 容栀笑笑,并不计较这些。活了两世,许多事情她都已经想通。 “如果没有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道。前世兵荒马乱时,世家并不比普通百姓舒坦许多。他们更是日夜惊恐,担忧在睡梦中被暴动的百姓杀掉。 近来事务繁杂,她又需时时出入军营。是以,秦惊墨给她拨了间小帐。就设在军营最后首,离前营有段距离,还派重兵把守,倒是鲜少被人打扰。 她将许多公文都从太守府搬到了军营。太守府便空置出来,看放重症的老幼妇孺。 营帐离后勤营不远。算起来,从谢怀泽醒过来,她似乎还未去探看过。容栀略一思忖,起身道: “走,去瞧瞧谢郎。” 刚走出营帐,把守处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群军士正与护卫她的军士争执得面红耳赤。 麦冬下意识皱眉道:“怎么闹到这来了?” 容栀也蹙了眉,似乎军心比她预估的更加动荡局势愈发棘手了。 麦冬不悦地护到了她身侧:“小姐,别管他们,料他们也不敢冲撞您。” 容栀有片刻动摇,却终究还是稳步走了过去。 那些军士见她过来,情绪愈发激动,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若不是被守卫架住,就要冲上前。 “殿下人呢?是不是丢下我们跑了?”他质问道:“我们的老婆孩子都还在疫病里受苦,药材却不够,他身为统领,却偷偷跑掉了么!” 大汉的声音带着愤怒与绝望,在寂静的军营中格外刺耳。 谢沉舟是瞒着众人离开的青州,然而他多日未现身,这些军士也不是傻子。 容栀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殿下自有安排。他从未抛下过你们任何人。此刻他也在为解困局奔波。至于药材,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并非坐视不管。” 另一个年轻些的军士眼眶泛红,大声道:“想办法?都到什么时候了,我们的家人等不了!悬镜阁送来了药材,却都进了府库,我们的妻儿连药渣都见不着!” 周围的军士纷纷附和,情绪愈发激动,场面几近混乱。 容栀心中一沉如今局面,她不愿管也不得不管。若不能安抚住这些军士,等不到谢沉舟回来,整个青州又会重新四分五裂。 她提高声音道:“各位,稍安勿躁!悬镜阁送来的药材,是有调配计划的。军中的药材,优先保障重症患者,这是为了救下更多的性命。至于民间,明和药铺也一直在努力,我这些日子调配药方、收集药材,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用上药。” 那魁梧大汉却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在敷衍?我们知晓你菩萨心肠,但若殿下冷硬……” 话音未落,刀剑之声传来。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秦惊墨持剑赶到,身后跟着一队精锐士兵。 他脸色阴沉:“你们在干什么?想哗变吗?”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军士,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慑,竟一时无人敢出声。 容栀看向秦惊墨,微微点头,示意他自己无事。而后她绷着一张脸,嗓音冷得似乎不带半分情绪。 “没有人愿意染病,所有人都想活。药材只有那么多,调度需要时间。我们跑死了多少匹马,耗费多少人,诸位将士又是否知晓?吵闹若是可以解决问题,那容某希望全青州都乱作一片。然而不能。我们四分五裂,内斗不休。这就是你们所想要的?与其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到自己的营帐,努力训练,为自己的妻儿也为殿下,拼死守住青州。” 她的一番话看似冷硬,实则却是剖析了利弊。 秦惊墨冷哼一声,沉沉道:“容小娘子所言极是!就连她都明白的道理,你们还想不通?现在疫病当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若自乱阵脚,就正中敌人的下怀。” 那些军士们听了两人的话,相互对视,神色有所松动。魁梧大汉沉默片刻,已经不似方才急迫,只担忧道:“将军,对不住。我们自愿受罚。但我实在想问,殿下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数日不见。” 秦惊墨一噎。总不能如实相告,说殿下去劫镇南侯罢。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敷衍过去时,斥候突然飞奔而至。 “报,殿下已到。” 众人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正是谢沉舟。 几日不见,他风尘仆仆,衣衫上血迹斑斑,却难掩周身的凌厉气势。 军士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呼喊:“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他们,此刻眼中满是激动与愧疚。 那魁梧大汉眼眶瞬间红了,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殿下,我们错怪您了!还请您责罚!” 周围的军士们也纷纷效仿,跪地请罪。 秦惊墨不说是喜出望外,悬着的一颗心也终是安定下来。他挤出几滴不存在的眼泪,上前道:“殿下,某险些辜负殿下所托,还请殿下先责罚某罢。” 谢沉舟挑眉,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喜怒难辨道:“你无罪。” “倒是你们……”他转了个身,披风卷起阵尘,眸光幽深地瞧着来容栀营帐前闹事的那些军士。 军士们自知理亏,头埋得更低,只祈求他不要罚得太狠。 他面色没由来的冷峻,指尖敲了刀柄两下,而后缓缓开口道:“若是没有容小娘子,你们,全都得死。欺软怕硬,辜负别人的救命之恩。你们,枉为青州战士。” 他周身气场强大而摄人,教人没由来的胆寒。众军士都不再敢言。 谢沉舟眸光一一扫过,威压感十足:“好啊,不是要回家陪妻儿么?从今天起,开除军籍,后代永世不得参军。拿着你们的药材,滚。” 军营哗变是砍头的大罪。如今谢沉舟已经格外开恩,那些军士哪里还敢反抗,只连连磕头道谢,而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全程,容栀都未发一言。或者说从谢沉舟到来的那一刻,她眼底就像凝结了层冰霜,整个人都冷沉下去。 她淡淡朝秦惊墨点头,全然只当谢沉舟不存在,领着麦冬就要走。 手腕上突然一暖。虎口处的粗粝摩擦而过,她心底微微刺痛。 她却并未转身,只漠然盯着前方道:“放开。” 拉着她的那只手应声而松。谢沉舟什么也没说,也不勉强她,就任由她越走越远。 秦惊墨不解:“殿下,您不该放嫂嫂就这样走。”明明都拉住人了,为何又要松手? “嫂嫂?”谢沉舟舌尖抵着上颚,闷声笑了笑。 他怎会舍得放她走。 …… 谢沉舟办完手头公务过来时,谢怀泽正坐在容栀的营帐内,面上虽然恹恹,却比之前昏迷时红润许多。 见到来人,谢怀泽浑身一震,而后急忙道:“阿醉……”意识到如今他这么叫不合礼数,又改了口:“殿下。” 谢沉舟点了点下巴,斜倚着帐口。稀碎的暖光打在他身上,抻着他眉眼里不拘的傲气。 营帐狭小,只支着一撑简易床榻。因而椅凳也只有两张。除开容栀常坐的,就是谢怀泽身下这张。 谢怀泽霎时间坐立不安。他一个罪臣,堂而皇之坐着,而谢沉舟却站着。 他有些惶恐地站起身:“要不您……”还未说完,谢沉舟一记眼刀凉凉扫来,他立时噤声。 “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会动你。”谢沉舟说道。他眼底深邃阴冷,唇角明明有笑意,却是冷的。 谢怀泽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他想问问,这些年谢沉舟过的怎么样,却最终没问出口。 他没资格问。谢怀泽苦涩地弯了弯唇。 “谢郎,喝!!”麦冬端了汤药进来,却险些被杵在那的谢沉舟吓了一跳。 容栀神色淡淡,视线自他面色轻扫一眼便收了回去。只径直朝谢怀泽走去。 虽没笑意,她嗓音却温和:“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谢怀泽挤出个笑,腼腆又矜持,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多了,谢谢你,还为我这种罪人费心。” 容栀道:“你是病人,我自然要尽力医治。” 说罢,她监督着谢怀泽将汤药饮尽,又拿出脉枕,招了招手:“过来,许多日没为你诊脉了。” 诊脉?谢沉舟微垂下眼睫。衮带上那枚碧青玉佩晃动,恰如她清润淡漠的双眸。 谢怀泽将将伸出手去,还未靠在脉枕上,突然觉得身侧发凉。 无法忽视那人飘来的凌厉的眼神,谢怀泽嗫嚅道:“要不,还是换个医官帮我……” 容栀抬眸,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是首例,当然由我看顾。” 说罢,她又见他踌躇不定,催促道:“快些,我很忙。” 谢怀泽无奈,只得照做。他的手臂比从前消瘦很多,搭在脉枕上,血管清晰可见。 容栀垫上丝帕就欲诊脉。 “咳咳。” 谢沉舟忽然清了清嗓子,在静谧的室内尤为清晰。 容栀不为所动,指尖搭在了谢怀泽的经脉处。 谢沉舟剧烈喘起气来,呼吸间胸腔起伏。他目光死死盯着两人肌肤相贴处,明明垫着丝帕,并未真正接触。他却觉得格外刺眼,心中隐隐烧起股无名火。 “这位病患,”容栀忍无可忍,觉得他的呼吸声太大,已经影响了自己对于脉象的判断。 她眼底微冷,嗓音更是不似方才温和:“身体不适,可以出门左转,五里开外就是军医营帐。” 谢沉舟绷紧下颌线,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若要在这里看呢?” 须臾间容栀已经换上听筒,就要横在谢怀泽胸膛上,将耳朵贴过去。她不为所动道:“那就请出去,排队。” 隐约间,他腹部刚包扎好的伤口钝痛起来。谢沉舟面色发白,可容栀却未瞧见。 他淡淡地笑,一如既往地温朗:“阿月,镇南侯在太尉府等你。我把他完好无损的接回来了。” 容栀一顿:“多谢。” “那件事不是我授意。我已着手去调查,到底是何人所为。定会给你个答复。”他说的,正是明和药铺五十车半夏腐烂一事。 谢沉舟缓缓道:“悬镜阁已经开仓,会全力配合你的安排。至于刁难过你的人,我已经换掉。” 有片刻,她有些愣怔。可回过神来,容栀依旧神色莫测,一言不发。 谢沉舟勾唇,无奈般笑了笑,问:“你阿爹,你何时去瞧他?” 她抿了抿唇。谢沉舟惯会拿捏自己。知晓提到容穆,她一定会应答。 她心里有些怒,又有些怨,更多的却是恍然。却又听见谢沉舟叹谓一声,嗓音低了下去。 “你阿爹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最后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若不是她精神集中,恐怕也会忽略了过去。 谢沉舟又道:“酉时,我陪你一同去,好不好?” …… 戌时三刻,容栀特意在营帐多坐了会。 麦冬打探完消息,回禀道:“小姐,外面的军士说殿下往东副营去了。” 无他,容栀就是为着避开谢沉舟。她实在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她需要些时间想清楚。 她垂下眸,纤长的眼睫在烛火上拉出道阴影,教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走罢。”她系上面衣。 青州城的夜比临洮安静许多,为了防治疫病,大部分百姓在天黑后是不出行的。 她策马慢行,而后静悄悄地停在了太尉府。守门的小厮似乎认得她,又或是得了令,给她拎了盏灯笼便开门放行。 那小厮恭敬地拦住了麦冬,只道:“他在中庭等您。” 容栀皱眉,却以为是阿爹有私密话要同自己谈,只朝麦冬示意一个安抚的眼神,踱步往里走去。 直到行至如积水空明的中庭,月光清冷撒在那人的衣袍,他站在庭中,那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笑意悠然地瞧着自己。 容栀幡然醒悟,这个“他”原来指的是谢沉舟。 她扯了扯唇,转身就要往回走。 谢沉舟上前几步,没费什么力气,只拉过她的手臂轻轻一扯,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这个高度,他下巴恰好抵着她的发顶,他闷闷地问:“躲着我?是厌恶我?” 容栀鼻尖一酸,眼底却愈发冷清:“还望殿下自重。” 他声音很轻,很轻:“阿月,信我。” 连日赶路,他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嗓音也瓮瓮的,丝毫不像放在在军营时,面对下属们的冷硬。 容栀自然觉察到他的脆弱。她浑身一僵,却不可自抑地贪图着他的怀抱。 她并未挣扎,只抬眸看着高悬九天的明月。半晌笑了。 她说:“谢沉舟。你还不明白么?这些事,不是信不信就可以解决的。” 他却格外执拗道:“只要你站在我身边。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解决。” 呼吸喷薄在她的发端,她能感觉到,身后谢沉舟坚实有力的胸膛。微微温热,在凉意的深秋格外温暖。 “我今日盘查了悬镜阁。并不是悬镜阁之人所为。还记得秦氏二小姐么?” 提及此人,谢沉舟眼里罩上层暗色,阴霾挥之不去。 “她同凌霜素有交情。” 她抬眸瞧月色,谢沉舟眸光却自始至终,只在她一人身上。 他继续道:“悬镜阁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被她蒙骗了去,随意给了她进出药材库的令牌。” 容栀推了推他,没推动。她冷冷笑了,在月色中浑身都泛着寒意。 “你敢说这件事没有悬镜阁的推波助澜?” 刹那间,墨色滚滚而来,在他眼间翻涌。秦意臻是始作俑者,但背后,凌虚的确默许,甚至还给了她时机。以秦意臻的脑子,的确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放水淹没药材库。 他才回到青州,凌虚便交代了全部。 “抱歉。”他揉了揉眉心,而后叹息道:“是我管理下属不周。明和药铺的损失,我一力承担。至于天医节,悬镜阁已向秦府说明,退出竞争。” 容栀却不为所动,眼中溢满了失望:“太迟了。谢沉舟。那明和药铺五十车半夏腐烂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每一次,都是我独自面对危机。你总说会爱我护我,可带给我危险的,偏偏就是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彻底爆发。 “我怎么敢完全信任你?”容栀冷笑,“曾经我信你,可结果呢?我一次次被伤害,一次次陷入绝境。你总说你会解决,可问题总是接踵而至。” 谢沉舟只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窒息。他哑声道:“我已经把凌虚调离青州,派往遥远的岭南,我惩处了那些办事不力的人。” “惩处?调离?”容栀眼中满是嘲讽,“这就能弥补么?一旦有什么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是否又在隐瞒我,是否又在利用我。现在只是药铺的事,就闹得如此不可开交,若是以后涉及到皇权利益,你是不是也会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将我撇开,保全自己?” 被她的话刺到。谢沉舟神色空滞了一瞬。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也模糊起来。连日赶路,身又负伤,他实在是强撑着挨到现在。 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声音低沉而虚弱,却反而笑了:“我知晓。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阿月,我们的感情,你别想否认。” 容栀咬着唇,别过头去,不愿看他的眼睛:“感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感情又算什么?够了,谢沉舟,我真的疲惫至极。” 她眉目间满是决绝,那模样复又教他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他笑意温润,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从未有过的偏执和幽深。 他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胸腔里满溢着的都是寒凉。“所以呢?你又要一走了之,是么。” 容栀不说话了。她强忍着,将喉头的酸涩咽了回去,故作冷漠地点了点头。 谢沉舟笑意更深,脸色却苍白地没有一点血色。他胸膛不可自抑地起伏着,腹部的伤隐隐作痛。 他捉住她的手,强行分开她的五指,逼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重又合拢的瞬间,谢沉舟附在她的耳边: “你休想。” 第86章 攻城掠地(半垒打) 湿濡,触电,温暖…… 那夜之后, 两人不欢而散。