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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青青柠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命悬一线 满纸白底墨字,写的都是“谢……


    容栀拧紧眉头, 只觉他在逞强:“你右手受伤,如何能骑马?”


    谢沉舟安抚般抬手,本能地想蹭蹭她的鬓发。


    手举至一半, 却又无力地垂落, “无碍,已经不痛了。”


    既然答允了要同她退回从前,只剩门客与主子的关系。那他便不能再食言。


    容栀一言不发, 思忖片刻后, 她终是没再横加阻拦。军令不可违,这趟接驾谢沉舟是逃不脱的,她百般维护已然是越界。


    他身为侯府门客,本就该为侯府鞠躬尽瘁。


    谢怀泽也看出了她的忧虑, 安慰道:“莫担心, 阿兄也会同行,定然护着逐月郎君。”


    容栀不置可否,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


    倒是谢沉舟坦然:“谢二郎费心,逐月感激不尽。”他道谢得诚恳,眼底笑意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就是你阿兄也在,此行才危机重重啊。


    谢沉舟翻身上马, 与谢怀瑾并排而立。


    谢怀瑾:“我先行一步。”从收到消息开始, 他整个人就焦躁不安,甚至懒得挖苦谢沉舟, 重重鞭笞几下马腹就飞驰出去。


    徒留谢沉舟还在原地,隔着数尺, 他垂眸打量她:“县主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


    容栀站在檐下,半个身子都被阴影浸没。脸上表情看不真切。


    “早些回来。”说罢,她转身进了医馆, 没再多看他一眼。


    ………


    居庸关外,路面凹凸不平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尽头。


    贴身宫女沏了安神茶,小心翼翼奉上,“殿下,您何必趟这浑水呢。”


    还未进城就弄出这么大阵仗,还特意为着一个侯府门客修书一封,想也知道,传到京城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子通难得有事求本宫,本宫自然要帮。”


    层层纱帐翻飞,商九思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一双狐狸眼生得明媚。


    她懒洋洋地倚着软垫,并不接宫女递来的香茶。“居庸关是颠簸了些,但飞鸟鱼虫、山川草木,也有几分野趣,京城哪能看到这些。”


    一路上舟车劳顿,都没能好好沐浴。安神茶热气袅袅,熏得她更觉浑身粘腻,“这天真是一日比一日热,也不知道沂州的冰窖开了没有。”


    宫女贴心地给她捏着腿,好声哄道:“知晓您怕热,圣上亲自吩咐过,少了谁的冰块也不会少了您的。”


    许久不见子通,商九思心中又急又盼,生怕妆面花了脏了,拿过铜镜仔细瞧了又瞧。确保花钿没有晕开,她才缩回腿。“好了,随本宫去车外等着子通,本宫要第一时间见到他。”


    两人一别已是去年岁末,子通入京述职之时。她想念得紧。


    商九思方一下车,面上笑意倏然僵住。小腿间熟悉的钝痛袭来,还好宫女麻利,稳稳扶住她,才没有在众人前出了洋相。


    “殿下,要不我去拿轮椅……”


    话音未落,商九思变了脸色,怒声呵道:“闭嘴!本宫腿脚便利,要什么轮椅?”


    宫女自觉说错了话,吓得连忙跪地就要谢罪。


    商九思今日心情不错,不同她一般计较,“快起来,别挡着路。”平日里她如何娇纵蛮横都无所谓,可今日子通也在,她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刻薄任性的。


    通向关口的道路被落石淹没,车队已停驻半日,就等镇南侯的人前来疏通。手中团扇不过是装饰品,抵挡不了热潮,她皱着眉不满道:


    “怎的这么慢,不是说他的玄甲军是大雍第一铁骑吗?再晒下去,本宫若是中暑,他担待得起么。”


    宫女一边面给她扇着风,一面不断催促仆从数次打探。那小太监喘着粗气跑来,满脸喜悦:“殿下,殿下,前方有动静!”


    “定是子通来了!”


    商九思眼眸顿时一亮,明媚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不顾满头珠翠金钗,往车队前面快步而去。


    宫女在身后忙揽住她的裙摆,小声提醒她慢一些,别摔着。


    落石不多,然而都是大石块,没点气力根本奈何不了。亲卫队人不算多,加上谢沉舟,也统共搬了有些时辰。


    “子通!”商九思腻着嗓子喊道,一眼就在搬落石的人堆里找到了他。


    男人身上的天青丝绦袍子迎风微动,虽只一个背影,但身姿挺拔,浑身气度矜贵逼人。


    只是子通玄色绦带上别的怎是短刀,他那把量身打造的佩剑不要了?


    商九思还未来得及疑惑,树林中倏然窜出一匹骏马。马背上谢怀瑾皱了眉头,不明就里地盯着她,“从马车出来做甚?外面日头晒,你受不住的。”


    隋阳这是什么表情?爱慕、思念?她同逐月不是初次见面么。


    商九思登时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子,子通?”莫非是她眼花了,怎么会有两个子通。


    许久没有听见她唤自己的表字,谢怀瑾微愣后才反应过来:“沂州我路不熟,耽搁了点时间,殿下没等急吧?”


    她都快急死了,要不是子通非让她绕道居庸关,她才不会在这里干等着。


    当然了,商九思才不会实话实说。“我也是刚刚才到,居庸关一带风景如画,多停留一会也算得以领略一二。”


    谢沉舟还在那费劲搬着碎石,闻言眼底满是嘲弄。沂州的舆图谢怀瑾看了可不止一遍,明巷暗道,他是了如指掌。


    寒暄半晌,谢沉舟恍若未闻,只沉默地搬着落石,连个正脸都不给。


    谢怀瑾顿时脸色差了几分:“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谢沉舟这才停了动作,徐徐转身。


    商九思有片刻失神。


    尚未及冠的郎君,眉眼温润如秋水,每一处五官都像精心勾勒,清朗俊逸,如松如竹。


    但最令她讶异的是,谢沉舟那上挑的眼尾,与子通确实不像,因为恍惚间,她竟然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皇兄。


    谢沉舟低垂着眉眼,只象征性拱了拱手:“在下有伤在身,弯不了腰,还请殿下莫责怪。”


    商九思自觉失态,急忙移开视线:“免礼免礼,本宫不在意。你日后就同子通一般,见到本宫无需行礼。”


    谢怀瑾跳下马,将缰绳自然地递给谢沉舟,示意他去拴马,完全把他当成下人去使唤。


    待他走远些,谢怀瑾才解释道:“这位就是侯府唯一的门客,逐月。”


    商九思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评价:“长得不错,不过还是你更好看。许久不见我,子通不想我吗?”她也不自称本宫了,笑得明媚娇俏,含羞带怯。


    谢怀瑾却像刻意回避般,心不在焉,“车队休整完就快些启程,再待下去,天色将晚,山林中可是有土匪的。”


    商九思本还想问,谢怀瑾叫她特意指派谢沉舟前来到底为何。可见他眼下兴致不高,也不太敢问,只转移话题道:“我这身衣裙漂亮吗?是沂州之行,皇兄特意赏我的。”


    绢纱百褶如意月裙,裙身坠碎玉,阳光下流光溢彩,摇曳艳丽。更重要的是,这裙子似乎用西域香料浸染过,动静之间暗香四溢。


    可惜谢怀瑾心中想着别的事,连说话也带着敷衍,只一个劲夸好看。


    商九思自讨没趣,哼哼唧唧地回马车里歇着,任由谢沉舟带着亲卫队护送前行。日落黄昏,风扫落叶,树林间簌簌作响。


    谢怀瑾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忽而随口叮嘱道:“此行最重要的,就是护郡主安然无恙。”


    话音未落,树林中一枚流矢飞速射出,力道不足,插入离谢怀瑾一丈远的地面。


    他登时变了脸色,拔剑举至半空:“保护郡主!”


    谢沉舟缓缓抽刀,笑意不达眼底。


    从入沂州那日,谢怀瑾就在居庸关藏匿刺客数百,原来是为他布下的局。如此煞费苦心,他都不忍心让他计划落空。


    刺客一窝蜂倾巢而出,人数虽多,但剑法实在差点意思,与那日刺杀容栀的大内死士相去甚远。谢沉舟只得收着力度,轻而易举就挡开不断飞来的刀剑。


    还好阿月没来,否则她定然也会发觉蹊跷,顺水推舟一番便会查出背后之人,实则不是谢氏。


    谢怀瑾解决完身边的敌人,转头就跳进马车。围攻商九思的刺客寥寥无几,甚至只是随意比划两招,显然不是冲她而来。


    “子通……这些刺客……是你安排的?”她惊魂未定地拉下帘子,余光瞥见谢沉舟被数名刺客团团围住。


    他嗤笑一声,“我会保护好郡主,至于旁的阿猫阿狗,是生是死,只能看命。”而后谢怀瑾擦拭完剑刃,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又下了车。


    只见谢沉舟手持短剑,穿梭于刺客之间。动作迅速而精准,每一刀都恰好挡开,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谢怀瑾眼神阴冷,飞身格挡开两名刺客,“逐月,我来帮你。”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更多的刺客瞬间涌了上来。两人边战边退,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肉眼可见的,谢沉舟每一次挥刀吃力许多。


    他剑眉轻挑,眼底闪出些凝重,玩世不恭的笑意微散。什么味道这么香?从方才谢怀瑾近身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那暗香若有若无,却牵引得他眼睛突突地痛,像有上百只蚂蚁从眼球里爬过,顷刻间遮蔽了谢沉舟的视线。


    跟十年前,被人下毒弄得双眼半瞎时一模一样。自从治好后从未复发过,他都快要忘了,那股蚀骨钻心的疼痛滋味。


    血色的浓雾自眼中蔓延,他眼尾竟渗出血丝,而后一阵眩晕。刺客瞄准了机会,一剑就欲刺破他的咽喉。谢沉舟只得向后闪避,步伐却是乱了。


    谢怀瑾明显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喊道:“逐月撑住!”而后他唇角勾起抹诡谲的笑,如毒蛇在吐着蛇信。下一秒,原本对准刺客的长剑倏然倒转——


    “噗嗤”,长剑从谢沉舟身后插入,贯穿腹部。冰冷气息涌入,谢沉舟精神一振,眼中痛意退散,勉强能看清人影。


    见偷袭得手,谢怀瑾面上更加狰狞,鲜血顺刀柄滴落,他兴奋得手微微颤抖。


    长剑拔出,谢沉舟唇色惨白,捂着腹部半跪在地。


    刺客见状,欲上前补刀,让他死得彻底。谁料,谢怀瑾突然拦住:“把他打晕扔去林子,他失血过多,活不过今夜。”


    镇南侯府亲卫队在前厮杀,若当场将他弄死,太容易引人察觉。


    刺客尚未出手,谢沉舟已倒地昏迷,似是痛晕过去。谢怀瑾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连连。任他有天大能耐,也逃不出自己手掌。


    谢怀瑾扬了扬手,林间倏然传来一声脆哨,而后刺客如潮水般退散。不出片刻,除了满地狼藉鲜血,几乎看不出打斗痕迹。


    长庚抹了把嘴边血,担忧地持剑赶来。谢怀瑾翻身上马,捂着左臂伤口,似乎也挂了彩:“郡主一切安好,继续赶路。”


    长庚点了点头,却突然想起少了个人,他疑惑道:“逐月呢?”


    谢怀瑾早已备好话术:“刺客密密麻麻,我忙着保护郡主,回过神来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人没了?!!!”夏日空气沉闷,压得长庚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


    镇南侯府内,容栀端坐于桌案前临摹药方,然而笔下字体却略显歪斜,难尽人意。


    她心乱如麻,揉成一团后便随手丢弃。不经意间,谢沉舟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他的手指烫伤未愈,缰绳长时间摩擦,肯定更是化脓渗血。


    “逐月郎君与县主之间,不是男女之情?”


    “阿兄也说,逐月郎君心悦县主已久。”


    一室寂静,谢怀泽那两句质问又如余音绕梁,重新回荡在她耳边。


    指节被谢沉舟用力握住的地方微微发麻,鬼使神差的,容栀举起手,就着余晖端详起来。


    算一算时间,他此刻或许已经接到隋阳郡主,正在回程的路上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问问谢沉舟。


    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如谢二郎所说,心悦自己已久。


    流云倏然推开门,手里还抱着没还回去的栀子花:“县主,城门已经开了,似是隋阳郡主要进城了!”


