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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青柠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鸟尽弓藏 她已被禁锢在了谢沉舟身下。……


    他矮身蹲于案几后, 恰巧斜对着她,只露出个侧脸,容栀并未瞧见那蜿蜒而下的血珠。


    身子只僵了一瞬, 谢沉舟便泰然自若地单手蹦开解药瓶塞, 倒出两粒,微微仰头咽下。


    他扯谎扯得面不改色:“威远将军叫我送份公文来给侯爷。”


    药粒干噎,谢沉舟本就干涩的嗓音愈加嘶哑, 容栀疑惑地走近几步:“你嗓子不舒服?”


    是否因着日头太晒被烤出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隐约觉着,谢沉舟的嗓音与方才赖着不走的悬镜阁主有几分相似。


    夏日里上火燥热的不乏少数,他又带着旧伤。容栀略一思忖,始终放心不下, 俯身就欲拉他起来。


    血翳还未散去, 谢沉舟只能依稀辨认她靠近的方向。刚一搭上他的手腕,容栀还未来得及用力,谢沉舟突然猛地起身,反手捉住她的 ,不由分说就一路压着她往案几带。


    不过须臾之间,天旋地转, 再停住时, 她已被禁锢在了谢沉舟身下。


    因着他的手心及时挡住,容栀后腰并未被案几边角硌痛。


    容栀小声低呼, 皱着眉嗔道:“谢沉舟!这里是军营。”若是让旁的人撞见,这还像什么样子。


    他却只当没听见, 将脸颊埋在了她锁骨处,耍赖般蹭了蹭:“不想管。”


    “将要即冠的郎君,怎的还耍起小孩子脾气了?”嘴上虽这般说, 容栀心底拉扯着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没能忍心推开他。


    “想抱一会,就一会。”近乎温润到低诉的嗓音,裹挟着他吐出的热气喷薄在容栀锁骨处,带起些绯色的红痕。


    帐外演武场内士兵的操练声传来,整齐划一,肃穆不已。在这样庄重的地方,侯府门客却与嫡女肌肤紧贴,耳鬓厮磨。


    许是人的那点劣根从内心深处萌发,她竟隐隐感到一丝tou情的快感。


    真是有够惊世骇俗的,容栀心想。终是还留存着那丝理智,她伸手推开了他。


    肉眼可见的,方才刚进来时谢沉舟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已然融得不见踪影。


    容栀移开眼去,不看他那潋滟着水波的眸光,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正色。


    她把桌上翻乱的文书耐心叠好,又把容穆匆匆搁置的狼毫漂净。谢沉舟始终不言,沉默地跟在她身旁,几乎是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容栀:“……”


    她试图分散注意,忍了一会,却还是无法忽略那如芒在背的眼神。把手中书册重重往架上一搁,她转身就凉凉道:“今日不当值?怎么还不走。”


    似是被那书册的声响吓到,谢沉舟瘪了嘴就委屈道:“阿月赶我≥﹏≤。”


    容栀面色不虞,不为他的卖惨攻势所动,只无情地点点头:“不错,你是该走了。”


    容穆议事有固定的时辰,如今尚还有些空余,他也不急着脱身,悄然转了个话题:“来找侯爷?是药铺出了什么事?”


    容栀倒也不遮掩,直接说道:“黎瓷失踪了。”


    谢沉舟眉头一沉,面上浮现三分困惑。悬镜阁的人动作这么快?他才下了令就把人抓走了。


    他心下想着,面上却勾出个温和的笑,像在安抚:“派人去找了?光天化日之下,就算被人劫持,查出踪迹也不难。”


    容栀缓缓吐出口浊气,只觉脑子清明许多,“不是劫匪。”


    他笑意稍减,抚着容栀头顶发丝,“这是何意?”


    “我去药铺查过,没有劫匪的痕迹,除非你说是谢怀泽绑走了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黎瓷自己不告而别。”


    她心里何尝不郁闷得紧,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恍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压下眼底不屑:“谢怀泽?绑走黎瓷?”这两个词是怎么组合到一起的。


    给他十个胆子,他敢么。除了会招摇撞骗,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还有什么是谢怀泽敢做的。


    他语气里夹枪带棒,容栀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纳罕道:“你对谢怀泽怎么比对谢怀瑾敌意还大?”


    按这几日的处事作风看来,谢怀泽应当是比谢怀瑾君子得多。


    谢沉舟也不否认,嘴角噙着淡笑:“每一个靠近县主的,我敌意都不少。”


    容栀闻言却是不太高兴地退了几步,不许他再揉乱自己鬓发。


    方才谢沉舟这句话看似如常,实则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的疑问,并未正面回应。


    面上虽不显,她却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谢沉舟几眼。见他始终神色温和,容栀才又心下稍安。


    这些轻微的试探自然没逃过谢沉舟的眼,虽一动不动任由容栀逡巡,可他还是微垂了眼。


    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也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牵起抹浅笑,试图化解有些怪异的气氛:“若你这样吃醋,那我是不是也该好好吃一吃你同你那故人的醋?”


    谢沉舟只疑惑一瞬,便立时反应过来。“没有什么故人,”他说,“只有你。”


    容栀只当他在哄自己,倒也没再深究。“谢怀泽……”她张了张唇,正欲交代了谢怀泽顺走账簿一事,又不知想到什么,话锋蓦地一转:“谢怀泽的身体状况,目前不太好。”


    据流苏所说,黎瓷诊治后,面色比往日都要难看,只一言不发地开了一大串药方,吓得谢怀泽的侍从以为,自家郎君命不久矣。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虽尽力粉饰如常,因心虚而攥起的指节,却落入了谢沉舟眼底。


    他自嘲地笑了笑,只当全然不察,语气却柔和下来,“我的身子也不太好。”


    容栀闻言,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尾音拖得悠长。


    “你是说你不出三日便能蹦能跳,同阿爹交战数个回合的身子,比较羸弱吗?”


    面对她毫不留情的揭穿,谢沉舟只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而后又把她拉着离自己近了些,“阿月医术精湛,我无话可说。”


    容栀拉过他的手,摊开细细看过。手心茧子不减反增,比初见时不知粗糙了多少。


    阿爹回府后提过,谢沉舟空降玄甲军已然惹人非议,必须每日不停地加练,以此来堵住悠悠众口。


    “我倒是有话想说,很多很多话……都想同你说。”她嗓音轻了下去,像蒙了层薄纱,听不真切。


    今日应付了太多事,无论是商醉,亦或是悬镜阁。太多秘密一股脑涌在喉头堵着,不上不下,噎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只差那么一点,容栀就要和盘托出。可性格使然,什么话她都习惯在心里过一遍,再斟酌着说出。


    容栀终是抿了抿唇,一笑置之。


    下次吧,今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实在不该在这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待你休沐那日吧。”她说。


    ………


    谢沉舟走后没多久,容穆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不知又熬了几个通宵,他眼眶青黑,嘴唇发乌,整个人憔悴又沧桑。


    方才与东营议事,几个将领吵得他头昏脑胀,容穆揉捏着太阳穴,一口气叹了又叹:“阿月找我何事?”


    容栀将顺路捎来的食盒打开,拿出药铺特制的补气固元膏递过去:“请阿爹下令封锁城门,无官府批文不得出。”


    容穆正对着京城文书一筹莫展,闻言顿了顿,“为何?”


    容栀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连带着自己偶然救下先皇太孙一事,也未做半点隐瞒。


    片刻失神后,容穆皱紧了眉:“黎瓷并未同我说过,先皇太孙醒后去向何处。”


    看来想要知道商醉行踪,还是得找到黎姑姑才行。


    她指节习惯性轻敲了敲,而后倏然抬眸道:“她会不会……是逃跑?”谢怀泽异常的举动,连带着黎瓷仓皇而别,流苏说她连平日不离身的药箱也没拿,实在是让她不得不浮想联翩。


    容穆伏案不言,他起草好文书,用私印在加急处稳稳盖上章,而后又唤兵卫进来即刻差办。


    做好这一切,他才拍了拍容栀肩膀,半是安慰地劝道:“左右这事你也别太忧心,那年冬日有谁能佐证是你出手所救?荒野之地,不过你们三人,只要黎瓷守口如瓶,这件事就与镇南侯府无关。”


    容栀点了点头,监督着容穆把固元膏服下,才又随口提醒了一句:“但谢氏牵扯了进来,徒增不少变数,阿月不得不多思虑些。”


    这话虽不假,可从那日谢怀泽在侯府落荒而逃后,她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毕竟少时谢怀泽与商醉瓜葛颇深,即便如今看着清流之风,但与谢氏利益牵扯的,他同样也没站出来揭露过。


    譬如商醉之死,又譬如居庸关刺杀。绝对的世家利益面前,她从未指望过谢怀泽能站在自己这边。


    许是想分散些她的忧虑,容穆卸了一身甲胄,和蔼地朝她招了招手道:“来,替阿爹捏捏肩。”


    容栀依言,替容穆慢悠悠捶着背,“阿爹,逐月他……”


    话音未落,容穆还以为她是担忧谢沉舟在玄甲军受了欺负,侧目望着她,横眉假装生气道:“你不关心关心阿爹,天天惦记着那个小门客。”


    自从容栀在祠堂晕倒后,他倒也看开了许多事,不再催着容栀考虑婚事。


    镇南侯府树大招风,已经不是一个世家就能护得住容栀的。


    京城的文书日日快马加鞭往沂州传,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圣上的召令一个接一个,明里暗里透出的意思,无非就是想收回兵权。


    他不是贪恋兵权,非要握着玄甲军不放。但当今圣上心思深重,一旦失了兵权,迎接他的恐怕不是解甲归田,而是赶尽杀绝。


    若逐月确是将帅之才,将他放进玄甲军,也算是日后多了保障。


    “放心,那小子是个有本事的。我玄甲军又不是儿戏,倘若他没点真功夫,纵然你哭着闹着求阿爹,阿爹也定不会让他有进玄甲军的机会。”


    说罢,似想到什么,容穆面上笑意敛去不少,撇了撇嘴就不愿继续往下说了。


    这逐月何止有几分本领,简直是大到无法无天!否则怎敢在自己面上说出肖想容栀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空降玄甲军,他要承受得压力可不小,硬生生拖着病体扛了过来。几次比武试练都拔得头筹,倒显得这些训练多年的正规军不太够看。


    容栀眨了眨眼,面色看不出喜怒。


    过了须臾,她才倏然古怪地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容穆:“≡ ̄﹏ ̄≡”。


    敢情是他自作多情,还以为阿月要打听那小子在军营有没有受欺负。


    手上动作不停,容栀状似随口一问,“今日阿爹差人来主帐送文书了?”


    方才她来营帐时四下无人,守兵也不在。偏偏那个时候,主帐内谢沉舟出现了。她倒愿着是自己多想,偶然碰面纯属巧合。


    容穆闻言一愣,愕然道:“什么文书?我在分帐内议事,有文书也不该送到这来。”


    “?”她眼神骤冷,眸中惊讶一闪而过。却又再容穆看过来之前,飞快垂眸盖住了异动。


    阿爹不会胡说。所以谢沉舟撒谎了。


    他现身主帐,并不是因为公务在身,甚至于他舍弃公务都要想方设法前去阿爹营帐。


    为什么?容栀眯了眯眼,重又回想起来方才掀开帐帘,第一眼瞧见他时的情状。


    他背对着自己,矮身蹲于地上,手边放着的是……阿爹帐内上了锁的书箱。


    他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换句话说,镇南侯府有什么值得他以身犯险,冒着被军法处置的风险都要溜进帐内?


    电光火石之间,容栀想起了早些时辰在侯府,沉黑的帷帽底下,那悬镜阁主对她的试探。


    是玉玺。


    第52章 山雨欲来(掉马!!) 是从头到尾都在……


    流云发现, 自家县主今日尤其的心不在焉。


    那平日本就猜不透心绪的脸上,倒也不说有多寒气逼人,然而却平淡地诡异, 看得她心底发怵。


    “县主, 您的帷帽。”她指了指容栀脖颈前挂着的帷帽,小声提醒道。


    从方才上了马车,县主帷帽脱到一半, 忽然僵了动作。而后这帷帽就靠着根细绳垂在她胸口, 随着马车颠簸起起伏伏,滑稽异常,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容栀置若罔闻,不知在沉思什么, 只低垂着眼眸, 一言不发。


    流云自讨没趣,只得眼观鼻鼻观心,蜷缩在马车角落不再出声。可那帷帽实在碍眼,她踌躇了片刻,又忍不住朝容栀望去:“县主!帷帽!”


    流云抬高了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容栀终于动了动, 而后面无表情地抬眸, 机械地解开了帷帽的结。


    对谢沉舟起疑之事,她暂未告诉阿爹。一是避免打草惊蛇, 二是不愿错怪他。


    容栀随手取过冰鉴,抱在怀里, 凉意刺骨,激得她头脑清明不已。


    行至主街,小贩叫卖哄闹声嘈杂起来, 流云掀了一角帷幔,好奇地伸着头往外探。


    流云是几个侍女里最天真的,万一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容栀淡淡问道:“假设有个人,悄无声息骗过主人潜入其府邸,其目的是什么?”


    “啊?”流云缩回脑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县主在问我?”


    “嗯。”她似是倦极,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是与主家熟识的人吗?”


    容栀不言,算是默认。


    流云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杀人啊,或者偷东西。”说罢,她又瞥过头去,透过缝隙,兴奋地看外面街景。


    这话似块石头般从天而降,却并非“大石落地”,让容栀安心。而是径直坠下,把她的一颗心砸入了地底。


    你看,不是只有自己那么认为。无论是谁,都能知晓他定然撒了谎。


    是从头都在撒谎骗她,还是只在刚才,谢沉舟为着玉玺,才逼不得已才骗了她?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得喉头有些微涩,有些发酸。她是有傲气的,自诩冷静清醒,理性过人,绝不会被谁随意诓骗了去。


    因此在谢沉舟进入侯府后,她才会继续派人跟踪他,时刻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并未完全信任过他,也理应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打算。


    可为什么当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摆在眼前时,她却踟蹰不前,犹豫不决,甚至本能地就找各种借口,试图替他圆上。


    流云心已经飞到了车外,容栀心下慨叹,竟有些羡慕起她的无忧无虑。


    容栀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碎银,塞进流云手心:“方才答得不错,赏给你了。慢慢玩,玩够了再回来。”


    流云惊喜不已,笑弯了眼,急忙道过谢,迫不及待跳下了车。容栀默默瞧着她身影被人潮淹没,才彻底冷了神色。


    侯府门前,容栀与两架马车不期而遇。其一是带着账单前来校对的姚肃,而另一辆马车……


    她揉了揉太阳穴,不愿面对朝她而来,笑得比花还娇的某人。只觉得冰鉴中化得水晃荡作响,如同商九思脑子里的。


    只见她欢快地跑近,又压低嗓音八卦道:“你怎会认识姚肃?”


    容栀边朝姚肃颔首示意,边答道:“他是陇西商队首领,与药铺有合作。”


    商九思瞪大了眼,“你可知他从前的身份!”


    “威震八方的卫国大将军,就是他。”


    容栀无甚兴趣的点点头,内心毫无波澜。若不是她习惯对合作对象背调,此时可能也会讶异。


    大雍朝最高级别的将领,曾经威震八方,四海皆知。圣上继位后,他乞骸骨后解甲归田,隐去功名,游走于坊市之间。


    好不容易遇着个也知晓废太子一事,能说的上话的人,商九思说话根本不脑子,噼里啪啦道:“那你就该知晓,他卸下兵权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他曾经是废太子党羽。”


    心下想着谢沉舟的事,容栀完全没放在心上,敷衍道:“原来如此。”


    生怕她不信,商九思煞有其事地连连点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容栀实在无力再扯应付,便僵着一张脸道:“郡主怎的未走?”


    商九思娇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她踮着脚,神色如同倨傲的小凤凰:“本宫是堂堂郡主,怎有被赶客的道理!我守在这,自然是等你回来。”


    容栀自觉把她脾气摸得清楚,眼下愈发淡定:“等我回来,然后?”


    “然后,然后,”商九思险些被她问住,顿了一瞬才又雄赳赳道:“然后跟你说这镇南侯府也不过如此,本宫一刻也待不下去,这就打道回府。”


    容栀躬身一礼,神色漠然,礼节却是挑不出一丝错:“恭送郡主。”


    商九思无言以对,只好扬长而去。


    姚肃递上单据,“你同那小子互通心意了?”


    容栀一愣,心头涩意更甚:“他告诉您的?”