似乎保持着某种默契,她没有去找谢沉舟,谢沉舟也未曾打扰过她。 即便偶尔因着公务碰面, 两人也心照不宣地错开, 只装不认识彼此。 谢沉舟收服颍川的当日,容穆也欲动身告别。 “阿月。”经与禁卫军那一战,容穆似乎又苍老许多, 鬓角白发已然藏不住。 他唤住替自己收拾行囊的容栀, 终于说出了多日以来,想说,却又怕更引得容栀不快的话:“天子之所以为天子者,以其属天下臣民, 非一人之天子也。 ” 她打理包袱的手一顿, 而后竟无意间打了个死结。 她又怎么会不知,阿爹所言之意。眨了眨眼,容栀状若无事地将包袱摆到案几上,说道: “阿爹,已经收整好了。您此行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一把老骨头, 还支得住。倒是阿月, 你……”容穆一双浓眉皱起,末了免不去的担忧道:“你同殿下, 阿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阿月,有时候殿下的选择, 并不是他一人可以控制的。商世承倒行逆施,气数已尽,未来的九五至尊, 不过殿下一人而已。” 容穆叹谓道:“济世研药,向来都是不小的权力。甚至说,拥有医药权,等同于拥有民心。你与殿下都想要发展药铺,殿下即便想为你让路,他身后臣子,也未必会让。” 容栀垂眸,抿唇不语。 “日后殿下登基,这些矛盾只会愈演愈烈。君君臣臣,猜忌嫌隙在所难免。欲望和野心如同池水泱泱,可载舟,亦可覆舟。阿月,这些你应当知晓。” 支摘窗半掩着,泄出缕缕微凉的秋风。她只着件单薄的衣袍,风穿过袖管,紧贴她的身体,震得容栀浑身一颤。 再抬眸时,她眸光清冷澄澈,教人辨不出喜怒。流云在门外轻声提醒:“侯爷,车马已备好候着您。” 容栀微微笑了笑,推门而出,转头瞧着容穆道:“阿爹,该走了,我送您。” 容穆眸光闪动,欲言又止,终究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做便做罢,只要不后悔便好。阿爹永远是你的后盾。” …… 送走容穆,容栀却并未径直回营,而是戴上面衣,朝秦府方向而去。骏马疾驰,马鬃迎风而晃,她骑在马背上,身姿清绝。 饶是见惯了的麦冬,也不忍感叹道:“小姐,您的骑术愈发娴熟了。” 流云闻言,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道:“那可不,想当初我们小姐,还得与殿下……” 不知有意无意,麦冬倏然开口感叹起来:“战火虽未波及临洮,却鲜少有百姓在长街闲逛了。” 容栀抬眸望去,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半掩着门,往日的热闹喧嚣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偶尔有几间还在勉强维持营业的,店内也是冷冷清清,伙计们无精打采地站在柜台后,眼神中满是忧虑。 想当时她初到陇西,还被此间繁华景象震撼,战争不过打响月余,竟已变化翻覆。 她覆着面衣,嗓音从面衣里模糊传出:“瘟疫也好,征战也罢,都会很快结束。” 很简短的话,麦冬却没由来的相信。她侧目笑了笑,勒马定住:“小姐,秦府到了。” 秦意臻被查明为淹坏药材的真凶,然秦氏还在战场效力,且她身份尊贵,因而并未报官,而是被软禁在秦府后院。 这样的结果,容栀未曾说好,也未曾说不好。 她下马,将缰绳牵给麦冬,上前几步朝护院道:“劳烦通传,明和药铺容老板想见秦二小姐一面。” 那护院面无表情道:“容老板请回吧,我们小姐不见客。” 容栀神色淡淡,闻言并不惊讶。秦意臻被软禁,她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见到。 但若求见的人是她,秦意臻一定会见。 见容栀站在府门前,并未折返,那护院目光里免不得多了几分怪异。 深秋天凉,这么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能受的住多少风吹。那护院好心劝道:“容老板,我家小姐不会见您的,您不如早些回去。” 容栀微微颔首,却并未有所行动,只是目光越过护院,落在了小跑而来的侍女身上。那侍女虽身份低微,穿戴头面却无一不精致昂贵。正是秦意臻身边最得宠的。 每隔几日,她都要替秦意臻外出采买。那侍女见到容栀,肉眼可见地愣了愣。 容栀轻唤道:“这位姐姐,劳烦帮我跟你家小姐通传一声,我想见她。” 那侍女下意识就欲拒绝,却在瞥见容栀面庞时,上下打量了一眼。而后她轻哼了声,不情不愿道:“我家小姐只见你一人,闲杂人等必须留在这里。” 容栀欣然应允:“有劳。” 而后她朝麦冬安抚般点了点头,示意麦冬莫急躁,安心等在原地,便踱步跟随侍女进了秦府。 秦意臻斜倚在榻上,见她来,也不过抬眸懒懒一瞥,并不起身相迎。她的闺房已经点着炭火,十分暖人,似乎并未因罪有罚。 容栀用皂角水净了手消毒,也不待秦意臻发话,便自顾自拉了八仙凳上。 秦意臻勾唇,有些不屑:“你来做甚?耀武扬威的么?” 容栀不答,只目光冷凝地盯着她道:“你毁的那批药材,能救至少几十人的性命。” 秦意臻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掩着唇小声笑起来。 笑累了,她才有些好笑和不解道:“他们的死活,与我,有何干系?” 容栀闻言,也缓缓勾起唇。只是那弧度不含一点笑意,反而是彻骨的冷。 她该想到的,秦意臻能做出水淹药材的事,又怎会把平民百姓的死活看在眼里。 许是她这副淡然的模样惹恼了秦意臻,后者倏然高声质问道:“容栀,你装什么良善?你我都是既得利益者,难得你不是踩着别人走到今日?何必摆出这副模样,惺惺作态。” 容栀并未被激怒,只冷声说道:“至少,我不会妄伤无辜百姓。” 秦意臻哼了哼,拨弄起刚染好的丹蔻指甲:“你以为殿下真的爱你么?你瞧,我现在吃穿用度,一样不减。你以为殿下不知么?为什么殿下不处罚我?因为我是陇西节度使的女儿。” 容栀紧紧碾了碾指腹,那丝痛觉教她清明不少。秦意臻是在提醒她,即便苦主是她,然而因为秦意臻的身份,谢沉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换成别人,秦意臻甚至不会被被软禁。 秦意臻说道:“他那样的人,就算现在爱你,可只要有一天你的利益冲撞了他的,你猜,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么?” 容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只觉得喉头微涩。她垂下眼睫,任由眼底晦暗的情绪蔓延。 她与谢沉舟的矛盾并不是一两日,她想过当做从未发生。可今日秦意臻如此说出口,她才明白,横在她与谢沉舟中间的种种,是逃避不了的。 这般微小的变化,秦意臻却敏锐的觉察到,自己方才那番话,戳动了容栀内心最隐秘摇摆的地方。 对谢沉舟,或者说是谢沉舟的爱,她是怀疑的。 秦意臻免不得弯了嘴角,心底被谢沉舟当中拒绝的不悦,也消散下去。 你瞧,被殿下爱着又如何?殿下不会属于她,却也不会是容栀的了。 状似无意,秦意臻感叹道:“殿下野心太大,不是任何一个小娘子可以容纳得了的。” 深呼吸了几口气,容栀才寻回些冷静,她淡声开口,却并未回应:“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殿下的暗桩回去禀报,他惩罚你?” 秦意臻不以为然道:“呵,若殿下能罚我,倒还说明这些话,殿下也听了去。” 谢沉舟想得到容栀,她偏偏教他不能遂愿,这才算报了夜宴之仇。 院外吵嚷起来,侍女惊声尖叫道:“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然而她又怎么敢阻拦谢沉舟,谢沉舟只是冷冷扫了一眼,那侍女就快要被甲胄上反射的血光吓晕过去。 门被谢沉舟大力撞开,劲风拂动,房内帷幔被吹的四散飘乱。 秦意臻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容栀侧身对着门扉,此刻却并未转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漠然,空洞。 她并无法忽略身侧那道幽深的视线,是谢沉舟从进来伊始,目光便一动不动地黏在她的身上。 谢沉舟抿了抿唇,低声唤道:“阿月。” 容栀置若未闻,依旧背对着他。 见容栀安然无恙,谢沉舟神色稍缓。随后凌厉的目光射向秦意臻,冷冷质问道:“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意臻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刚要开口,却被谢沉舟打断。 “罢了,本殿没有功夫听你狡辩。” 他甲胄上还在往下滴着血,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往这里赶。 谢沉舟便不再往前,只站在门口,嗓音却不自觉温柔下去:“阿月,若是聊够了,我接你回去。若是没有聊够,我在这里陪着你。” 即便有旁人在,他对她也从来不称“本殿”。容栀心底生出些无奈,面容虽未曾松动,可打心底,她却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厌恶谢沉舟。 甚至在谢沉舟进来那刹那,她漂浮的心竟然瞬间宁静下来。 况且他在着,即便自己想聊,又能聊什么。她没有当面说人坏话的习惯。 于是容栀起身,目光却未曾瞧向他,只朝秦意臻点了点头,说道:“多写秦二小姐款待,容某便告辞了。” “哼”,秦意臻昂了昂下巴,只轻蔑地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走得愈发近,从谢沉舟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便愈发浓重。容栀不可抑制地皱起眉,不悦道:“殿下受伤了,就该及时医治,而不是来这里。” 谢沉舟垂眸,盯着她笑道:“别人包扎,我不放心。”天晓得他刚下战场,便听下属来报,说她只身前往秦府那一刻,他有多心焦。 阿月与他的间隙不能再深了。 重甲之下,是那张长了胡茬的,略微疲惫清减的脸。谢沉舟轻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容栀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说好的不要让她怀疑,谢沉舟几乎是身体力行,眯着眼就朝秦意臻警告道:“本殿没有惩处你,不是因为你是陇西节度使的女儿。而是本殿在等,等一个让你生不如死的机会。” “颍川节度使年近五十,新丧已满。待本段月后攻占颍川,便是你与他大婚之时。”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仿佛裹挟着阴鸷狠戾,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这些话,是说与秦意臻听,更是给通知的解释和保证。他怎会姑息伤害她的人? 说不出是何种感受,容栀倏然有些愧疚。她险些着了秦意臻的道,以最坏的想法揣测他。 秦意臻脸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强撑着没有示弱。她不信般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谢沉舟不再看她,转身道:“阿月,我们走。” 说着,就欲去牵她的手。 容栀却似有所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偶然。她恰好抬起手,从衣袖中掏出药瓶。 谢沉舟的手刹那间落空,他蜷了蜷,终究扯唇轻笑了笑,眸光晦暗地盯着容栀递来药瓶那只,如玉般葱白的手。 “续上。”她倏然没头没尾道,谢沉舟却是听懂了。从前她就这般,给过他一罐又一罐金疮药。 他伸手,却不是握住药瓶,而是包裹住了她的手。 指尖的凉意,粘腻的血渍,瞬间侵袭容栀的感官。她蹙眉,抬眸瞧他:“你……” 容栀这才注意到,他那双平日里澄澈如山涧泉水的桃花眼,此刻没有一丝意动。沉沉如潭死水,泛着灰暗。 谢沉舟眨了眨眼,却无法驱赶眼前的朦胧薄雾。他勾唇,不甚在意地轻笑了声,而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耍赖般说道:“我活多久,阿月就陪我多久。” …… 月余后,颍川被顺利攻下,谢沉舟班师回来那日,容栀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青州太守府内,朱红宫灯高悬,沿那长廊依次排开,似点点流萤。锦缎所制的赤绦,与灿金穗子辉映。 自前几日青州瘟疫控制住,太守府里的老幼便被府兵一个个完完好好送回家了。 四下僻静,容栀穿过抄手游廊,却不见侍从。 她脚步不由得慢了慢,心底疑惑之余,愣了一瞬才确信是太守府未错。 今日是谢沉舟的冠礼,怎的此般安静,除了她,一位宾客也不曾宴请。 太守府庭中种了几株海棠。时值深秋,海棠花早已凋谢,只剩枯枝败叶,光秃秃地伫立着。 容栀缓步入庭,便瞧见树下独自吹笛的身影。她停住脚步,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谢沉舟身着一袭淡青锦袍,袖口那条蛟龙随着他手指移动,也似乎腾飞起来,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见他戴冠。靛青色的冠冕,是最简洁的款式,冠冕上垂下的玉珠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察觉到她的到来,谢沉舟停了笛声,抬眸瞧向她,眉眼间笑意淡淡,温润如常。 只是,那双沉黑的眼眸,此刻却灰蒙蒙一片,空洞无神。烛火无法在他眼里反射光晕,那双眼融入无边月夜,比海棠枝丫更为残败。 她喉头一哽,止不住的酸涩涌入鼻尖。谢沉舟的眼睛,瞧不见了。连月高强度征战,血翳症压制不住,清楚他病情的凌虚,又因着自己而被调离。 见她迟迟不过来,谢沉舟歪了歪头,思忖须臾,掏出条丝带:“很可怖罢?如若阿月不喜欢,我准备了束带。” “不是。”容栀摇了摇头,想挤出个笑,却又意识到谢沉舟瞧不见。 他敏锐地觉察出,容栀情绪不对,便笑着安慰起来:“其实在颍川那会就瞎了。不要多想,阿月,凌虚医术不精,治不好的。” 容栀快步上前,扯过他手里丝带,胡乱扔在案几上,有些不满道:“净胡说。你没有瞎,只是暂时瞧不见罢了。” 离近了些,容栀能够清晰瞧见,他平素那双最为深邃清幽的桃花眼,遮蔽了层厚厚的血雾。 谢沉舟不喜别人近身,从来是自己束发戴冠。可眼睛骤然失明,他似乎还不太习惯,有发丝未被梳上去,而是从额角垂下。 容栀伸手想帮他理一理,却发觉自己够不到,她撇了撇嘴道:“低头。” 谢沉舟依言照做。如同肌肉记忆般,他弯腰的角度恰好,容栀轻而易举便整理了上去。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温润散漫的郎君,如今却连最简单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赖别人。 她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嗓音虽冷,却坚定道:“我会治好你的。黎姑姑说了,血翳香粉的研制者,青囊圣手就住在陇西天岳山上。待我找到他,自然向他求解药。” 谢沉舟捉过她的手,吻了吻,笑道:“阿月救了我好多次。不过这次不要再为我犯险,我会差人去找。”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个传说,青囊圣手大抵早不存于世上,怎会有人活几百年呢?更何况天岳山地势险峻,大抵是有去无回。 然而谁都没有说破,容栀也笑了,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好。” 之前种种矛盾,似乎心照不宣般,都被两人抛之脑后,谢沉舟说战事,也不过是挑着好的谈,那些危险与生死攸关,他只字不提。 环视一圈,依旧空无一人,容栀笑问道:“今日是殿下的冠礼,殿下不请德高望重的长辈加冠,却遣散所有仆从,独独在此等我?” 谢沉舟擦拭着竹笛,动作有些生疏。闻言他停了动作,颇有些傲娇地轻哼道:“我这一生只有一次冠礼。若跟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共度,跟平素有和区别?” 容栀摇了摇头,却也未曾反驳什么。他离经叛道的事也够多,多这一件,确实不算什么。 她瞥了眼那头冠,哭笑不得道:“所以,殿下自己给自己加冠?” 谢沉舟弯了眼眸,取下头冠就塞到容栀手中,理直气壮道:“阿月给我戴。” 容栀接过那顶靛青色的头冠,触感温热,似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竟没由来的紧张。 冠冕上的玉珠滑腻,教容栀回神几分。两人是坐在竹凳上的,她只消微微起身,便能够得着谢沉舟的发顶。 她的视线却始终未曾从他的脸上移开。从前他能目视时,她鲜少赤裸地盯着他看瞧。 如今倒是能光明正大的打量却不被发现。谢沉舟嘴唇轻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皮肤白皙,与发冠上的玉珠极为相衬。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为他增添了随性与不羁。 此般温润的郎君,踽踽独行二十载,从那个跌落雪地的瘦削少年,成长为今日,统领大半州郡的皇长孙殿下。 