    容栀心虚地把手缩回身后,拿起方才临摹的药方,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


    待她看清宣纸上的字迹时,杏眼顿时睁大,险些没一把丢出去。


    “?”满纸白底墨字,一笔一划写满的都是三个字。


    “谢沉舟”。


    第42章 势所难免(初吻大肥章) 两人都乱了呼……


    耳根烧得厉害, 她强装镇定,抽出医书就把纸张压下。“备马,带上大夫, 我们去城门迎隋阳郡主。”


    “好嘞!”流云顿时笑逐颜开, 拉着裴玄就去准备。裴玄也高兴得很,初闻谢沉舟去接驾时的不安消散大半。


    县主又是备药又是差遣大夫的,哪是去迎接隋阳郡主, 分明是惦念着殿下, 一刻也等不及了。


    去时只容栀一人乘车,车内空间宽敞得过分,甚至有些空落落的。谢沉舟在时没有发觉,自己身边竟每日都有他作陪。


    在软垫上刻个谢沉舟专属,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车驾在城门口停好时, 隋阳郡主的车队也恰好缓缓进城。


    流云从没出过沂州,也没见过真的皇亲国戚,她踮着脚尖好奇地瞧,由衷地感叹道:“隋阳郡主阵仗好大啊,包下整个景和客栈都不够的住的。”


    裴玄翻了个白眼:“你傻吗,郡主怎么可能住客栈, 自然是另辟山庄别院下榻。”


    流云傻傻地“哦”了一声, 而后又惊奇道:“快看郡主的车驾!好漂亮。”整个车身用金银玉雕装饰,窗牖镶金嵌宝, 华丽异常,就连拉车的马匹都是千金难求的千里马。


    容栀只看了一眼就兴趣缺缺, “流云,小点声,礼仪不能忘。”商九思只是亲王所出, 有自己的封地却迟迟留在宫内,还被允许一应礼仪皆从公主制式。


    当今圣上对这个表妹,是真的宠爱有加。沂州早早开了冰窖,第一批都已运往她下榻的别苑了。


    镇南侯公务缠身,清河太守倒是带着家眷老早就候在一旁。卫蘅姬悄悄挪过来,扯了扯容栀衣袖,一脸坏笑:“是不是想提拔逐月郎君,好为日后做准备啊?否则接驾这么重要的差事,怎会轻易交给了他。”


    容栀无奈笑笑,觉得她不去写话本子着实可惜。她也没想明白,阿爹为何指派谢沉舟前去,于是便也没解释。


    卫蘅姬还以为她是默认了,脸上笑意愈发荡漾。


    护卫在商九思车驾前的,正是容栀的亲卫队。谢怀瑾骑于马上神色难辨,长庚抿唇冷脸地牵着马,步行于其后。


    等等,谢沉舟呢?他不是应该随谢怀瑾并排护送郡主吗?


    右边眼皮莫名一跳,容栀视线绕过众人,又细细辨别了一番,最后只得困惑地皱着眉,无声地询问长庚。


    长庚瞥见容栀,心头更是颤了颤,将马匹丢给别的亲卫,就飞扑至容栀身前,不由分说死死伏跪在了地上。


    “属下该死,没有保护好逐月,车队半道遇上山匪,逐月拼死保护郡主……自己却被山匪所伤,下落不明。”


    一股凉意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容栀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一般,连呼吸都有些不稳。明明是五月,却如坠冰窖,冷得她浑身打颤。


    居庸关一带的山匪刺头不是早就被玄甲军剿灭了么?隋阳郡主改道居庸关,他们也是才知晓的消息,那些山匪真是有通天的本事,未卜先知。


    裴玄惊得眼前一黑,眸中杀意凛冽,拔剑就横在了长庚脖颈前:“你他爹的有种再说一遍,逐月他怎么了?”


    长庚也不反抗,颓然道:“逐月路遇刺杀,生死未卜。”


    谢怀泽错愕不已,陡然联想到某种可能,不敢置信地瞥了马背上的兄长一眼,面上瞬间了无血色。


    “阿兄……”他张了张唇,终究没能说出口。


    卫蘅姬被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吓了一跳,惊叫出声的同时,还不忘轻拍着容栀的背给她顺气。


    “县主,你快些缓过来主持局面,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裴玄和长庚都隶属于镇南侯府,也只有容栀能结束这场闹剧。


    岂料容栀并未理地上横刀对峙的两人,眼底冷然一片,深吸了口气就直逼谢怀瑾而去:“我只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干的?”


    他镇定自若,腰间佩剑还在往下滴血。“空口无凭,县主何故污蔑我。”


    血腥气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太阳穴绷紧,一口气咽也咽不下去,“我的人与你同去,就他生死不明,你倒是安然无恙?”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众人皆没想到,容栀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门客,同谢氏嫡子当面对峙。


    车架纱帐被宫女掀开,暗香四溢而出,商九思扬了扬下巴,神色倨傲地护在谢怀瑾前面:“区区一个门客,本宫赔你就是!”


    四周齐刷刷躬身一片,全都低头恭敬地行礼。她心底虽血气翻涌,却也还没全然丢掉理智,强压着裴玄,草草行礼。


    裴玄把佩剑从长庚脖颈上收回,却并不入鞘,只恨恨地盯着谢怀瑾,双目怒得快要喷火。


    怒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无边的冷寂。容栀眼底淡得看不出神色,嗤笑反问道:“我只要逐月,殿下要怎么赔我?”


    商九思跺了跺脚,头上珠钗轻晃:“为了一个门客,镇南侯府要同皇室交恶不成?更何况他是为保护本宫的安危而牺牲,自然不算白死。本宫会差人为他风光下葬,再写篇皇室悼文,立个气派的衣冠冢。”


    她怕容栀还不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他的家人,本宫会拨白银千两,保他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吃穿不愁。”


    卫蘅姬又扯了扯容栀袖角,担心她气性上头,非要不休地追究到底。隋阳郡主既然搬出了皇室头衔,那就是在对她施压了。


    容栀缄默片刻,忽然笑了:“多谢殿下好意,可惜逐月是孤儿。殿下说得这些身后名,他恐怕无福消受。”


    她的尾音一点点冷下去,衬得那抹笑意也讽刺至极。


    “镇南侯迎驾来迟,我让你损了名门客,也算是扯平,这事就算一笔勾销,如何?”明明是问句,商九思却不由分说地伸出一只手,默认容栀不会拒绝。


    这是一只保护得当,娇生玉养的手,纤细如葱,莹润剔透。而谢沉舟的呢?


    他也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可手心伤痕密布,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


    她笑意浅薄,不达眼底:“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民女手脏,怕玷污殿下。此事与殿下无关,于清河郡内受袭,是镇南侯府失职,我会加派人手保护殿下。”


    商九思眸光有所松动,就又听容栀继续道:“至于逐月,死要见尸活要见人。镇南侯府会亲自去找。”


    商九思怎么也没想到,她所说得“镇南侯府亲自去”,那个去找的人,竟就是容栀自己。


    ………


    已是夜深时分,居庸关山隘被一队火把点亮,照得整个山峦灯火通明。


    谢怀泽自告奋勇,说什么都要出一份力,他手持火把搜了几处草地,皆是一无所获。


    他擦了擦额头汗,迟疑出声:“居庸关山峦连绵,单凭这么几个人,又不知逐月的具体位置,无异于大海捞针。”


    容栀头也不抬,聚精会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你阿兄不是说他被刺客所伤么?沿着车队留下的血迹找。”


    她语气算不得和善,谢怀泽心头微涩。白日好不容易同她积攒的熟络,此刻又因横亘在其中的人命,而僵硬尴尬起来。


    他扒拉起一处草皮,从里面蹦出只野兔,谢怀泽失望地叹了口气:“子时一过,就是阿醉的忌日。倘若能成功救出逐月小郎,阿醉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到高兴。”


    容栀搜寻完身前一片,站在原地等亲卫队其余人来禀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你整日说阿醉,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谢氏有儿郎叫这个名字的。”谢醉?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阿醉身份特殊,族中将他名字抹去了。”


    “他是因病逝世的?”莫非谢氏族中有遗传病症,否则怎么身子一个比一个弱。


    谢怀泽微愣,商醉的死是谢氏辛密,不可与外人言说。可面对容栀,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他终究诚实地摇了摇头。


    “阿醉死在十年前的冬日,是被族中长老活活殴打而死的。他们特意留了他一口气,把他衣裳扒得只剩一层,而后扔到了荒郊野岭。”


    只是这样说着,谢怀泽都忍不住浑身抽搐,扶着树干呕不止。


    他一想到平日敬重的长辈,背地里是折磨阿醉的恶魔,就恨不能替扒了那些人的皮。


    阿醉是冬日死的,可如今入夏,怎会是他的忌日?


    还未问出心中疑惑,谢怀泽已先行为她解答:“族中对外称他是归乡途中因病逝世,因而忌日被迫改为初夏。”


    容栀心中愕然,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沉默着递上丝帕。谢沉舟也说自己是私生子,因被主母陷害才逃跑脱身。如今又身陷囹圄,而设下杀局的,十之八九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兄长。


    谢氏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四世三公的门阀世家,到底是踩着数不清的尸山骸骨。


    胸腔呕意稍稍退却,谢怀泽举着火把照亮身后,“这里也没有。”


    紧接着,四散探查的亲卫不断归来,回禀的无一例外,都说林中并无发现。容栀攥着拳头越握越紧,直至指甲掐入皮肉,痛感侵袭而来时,她才倏然松开手。


    她万不能自乱阵脚。裴玄还未回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裴玄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一路追至山崖边,再往下便是滔滔江水。她衣袖凌乱,拖着沉重的步伐,心有不甘地把剑扔到了地上。


    她怔怔然红了眼眶:“血迹在通向山崖的树丛边断了。”殿下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殒命。她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是裴郁先一步找到了殿下,已经把人带回悬镜阁,所以他们才怎么也找不到。


    容栀神情淡漠,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叫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无人出声,只剩火把上噼里啪啦跳动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忽然,从山林深处传来一声嚎叫,似是野兽在追逐捕猎。深夜里尤为清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谢怀泽脸色霎时难看下去:“会不会是……”


    “不会。”容栀冷冷扫了他一眼,打断了这句没说完的话。


    她在佛前替他求过平安的,他才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而后容栀点点裴玄和长庚,拔出腰间匕首紧紧握住,不假思索道:“你们俩随我继续找,其余人护送谢二郎回城。”


    ………


    谢沉舟当然没死,在被刺客扔到林中后不出半刻,裴郁就从树上飞身而下。


    裴郁轻车熟路,轻点几个穴位,谢沉舟就从地上一坐而起,猛吐几大口污血。神智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吞下裴郁递来的止血丹,用袖口随意地将唇边血渍擦净。腹部衣裳被刀剑划破,粘了血珠又干又硬,谢沉舟扯开衣裳,饶有兴致欣赏着那处伤口。


    恍若察觉不到痛一般,他挑了挑眉:“啧,谢怀瑾那把剑真不错。”一剑贯穿,伤口平整又锋利。


    殿下的血翳症已痊愈多年,如今却不知为何,隐隐有复发的趋势。裴郁犹豫地问道:“殿下,要不要回悬镜阁?”


    “回啊,”他嘴角扯出一丝邪笑,戾气于眼中翻涌:“你回悬镜阁,带人烧了谢氏供给私兵的粮仓。”


    似是觉得还不够解恨,谢沉舟又补充道:“哦,对了,这么重要的事,记得让殷严带给龙椅上那位。”


    裴郁心底一惊,毫不犹豫地应下。


    当今圣上猜忌心重,谢氏因着先太子一事,早已失了圣心,如今若是爆出暗中豢养私兵。风光百年的世家,恐怕就要就此终结了。


    悬镜阁掌握谢氏豢养私兵的证据已久,可殿下一直密而不发。今日突然发难,到底是报方才一箭之仇,还是顺水推舟,布局已久。


    裴郁不敢再深想,又担忧着他的伤势:“居庸关地势凶险,倘若明月县主不来找您,该怎么办?”


    这话刺耳得紧,谢沉舟登时眯了眼,不爽道:“你怎么还不走?”


    知晓自己惹了殿下不悦,裴郁生怕再待下去,回不到悬镜阁就死无全尸,逃也似地隐匿回树梢,不消片刻就没了踪影。


    眼底血雾还未散尽,他的眸色黯淡,像是撒了一层灰,昔日温润不再,只剩下无边的阴郁。


    阿月才不会丢下他不管,她舍不得。


    靠着树干静默片刻,谢沉舟忽然揉了揉眉心,抿着唇就将手中短刀狠狠插进了树干。


    他哼笑一声,眼底幽暗难辨。


    裴郁还真猜对了,他是心里没底,倘若阿月不寻过来,又该如何收场?