    “哪能啊。”姚肃摆了摆手,抚着长髯得意道:“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但你姚伯伯我是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小子春风满面,滋润的不得了。”


    蓦地,她眼前又浮现出谢沉舟常挂着的,温润柔和的笑。


    心湖被搅得一团乱,容栀面色有瞬间的凝滞,很快平静如常:“若没有别的事,我送送姚伯伯。”


    姚肃点了点头,心下却疑惑不已。


    这明月县主今日,怎么也学会下逐客令了。


    ………


    容栀未回侯府,而是转头去了扶风院。


    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挂绳上晾着他的常服,竹凳上放着拆开喂了一半的鱼食。


    还有谢沉舟不知从哪移植的海棠树苗,虽尚且瘦弱幼小,却也迎风而立。


    处处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容栀坐于海棠树旁,拿起水壶浇了点水。她想起了广济寺那一夜的海棠,洋洋洒洒,如粉色的星子飘然坠落。


    想起谢沉舟攀折花枝,说要送阿娘一份礼物,却将另一枚海棠花环带在了她的腕上。


    不会再有了。那样漂亮的海棠花环,和那样柔和的寂寂春夜。


    她深吸一口气,却只能闻到他衣衫上飘来的朱栾香。


    容栀抿了抿唇,忽然双手掩面,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院外响起三声竹笛,是去找黎瓷的亲卫队回来了。


    她移开手,眼底一片清冷淡漠:“进来。”


    长庚快步而入,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回禀县主,碧泉山庄并未发现黎医仙的身影。需要继续追吗?”


    容栀冷冷质问道:“追去哪?”城门紧闭,倘若是绑匪劫走,黎瓷一定还留在沂州。倘若是她自愿逃走……


    她太了解黎瓷,只要黎瓷不想被找到,就有办法永远不让别人找到。


    “派几个人守在碧泉山庄,别的都撤回来。”


    容栀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一点光。思忖良久,她补充道:“还有,把之前查到的江都谢氏族谱,呈上来给我。”


    长庚惊愕抬眸。


    “轰隆,”艳阳高照的天际,一道惊雷破空而出。


    只是瞬息之间,滚滚乌云如墨汁奔腾宣泄而来,将整个扶风院照得阴沉一片。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竹凳上,无声无息地翻完了谢氏族谱。


    真傻啊。


    容栀曾先入为主的以为,谢氏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嗣不在少数,谢沉舟作为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自然也说的通。


    可她真的翻看完族谱,才意识到谢氏虽多龃龉,在某些方面却又古板守规。


    譬如对待血脉,其态度却尤为慎重。即便是早已被逐出家门的旁支,在族谱上也有寥寥几笔。


    若非外力干涉,万不得已,谢氏不会轻易将子嗣除名。


    “私生子谢沉舟,母族不认,主母刁难,冒死逃出江都。”


    “先皇长孙商醉,谢氏女所出,皇室不认,谢氏苛待,于天和二年被救,醒来后不知所踪。”


    她此前一直纠结于是谁带走的商醉,还要多谢隋阳,方才在府门前提起了姚肃的身份。


    于宣纸上,容栀冷着脸写:“姚肃,先太子党羽。”


    她是如何识得姚肃的?容栀摩挲过“商醉”二字,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终于被抽空。


    恰好她需要半夏,去药市又恰好遇到谢沉舟,而恰好他认识一户院子里堆满半夏的人家。那户人家,就是姚肃。


    在她结识姚肃以前,谢沉舟同他,早已相熟了不知几年。


    有雨滴在了她额头上,而后是手背,于宣纸上将商醉二字晕开,墨迹一路蔓延着,最后竟与谢沉舟的“谢”字连在了一起。


    所以那夜谢怀泽瞥见她掉出来的纸页,才会顿时有如雷击,才会拽着有谢沉舟笔迹的纸页久久失神,才会有那样落荒而逃的失态举动。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认出了谢沉舟的字迹,与死去的先皇长孙商醉,如出一辙。


    容栀冷冷地笑了。


    那笑意凉薄又复杂,夹杂着恍然大悟的讽意,不达眼底。


    长庚静立在一旁,只觉得她的侧脸隐在乌云里,前所未有的冷硬与陌生。


    他不知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些端倪。他是容栀的亲卫,只需尽好护卫容栀的本职。


    “县主,快要下雨了。您进屋去吧,逐月郎君公务在身,今夜大抵不会回来了。”


    容栀闻言未动,将写着商醉名字的纸页一点一点撕烂,直到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出完整全貌。


    她站起身,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只吩咐道:“派人跟着姚肃,一旦有离开沂州的动作,即刻拦下。”


    “是。”


    背对着长庚,容栀身影纤细,却沉稳非常。快进屋时,她用那几欲要淡进雨雾里的嗓音道:


    “若谢怀泽登门,只说我事物繁忙,不见。”


    长庚只怔了一瞬,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属下领命。”


    此前容栀心下还纳闷,谢怀泽来沂州许久,也不见去明和药铺看诊,怎的自己随口一提,他倒是听进去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写满谢沉舟字迹的账簿。


    他需要账簿进一步求证,当年被毒打后扔进雪地里,世人皆以为死无全尸的商醉,与如今的镇南侯府门客谢沉舟,是同一个人。


    但她无需听谢怀泽如何说,也不急着姚肃求证,甚至可以先不拆穿谢沉舟。


    他是伪造身份骗了她,这一点无可辩驳。


    但是她不相信,不信他所说的心悦已久,也是装出来的。


    她要听谢沉舟亲口说。


    第53章 差之毫厘 他们本可以拥有以后。


    账簿被谢怀泽顺走一事, 谢沉舟是真的全然不知。


    巧就巧在裴玄那时恰好回了镇南侯府,而此后流苏守口如瓶,谁也没告诉。


    出了军营后, 裴郁递上遮面锦帛:“黎瓷跑了, 我们的人没抓到她。”


    他并不意外,只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悠悠道:“玉玺不在镇南侯手里。”


    裴郁大惊, 那殿下费尽心力的潜伏, 岂不是前功尽弃?


    “别急,”他慢条斯理地围上锦帛,只露出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玉玺在黎瓷手里。”


    “殿下, 黎瓷目前踪迹不明。”饶是裴郁这般寡言之人, 也忍不住提醒道。


    谢沉舟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似乎并不忧虑,足尖一点就飞身上了房檐。


    “安排好人手后,寅时在广济寺等我。”想了想,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今夜我回侯府陪她。”


    他得去见见阿月。方才营帐撞破,阿月面上不显, 但定然已经起疑。


    裴郁嘴角抽了抽, 只觉被撒了一嘴狗粮。玉玺之事殿下不做解释,那么去见明月县主, 又何必这般正色地同他言明。


    分明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


    回程时路过东门大街。


    辞花节将至,城内逐渐热闹起来, 各处用鲜花装点门面,娇养在深闺的小娘子也得以出门赏玩。大雍朝民风开放,只要成了亲的男女, 是不拘于避嫌之类的。


    有小娘子捧了包蜜饯,一颗一颗捻起来,不厌其烦地喂到身旁郎君嘴边。那郎君极为配合地张嘴咽下,又不害臊地捉着小娘子的手牵住。小娘子旋即捂着嘴笑开,看起来真是亲婚燕尔,如胶似漆。


    谢沉舟站于房檐,沉默地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直到那郎君似察觉不对劲,转身四处逡巡时,他才闪身一避。


    空无一人处,谢沉舟眼眸里慢慢浮现出笑意。


    好想她。他小心地拿出胸口那枚容栀的荷包,举在日光下摩挲了片刻。


    从前这种场面,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而如今稍稍看见些,都会忍不住想,若是换作他与阿月,定然会更为相衬,羡煞旁人。


    他不担心黎瓷,因为他猜到了黎瓷的去向,城门紧闭,她又能逃去哪?


    无非是碧泉山庄内有一暗道,通向沂州城外。


    容穆命他去清河边界巡防,因着只有他一人,由悬镜阁杀手易容顶替便好。


    借着这个由头,他要尽快把玉玺找出来。只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才敢卸下负累,站在阿月面前。从今以后,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隐瞒。


    以后,他和阿月的以后。


    思及此,谢沉舟垂下眼睫,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而后他又低低笑了。


    ………


    扶风院里,容栀一直未走,只点了盏油灯。火光摇曳颤动,她呆坐着,盯着那抹光亮久久出神。


    火光跳动着反射到案几上银白的刃面,炸开昏黄色的涟漪。


    那是一把还未来得及装鞘的锥形匕首。通体用精铁制成,被打磨的光滑锃亮,似乎刚开过刃,边缘处锋利无比。似乎只要有敌人近身,把这短刀往他咽喉处一放,便能一击毙命。


    饶是容栀不懂刀剑,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灵巧的短刀。握柄处不长也不短,一看就是为她量身而制。其上雕着祥云金鸾纹,还掏了个小小的洞,坠着条白玉穗子。


    她胸口微涩,有什么情绪激荡着,快要压抑不住。


    谢沉舟允诺过的,要于辞花节那日送给自己的短刀,原来是他亲手制成的。无论是刀刃还是刀柄,皆非轻易能寻到的材料。


    容栀伸出手,轻轻地拨动了悬着的穗子。穗子响声清脆,左右颤动个不停。


    她一把捏住,握在了掌心。


    穗子触感温润微热,透着莹润的光泽,一如居庸关一夜,谢沉舟不由分说,印在她脚踝处那枚轻柔的吻。


    容栀眨了眨眼,敛去险些泛起的水雾。而后才借着烛光端详起来。


    玉坠是枚海棠花。雕工不算好,能看出细微的凹凿痕迹。


    循着纹路,她大抵能够想象出无数个形单影只的深夜,少年是如何耐心地坐于案几前,安静地一下一下,笨拙地凿刻。


    皇长孙入赘侯府,真是天方夜谭的说辞。


    他们本可以拥有以后。现在呢?容栀哑然失笑,将短刀放回原处。


    ………


    谢沉舟才拐到侯府,门房就说容栀在扶风院等他。他心中微微诧异,自己并未说过今日会归。


    扶风院内安静得过分,若不是那幽幽微光,他定以为门房传错了话。


    在瞥见容栀身影的瞬间,他已敛下心中神思,和缓地勾起抹淡笑。


    “阿月?怎么只点一盏灯。”


    隔着蒙蒙雨雾,她端坐在朦胧烛火里,只平静地看着他。


    她脊背挺得笔直,颈部线条被光影拉长,整个人愈发清贵自持,清冷又遥远,缥缈不似凡尘中人。


    无端的,谢沉舟心头一紧。


    他也不管还下着雨,三两步就穿过了小院,跨步而入。发梢上沾了薄薄的雨珠,顺着眉尾滚落,又从下巴滴进了谢沉舟的衣襟。


    容栀将他榻上搁着的汗巾递了过去,淡淡道:“你身上淋湿了。”


    谢沉舟接过,却不松手,只透过烛光沉沉地看着她。


    容栀错开他的视线,一言不发就想先松开手。谢沉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轻轻用力一拉,而后猛然将手移了过去。


    她的手被不由分说地,握在了他那宽大的手心里。


    明明还是那温润的眸光,容栀却觉得现下分外锐利,似是想透过她的神色,来确定着什么。


    他手上动作也不算温柔,生生将她捏的有些痛。


    容栀皱了皱眉,用力试图挣脱:“松手。”


    谢沉舟稍稍缓了些力气,却依旧将她圈在怀里不放。态度颇有些强硬,强硬地让容栀觉得,做错事的人才是她一般。


    须臾之后,他终于将容栀放开,“扶风院晚间不掌灯,雨后湿滑,县主该呆在侯府。只管传唤我便是。”


    他不问容栀为什么能猜到自己今夜回来,也不问容栀来找他做什么,只淡笑着转身,不知从哪翻出了几盏烛台。


    堆积一旁许久未用,烛台激起一室灰尘,呛得容栀鼻尖微痒,蓦然就微红了眼眶。


    谢沉舟正欲点燃,容栀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最近徒生事端,我心中郁结又烦闷。侯府人多嘈杂,吵得我头疼,才想着来扶风院静坐片刻。”末了,她又欲盖弥彰道:“不知道你会来。”


    他闻言温朗一笑,又俯身抱住了她。视线之内,刚好可以瞥见案几上静静躺着的那把短刀。


    “你瞧见它了。”虽是疑问,他语气却笃定不已。


    彼此相拥着,他没能注意到她眼底浮着的暗色。


    “嗯。”静默半晌,容栀才轻点了点头。


    刀柄上,白玉坠子在夜风中来回摆动,纤弱又坚韧。


    谢沉舟侧首,爱怜地吻了吻她发髻上插着的那支白玉簪子,声音温柔到带了几分暗哑:“喜欢吗?”


    容栀不答,只说:“太贵重了,谢沉舟。白玉质地上乘,你就这么拿来做了坠子。”


    她一眼就认出了坠子的玉,与她发髻上的簪子别无二致,是极其昂贵甚至有价无市的玉料。


    谢沉舟眼底笑意渐浓。


    他说过的,会把最好的金银珠玉都捧到阿月的面前。他从不食言。


    这是一个温热的,宽厚的怀抱。他就这样挡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窗外的细雨霏霏,挡住了窗外的遮月乌云。


    已经足够了。容栀想。人不能贪恋的太多,贪恋的太多,就会生出软肋,就会变得软弱。她不想这样,不想失去主导权,不想被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容栀神色冷厉下来,推了推他就欲出去。


    这次不同,几乎是只轻轻一挣,谢沉舟就听话地放了手。


    “去放河灯吧。”她笑意清浅,眼眸却凉薄一片。


    ………


    最后两人自然没有放成河灯。辞花节还有几日,侯府内并未制作完成。


    彼时,谢沉舟替她撑着伞,两人站在池边,沉默着看雨中荷塘。


    她肩上披了谢沉舟的外衫,按理来说是暖和的紧。可冷不丁的,她竟觉得有冷风从袖口倒灌,激得她清醒起来。


    她侧目微微一笑:“还记得商醉吗?”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起,谢沉舟眼底神色复杂:“先皇长孙,我怎会忘。”


    容栀百无聊赖般剥空了整个莲子,又一颗颗塞了回去:“他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下了。”


    甚至不用去看,她都能感觉到身旁之人浑身地僵硬。


    他笑意稍淡,想要避而不谈:“县主又在哪听得传闻,已死之人,难道还会复生不成。”


    容栀却不许他绕开这个话题,快刀斩乱麻般,她把莲子往池里一扔,利落地拍了拍手上尘土。


    她的嗓音本就冷,在水声遮蔽下更加模糊:“因为是我救下的。”


    他吸了口气,只觉得胸腔里也冷得出奇。不过瞬间凝滞,他很快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直把心潮汹涌都盖了下去:


    “什么时候,阿月也学会开玩笑了?”


    容栀扯了扯唇角,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你该知晓的,我从不开玩笑。”


    她肩上衣裳将欲滑落,谢沉舟及时替她拢了拢:“无事,即便是真的,也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县主大可不必忧心。”


    煞有其事般,谢沉舟还蹙着眉沉思了片刻:“只是他若尚在人世,为何不与县主相认?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才是。”


    容栀就这样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看他继续演戏。


    喉头酸涩之余,她突然觉得分外好笑。或许所谓的机会,他根本不需要,他也从未想过,要同她坦白一切。


    最后一次,容栀心想。


    “这些天我突然做了场梦。在梦里,你不叫谢沉舟。”


    谢沉舟心头大恸,只觉气血翻涌,险些没有站稳。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不见一点温润,反而幽深暗沉,深邃一片。


    让人无法辨明其间藏着的,到底是讶异,还是谎言被拆穿的窘迫。


    为什么偏偏,偏偏是现在,阿月开始怀疑起来。


    不行,不能在这里。此时此刻并不是适合的时机。


    需得要有十足的把握,他才能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他能说什么?失去了主动权,任何的辩驳都是苍白无力。


    亦或者是心里早有隐隐的预感,一旦坦白,阿月一定会离他而去。


    “任何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几乎是一刻也不敢停留,谢沉舟只在她发鬓留下个轻不可察的吻,便转身离去,孤寂到有些落魄的身影,快要融进了夜色中。


    容栀掏出袖中竹笛,骤然吹响,刹那间,潜藏在暗中的弓箭手已然拉至满弦。


    对准了谢沉舟的后心。


    第54章 失之千里 除了她,不会再有了。……


    他停了脚步, 却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身看她。只是笔直地站在那,站在与她相隔数尺的阴影里。


    似是叹了叹, 又或许只是容栀的错觉, 剑弩明明对准了他,只待她一声令下,他就会一箭穿心而亡。


    他却不慌不忙, 泰然自若地等着她, 甚至还透出些散漫的姿态。


    沉默,长久的沉默。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是弓箭蓄势待发,拉至极致时, 皮革撕拉的声响。


    藏匿在暗处的弓箭手额头汗滴不断, 实在是心理压力太大。到底是射还是不射,箭在弦上,他只要一松手,逐月郎君可就要殒命于此了。


    容栀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话虽绝情, 却惹得谢沉舟无端轻笑了一声, “阿月,你我都心知肚明。”


    从方才踏进小院, 他就知晓这里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容栀为自己特意准备的弓箭手。


    收拾一个弓箭手,呵。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


    是容栀太看轻了他,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他笃定地笑了笑,嗓音温润如初:“你不会杀我的。”


    那语气里是满是自信, 还有对她下一步动作的十拿九稳。容栀气极反笑,肩膀也被震得微微颤抖。


    肩上素色罩衫还是滑了下去,捻落在潮湿的地上,脏污不堪。


    他们一起共度过许多良夜。破庙互相试探那夜,广济寺彼此交心那夜,居庸关心意相通那夜……


    而今又是一个良夜。却只有今夜下了绵绵的雨,是温润又克制的,她却觉得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


    她嗓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我自以为看懂过你,谢沉舟。”


    她错了,她从未看清过他的心。他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谢沉舟,更不是她的门客逐月。


    他是本该死去的先皇长孙,商醉。


    镇南侯府几十口人,沂州几十万人,甚至于清河郡的无辜百姓,都会因为他的一己私欲,陷入无尽的水深火热之中。


    藏匿先皇长孙……好大的罪名。


    不过须臾,容栀眼眸里已恢复冷静清明,哪还有半分对他的不甘和沉溺。


    她强迫自己死死睁着眼,不允许有丝毫的心软:“放箭!”她要亲眼看着他死去,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利箭破空而出,划破压抑的天幕,旋转着就朝谢沉舟心口而去。


    谢沉舟不躲也不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唇角甚至还溢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容栀只觉白刃也划过了她的眼,让她胸口闷疼,险些喘不过气来。


    眼见只差毫厘之时,预料中的倒地却未上演,从房檐上跳下来一抹黑影,而后是有剑出鞘的声音。


    寒芒闪过,射出的箭羽被“當”地一声在空中砍成了两段,无力地坠落在地。


    裴玄顾不得其他,拉过谢沉舟就护在了身后:“殿下!您怎么不躲!”若不是她察觉出不对劲及时赶到,那枚箭羽是真的会穿心而过。


    殿下是疯了不成!为了明月县主连命都不要。


    他并不朝裴玄解释,而是越过她,沉沉地与容栀遥遥相望。


    “你是如何猜到的?”他鲜少露出破绽,更何况要将他与商醉等同起来,绝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想到。


    容栀惊愕于裴玄的突然出现,愣怔地张了张口,只觉脑袋迟缓地厉害。


    她不可思议道:“她叫你,殿下?”所以,裴玄也是谢沉舟的人?