明明失明,谢沉舟却似有所感,伸手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打趣道:“看傻了?这么喜欢看我,不若嫁与我做皇妃?” 气氛松快起来,容栀也回敬道:“殿下难道不知,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道理?” 谢沉舟故作认真地思忖一阵,道:“嗯,待阿月厌弃我,我便去找青囊圣手换一副模样,再制造巧遇,黏在阿月左右。” 容栀哑然失笑,牵过谢沉舟的手,“好啊,既然殿下如此有诚意,阿月便也回赠殿下一份礼。” 说罢,她松开手。一块带着凉意的兵符,安静地躺在谢沉舟手心。 谢沉舟握拳,须臾便分辨出是何物。他神色微凝,半晌才开口,嗓音低哑:“玄甲军的兵符。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 容栀反问他:“你呢?你不想要?” 谢沉舟紧了紧手心,诚实道:“想。” 容栀笑了:“如此,便拿去。殿下什么都有了,阿月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还能送殿下什么。” 玄甲军的兵符,是号令玄甲军唯一的凭证。有了这块兵符,他简直如虎添翼。 “待战乱结束,我会物归原主。” 容栀目光沉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倏然提了个条件:“待战乱结束,准许我阿爹告老卸甲。” 谢沉舟失笑,却毫不犹豫地答允道:“若是镇南侯的意思,我自然准了。” “县主的礼我收下了,礼尚往来,我也该送县主一份。” 容栀挑眉,讶异道:“今日是你的冠礼,我送你是理所当然。况且我的及笄礼,你不是补过礼了。”那一大箱地契黄金,可还安安静静躺在衣箱最底处。 谢沉舟不答,只慢慢拿出一支通体金光的发簪。 “前几年我眼睛时好时坏,雕琢的慢了些。本想那日在秦府,重遇你,就赠予你的,可惜多费了些时日。” 容栀只觉眼前金光灿灿,眼睛都要闪坏,她唇角不自觉上扬,心底是欢喜的:“又是金子,堂堂皇长孙殿下,怎的被熏染得如此俗气。” 谢沉舟也不恼,只往前又推了推:“仔细瞧瞧,不止金子。” 容栀被勾起点好奇,将那支金簪凑近细瞧。当看清簪头的材质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险些将手中的簪子掉落。 “谢沉舟……你别告诉我,这是传国玉玺。”容栀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抬眸望向谢沉舟,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你怎么又把玉玺送来了?还雕进簪子里?你不怕我弄丢,被有心人捡了去?” 谢沉舟微微仰头,嘴角是散漫的笑,神色间尽是不在意:“弄丢便弄丢了,何须在意。待日后我登基为帝,再打造一枚玉玺便是。” 他嗓音清润低和,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阿月,从前我以为,得到传国玉玺才算真正接近皇权,可历经这么多事,我才明白,自身的权势,威望,能力,才是真正的皇权。” 他似是透过这枚金簪,传递某种承诺:“皇权,如今与你一体。你与我,日后不会再有冲突。” 容栀心中震颤,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不相信我会义无反顾的爱你,说我总是引诱你,却不显露我的真心。阿月,我的真心,从来都在这里。是你。” 他用行动,证明给她看。不要求她打消那些疑虑,他会一步步走过去,他会走一百步,有疑虑,他就化解疑虑,有困难,他就解决困难。 只求她莫要在离开他。 容栀倏然笑了,含着点浅泪,却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眸中坚冰消融,川河解冻,染上粲然的月色。 谢沉舟虽瞧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此刻真的很高兴。 谢沉舟摸索着,替她歪歪斜斜地插上那金簪,声音很轻:“莫要再抛下我,莫要再犹豫,更不要伤心。” 她除了点头,竟说不出任何话。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脑,他一点点往下凑近,就在他的唇要敷上她的,容栀却倏然偏头躲开。 谢沉舟浑身一僵,愣在原地。即便眼里看不出情绪,脸上的不解与失落却满得快要溢出。 容栀凝眸,无声安静地,逡巡了他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谢沉舟。” 她的嗓音微微颤抖,带了小娘子家的羞赧,更有独属她的坚定。 “嗯?”谢沉舟只是耐心地笑。 万籁俱寂,容栀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内越跳越快的心脏。 “过了今日,你就真的及冠了。你送的金簪我很喜欢。但是,我还想向你,再讨一件礼。” 男子俊逸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柔和,他的衣襟微微凌乱,露出一点有力的胸膛。经过几月征战,他浑身肌肉愈发紧实,虽被衣衫包裹,容栀却不难想象。衣衫下的臂膀,是如何结实有力。 容栀勾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倏然开口道:“我想要的,是殿下。” 谢沉舟大诧,被血雾遮蔽的黑眸突然渐深。他失去了视力,感官却愈发敏锐。她的手臂是那样纤细,隔着衣物挂在他的脖颈。 明明细弱无力,却又能挥斥方遒间,救活两城百姓的性命。 她是他的神明。他恨不得把世间所有都捧到她面前。而如今神明却引诱他,教他占有她。 谢沉舟试探般问道:“你开玩笑的?”然而他嗓音却哑的不像话。面对容栀,他哪有什么自制力? 容栀不答,只准确无误地捉到他的喉结,吻了上去:“抱我进去。” 呢喃低语,却直接燃烧了他的理智。他的眼尾薄红更甚,浑身肌肉发紧。几乎是须臾,她便被谢沉舟单手捞了起来,以半坐的姿态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他走得很稳,也无需容栀指路。下一秒,她已被他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解了她的发簪,随手不知扔向哪。金簪敲击地面,发出脆响。容栀想要起身,却被谢沉舟吻的迷迷糊糊,起不了身。 她的发丝乌黑垂顺,就这么如同瀑布般,洋洋洒洒地在丝绸被上铺开。 一片烛光涌动间,她眸光也迷离起来,只依稀听见谢沉舟解蹀躞带,玉佩短刀齐飞的声响。 而后谢沉舟欺身而上,与她十指相扣。他压在她耳边,沉沉喘息着:“还有机会,县主可以反悔。” 容栀并未回答谢沉舟,而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她捧起他的面颊,撑起身子,急切地吻了上去。 纠缠,互相攻城掠地,你进我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沉舟几乎坦诚了全身。 她第一次清完整地瞧见他的身体,比她预想的更完美,更有力。 他却只瞥了她一眼,便用被子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唇只在她颈间,手臂,锁骨止不住地流连。 湿濡,触电,温暖,很久以后想起那一夜,容栀仍然会记起当时的感觉。更记得最后他明明箭在弦上,却生生停了下来,只诱哄着她,一遍又一遍,生涩地用手来回,帮他shi方那些太过邪祟的谷欠念。 不知过了多久,容栀实在累极,谢沉舟才肯放过她,拥着她沉沉睡去。 她几乎也睡死过去,却终是强撑着清醒过来。近似贪婪的,容栀直勾勾盯着身侧近在咫尺的面庞。 她先是试探性叫了两声,确定谢沉舟真的睡去,才小心地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五官。 尤其是谢沉舟鼻梁上那个小小的驼峰,她爱不释手,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勾勒出那处弧度。 想起秦意臻说,“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么?” 想起阿爹说,“他是未来天子,而你只是臣。” 想起许久以前,卫蘅姬问:“你是不是心悦于他?” 想起初见那日,她扔给他一个荷包,叫他日后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十年前,荒芜雪原里,他说:“求你杀了我。” 原来她从未忘记过他,更从未停止爱他。 容栀起身,最后眷恋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第87章 青囊圣手(剧情章) 我愿为他搏一搏。…… 出了太守府, 裴玄自暗处闪身而出。谢沉舟并未下命教她侯在此处,是她自作主张。 “阿玄?”容栀浅淡一笑,也不问她为何特意等自己, 只说道:“得空便去沂州瞧瞧你兄长。”裴郁在玄甲军中一路往上, 如今已是都尉。 她脸上还有未散的酡红,唇也被谢沉舟亲得发肿。裴玄目光微顿,很快别开眼:“我阿兄天资聪颖, 我不担心他。” 想到自己如今所来为着何事, 裴玄免不得心虚,眼神直错开容栀,“倒是殿下的情况,很不好。” 方才, 裴玄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唇上。容栀耳根微热, 假装无事般掏出面衣,戴上。 “莫太忧心,我会想办法,殿下的眼睛会复明的。 ” 说得轻巧,可裴玄也清楚,要找到青囊圣手, 难如登天。她不是暗中没派人去找, 可天岳山地势特殊,生态复杂, 不熟悉药理的人被山上一株毒草迷晕过去,冻毙于山上是家常便饭。 又朝大门敞开的太守府内瞥了一眼, 裴玄心一横,倏然抱拳道:“县主,我自作主张来找您, 愿受殿下任何责罚,但这些话,我没法憋在心里。” 容栀却直截道:“你说便是。” 她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大抵也能猜到,裴玄在这个节点找她所为何事。 “您是不是一直以为,在殿下心中,皇权更重要。” 容栀蓦地打断了她:“阿玄,不是我这么以为,而是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关于谢沉舟,她实在是知之甚少。他鲜少同她说以前,而她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那副城府深重的模样。 她花了许多年月,才揣测着,看清了他的真心。为什么他从不直截说?容栀有时会这样想。 “因为殿下害怕。”裴玄虽未经人事,但凭日常细枝末节,她就算是木头也能感受出些什么。 裴玄压低声音道:“别瞧他平素运筹帷幄,我觉得他在您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讨您半分不喜。” 容栀一怔,他那样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也会害怕么。 “殿下少时的事,阿玄不知。但自他入主悬镜阁起,便会四处搜罗您的消息,有时候对着密报傻笑,有时候又呆坐着,坐一整天。殿下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您。”想到那时光景,着实滑稽,裴玄有些想笑,又憋了回去。 容栀先是讶异,而后也微微笑了。她实在想不出,谢沉舟对着一封信呆坐整日的模样。 到底还是畏惧谢沉舟,裴玄须臾便收敛下来,“其实殿下一直想找您,但那时的殿下,能力也就……”她摊了摊手,“许久后,殿下羽翼渐丰,又得提防那些老东西害您。直到他们逼殿下找玉玺,才有了顺水推舟的机会。” “得知您同谢氏订下婚约,殿下险些没提刀杀了他。送您那些栀子,几乎花光了殿下那时为数不多的积蓄。那时,殿下表面虽掌控悬镜阁,可悬镜阁运作起来就像只吞金兽,大把银两砸进去。” 那是裴玄第一次清晰认识到,县主于殿下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让他在最急需用银两的时候,倾家荡产,也要为县主寻来栀子。 且不说功劳还被谢怀泽冒领了去! 心脏被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缠绕。像是触及到了谢沉舟不为人知的一面。容栀捻了捻指腹,有些失笑:“他竟……”也有这般冲动的时刻。 若说方才,裴玄是为着说服容栀,希望她能为谢沉舟也拼一拼命去寻药材。那么此刻,她说这些话,却真是发自内心:“三年前您离开沂州,殿下并不是没去追您。他在居庸关外等了一整日,他身体撑不住,晕死过去。醒来他还想去找。是黎医仙劝住了殿下。不知说了什么,殿下忽然就同没事人一般,不再提起您。” 她轻叹口气,道:“那时我想,这样也挺好。殿下终于将您放下了。后来我才知晓,哪是什么放下,他是把您藏起来,往心底最深处藏。” 金玉珠宝,地契权利,谢沉舟已经把他能想到的,世间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了容栀面前。 她又怎么能不动容? 容栀微微一笑,眼里多了些暖意:“阿玄,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见她笑了,裴玄心中却多了丝愧疚。她希望殿下能好起来,代价就是县主以身犯险。 “县主,我……”裴玄想说抱歉,却被容栀笑着打断了。 她眉目含着月色,一扫靡靡,清绝淡然。 她道:“守好青州,阿玄。我会寻来药。” …… 天岳山坐落在陇西最北,终年雪雾萦绕。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艰难攀爬,容栀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山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雪雾,似要将她渺小的身影彻底吞噬。 “小姐,这雪雾越来越浓了,前方的路只会更加难行,先寻个地方避一避,等这雾气散些再走罢?”饶是长钦身体素质极好,在连续的寒风侵袭和长时间攀爬下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担忧地瞧向容栀,生怕她一个体力不支,随时晕过去。 发丝被山风吹得肆意飞舞,几缕贴在容栀脸颊上,她却坚定摇头道:“不行,殿下还在等着我带药回去。他失明一日,战局便一日不定。” 说着,她紧了紧手中用树枝做成的山杖,又奋力往石阶上迈出一步。 长钦眸光闪了闪,眉头紧蹙。 青囊圣手不过是个传说,虚无缥缈,先不说能不能登至山顶,即便真的踏上去,恐怕也是空无一人。 可望着容栀被风雪打湿的大氅,他实在不忍心再泼冷水。 往前行了几刻,容栀脚步霍然顿住。入目之处,原本崎岖蜿蜒、难行非常的石道,愈发逼仄狭窄。 而在不远处,石道与深不见底的断崖汇聚,再无半寸可供二人行走的路。 长钦随后追至,目光里涌出大片无力和失望。青囊圣手难寻,殿下又该如何自处?若殿下一直失明,他赵氏的冤谁来申? 他攥紧拳头,转身道:“我再去寻别的路。” 怎么会呢?容栀默然片刻,心头瞬息凉了下去。她掏出黎瓷给的地图,仔细比对起来。是这条路不错,为何与地图上走向不同? 她转身打量起四周。怪石嶙峋的岩壁,被积雪覆盖的草木,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草木?!刹那间,容栀仿若被一道灵光击中,眼底骤然大亮。 她疾步退后数步,全然不顾那凛冽山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俯身蹲下,双手用力扒开地上厚重的积雪。 长钦折返而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望着她的举动,满心不解。 随着积雪层层剥落,大片嫩绿鲜润的车前草,骤然显现。在皑皑白雪中生机勃勃,绿意丝毫不减。 眼眸中瞬间盈满了欣喜的光芒。天岳山草药遍地,她竟一时未曾想起,车前草生长之处,往往暗示着有人迹所至。 容栀激动地站起身,衣袂在狂风中烈烈作响,仿若不屈风雪的车前草。 她指向那篇车前草,对长钦说道:“随着车前草生长方向走,那里一定有路。” 长钦点了点头,先行往前扒开密实的积雪,方便容栀辨别车前草的所在。 不知跋涉了多久,二人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小径。那小径隐匿于风雪与荒草之间,狭窄且崎岖。 容栀抬手,挡住额前扑簌而来的雪粒,摩挲着岩壁往上慢慢走。 周围怪石林立,形态各异。在雪雾中影影绰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地方有点意思。”长钦勾唇一笑,手却握紧了的短刀。 容栀眉头紧蹙:“有些奇怪,小心为上,除了岩壁,不要乱碰任何东西。”天岳山物种丰富,听闻许多前来之人,都亡于各种毒草瘴气下。 倏然,身后长钦停了脚步:“小姐,这是何物?” “?”容栀凝眸望去,一瞬间神色大变,“快扔掉,闭气!” 不知何时,长钦手里抓着一把藤蔓,那藤蔓从岩壁上垂下,其上缠绕着乳白色的花,在雪层覆盖下掩藏极好。 长钦神色也变了变,连忙应声放下。但为时已晚,麻沸花依靠藤蔓里的汁液是人昏厥,方才他扯动藤蔓时,早有汁液慎入皮肤。 长钦浑身一软,似瞬间被抽空力气,就要往下滚落。小径下是嶙峋的岩石,一旦撞上,他必死无疑。 容栀面色冷凝,连忙伸手去拽他,一边惊惧地大喊道:“赵紫棠!