    总不能他灰溜溜爬回镇南侯府,然后硬着头皮说自己福大命大,失血一天一夜都还能剩着口气。


    思及此,谢沉舟抽出腰间短刀,刀风乍起,寒芒闪过,他腹部多了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本就失血的唇色更加煞白,他冷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往车队必经之路旁的小道而去。身后,鲜血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不知他阖眸等待了多久,直至乌云遮月,林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谢沉舟眯着眼望去,是裴玄红着眼眶四处搜寻。亲卫已护着谢怀泽回府,四下无人,她大着胆子改口:“殿下!皇孙殿下!!”


    谢沉舟:“……”能不能把她毒哑。


    他懒洋洋地抱着臂,颇有耐心地等裴玄走远,才又探出头去。


    能探查的地方都探查过了,容栀沉沉叹了口气,心底早已沉了一半,举着火把存着最后一丝侥幸,把裴玄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这条小道荆棘密布,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跨过沟渠,一边努力地四处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泥土染脏了绣鞋,连带着她的裙角都没能幸免。连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精神高度紧绷,容栀嗓音沙哑,无奈地讪笑一声:“谢沉舟,你再不出现,我就真的要替你收尸了。”


    无人回应,只有溪流声潺潺,鸣蝉聒噪不止。手中火把也燃到尽头,火苗打着旋忽闪而过,霎时间,容栀陷入沉沉黑暗。


    前方是一片沼泽,没有光亮,她只得硬着头皮踩过,脚下触感软趴趴的,像是蛇剥落的皮。容栀禁不住一阵恶寒,捂着小腹还没缓过来,脚底倏然被什么缠住。


    温热的湿意从裤管渗透进皮肉,她面沉如水,头皮麻了半边。从前在医书上见过,蛇是一种冷血动物。可这家伙明明温度热得惊人,难道医书也会骗人。


    当机立断地,容栀抽出袖中匕首,慢慢沿着裤腿探了下去。蛇的七寸大抵应当在哪?


    蛇身没摸到,倒是匕首先被什么东西握住了。她用力往回拽,想甩掉那东西。一个不察,脚下被树枝绊住,她险些没站稳。


    云散月开,容栀向前倾身,视线不断下落,定格在在重重泥沼旁。地上似乎躺一个人。


    正是下落不明的谢沉舟。


    她的眼睛陡然睁大。瞬息的茫然后,谢沉舟似是失去意识,拽着容栀胳膊就往后仰。


    她失去重心,惊叫着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好冷,好冷……”谢沉舟紧闭着眼,整个身子都贴住容栀,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温度。


    她只觉浑身烧得慌,难耐地想避开,可才一转身,就瞥见他满身鲜血,几乎成了个血人。


    容栀索性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谢沉舟!你醒醒。”


    他干裂的唇瓣上血迹斑斑,似乎有了反应,“好,好渴……水,我要喝水。”


    两人早就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最近的沼泽泥泞不堪,她去哪给他找干净的水。


    心中不断思虑盘算着,她丝毫没注意到眼前,谢沉舟已然俯身贴近。


    朱栾香甜腻,血腥气苦涩,偏偏二者交织缠绕,变成了一个印在她唇上,滚烫又微微湿润的吻。一触即分。


    居庸关山隘万籁俱寂,地面潮湿,树林静默,风过无声。


    一片无边的漆黑里,两人都乱了呼吸。


    那些被彼此刻意压抑的,见不得光的悸动,一瞬间汹涌而来。


    她听见了他澎湃的心跳,那也是她的心跳。


    第43章 一吻再吻(表白章 巨甜) 是纯粹的,……


    “阿月……”鼻尖相抵, 谢沉舟声音哑得不像话。


    她耳根微红,似是堵了团棉花,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身上又烫又硬, 手脚紧紧攀住她, 被缠得不舒服,容栀无措地就想先推开他。


    哪知谢沉舟头一歪,又软绵绵地垂倒下来, 下巴重重抵在了她的肩窝上。也不知到底流了多少血, 带的自己肩窝也润湿一片。


    “来人啊!我找到他了!”容栀一手扶着他,一边扯着嗓子喊道。


    不知是否声音太大,惊动了林中野兽,远处又依稀传来撕咬的嚎叫声。


    不行, 他们距离主道太远, 这样等下去,就算不被野兽吃掉,谢沉舟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得先找个干燥的地方,不能让他的伤口再泡在泥沼里。


    容栀捉住他的手,绕过自己肩膀,“你别睡, 撑住, 我带你出去。”


    月色映照下,他的面容苍白, 几近透明,皮下血管依稀可见, 整个人已经脱力昏死了过去。


    容栀几乎是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途几次都险些跪倒在地, 才勉强把他拖到一个山洞口。


    她咬咬牙,解开最外首的罩衫铺在地上。好在入夏,只穿件单裙也不算冷。


    随身携带着的只有基础的止血解毒的药丸,她细细碾碎,掰着谢沉舟的下颌,恶狠狠道:“为了来寻你,我冒着与郡主交恶的风险。若是你真死了,尸骨就只能曝尸荒野,谁敢让你下葬。”


    似乎是被这些话吓到,他在昏迷中有了反应,配合地张开了嘴。


    只是终究意识不清,也不知道药丸到底在哪,唇舌搅动间,含住的竟是她的指尖。好巧不巧,他舌尖卷过,舔nong着带起一串水渍。


    容栀:?_?


    她怎么觉得这人在占自己便宜。


    服过药丸后,谢沉舟眉宇间舒展了些,安静地躺在她的罩衫上,乖巧的像个孩子。


    他的衣裳已经不能再穿了,幸好污血凝结的早,没太粘连皮肉。容栀抓着衣襟一拉,上衣就完全从他身上滑落了下来。


    凌乱的乌发遮住了胸前的一小部分,而后就是大片雪白,暴露在空气中,与暗红的血迹对比鲜明,画面艳丽又诡谲。


    这样盯着他看,好像不太好。容栀飞速地移开视线。人躺在地上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她还有心思想有的没的。


    山洞不算深,但内里居然流淌着条暗河。容栀掬了捧水把手洗净,又解下他腰间壶囊装了些过去。


    谢沉舟还未醒,她先用丝帕替他擦拭了脸上淤泥,而后指尖沾水,细细涂抹在那皲裂破皮的唇上。


    他的唇不算薄,紧抿时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指尖所到之处,唇瓣就会听话地塌下去一截。


    指尖停驻于那抹淡粉色,容栀有片刻失神。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连嘴唇都是软软的。


    “啪嗒。”是暗河拍打石壁的声响。


    她吓得一激灵,整个手掌不慎按在了谢沉舟唇上。他痛地呜咽一声,眉头轻拧。


    容栀急忙抽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大抵是困得神志不清,不去给谢沉舟找药,反而在这吃他豆腐。


    居庸关草木繁盛,借着月色沿路找了找,还真被她寻到几株用得上的草药。长在草丛中的都好拔,就是缠绕在枯树上的鸡血藤。匕首割了好几次都割不断。


    她这匕首确实钝得厉害。谢沉舟不是说要送把新的给她么?在市集买一把需要这么久?从春入夏都没买到。


    她渐渐失去耐心,索性用了狠劲,边割边拽,终于在手被勒出血痕时,如愿以偿割断了鸡血藤。


    顾不得手上疼痛,容栀小心翼翼地攥着就往回跑。脚踝处倏然传来一阵刺痛。容栀撩起裤管一看,原是天色昏黑,不知何时被荆棘划伤了。


    这点小磕碰不算什么。前世瘟疫,全身肝肠寸断之痛她都没掉眼泪。她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回了山洞。


    待磨好草药敷到谢沉舟伤口处,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没有铁杵,只能用衣衫裹着洗净的石块,一点点地碾磨。


    不能再让他昏迷下去,否则绝对挨不过今夜。


    容栀又夹了根鸡血藤放在他鼻尖。被强烈的腥锈味刺激,地上的人终于轻眨着羽睫,而后幽幽转醒。


    他剧烈地咳嗽着,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容栀的手腕,“这是……在做梦吗?”


    他羽睫间敛着水雾,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生怕一闭眼,容栀就会消失似的。


    同谢怀瑾对峙时她面不改色,同商九思呛声时她也巍然不动,可如今谢沉舟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心中那口强撑着的气,突然一股脑涌入了鼻腔。


    容栀喉头一哽,声音已然带上哭腔:“谢沉舟!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件衣裳可是用御赐布料制成的,就这样给你当衬布了!”


    谢沉舟明显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醒来阿月说得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哭笑不得道:“都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赔你件更漂亮的。”


    容栀吸了吸鼻子,冷哼一声,“谁要你赔?你一年的例钱都不够一寸的。”


    他温和一笑,并不反驳,撑着身子半坐起来,伸手替她把乱了的发丝拨至耳后。“别哭,不值得。”


    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她递去水囊,“谢怀瑾说你是被山匪所伤,而后下落不明。”


    谢沉舟举着饮了许多,有溢出的水渍顺着脖颈流下来,一直没入耻骨人鱼线深处。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你信吗?”


    容栀摇了摇头:“可他们信。”有隋阳郡主给谢怀瑾撑腰,就算真查出来什么,也不过随便拉个替死鬼。


    趁着她发呆,谢沉舟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不重要,谢氏大厦将倾,只需再添一把火,就会毁于一旦。”


    她沉思一会,忽然眯了眯眼,“这把火,镇南侯府来添如何。”把玉玺暗中交给谢怀瑾,然后再不慎走漏风声。毕竟沂州到江都路途遥远,生了变数他们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届时谢怀泽也会受到牵连,你舍得?”


    她赌气般缩回手,戳了戳他腹部的伤口,不答反问:“你明明都知晓,何必一再试探我?”


    谢沉舟立时皱了眉,不由分说地将那不安分的手捉至胸前,“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了给你摘药,我脚踝也擦破了。”说罢,她卷起一截裤脚。那段纤细莹白的小腿,就这样一览无余。


    那抹红痕烧红了他的双眼,也一并燃尽了他的理智。他眸光深深地望着她,眼尾潋滟着薄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容栀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表情。刚要放下裤腿,谢沉舟突然俯身,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整条腿倏然横跨在了他的腰间。


    腿上温热一片,减轻了伤口的钝痛。好不容易压下的心跳,又不听话地咚咚作响起来。她清冷的眼眸中羞赧一片:“你做什么,快放开!”


    他垂下眼睫,眸中暗沉滚滚,“答允过县主的,恕沉舟要失约了。”


    想要退回门客与主子的关系,他做不到。


    随着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一枚轻柔的吻。比方才在沼泽,拽着她强压上来的那次更温柔。如同一场旖旎的梦。


    就这样似羽毛轻扫而过,沉沉落在了她的心尖。容栀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他埋在她的脚踝处,拿出药膏均匀地抹揉开。而后缓缓抬眸,笑意融融地仰头望着她。


    不带一丝情欲,是纯粹的,怜惜的,充满欣赏的仰慕。


    她心念一动,就着这个姿势跨坐下去。伴随着男人眼里清晰可见的惊愕,她难得地笑了。


    “谢沉舟。”她撑住他的胸膛,眼底坦坦荡荡,“你昨日问我,救你同救谢怀泽,是不是一样的理由。我收回那句话。”


    “留在侯府,继续做我的门客;还是知晓答案后,离开侯府,二者只能择其一。”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冰冷决绝,毫不留情。


    她无声的笑了,瞳仁乌黑清澈,倒映着悠悠月色。


    “从侯府门客换个身份,重新站在我身边,如何?”他无父无母,而她恰好需要一个夫君。他们不如举案齐眉,就此余生。


    从前她总是瞻前顾后,想要利用他制衡谢氏,又忍不住被他吸引。人想要的太多,顾虑的也就太多。


    他唇角不可自抑地勾起,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这算以公谋私吗?”无论是是不是她的门客,他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


    她往后微微退了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决定来居庸关救你的那刻,你告诉我。我的公是什么?私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还有谁是?”


    他眸中水色澹澹,拧湿丝帕就着月色,将她染了泥污的手指一根根擦净。“表白的话,应该我先说。”


    容栀闻言,微微失笑。


    连表白的顺序都要争个先后?她从前怎么没发觉,这人有如此强的自尊心。


    她想起谢怀泽说得那句“心悦已久”,陡然来了兴致,一边看他给自己上药,一边撑着下巴问道:“你是何时对我起了心思的?”