    他不答,只一遍遍重复道:“我从未伤害过你,也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你到底安插了多少内应在我身边?姚肃,裴玄,是不是连侍候我更衣的侍女,也都是你的手笔?”


    那么多的内应潜藏在自己身边,可她却全然不知,甚至是她自己引狼入室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罢,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是了,她早该有所察觉的。并不是毫无端倪,裴玄过分精进的武艺,明里暗里对谢沉舟的维护……太多太多,只是被她刻意忽略了过去。


    谢沉舟抿了抿唇,喉头苦涩更甚。她对他失望之至,实乃理所应当。


    即便知晓无用,他依旧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放她在你身边,只是想护你周全。他顿了顿,自嘲笑道:“阿月,我不放心。”


    她是他失而复得的明月,他怎么舍得她受一点伤?商世承派出刺客那日,若不是他护着,阿月怎可能毫发无损?


    可他不能每时每刻陪在阿月左右,裴玄却可以,他只信得过裴玄。


    容栀低垂着脑袋,不知有没有听见,半晌她才冷冷地嗤笑道:“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他敢说把裴玄安插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更方便在镇南侯府探查玉玺的下落,不是为了降低自己的疑心?他敢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敢说他问心无愧吗?


    他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浓墨,笑意淡了许多,“县主觉得我卑劣也罢,觉得我道貌岸然也罢。但今日,还真的不能杀我。”


    容栀闻言,有片刻愣怔。


    与初见时病弱可怜的谢沉舟不同,与后来芝兰玉树的谢沉舟不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沉舟。


    是很陌生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连带着眼底那抹笑也显得极具侵略性。


    看不到一丝怯懦和脆弱,只有游刃有余和胜券在握。


    “裴玄在侯府都做了些什么,县主自有定夺。至于我,”他沉默须臾,道:“我是罪不可恕,但绝无害镇南侯府之心。”


    知晓她的脾气,绝情时比谁都要冷漠,感情牌无甚作用,他必须把个中利弊摊开了讲。


    “县主真的以为,将玉玺放在黎瓷手上,就会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我能猜到在她手上,尚世承猜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需要玉玺,而你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说罢,谢沉舟就欲上前。


    容栀本能地往后退了又退,一把就将伞拉了下来,格挡住谢沉舟的视线。


    他紧紧抿着唇,手上青筋尽起,却极力压抑着,用最温柔地语气,似是怕吓到她般:“阿月,你须得放我走。”


    她的声音在伞下响起,疏离又冷硬:“你凭什么唤我阿月?皇长孙殿下。”


    他眼底戾色更深,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隔着伞面,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容栀的眼睛。


    僵持须臾,就在那弓箭手犹豫不决,要不要再搭一根箭时,容栀倏然开了口:“我可以放你走。”


    她向后又退了一步,无意间踩到了落在地上的衣袍,容栀弯腰就想捡起,却又生硬地移开了视线。


    已经面目全非了。如同她与谢沉舟。


    她望向身前这个,只差一点就要全身心交付出去的少年,亦或者改称作男人。


    “裴玄留下来,”她已换上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淡然:“我不信你,所以我需要一个人质。她很适合。”


    他答允地很快,几乎想也不想:“好。”阿月素来心软,等她想明白首尾,就不会对裴玄怎样。裴玄虽是他的人,但对容栀却也是忠心耿耿。


    “你既走了,就别再回来沂州。”这话说得凉薄又矜持,谢沉舟听在耳朵里,只觉全无妥帖之意。


    他又深深地盯着容栀看了一眼。似是想把她的模样,完完整整地描摹下来。


    而容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眸施舍过一个眼神。


    “不可能。”他闷笑一声,眼底晦暗不明。


    谢沉舟也不再逼近她,更不多辩解什么,只始终保持着让她心下稍安的距离,说道:“等我回来。”


    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他唇边笑意柔软,没有一点攻击性:“说好了陪我同过辞花节,县主可不许食言。”


    她语调讥讽,凉薄且不留情面:“好啊,整支亲卫队于城门上搭起弓弩陪你同过,够热闹吗?”


    这番威胁似乎并没能吓唬到他,谢沉舟笑了。


    他怎么舍得放弃她?她的冷静自持,她的柔软善良,她的狠心绝情,不会再有了。


    如果失去了容栀,就不会再有了。


    所以他不能。


    ………


    裴玄欲哭无泪,以为自己彻底完了。卧底身份暴露 ,她怎么还会有安生日子。县主肯定容忍不了欺骗。


    不就是一死!她把心一横,将长剑从腰间解下就往地上一掷,“裴玄辜负县主信任,甘受任何责罚。”


    谁知容栀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只字未言,任由她长久地跪在雨雾里,身影没过月门消失不见。


    裴玄一颗心愈发七上八下,把悬镜阁审讯惯用的酷刑想了个遍,遍体生寒,只觉自己已经死了无数次。


    不料第二日再见到容栀时,却没有官狱的狱卒紧随其后。


    她孤身一人,整个人平静地过分,只道:“此事不许告诉流云。”


    流云同裴玄情同姐妹,她舍不得让流云也跟着胡思乱想。


    裴玄一愣,瞬间明了过来,磕了几个响头后,就两眼汪汪地抱剑往她身旁一站。


    一夜未眠,容栀却显得更加精神。


    她挑灯把镇南侯府人员调动全都排查一遍,直到确定再无谢沉舟安插的内应,才松了口气。一直忙到后半夜,便也过了困倦的时间。


    她同谢沉舟的事刻意被抛之脑后,容栀现在只想弄清花溪村投毒,到底是不是商九思的宫女所为。


    “随我同去郡主别苑。”


    有些事情,她要去找隋阳了解一二。


    裴玄:?_?她犯下如此大罪,县主不追究便罢,竟还对她施以如此重任!若不是殿下救过她的命,她是真的想叛变……


    她又偷偷朝容栀面上瞧了瞧。


    除了因通宵留下的红血丝,再无其他异样。眼睛不肿也不红,完全不像哭过的模样。


    她眸光微动。县主是全然知晓,包括悬镜阁一事,还是只猜到了殿下的皇长孙身份。


    据她所知,阿兄在玄甲军,已寻到了先太子旧部,半个西军营已现策反的端倪。


    倘若只是前者……裴玄攥紧了拳。


    殿下与县主此后,恐怕只会更为艰难。


    ………


    与此同时,皇城景阳宫内。


    面容姝丽的女子正替龙椅上的男人捶着背。


    男人似乎很是受用,闭了眼缓缓浅眠着。龙涎香于宫内蔓延,一片静好。


    小宫女端着熬好的汤药悄声而入,贵妃咬了咬唇,轻唤道:“陛下,陛下。”


    商世承倏然睁眼,眸光虽然混浊,却不乏帝王独有的犀利。


    贵妃从托盘中接过药,亲手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些,才柔柔道:“陛下,该喝药了。”


    而后她躬身下去,小心地把药喂至尚世承唇边。闻到那股苦涩的味道,他立时变了脸色,眸中尽是狠戾,怒吼着就把案几上的奏折砚台全部一扫在地。


    “滚!朕没病!朕不喝药!”


    贵妃被他一掌误伤倒地,手里药汁也全都泼洒到了衣裳上,满头珠翠歪斜,狼狈不堪。


    她却顾不得形象,只急忙朝宫女叫道:“陛下病发了!快去请殷相!”


    自几个月前,陛下染了风寒后就一直精神不济,偶尔还会产生幻觉,对着旁人大吼大叫。宫内人人自危,只怕降罪自己。


    商世承痛苦地抱着头,拔剑就胡乱地往空中挥着:“是他!是商醉那个孽种!他从阴曹地府爬出来,要来找朕寻仇了!”


    第55章 攀折明月 “阿月和皇位,我都要。”……


    “陛下, 陛下,”贵妃冒死扑过去,抓住商世承的袍角, 试图安抚他:“先皇长孙早已病逝数年, 您才是大雍的天子啊。”


    她伏跪在地上,一张芙蓉面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娇怜, 商世承盯着她瞧了半晌, 手中剑软了下去:“对对,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命!那个孽种算什么东西……”


    贵妃见他神识恢复了几分清明,心底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进一步安抚时, 商世承眸光却迸发出更凶狠之意, “孽障!看我不杀了你!”说罢,他挥剑就毫不留情地往贵妃砍去。


    宫人吓得惊叫四散,贵妃也连滚带爬地往后避,数不尽的瓷器玉瓶摔得粉碎,与各种华美的绫罗绸缎缠在一起,整个景阳宫一派荒唐, 哪还有皇室该有的威严肃穆。


    殷严快步穿过回廊, 气喘吁吁地大呼一声:“陛下,微臣护驾来迟!”


    商世承望见来人, 立时喜出望外,“爱卿, 你来了!你瞧,我斩杀了那个孽障,哈哈哈!”


    他银白的剑刃上, 鲜血不断顺着往下淌,而景阳宫龙纹地砖上,死不瞑目的小太监还在浑身踌躇着,胸口血洞打开,画面诡谲腥暗。


    殷严转头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呵斥道:“还不快来把这些脏污东西收拾了!”


    那小太监两股颤颤,抖成骰子似的把昨夜还同寝一裘,今日就没了呼吸的同僚拖了下去。


    殷严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只谦卑地跪倒在地,恭敬道:“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断不可沾染了污秽邪崇。快把那剑放下,当心伤了陛下。”


    他最懂商世承的脾气,商世承闻言果然失神了一瞬,而后卸力般往龙椅上瘫倒,手中剑也应声滑落。


    “爱卿,商醉他没死,他没死啊。你帮帮朕,帮朕找到他,帮朕杀了他。“想到手刃商醉的快感,他笑得面红耳赤,而后手掌重重一拍:”朕许你国公之位,不,许你美姬数十,良田宅邸,甚至朕可以给你一封地,就像那镇南侯一般,拥兵自重,受万民爱戴!”


    殷严默了默,满是褶皱的眼看向高堂上,那位已然因谢沉舟的药而呈现疯态的帝王,“帮陛下分忧,实乃微臣分内之事。名利钱财,微臣愧不敢受。但找到先皇长孙之前,有件大事,还需陛下圣裁。”


    “哦?”商世承闻言来了兴致,搂着贵妃的腰肢,眼神迷离地问道:“是要杀谁么?”


    殷严皱了皱眉,似下了极大决心般痛心疾首道:“大内暗探密报,江都谢氏豢养私兵,规模庞大且极其隐蔽。”


    他特意顿了顿,直到瞥见商世承眼底那抹杀意,他才又恳切道:“”谢氏大郎君一直同二殿下交好。二殿下自是没有谋逆之心,但微臣恐流言蜚语会有损二殿下清誉,因此特请圣上,先行定夺。”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二皇子辩护,实则却是同商世承表明,如今二皇子结党营私,对皇位虎视眈眈。


    商世承眯了眯眼,手腕不自觉用力,直掐得怀中贵妃含着泪娇嗔。“谢氏真是胆儿肥了,四世三公又怎样,这十年来早就没落了。还真以为是大雍第一世家,能与朕这个天子抗衡?”


    他当年是同谢氏合谋陷害过皇兄,事成之后,他荣登大宝,却未兑现许与谢氏的利处。那又有什么,他是天子,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旁人还敢质噱不成?


    谢氏定然因此怀恨在心,所以暗中与他那个好儿子勾结,意图篡了他的皇位。


    殷严扯了扯嘴角,嗤笑着鼓动道:“整个大雍,不,整个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怎会有人配与您抗衡!”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直听得商世承热血沸腾,面露精光,“好,知朕者莫若殷相也!谢氏豢养私兵这等小事,就交由爱卿差办,一定要让这群目中无人的知晓,皇位是朕的,任何人都休想觊觎。”


    说是小事,言外之意却已然给整个谢氏,都定下了无法翻身的罪责。谋逆之心,是商世承在位以来,最无法容忍的一种。


    ………


    容栀抵达郡主别苑时,商九思却不知为何,闷在房内迟迟不出来。只留她与谢怀泽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在原地。


    其实她并不觉得尴尬,窘迫的人是谢怀泽。往日见着容栀,他早就殷切地贴了过来。今日却退避三舍,又是掩唇干咳,又是一个劲地灌水,简直是把“做贼心虚”四个大字烙印在了脑门上。


    他暗暗投来的目光惹得容栀有些无奈,她先一步邀请道:“郎君可否赏脸,与我下盘棋消遣一二?”


    谢怀泽心中想要拒绝,说出口的却是很没骨气的“甚好,甚好。”


    假山凉亭内,容栀从容地于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局势瞬息万变,方才还占据优势的谢怀泽被她杀得七零八落。


    “在下不才,甘愿服输。”他拧眉端详棋盘片刻,面露苦笑。


    “尚未。”容栀从他棋篓里拎出枚黑子,略一思忖便放了下去。被她围剿的黑子又再次破局赶上,两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谢怀泽惊讶地睁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在下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


    容栀不赞许地自己同自己对弈起来:“未到最后一刻,为何要认输?”


    谢沉舟摆了她这么一道,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输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被利用者,也可以是利用者。


    他叹谓一声,心底竟五味杂陈,“什么都瞒不过县主。”许是女子,容栀比一般男子反而更加聪慧,也心细如发。他不过是稍稍失态,她就能顺藤摸瓜,猜出背后缘由。


    “谢沉舟……”,才一说出,容栀又别扭地改了口:“商醉似乎还不知晓你顺走账簿一事。但以他的手段,不过是早晚问题。他对你怨念颇深,郎君恐有性命之忧。”


    谢怀泽闻言,神情有些恍惚,随后苍白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自嘲,他低垂着头:“只要他还活着,还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那日从镇南侯府回去之后,他呆坐了整夜,从在东宫遇到阿醉,再到谢府苛待阿醉,他林林总总想了许多。将近天明时,才决心去明和药铺偷出账簿。


    自阿醉逝去,他时常做梦,梦见自己满手鲜血,阿醉躺在他怀里,含恨咽气。未看顾好阿醉,食了对先太子的诺言,他早已罪孽满身,无法洗清。


    本以为此生也就这样了,只能去地下再朝阿醉赔罪。可当他颤抖着翻开账簿,一页一页噙着泪摩挲而去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又隐隐跳动起来。


    是阿醉。他的阿弟还活着,甚至曾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就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此生哪敢再有什么奢求?