别睡!撑住。” 似是被这一声惊回了魂,长钦强撑着用力睁开眼,却难抵向后倒的惯性。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刀猛地刺向岩壁,穿着自己的衣带,与岩壁连在了一起。 “小姐,你继续……别管……”话音未落,长钦歪歪扭扭地一头栽在了岩壁上。 借助这股力量,他身体勉强稳住,没有继续下滑。 容栀此时还算冷静。麻沸花虽毒,却还有药可解。来时她带了不少药粉,倒是派上了用场。可真的摸索出来,望着满手冰碴,她浑身都打起了颤。 遭了。天岳山太过湿冷,她的药粉全都凝成冰渣。这味药必须吸入鼻腔,此时是不能用了。 该怎么办?她瞳孔骤然一缩。攀着岩壁的手抖得厉害。 她带长钦是来保护自己安危的,若他先到下,自己又怎么撑得住走到山顶?遇到野兽,就凭她那三脚猫功夫,不过是羊入虎口。 一定要想办法。她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则不断左右逡巡着。 世间草药相生相克,有毒药的地方,未必没有解药! 雪还在不算落下,堆在她的眼睫。视线白茫茫一片,容栀抬手擦掉。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除了漆黑石壁,她瞧不见任何别的活物。就在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不知怎的,容栀无意识地低头——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咬着唇,咧嘴笑了。原来自己一直踩着的,竟就是苦苦寻觅的回魂草! 以最快的速度蹲下,她小心翼翼地将回魂草连根拔起,生怕弄断了分毫。而后她迅速将回魂草凑到长钦鼻尖,轻轻晃动,让草药的气息能充分被吸入。 紧接着又伸出手指,在长钦身上几个关键穴位快速点下,动作熟练,没了半分方才的慌乱。 长钦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眼:“小姐,方才……” “醒了?”容栀眼眶微热,声音却依旧冷淡,“我说过,不要随便触碰任何草木。再有下次,我不保证能救你。” 长钦缓了缓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面露愧疚:“小姐,是属下连累您,下山后我一定自行领罚。” 容栀冷哼:“先活着找到青囊圣手再说罢。”嘴上不饶人,她手上动作却不停,掏出面衣就扔到了长钦身上:“戴上,别再出岔子。” 长钦站起身,神色凝重:“不能再耽搁了,小姐。”天黑之前,若是找不到山洞,他们都会冻毙于此。 容栀点头,两人整顿一番后,继续沿着小径前行。即便杵着山杖,但山路湿滑,她走得格外吃力。 不知走了多久,小径似乎没有尽头一般,向前依旧蜿蜒盘旋。容栀只觉得脚底钻心得痛。 长钦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低头才雪里多了抹暗红。容栀的绣鞋 竟不知何时磨破了。 “小姐!您不能再走了。”说罢,他想劝她换双新的绣鞋。倏然却想起,这一路上,容栀携带的三双绣鞋都已磨破。 “不碍事。”容栀咬了咬牙,扯下一块较硬的布帛就利落地将绣鞋包裹住。 长钦动了动唇,倏然说道:“回去罢,小姐。” 容栀以为自己没听清,问道:“什么?” 长钦抬眸,直勾勾盯着容栀道:“为了那个人受这么多罪,值得么?您并不欠他什么。您先回去,属下一人去找便是。” 容栀一愣,而后杵着山杖,继续往上走着,“赵紫棠,赵氏所有人均已身死,即便翻案,人死也无法复生。那么值得么?你何必将这一生都用在替赵氏洗冤。” 长钦一噎,急切道:“那是我阿爹,我怎么可能让我阿爹背负一世骂名!” “那不就对了?”容栀淡然开口,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敬爱你阿爹,所以你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我爱慕殿下,所以我也愿意为他搏一搏。” 长钦眸光闪动,还欲说什么,却见容栀倏然转头,比了个手势:“嘘。” 她警觉起来,浑身疲惫感也消散许多,“你听。” 长钦侧耳听了须臾,面色变了变:“是水流,前方有山洞。” “何人在此惊扰!” 两人正欲上前查看,刹那间,水流声陡然增大,仿若汹涌的浪潮在耳边轰鸣。 紧接着,四周传来一阵空灵且缥缈的声音。那声音仿若穿透了层层雪雾,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直直钻进他们的耳中。 容栀和长钦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警惕。 只见两个身着素色衣衫的童子,如同从云雾中飘然而至。这两个童子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不属于孩童的沉稳。 而在童子身后,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衣袂在山风中轻轻飘动,白发整齐地束在头顶,面容清癯,眼眸深邃如渊,教人看不出年龄。 容栀心中一喜,戒备消散大半。 直觉告诉她,眼前之人或许与青囊圣手有着莫大的关联。 她急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地说道:“道长,某乃沂州容氏容栀,不远万里来到天岳山,只为寻找青囊圣手。皇长孙殿下因血翳失明,唯有青囊圣手的妙手回春之术,方能救治殿下,拯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恳请前辈告知圣手的所在。” 中年男子闻言,先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轻轻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淡然,缓缓开口道:“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吧。青囊圣手早死了。” “不可能。”容栀心中一紧,愈发笃定眼前之人定与青囊圣手有关。她再次行礼,恳切道:“道长,当今天子倒行逆施,民不聊生,弑父杀兄。唯有殿下能救百姓救天下。如今他深陷困境,天下危矣。还望前辈能指条明路,带我去见圣手。” 然而,中年男子只是微微摇头,不为所动:“某不过一介草莽,世事如何,与某早已无关”。 容栀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观那中年男子神色浅淡,毫无松动的迹象,她眼底闪过丝异色。 “小姐!”长钦忽然惊叫道。 只见那中年男子和两个童子的身影竟开始变得虚幻,仿若即将消散在这雪雾之中。 容栀来不及多想,心中那个念头瞬间占据脑海。只能搏一搏了。 她身形一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疾冲过去,眨眼间便将短刀架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 “师傅!” 那两童子俱是一惊,未曾想到容栀竟会突然如此,瞬间将拂尘一抛,便要上前擒住容栀。 “谁敢动她!”长钦见此也有了动作,拔刀便上前。 中年男子藏在道袍下的手动了动。那两童子一顿,而后面露疑惑地原地不动了。 “道长,对不住。”容栀的声音微微颤抖,眉目里却是决绝:“我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走投无路。还请道长带我去见青囊圣手,只要能治好殿下,我甘愿受任何处置。” 那男子丝毫不慌,只叹息道:“小娘子这是何苦?不是某不帮你,某说过,青囊圣手早不存于世上。” 容栀紧了紧手中刀,显然尚不死心。长时间的寒气让她冻得面色发白,手也冷得出奇。 她强忍着不适,镇定自若道:“那就找,找他的后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男子非但不生气,竟还被她这番话逗笑:“你就这么……” 话音未落,架在他脖颈上的刀哐当落地。 长时间在极寒的天岳山中艰难跋涉,容栀体能终于透支,精神也一直紧绷到了极限。她浑身骤然一松,重重倒了下去。 长钦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容栀倒地的瞬间将她接住:“小姐……” 容栀挣扎着,喃喃道:“长、长钦,一定要找到青囊圣手,把药带出去。”而后终于头一歪,没了知觉。 …… 与此同时,青州军营内。商羽携禁军逼近,茂王占据邕州,距青州补过百里。 两军包夹之势,已然形成。谢沉舟已没日没夜般,同几位副将议事多次。 几位副将争执不休,迟迟未能就对敌战术达成一致。 一人献计道:“商羽军队粮草充足,马匹丰盈,硬碰硬未必会输,但若茂王倒戈,便会对殿下形成包围之势!” “末将认为,撤退保全为上。” 另一人拍案而起:“我呸!退你个大爷,要是商羽兵分三路,在撤退之路拦截,你欲教我军全军覆没?” 又有人道:“殿下眼疾突发,贸然上前线,若是让敌军瞧出端倪,或再受伤,后果该当如何?若是不上前线,岂不教百姓猜测殿下畏战?” “畏战?老夫打先锋,殿下只用坐诊军中,便可看老夫将那商羽小儿打得落花流水!”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吵吵得秦惊墨太阳穴突突。连日休息不好,他本就烦躁到极点,正欲发作,转眼却瞥见主座上,神色难辨的谢沉舟。 秦惊墨忍了又忍,最终只清了清嗓子,道:“且罢。诸位都是为了殿下大业,何必争执不休。殿下自有决断。” 谢沉舟微微扯了扯唇,周身却无平素里的温润谦和之气。他几乎是决策的语气,言简意赅道:“擒贼先擒王。” 有人疑惑道:“殿下的意思?” 他扶着座椅扶手,缓缓向前坐了坐,而后散漫地叉开腿,手抵着下巴,“商羽最在意的是什么?” 秦惊墨挑眉一笑,毫不客气道:“殿下的命。” “嗯,”谢沉舟颔首,“那就给他。” 有转不过弯的老臣吓得当即跪下,劝阻道:“殿下,不可啊!” “一出苦肉计罢了,”谢沉舟灰暗的眼此刻透出些狠戾之气,朝方才,主张撤退的那名将领昂了昂下巴:“薛副将,你去投降。” 一日后,薛拯主动投降,以绑了谢沉舟为诱饵,商羽果然上钩。 他被五花大绑,押解进谢沉舟的营帐。见到主座上,悠然自得的谢沉舟,商羽几乎是瞬间暴怒,叱骂道:“商醉!你个阴险狡诈之徒!鼠辈小人!” “嘴巴放干净点!”薛拯上前,一脚就踢在他的腿心骨。商羽吃痛,扑通跪倒在地。 他被按着不起,面目却狰狞:“商醉,我父皇待你不薄,你却行篡位谋逆之事,不怕遭天谴么!” 商羽如此有恃无恐,便是笃定谢沉舟不敢杀他。若是这般杀了,便是师出无名,坐实谋逆罪名。 “天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凝眉嗤了声,理直气壮道:“商世承都不怕,本殿怕甚。” 他居高临下,耷拉着眼皮,如同在看一条狗:“弑父杀兄,残害皇嗣,桩桩件件……你别蠢到告诉本殿,登上皇位,就是对他的天谴。” “你……”商羽先是面色一变,很快却又大笑起来:“那又如何?你一家之言,天下百姓会信?” 谢沉舟也笑了,不过那笑却如阴鬼罗刹般狠戾:“谁若不信,那便杀。” 商羽瞪直了眼,显然未想到他谦和温润的外表下,手段并不比自己差。 谢沉舟觉得无趣,幽幽起身道:“罢了,关他在这几日。”他慢慢走向商羽,却并未再做什么事,只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冷笑道:“本殿许久未见兄长,自然要好好招待。” 商羽却以为他是反话,要对自己用刑,急迫怒道:“商醉!你敢?父皇不会放过你。” 谢沉舟挑眉:“商羽,你可一日不在,但军营却不可一日无主帅。你猜猜,待你回去,军营是你的,还是商缙的。” 商羽如遭雷击,倏然浑身瘫软起来。大皇子商缙,此刻也在自己军营中。纵然他再不喜商缙,但为装出表面的兄弟和睦,他还是给了商缙一个军职。 可他却不愿在谢沉舟面前露怯,强装镇定道:“不可能。他不敢,阿爹看重的继承人是我。” 谢沉舟连看都懒得看他,只冷冷嗤道:“可惜,皇位只有一个。”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步出营帐。 帐外,裴玄迎上前来,神色愧疚:“殿下。” 谢沉舟轻瞥过去,神色淡淡,裴玄却觉得全身冰冷。 他掏出药水滴入眼内。不多时,方才还与常人无异的瞳仁重又恢复成灰暗色。 纵然没了眼神,可他浑身阴冷更甚:“裴玄,你知道本殿为什么更器重你,而不是你兄长么?” 裴玄只觉寒意从脚窜到头。 谢沉舟冷冷启唇:“因为你从不多事。可如今,怎么你也变得同他一般,教本殿心寒。” “殿下,属下知错,甘愿领罚。” “罚?”谢沉舟笑了,“罚你有何用?罚你,她就能回来?” 那夜后,裴玄也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她太自私了,为了殿下,却要求县主以命相博。 谢沉舟深吸了口气,冷峻淡漠:“本殿不罚你。但裴玄,你最好日夜祈祷她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到那时,你亲自跪在她面前请罪。” 裴玄叩首道:“属下领命。” …… 一切如同谢沉舟预料的,商羽再回去时,军营几乎变了天。他的亲信被以各种理由调离或军法处置,而各营大将,都被商缙势力把持。 他明面上礼数周全,恭迎商羽回营,实则却派人时时监视商羽,提防戒备。 中央军闹得不可开交,元气大伤,直到古道将圣旨带到,二人才暂且统一战线。 合纵,围攻谢沉舟。 天亮之后,中央军先行鸣鼓,那鼓声如滚滚闷雷,震得人耳鼓生疼。中央轻骑兵冲锋在前,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朝着青州城迅猛扑来。 骑兵们身姿矫健,手中长枪闪烁着寒光,杀意弥漫在凛冽的空气中。 谢沉舟一夜未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稳坐中军大帐,听到城外传来的喧嚣,不慌不忙下令:“出城,迎战。” 城门缓缓打开,几名大将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冲出,身后是如潮水般涌出的青州军。双方甫一接触,便瞬间交战打成一片。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一起,血流成河。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竟一时陷入僵局,不分胜负。 “报 ——” 传斥候匆匆跑进营帐,声音急促:“启禀殿下,前方战事胶着,我军虽奋力抵抗,但敌军攻势猛烈,一时难以突破。” 谢沉舟闻言,神色平静。秦惊墨却是如狐狸般笑道:“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不多时,斥候又来报:“殿下,敌军出现自乱阵脚之势,商羽与商缙部下不合,两军在战场倒戈相向。” 谢沉舟在膝头轻叩着指节,面色依旧无甚波澜。 秦惊墨早已笑弯了腰:“殿下,那商羽商缙真是有谋无断,如此简单的计谋,竟异常奏效。” 不过是最简单的离间计,可惜,对手太蠢笨。只仰头笑了片刻,秦惊墨倏然收敛了神色,眯起眼道:“若是那古道不在,战况便会完全倒下我们。”但他来了。 秦惊墨起身,左右踱步起来:“那老家伙可不是个善茬。” 谢沉舟未言,不赞同,也不反驳,只利落穿上战甲,唇畔多了几分兴味:“走,去会会他。” 战场上,商羽和商缙都杀红了眼。全然不顾此刻他们共同的敌人是谢沉舟。 商羽一心想着要夺回军营的控制权,将商缙的势力连根拔起;商缙则认为自己已经掌控了大半军营,绝不能让商羽再翻身。 双方的部队越打越激烈,士兵们死伤惨重,鲜血汩汩地流,在地上汇聚成了一片暗红色的血洼,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谢沉舟骑在马上,哪有半分失明的模样,只冷眼旁观了片刻,才扬声命令道:“众将士听令!全力进攻!擒拿主帅!” 瞬间号角遍响,军队士气大振,攻势愈发猛烈。战场上的局势开始逐渐朝着谢沉舟这边倾斜,中央军在内部争斗和青州军的双重打击下,几近四分五裂。 古道看着这混乱的场景,气得脸色铁青。他只得狠踢马腹,持剑冲入战场,强行将商羽商缙二人分开。 “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古道怒声吼道,“大敌当前,你们竟然自相残杀,真是愚蠢至极!” 他心中鄙夷不已。想过二位皇子天资平平,但未曾想到如此愚钝,竟在战场倒戈! 商羽和商缙被他一吼,才回过些心神,这才发觉谢沉舟竟已至前线。商羽狼狈抬头,盔甲掉了许多玉片,而反观谢沉舟,却重甲森严,滴尘不染。 他不禁挑衅道:“商醉!有种出来单挑,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谢沉舟不答,只双手环胸,闭目养神。 这态度激怒了商羽,他当即要冲过去,又被古道一把提溜了回来:“不想死就别犯蠢。” 古道心中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此人还在想逞能。他提剑冲入青州军,只留下句话:“重整军队,一定要再撑一柱香。” 秦惊墨给谢沉舟口述完战况,微微蹙起眉:“如此倾颓之势都不撤兵……殿下,恐怕商羽留有后手。” 他转念一想,愈发觉得有诈:“若有援军赶至,恐怕战局生变。” 如同预言应验般,一名斥候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殿下,大事不好!