    谢沉舟动作一顿。这种问题……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出羞怯才好。


    何时喜欢上她的?他轻浅一笑,心中五味杂陈。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十年前的那个茫茫雪天,少女手心的温度。也是一如今日,温热得让人有些想哭。


    “你第一次救我的那天。”他如是说。


    第44章 肌肤之亲 揽着她的腰,打横抱了起来。……


    “啊, 原来是一见钟情啊~”她尾音刻意拖得很长,也不知信没信他的说辞。


    “嗯,是一见钟情。沉舟图谋县主已久。”他面上笑意柔和, 如盛满一夜的朝露。


    沐浴在一片静谧的月华中, 他恍若从天而降的谪仙。明明上半身露裸着,却不显yin靡,反而愈发温润, 谦和得没有丝毫棱角。


    纵然日日都能瞧见, 此情此景,依旧颇有冲击力。


    她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缓缓沿着他面部描摹着。


    从修长疏朗的眉, 到水波粼粼的眼眸, 再划过鼻梁中间微凸的驼峰,最后落到如樱似粉的唇。


    感受到面上传来的痒意,他睫毛止不住颤动,循着她的指尖,不解地望着她。看起来无辜极了。


    “好可惜,我不是一见钟情。”她眸中笑意渐浓, “我不过一介俗人, 贪图美色,方才被你所惑, 也想当一回商纣王。”


    他纵容着她继续肆意妄为,喉结滚了滚:“荣幸之至。”


    谢沉舟撑着身子向后仰了些, 方便容栀坐得更舒服。


    方才的姿势,她还需要借助小腿的力量才堪堪坐稳。


    可谢沉舟一动,她也跟着往上挪。整个人竟结结实实坐在了他下腹耻骨处。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裤, 两人肌肤相贴,容栀被他灼热的体温烫得一惊。


    “呃……”他喉头难耐地溢出一丝shen吟。


    “是不是压到你了?”以为是不慎碰到他腹部那处刀口,容栀急忙往后坐了坐。


    谁知谢沉舟面色愈发古怪,眉心霎时间紧紧蹙起,脖颈到耳根都染上层绯色。


    他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喘息着,“别动。”


    月色朦胧,她却清晰地看见了谢沉舟眼尾那抹yu。


    即便未经男女之事,医书上关于这部分也从不避讳。容栀很快反应过来,却并不羞赧,反而好奇地戳了戳他胸膛。


    “你是不是……”她颇有些看好戏般,捉住他的裤头就要“上下其手”。


    谢沉舟却羞得过分,立时捂住了她的唇,像是被她欺负狠了,近乎哀求道:“别说……不许说。”


    本也就是逗逗他,容栀点到即止。抬腿就想从他身上下来。


    谢沉舟却一把擒住她的腰,往下压了压,“也不许走。”


    容栀眸中闪过丝错愕:⊙ω⊙


    这人到底要她怎么样。


    最初的情动褪去后,心底就被无尽的酸涩所侵占。谢沉舟无措地闭了闭眼,手却擒着她不肯放。


    年少气盛,他也有过那些不能言说的欲望。想要谋夺她,独占她,最好把她金屋藏娇,让这轮明月只能为自己所有。


    而如今这轮明月的清辉,真的撒在了他身上。上天终究待他不薄,亦或者应该说,上天待他已经太好太好了。


    他替她把玉簪扶正,“倘若我以后做了什么事,让你很失望,能不能给我一次……被谅解的机会。”


    容栀闻言挑了挑眉,思忖片刻后,突然道:“好像还真的有一件。”


    他心猛地一跳,笑意于唇角凝滞,“什么?”


    她不答,只摊开谢沉舟的手,而后把袖中匕首放在了他手心。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就知道!谢沉舟准是把这事给忘了。


    容栀冷哼一声,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的刀呢?你说过的,要送我一把新的。”


    他愣了愣,想要笑出声,却又怕她炸毛,生生忍住了。


    “自然是要送的。”昨日策马想带她去碧泉山看的东西,就是那把刚制好的刀。


    本来早就想送的,只是找刀柄的材料费了些时间,便只好拖到现在。


    她发髻上的白玉簪净透,散发着莹莹幽光。谢沉舟把玩着簪上流苏,爱不释手。


    嗯,刀鞘再添点东西,阿月会喜欢的。


    在容栀收起最后一点笑意之前,他终于保证道:“辞花节那日给你,好不好?”


    容栀默了默,终究没再为难他。姑且再信一次好了。惦记着他的伤势,她又探手摸了摸谢沉舟额头的温度。


    “我刚刚已经发了烟散,最迟天明,亲卫一定会来救我们。”


    他乖觉地不动,任由着容栀摆弄。只是面上却终究兴致缺缺:“在这里不好么?没有尔虞我诈,也不用面对那些讨厌的人。”


    “你讨厌谁?谢怀泽?”她忍不住想起白日里,两人围着一锅粥斗法的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都讨厌。”他嗓音冷沉下去,似是在为她着想:“谢氏的人心术不正,县主该离他们远点才是。”


    他语气颇为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容栀却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琢磨片刻,回过味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呢,问心无愧么?”


    谢沉舟:“……”他当然问心有愧。


    身为镇南侯府门客,却对侯府嫡女有非分之想。


    怕测量不准,容栀又抓着他的手腕仔细把了脉。她手上动作不停,“若是说以公谋私,我还真的比不过逐月郎君。”


    谢沉舟:(ー_ー)!!


    又挖坑给自己跳。


    他该知道的,阿月向来不会吃亏。方才调侃的每一句,都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还还得让他哑口无言。


    意料之外,他额头温度降得很快,不再烫得厉害。


    她扯下一截干净的布帛,贴在腹部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你退烧了,还挺快。只要不再复烧,就不会危及生命。”


    心底不讶异是假的。自己给他用的不过是些基础药丸。可从他止血的速度,退烧的速度来看,倒像是有人先救过他似的。


    “谢怀瑾那一剑直冲我后心而来。但他的剑法……”谢沉舟回想片刻,终究似笑非笑地评价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见他揭过话题,她也没再追问,只调侃道:“没记错的话,你先前还夸过人家剑法精妙。”


    终究顾忌着他腹部伤口,容栀坚持让他躺下,自己则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靠着。


    过了入寝的时辰,她迟迟没有困意,只好盯着山洞石壁发呆。“谢氏族中十年前死过一个人。谢怀泽叫他阿醉,你听说过吗?”


    谢沉舟明显一怔,眼神里满是愕然。好在夜色昏黑,容栀并未察觉。


    “听说过。”他嗓音有些发紧,哂笑一声,眼底晦暗不明。


    “不过一个死人,前尘往事,县主想知道?”


    “谢怀泽似乎很在意这个胞弟,今日是阿醉忌日……应当叫?谢醉?”谢醉,谢罪。容栀在脑海中咀嚼了会。还是觉得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


    谢怀泽在意他?谢沉舟险些讥笑出声。


    这句在意,他倒担待不起。当年谢怀泽煞费苦心,将他哄骗去祠堂,让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他哑然垂眸,摸了摸胸前那道淡粉色的疤,纠正道: “商醉。姓商。”


    “商?他是皇室血脉?”


    商是国姓没错,但当今皇室这一辈,皆是行世字辈。更遑论,谢氏怎敢私自殴打皇室子弟,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几乎是瞬间,容栀想起了先皇太孙。十年前宫门事变,先太子被废。皇太孙被圈禁在深宫,而后不知所踪。


    谢沉舟点点头,索性也坦白道:“商醉就是先太子的血脉。他与谢氏女酒后作乱,本也没什么,收进东宫便是。可坏就坏在,那谢氏女已经许了人家。正是当今茂王。”


    他面色平静,唇角笑意淡然,似乎在闲谈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轶事。


    容栀惊得张了张唇,“他竟是……谢氏的孩子。”世人皆以为,商醉是先太子小妾所出。那场宫门哗变,是皇室秘辛,无人知晓其中细节。只知先太子策反禁军,于深夜围了正阳门,而后逼宫失败,被废为庶人。


    可先太子素有仁德之名,颇得人心,无人相信他会做出谋逆之事。若真正的原因是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君夺臣妻,乃是皇室大忌。百年清流,求的就是一个名声周正,若储君有任何污点,都会为世人所诟病。


    还有许多想不通的细节,她正欲再问,谢沉舟却轻叹一声,堵住了她的话。


    “阿月,”他侧着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该对我多关心些,怎的总是提旁人。”


    “还很痛吗?”她方才敷了镇痛的草药,这会应当好多了。


    他轻摇了摇头,而后指指她的肩膀, “会冷的,当心着凉。”


    因着脱去外衫,她此时只穿了件薄纱衣,肌肤透着莹白的肉粉色,隐约可见。


    她耸耸肩,不甚在意,“那有什么法子,这里也没多的衣衫了。”


    “我倒有个办法。”似是困了,他声音里藏着懒倦。谢沉舟顿了顿,而后缓缓起身,径直就朝她走来。


    “?”容栀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下一秒,就见他俯身,揽着她的腰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悬空,容栀顿觉无措,双手下意识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这样就离的更近了。她腰身贴着谢沉舟的肌肤,清浅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满是他,也只有他。


    谢沉舟牢牢圈住她,手却尽量避开,不碰到她腿上肌肤。他眼底是得逞的笑意,缓缓而过,同她额头相抵。


    “这样就不冷了。”


    这样是很暖和没错,但……


    她肩上薄纱本就松散,因着他这一抱,更是皱起一截,莹白的肩膀若隐若现,着实是有些……


    偏他温柔得过分,多一步也不逾矩。眼底不带一丝情欲,只有携了无限的眷恋。


    她忽然呜咽一声,把头伏在了谢沉舟肩膀,迟迟不肯抬头看他。


    “放我下来。”她声音闷闷的。


    谢沉舟不言,只蹭了蹭她的鼻尖,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望着她。


    他见过她冷眼横眉的模样,见过她怒目而视的模样。如今这副别扭又羞怯的模样,倒是新鲜得紧。


    片刻后,他把她小心地放在了铺着外衫,最平整的那块地上。“睡吧,这里还算舒适。”


    说罢,谢沉舟靠回了方才容栀倚着的石头旁。


    容栀愣了愣,而后倏然明白过来,微微弯了弯唇。原来他都知道。


    方才那块石头硌得慌,她才一直动来动去睡不着。


    “谢沉舟,”她唤道:“方才我的提议,你还没有回答我。”


    “要不要换个身份,重新站在我身边。”她一点也不觉得羞,直截了当地问了。


    他明知故问道:“换成什么身份?”