    容栀虽不解,也并未再去劝,她眉眼间俱是清冷:“随你。”


    提醒谢怀泽,不过是当做他让谢沉舟真实身份暴露的回报。谢怀泽放在心上也好,毫不在意也罢,命是他自己的,他既决定不要,她也犯不着吃力不讨好。


    凉亭未置冰鉴,空气静默无风,这般闷热的气候,谢怀泽唇色却白得毫无血色:“我要多谢县主网开一面,放阿醉一条生路。关于阿醉身份,我定会保密,绝口不提,更不会同阿兄说起半句,县主大可宽心。”


    容栀冷冷一笑,不置可否,更只字未提两人昨夜的交易。


    谢怀泽怔怔然支着下巴,却惊觉她方才的棋局已经乱了。


    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谢怀泽却莫名在那如沉沉潭水的眼眸下,感受到震荡不止的悲戚之意。


    他忍不住关切道:“只是你们之间……”


    几乎是同时,盘上棋子“噼里啪啦”地被她全部扫进了篓内。


    她神色不变,让人看不出心底想法:“我与他之间到此为止。”


    她说:“此后桥路两归,只要他不再现身沂州,我就绝不会揪着不放。”


    清脆娇甜的嗓音从石阶上传来:“你们两情相悦,岂是说放就放的?”


    二人俱是一震,同时凝眸往下望去。


    是终于舍得现身的商九思。她提着繁复的裙摆,小声轻喘着爬了上来。身旁红缨欲伸手扶她,却被她严肃拒绝了。


    她只听见容栀后半句话,只当容栀同那个俊俏的小门客闹了矛盾。“情事不就是这样的么,吵吵闹闹才是常事,哪能每天都如胶似漆甜甜蜜蜜。”


    见商九思毫无察觉,两人皆长舒一口气。


    红缨搬了个蒲团,又在上面铺上软垫,商九思紧挨着容栀坐下,不知是羡慕还是打趣:“你啊,就偷着乐吧。本宫想同子通哥哥吵闹,他还懒得搭理本宫呐。 ”


    谢怀泽下意识替兄长辩护:“郡主这是误会了。阿兄心挂郡主,这才舍不得惹您的不快。”


    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商九思心下却也愉悦不少,“那你今日回去之后,记得催促子通快来陪我。”


    她说得直白,谢怀泽被她好不矜持的模样逗笑,连连允诺:“阿兄公务缠身,等忙完这阵,定然会迎着郡主去江都赏景避暑。”


    “这还差不多。”商九思娇哼一声,整张脸快要贴进案几上才方上的冰鉴,微微侧目问容栀:“说吧,今日登门,有何贵干啊?”


    容栀沉默着瞧红缨为了商九思忙前忙后,微微垂下眼睫:“听闻郡主从京城带了只青鸟,很是稀奇,阿月好奇得紧,便贸然前来,想同郡主讨个恩典,赏玩一番。”


    倘若悬镜阁主说得是真,花溪村投毒实为红缨所为,那么她如何能有投毒机会?红缨一路随侍商九思左右,并未听说中途离行,莫非她还会什么巫术不成。


    思来想去,就只有流云日日谈着的,隋阳郡主那只会说人话的青鸟最为可疑。


    商九思眨了眨眼,想了片刻才终于有了点印象:“哦,那鸟啊……”


    “不是本宫养的。”她懵懵地摇了摇头。


    容栀眉心微蹙,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是郡主的?”


    那流云日日同裴玄两人咬耳朵,说那青鸟毛发鲜亮,又能通晓人话,是前所未闻的稀罕玩意。


    “不过确实在别苑里,是红缨养的。”


    红缨温婉一笑,不卑不亢地朝容栀颔首一礼,而后又尽心尽责地给商九思继续扇着蒲扇:“给郡主添麻烦了。”


    商九思摆了摆手,不过片刻,那鸟笼子就被小心地抬了上来。


    她只瞧了一眼就避得远远的,眸光里满是嫌恶:“这小畜生是给本宫添了不少麻烦。”


    谢怀泽初时也兴趣缺缺,直到那青鸟在笼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朝着他就是:“俊俏郎君,俊俏郎君。”


    他哭笑不得,但也怜爱得透过笼子碰了碰青鸟的脑袋,那青鸟不怕人,就依着他抚摸自己的毛发。


    连日来心上的阴霾被驱散少许,他夸赞道:“这小家伙还颇有灵性。”


    商九思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指着青鸟怒道:“你这个见人下菜的!“说罢,她朝容栀抱怨道:”你们可别被它骗了!它平日里见了本宫就啄,根本不给本宫好脸色。”


    那青鸟循着商九思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容栀,而后歪了歪鸟头,就叽叽喳喳叫道:“臭脸小娘子!见过,见过。”


    容栀神色暗了暗,而后很快掩盖下去,只置若罔闻般淡淡看着。


    红缨面色一变,笑意不自然地僵了僵,连忙上前将笼子接过,轻弹了下青鸟脑袋,打圆场道:“它平日里尽会胡说,奴家给县主赔罪了。”


    容栀似没当回事般,只说道:“无事。”


    待红缨将青鸟拎下去安抚好,她才温和地开口道:“红缨阿姐也是京城人么?”


    红缨一愣,没成想容栀会同她搭话,作势就要跪下,“哎哟县主,您这是折煞奴家了。奴家也不是什么京城人,说来到巧,奴家同谢二郎君一般,也来自江都。”


    商九思不以为然,嘴里还塞着颗葡萄:“怎么折煞了?无人不知你是我身边最宠信的大宫女,她叫你声阿姐也是当得的。”


    话音未落,她皱着眉将葡萄整颗吐了出来:“呸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红缨!快来帮本宫剥皮。”


    红缨依言重又站回商九思身边,温柔地跪着用那细白的指尖一点点把皮都剥落,才递给商九思。


    容栀眉毛轻轻挑了挑。她这手指此般白嫩,即便是再受宠,也不可能一点重活都不必做,时时保养至此。


    长时间的久跪,让商九思本就隐隐作痛的腿骨愈发不适,她动了动身子,“总而言之呢,逐月郎君是个良配。”


    腿心骨还是疼得厉害,商九思偷偷伸手想揉,又怕谢怀泽瞧见,只得强忍着。


    这细微的动作自然没能逃得过容栀的眼,她面上不显,心中却自有思量。


    “此话怎讲?郡主识得逐月?”


    说到这个商九思立马来了劲,又忆起那日认错人的窘迫,“居庸关接驾时,我第一眼见着他,我整个人吓了一跳!”


    垂在衣袍中的手收紧,谢怀泽倏然抬眸,却发现容栀也望了过来。视线交汇之时,两人隐隐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那双眼睛,长得简直同我皇兄有异曲同工之感!”


    容栀以为她已然察觉出端倪,却不料下一句,商九思话锋一转,又洋洋得意道:“能同天子有几分相似,是他的福气,说明他也是福泽深厚之人。”


    容栀:“……”她在紧张什么。


    商九思根本不会联想得到。


    ………


    出了郡主别苑,裴玄抱剑立于车驾一侧,站姿笔挺,眼睛圆瞪。甫一瞧见容栀,她立马身子紧绷,如同一根笔直的木头:“见过明月县主!”


    那嗓音刻意压低,又严肃无比,街尾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容栀揉了揉太阳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差不多得了。”


    压入官狱也不是,杖责几十也不是,去官府告发更不能。可如若不惩戒,日后谁都以为能骑到她头上来。


    容栀思忖许久,终于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去把明和药铺开张以来的账簿全都誊抄一遍,不准有任何错漏,否则重抄一本。”


    裴玄瞬间腿心一软,只觉两眼发黑:“县主,您杖责我吧,或者上刑也行。求您了……我不要抄录账簿呜呜。”


    她自小就是个混不吝的,视诗书为一生宿敌。让她同自己的一生宿敌待不知几日,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容栀微微勾了唇,又很快强压下去:“我倒有个将功赎罪的法子。”


    裴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阿玄什么都答应!”


    她意味深长,徐徐诱道:“流云很喜欢郡主别苑那只青鸟。”


    裴玄点头如捣蒜。她整日听流云念叨来念叨去,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紧接着,她就听容栀说道:“你趁着夜色,去‘借’来让她赏玩一二。顺便去瞧瞧商九思每日晚上都在做些什么,特别注意她的腿。”


    裴玄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总比抄账簿好。”让她当贼,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写字,什么都好说。


    她无情地打碎了裴玄的幻想:“账簿也得抄,鸟也要借到。”


    裴玄:(╥﹏╥)


    容栀见她两眼汪汪,就知自己这惩罚做得对。半是威胁,半是打趣道:“有异议?你家殿下的身份,我可还未公之于众。”


    裴玄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瘪了嘴道:“呜呜,县主明鉴。我这就叛变,我愿为县主门客,不要劳什子殿下了。”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容栀虽没有放在心上,却依旧纠正道:“你是谢……商醉的人,替他出生入死才是理所应当。平心而论,我是羡慕他的,能有你这般忠心不二的下属。”


    她是有很多属下。李文忠早早叛变,长庚实则隶属玄甲军,流云流苏卖身契签在镇南侯府。


    她身边孤身一人。阿娘走后,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没有人会为她拼死相护,没有人会为她仗义执言,甚至于就连能替她于烈日阳夏下挡住日光,于细雨霏霏下撑一把伞的人,也反目消失了。


    其实很寂寞。她淡淡地,自嘲般笑了。


    ………


    裴郁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完了。


    好不容易抓到黎医仙,不逼问玉玺的下落也就罢了,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是关于明月县主。


    譬如,阿月少时有没有提起过他;又譬如,阿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黎医仙也是,被抓到了悬镜阁丝毫不慌,狐狸般笑着摇她那折扇,跟回到了自己家似的。


    裴郁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和谐感,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强行插话:“殿下,还有许多事务枢待您定夺。”


    谢沉舟一个眼刀凉凉过去,裴郁识趣地不吱声了。


    黎瓷二郎腿翘得比谢沉舟都高,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猜到你会来找我。”但没猜到是为容栀。


    当然,后面这句话她没说。


    谢沉舟闻言勾了勾唇角,而后从里衣里摩挲着什么,吓得黎瓷急忙用折扇挡住了眼:“非礼勿视啊!”


    他扫了黎瓷一眼,面上笑意更加柔和,柔和得黎瓷全身汗毛倒竖,立即警觉起来。


    下一秒,只见他如同什么稀世珍宝般,从里衣里掏出来一只藕粉色小荷包,一个青碧玉佩和一堆眼熟得不行的小瓷瓶。


    七零八碎的在案几上一字排开,谢沉舟也不说话,就散漫地扬着眉,双手环胸,有如炫耀战利品般瞧着黎瓷。


    “这是??”黎瓷诧异之余,险些以为他有什么捡破烂的怪癖。而后她凝眸一看,才惊地认了出来。


    这不是容栀以前用来装碎银的小荷包么!还有那玉佩,是容穆送给她的众多珍奇异宝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那些瓷瓶更不必说,明和药铺出品,是容栀亲手一点点碾磨制成的。


    事已至此,黎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瞟了谢沉舟一眼,只觉这个面色傲娇的少年有趣至极,“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她不禁感叹道。


    谢沉舟十分满意她的反应,继续幼稚地宣示主权:“阿月是我的。”


    黎瓷无语凝噎,谁说了要跟他抢?


    她只得正色起来,问道:“玉玺不要了?”


    谢沉舟面色一顿,却依旧轻点了点头。


    他当然要。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掩饰自己的欲求。


    容栀把箭对准他的那刻,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玉玺,还是钱财权势,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容栀。


    他这条命,是容栀给的。他是真的想过,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门客,与容栀就此余生。


    但他不能。局势瞬息万变,他,悬镜阁,容栀,镇南侯府,早已经成为无法摘清的一部分。


    “阿月和皇位,我都要。”他说。


    第56章 虎毒食子 是谢沉舟用雀鸟传回的信。……


    裴玄比容栀预想的动作还要快, 她才被侍候着沐浴梳洗完毕,裴玄已然提着个鸟笼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才一揭开蒙着的黑布,那青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对着容栀:“臭脸小娘子!臭脸小娘子!”


    容栀支着下巴, 一手端了小碟饲料推了过去, 就在青鸟伸出鸟头想要啄食时,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将饵料收了回去。


    也不管青鸟听不听得懂,她问道:“你见过我?”


    那青鸟聪慧得紧, 歪头瞧了她半晌, 确定不是它的主人后便开始东张西望,假装没听见容栀叫它。


    容栀也不急,继续用碟里饵料引诱着,“不想吃?倘若在花溪村见过我你就叫两声, 这碟饵料都是你的。”


    饵料的香气诱鸟至极, 在容栀的扇风下愈发四溢。那青鸟接连几日的赶路,已经许久没尝过虫子的滋味,它垂着脑袋,鸟嘴里口水拉得老长。


    “咕咕。”它最终向食物低了头。


    容栀并不意外,只轻点了点头,而后满意地将饵料推了过去。那青鸟顿时双眼放光, 饿虎扑食般将半个身子都挤出了笼子外, 狼吞虎咽地吃着。


    城门接驾时,她同青鸟并未见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花溪村, 这青鸟飞到了花溪村。以青鸟被训练开化的程度,若说它能精准地绑着药包而后往井水里投下, 容栀也毫不怀疑。


    红缨于花溪村投毒的动机是什么?要不是她及时发现,在悬镜阁驰援下控制住毒症,隋阳郡主一旦进入沂州地界, 接触了沂州水源,同样也有感染风险。


    商九思待红缨不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主仆情谊的,红缨为何能置其安危于不顾。


    况且红缨说这青鸟是她偶然于郊外猎场捡的,而后就一直养在宫内。这话,也就商九思会信。


    宫内?容栀眉头一蹙。


    倘若红缨真是陛下埋在商九思身边的暗棋,青鸟莫不是……陛下暗中赏给红缨的。


    思忖了一会,容栀淡淡朝外唤道:“裴玄。”


    裴玄生怕惹她厌烦,一直抱剑立于门外,听见容栀叫唤,才急忙一推门闯了进来。


    容栀上下逡巡一圈,才不紧不慢道:“你觉得陛下为何无缘无故,要赏给宫女一只价值不菲的鸟。”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裴玄一头雾水,“县主这是何意?”这青鸟是陛下赏的?她眨了眨眼,懵懵地等容栀解释。


    只听容栀说道:“若是要赏赐,金锭银块,不是更合适吗?”


    裴玄对商世承没什么好感,撇了撇嘴直接道:“那肯定是他另有所图啊。”商世承这人多疑善妒,为一己私欲陷害先太子,也并不体恤爱护大雍子民。


    容栀不置可否,整个人平静地过分:“这只青鸟曾见过我,在花溪村。”


    裴玄愣了愣,而后疑惑道:“花溪村投毒一事,官府不是迟迟找不到凶手么?”


    倘若在这么毫无头绪下去,她都快要以为花溪村水源不是人为被污染发。


    容栀眸光微动,眼底冷意一片:“不是人为,当然找不到凶手。”


    裴玄不太认同道:“鸟怎么会有投毒呢?它再聪明,也不过是听主人命令。”


    而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捂着唇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县主的意思是……红缨?”


    “红缨不过是商世承放在隋阳身边的眼线,你猜她是商世承的人,还是隋阳的人。”


    是很不可思议,但这样作解,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是红缨想要花溪村几千口人的命,是商世承。毒杀自己的子民,将罪责转移到阿爹秉公不利。


    当今这位圣上,意欲何为?是想让阿爹失了民心,交出兵权,还是剑指已经死了的先皇长孙殿下?


    说到这个,裴玄如实将方才潜进郡主别苑的见闻都交代了:“隋阳郡主似乎有腿疾,而且时日已久。每日晚上红缨会亲自跟郡主煲汤药,督促她喝下然后按摩腿部。”


    容栀警觉起来,只觉红缨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商九思腿部受过伤,她是知晓的。似乎是儿时被刺客意外所伤,将养了许多年,再接回宫之后,便是商世承对这位表妹过分偏爱的独宠。


    “把她的药渣想办法弄点过来。”都是天威难测,她倒是要看看当今圣上,心理到底想的是什么。


    裴玄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县主还真当她是什么会隐身的绝世神偷不成!