东面发现茂王军队人影,茂王也进攻了!” “慌什么?”谢沉舟嗓音沉稳,“调支弓兵过去,这边战况持续不了多久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又怎会没有准备。裴玄率临洮军镇守东面,茂王不可能轻易攻破。 然而,意外在此时陡生。 天边浓重的尘雾翻涌而起。起初,那不过是极远处的一抹昏黄,可不过须臾,那昏黄便迅速膨胀、蔓延 ,化作铺天盖地的滚滚人马,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战场奔涌而来。 一面面战旗猎猎作响,映入眼帘,其上无一不绣着“茂”字。 “不好!”秦惊墨神色大变。是声东击西,他们中计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沉舟,大喝道:“殿下,茂王同中央军结盟了!” 他最担忧的事莫过于此。茂王势力一直摇摆不定,而如今他加入战局,又诱骗他们调走一批精锐。 如今的兵力根本无法支撑同茂王一战。原本大占上风的局面瞬间被扭转,敌军人数的优势和士气的高涨,让青州军的防线摇摇欲坠。 谢沉舟也蹙起了眉,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来。他嗓音沉稳,拔剑高呼道:“切勿自乱阵脚。敌军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随我一起,入阵杀敌!” 说罢,他便飞速冲入敌军,几刀便挑落数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场,仿佛就是这场战争的主宰。 处在劣势的青州军们见状,纷纷拼尽全力,提刀杀敌。 “为了殿下!杀啊!” “跟他们拼了!” 商羽看着茂王的大军加入战场,猖狂地大笑起来:“商醉,你以为凭你这点兵力,就能与我抗衡?今日,就是你的末日!” 第88章 尘埃落定(下一章完结) 大雍朝迎来了…… 谢沉舟端坐于马上, 虽目不能视,却依旧身姿挺拔,刀法行云流水, 寻常敌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古道见状, 与茂王对视一眼,双双合围上前。 眼睛瞧不见,却反而减轻了谢沉舟最后一丝紧张感。战场上他的军士定然占据少数, 但他却丝毫不慌, 并不去想这件事情。 他神色平静,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刀,那宝刀身乌沉,泛着冷光, 似与他融为一体。 有军士护在他周围, 却接二连三被古道斩落。茂王纵马而上,手中长刀裹挟着呼呼风声,挡下谢沉舟致命的一击。 可茂王却丝毫不慌,甚至还有闲心笑道:“侄儿,别来无恙。” 谢沉舟须臾间便闻声而动,判断出他的方位后挥刀刺去, 毫不留情:“少乱认亲戚。” 兵刃相接, 谢沉舟骤然嗤笑一声。而后腕间机括咔哒作响,几枚箭矢从袖中顺势射出, 精准地刺向茂王的手腕。 茂王一惊,连忙回刀抵挡, 却被谢沉舟抓住时机,短刀灵活轻巧,如毒蛇逼近, 瞬间挑破他的袖袍。但凡再晚一步,他整个手臂都要被谢沉舟一分为二。 茂王不怒反笑,将破了的衣袖撕下:“好侄儿,对你叔叔这么狠?” “呵,还有更狠的。” 谢沉舟唇角勾起抹冷笑,毫不留情地提刀再劈下,这次力道更甚。 这一刀被古道拦下,他边格挡,边劝道:“商醉,此时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笑话,”谢沉舟侧身,与茂王再次缠斗一起,“本殿要么战死,要么,杀进皇城。” 他嗓音冷戾,带着睥睨众生的漠然与桀骜,教人不得不信服。 古道有须臾恍惚,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他仰头大笑:“有血性。”而后也不客气,全力迎了上去。 若是平素,即便三人,谢沉舟也能与其打得游刃有余,但他眼部失明,行动免不得迟缓。 在两人的联手攻击下,渐渐落了下风。他身上的战甲已有多处破损,几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土地上。 他抹了把血,挥刀果断结果了一名从身后偷袭来的士兵。 古道也瞧出他力不从心,皱眉不解道:“商醉,你到底在执拗什么?”他是真的欣赏此人,器宇轩昂,果敢英武,若是真的死在权利争斗中,未免可惜。 思及此,古道出剑柔和许多,甚至故意避开要害之处。 手臂上痛意袭来,但谢沉舟仍面色冷肃,手中刀剑挥舞得快速利落,刀法密不透风。 周围疲惫的青州军见此,纷纷斗志更甚,拿出十成十的气力,与敌军死拼到底。 秦惊墨与其他众将早也加入战局。战场上,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士兵们的嘶吼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青州军竟一时未见颓势。 商羽见古道攻势放缓,焦急地大喊道:“古道!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杀了他!要是玄甲军赶到,可就再没机会杀他了!” 他与秦惊墨缠斗在一起,难抵颓势,若不是有将领即使解围,三两招就要被斩于马下。 古道却充耳不闻,手中的剑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瞧着谢沉舟那张与先太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心中不禁冒出个想法。 这谢沉舟虽被视为逆贼,可他身上的这份果敢坚毅,却有君王之姿。 再想到商羽的鲁莽冲动,商缙的狭隘自私,他心中突然有些犹豫。 “哦?”茂王也回过味来,眼里兴味更甚:“怎么,大师也觉得我这侄子不错?” “古道!” 商羽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在喊杀声中更显尖锐刺耳,“你别忘了,我父皇如今还是天子!你若敢背叛,父皇定教你身首异处,背负千古骂名!” 古道咬了咬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向前冲去。就在谢沉舟疲于与旁边不断涌上的军士周旋时,古道手中的剑高高举起。 无声刺向谢沉舟的后背。 谢沉舟反应不及,必死无疑。 秦惊墨大惊,飞身就往谢沉舟这边跑来:“殿下当心!” 刀剑卷起的风声杂乱,谢沉舟一时无法准确判断。他只得下意识闪身,尽量避开要害。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他身体的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划过。 刀剑相接,有冷光闪过,倒映出刀刃后茂王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几人的战马都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谢沉舟微微眯起眼,心底一时也涌起疑惑。他不记得自己同这所谓叔叔有过交情,茂王为何要出手帮他。 古道不可置信地皱眉喝道:“你!?这是何意?” 茂王不屑一笑:“没什么意思,看不惯你以大欺小罢了。” 古道气得手都有些颤抖,怒目圆睁道:“你可是歃血为盟了的!你这是言而无信。” 谁成想,茂王非但不怒,反而笑理直气壮地应下:“对,本王就是言而无信。本来就是陪你们玩玩,还想本王拼命不成?” 商缙见茂王此举,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愤怒与惊恐交织,他嘶声喊道:“茂王,你这叛徒,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边喊着,边不顾一切地朝着茂王冲去,手中的长枪好似疯狂的毒蛇。 “砰——”可惜还未碰到茂王半分,他就轰然倒地。 是谢沉舟拔刀,直接了结了他。鲜血顺着刀刃不断往下滴,谢沉舟嫌恶般甩了甩,嗤道:“话真多。” “殿下!殿下!”古道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飞扑过去,但商缙早已没了气息。 商羽浑身只打冷颤,不敢相信谢沉舟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敢杀皇子。 他被军士扶着,勉强站稳身子,而后忽然吹响哨子,阴鸷地笑道:“商醉,你以为你赢定了么?你快看看,这些是什么。” 号角声在战场上回荡,如同一记记重锤。紧接着,天空中突然飘下成千数百的布告,像是雪花般纷纷扬扬洒落。 有好奇的士兵捡起,只见布告上赫然写着:先太子夺臣妻,商醉乃孽种。 这一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战士们先是一阵惊愕,随后纷纷摇头,脸上满是不信之色。一名青州军士兵大声喊道:“这绝对是污蔑!先太子的为人,我们清楚得很,我们誓死拥护皇长孙殿下!” “对,誓死拥护!” 其他士兵们也齐声高呼。他们的眼神中透着坚定,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 商羽看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商醉,你以为这些士兵的拥护能改变什么?现在青州城内也都是这样的布告,你猜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会信谁?” 秦惊墨眉头皱成一团,顿感棘手。君夺臣妻乃是大罪,若认下罪名,恐民心大乱,于殿下不利。 他面上带了几分愠怒道:“商羽,你休想妖言惑众!殿下乃皇室正统,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谢沉舟听闻却不惊慌。他骑在马背上,斜睨着被众将士搀扶,如搁浅之鱼剧烈喘息着的商羽。 语气淡淡的,带着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恶劣:“没错,是真的,又如何?” 商羽一愣,没想到谢沉舟竟如此蠢笨,轻易就承认了罪行。他癫狂般大笑起来,仿佛皇位已唾手可得:“一个媾和生出的孽障,还是个瞎子。哈哈哈哈,青州诸将们,这就是你们要拥护的殿下?” 谢沉舟摩挲着刀柄,不慌不忙道:“商羽,你恐怕漏了些细节。先帝还在时,谢氏一直是商世承的拥趸,谢氏女被许配给茂王当夜,就被发现与先太子媾和。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没给商羽辩驳的机会,谢沉舟扬声说道:“既然二皇子不愿说,本殿来替你说。商世承与先太子饮酒,借机下药,又指使谢氏在其女饮食中下药,而后将两人锁在卧房内,逼其二人媾和。” 他眯了眯眼,重重启唇:“是你的父皇居心叵测,心思之歹毒险恶,令本殿作呕。” 商羽被他一连串,铿锵有力的质问怼得懵了圈,竟迷迷糊糊承认了:“那,那又如何,依旧改不掉你父王君夺臣妻的事实!” 一直在旁看戏的茂王终于坐不住了,出声道:“哎,稍等,本王打断一下。” 他耍玩着手中剑,没个正形样:“谢氏不算本王妻子,刚刚定亲而已。况且本王内心并不喜她,还要感谢大哥,让本王躲过指婚。”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震惊有余。本来谢沉舟的身世就已经够他们震惊,未曾想当事人完全不在意。 君夺臣妻,若是臣乐意,甚至求之不得,那么这罪名还算什么成立呢? 无形中这番话替谢沉舟解了围,茂王笑得肆意,玩笑般朝谢沉舟道:“怎么样,贤侄是不是有些遗憾?险些就能成为本王的亲儿子。” “……”谢沉舟眉尾抽了抽,总觉得这位茂王与传闻中出入甚大,实在不像靠谱样。虽他突然倒戈,但自己与他并无交情更不熟稔。防人之心不可无。 话锋一转,茂王突然声量小了许多:“但是,你眼睛瞎了?”说罢,他开始打量起谢沉舟的眼睛,试图找出还能视物的征状。 商羽冷哼:“哼,一个无五官不健全的瞎子,还妄想当九五至尊。” 秦惊墨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立即否认道:“一派胡言!殿下不过是暂时中毒,医治几日便可完全痊愈。” 古道却无情拆穿:“殿下的血翳只有青囊圣手能够治好,谁人不知,青囊圣手已死?”古道已经完全考虑清楚,自己既已是天子臣,即便再如何欣赏谢沉舟,也不应该临阵倒戈。 皇位换个人坐,又能有何不同?百姓依旧还是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见谢沉舟迟迟不回应,军中有人坐不住了,高声疑虑道:“将军,古道大师说得是真的吗?” 人群中陆续有人质问起来,青州军军心动摇。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不可能让一个瞎子当皇帝。 “殿下若是真瞎了,如何能带领我们冲锋陷阵?” “是啊,这江山社稷,怎能托付给一个目不能视之人?”质疑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涌来。 秦惊墨心急如焚,他抽出佩剑,指向那些质疑的士兵,大声喝道:“都给我住口!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然而,他的喝止如同螳臂当车,根本堵不住悠悠众口。 士兵们的脸上满是犹豫与不安,青州军军心有隐隐崩塌之势。 “报——”斥候突然又赶至。但那斥候这次跑得飞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眸里俱是惊喜:“回禀殿下,容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来。 闻言,谢沉舟冷肃的面庞上明显有了松动。他勒紧了缰绳,手被磨得生疼,才硬是压下心里飞奔出去接回她的冲动。 容栀冷声喝道:“谁说殿下不能目视!” 马背上,她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因长途奔波,衣衫上也沾染不少尘土,颇有些狼狈。可那双眼眸却是如融雪般清亮。 为了尽快赶回,她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身下坐骑几乎脱力,可容栀依旧狠狠拍了拍马腹。 快些,再快些。 远远瞥见被军士簇拥着,立于马上的谢沉舟,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幸好还来得及。 倏然容栀刚刚放松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她几乎用尽全力紧拉缰绳,然而马匹似乎受了惊,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跑快。 眼见就要撞上军士,她连忙道:“快闪开!马匹受惊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电光石火间,容栀迅速做出判断,连忙侧身倾斜,将重心压低,强行调转了方向。 同时整个人往地面扑去。她下意识无奈地闭上了眼。这一摔,恐怕要躺十天半月了。 预料之中与地面接触的疼痛并未袭来,她落入了一个宽和的怀抱。 朱栾香伴着血腥味淡淡铺开,容栀有些错愕般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谢沉舟那张熟悉俊逸的面庞。 他脸上也有几处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出血丝,有的已经结痂。说不出为何,明明身处战场,瞬息万变,她一颗焦躁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当着众人,谢沉舟并未抱她许久,便稳稳将她放了下来,他温和笑道:“你的衣衫被我弄脏了。” 容栀眼底一酸,别开眼不瞧他:“你还笑得出!”若是自己没赶回来,他是不是就要这般承认了自己眼盲,再无翻身之日。 秦惊墨也是笑逐颜开:“嫂嫂,你可算回来了!” 只有一人不高兴,那便是商羽。他眯着眼辨认许久,才认出容栀:“明月县主?好啊,父皇说得果然不假,商醉,你竟与她勾搭上了。” 容栀眼底泛起冷光,并未理会他,只从胸膛衣襟处,小心地掏出一个小瓶,大声说道:“大家莫要慌乱!我带来了解药!” 说罢,她几步走到谢沉舟身边,将解药递给他。随后,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扫过商羽,不带一丝温度:“圣上的恶行,我今日要一一拆穿!殿下的眼睛,就是圣上毒瞎的!” 闻言,不仅是青州军,就连中央军中也传出一阵喧哗。 容栀徐徐道:“殿下所中乃血毒,为青囊圣手研制的香粉所致,而青囊圣手曾为圣上门客,除了圣上,无人可以拿到此香。” “而此香更为毒辣在于,下毒者必须在中毒者幼时就时时以香灰喂之。殿下幼时曾在宫中待过,就是在那时,圣上下此毒手。为的就是让殿下失去目力,彻底除去他对皇位的威胁!” 中央军骚动更甚。他们并不是完全相信容栀的一面之词,但显然,商羽更不得人心。 谢沉舟毫不犹豫地服下解药,安静地骑在马背上,静静盯着容栀为他辩护的背影。 其实他瞧不见,但他能想象到她只身立于万军之中,却丝毫不怯,运筹帷幄的模样。 容栀转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免不得期冀地问道:“如何?