    容栀也不戳破,“待你辞花节那日送了我短刀,我就告诉你答案。”


    许是被她的坦然刺到,又或许是今夜月色太过蛊惑。谢沉舟心念一动,自嘲地笑了笑。


    “阿月,其实有些话,我想同你说。”他没办法再继续欺瞒下去。无论是关于商醉,还是关于悬镜阁。


    或许即便容栀知晓实情,情况也不会如预料的那么糟糕。她不会离他而去,会继续义无反顾的……心悦于他。


    等待许久,她却一直没有回应,谢沉舟疑惑地轻掀眼皮。


    地上的少女已经沉沉入梦,睡颜恬静安宁,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无奈地笑笑,重新阖上眼去。


    “下次吧。”下次,他一定完完全全把实情都告诉她。到那时,她还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第45章 辞岁经年 “知晓你与我心意相通。”……


    卯初时分, 裴玄循着烟散找到了二人。


    容栀脚踝上那血红触目惊心,白净的脸上沾了尘土,她却睡得又沉又静。


    是真的累极, 连被谢沉舟横抱起来, 她都只挪了挪脑袋,在他臂弯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全然不察有人到来。


    裴玄霎时间红了眼眶。高高在上的贵女, 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县主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救出殿下,没齿之恩,她定然不会忘。


    不愿惊醒容栀,她小小声道:“玄甲军平定动乱后连夜回赶, 镇南侯此刻已至居庸关山口。”


    人多眼杂, 纵然软香入怀,他再舍不得松手,也不愿在尘埃未定之前,让容栀惹上非议。


    谢沉舟垂眸半晌,温声道:“醒醒,侯爷来接我们了。”


    他唤了两次, 容栀才在半梦半醒间睁了眼。她迷迷瞪瞪站直身子, “阿玄,他伤得重, 你先扶他出去。”


    殿下面色不错,一瞧就被照顾得极好。裴玄不言, 只小心揽住容栀。


    山口处,容穆全身重甲,远远瞥见容栀, 就急忙脱下头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容穆心疼得不行,指腹在她脸上小心地蹭过,试图把她脸上灰尘擦净。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他脸色比锅底还黑,语气又气又急。


    容栀安抚般摇了摇头,“我无事。谢怀瑾密遣刺客扮做山匪劫驾,逐月拼死相救,却遭谢怀瑾背后捅刀。”她长话短说,将诸多细节隐去,只强调刺杀是冲谢沉舟而来。


    “阿月想要追究此事?”容穆沉吟片刻,“隋阳郡主同谢怀瑾有口头婚约,即便查出真相,也不能奈他几何。”


    逐月不过一个门客,他的生死于容穆而言并没那么重要。但容栀如若想查,他也会毫不犹豫,替她撑腰。


    “不,我不准备插手。”她贸然相救,已是把谢沉舟架在火上烤。如今他既成了谢氏的眼中钉,不如就让他亲自动手,报这一箭之仇。


    “阿月有一事相求。”她面色淡淡,而后郑重其事道:


    “把逐月调入玄甲军,彻底成为镇南侯府的人。”


    ………


    容栀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在隔日清晨缓过些劲来。近来诸事缠身,连轴转了许久,她难得能借受伤名,躲在府中静养。


    一碗冰酥酪见底,流苏才终于把上门探望,又被委婉劝回的各府各家报了个遍。


    她正听得昏昏欲睡,余光就瞥见角落里,被流云遗弃的栀子。呵护几日,流云渐渐没了耐心,过了新鲜劲,便随手搁在角落了。


    “给黎姑姑送去吧。她不是说最近在研制什么药方,市面上栀子却不知被谁买断,有价无市。”


    初初还以为是送错人家,已经这么几日,也没见人来取。留在府里还得花精力照养着,不如送给黎瓷入药。


    说到这栀子,流苏突然想起今日,在药铺当值时的听闻。颇有些唏嘘道:“昨日景和客栈可热闹了。谢氏郎君大吵一架,坊间都在传,似是谢二郎祭奠亡人,惹了谢大郎恼怒。”


    谢怀瑾不是什么好人,谢怀泽却实实在在是无辜的。以他那走三步喘一步的身子骨,气坏了也是可怜。


    “今日药铺熬的清肺安神的甜汤,也给谢二郎送份过去。”


    就当是她聊表心意。感谢他愿意夜半三更帮着出一份力,搭救谢沉舟。


    流苏差人吩咐下去,又呈上来个托盘:“卫小娘子怕您闷着,送了些针线玩意来,县主要看看吗?”


    针线玩意?卫蘅姬会做女红?她陡然来了兴致,往托盘里伸手去。


    摸了半天,却只有一张宣纸和一块丝绢。容栀:“……”她在期待什么。


    宣纸上卫蘅姬小楷娟秀,写得却横一个竖一个:“县主,这是宫里司绣坊研究的样式,比一般绣花更精致。绣在荷包或者丝帕上,给逐月郎君,你懂的~”


    她懂什么?容栀一头雾水地将丝绢展开。待看清上面绣的图样时,容栀默了默,而后当如没见着般,重新叠好放回了托盘中。


    她面不改色,语气却难掩古怪:“收起来吧,我用不上。”


    流苏虽好奇是什么样式,却也不多看:“那我收进库房?”


    容栀略一颔首,下一秒却转了想法:“等等。你拿着吧,你兴许用得着。”


    流苏也不推脱,“谢县主赏赐。”说罢,她迫不及待打开了丝绢。而后两颊瞬间染上可疑的薄红。


    是一幅鸳鸯交颈图。亲密无间,双双相贴。


    “这这这……”她在脑海中思索半天,终于咬着唇无奈道:“也太孟浪也些。”


    “逐月呢?”自己躺了这么久,谢沉舟也不来关心一下。


    流苏把丝绢塞入袖中,那幅交颈鸳鸯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心不在焉道:“随侯爷出去了,也不知何时会回来。”


    玄甲军任免事关重大,掌握着大雍朝一半命脉。且训练艰苦复杂,容穆态度谨慎也是应当的。


    只是担心着他腹部伤势未愈,容栀眸光微动,轻叹道:“晚膳时若还未归,就差人去喊,说是我找他。”


    流苏颔首应下,又怕容栀忧思过重,宽慰她道:“悬镜阁驰援的第一批解药已经到达药铺,待检查无误后就会运往花溪村。县主也可放宽心,在府里多养几日。”


    容栀闻言微怔,笑而不语。


    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算是难得。只怕自己想闭门谢客,隋阳郡主也不会让她有清静的机会。


    ………


    谢沉舟比她预料中回来的更早。


    书房里沉香绕鼻,桌上放着的,是陇西商队下月的采买清单。容栀把数目细细看过,又删去几种沂州本地就有的药材。


    谢沉舟轻叩门扉,嗓音里含着笑意:“听闻县主找我?”


    她笔尖一顿,略一扬眉,示意流苏去帮他开门,而后继续伏案慢慢写着。


    书房外艳阳高照,谢沉舟提步而进,带起一室夏暖,整个书房骤然亮堂起来。


    不太适应这强光,容栀不由得眯了眯眼。刺眼的光线却没持续多久,她身前很快罩下一片阴影。


    容栀抬眸望去,才发现谢沉舟于她身侧站定,默不作声地挡住了。


    流苏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不忘为两人带上门。


    谢沉舟矮下身去,下巴埋在她的肩窝,把容栀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在写什么?”


    被他发丝蹭得有些痒,容栀不安分地动了动:“商队的采购清单啊。你日后玄甲军与药铺不能两边兼顾,我只好接过来自己管。”


    谢沉舟体温本就偏高,又从外面回来,贴着她时简直热得像个人形火炉。


    找准时机,容栀一缩脖子就灵巧地从他双臂下钻了出去。她撑着腮帮子,侧目上下打量着谢沉舟:“阿爹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瞧着比那日山洞里倒是恢复了不少,身形挺阔,眉目清朗,面色似乎比没受伤前还要红润上许多。


    镇南侯有没有为难他?谢沉舟垂眸盯着案几想了想,神色有些散漫。


    演武场内,容穆问他,“你既入侯府,只要对阿月没有非分之想,我就让你进玄甲军。”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谢沉舟思忖良久 ,倏然幽幽地笑了。


    他说,“玄甲军,逐月可以不进。但对明月县主,在下不敢作保。”


    容穆语塞半晌,说不出话。似是惊愕于他的大胆,又讶异于他竟就这般承认了。坦荡得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后便是长达数个时辰的扎马步和负重跑。容穆美其名曰是帮他复健,实则不过是暗戳戳地给他下马威。


    不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如若换作是他,有人光明正大舞到自己面前,说要图谋自己的掌上明珠。他恐怕一剑就要结果了那人。


    他闲闲斜靠着案几,漫不经心道:“侯爷说,近日总有谢氏的人夜探镇南侯府。而且频次渐繁,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谢怀瑾受了二皇子的命,自然也要找玉玺。虽然这些夜探的人里,也不乏悬镜阁的人。


    容栀心里清楚,面上却不显,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潜入侯府做甚?阿爹的公文文书都在城西军营,镇南侯府空无一物。”


    他眼里笑意渐浓,也不拆穿她,还配合地摇了摇头,“许是为阿月而来。”


    “为我?”她皱了皱眉,还以为谢沉舟说得是为取她性命而来。


    谢沉舟把玩着她发髻玉簪,温润的触感让他颇有些爱不释手。“谁人不知明月县主容栀,才华卓绝,皎皎如月,自然都想窥视一二。”


    容栀顿时哑然,无奈地拍掉他作乱的手,“净说些浑话骗人。”


    一想到此后他入了玄甲军,两人聚少离多,谢沉舟就瘪了嘴,“阿月把我调入玄甲军,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凝眸片刻,毫不避讳道:“你不是不甘居人下么?爬上去,爬到能让谢氏伏跪胆寒的位子去,此后就不会有人再说,你配不上云云。”


    谢沉舟不是池中之物,不该困囿于小小药铺。况且她也有自己的私心,阿爹年纪渐长,她不愿他再外舍身拼命,风餐露宿了。


    他怔了一瞬,而后很快恢复如常。他一直以来小心藏着的野心,容栀竟全都知道。甚至还愿意……纵容着他。


    “阿月如此偏袒我,不怕有人会嚼舌根吗?”他眼底尽是一片温柔。


    容栀冷哼一声,不屑道:“任他们去说。谢怀瑾既有隋阳撑腰,你也有我撑腰。”


    说罢,她就不再理谢沉舟了,直到把手头的采买清单核对完,容栀才重又抬起头。


    谢沉舟从书架上拿了些闲书随意翻看着,一边打发时间,一边安静地等着她。他侧脸轮廓硬朗,衣摆如流云,手中拢着书卷,远远望去,清雅矜贵,不可方物。


    容栀一时慨叹不已。她算是知道,帝王为何都喜欢找些貌美的女子侍奉起居了。实在是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她勾了勾唇,伸手去够案几上被各种医书掩埋的《孙子兵法》。“我记得这里好像放着些兵法军书,你若有兴趣也可以拿去。”


    费力抽了半天,那本书还死死压在下面,巍然不动。“我来帮你。”谢沉舟作势就要过来。


    容栀顿了顿,而后严词拒绝:“不必,我自己可以。”在谢沉舟面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多没面子。


    她胸腹抵着案几,手腕用了狠劲,咬着牙往后一拉,终于拽着封页拿了出来。代价就是——案几上原本堆得整整齐齐的书,轰然倒地。


    谢沉舟强忍着不笑出来,弯腰替容栀一本本耐心地捡起。“是你侍女没放稳,不怪你。”


    从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再到周游散记。每一本都有她认真翻阅批注的痕迹,又每一本都保护得当,不见一丝褶皱。


    他指腹摩挲过书页,倏然生出好奇,从前的年岁里,她每日里在做什么,看过什么书,见过什么人。


    “这是?”他捻起一页宣纸,疑惑出声。方才差点以为是她打稿的废纸,正欲随意塞进书册。


    宣纸薄透,纸面墨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沉默须臾,他轻笑一声,半垂的桃花眼中情愫涌动,似酒酿一般醉人。


    而后,容栀就听见他用那清冽如玉石滚落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谢,沉,舟。”


    “!!!!”容栀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原地石化。


    完蛋了。是那日她发呆,在书房写了一整页的他的名字。


    在写这玩意的前几个时辰,她还一本正经地把他压在墙角,厉声警告他,不准对自己有旁的想法……


    她眉眼未动,整张脸却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的感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哦,只是随手练字的废稿。你的名字笔画多,练起来方便。”


    容栀抑制住内心窘迫,挺直了脊背,朝他眨巴着眼,竭力证明自己说得是真话。


    “嗯。”谢沉舟轻点了点头,眉眼里笑意藏也藏不住。显然是未信她的胡扯。


    她强撑镇定,继续解释道:“真的,我也写过流苏、流云的名字,还写过裴玄的。”


    “嗯。”谢沉舟也不反驳,只是眼底笑意更加分明。


    “你别不信啊!”她秀眉微蹙,瞪着眼嘘他。


    他掩唇低笑:“我信,我何时不信。”


    “算了。”容栀只觉越描越黑,索性身子往后一摊,下巴抵住着案几,承认道:“没错,我就是写了你的名字。写了整整一页,满满当当。你高兴了吧?”


    他将写满自己名字的宣纸小心地叠好,妥帖地塞进里衣。而后坦然道:“知晓阿月与我心意相通,我自然是高兴的。”


    这副情场得意的模样实在是面目可憎,容栀咬牙切齿道:“谁跟你心意相通。”


    谢沉舟不言也不恼,只缓步而来,夺过她手中狼毫,于宣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你做什么?”