    隋阳郡主别苑里守卫森严,除开玄甲军不说,还有一支宫内借调的侍卫,别苑简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容栀饶有耐心,掰着手一桩一件数着:“当今圣上,自继位起大兴土木,求仙问药,抓壮丁修筑行宫,民间怨声载道。”


    她顿了顿,而后颇有些清冷的眸光,直勾勾盯着裴玄:“这些,可不算什么新鲜事。”


    卧房内霎时静默无声。笼子里的青鸟已软趴趴贴在笼底,因那加了药的饵料,无声无息地沉睡过去。


    “商醉想要皇位,不是么?”所以他才大费周章求得自己信任,在镇南侯府的庇护下渐丰羽翼,一步步谋夺代表天命的玉玺。


    裴玄隐隐悟出些她的言外之意,诚实道:“殿下本该是太子,而不是如今游离于各族之外的,所谓孽种。”大雍立朝以来便是拥立皇长子,从未变迭。


    若不是先太子遭人陷害,以殿下的才学,本该立于庙堂之上,受万民敬仰。而不是如今这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自商世承继位以来,大雍朝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百姓都有目共睹。但即便商世承是千古明君,她也会毫不犹豫为殿下做个乱臣贼子。


    裴玄手上,长剑闪着森寒地幽光,“我是殿下手中的刀,便只需护他安危,助他拿到想要的权力。”


    容栀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镇南侯府与皇长孙殿下,如今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倘若商世承打定了主意要动镇南侯府,那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纸包不住火,他们藏匿商醉一事,只待有心人一做文章,侯府面临的,将是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裴玄咬了咬牙,颇有种壮士去兮的悲怆,把剑利落地往腰间一别:“郡主的药渣,我去偷。”


    ………


    三日后,辞花节。今岁镇南侯府做东,晚膳时邀了各个世家,连同谢氏和郡主共席。


    容栀忙得脚不沾地,因而也没太去想谢沉舟的事。


    倒是她让裴玄去偷的药渣,裴玄试探了几次才终于得手。


    “郡主那宫女也太谨慎了,”裴玄抹了把汗,又左右瞧了瞧,确认并无可疑之人后,才从袖中掏出了个小包袱。


    想起偷这药渣的种种艰辛,裴玄就吐槽般抱怨道:“倒药渣搞得跟比我埋尸还繁琐,走了十几里路去山里,还得挖个洞。”


    侍从将池里荷花修整得错落有致,容栀又细心地指挥着,将蔫了败了的全都挑出来。这才拭净手上尘土,踱步上前将药包接过。


    裴玄一转头,就瞥见案几上被她当废纸随意丢着的那叠密信。


    是谢沉舟用雀鸟传回来的。每日一封,风雨无阻。


    初初她同容栀提起时,容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冷着脸就叫她,:“扔了吧。”


    裴玄自然不从,只装作没听见般小心地摆在里她书房案几上。


    县主不过是在同殿下赌气,她那么心悦殿下,没几天定然就会想念殿下,那时,县主就会拆开书信了。


    可连着几日,裴玄愈发捉摸不透容栀。不闻不问,既不扔掉那些信件,也从未动过拆信的念头。


    裴玄舔了舔唇,忍不住心疼道:“县主,殿下处理公务时,从不同谁互通信件,就连批注也是能省则省。”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能让谢沉舟写长信,还是一连几日,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容栀不为所动,连眼神都不施舍给那堆信件一个。


    裴玄只得换了个角度继续劝:“县主,这些真是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写的。那雀鸟来回传信,累得不轻。如今已堆了好几封,您真的不拆开瞧瞧吗?”


    容栀只觉得好笑。他当她是什么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就因为是他“百忙”之中写的,她就必须要接受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将那沓信拿了过来。


    裴玄眸光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刚有了些喜色,就听见“刷啦”一声。纸张撕碎的声音。


    容栀面无表情,将那叠信纸揉得面无全非,然后扔进了废纸篓。


    裴玄石化在原地,脸色难看无比。


    黑褐色的药渣,混合着浓烈的苦味在空气中炸开。裴玄吃惯了药铺的利口药,往日定会捂着鼻子往后仰。而如今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见般。


    容栀伸手捏了一点,先是捻开后辨认了一二,又将煮制后看不出形状的药渣缓缓凑近鼻尖。


    麝香的味道。她迟疑了一秒,重又举着整个药袋扇闻起来。越闻,她面上表情愈发凝重,甚至浮现出几丝困惑。


    裴玄只觉容栀面色变了又变,这才敛下心神,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县主到底闻出了什么,横看竖看,都是黑乎乎一团啊。如同殿下与县主之间,茫茫然不可辨。


    她张了张唇,却识趣地缄默,乖乖等着容栀发话。


    虽说悬镜阁明面上是医馆,但实则做的多是烧杀抢掠的生意,裴玄对于药理一窍不通。


    再抬眸时,容栀一双眼冷沉,如燃尽的余灰,“你亲眼看见,商九思每日服用的,就是这副药?”


    裴玄心尖颤了颤,却依旧拍着胸脯如实道:“没错,我观察了好几日,我敢作保,隋阳郡主服用的就是这副。”


    这副药主体是马鞭草,龙骨没错,都是生筋健骨的上好药材。可偏偏里面还加了计量不少的金何首乌。此物最是疏通,龙骨还未助商九思的腿痊愈,就会又被金何首乌的通血能力冲散。


    如此反复,商九思的腿外看似观无异,实则等不到来年,就会彻底根骨腐坏,余生都要靠轮椅度过。


    而且龙骨最是壮阳,若裴玄说得没错,从商九思腿伤后开始服用,如今大抵已阳虚过剩,她的生育能力……


    侯府装点了应季的鲜花,馥郁芬芳,一派生机。日头不算毒辣,温柔地从天上倾泻而来,却照得容栀头昏昏沉沉,重心一歪就险些往后倒去。


    幸好裴玄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扶住了她:“县主,您小心些。”


    “裴玄,”容栀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眼眶生疼,下意识攥住裴玄的衣袖:“你说,是谁想害隋阳?”


    裴玄不知她心中思虑,只天真地将她扶稳,而后大咧咧道:“她可是隋阳郡主,大雍朝最尊贵的郡主。况且又深受商世承宠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有她害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害她?”


    容栀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商九思是最尊贵的郡主,而她呢?她生下来并未封号。直到景阳宫事变,阿娘为护驾替陛下挡了一剑,才有了她,清河郡皎皎如月的,明月县主。


    她血气禁不住地翻涌,而后胃里一阵痉挛。容栀捂着唇就不管不顾地往后院跑。


    变故来的太快,裴玄焦急地在后追赶:“县主!县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大夫。”


    容栀伸手往后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跟着。裴玄只得听令,不断于庭中踱步。


    容栀面色青得可怕,直奔向盥盆就张着唇,止不住地干呕。她今日滴米未进,吐了半晌,除了酸水,什么都不见。


    她脱力地扶住盥盆,指节深深地扣在铜盆边缘,直止泛白。


    初见时商九思娇纵的脸庞又倏然浮现在心头。她蛮不讲理地,说丢了门客,她就在再赔一个给自己。还有她烦恼又甜蜜地抱怨,说谢怀瑾对她爱搭不理。


    虎毒商且不食子,商世承为何能这么狠毒。


    此前她还同陇西商队打探过,姚肃说金何首乌是御贡,今岁产量低弄不到。


    也就是说,商九思吃得这副药是宫里开的。没有哪个御医敢对商九思下毒,也没有理由。况且宫内不止一位御医,换了几位都并未发现药方理的问题。


    只有一个理由。是陛下的授意。他不仅希望商九思终身残疾,还要让她失去生育的权利。


    饶是容栀不愿承认,但这确是对于大雍朝女子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第57章 此物相思 “放过容栀,也放过你自己。……


    但很快, 容栀就明白了商世承动手的缘由。


    彼时卫蘅姬同她正在后花园赏花。落英缤纷,淡粉黄白,争奇斗艳 , 数不胜数。


    饶是开在这般艳丽的花丛间, 从太守府里搬来的那盆精心养护的栀子,如白玉般润泽,别有趣味。


    卫蘅姬叹了口气, 道:“可惜从前请讲郎时, 我只想着玩乐,对那些诗书一窍不通,如今瞧着这满园春色,也只会说好漂亮。”


    容栀正想安慰她, 流云却抬着刚插好的花盆路过。她循着两人目光看去, 讶异地瞪了瞪眼。


    卫蘅姬乐了,还以为自己身上沾了什么泥渍,朝流云笑道:“哎,小娘子,你惊讶什么呢?”


    流云自知失了礼节,正慌乱地想要下跪请罪, 卫蘅姬又急忙道:“你这是做甚?我又不是商九思那个刁蛮任性的, 不会轻易罚你,你且说便是。”


    流云忐忑地用余光瞥了容栀一眼, 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她才大着胆子开口:“回卫娘子, 只是从前谢二郎也送了侯府一盆栀子,那栀子如今已转赠他人,流云便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了。”


    容栀面色虽淡淡, 但依旧为流云解了围:“流云很喜欢那盆栀子,我送走后,她还暗暗抹泪。”


    卫蘅姬抬着下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手道:“听我阿爹说,他之后托人想再买一盆,结果那人说这花如今是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


    她说到最后泄了气,有气无力地埋怨道:“都怪那悬镜阁,好端端把花买断算什么?”


    容栀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奇怪:“有医书记载过,栀子入药可以明目清肝。”容栀现下还记得在一本古籍上,有个极其夸张的事例。


    那病患每月眼角流血,数日不断,病发时双目赤红,有如血月。后据说在神农氏的引导下,服用四十九日栀子散,终于病愈不复发。


    卫蘅姬不懂药理,容栀忧心说出来吓着她,便也只提了自己的猜测:“悬镜阁也是医馆,许是研制什么新的药方也未可知。”


    谁知卫蘅姬并不言,而是笑得牙不见眼,双眼放光地盯着容栀,唇边梨涡深陷下去:“阿月,你真厉害,什么都知晓。也不知谁那么好命,能得你垂青。”


    “逐月郎君虽家室差了些,但长得俊俏,又能替你搭理药铺,剑法还了得。”卫蘅姬越说,越觉得谢沉舟与容栀就是天生一对。末了她还不忘拉踩一把:“哼,总比那个什么谢氏二郎君好。”


    话音未落,水榭假山后钻出来抹倩影。


    商九思今日打扮得十分娇艳,发鬓上别了两朵重瓣蔷薇,显得双腮飞霞。


    可惜此时她皱着柳眉,上挑的狐狸眼几欲喷火:“哎哎哎,卫蘅姬!”


    商九思指着卫蘅姬,哪还有方才跟在谢怀瑾身边的娇怯样:“你是不是疯了!对本宫嚼舌根子也就罢了,子通哥哥你也敢乱讲!”


    卫蘅姬母族是京城世家,祖上家业不比谢氏薄,如今宫里还有个卫贵妃,更是如日中天。她从前没少去京城,跟卫蘅姬更是一言不合就开怼的冤家。


    那日在居庸关,阿爹也在,卫蘅姬特意给商九思留了些薄面,没成想她竟还真以为自己矮了她一截。


    卫蘅姬也不惯着,捏着嗓子就学她:“我说的是谢怀泽,你同你的子~通~哥~哥~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商九思不怒反笑:“你就是嫉妒本宫!嫉妒本宫有子通,而你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


    “婚事,”卫蘅姬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时脱口而出:“你都及笄多久了?谢怀瑾要娶你早娶了。告诉你!他不会娶你了。陛下……”


    商九思脸色大变。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卫蘅姬抿紧了唇,面上也有些尴尬。


    她同商九思再怎么斗嘴,也不会拿着对方痛处戳啊。


    “对不起,我,我口无遮拦惯了。郡主,请您责罚我。”卫蘅姬急忙认错。


    谁知商九思只是僵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还娇笑着道:“道什么歉,你有没有点骨气?”


    连日的相处,商九思早就把容栀当成了自己的闺中好友。她说不过卫蘅姬,只得气鼓鼓地抓着容栀小臂,娇嗔道:“阿月!你说说,这是什么人!敢对本宫大呼小叫。”


    卫蘅姬缓过来些,也想借着打趣把话题揭过去,别弄僵了气氛。她躲在容栀身后,笑着同商九思做鬼脸。


    容栀却在见了商九思的第一眼,面色就有些古怪。


    往日她早该被这两冤家吵得头疼,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今日却只呆呆地任由商九思拽着,不管二人如何呲牙咧嘴,她都一副失神的模样。


    卫蘅姬说得没错。这门婚事成不了。谢氏四世三公,这样庞大的世家为何在商世承继位后却隐隐失势?


    因为商世承忌惮。他容不下任何一个强盛的世家,无论是诗书礼易,还是行军打仗。他不会容忍谢氏做大,更遑论与商九思联姻。


    一旦谢氏有机会迎娶大雍朝唯一的郡主,谢氏就会翻身,再想打压便难如登天。


    小臂上少女的手软嫩温热,丝毫不像体虚的症状。容栀倏然想起今日裴玄带来的那包药渣。


    或许,是她判断失误呢?容栀存着一抹侥幸,反手就握住商九思的手。


    “哎 ”商九思没想到她会这般,有些羞赫道:“子通哥哥都还没牵过……”


    接触到她脉搏的瞬间,容栀指尖甚至微微颤抖。她竭力稳住心神,不叫旁人察觉出异样,心底却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若不是垂着的眼睫,商九思定会被她眼底的寒光所吓到。


    脉象又短又涩。热淤在里,气血亏虚,心肾寸弱,沉涩内郁。


    商九思的腿就快要废了。


    容栀一直不搭理自己,商九思急了,不由分说就掰起容栀下巴。而后她脸上明媚的笑意微僵。


    容栀眼眶红了大半,如一汪被搅动的深潭,蒙着层薄雾。


    商九思不是没见过美人垂泪,但容栀这般坚韧又冷淡的,她还真有些无措。她胡乱抬手就想往容栀脸上擦:“你……你怎么啦?别,别吓我啊,你哪里痛?”


    说罢,商九思转头就欲扬声唤大夫。容栀一把攥紧她的手腕,无声地摇了摇头。她想说话,却突然失了声音。


    她要说什么?说你的右腿骨头腐烂,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走路?


    还是说,你失了生育的机会,而剥夺这一切的,正是你整日皇兄长皇兄短地挂在嘴边的商世承?


    亦或者是说,你的子通哥哥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兑现娶你为妻的诺言。因为陛下一定会让他知晓,你的种种境况。


    日头高悬,却不显闷热。光线透过浓密的海棠枝丫落下,依旧明亮柔和,照得商九思一张俏脸莹白粉润,又娇又媚。


    容栀只得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尽量放轻了嗓音:“郡主每日跑来跑去,不觉得累么?”


    每次见她,她不是在爬高上低,就是跑得气喘吁吁。


    卫蘅姬插道:“累些好,一天天使不完的劲,身子累了,嘴上才能消停。”


    商九思一叉腰,将手中丝帕准确地甩到了卫蘅姬脸上:“你闭嘴!小心我回宫了跟皇兄参你!”


    卫蘅姬:“……”


    封号大n级压死人。


    似是为打消容栀疑虑,商九思围着她跑来跑去,炫耀着御赐的石榴红宫装:“阿月!我当然不累了,你不知道我来沂州有多开心。每天都能见到子通,虽然只是一两个时辰……”提到谢怀瑾,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而且在宫里我闷得很,那些妃子美人的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无趣无聊。皇兄心忧我,也鲜少准我出宫去。”商九思步履轻快,如一只靡丽的蝶,衬得百花黯然失色。


    容栀却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她落地时重心均在左脚。她的右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是步频太快,裙摆又长,旁人都未察觉。


    她伸手拦停商九思:“够了,郡主。”


    “阿蘅!”竹林入口倏然传来一个尖利的男声。三人均抬眸望去,只见一袭青竹锦袍的卫玉安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行于前头。


    后面跟着的,俨然是穿着素白丝袍,低调又考究谢氏二子。


    被卫玉安一吼,四周忙着做事的侍女视线通通往这边飘。


    卫蘅姬只觉很是没有面子:“阿兄……你这衣衫好生眼熟。”


    容栀也凝眸望去。只一眼,她就避无可避地想起了,远在江都的某个人。


    谢沉舟。她在心里与卫蘅姬同时说出:“这青竹不是逐月郎君平日最喜的图样么!”


    卫玉安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怎么?那个破落户穿得,你阿兄我就穿不得?”


    左右现在全沂州都知晓,那劳什子逐月同县主闹掰了,听说因着镇南侯府追杀,那逐月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卫玉安想想就后怕,撇着嘴嫌弃地瞥了眼容栀,又同情地朝谢怀泽眨眨眼。那表情就差没明说:兄台,你取了这个毒妇真是倒八辈子霉!


    谢怀泽接收到卫玉安莫名其妙的眼神,只困惑地眨了眨眼。而后似是被花粉呛到,捂着唇就一阵猛咳,直咳弯了腰。


    “若不嫌弃,郎君用我的。”


    容栀见他捂着丝帕遮遮掩掩,还以为是丝帕脏污又不敢示人,掏出自己的就递了过去。


    谢怀泽做贼似的把丝帕迅速往袖里一扔,面上笑意温润:“谢,谢谢。”


    容栀有片刻恍惚。是因着知晓了谢怀泽同他的亲缘关系么?如今瞧见谢怀泽,竟觉得眉眼有几分与他的重叠。


    谢怀泽还是第一次见容栀有失神的时刻。他温柔地笑开,伸手就想替她将落在肩窝的海棠花瓣捻掉。


    眼睛里是平静柔软的微光。


    不,他不是谢沉舟。谢沉舟也是笑着的,但眼里绝不是这般澄澈。他眼底复杂,盛满很多东西,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欲望、野心。


    容栀突然往后一退,正正好躲开了谢怀泽的那只手。


    肩上的海棠花瓣因她的摆动而随风滑落。谢怀泽试图用手去握,却是扑了个空。


    花瓣被风吹向高空,旋转着飘了很远一段,才终于肯停滞于树梢。


    “抱歉。”容栀敛下心神。


    谢怀泽苦涩一笑:“不,是在下失礼。”


    答允过的不再因男女之情叨扰她,却又因着一方递来的,沾染着香气的丝帕,他整个人又不争气地飘忽起来。


    可她是阿醉心悦的人啊。


    谢怀泽也退回卫玉安身旁,同容栀保持了些距离。


    卫蘅姬却是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她从前一心只在逐月身上,竟忽略了还有这么个绝色。


    瞧瞧这小身板,瞧瞧这吹弹可破的小皮肤,再瞧瞧这如松如菊的孤高之气。县主委屈些,做在上面的那个,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嘛。


    卫蘅姬心中的八卦火苗再次熊熊燃烧:“坊间传闻二位好事将近,我此前还心存怀疑,如今见了,真是女才郎貌!天造地设啊!”