那道长说了,这药是先散血翳的,而后再配上药熏三日便能尽数痊愈。” 被她感染,谢沉舟轻挑了挑眉,想也未想道:“已经完全瞧得见了。” 瞧出他在哄自己,容栀嗔道:“胡说!” “真的,”谢沉舟伸手,替她将凌乱的发丝轻柔别进玉簪,“你瞧,我都能替你绾发。” 他是真的觉得清晰了许多,有光亮透进眼眶,谢沉舟抬手挡了挡。 秦惊墨见状,立时曲膝道:“恭喜殿下。”身后,众将士也齐齐单膝跪地:“恭喜殿下复明!” 商羽见状,脸色骤变,他惊慌地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别听她胡说!” 但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越发坐实容栀所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商羽听着那声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高声喊道:“我的援军到了!商醉,明年今日边是你的忌日!” 谢沉舟勾唇讥讽道:“是么?不是只有你有援军。” 身后青州城门大开。裴玄立于最前,身后是手持弓箭的临洮军。 商羽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区区临洮军,你兵力比不过我。” 话音未落,临洮军突然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让出一条宽敞大道。容穆重甲森严,率领着玄甲军缓缓从城中而出。 他不怒自威,挑衅般朝古道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古道大师。” 古道暗道不妙,连忙勒马往回:“殿下,是玄甲军!我们兵力不足,快撤退!” 裴玄鼻尖瞬时微酸,千言万语,她终究只重重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县主,殿下。” 容栀反而安慰她道:“阿玄,怎么哭丧着脸,答允你的我做到了,你该高兴些。” 感受到眼前渐明,谢沉舟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接过士兵递来的弓箭,拉满弓弦,箭头直指商羽。 “嗖” 的一声,利箭如流星般射出。商羽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是被吓到,他傻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弓箭却并未正中商羽面门,而是擦过他的耳朵。刹那间,商羽捂着血肉模糊的耳朵痛苦地哀嚎起来。 谢沉舟不屑地勾了勾唇,翻身下马,脸上尽是尊敬,哪还有半分方才面对商羽的桀骜:“见过伯父。” 容穆嘴角抽了抽,不吃这套:“殿下言重,谁是你伯父,某现在暂时还是镇南侯。” 谢沉舟也不恼,从善如流道:“镇南侯伯父所言极是。多亏您及时率玄甲军赶至,否则我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容穆摆摆手,哼道:“得了,我瞧你小子运筹帷幄,十拿九稳,甚至还知晓将我的宝贝女儿送去天岳山给你找药。” 当着众将士,谢沉舟却丝毫不争,瞬间低头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愿受阿月责罚。” “阿爹……”容栀本想帮他解围,说自己去天岳山他并不知情。可刚开口,就被容穆一记眼刀挡了回去。 古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咬牙主持军纪道:“众将士听令,撤退!” 谢沉舟眯了眯眼,手已无声摸上腰间刀鞘。 容穆不置可否,只淡道:“殿下,穷寇莫追。” 谢沉舟微顿,而后温驯地将刀入鞘:“都听伯父的。” 容穆一口后槽牙几欲咬碎:“谁是你伯父。” …… 此战一过,谢沉舟的征伐异常顺利。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他便把中原各州郡陆续纳入麾下。 一是他军纪严明,攻城从不烧杀抢掠;二是他士气大盛,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但除了他,百姓们更记住了一位小娘子。 传言那位小娘子总是戴着帷帽,四处免费帮人义诊,普及面衣的用法。有人说那小娘子生得国色天香,也有人说那小娘子相貌平平。 更有甚者,竟妄言那小娘子是明和药铺幕后掌柜,金尊玉贵的明月县主,镇南侯独女。 数月后,天下大势已定。皇城外,“樾”字战旗悬挂满地。谢沉舟的军队在此驻扎,准备明日天亮便发起最后进攻。 行军条件艰苦,容穆本劝过容栀先回沂州,然而她还需诊治谢沉舟眼疾,便一路随军。 今日分得不少柴火,容栀便命流云打了清水来,坐在浴桶中慢慢沐浴。 她舀了瓢水,细流顺着手臂淌下,有些微凉。容栀懒倦地往下一缩,连同肩膀也全然埋入水面。 流云叽叽喳喳个不停:“县主,殿下真真疼爱您。旁人都说,他的军旗之所以叫樾,是取了您封号里的月字。” 容栀失笑。这件事倒是真的。谢沉舟麾下各军重组合并,众人为取字想了许久。 谁料谢沉舟倒是果断,二话不说取了“樾”字。 见流云还要八卦,她打发她道:“流云,水凉了,把炉子里烧着的也一并加进去罢。” 流云得令,退出了营帐。 吐出口浊气,容栀缓缓闭目,心中不禁思忖起来。明日便是攻城之日,可商世承似乎放弃了抵抗,不见他部署军队,反而是把禁卫军全都撤到宫门外把守。 商九思的书信在半月前便断了。商世承时常癫狂,不能用常人思维揣测。 这个节骨眼做这样的决断。她怕,商世承是存了玉石俱焚之意。 帐帘被人掀起,流云比容栀预计的折返更快。 寒风瞬间侵袭而来,容栀无意识打了个冷颤。但她并未睁眼,她的营帐被谢沉舟派玄甲军亲卫把守,不可能有刺客入内。 容栀微微昂首示意流云,把水沿着木桶边缘注入。木桶温度迅速上升,容栀觉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舒爽得她直叹谓。 只是……往常流云话比谁都多,怎的忽然这么沉默? 并未多想,容栀颇有些娇嗔道:“行军以来,第一次这么舒服的沐浴。待明日之后,我定要寻个温泉别苑小住。” 回应她的,是“流云”无声地拿起木舀,熟稔地将热水浇在了她最为紧绷的穴道处。 容栀微微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意外,她倒不知流云何时这么懂人体穴位。 缓缓睁开眼,她倏然想通其中关窍,勾唇笑了。 容栀向后靠了靠,手却是无声地攀上拿着水瓢的那只手。似乎早有准备,在她碰到的瞬间,谢沉舟翻转手腕,将她牢牢握在了手心。 容栀轻笑了笑,侧目朝他戏谑一瞥:“谢沉舟。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堂堂未来天子,连这道理都不懂么?” 谢沉舟也笑了,他摩挲着她的指节,从善如流:“不懂,所以来请阿月赐教。” 想起方才流云所说,容栀随口提道:“有不少人都议论纷纷,说殿下的旗帜是取我的字。” “哦?”谢沉舟轻挑眉尾,漫不经心道:“他们还算聪明。” 取“樾”字,既有容栀的“栀”,更有“月”的谐音。他是故意的。 他恨不得教全天下都知晓,他走到今日,是因为容栀,更是为了容栀。 容栀挣了铮,没能挣脱她的手心。她索性身子一摊,道:“我未着寸缕。” 其实水面上漂浮着曾海棠花瓣,并不能瞧见她隐没在水下的身体。 不过容栀问了,谢沉舟倏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他闷声低笑起来:“阿月觉得不公平?那我脱了衣袍,也同你一道沐浴。” 容栀轻笑了声,也开起玩笑:“大战在即,若殿下想要落人口实,烦请自便。” 他一手帮她捏着肩颈放松,闻言,嗓音里笑意更甚:“许久未见,阿月都不想我么?” “许久?”容栀挑眉,“我记得昨日诊脉时,某人还找借口遣散仆从,在营帐里偷亲了我。” “呵,”揉捏她后颈的手指一顿,而后她后颈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他掌心湿热,比水温更甚。 “想把你禁锢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只为我一人所有。”他嗓音温柔清润,在夜色中分外蛊惑心神。 容栀先是错愕,而后很快眼底漾起抹浅淡的笑意,她回应道:“我亦然。” 温存片刻,谢沉舟想起一事,“商世承举止反常,若我们攻破宫门,他或许会强逼宫人自刎。” 这倒是与自己想去一处了。她也正色起来,抬眸认真道:“商九思也在宫中,我想救她。” 他笑了笑,眼底神色温和。其实他早已猜到,阿月一定会救商九思。 “我会替你备好一套宫装,明日你随军士一同入宫,会有亲卫掩护你。” 容栀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说道:“我要带上谢怀泽。隋阳一直很担忧谢氏两兄弟,若是能见上一面,也好教她安心。” 谢沉舟迟疑了一瞬,终究无法拒绝她:“好。”他笑道。 第二日天明,进攻如期发起。一切都很顺利,几乎没怎么遭到中央军的抵抗,谢沉舟就攻到了宫门之外。 与禁卫军的缠斗废了些心思,但也不算难缠。禁军头领曾是赵氏部下,长钦几番游说,那人便主动归顺,甚至顺道还帮他们开了宫门。 长钦正欲拉缰绳往前,却忽而又顿在原处。须臾,他感慨万千道:“皇城还是与从前一般,一点都未变。”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也冰冷彻骨。 谢沉舟闻言,也抬眼环视了一圈。不过他眉目更为平静疏淡,分不清是征战将他性子中的桀骜打磨得更加温和,还是因为有容栀在身边。 他竟意外地启唇,主动接话:“从今以后,你想让它变成何种模样,就会变成何种模样。” 长钦一愣,显然未曾想到,谢沉舟会说这般说。不待他反应,谢沉舟已策马飞驰出去。 那身影意气风发,带着与生俱来的游刃有余,更不乏对新王朝未来的自信。 “呵,口气倒不小。”长钦展眉一笑,嘴上虽不饶人,也策马跟了上去。 行至宣政殿,谢沉舟抽刀下马。看守的只有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在谢沉舟逼近的瞬间,早就吓得腿软:“陛、陛下在里面。” 谢沉舟并未为难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殿之上,尘嚣甚起。似乎许久都未曾有人扫洒,殿内霉味灰尘之气混浊一团,直呛得长钦捂鼻。 如殷严所说,商世承哪都未去。他臃肿的身体无力地陷在那把华贵庄重的龙椅里。 见到谢沉舟,他也只是耷拉着眼皮:“你来了?” 也不等谢沉舟答话,他扶着把手艰难地站起身,拿起备好的圣旨:“这是罪己诏,朕知晓,你最想要它。” 商世承已然苍老,呼吸声粗重杂乱,如同破败的竽笙。 谢沉舟站在原地,嘴角是嘲讽的笑,并未接那圣旨。 商世承瞥了他一眼,眸光混浊:“朕没有别的诉求。你尊朕为太上皇,朕即刻退位。” 谢沉舟眯了眯眼,顿感无趣。那双冷戾的黑眸从商世承脸上划过,而后他阴沉道:“殷严,动手。” 瞬间,殷严从暗处步出。殷严抬手,寒光一闪,利刃直直没入商世承的胸口。 商世承瞪大了双眼,嘴里涌出大口鲜血,重重地倒在龙椅旁。一代昏君,竟就这般结束了一生。 长钦心中唏嘘不已,盯着殷严的双眸却更戒备。 谢沉舟淡声道:“殷严,还愣在那做甚?你可以回悬镜阁了。” 可殷严却突然阴鸷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说不出的诡异。 刹那间,大殿四周涌出几十名刺客,手持利刃,将谢沉舟团团围住。 谢沉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不慌张。甚至颇有些早有预料的意味。 长钦脸色骤变,抽出那把绯红断刃就直指向殷严:“你这是何意。” 殷严笑得张狂,“谢沉舟,我杀了商世承,但可没准备让你当皇帝。这么多年,我潜伏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征战,可不是为了看你登上皇位,享受万民朝拜。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谢沉舟鄙夷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为先太子报仇?” 殷严厉声打断,眸光阴鸷又偏执:“我兑现承诺了!罪己诏在这,先太子的冤屈已然洗清,我不欠他什么了!是他,是商世雍欠我的!” 见他这癫狂的模样,长钦恨得牙直痒痒,“我父亲是你陷害的,对不对?” 殷严愣了愣,向前倾身许久,才恍然大悟般狂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自以为屠尽赵氏满门,竟还有漏网之鱼。” 被他的笑刺痛,长钦瞬间怒不可遏。若不是被杀手团团围住,他早一刀结果了这老贼。 谢沉舟的军士也涌了进来,数不清的剑将殷严围住。一时间几人僵持起来。 殷严笑得面目扭曲,整个人诡异又可怖:“赵紫棠,观你东躲西藏,真是教老夫心里痛快。当年,老夫为太子肝脑涂地,而他竟有眼无珠,重用赵孝那个草莽武夫!” 他继续激怒长钦:“老夫略施小计,便让他背上通敌罪名。要怪,只能怪赵孝太愚蠢!” 长钦恶狠狠道:“你!殷严老贼!今日我非手刃了你不可!” 殷严掏出最后一张底牌:“殿下,您可要三思。隋阳的命还在我手上,您不在意,明月县主恐怕未必也不在意。” “说得什么混话!”殿门被人推开,商九思跨步而入,指着殷严就怒骂道:“本宫的命何时在你手上?” 身后,是被亲卫牢牢护住的谢怀泽和容栀。 “不,不可能。”殷严有些不敢置信,“将她带出来。” 有杀手押解着一个装束同商九思一模一样的小娘子走了出来,殷严急切地摘掉那人头套,险些没一口血喷出:“一群蠢货!”这抓的哪里是隋阳郡主。 就趁殷严分神之际,围着他的亲卫已然转至杀手身后,瞬间,两方战成一片。杀手很快被解决无几。 殷严显然已经疯魔,见一计不成,竟拔过玉台上的宝剑,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就往谢沉舟那边冲:“狂妄小儿,受死罢!” 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容栀扬声道:“谢沉舟,当心!” “雕虫小技。”谢沉舟勾唇一笑,故意愣在原处不动,手中暗箭已蓄势待发。 可就在容栀未察觉时,谢怀泽竟不知何时冲出护卫,朝谢沉舟身前张开双臂。 谢沉舟眼眸显然有一刻空滞,条件反射的他想避开,可箭已飞出,来不及收回。 只听见两声箭矢刺入□□的声音。谢怀泽和殷严同时被贯穿。 鲜血喷涌而出,谢怀泽无力地倒在地上。 商九思身体先一步反应,跑过去就胡乱地捂住他身上血洞:“谢怀泽,你这是做甚!你疯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殷严不是谢沉舟对手。他偏要上去挡这一剑。 商九思胡乱按伤口,血愈发渗出。容栀一把上前将她拉开,朝谢怀泽道:“你先别说话,莫浪费力气。” 容栀手也止不住地抖,摸出一堆瓶瓶罐罐,把能用的全都一股脑抖在了谢怀泽身上那血洞。 然而伤口太深,命中要害,谢怀泽身体刚痊愈,此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抽离:“县、县主……我无碍。” “阿……”他本能地想喊阿醉,却又倏然想起,容栀同自己偶然间提起过,谢沉舟最讨厌旁人唤他商醉。 谢怀泽改了口,身下污血越聚越多,他气息愈发无力:“殿下……我想同殿下……说句话。” 谢沉舟抿了抿唇,显然还未从茫然中抽离。他既不解于谢怀泽的挡剑,更不解于谢怀泽为何要多此一举。 本能地,他是排斥谢怀泽的。一想起这张脸,他就会不断记起,在谢氏被折磨的日日夜夜。于是谢沉舟顿在原地,只垂眸不去瞧血泊中那人。 商九思着急道:“皇兄,您愣着做甚!” 容栀并未催促他,只是把了脉,又检查过谢怀泽的瞳仁,而后抬眸冷声道:“谢沉舟,他瞳孔已经涣散,没有多久了。” 身后,谢沉舟紧了的拳松了又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步步走近,蹲在谢怀泽身前。 他眸光沉黑,教人猜不出情绪:“谢怀泽,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 商九思心急如焚,俱是不解:“都什么时候,皇兄还说这些!” 谢怀泽却释怀般,缓缓扯唇笑了:“殿下,不,我该叫您陛下……不用感激我,恨、恨我很好。”说几句,他就要大口大口喘气:“我还记得,第一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谢沉舟闻言,眸色稍暗,一张脸神情复杂难辨。片刻后,他自嘲一笑:“是么?我已经忘记了,你也忘记罢。” 不知有没有听到,谢怀泽只自顾自喃喃:“我这一生太懦弱……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商九思泪流满目,全然无法接受:“说什么胡话!有阿月在,你不会死。” 谢怀泽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身体他最清楚,身下伤口剧烈疼痛,但慢慢的,那股痛似乎不再明显。 仿若最后一点执念,谢怀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殿下,那日您被骗去祠堂,我是真的……真的,一无所知。” 容栀抬眸,神色复杂地瞧向谢沉舟。 