    素白的宣纸上,他端然执笔,淡淡墨香飘散,又于纸面汇聚成工整而匀称的字迹。


    院外蝉鸣声阵阵,蛙声绵延不绝,风吹荷影,在这燥热的午后,少年珍而重之地一次又一次写:容栀。


    “礼尚往来。”他慢条斯理道。


    ………


    晚膳前,容栀亲自给他换了药。


    伤得次数多了,容栀都已见怪不怪。她拧紧瓷瓶,坐在床沿瞧他穿衣裳。


    “愈合得很快,结疤后千万别用手去挠。”


    “啊……”谢沉舟系衣带的手一顿,“可我最怕痛,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他狭促地笑开:“还得要县主多费心些。”


    容栀正要呛声,就听见流苏隔着门唤她:“县主,谢二郎求见。”


    她默然不语,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平心而论,她对谢怀泽没有意见。身在谢氏,太多身不由己,他虽懦弱了些,还算个性情中人。


    至少他还会念着那含冤而死的先皇太孙,在忌日时为他点上一盏香烛。


    谢沉舟唇边笑意立时垮了下去,即便再不情愿,他还是大度道:“你想见就见,不必管我。”


    容栀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浅笑道:“很快就回来,等我一同用膳。”


    只是这一等,便等到了日沉月升,接近宵禁时。


    “郎君,要不先布膳吧。”小侍女推门而入,好心劝道。


    晚膳都过了许久,逐月郎君身受重伤,若是因挨饿而伤口恶化,她可担待不起。“县主同谢二郎还在花厅欢谈,不知要到何时呢。”


    “欢谈?花厅氛围如何?”他轻嗤一声,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同谢怀泽欢谈?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小侍女是个新来的,不懂这些主子们的弯弯绕绕,天真道:“说是调笑声不断,氛围可融洽了。”她丝毫没注意到榻上,谢沉舟越来越黑的脸色。


    “之前就传出谢氏要与侯府修好的消息,现在看来,恐怕是八九不离十。”


    谢沉舟抿了抿唇,正想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礼貌的请小侍女离开。就听她欢快道:


    “您是侯府的得力门客,定然也替县主觅得良人而高兴吧?”


    “……”他喉头一哽,极力咽下从腹腔涌起的腥甜。不知如何克制着,才没有抽刀立刻把人了结了。


    他眼底血丝霎时密布,层叠的血翳又遮住了视线。谢沉舟嗓音又冷又哑:“叫裴玄过来,这里不用你看着了。”


    小侍女虽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可直觉不妙,急忙去寻了裴玄。裴玄到来时,整个人吓了一跳。


    谢沉舟身下,洁白的布枕被鲜血染红。他如同泡在血泊中,面无血色,好似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厉鬼。


    “殿下!殿下!”裴玄被一室浓重的血腥吓得一激灵,差点就要吹哨,唤潜藏着的悬镜阁的人。


    他微微坐起身子,擦掉眼角猩红,“右边箱子里,拿来给我。”


    裴玄几乎是踢般踹开了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滚落出一个黑色瓷瓶。


    谢沉舟倒出两粒服下,运气闭眼瞬息,眼角血流已缓缓止住。


    裴玄掩唇惊呼:“是血翳症!您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刚被捡到悬镜阁时,殿下每月总有几日会犯血翳。眼睛完全被血色遮蔽,视力尽失,眼角流血不止。


    可后来一众阁老寻仙问药,集悬镜阁各名医之力,已然是痊愈无虞。


    他轻喘片刻,脸上戾气未消:“商九思衣衫上熏的香,是血翳症复发的引子。”


    那日居庸关刺杀,他本可以避开。可谢怀瑾衣衫上暗香浮动,刺得他眼睛突突地痛。出城时都还没有异常,是从商九思马车上下来,谢怀瑾才染了异香。


    血翳症引子难寻,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初给他下毒之人,重新出手。裴玄想通其中关窍后,面色更加凝重,“宫内那位发现了?”


    “尚未。只是有所怀疑。”他把脏了的布枕随手扔了,而后吩咐道:“换个一模一样的来,不要让阿月知道。”


    “殿下……”殿下好不容易同县主走到现在,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何止是他隐瞒身份一事。裴玄还想再劝,谢沉舟一个眼刀飞来,她只得噤了声。


    “去花厅看看,为何阿月迟迟未归。”他倒是要看看,谢怀泽与她到底怎么个相谈甚欢。


    至于自己,还得擦拭脸上血迹,换身干净衣裳,免得吓到阿月。


    ………


    花厅内,谢怀泽自斟自饮,喝得满面红光。他是真的醉极,连看容栀的眼神都迷离许多。


    又一杯下肚,他难得失态大笑,没了世家儿郎的拘束:“今日幸得县主作陪,怀泽心里满腔不忿,也算是觅得知音。”


    容栀象征性啜饮了些,心下五味杂陈。她与谢怀泽实在不算相谈甚欢,不过是他提酒上门,自己为了窥探皇室秘辛,收留一个醉鬼罢了。


    谢怀泽面色酡红,口齿已然不清。他撑着下巴,半醉半醒道:“关于阿醉的往事,若不是今日与县主共谈,我都快要记不清了。但他是世界上,最良善之人。”


    容栀微微失笑,这句话他今日已是不知第几次提起。


    “在东宫时,我去陪伴过他几日。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我胞弟。我整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让谢氏惹祸上身。”


    白雪皑皑的冬日,他忘了给商醉披上大氅,当天夜里商醉发起高热,他与一众旁人伏跪在雪地里,浑身禁不住打起颤。


    那时商醉还是金尊玉贵的皇长孙,未来大雍朝的太子殿下。岂料小小少年醒来第一句话,竟是对着先太子说:“父王,饶了他们吧,是阿醉自己不想穿大氅。”


    后来他才知晓,不仅是对他,即便是对做错罚跪的小宫女,他也会替人家求情,再偷偷塞上瓶金疮药。


    而后先太子兵变,商醉被圣上囚禁,再于江都谢府见到他时,他已瘦得全身上下,只剩皮包骨。谢怀泽泪水滚滚而落,下意识就要跪地行礼。


    是商醉吃力地扶住他,用稚嫩的嗓音,笑眯眯宽慰他:“别哭呀。”他说。


    “从今以后,我终于能叫你阿兄了。”


    第46章 因为是你(掉马倒计时) 倘若商醉没死……


    “是我, 是我没能保护好他……”谢怀泽泪眼婆娑,哭得几近失声。这么好的人,最后却被亲生母亲, 以自己名义诓骗到祠堂。


    烛火长明的, 是同他有血缘关系的先祖,身后乱棍而来的,是他所亲近过的叔伯兄弟。


    在延续香火的地方, 他们要了他的命。


    光是听着, 她都觉着压抑得喘不过气。“你已经尽力了。”容栀安慰道。


    思绪凌乱时,她想得却是,谢沉舟是不是也被这样对待过。所以才受不了折辱,找机会逃跑出去。


    谢怀泽长叹一声, 提起酒壶晃了晃, 却只倒出一两滴。这才发现带来的酒已尽数喝光了。


    他一拍桌子,空了的酒壶滚落在地:“再上一壶!”


    “你不能再喝了,”容栀摇了摇头,示意候着的侍女去把他酒壶撤了,“等会谢怀瑾来要人,你若神志不清, 他反咬一口是我绑架的你。那我找谁说理去?”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但两人心里都同明镜般清楚,谢怀瑾还真做得出来。


    用温热的锦帕湿敷片刻, 谢怀泽稍稍清醒了些:“阿兄处处针对逐月,大抵是因为我的缘故。”阿兄以为没了逐月, 容栀就会顺理成章,与他订下姻亲。


    可如今入沂州半月,他算是看得清楚, 即便没有逐月,容栀也不会心悦他。


    谢怀泽语气里满是歉意,踌躇半晌后,无助地用手捂住了脸:“居庸关埋伏的那批杀手,我虽知晓是阿兄所为,但我没有证据。也无法……替逐月指证阿兄。”


    容栀闻言清浅一笑,眼底平静无波,“立场不同,可以理解。”


    她也没指望过谢怀泽能大义灭亲,他能坦然在自己面前承认,已然是意料之外。


    似是还存着最后一丝希冀,他问道:“我若代阿兄道歉,县主会原谅谢氏吗?”


    她沉默了一会,语调始终冷冽,甚至接近于冷漠:“若是为着逐月,你应当去找他道歉。若是单单为我,谢氏不欠我什么。”


    一剑之仇,谢沉舟会亲自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布局,不过是为把谢氏拉下神坛,结果同样也会伤及谢怀泽。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不过是世家博弈,愿赌服输。


    谢怀泽眼神稍暗,唇角笑意苦涩,重重咳嗽几声后,才用丝帕擦掉嘴角血迹:“我如今才算是知晓,明月县主的封号是为何意。”


    实在是高悬于九天,凡人遥不可及。即便偶然有清辉洒落,也不过幽幽寒光,照得他心底隐隐作痛,却无可奈何。


    容栀只以为他是饮酒过多,又忧思过重才吐的血,只叫人端了碗安神解酒的甜汤。


    “还望郎君保重身体,别思虑的太多才是。”不管日后谢氏怎样,能活一天就算一天。


    说罢,她擦拭净手,就欲起身唤侍女送客。她已耽搁了太多时辰,同谢沉舟失了约,也不知他是否回了扶风院。


    谢怀泽却不依,他歪斜着身子起身,喘了几口粗气后,浑身酒气就朝容栀走来。


    容栀下意识警觉起来,皱着眉就握住了袖中匕首。


    在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外,谢怀泽适时停住,“在下送县主一程。”


    容栀才要拒绝,就听他又祈求道:“就当是了却在下一个心愿,此后怀泽,定不再打扰县主。”


    “……好。”她眸光微动,终究答允下来。不过是送她一程,就能换来日后清静,这个买卖很值。


    水榭回廊内,两人并排而行。四周安静得过分,谢怀泽努力找了个话题:“县主手上这本医书,是孤本吗?”从方才花厅就见她一直握在手里,想必十分珍贵。


    她扬了扬手中书册,淡淡道:“不是,在寻常书肆买的罢了。”


    又一次缄默,热风拂面,谢怀泽难耐地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不已。


    “郎君若经常失眠,可去明和药铺看看,黎医仙明日当值。”


    谢怀泽讶异地侧目:“县主知道?”其实很久未失眠过了,只是近来烦心事颇多,他每每梦回惊醒,眼前都是商醉的身影。


    她点点头,毫不客气道:“略通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


    心中挂念着商醉,话题绕了半晌,最终还是落了回去:“今岁不在江都,不知阿醉的衣冠冢有没有人去扫洒。”


    “衣冠冢?”她眸中疑惑闪过,突然停了步伐。按照谢怀泽所说,商醉先是被殴打昏厥,而后被扔到了无人荒野。


    有个荒唐至极的想法,突然在她脑中浮现出来。容栀斟酌片刻,“阿醉的尸首,你见过吗?”


    “并未,那场雪下得太大。族中人赶去收尸时,雪地里已没了踪迹。”


    谢怀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腊月寒冬里,阿醉只着寸缕,浑身又冒着血,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但前日谢沉舟遇刺滚落山崖,谢怀瑾以为他会死无全尸。可谢怀瑾不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执着地救下谢沉舟。


    倘若商醉同样被人所救呢?


    悬着的角灯烛火明明灭灭,传来火星子哔啵作响的声音。


    容栀半张脸嵌在夜色中,衬得一双眼愈发清冷,甚至有些森寒。


    “你有没有想过,先皇太孙,或许没死?”


    四下无人,一片空荡。她的声音如从间幽幽山谷中传出,炸响在寂静回廊内。又散射着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空气好像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了起来,一时间竟沉闷得让人有些窒息。


    这……怎么可能!


    谢怀泽惊愕地抬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一动不动愣在原地。


    一廊之隔,谢沉舟手里提了盏灯笼,唇角虽噙着笑意,那笑却有如刀剑般冷戾:“你们在做什么?”


    夏风乍起,吹得她手中书册翻动开来。一页薄薄的宣纸,就飘飘荡荡地扬向半空。容栀伸出手就想要抓住,却只来得及碰到纸张的一角。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不料谢怀泽也蹲下了身。好巧不巧,两人同时拽起纸张。


    原本廊下光线并不明亮,谢怀泽并未看清纸上字迹。


    直到谢沉舟提着灯笼走近。


    视线突然被他手里灯笼照亮,谢怀泽笑意僵在了嘴角,如同见鬼般瞪大了眼睛。


    白纸黑字上,写着一排排的“容栀”。可那笔锋流转间,那收笔时不明显的小钩,


    分明就是……就是从前阿醉的字。


    “这,这……”谢怀泽整个人犹如雷击,心跳几乎停止,只死死拽着宣纸不放。


    容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何他突然变了脸色:“还请郎君松手,这是我的东西。”


    谢怀泽机械般松开手,失魂落魄道:“抱,抱歉。”


    他颤抖着站起身,看向容栀的目光闪躲不已:“逐月郎君也来了?那便送到这里,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谢怀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刻也不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容栀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谢沉舟。难道是因着谢沉舟死里逃生,他心下愧疚,不敢面对?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谢沉舟轻笑一声:“县主还要看到几时?不如去送送?”