    这句话谢怀瑾很是受用,只是刚才他留心记忆着侯府地形,便一直没与几人攀谈。


    如今他摸清了大概,也宽下心来,扯了扯两颊肌肉,勾出个弧度刚好的笑:“卫小娘子当真是有眼光!承蒙小娘子吉言,在下也希望不日能听到他们俩的好消息。”


    说罢他踱步近了卫蘅姬些,小声道:“卫小娘子有所不知,怀泽之前还偷溜出去,就为了去同县主夜会,回来时醉醺醺的,也不知两人到底喝了多少!”


    说是小声,实则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霎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各有思量。


    但容栀能肯定的是,卫蘅姬和商九思两个人,绝对以为她同谢怀泽有什么首尾!


    实在是方才还在斗嘴的两人,如今又亲昵地手挽着手,悄悄跟在众人身后咬耳朵。那暧昧的眼神还时不时飘向当事人容栀。


    容栀无奈吃瘪。她今日不解释,确是想故意引人猜想。否则日后百官要怎么把谢氏仓促逃离江都,同顺走天子玉玺联系起来?


    黎瓷失踪数日,也不知是否被谢沉舟抓了去。玉玺落入他人之手,总归是不如落在所谓盟友手中。


    虽然是她单方面自封的。


    ………


    玉玺确已在谢沉舟手中。他同黎瓷磨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威逼利诱(据某尊贵的皇长孙殿下所言,大部分是利诱)下,黎瓷松口,交出了玉玺。


    许是和阿月同处久了,他竟然能忍住粗口,优雅地,缓慢地吐出一声:“嗯?”


    谢沉舟一脸凝重地盯着案几上,刚被他剥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帕,有如套娃似的,到最后只剩两个指节大小的一枚印玺。


    黎瓷十分不满意他的反应:“你以为天子玉玺有多大?有整个悬镜阁那么大够大么?”


    谢沉舟虽没见过真正的玉玺,但他摩挲着下巴,眸光沉沉了半晌后,一掌定音道:“总之不该这么小。”


    话音刚落,裴郁手中利刃已稳稳抵着黎瓷脖颈。“说,真正的玉玺在哪?”


    黎瓷丝毫不慌,甚至还贴得离刀更近了些:“爱信不信。”


    她二郎腿抖啊抖,摊开手道:“容穆交给我的时候就这么丁点大,不要还回来。”


    谢沉舟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而后抬起玉玺就细细端详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总之久到黎瓷憋不住直嚷嚷着要“出恭”。


    谢沉舟终于往后一靠,气定神闲道:“是真的没错。”


    黎瓷挑了挑眉,而后示意裴郁可以放下剑了。


    裴郁望向谢沉舟。只见谢沉舟将玉玺搁到一旁,就又重新捡起容栀当掉的那枚青碧玉佩把玩起来。


    黎瓷汗颜。敢情能撼动大雍根基的天子玉玺,还抵不上一枚街上比比皆是的玉佩。


    在审讯室一连坐了几日,黎瓷同他都精疲力竭,谢沉舟嗓音沙哑:“你刚才说,阿月不会是我的,那是何意。”


    黎瓷哑然。原来不肯命下属放剑,是因着在意她随口胡诌的话。


    “没什么,”黎瓷耸耸肩,“倘若你知晓容栀少时经历,你就轻易不会说出这种话。”


    “她少时?什么经历?”谢沉舟一愣。男人向来运筹帷幄的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困惑。


    他只知容穆将阿月照顾的很好,锦衣玉食,华服香车。


    在大部分人冻到没有直觉的雪天,她却有数不尽的夹袄可以穿一件扔一件。


    换黎瓷惊讶了,“阿月没同你说过吗?”


    谢沉舟垂眸,紧了紧拳头:“她只是还没来得及。”


    黎瓷冷嗤一声,继续看他嘴硬。


    两人无声对峙着。谢沉舟一双桃花眼狭长,盯着她时,她就想到了从前的先太子殿下。


    黎瓷率先败下阵来。她开口道:


    “在见到姚肃第一面,我就意识到了你的身份。你或许不知道姚肃与你阿爹的过往,但他是会是你最可以信任的助力。”


    “我之所以帮你,是因我也怨恨商世承。具体缘由,你不必知晓。”她苦笑一声,而后又徐徐道:


    “阿月少时,并不一直是明月县主。她的阿娘,也不全是因病逝世。她的日子其实,不比你好到哪去。”


    从烈日灼灼说到月上柳梢,黎瓷只觉口干舌燥,最后劝道:“………就这么多了。我希望你能待她好些,如若做不到,还不如不去招惹她。放她一条新的路,也算放过你自己。”


    说罢也不管谢沉舟还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起身便捂着肚子往外冲。


    “殿下,”裴郁转身欲去追,却被谢沉舟挥手拦下,“她会逃跑的。”


    抓到黎医仙很是费了番功夫,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放走了。去出恭?不过是她的借口。


    回应裴郁的,是太师椅上,男人长久的缄默。谢沉舟眨了眨眼。


    不知是否是幻觉,裴郁竟在那平日狠戾冷硬的眼里,瞥见隐隐水光。


    “不必了,让她走。”他深吸了一口气。


    审讯室暗不见天日,只有烛火闪动,压得人几乎要窒息。


    胸腔闷得快要炸开,他死死盯着玉佩僵持片刻,突然握着玉佩就出拳就往墙上去。


    拳风强劲,裴郁看得目瞪口呆。完了,审讯室的墙壁……


    意料之外,在离墙还有一寸的地方,谢沉舟生生停住了。她的玉佩会震碎,他想。


    他双眼深黑,如寒潭沉雪,阴郁的甚至有些可怖。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衣襟内。她的藕粉小荷包还散着浅淡的朱栾香气。


    谢沉舟五指一点点收拢、更紧,直止察觉到痛意。


    而后这个坐拥整个大雍王朝最富裕的产业,


    如今也将象征天命的玉玺收入囊中的,年轻的未来帝王,


    懊恼的,自责般,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句脏话。


    谢沉舟冷静须臾,忽然转身,抄起玉玺就快步往外去。


    “殿下!”裴郁心有所感,急忙出声拦住他。


    “您要去哪?”他因害怕,嗓音都禁不住颤抖。


    谢沉舟停了脚步,“我允诺过的,辞花节要同她一道过。”


    裴郁大惊,重重跪在地上:“朝廷为了抓捕您,已然设下天罗地网,您不能去。”


    被打至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没低过头的男人,颓然地捂住了脸。


    “我要去,我只是……远远地看看她。”


    第58章 不期而遇 “你猜到我会来。”……


    谢沉舟回来了, 容栀是知晓的。长庚收到消息便即刻传了回来,“据亲卫所言,居庸关外东南风方十里有异, 有人亲眼目睹一黑袍男子趁夜赶路。”


    他抬眸瞥了一眼没看懂容栀眼底的复杂, 只好继续道:“弟兄们偷偷追了几里,直看到那男子摘了遮面,确认是逐月无疑。”


    容栀习惯性轻敲了敲指节, 什么也没说。


    长庚也拿不准她的心思, 只得揣摩道:“需要装作没发现吗?”


    她往无人处走了走,眼里平静淡然:“派弓弩手随时注意他的动向,一旦靠近侯府或军营,立即捉拿。”


    饶是知晓容栀素来公私分明, 长庚还是被因她过分的冷静而忍不住抿了抿唇。


    他总觉得, 县主心里的真实想法,不是这般。


    今日辞花节,沂州不宵禁。满城烟火长燃,亮如白昼。整个东门大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直挤得水泄不通。


    除了小娘子们人人都捧一束的鲜花, 四周的酒肆牌匾旁, 也均用各色花瓣装点。一时间似锦繁花与千盏明灯交相辉映着,直瞧得商九思眼花缭乱。


    从前在京城, 每每出门都是禁军开路,方圆十里没个人影, 商九思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她兴奋地拽着谢怀瑾衣角:“子通!那束绣球好漂亮,你快帮我猜灯谜赢回来!”


    谢怀瑾不动声色移开手臂,却是没拒绝商九思的请求:“县主想要多少, 在下就赢多少。”


    “县主,”卫蘅姬一连坏笑地暗暗戳了戳容栀肩膀,意味深长道:“快瞧那些花束,让谢郎也为你赢一束啊。”


    容栀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瞧见红锦布台上放着的娇艳欲滴的鲜花。被精心包裹在丝帛里,剪裁成恰好的形状,方便小娘子抱着。


    无根之花是很漂亮,但活不过明日。侯府里枝繁叶茂的海棠,亦或者一尘不染的栀子,都比它们有生命力得多。


    容栀摇了摇头,因卫蘅姬那放光的两眼会错了意,她面色淡淡:“你想要?我去帮你赢。”


    “县主你……”容栀动作很快,卫蘅姬来不及制止,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眼睁睁看着容栀进了猜谜灯阵。


    人群嘈杂,几个小娘子均带了帷帽,也没被认出身份。商九思一边追着谢怀瑾的身影,一边往这边挪了挪,小声道:“阿月也去凑热闹?”


    耳朵被商九思热气喷得微痒,卫蘅姬手背毫不客气地擦了擦,傲娇地瞥了她一眼。


    正欲调侃,卫玉安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将手上折扇一合,煞有其事道:“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小娘子啊,太爱出风头也不好,她那么卖力给谁看。”


    说罢似还怕她们俩不信,他抬手一挥就想把折扇尖对向正仔细琢磨灯谜的容栀。


    手刚一动,却突然传来阵尖锐的痛意,刺得卫玉安急忙收回手,捂着痛处呲牙咧嘴。


    胳膊红了一片,隐约渗血,还有尖锐石子划过的痕迹。卫玉安当场急了眼,只觉当着这么多小娘子出糗太没有面子,他气急败坏道;“是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


    众路人面面相觑。


    卫蘅姬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祈祷,别被认出来这货是她兄长。


    话音未落背上又是一痛,卫玉安整张脸气的涨红,又无可奈何。


    他看谁都有嫌疑,恶狠狠地一个个望过去:“倘若被我抓到了!我定把他剁成喂花的肥料!”


    有不怕事的孩童几人笑作一团,人群中不乏交头齐耳,窃窃私语的人。


    商九思仗着有帷帽作挡,笑得花枝乱颤,毫不客气地倒油:“哈哈哈,卫玉安,你不会是被蜜蜂蛰了吧。”


    各种各样的花同放一处,香气四溢,馥郁扑鼻,连彩蝶都引来不少,有蜜蜂采蜜是再正常不过的。


    人潮外,一袭玄褐色锦袍的谢沉舟在卫玉安望过来时,不慌不忙地垂下了眼睫。


    就凭他这种货色?也配在背后对阿月指指点点?太守夫人不愧是与那卫贵妃一母同胞,教养出来的孩子都这般,胸无点墨。


    谢沉舟嗤笑一声,掩去了眼底那抹讽意。而后拍了拍手心土灰,垂下衣袖就顺着人流而去,袖中还未用完的石子哗啦哗啦地滚了出去。


    东门大街上人声鼎沸,笑骂声伴随着吆喝声融成一片,无人察觉角落里的异样。


    直到容栀几人离开灯谜阵,谢沉舟才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暖暖挪了过去。


    连轴转了几日,加上睡眠不足,谢沉舟脸上面无血色不说,还顶着两乌青的眼圈,眼底血丝密布,宛如从水里捞出的厉鬼。


    更遑论他腰间短刀 出了个鞘口,松松悬在那里一起一伏,有血光从剑刃上传来。


    那小厮险些被吓到,瞪大眼睛好好瞧了瞧,确认他不是什么邪祟后,终于稳了稳心神:“这……这位郎君。您要参加猜灯谜游戏吗?”


    谢沉舟正欲往前一步,那小厮却以为他要拔刀了结自己,浑身颤抖着就往后退。


    他尴尬道:“郎君,您随意,您随意。”


    容栀不在,谢沉舟都懒得多费口舌,他凉凉瞥了那小厮一眼,“让开。”


    小厮只得蜷缩着贴住墙角,尽量减低存在感。他眼看谢沉舟不管不顾往灯谜最中心去,还是忍不住小声道:


    “郎君,最里面的灯谜都被揭完了,只剩一幅,方才那行人都没能解出来。”


    方才那行人?谢沉舟顿了顿。而后面色如常,慢悠悠晃了进去。


    不过须臾,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整束茂盛的海棠。


    “郎,郎君。”那小厮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又急忙用袖子揉了揉,才发现确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怪异的男子,轻而易举猜出了掌柜绞尽脑汁出的灯谜,夺走了无数小娘子都想收入囊中的海棠花。


    谢沉舟心情稍稍好了些,周身戾气收敛许多,面上甚至隐隐带了几丝笑意。愈发衬得矜贵温润,有如初融春雪。


    有大胆的小娘子贴了上来 ,“郎君~”那小娘子手中团扇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眼眸含情脉脉。


    离近了看,这郎君愈发俊俏了。鼻骨微凸的驼峰让他徒增了几分凌厉。小娘子徒然红了脸,羞怯道:“我乃沂州……”


    谢沉舟眉头瞬间拧紧,右手无声地摸上腰间刀柄。他漆黑的眼眸里笼着墨色,幽深而危险。


    那小娘子被他皱起的眉头吓到,结巴着愣在原地,不知道笑得那么好看的郎君,为何眼底能这么冷漠。


    “别挡路。”他连眼神都不给,视线越过小娘子就去找前面闹作一团的商九思和卫蘅姬。试图从那乌泱泱一行人里面分辨出容栀的身影。


    越看,他心里的凉意就越甚。今日容栀梳了个俏丽的发髻,只简单装饰几支珠钗,却衬得周身华丽装束都成了陪衬。那袭月白色的广袖纱衣袅袅飘动,隐隐绰绰,似罩了清冷的月色,子然独立与人群中。


    她被众人簇拥着,与隋阳和卫蘅姬说说笑笑,可谢沉舟还是无端地感受到她周身难以言喻的,孤寂。


    是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是因少时经历了太多生死别离,看淡一切的冷然。


    更可恶的是,今日谢怀泽也穿了一身白衫。谢沉舟神色晦暗不明,无意识地舔了舔后槽牙。


    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还未来得及料理谢怀泽。他不是说好从此以后不再贴着阿月吗?怎的自己才刚走没两天,又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了上来。


    还有那个卫蘅姬,从前还总是调侃他同阿月是天造地设的一队,怎的今日就成了谢怀泽同阿月绝配?


    思及此,谢沉舟愈发觉得谢怀泽碍眼至极。再想看看容栀时,谢沉舟抬眸却发现,她消失了。


    如同人间蒸发般,卫蘅姬身边空无一人。


    谢沉舟愣了一瞬,握着刀鞘就欲提步去追。


    那小娘子还以为他手中刀是不慎出的鞘,伸手就想帮他按进去:“郎君,你的刀掉出来了。”


    望着那双跃跃欲试的手,谢沉舟闪身避开,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的底线,还拦着他去找阿月。这小娘子,到底意欲何为?


    杀意腾腾,寒芒乍现。却只是泄露出刹那,就又重新归于宁静谧的月色。


    因为,谢沉舟鼻腔中窜进了一股熟悉的朱栾香,而后是那清冷浅淡的嗓音:“谢沉舟。”


    谢沉舟整个人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惊愕抬眸。


    是容栀。


    这是他们鱼死网破后的的初见,没有剑拔弩张,没有万箭齐发,更没有勾心斗角。


    是很纯粹的,于花团锦簇中,他人生中第三次遇见容栀。她没有叫他殿下,亦或者商醉。


    他就是谢沉舟。他想,是她的谢沉舟。


    容栀似乎也没歇息好,脸颊瘦了一些,微微凹陷下去,下颌轮廓清晰可见。


    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更多一些的变化。依旧是如寒潭冷沉的眼,没有一丝弧度的唇,整个人愈发平和冷静。


    明明是与他不期而遇,容栀却没有惊讶之色,反而是在她意料之中的运筹帷幄。


    谢沉舟眼眸瞬间蒙上笑意,“你猜到我会来。”


    容栀却没有丁点笑意,“你说过的,我当然要防范一二。”


    他稍稍逼近了些,唇角笑意虽柔和,却依旧难掩疲倦。


    “我带了河灯,县主赏个脸?”