谢沉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直到谢怀泽咽气,他依旧什么也未说。 这一天,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也是这一天,大雍朝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全文完结】 第89章 帝王入赘(全文完) 我说亲…… 时光东逝, 日夜更迭。皇城内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如初。 不,远比商世承在位时更为繁华, 歌舞升平, 一片太平盛世之象。谢沉舟登基之后,夙兴夜寐,几乎一心扑在朝政之上。 都城的街头巷尾, 处处都是百姓们的欢声笑语。曾经破旧的房屋被修缮一新, 街道也被拓宽整平,两旁店铺林立,酒肆茶楼里坐满了谈天说地的百姓。 皇城最热闹的茶楼里,说书先生正讲着陛下以一当十, 于青州城外斩落商羽, 收拢中原十州郡的故事。 听到入迷处,众人不禁拍手叫好:“陛下英明神武,心系百姓,大雍有此明君,实乃我等之福啊。” 有人赞同道:“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难得的圣君呐!自从陛下登基, 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是啊, 是啊,以前税赋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现在可轻松多了,还能有余钱给家里孩子添件新衣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对这位新君的赞颂不绝于耳。 倏然,有稚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道:“既然陛下这么厉害, 为何没有小娘子喜欢他?皇后娘娘在哪?” 众人一时没了声音。陛下登基五年,正是而立之年,却迟迟未曾传出立后的消息。 别说是立后,据说那后宫中空空如也,就连扫撒宫女都无活可做,整日无所事事地躲懒。 那说书先生笑眯眯地抚了抚须髯:“据说陛下有过一段情缘。咱们陛下情深义重,或否在等那位,也未可知啊。” 人群中议论纷纷,“竟有人教陛下苦等。” 有人艳羡不已:“那般俊逸英武的陛下,若能得他青眼,我这辈子死也值了。” 也有人不相信,连连摇头,“这你们也信,肯定是瞎编的!” 那孩童好奇道:“先生,陛下心悦的是哪位小娘子呀?” “这个嘛……”说书先生摇着羽扇,笑而不语。 …… 景阳宫宣室殿内,几位大臣坐在谢沉舟赐的软椅上,却颇有些坐立难安,止不住擦着额角薄汗。 实在是今日朝堂上,又有不少大臣联名上书,只为请奏同一件事——立后。 这位年轻的天子当朝并未说什么,甚至还笑着颔首,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此事。但刚下了朝,几位肱骨近臣便被大太监拦在了宣政殿外,只说陛下召见。 谢沉舟只瞥了一眼他们,便叫太监赐座,而后埋头处理起奏章。一个时辰过去,他似乎并未想起,殿内还坐着数人。 秦惊墨悠然自得地坐着,内心却早就把左相乌素怀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乌素怀年过半百,历经三朝,是个传统的老古板,想也知晓,联合上奏定然是他主导的。 这样下去不是法子。秦惊墨轻咳了声,挪了挪身子,身上衣衫布料摩擦声在静谧的殿中格外刺耳。 谢沉舟批阅奏折的手一顿。而后他终于掀起眼皮,那双深邃的黑眸无声扫过众臣。 最终定格在秦惊墨脸上,他嗓音沉稳:“爱卿,坐着不舒服的话,朕准你站着?” 秦惊墨皮笑肉不笑:“谢陛下体恤,臣就不必了。” 乌素怀突然起身,伏跪在地上:“陛下,此次联合上奏,实乃臣谋划组织。” 闻言,谢沉舟面色平静,只示意小太监将他扶起:“爱卿不必行此大礼,起来说话罢。” 乌素怀却长跪不起,又叩首,一脸诚恳地劝诫道:“陛下,立后一事,实乃国本。国不可一日无后,这不仅关乎皇室血脉传承,更关乎天下臣民的期许与社稷的安稳啊。陛下登基已五年,至今后宫空虚,实在是于礼不合,于国不利。” 谢沉舟神色不虞,慢慢转了下茶盏,叹息道:“乌素怀,这些话,每一年你都要同朕说一次,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提到这个,乌素怀须髯抖了抖,颇有些不快:“陛下既然知晓,就不该每一年都用提上日程来搪塞老臣。” 若是换作商世承,有臣子敢这样以下犯上,定会被诛九族。不过谢沉舟继位以来,广纳百谏,从未发生过有臣子不明不白被赐死的现象。 因此乌素怀才敢直言不讳。 但今日,这位帝王却格外沉默。他只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碧玉佩,眸色沉黑,暗藏汹涌。 乌素怀心中一沉,知晓立后之事便是谢沉舟的死穴。但他身为人臣,即便惹陛下不喜,他也要进言。 一时间,君臣僵持不下。 礼部尚书眼珠转了转,觉得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打圆场道:“陛下,乌相所言不无道理。若陛下实在无意立后,那也不妨选一两个合心意的女子侍候在侧。陛下至今未诞下龙嗣,长此以往,恐百姓心中不安,天下悠悠众口难平啊。” 闻言,秦惊墨笑意僵住,心里有些无语。陛下连女子都不肯碰,这家伙还敢想什么龙嗣。 谢沉舟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佩,唇角笑意散漫:“朕若死了,就让皇叔的孩子继承好了,这有何可担忧的。” 此话一出,乌素怀顿时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地,声音颤抖,带着几分痛心疾首:“陛下,万万不可如此戏言!皇室传承,关乎正统,关乎天下万民的福祉,陛下此举,实在是让老臣惶恐不安呐!” 看着跪地不起的乌素怀,谢沉舟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摆了摆手,温声道:“爱卿快快请起,朕不过是一时玩笑话,莫要当真。只是……” 他本欲用什么“无心后宫之事”搪塞,话到嘴边,却蓦地悠悠然开口:“皇后之位,朕心有所属,还请爱卿静候。” 乌素怀稍愣,而后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试探般问道:“可是……容氏女?” 陛下与明月县主的风月之事,乌素怀也稍有耳闻。只是陛下登基不久,明月县主便云游四方去了,从未在宫中现身过。因而他也不过当一桩佚闻,听罢并未放在心上。 怎料谢沉舟点头,毫不避讳承认了:“爱卿既知,不如设法,帮帮朕?”他似笑非笑,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 乌素怀一时拿不准:“这……” 大太监王福在外尖声道:“陛下,隋阳郡主已至殿外。” 握着玉佩的手一紧,谢沉舟眼底笑意闪过:“快宣。” 肉眼可见的,平素沉稳淡然的帝王急切起来,他先是旁若无人地整理了头冠,又破天荒掏出铜镜左右照了照。 瞧得一众臣子目瞪口呆。谢沉舟这才停下动作,好整以暇道:“愣着做甚?等朕请你们走?” 众臣这才回神,一阵手忙脚乱地相继退下。 可真够狠心的。整整五年,她一次都未曾回来瞧瞧自己。玉佩在他掌心渐渐温热,犹如容栀颈间体温。 不碍事,他想。当初是他允诺给她自由,他便等得起。唇畔笑意渐浓,那双沉邃的桃花眼重又柔和起来。 谢沉舟捏着那枚玉佩,握紧。 但很快,他的笑意便荡然无存。因为前来觐见的,只有商九思同谢怀瑾。 谢沉舟尚不死心,又抬眼越过二人向殿外望去。须臾,他一张脸终于完全沉黑,周身气压都低了不少。 商九思尴尬地笑了笑:“皇兄,虽然嫂嫂未同我们一起前来,你也别臭着张脸嘛……怪瘆人的。” 谢沉舟阴沉着脸,毫不客气:“她不来,你来做甚?” “五年未见,我怕皇兄想我呀。” 谢沉舟扯唇笑了笑,眼底如积雪冷寂:“你多虑了,现在可以走了。”说罢,他就要抬手示意王福送客。 商九思见他是真的不太高兴,也不敢再逗弄他了,连忙道:“哎呀,皇兄,亏你悬镜阁暗探众多,你竟不知晓嫂嫂也回来了。” 谢沉舟一愣。今日他为立后之事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听密探禀报。他脸色稍霁,却又听商九思含含糊糊道: “只是……只是嫂嫂说离家多年,心中挂念着国公,便在沂州与我们分道扬镳了。”谢沉舟登记后不久,便下旨加封容穆为镇国公。 “商九思,”谢沉舟盯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若不是商九思玩心重,又怎会缠着容栀去这去那,叫她抽不开身。 商九思浑然不知:“嗯?” 就听谢沉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赏赐,滚回你的封地。” 宣室殿很快重又恢复了寂静。谢沉舟深吸了几口气,颇有些茫然地揉着眉心。 “王福。”片刻后,他唤道。 “奴才在。”王福立刻堆起笑容,伸手想替他将冷茶换掉。 谢沉舟却打住了他,拿起茶盏就着冷茶就喝。他蹙眉,一时有些无措:“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不喜了?” 只有涉及明月县主时,陛下才会长吁短叹,以“我”自称。王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说道:“依奴才看,陛下并未做错什么。” 除开每日必听密探禀报,每月雷打不动一封书信,以及某几日陛下会把自己关在含章殿闭门不出大作书画之外,实在并无任何关于明月县主的举动。 谢沉舟愈发迷茫起来:“那她为何不肯见朕?” 王福思忖一瞬,笑道:“陛下说笑了,县主自然也想见您,或许真如隋阳郡主所言,探望完国公便来见您了。” 他是太着急了。谢沉舟想了想,终究无奈道:“朕且再等等。” 可惜谢沉舟等来的却不是容栀,而是他派去沂州的密探。 那密探飞奔进来,就连忙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有消息传出,明月县主归乡几日,国公府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 “哐当——”谢沉舟手一顿,茶盏打翻在地。 他哪还有方才的从容冷静,一张脸霎时黑云密布,冷声道:“王福,即刻备马!朕要去沂州。” …… 而容栀浑然不觉,一边听着明和药铺各掌柜汇报经营情况,一边给廊下的栀子浇水。 麦冬道:“秦老夫人在宴席上提到您为她治疗火疮,那款愈疤膏销量大增,供不应求。” 流苏道:“沂州郊外培植的药材已投入售卖,过不了多久,部分药材价格应当会下降不少。” 皇城分部的掌柜喜上眉梢:“因着陛下亲笔题字,药铺这月人流比上月多上数倍。” 容栀浇水的手微顿。题字?她有些意外,这倒是没听谢沉舟在书信里提起过。 就在这时,流云小跑着走进,朝容栀挤眉弄眼地暗示道:“县主,有贵客在花厅等您。” 容栀一愣,如水平静的眼眸里有闪过丝疑惑。而后她放下水壶,微微失笑。 贵客登门,还能是谁。 她才步入花厅,便瞧见一身玄衣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她瞧不见他面上表情。 但那玄衣上深一块浅一块,显然是谢沉舟昼夜不停地往沂州赶,被露水粘湿也未曾察觉。 容栀眨了眨眼,疑惑不减:“不是说好,你不来找我的么。”当初她与谢沉舟约定,她云游四方,若是得空,便进宫去见他。但他不许四处找自己。 谢沉舟静默须臾,才幽幽转过身来。那双眼眸暗沉如深潭,紧缩的瞳仁中翻涌着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 他目光犹如实质,晦暗不明,牢牢锁在她的身上,一步步逼近。 容栀愈发困惑,刚想问发生了何事——刹那间,谢沉舟猛地伸出手,如铁钳般擒住她的手腕,力度不算大,但他体温偏高,灼得她腕间一烫。 谢沉舟用力一拉,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她就狠狠往墙上压去。 在后背要撞上墙壁时,谢沉舟伸手隔在了她与墙壁中间,免得她吃痛。熟悉的朱栾香扑面而来,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与男子独有的气息,将容栀紧紧包裹。 谢沉舟薄唇紧抿,极力抑制内心翻滚的醋意,可紧绷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 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质问道:“阿月想嫁给谁?” 眼前之人甚是失态,与她在市井坊巷中听闻的,那位英明神武的年轻天子判若两人。 容栀先是一愣,紧接着骤然明了他失控的缘由,也懂得他为何会失约,千里奔袭来找自己。 她忍不住弯了眼,面上多了几分浅淡的笑。心中既觉得他这般吃味的模样颇为新鲜,又隐隐有些心酸。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般,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生怕她离他而去。 “我以为当了天子,你会更加内敛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容栀抬眸,轻轻抚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颊。过去的五年,加上那三年……她却依旧熟悉如初,仿若从未离开过他。 指尖在那胡茬流连,她笑了:“还是如从前那般,一点未变。” 那笑浅淡,却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对着容栀,他实在生不起气来;“未过门的夫人都要没了,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容栀抬手,拉着他唇角就强行勾出个笑。她解释道:“那些来说亲的人,我一个都没见。” 谢沉舟面色和缓不少,须臾,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既这般说,他就信。阿月所言,他从不质疑真假。 他正欲放开她,容栀眼底的笑却倏然放大。她灵巧地往下弯腰,一扭身便轻松挣脱了谢沉舟原本有力的束缚。 还未等谢沉舟反应过来,容栀双手猛地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谢沉舟反推到墙壁之上。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谢沉舟不察之间便愣在原地,眼中满是错愕。 容栀双手撑在谢沉舟身侧,将他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脸上笑容狭促。 “可是谢沉舟……你可知晓,我拒绝说亲的理由是什么。”她拖长了尾音,带着十足的诱哄,像是在故意撩拨着他的情绪。 他呼吸有些乱,情不自禁滚了滚喉结:“什么?” 容栀眨了眨眼,一副苦恼的模样:“我说,”她缓缓凑近,唇畔气息温热,若有似无喷洒在谢沉舟耳际。 “我已经有说亲的对象了,是跟你。” 谢沉舟身形一滞,脸上的错愕更甚。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某个柔软的角落,脑内都有短暂空白。 见他呆住,容栀扯了扯他的手臂,笑意不减:“怎么?不许?” 他盯着她,蓦然痴眷又无奈地低低笑起来。仿若乌云褪去,眼底波光晃动,柔软温顺。 那笑容从唇角一直绽放到眼底,连带着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他嗓音又低又软,柔得几乎要将她溺毙:“自然可以。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全大雍,对你有非分之想的男子都听听。” 院落外,海棠树重又聚满花苞,于无声处静默地盛开,一室芬芳。 他握住她的手,眸中笑意融融,一如当初。他垂眸看着她,良久,轻声道:“阿月,我想娶你。” 他听见自己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谋夺皇位时他不紧张,召见百官时他不紧张,可此时他却手都有些抖,如毛头小子一般。 “你愿意嫁给我么?”他说得很慢:“无关乎皇权、利益,只是很简单的,我和你。” 在来之前,谢沉舟未曾想过今日会求娶她。因为他还不确定她做好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准备。但这样的场景,已经在他脑中预演过无数次。他不过是很自然的,说出想说的话。 容栀思忖片刻,无声笑了:“嫁与你,做皇后?” 谢沉舟点头,心里有些没底。 她想了一会:“可是我讨厌幽幽宫墙。” 谢沉舟立刻答道:“宫内被我重新修缮过,是你喜欢的布局。” “可是药铺有许多事务,皇后也有许多事务,我会很累。” “不用处理,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唔……”容栀蹙着眉,又认真想了许久,“可是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若入皇家玉牒,容氏就再无后人了。” 谢沉舟微怔。他考虑到了所有,却唯独没想到这点。 