    容栀先是愣了愣,而后睫羽眨动着,半晌忽然掩唇低笑出声。


    “笑什么?”他的嗓音又哑又紧,不解地垂眸望她。


    偏偏容栀踮起脚,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脸。“谢沉舟,好酸呀。你晚膳吃的螃蟹吗?”


    他心里涩得厉害,却还是不舍得拍开她的手,只得配合着微微躬身:“我还没吃晚膳。”


    他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脸颊却是软得出奇,容栀左戳戳右戳戳:“我也没吃。”


    谢沉舟不言,眸色漆黑一片,眼底有墨浪翻滚不息。


    她还是喜欢他笑得时候。容栀手指点在他的唇角,往两边轻轻一扯。谢沉舟面上霎时浮现起一个滑稽的笑。


    似乎被取悦到,容栀眼角全是细碎的笑意:“真的呀,说好了要同你一起。”


    方才裴玄探听归来,嗫嚅着不敢说话。谢沉舟这才取了衣裳自己出来寻容栀。


    心里装满了疑惑和郁闷,在路上时他险些忍不住,飞身就想往花厅去。


    她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说要就要,不要便不要。


    见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容栀以为谢沉舟还在生气,只好敛下神色,认真解释道: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花厅里多少侍女都可以作证,我和他并未逾矩。”


    她才松了手想往后退,谢沉舟就一把揽住她的腰肢,不管不顾往自己这边带。


    “我什么都没想。”


    他才不敢想,容栀同谢怀泽相谈甚欢,到底是何种模样。


    光是从她口中说出谢怀泽这个名字,他最后的理智都要维持不住。


    他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嗓音却温和许多:“不许说‘我们’,你和谢怀泽哪有我们。”


    好幼稚。


    容栀任由他抱着,心底软成一片。


    她一点点抚平了谢沉舟微蹙着的眉,重又勾起抹清浅的笑,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是我和你。”


    他把头埋了下去,“嗯,是我和阿月。”


    整个人被牢牢圈在谢沉舟怀里,她鼻尖涌动着熟悉的朱栾香,这几日紧绷着的神经,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她听到他温润的嗓音,鼓动着有力的心跳一起传入耳膜内:“去用膳好不好?”


    容栀哑然,还以为自己失了约,又见了谢怀泽,要多费些功夫才能哄好他。怎么她什么都还没做,谢沉舟自己就不生气了。


    两人稍稍分开了些,“你没有别的想问吗?”


    谢沉舟轻轻摇了摇头。方才想问的,现在不想了。因为是容栀,所以他什么都不需要问。


    第47章 公私不分 向镇南侯府,讨要你。……


    在花厅时并未察觉, 此刻吹了风,容栀反而显出几分醉意。平日清冷的面容染上薄红,眼眸亮晶晶的。


    “你说那悬镜阁主, 为何会同意帮镇南侯府?”


    当日发现花溪村中毒, 容穆就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江都,本没报什么希望, 却不料收到悬镜阁回信的同时, 第一批解药也抵达了沂州。


    回信内容极为简洁,只有一个“好”字。若说悬镜阁无所图谋,纯粹不过是好心泛滥,她还真不太相信。


    谢沉舟垂眸想了想, 半晌才认真分析道:“让镇南侯府欠下一个人情, 顺便搏个宽和心善的美名,悬镜阁不亏。”


    这话说得不假,若换做是别人,确有可能如此般考虑。可惜他不在意有没有美名,他能够答允,不过是因为前来相求的人, 是容栀。


    他拢住她的手, 虚握在掌心,半是提醒, 半是猜测地笑道:“况且这只是第一批解药,县主又怎知他没有别的要求。”


    “有没有别的要求, 明日就会知晓。”只要条件不太过分,她与阿爹都会竭力满足。


    本以为要亲自去一趟江都,没成想悬镜阁主竟先她一步送来了拜帖, 说自己恰巧路过沂州,便由他登门。


    “都说悬镜阁主手段狠戾,杀人如麻。且奇丑无比,不敢以貌示人。”他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明日我要去军营,无法陪在县主身边 ,还请县主替我瞧瞧,传言是真是假。”


    容栀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太守府,带着帷帽,真容难辨的男子,“我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他还替自己解了围,对卫蘅姬的病情也颇为上心。看着是个君子做派,但是否表里如一,就不得而知了。


    …………


    隔日,悬镜阁主如约而至。容穆还有军要在身,与他片刻攀谈后便匆匆离开了侯府。


    偌大的花厅只剩他与容栀,一时显得有些空荡。容栀不言,他也就不说话。


    座上男子玄色暗纹锦袍,整张脸被罩在帷帽下,只能依稀瞧见下颌轮廓。他身姿颀长挺拔,本也该是芝兰玉树的郎君。


    可偏偏他坐得吊儿郎当,斜斜地靠在扶手上,手里不断抛接着颗从盘中顺手捻的青枣。


    纵然刻意没看容栀,那抹飘来的视线也实在无法忽略,谢沉舟停了动作:“我脸上有东西?”


    他嗓音嘶哑沉重,与初次见时的清冽全然不同,似换了个人一般,容栀方才就狐疑不已。


    她移开视线,忍不住问道:“阁主不舒服吗?要不要用些清肺降燥的甜汤?”


    谢沉舟:“……不必。”生怕容栀起疑,他来时服用了能致嗓子沙哑的药。


    许是斜靠久了,他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杵在腿上,懒懒地问道:“第一批解药都收到了?”


    她面上牵起抹笑意,得体又疏离:“多谢阁主,若不是您慷慨相救,花溪村的毒症恐怕不能如此快的抑制。”


    悬镜阁驰援及时,最先中毒的村民已经全数服下了解毒剂。总算是有惊无险,一场风波意料之外地被顺利平定。


    隔着帷帽,谢沉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听闻县主在追查投毒之人,如何,有眉目了?”


    “并未。”容栀诚实地摇了摇头,“官府排查了最近入城的人士,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沂州是玄甲军盘踞之处,城防极其严格,就连谢怀瑾用来刺杀的那批刺客,都只得潜藏在居庸关,不敢轻易入城。


    他指节曲起,轻敲了敲扶手,意味深长道:“隋阳郡主驾临沂州,此次辞花节应是最盛大不过。”


    这话锋转得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容栀满腹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隋阳。


    他顿了顿,等容栀思索片刻,才不咸不淡的开腔:“隋阳郡主随行车队内,宫女太监不计其数,听闻入城那天阵仗大得很。”


    隋阳郡主,入城,车队。


    她细细咀嚼一番,突然捕捉到了谢沉舟的弦外之音——


    隋阳郡主身份尊贵,入城时并未盘查,一应宫女太监也并未报备!


    容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起,心下掀起惊涛骇浪。


    即便再如何惊愕,她面色依旧不显,从容反问道:“阁主这是在……怀疑隋阳郡主?”


    皇室子弟牵连投毒是否会被处刑不好说,但贸然怀疑皇室,已然犯了大不敬之罪。


    容栀本以为他会轻易揭过,岂料谢沉舟泰然自若地点点头,理直气壮道:“没错,我是怀疑她。”


    回应他的,是容栀的缄默不言。


    良久,谢沉舟嗤笑一声,“镇南侯府为何不查,不敢吗?”


    “阁主应当知晓,即便要查也只能暗中进行。况且,恕我暂时想不到,隋阳郡主投毒的理由。”


    民间传言来看,隋阳是娇纵了些,但冒着被指摘的风险,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投毒,对她而言并无好处。


    明明隔着帷帽,容栀却分明辨清了他眼底玩味的戏谑,“谁说是隋阳自己动的手?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就又听见谢沉舟道:


    “县主可知这幽幽宫墙中,每个皇室勋贵身边,都会有不属于自己的眼线。”


    他嗓音本就嘶哑,尾音还故意越拖越缓,格外森寒。


    话说到这份上,容栀已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她清浅一笑,而后敛下诸般心思,“多谢阁主提醒,我自会差人去查。”


    他撑着下巴点了点头,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帮了镇南侯府这么大个忙,县主打算如何谢我?”


    方才阿爹问他答谢,他只字不提,如今面对着自己,他倒是毫不客气。


    容栀面色淡淡,“阁主希望我如何谢?”


    他腰间坠着的碧青玉佩叮当作响,容栀无意间抬眸,却突然怔了怔。


    替裴玄赎身那日,她当掉的玉佩,好像也是碧青色的。


    离得太远,她只能看清大致,却无法辨认玉佩上的纹路。似是察觉到她的失神,谢沉舟循着目光摩挲过那玉佩。


    而后他解开了穗子,将玉佩于手心间握牢,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同时也阻隔了容栀的视线。


    “想跟你们镇南侯府,讨要一件东西。”


    “阁主尽管说。”悬镜阁版图遍布整个沂州,钱财权势,一样不缺。因而她愈发好奇,谢沉舟所要的是何物。


    “前几日我得了个有趣的消息,“谢沉舟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当今圣上手里的玉玺,是假的。而真正的天子玉玺,在先太子事变中遗失了。”


    她心中一跳,唇角笑意淡了些。


    即便心如明镜,容栀还是装出一副初初听说的模样,瞪圆了眼睛讶异道:“是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


    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因这颇有些夸张的表情而突然丰富起来,惹得谢沉舟心头一动。


    实在是装得有些……太过可爱。


    他生生忍住笑意,“县主不想知道,真正的玉玺现在何处么?”


    容栀正襟危坐,一张小脸严肃无比:“传闻轶事,听听也罢,还是切莫轻信的好。”


    按照准备好的腹稿,接下来他应当一语道破,玉玺就藏匿在镇南侯府。


    但突然间,他就不想逼问下去了。阿月心思重,若是真的问出口,她大抵又要整夜无眠,在书房挑灯夜谋。


    帷帽下,谢沉舟无声地笑了。阿月说她公私不分,自己何尝不是。


    “嗯,县主说得有道理,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我也觉得荒谬。”


    容栀闻言,心下稍安。谢沉舟并未挑破,就昭示着他只是听闻,而不确定真假。


    如今她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


    待到过完辞花节,世人皆会认定,玉玺已被谢氏掳去,镇南侯府将再无后顾之忧。


    思及此,容栀愈发从容,消弭的笑意重又回到唇边:“您想从镇南侯府讨要的,是什么?”


    谢沉舟倏然站起身,玄色锦袍铺展开来来。随着他的逼近,帷帽晃动不止。


    “是你。”他轻声道。


    几乎是瞬间,容栀眉头紧紧拧起,“您说笑了。”


    谢沉舟顿了顿,而后稍稍退后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如果是真的呢?明月县主。”


    她不怒反笑,脊背挺得笔直,一躲不躲地回望过去。


    “您既能听说了玉玺一事,怎的漏了另一件传闻?”那浅淡的笑意不达眼底,连语气里都透着凉薄。


    “镇南侯府与谢氏有修好之意,而我同谢二郎”容栀刻意顿了顿,才缓缓道:


    “一见如故,好事将近。”


    话音未落,谢沉舟脸色阴郁一片,周身笼起难掩的戾气。阿月是骗他的,他明明知晓。可亲耳听到,却还是嫉妒得要命。


    谢怀泽的爱慕,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而他连名带姓,都是凭空捏造。宽大衣袖下,谢沉舟双手攥紧,手背青筋暴起。


    居庸关一夜,他是想告诉她实情的。合适的时机一旦错过,他就没勇气再开口。


    “还有一批解药在运输途中。”他舔了舔唇角,极力克制住汹涌的妒意,“花溪村几千口人的性命,够县主重新考虑吗?”


    她却丝毫不慌,镇定自若地回敬道:“阁主不会以为,化骨散的解药只悬镜阁有吧。”


    之所以向悬镜阁求助,不过是黎姑姑一时无法配制大量解药。可镇南侯府做事,怎会不留有后手?把希望完全寄托于悬镜阁,那她得有多天真。


    她始终挂着抹淡笑,眼底平静淡然。两人像是无声对峙着,迟迟无人开口。少顷,谢沉舟轻勾下唇,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难辨的笑,“既如此,悬镜阁又怎好夺人所好。”


    她正欲顺坡下驴,结束今日不算愉快的对谈,屏风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县主,”流云压低声音禀报道:“隋阳郡主在府门口,说是来见您的。”


    容栀语气淡淡,脸上笑意却真挚了些:“我亲自去迎她。”


    居庸关救下谢沉舟,无论如何都算拂了商九思的面子。她若主动去见商九思,那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挑衅。


    代表圣上慰问的皇室勋贵到了沂州,他们不小心谨慎地照料着就算了,还一而再地给皇室下马威。


    都不用传到京城,镇南侯府就会被众人谴责的口水所淹死。


    因而她一直等着商九思登门,不管她是为兴师问罪,还是想要干戈化帛。


    容栀起身走向檐外,却又突然想起花厅内谢沉舟还坐着:“阁主不走么?”她侧身不解道。


    隋阳郡主来拜访她,悬镜阁主凑什么热闹?