    沂州辞花节有于沂水放河灯的习俗,上游的郎君们放好河灯,任其随波逐流,最后流到下游河岸。


    等在岸边的小娘子们会择一盏最合心意的捞上岸,而后拆掉藏于其中的字条。有许多良缘佳话,也是因此促成。


    容栀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抱歉,有约。”


    和谢怀泽?谢沉舟笑意稍淡,不由分说地倾身靠近,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刚迈出一步,手里突然海棠花颤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下腹。是冰冷的,带着不可忽视的金属气息。


    谢沉舟挑了挑眉尾,而后垂眸望去,却险些被短刀上坠着的白玉坠子晃了眼。


    是他送容栀的那把,亲手所造,未来得及装鞘的短刀。


    第几次了?谢沉舟有些失笑。


    持刀相逼都快成了容栀惯用的手法,偏他最吃这套。


    “这把还未开刃,捅进去太痛,恳请县主用沉舟手上的。”


    他凝眸端详了容栀片刻,而后伸手就取……下腰间短刀,双手虔诚地奉了过去。


    第59章 大材小用 “他的承诺就是放屁!”……


    容栀一言不发, 拽着谢沉舟就拐进了狭窄逼仄的巷子里。


    她用了狠劲,甩手就将谢沉舟重重推搡向墙,他后背磕了上去, 发出一声闷响。


    容栀将他递来的短刀肆意扔在地上, 毫不客气地用沾着污泥的绣鞋踩住。


    容栀冷笑道:“你还敢回来?”声音里似乎夹杂着薄怒,又或许只是谢沉舟的错觉。


    整个亲卫队已埋伏在扶风院和西军营附近,她是下了死命令的, 一旦谢沉舟迈进一步, 就会被射成筛子。


    那日权衡利弊,她放他离开,他为何又无声无息地回来?当沂州城是驿站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巷子没燃烛火, 只有幽幽月光。借着月色, 谢沉舟垂眸静静地看她。


    直到容栀失了耐心,被他盯得皱了眉,他才将赢来的海棠,不由分说塞进了容栀怀里。


    原本还有些娇嫩含苞的海棠,才一沾到她的衣衫就舒展开来,肆意盛放出动人的樱粉。


    容栀条件反射就想撒手, 却终究还是忍住没放。她举着左右瞧了瞧。


    这海棠就是方才商九思吵着想要的那灯谜奖品。只有全中灯谜的人, 才能拿走这束海棠。他们几人轮流猜了几次,却还是与海棠花失之交臂。


    方才她折返而来, 并不是因着发现了谢沉舟。而是闲逛路上,突然想到了解谜答案。


    倒被他捷足先登了, 容栀扯了扯唇,笑意浅薄。扶风院素来多花草,谢沉舟会喜欢也不奇怪。


    她以为这人只是炫耀, 看过了便欲还回去。谁知谢沉舟却不依:“我知晓你想要这个。”


    容栀心底微愣。不要白不要,正好拿去给商九思。她也不推辞,只是淡漠地下逐客令:“倘若无事,殿下慢走。”


    谢沉舟望着她,没说话。


    怎么还不走?容栀心底隐隐升起些不耐。


    哦,是她礼节不到位,没有让这位皇长孙感受到被尊重吗?


    容栀静默一瞬,垂下眼去便要行礼,“恭送……”


    谁知她还未屈身,谢沉舟已然虚握住了她的手:“阿月。”


    他的掌心有些微凉,薄茧摩擦过她的腕部,轻而易举的就带起一串细微的颤栗。


    谢沉舟也感受到了,他使坏般将她拉进了些,把容栀整个人圈进怀里。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处肌肤。


    几乎是同时,容栀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谢沉舟吃痛松了劲,容栀趁机抽回了手。


    她不躲也不避,仰头就与他视线平齐,眼底尽是嘲弄和不解:“谢沉舟,你是什么意思?”


    容栀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下连日来因诸多杂事而砸得七零八落的情绪。


    即便近乎愠怒,她嗓音也是平和的:“很有趣吗?接近我,欺骗我,玩弄我。你当我是什么?”


    谢沉舟深吸口气,也不去管脏污了的鞋履,只沉沉地盯着她:“你知晓我是商醉。”


    容栀不懂为何他突然这么说,“所以呢?尊贵的皇长孙殿下?”


    他苦笑一声,不知是愧疚更多,还是辩解更多,“那你就该知晓,我不会伤害你,更舍不得伤害你。”


    她于雪原救下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么会恩将仇报?


    容栀退后了几步,与地上他的倒影分开,“你要让我怎么相信?”


    他的五官早已长开,甚至变了样,所以她压根没把他同雪地里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的模样会改变,心同样会。


    容栀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用想,他也知晓她眼里定然是四溢的冷冽和漠然。


    谢沉舟近乎低诉般叹息道:“对不起,阿月。”


    他倏然抬手想要拦住容栀,却又终究是无措地垂下:“我不是故意要……”


    容栀摇了摇头,平静地打断道:“不必说抱歉,更不必解释。从结果来看,你就是骗了我。”


    谢沉舟闻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这句话有如给他宣判了死刑。他不怕她骂他打他亦或是杀他,但当容栀什么都无所谓时。


    他便知晓,她不会再回头了。


    耳膜似被蒙了一层纸,容栀的嗓音闷闷传来:“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容栀将短刀收入鞘中,白玉坠子从袖中露出来一小截。


    谢沉舟也看见了,他轻笑道:“这刀鞘配不上它。”


    容栀挑眉,拽过那坠子在掌心把玩片刻,“我好像没问你。”言下之意,就是他大可不必评判。


    谢沉舟仓促离开,还未来得及制作刀鞘,现在的刀鞘是容栀另请人打造的。


    两人之间难得的平和,谢沉舟也淡道:“还以为你会扔我脸上。”


    容栀心情愉悦不少:“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半斤八两,也算是扯平了。”


    这把短刀不是凡品,她才不是那种鱼死网破之后就要将所赠之物还回去的人。谢沉舟既送了,那这刀就是她的。


    这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巷子,潜藏在闹市中,隔绝了街上的嘈杂吵闹,于寂静中只有一片深黑。


    两人僵持须臾,似乎意识到什么,谢沉舟眸光微动,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她身后。


    “?”又在耍什么花招?她攥紧袖中短刀,执拗地不转身。


    再耽搁下去,商九思保不准会差人来寻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容栀言简意赅道:“两个选择,你死在逃回江都的路上,亦或是与我同盟,我助你拿到你想要的。”


    话音刚落,整个巷子骤亮。容栀愣了一瞬,才急忙抬头。


    谢沉舟高她一些,此刻正正好的弧度,她撞入了他的眼眸。


    有烟花在胡乱炸开,又四散着像流星般坠落,火星子划出纤长的弧线,又于即将隐没时交汇。


    在他漆黑深邃,隐隐含着笑意的眼里。


    容栀有片刻愣怔。原来方才,他只是想让她看烟花。


    沂州城整片夜空都被霎时间点亮。人群中爆发出叫好声、欢呼声,和孩童打闹的声音聚在一起,冲散了她和谢沉舟之间尴尬的静默。


    “愿与县主同盟。”谢沉舟缓缓笑了。


    他的阿月,从来不会意气用事,而是权衡利弊,趋利避害,极度的冷静和客观。


    但正是因为她太冷静,他无论如何辩驳,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倒不如索性承认自己错了,求她,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会做给她看。


    他的回答算是意料之中,容栀没什么情绪,只说:“别跟着我。”


    谢沉舟倚着墙闭目,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良久,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算是答允。


    ………


    “他的承诺就是放屁!”卫蘅姬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眯着左眼就瞄准原处的壶心。


    对齐,屏息,发力,一气呵成,卫蘅姬又投进了一支。壶周围只躺着稀稀拉拉几支箭,可见她准度之高。


    卫蘅姬越投越起劲,一支接一支地不停进。又一次命中,卫蘅姬娇笑着,弯腰就去摸箭筒里的箭。


    摸了半晌,手边还是空空,她才急忙转头看。箭筒里空空如也,而投壶摊老板满头虚汗,欲言又止。


    “卫姐姐?”人群将卫蘅姬围了起来,都伸着脖颈瞧她制霸投壶摊子。容栀费了好大劲才挤进来。


    “你可算来了,”商九思抓着她就像抓着救命稻草,急忙无奈道:“卫蘅姬简直杀红了眼,就要把投壶摊拆了。”


    “都是她投的?”容栀也有些讶异,卫蘅姬平日总在太守府不出门,容栀还以为她会是看书抚琴的大家闺秀。


    目睹远处壶心箭满为患的惨状,商九思咽了咽口水,急忙对一旁躲到谢怀泽身后的卫玉安道:“你快劝着你妹妹啊,这样下去摊子就没法营生了。”


    投壶摊子的奖品倒也算是花,但却是用铜钱串起来的“花”。他们一行人哪个不是家世优良,犯得着为这几分钱为难一个小摊贩么。


    卫玉安大方认怂:“我,我不敢。”平日他确实能管着卫蘅姬,但眼下这情况,他怕她稍一走进,卫蘅姬一拳给他抡飞出去。


    谢怀泽见几人一时为难,顶着虚弱的身子道:“不若在下去劝说……”


    谢怀瑾早有预料,“怀泽,莫要多管闲事。”


    “哼,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卫蘅姬颇为豪横地将袖子拢上去了些,冷嗤一声朝容栀解释道:“是这摊主方才夸下海口,说我这种羸弱的小娘子,只要能投进三支,他就把铜钱全都给我。”


    说话间,卫蘅姬翻身下去场中拾箭。她捡起一根就对准不停擦汗的摊贩:“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的给我铜钱,还想赖账不成?”


    “这,这位贵人,”那摊贩自觉倒霉,整张脸皱成一团:“不是小的不想给,实在是您射出的点数太高,小的没这么多。”


    “不给也成。”卫蘅姬傲娇地扬了扬下巴。而后眸光停在了忙着跟谢怀瑾说笑的某人身上:“隋阳,你来跟我比。”


    商九思瞪了瞪眼,强忍着没把手中花束甩到她头上去:“我?为何?”


    “你不是心疼这个摊贩么?你来跟我比,赢了我一分不要。”


    容栀在一旁装乌龟,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两一个郡主,一个姑母是贵妃,神仙打架,她这等凡人还是往边上得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卫蘅姬最后还是盯上了她:“县主,我们来一局。”她此前因肺痨,整日闷在家中,又不喜读书,投壶算她为数不多的爱好。


    容栀无力地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不会。”


    谢怀泽踌躇半晌,鼓起勇气上前提议道:“不若我同县主一起。怀泽力气不足,但略懂投壶一二。县主搭箭,怀泽调整指挥,不知可否?”


    她搭箭出力,他从旁指挥,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他们会有肢体接触。


    谢怀泽整个耳根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眼神四处飘忽着,就怕容栀以为自己别有居心。


    谁知容栀只是笑了笑,而后侧首让了个身位给他:“郎君,请。”


    谢沉舟蹲在房檐上,角度恰好能将几人一览无余。因此他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也是你的盟友么?”谢沉舟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话里行间全是幽怨。


    “殿下,您不能在这里出手。”裴玄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一个没忍住,用腕间机括结果了谢怀泽。


    如她所料,谢沉舟毫不犹豫地搭上了腕间那轮机括。


    裴玄的心有一瞬间绷紧。已然在脑内运转,待会沂州乱成一团时的逃生路线。


    而与此同时,容栀也挑好了箭羽。她右手举起,与视线齐平,然后缓缓闭起了一只眼睛。


    她握箭的手指白皙纤长,与乌黑的箭身对比鲜明。


    “过来啊。”容栀瞄了半天还是拿不准,迟迟不见他来指导,只得催促道。


    谢怀泽紧张极了,身子绷得笔直,整张脸红得宛如煮熟的虾。他靠容栀近了些。


    他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她手中箭羽上,谢怀泽颤抖着手,“指尖,这样向下。”


    很近了,只差一点,他就能触碰到她那嫩白的指尖。谢怀泽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失态。


    容栀全神贯注地瞄准投壶,丝毫不知他乱七八糟的内心活动。


    手中箭羽冰冷,但重量却轻巧,与那夜她下令射向谢沉舟后心的,截然不同。


    谢沉舟。容栀不可自抑地轻叹了口气。怎么又想到他去了。他不会还真躲在哪偷窥吧?容栀心乱了些,再次瞄准就要脱手。


    似是为应证她的猜测,还真从房檐上飞来一枚袖箭,擦着她的手背过去。


    箭风凛冽,将她鬓边发丝吹起,容栀受了惊,一个不慎手中箭羽脱手而去。


    她只得惊愕地眼睁睁看着那枚箭羽在空中滑行小段后,以一个极其诡异且刁钻的角度,进了壶。


    “中了!”商九思第一个欢呼起来。


    容栀低头看了看手心,又确认过般看了看壶心,这才勾了勾唇,浅浅有了笑的弧度。


    她的剑术也不像阿爹说得那么差嘛。


    至少下次可以换她也当一回弓箭手,将决定生死的箭羽,执掌于自己手中。


    省的之前那个弓箭手准头不好,瞄准谢沉舟半晌,结果被裴玄一剑就格挡开去。


    房檐上,谢沉舟随意坐着,把玩着手心那枚袖箭。忘记给阿月看玉玺了……他颇有些懊恼。要不今夜,夜闯镇南侯府?


    谢沉舟略一思忖,还真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裴玄无语扶额:“殿下,”她心疼地指了指他手中袖箭:“造箭的老师傅隐居了,您可爱惜着点用。”


    这套机括在整个大雍独一无二,天知道当时殷严带回来悬镜阁,交到谢沉舟手上时,裴玄心里的那个羡慕嫉妒啊。


    谢沉舟懒得理她,只双手支着身子,瞧了会月色。


    “瞧着这个天,属下总觉得会有雨。”裴玄嗅了嗅,在空气中准确捕捉到了那股暴雨来临前的味。


    谢沉舟是突然赶回沂州的,待辞花节一过,他还须得回去江都。悬镜阁诸多事务等他裁决,送来的文书地契都快将正殿掩埋了。


    直到新的乌云遮月,谢沉舟才摊开手问:“我要的东西呢?”


    裴玄一愣,而后从袖中小心地拿出个包袱,“在这呢。”这包袱还挺大。


    她期待地顶着那层黑布,猜想着里面会不会是什么侯府绝密。


    谢沉舟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揭开了黑布。是一盏圆月的河灯。


    肉眼可见的,谢沉舟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形状虽没什么特别,但其上纹路却是谢沉舟细细勾勒描摹而成。模仿了他每日观月所记下的纹路,也是他心中圆月的模样。


    裴玄却是大吃一惊,而后瘫倒在地。方才殿下一脸严肃地差使她去扶风院。让她冒着被弓箭手射成靶子的风险,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就是这个?


    殿下跟县主还真是绝配。裴玄屁股往瓦上一坐,无语地长舒了口气。


    一个偷鸟,一个偷河灯。


    第60章 女之耽兮 不要把余生的寄托于男子的爱……


    谢沉舟懒得理她, 只双手支着身子,瞧了会月色。


    “瞧着这个天,属下总觉得会有雨。”裴玄嗅了嗅, 在空气中准确捕捉到了那股暴雨来临前的味。


    谢沉舟是突然赶回沂州的, 待辞花节一过,他还须得回去江都。悬镜阁诸多事务等他裁决,送来的文书地契都快将正殿掩埋了。


    直到新的乌云遮月, 谢沉舟才摊开手问:“我要的东西呢?”


    裴玄一愣, 而后从袖中小心地拿出个包袱,“在这呢。”这包袱还挺大。


    她期待地顶着那层黑布,猜想着里面会不会是什么侯府绝密。


    谢沉舟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揭开了黑布。是一盏圆月的河灯。


    肉眼可见的, 谢沉舟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要和阿月一起放河灯。


    形状虽没什么特别, 但其上纹路却是谢沉舟细细勾勒描摹而成。模仿了他每日观月所记下的纹路,也是他心中圆月的模样。


    裴玄却是大吃一惊,而后瘫倒在地。方才殿下一脸严肃地差使她去扶风院。让她冒着被弓箭手射成靶子的风险,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就是这个?