纵然错愕,他却依旧不假思索地应允:“阿月,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 得知这一消息时,商九思惊地把刚进嘴的糕饼都吐了出来:“呸,呸呸,什么?!你拒绝了皇兄的求娶?” 容栀摇头:“不是拒绝,是我还没想清楚。” “你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商九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恨不得敲开容栀的脑袋,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皇兄更好的郎君?你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就连自由他都给你了。你可知身为帝王,能为你低头有多么难得?” 容栀还未来得及回答,倏然几个宫内打扮的人小跑进来,为首的王福大惊失色道: “县主。陛下今日上朝时突然晕倒过去,醒来后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似乎是眼疾复发了。” 容栀瞬间站了起来,“什么?怎么会。”道长明明说过,服用解药后永久不会再复发的。 “老奴也不知,县主,您还是快去看看罢。殿下把自己关在含章殿,除了两位近臣,谁也不许进去。” 来不及多想,她抓起披风就往外冲:“有劳公公带我进宫。” 含章殿内大门紧闭,一片昏黑,只有几盏蜡烛闪着幽幽微光。 谢沉舟还有些犹疑,抬眸瞥向立在黑暗中的人:“你这招数可行么?” 秦惊墨脸上笑意松快,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陛下,为今之计,也只有逼一逼县主。” 他有理有据:“县主是个淡漠的性子,一直犹豫不定也不是法子,得让她意识到,您对她有多重要。” 乌素怀抖了抖须髯,似乎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所以,老臣也要演这出戏?”他堂堂三朝老臣,竟要与陛下联手诓骗一个小娘子家。 谢沉舟抬眸,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朕都豁出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乌素怀一噎,只得接受。 殿门被人急切地从外推开,光线霎时间照进来。谢沉舟强忍住不适,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容栀几乎是扑到榻前,满脸焦急:“谢沉舟!你如何了?” “阿月。”诓骗她,他心里此刻已经有些后悔。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顺水推舟装下去。 谢沉舟半眯着眼,准确无误找到容栀的肩窝,低头便将下巴埋了进去。 “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说,我眼睛瞧不见,还娶不到皇后,要废了我另立新帝。” 容栀凝眸,冷冷瞥向暗处:“谁敢?” 秦惊墨默默飘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是真的,县主。今日朝堂上,众臣又用立后威胁陛下。若再不立后,便要群起攻之。” 容栀半拥着谢沉舟,眸中有情绪闪过,却很快消逝,教人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见她缄默,乌素怀抚了抚须髯,不屑地冷哼:“陛下还说什么与县主两情相悦。依老夫看,县主根本瞧不上陛下。” “阿月……”谢沉舟肩膀颤抖着,真真脆弱极了。 容栀皱眉便斥道:“胡说!我愿意嫁给他。你去告诉众臣,陛下已决意立后。”倏然当着旁人这般说,她耳根微微发烫,却依旧强装镇定地补充道:“立我为后。” 谢沉舟唇畔的笑快要压不住,连忙把头埋得更低:“阿月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乌素怀拂袖,愤愤道:“既然如此,那陛下便尽快下旨罢。” 待两人退下,容栀才展开眉头。她神色淡淡,推了推谢沉舟:“好玩么?别装了。” 谢沉舟倒没太惊讶,只抬头闷闷道:“阿月,你发现了。” 她哭笑不得,倒不觉恼怒:“我行医无数,若是连你装病都瞧不出来,那我可以从此退出医坛了。” “你不生气?”他有些忐忑,错开她的视线。今日之举实在蠢笨,可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他怕容栀反悔,于是找了两个证人,又从她口中套出,愿意嫁他为后这句话。 “谢沉舟,”容栀摇了摇头,温声道:“我仔细想了想,若我是你,恐怕早就失去耐心了。”少时的十年,而后分开那三年,她又教他生生等了五年。 商九思说得对,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如此纵容她,爱护她。 谢沉舟眼中终于有了点笑意,可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阿月,你那日的顾虑,我想到了个法子。” “?”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我入赘国公府,你上皇家玉牒,我们各论各的,如何?” 容栀虽觉得离经叛道,却也还能接受,左右,这个提议确实不错。 但方才还帮腔的乌素怀,却在听到后险些晕厥过去。 “陛下!”乌素怀觉得这短短几日,他受得冲击实在太大,“您不是在跟老臣说笑罢?您入赘国公府?” 谢沉舟端坐在龙椅上,闻言眼皮都未动,只轻点了下头,以示乌素怀确实没听岔。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乌素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来回踱步。 谢沉舟淡然一笑,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朕就开这先例又何妨。” “不行,恕老臣不能答允。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乌素怀止不住摇头,是真觉得此事荒唐至极。 谢沉舟撑着下巴,直直地盯着跪地的乌素怀,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朕一生无后,无子无嗣,还是朕入赘国公府。乌素怀,你替朕选一个。” “陛下,臣只问您一句。”乌素怀缓缓抬头,满脸不解:“天下女子如此之多,就非得是那明月县主?” 谢沉舟静默须臾,“是,”提到容栀,他眼底柔和起来。即便面对乌素怀,他也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摊牌道: “朕这一生,只为她而来。” “不行。即便如此,臣也不能答应。”乌素怀咬了咬牙。 谢沉舟也不逼他,只点点头:“不急,朕给你时间,你慢慢想。” “臣告退。”乌素怀无奈叩首,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望着他背影渐渐远了,谢沉舟抽出一直压在书案下的红纸,“秦惊墨,朕拟订了一份礼单,你娶过亲,你有经验,且替朕看看,有哪里缺的需要添置的,尽管提出来。” 礼部置办宫内婚宴便好,至于送去国公府的,他要亲自操办。 秦惊墨接过,许久才看完全,越看,他越觉得从前见识短浅了。 陛下这礼单,是把他的私库全都搬空了罢。 半晌,秦惊墨才恍恍惚惚开口:“陛下,微臣觉得,您不如直接把私库钥匙给县主得了。” 谢沉舟冷冷瞥他一眼,否决:“俗气。” 长钦也伸长了脖子,去看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聘礼。倏然谢沉舟开口,难得打趣起来:“赵紫棠,朕下月便会完婚,你可是要准备份大礼。” 长钦挑眉:“陛下就这么肯定,左相会答允?” …… 一月后的某个良辰吉日,黄昏时分,谢沉舟的车架浩浩荡荡抵达了国公府。 本以为谢沉舟此次前来,是要亲自下旨接容栀入宫的容穆,在瞥见国公府门口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时,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 “胡闹,简直是胡闹。” 花厅的聘礼依旧堆积如山、快要摆不下。 还没等他从这震撼中缓过神来,又听闻谢沉舟今日带来合婚庚帖竟是要入赘。惊得容穆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 “这成何体统!”容穆也瞪圆了眼,当下便以为是容栀的主意。他厉声道:“阿月,此事你太不像话了。” 阿爹这般反应,容栀并不意外。甚至心里有些庆幸,倒比她预料还要冷静。 确实是惊世骇俗了些,容穆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正常,她宽慰道:“阿爹,谢沉舟能提出此般主意,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莫忧心。” 谢沉舟今日并未穿龙袍,而是选了件暗红交领锦袍,整个人稳重矜贵。他行了一礼,恭敬道:“岳父,此事是沉舟主动提出,并非阿月的意思。”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坦然道:“我心意已决,皇室那边也已同意。” 容穆一时还是无法接受。他容氏族谱,何德何能让皇帝也上去。“陛下,这也太……” 他还欲劝诫,一道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哈哈哈,镇国公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来人正是茂王,他迈着大步走进花厅,脸上挂着一贯的玩世不恭,“这小子能入赘你们国公府,那可是你们的荣幸!” 茂王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容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入赘之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放心,民间不会有任何传言。” 容穆狠狠地瞪了茂王一眼,没好气地说:“王爷!您不劝着点,还跟着瞎起哄!” 茂王笑笑,不置可否。目光越过容穆,定在容栀身上。他只上下打量了一眼,心中满意得不得了。 这小子眼光不错。他一瞧就知容栀是个聪慧的,容貌也生得舒服,配阿醉倒是正合适。 他掏出一叠地契,不由分说塞到容栀手里:“来,拿着,这是叔父给你的一点彩头,不算做聘礼。” 容栀被强行塞了一手地契,喉头一噎。她心中暗自腹诽,又想起从前收到的那一箱地契。 不愧是叔侄二人,送礼的品味都如出一辙。 容栀清浅一笑,倒也不推辞,只行礼谢过。 茂王笑意更甚,将红纸递了过去:“这是陛下的庚帖。” 容穆本还在犹豫,可这天子庚帖都递到了眼前,他若不接,岂不是大不敬之罪。 容穆顿了顿,终究颤抖着手接下。 谢沉舟微微颔首,再次认真道:“镇国公,我对阿月的心意,天地可表。我愿以入赘之礼,从此爱护她,敬重她。” “等,等等。老夫还未到,怎的就要交换完了。”乌素怀气喘吁吁地扶着玉带,穿过回廊。 朝谢沉舟行了君臣之礼,乌素怀目光瞥向容栀时,老脸一红,有些不大自然。 实在是想起不久前,为了陛下的婚事,联手诓骗容栀。 倒是容栀落落大方,颔首笑了笑。 他拿出卷轴:“这是老夫拟订的条款,还请陛下与国公过目。” 容穆心底一咯噔,还以为是什么不平等条款。直到从头读到尾,他才愈发沉默。 他望着那写着,婚后容栀可于宫外居住等一串条款,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容栀的爱宠远不及谢沉舟万分之一:“这会不会,太过纵容了阿月些。” 谢沉舟却恰恰相反,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心情十分愉悦。 乌素怀解释道:“这是陛下对县主的承诺。” 容栀接过,也愣了愣。各种关于自己的保障自不必说,那丹书铁券十张…… 她抬眸,撞入谢沉舟含笑的双眼,鼻尖一酸,也弯眼笑了。 …… 帝后大婚当日,皇城张灯结彩,大摆流水席三日不停。 椒房殿内,烛光摇曳,暖黄的光晕轻轻洒落在地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 容栀端坐在喜床上,一袭凤冠霞帔将她衬得愈发明艳动人。那凤冠上的珠翠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更衬得殿内静谧非常。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被推开,谢沉舟周身带着些许酒气,脚步也有些虚浮。 流云见状,忙上前笑道:“陛下,现在可以掀盖头了。” 谢沉舟摆了摆手,视线从进门就开始黏在容栀身上。他嗓音带着几分懒意:“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纷纷屈膝行礼,鱼贯而出,很快,殿内便只剩下了谢沉舟和容栀二人。 “哐当——”不知道谢沉舟撞在了哪,案几椅凳发出乒呤乓啷的响动。 容栀也顾不得什么盖头,一把掀了。左右她也不信那些,只觉得头上顶着块红布碍事。 以为谢沉舟是喝多了,她轻声唤道:“我备了醒酒汤,你过来喝些。” 谢沉舟站在原地,未动。 容栀有些疑惑,连忙起身走近,想去扶他。可刚碰到他的手臂,容栀便窥见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笑意。 他揽着她的腰便打横抱了起来,眉目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他低头,看到那让他魂牵梦绕的眉眼。羽睫浓密,杏眼清冷,朱唇樱红。 越看,他眼底神色愈发眷恋:“阿月今日甚美,”他断断续续道:“如同我初见你那日。” 这样的姿势,容栀恰好能与他平视,她淡笑一声,随口道:“胡说,那日你哪有看清我,我刚准备救你,你就晕了过去。” 想起什么,她撑着他的胸膛,又好气又好笑:“陛下可还记得,那日,你叫我杀了你。” 谢沉舟怔了怔,怜爱地在她眉间吻了吻,他鼻息间带了点酒气,却不难闻:“是。可阿月救了我。” 她有些唏嘘,更多的却是庆幸。温存了片刻,容栀指了指案几:“喝合卺酒罢,说起来我还从未尝过这酒是何滋味。” 谢沉舟垂眸,也看见那红色酒壶。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而后慢慢站起身,拉着她一起走到桌前。 却不是要与她共饮。他散漫扬眉,眉宇间那点桀骜又显露无遗。 如同许多年前那个深夜,她坐在马车里,突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广济寺烤肉。 谢沉舟垂眸,笑道:“走,带上合卺酒,我们去个地方。” 想也未想,容栀便一口答允下来:“好。” 马蹄一路狂奔,容栀被谢沉舟用披风揽在怀里,不知奔驰多久,谢沉舟倏然勒马,缓缓停了下来。 扒开披风,容栀有些茫然。四周空旷,除了三三两两的乔木,便是整片的草地。 “这里是?”她转头问他。 谢沉舟翻身下马,又将她抱了下去。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原野深处而去。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容栀有些讶异,环视了一圈,才涌上些熟悉感。 “竟然离皇城这般近。”少时她总觉得,这里好远,远得像是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不过,容栀眸光在不远处停住,她饶有兴致地挑眉:“你建的木屋?” 几颗海棠树后,依稀能瞥见一间古朴的木屋。扫撒洁净,似乎有人定期来这里。 他从背后拥着她,吻上她的后颈,含含糊糊道:“少时心绪不宁,或者想见你时,我都会来这小住。” 容栀哑然失笑:“谢沉舟,你这是蓄谋已久啊。” 他不置可否,只笑道:“还请……娘娘赏脸。” 春夜寂静,海棠花扑簌着,在风里旋转着往下坠。木屋内并未燃着炭,容栀却觉得浑身都热得冒汗。 她的手被他禁锢着,他的吻接连落下,比任何一次都更庄重,也更靡靡。 他在她身上接连点火,并不急着往上,而是停在她的腰间,用指腹非常轻非常轻地摩擦着。 动作略微生涩,却叫容栀难以招架:“陛、陛下……”她眼底有些迷离,只一遍又一遍喃喃着。 谢沉舟停了动作,爱抚地吻了吻她的眼尾,将溢出的眼泪吻去。 “叫我的名字。”他稍稍用力,嗓音却温柔得蚀骨。 容栀几乎用尽力气才捡回破碎的嗓音:“谢……沉舟。” “我爱你。”他一遍又一遍,同她十指相扣,坦诚以待。 共同越至巅峰时,恍惚间,容栀听见谢沉舟问:“你这一生所求,是何物?” 容栀怔了怔,尽量显得清醒些,抚上他的眉眼:“我这一生,所求不过自由。” 顿了顿,她笑着补充:“还有你的爱。” 谢沉舟也笑,望着她,“阿月,你永远是自由的。” 她动了动手指,摩挲着他的指骨:“那你呢?” 谢沉舟不答,眸色越发深沉。须臾,他翻身而上,将容栀整个人抱了起来。这个姿势,容栀霎那间失神。 有薄汗溢出,稀碎的水光落于他的眉间,她似乎听到他说。 “我是你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