    殿下跟县主还真是绝配。裴玄屁股往瓦上一坐,无语地长舒了口气。


    一个偷鸟, 一个偷河灯。


    裴玄百无聊赖地往下一瞥, 照常禀报道:“殿下,县主离开投壶摊子了。”


    谢沉舟“嗯”了一声, 头也不抬地摆弄着手中河灯。他走时似乎忘了给底座再涂层面糊,如今有些不稳, 风一吹上面的圆月就左摇右晃。


    她本想瞧瞧容栀在做什么,可商九思头上珠钗光泽夺目,裴玄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位贵气逼人的小郡主吸引了过去。


    她依偎在谢怀瑾身边撒娇, 即便蒙着面纱,裴玄也能透过那双笑弯了的眼判断出商九思愉悦至极。


    可是,那谢大郎君的表情,似乎并不受用?谢怀瑾目不斜视,只偶尔俯身回应商九思一两句话,态度疏离得紧。


    裴玄诧异地轻叹一声,“真是想不明白。”隋阳郡主可是陛下的心尖宠,娶了她就相当于少走二十年仕途,此后在陛下面前可谓是平步青云。


    谢沉舟顿了顿,而后又继续修缮手中的月儿灯,“他若是不拿乔,世人还怎么觉得是隋阳爱慕他?”这门婚事本就是谢氏设计好的。


    隋阳落水那日的石阶被刷上桐油,隋阳靠近池子摘花也是宫女怂恿。


    至于所谓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也不过是谢怀瑾预演了无数次的结果。彼时谢氏因着先太子一事式微,正需要与皇室攀附亲缘。


    只是他们小看了商世承对谢氏的忌惮,他已经容不下谢氏再存在下去,哪怕一天。


    裴玄唏嘘不已,心中暗自慨叹世家心机手段之深。视线之内却突然让她僵了须臾。她突然一骨碌趴倒下去,整个身子往下够着,试图看的更清楚。


    只见几人笑闹着,却是去往沂水旁的那颗百年海棠树旁。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娘子郎君,有人手里握着刚摘下的海棠花枝,有的在摊贩教导下已然开始编起花环。


    花环?裴玄瞪大了眼。饶是她没经过情事,也知晓江都花环定情的传统。这风俗是何时传到沂州的?


    她还未来得及深想,就见谢怀瑾撸起袖子,在商九思一句接一句的夸赞下攀着树身爬了上去。


    紧跟其后的人是……谢怀泽。他也将袖子卷至小臂,把折扇递给容栀后艰难地攀着上了树。


    他折花送给谁?裴玄只觉脑袋晕晕乎乎。


    直到容栀仰着头指了指海棠树上最繁茂的一株,裴玄豁然开朗,惊声叫道:“殿下!大事不好!”


    谢沉舟眼皮抬也不抬,任由裴玄在边上干着急。能有什么大事?裴玄总是一惊一乍,他已然习惯。


    不慌不忙地安置好月儿灯,他才慢悠悠起身晃了过去,“什么大事?”


    “就,就……”裴玄支支吾吾,一脸的生无可恋,闭着眼就用手指了指海棠树的方向。


    方才闭眼之前,她可是看到谢怀泽握着两支海棠,被谢怀泽护着下了树。


    现在也不知与县主进行到哪一步,不会已经……


    还未脑补一出大戏,裴玄只觉面上被风似刀般刮过。


    只听“砰”地一声,瓦片被谢沉舟衣炔带过,从屋檐接连掉落,碎了一地。


    裴玄急忙睁眼,这才发现他方才没走正路,而是从屋檐纵身一跃,直接落到了这户人的院子里。还顺带压碎了两盆花。


    似乎惊动了住户,有妇人操着一口沂州话叽里咕噜指着他骂。才骂了两句却又突然噤了声。原因无他,谢沉舟从怀里摸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塞过去了。


    他一刻也没停留,撑着手就翻过护栏,轻点着足尖就快步奔去。


    夜色渐深,容栀发梢上染了海棠树上摇下的露珠。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侧首与商九思交谈时,眸光柔软又温和。


    谢沉舟呼吸微窒,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着。在巷子里对峙时,容栀那双带着嘲讽的眼眸,重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按了按青筋直跳的太阳穴,连日来的刻意忽略的疼痛终于如潮水席卷。


    是克制血翳症的药丸的副作用。没再上前一步,谢沉舟寻了个墙角,脱力地倚着就缓缓坐倒在地。


    因着神经间歇性疼痛,他脑中甚至有片刻空白。


    谢沉舟试图抬起手按压穴位封堵,眼前却是一阵恍惚,他险些就一头栽倒。他只好先强撑着稳住身子,而后靠墙沉沉喘着气。


    谢怀泽是病秧子,他难道又能好到哪去。他扯出抹自嘲的笑。


    他的出现只会让她浑身带刺,警惕戒备。他不想打破这份宁静,不想突然地出现,让她陷入尬尴的境地。


    谢沉舟抿了抿唇,而后不甘地闭上了眼。


    这些容栀自然是不知的,即便知晓了,她也再难有什么波澜。


    卫蘅姬方才还拽着她八卦道:“你跟逐月郎君,真的没有互通心意吗?”


    容栀闻言,原本就浅的笑意更是淡薄许多。她木然地摇摇头,而后却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卫蘅姬摸不着头脑,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县主怎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她跟谢沉舟有互通过心意吗?容栀喉头一噎,竟不知要如何回应。他从未直截了当地同她表明过心意。她也亦然。


    仿若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对彼此并非毫无保留。这何尝不算不幸中的万幸?幸好没有泥足深陷,幸好没有交付身心。否则事到如今,她又该如何自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即便没有谢沉舟,她也不会少用一顿膳,不会少活一刻钟。


    但倘若她失去了自己,阿爹怎么办?镇南侯府怎么办?


    原来他并没有那么重要,容栀想。


    她释怀一笑,“不重要了。”


    她牵起卫蘅姬的手背,安抚性轻拍了拍。


    “他不重要了。”所以无论现在谢沉舟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是解释也好,是忏悔也好,真的都不重要。


    因为她不会想去听,更不会再放在心上。


    因而她能面色如常地将谢沉舟硬塞过来的海棠随手赠给路过的小娘子。在谢怀泽红着脸问她想不想要枚海棠花环时,从容淡笑着欣然应允。


    谢怀瑾身手还算矫健,利落地折下海棠,给了商九思一把,自己拿了两支去一旁编花环。


    商九思小心地接过,护在手里不敢用力,显然是十分珍惜。她眼瞧着谢怀泽也上了树,揶揄打趣道:“前几日县主还说对谢二郎没有心思。本宫如今一看,倒是你口是心非了。”


    容栀曲指,作势就要弹她脑门,商九思见状就要跑开。


    “我不像郡主一往情深,”容栀半真半假地眯了眯眼:“这几日我突然觉得,谢二郎也不错。”


    商九思骤然敛了笑意,咬了咬唇:“这可不单单只是的花环。县主可是想好了,要接下它?”说罢,她还饶有深意地瞟了眼谢怀泽。


    谢怀泽衣袖卷至小臂,穿着虽朴素,但身姿笔挺,倒有一番温润儒雅。他正同摊贩虚心地请教编花环的手法。


    但显然不是做手工活的料。他不是编反就是把花折断,总之好端端的海棠被蹂躏地惨不忍睹。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谢怀泽不好意思地讪笑着点了点头,默默加快手上动作。


    容栀礼貌性回以颔首,不以为意地回了方才商九思的疑问:“为何不能接?花环有特殊的寓意不成?”


    谁知商九思脸上瞬间飞上了可疑的两朵红云,“本宫也是第一次戴……”她低头把玩着腕间花环,嗫嚅着双唇,支支吾吾地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卫蘅姬小声地笑道:“这是沂州的风俗。我也是今日才听谢大郎君说的。”


    容栀微愣,而后神情有些恍惚。


    似乎猜到卫蘅姬下句所言,她指腹捻过从前佩戴花环的腕间。


    如进那里空无一物,那枚花环她已尽力用药水泡过,也难逃枯败发霉的结局。


    她正走神,却听见卫蘅姬声音更轻:“年轻郎君攀折海棠,摘下最姝丽的一支,献给心悦的小娘子,是为求爱。”


    卫蘅姬嗓音清软,传入她耳膜却如同一记重锤,将她好不容易重聚的理智又掰碎开来。


    纤细莹白的腕间,倏然触电般微麻。如同宿命般,她耳边不可避免地响起谢沉舟清冽温润的嗓音。


    居庸关山隘寂静,暗河滴淌的洞穴里,她趴在他胸前,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你是何时对我起了心思的?”


    男人近乎纵容,即便腹部有伤,也舍不得让她从身上下去。他把玩着她的玉簪,眼底是她的倒影。


    “你第一次救我的那天。”


    原来是真的。他的心悦已久,不是骗她的。


    许是沂水河畔水雾充足,她眼眶竟蒙起一层水光。视线恢复清明时,手腕上已被围了枚海棠花环。


    “我,我第一次编,可能不太好……”谢怀泽简直羞得不敢看她。


    辞花节的海棠树是精心培育过的,花苞花势都远非广济寺能及,每一朵都嫣红欲滴,贴在腕上,鼻尖都能嗅到海棠香。


    她还没从那股怅然中走出来,只怔然地敷衍道:“很好看,谢谢。”


    谢怀泽轻咳两声,掩饰住内心滔天的雀跃。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阿月,你的花环好漂亮!”商九思伸出手腕与她的摆在一齐,“海棠比本宫的个头大得多。”


    她弯唇礼貌浅笑了笑,心中涌起些愧意。


    谢怀泽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这样……真的好么?”


    他答允不纠缠容栀,绝不是出尔反尔。而是在郡主别苑时,容栀拜托他。


    她说,“届时他定会赴约,还请谢二郎帮我个忙。”


    容栀所请求的,便是辞花节当夜,同她装出互生情愫的暧昧模样。


    “我想与他划清界限。”


    谢怀泽犹豫一瞬,便顺水推舟般同意了。他并不是大义凛然,而是割舍不下。


    可如今那枚花环松松垮垮在她腕间,宽大的不太合适。谢怀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就得到过一枚更精美的。


    容栀刚垂下手,就被花茎上细小的绒刺扎得又痒又红。她不动声色地取下手环。


    衣袖宽大,她虚握在掌心里,倒也无人察觉。


    今日谢怀瑾格外有求必应,商九思难得这般高兴,又没了皇室束缚,她挽着容栀,笑得明媚:“子通去上游放河灯,我们往那边走。”


    头顶上的古树遮天蔽月,传来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吵得容栀腕间刺痛更甚。


    商九思疑惑抬头:“这个时辰,怎么雀鸟还叽叽喳喳的。”


    容栀也仰起了头,待看清树上情状后,她却是微蹙了眉头。


    一连串深褐色的雀鸟停驻于树梢,似是听见了商九思的疑问,其中一只歪了歪头,挑衅般扇了扇翅膀。


    她怎么觉得,这只雀鸟如此眼熟,好像常停在侯府后院那只。但裴玄不是带着它出去遛弯了么?


    “哎,”商九思同那雀鸟目光相接,被它鄙夷的态度惹毛,美目一瞪就嚷嚷道:“你个小小雀鸟,信不信本宫叫人把你抓了煲汤?”


    说罢她煞有其事般欲唤守在几里开外的红缨。


    许是被她尖利的喊声惊到,树梢上歇息的雀鸟们毫无征兆地躁动起来。而后那只被挑衅的雀鸟骤然飞起,一个猛冲就往商九思头顶而来。


    “郡主!”


    商九思全然不知,刚一扬手,就被容栀捉住,不由分说打落下去。


    “你……”她手背一痛,不可置信般望向容栀,话音未落,却见容栀突然伸手,护在她发顶就将她揽住。


    商九思整颗脑袋埋在了容栀怀里。她满头珠钗乱颤,又薄又尖的金叶子刮得容栀胸口生疼。


    容栀顾不得许多,头顶雀鸟成群,越冲越低,简直是明晃晃地要撞向商九思。


    周围人也乱作一团,男子们都去上游放河灯了,只剩下些小娘子,还有卫蘅姬焦急地叫喊。


    商九思全然呆住,傻站着拖也拖不动。容栀本想让她往旁边躲,也只得放弃地原地不动,先以身护住。


    鸟雀七嘴八舌地叫着,飞速掠过二人,而后于低空散开,很快不再聚集,而是在不同的枝头停下。


    侯着的侍卫本要出动,却又被容栀一个眼神逼退。商九思受了惊吓,太多人围住,只会让她愈发惊慌。


    “没事了,没事了。”如同哄孩童般,她轻拍着商九思的脊背。


    商九思哪受过这种屈辱,鼻子一红就要嚎啕出声。容栀急忙小声道:“这儿人多,郡主可想好?”


    她立时收敛许多,头虽还埋在容栀颈间不肯出来,却是吸溜着鼻子,半晌不出声了。


    待稳好心神,商九思才慢吞吞站直,将露在外侧的手臂检查了一遍。她翻着看了许久,未见一点伤口的痕迹。她只得扶正珠钗,有些尴尬道:“好像……本宫并未受伤。”


    容栀显然比她更早发觉,她完好无损这个事实。容栀心中那点诧异很快消散,她勾出抹温和的笑,“沂州的雀鸟是比较凶些。”


    “阿月……”商九思突然指着她的手腕,捂着嘴不可思议道。


    方才为了护着商九思,她整个小臂裸露在了外面,连同那枚花环也一览无余。


    可现在那腕上只留余香,哪里还能瞧见花环的踪影!容栀也疑惑地抬起手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掉落在地,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抬头。


    领头的雀鸟嘴里衔着的嫣红色,不正是她丢失的花环。


    如此场面颇有些荒谬。容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得不接受般,劝说商九思打消了差人上树抓鸟的念头。


    谁能想到有天还要受鸟的气,商九思气呼呼地只撅嘴:“真是欺人太甚。”


    卫蘅姬也感叹道:“缘分啊。”天定如此,县主同谢怀泽注定不是良配。倒是同那个逐月郎君……


    容栀及时制止住她欲八卦的心,“我也去上游放河灯,你们且在这歇着。”


    卫蘅姬一头雾水:“那儿都是郎君,你去做甚。”


    容栀头也不回,接过流云递来的栀子河灯,“谁规定的,我们小娘子只许等着接。”


    放河灯是为了求爱,似乎成了约定俗称的规矩。郎君们在灯里塞上字条,上写些闺房私话,又或者是对心仪小娘子的祝愿。总归是祈求平安顺遂的吉祥话。


    小娘子们先前是不知河灯的样式的,也有许多素不相识之人,凭借感觉随手捞上一盏而结缘。


    但为何只能在河的那头,心焦地等着郎君的河灯呢?为何要把余生的姻缘都寄托在男子身上?


    她今岁想为自己也放一盏,是告诫也是警醒。她的人生她会自己承担,她不愿做高门深宅里相夫教子的金丝雀,她也不愿同谁谈些轰轰烈烈的情爱。


    那是她的人生,有阿爹,有明和药铺。她的人生还有许多东西,并不是只有谢沉舟。


    ………


    上游确实挤满了男子。各式各样的河灯占满整个河道,暖黄色的光铺满整条沂水,照得河面越发波光粼粼。


    容栀虽纱巾遮面,在男子堆里一眼也能被辨认出。有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更有三三两两的认出她的身份,屈身行礼。


    容栀不卑不亢地颔首,而后径直往河边,原本拥挤的人群立时让开条道。


    “县主?”谢怀泽挤得虚汗淋漓,好不容易将河灯放好,转头却发现她悄然而至。


    容栀嗓音平和:“我也来放河灯。”


    卫玉安摇了摇折扇,挤眉弄眼地打趣道:“看来谢二郎得多跑一趟,去下游接着。”


    “我,我……”谢怀泽愣怔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容栀说道:“抱歉,这灯是为我自己备的,我放进河道就走。”


    也不知是否阴阳怪气,谢怀瑾冷然一笑:“真是新奇,闻所未闻。”


    容栀也不同他计较,拎着栀子河灯,试探着下了河道前的台阶。


    因着是栀子状貌,她的河灯呈现出朦胧的月白色。与众多燃着灯烛的颜色截然不同,放在河道里很是打眼。


    本想寻个中段位置,却实在是够不着,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河灯紧贴着岸边。


    紧挨着她的,还有一盏河灯。


    容栀凝眸望去,颇为诧异地轻挑眉头。竟然也是盏月白色河灯。


    而后她忽然掩唇,忍不住地轻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河灯圆得一丝不苟,本来这灯就比寻常大上一圈,如今更似一颗大胖球。


    河面灯光太亮,她俯身凑近了些,才看清那河灯上的图案。用淡墨铺撒其上,描摹的是……高挂于天的明月。


    有柔和的男声在身侧响起,而后随风扑面的,是温暖熟悉的朱栾香。


    “笑什么?”他问。


    容栀笑意瞬间僵住,很快便荡然无存。她警觉地眯起眼,“是你的河灯?”


    “不喜欢么?”谢沉舟也矮身下来,恰好与她身影平齐。两人的身影倒在河面,又被无数浮光跃金分割成稀碎的波澜。


    他眼里红血丝密布,却并不可怖,反而在灯色下更显无害,“我熬了数个夜晚,一针一线缝制的。”


    谢沉舟伸手过来,嗓音里满是委屈和他都未察觉的讨好之意。


    “哦。”容栀愈发面无表情。


    “很痛,出了许多血。”谢沉舟往她那边靠了靠,眼底水光潋滟,鼻头也染上薄红。


    容栀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


    他也不急,抿了抿唇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的药膏用完了。”


    从前这些服软委屈,容栀是最受用的。一旦他磕碰受伤,她都会拿出亲手磨制的药膏,不容拒绝地让他涂上。


    可如今再瞥见他那伤口,容栀心底生出几丝烦闷。他总是这样,明明想索要膏药,却总是一步步引诱,从不直截说出内心所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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