    谁知谢沉舟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回道:“我为何要走?今日不慎同郡主撞上,看来县主只得一起招待了。”


    容栀一噎,这人脸皮好生厚。


    “明月县主!”容栀还没来得及赶走这个不速之客,商九思已经急不可耐地提着裙裾踱步而来。


    她一张娇俏的脸热得红扑扑的:“你怎的不来迎本宫?”


    容栀徐徐行了个礼,歉意道:“还请郡主恕罪。”


    商九思不过随口一问,也不追究,扬声唤随侍宫女:“把冰盆拿过来。还有那个锦盒,小心些,放到案几上。”


    冰釜被四散放于各个角落,凉气四溢,商九思缓过些劲,这才凝眸瞧见端坐于交椅上的谢沉舟。


    她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倨傲的审视,“你就是悬镜阁主?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谢沉舟这才慢悠悠躬身一礼,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你这是何意!”商九思自觉在容栀眼前丢了面子,当场就要发作。


    京城里谁不是捧着她,把她奉为座上宾。偏她刚入沂州,就接二连三受到此般对待。


    谢沉舟似不知她为何怒气冲冲般无辜道:“行礼啊。”


    容栀见气氛不对,只得无奈打圆场道:“阁主今日身体抱恙,还望郡主宽恕一二。”


    倒不是想帮谢沉舟说话,但镇南侯府已是在风口浪尖,她不希望在侯府发生任何争端。


    左右也不是来找事的,商九思冷哼一声,“皇兄从前提起过你,朝中有意招安,听说你不同意。”


    近些年悬镜阁越发壮大,皇兄担心假以时日会威胁皇权,本想着收为己用,可惜没能如愿。


    “在下不过一介草民,身无长物,愧不敢当。”明明是谦虚之言,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带着股不屑。


    商九思自讨没趣,四处环顾一圈,又疑惑地转头问容栀:“你的门客呢?不是说救回来了,怎么没见着。”


    猜到是谢怀瑾让她来打探虚实,容栀心下笃定,泰然自若道:“逐月有公务在身,并不在府内。”


    居庸关一剑,谢沉舟活了下来,如今在沂州境内,他想再刺杀谢沉,更是难上加难。


    商九思同样忆起谢怀瑾得知逐月活着时的气急败坏,神色复杂道:“活着就好。既救回来了便小心些,别再轻易死了。”


    说罢,她又再次旁敲侧击容栀:“我们身份何等尊贵,切莫因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门客,而闹得彼此不愉快。”


    这不是她与商九思之间的过节,即便是,她也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撕破脸。


    容栀沉默瞬息,而后勾唇一笑:“郡主所言极是。”


    在这些世家勋贵眼里,连先皇太孙都敢谋害,谢沉舟可不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商九思端着瓷碗饮了口甜汤,额角粘上细汗。


    若不是身旁宫女不停歇地为她扇着凉风,赶走暑热,她只恨不得把这里一层外一层的衣裳全都脱掉。


    理所当然地,她视线又飘向了全副武装的谢沉舟:“你为何总带着帷帽?”


    天气炎热,他还玄衣黑帽,连眼睛都不敢露一个,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长了个獐头鼠目。


    谢沉舟一愣,而后解释道:“在下相貌丑陋,还是别吓着郡主得好。”


    商九思一撇嘴,只觉他敷衍至极:“本宫不信,你脱下看看。”


    谢沉舟连客气都懒得,往后一仰就冷冷道:“不想。”


    商九思只得转头说服容栀,想让她一起帮腔,“难道你不好奇他的真面目?”无人知晓他的名姓,真是神秘得过分。


    若是说实话,谁会没有几分好奇心。可悬镜阁如今有恩于她,即便是各取所需,她也不能忘恩负义。


    容栀眨了眨眼,眸光如水般沉静:“不好奇。”


    一脸期待的商九思:“……”


    谢沉舟眯了眯眼,翘着二郎腿一字一顿道:“花溪村那批解药,就当悬镜阁捐赠,不必谈酬谢了。”


    这话是对容栀说的,可他头却显然转向了替商九思摇扇的宫女。


    那宫女神色未变,依旧轻柔地笑着,身子却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昨日倒是听谢怀瑾提了几句,她兴致缺缺道:“投毒那人抓到了吗?”


    容栀眉尾微挑,只含糊其辞:“官府在督办,具体细节我不知晓。”


    商九思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思忖片刻,状似随口关切道:“仆从侍候的如何,不若我从侯府调几个得力的供郡主差使。”


    “不必了,”商九思立即拒绝,“随行宫女都是自幼就跟在本宫身边,旁的人本宫大抵不习惯。”


    说罢,商九思一把拉过那摇扇宫女的手,“你瞧她,长得多水灵,本宫喜欢得紧。”


    那宫女宠辱不惊,只笑着道谢,言语里还夸了商九思几句,惹得她愈发欢喜。


    容栀看在眼里,心下自有思量:“这位姐姐也是自幼跟着郡主的么?”


    “红缨是我刚入宫时皇兄送来给本宫的。”她道。


    谢沉舟闻言,若有似无地轻笑出声,被帷帽隔绝的目光幽幽扫过容栀,其中深意显而易见。


    容栀心底震动,只得垂眸不言。悬镜阁怀疑是商九思身边之人所为,而她的随侍宫女中,最为宠信的就是红缨。


    可红缨是圣上的人……


    她思绪乱作一团,一时也无法想明其中关窍。索性也就先不想,拿起案几上的锦盒,疑惑道:“这是?”


    圣上的赏赐已经送到,商九思来时又携了许多物什,唯独这件被她特意拎了出来。


    商九思得意地扬眉,颇有些炫耀:“皇兄赏的,本宫想着分你些,你打开瞧瞧。”


    锦盒上的花纹古朴繁复,容栀凝眸望去,却一时怔在原地。


    这是……古撷文?没错,与之前十六身上悬着的那块一样,她那时研究了许久,虽不解其意,但单从字形看,绝不会认错。


    不是说古撷文是江都望族古时所用么?为何皇室也会有。而且还是圣上御赐。


    “好别致的锦盒,”她试探道:“圣上赏赐给郡主的,都是用这般精美的锦盒装盛吗?”


    谢沉舟眉心一拧,这才后知后觉出那锦盒的不对劲。他带着帷帽,看不清锦盒的完整样貌。纱帐虽薄,依旧会遮蔽部分视线。


    商九思摇头:“这种样式的锦盒,本宫也是初次见。”她还嫌这锦盒上乱七八糟一堆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她头疼。


    “快开开呀!”她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容栀依言按下锦盒上的铜暗扣,“啪嗒”一声,映入眼帘的,是血红色的香粉。


    香气不算浓郁,清雅之中透着淡淡的甜意,是她从未闻到过的。


    “这香是西域特贡,本宫敢作保,整个大雍都找不出第二份。那日熏在衣裳上,子通也说好闻。”提到谢怀瑾,商九思面上浮起娇怯的淡粉。


    熟悉的香风涌入鼻尖,谢沉舟脸色一变,右侧袖中手心攥紧,指节都泛起灰白。


    太阳穴隐隐钝痛,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面部血液倒流,一股脑直往眼眶里窜。


    即便已然屏住呼吸,运气想把那邪香隔绝出去,也为时已晚。


    眼前混黑一片,他难耐地眨了眨眼,血流顺着眼角汩汩而下,直直落到了唇边。


    被苦涩和腥咸刺激到神经,谢沉舟神色竟清醒了几分。他反手就点了自己的穴,强行封堵住眼角血流。


    容栀注意力被香粉吸引去,全然未觉他的异样,只朝商九思浅淡一笑:“多谢郡主,那我便收下了。”


    商九思大费周章来寻自己,只是为了送份熏香?她笑意深了些。


    商九思摆了摆手,踌躇片刻后,红着耳根开口:“其实有一事,本宫想请你帮忙。”


    第48章 雪原之间(文案回收2) 我少时曾救过……


    有目的的献殷勤, 总比猜不透得好。


    容栀气定神闲地抿了口甜汤:“但说无妨。”她还真不知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商九思深受圣眷,即使是要天上的月亮,龙椅上那位说不准也会摘下来给她。


    “就是, 就是……”商九思突然攥紧了手中丝帕,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请求这么难以启齿?莫不是真想叫自己往天上摘轮月亮下来。


    容栀挑了挑眉,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商九思一甩帕子, 横眉竖目地瞪着眼:“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呀!”


    以为是在埋怨她的容栀:“?”


    商九思吃错药了?这是镇南侯府, 她自然想坐到何时都可以。


    谢沉舟眼前无法视物,却能凭声音的方位辨认出,商九思赶的人是他。


    她不说,自己也是要走的。穴位封堵也只是暂时, 只要血翳香继续于空气中扩散, 不消片刻就会重新血流如注。


    他只是还未想好,失去视力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走出镇南侯府而不被容栀察觉。


    商九思只以为他还坐着不动,又急急冷哼一声:“我们小娘子家家的说些体己话,你也要偷听不成?”


    话音未落,谢沉舟猝然起身,因着动作太急, 髋骨狠狠地撞在了案几上, 惹得瓜果碗碟震颤不已。


    商九思被这动静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贸然赶他, 谢沉舟动了怒。


    且他一刻不停,趔趄着就往她那边去, 她心下慌得不行,面上却还不肯罢休,叉着腰就喝道:“你你你, 别乱来啊!你想清楚了!本宫可是隋阳郡主!”


    岂料谢沉舟根本理都不理,快步就从商九思跟前擦身而过。他脚步凌乱,走得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绊倒在地。


    医者本能,容栀敏锐地猜到他撞得不轻,紧拧了眉就欲伸手去拦:“阁主留步!您受伤了。”


    许是重心不稳,谢沉舟恰好往她那边歪了一下。她未做多想,一心只念着他是否受伤,猝不及防地,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他微凉的手背。


    如同不慎沾染了厌恶至极的东西,谢沉舟瞬间把手背到了身后,还煞有其事的就着衣裳擦了擦。


    他停了脚步,一动不动等在容栀身侧,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容栀自觉不妥,垂下眸去:“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没了方才的吊儿郎当,谢沉舟声音阴恻恻的:“我悬镜阁不缺大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跨出花厅,而后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指腹处那股凉意惊人,容栀下意识将触到他的手指举至鼻尖,双目间蒙上了层冷雾。


    他身上有血,绝不是错觉。


    容栀轻捻了捻指尖。


    方才悬镜阁主走过,她分明嗅出了浅淡的血腥气,只是髋骨撞到桌椅,怎么会出血到这种程度。


    这副模样看在商九思眼中却变了味,她惊讶地捂住嘴:“你这是做甚?你心悦他?”


    何至于连不小心碰到那悬镜阁主的手背,都要一闻再闻!她自诩心悦子通已久,可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偷偷藏私他递来的丝帕啊。


    “……”容栀汗颜不已。这都是哪跟哪。商九思是把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么。


    待侍女伺候着净了手,又在商九思的要求下将她们全都屏退,容栀松了口气:“现下无人,郡主可以放心地说。”


    商九思自己给自己摇着蒲扇,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谢二郎心悦你。”


    容栀冷冷地端坐着,面色不虞。


    所以这是给谢怀泽当说客来了?没记错的话,昨日谢怀泽亲口承诺,此后不会再因男女之事来叨扰自己。


    她心底有了估量,语气也淡漠许多:“所以?”


    商九思全然不觉,吭哧吭哧地小幅度挪动着身子,离容栀更近了些。


    “所以……”她两手撑着腮帮,双腿晃来晃去:“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惹得郎君欢欣?”


    自知有求于人,商九思也就不用“本宫”自称,颇显出些十足的诚意。


    没料到她所谓请求是这个,拒绝的话一时哽在喉头,容栀眨了眨眼,竟无语凝噎。


    商九思又自顾自洋洋洒洒地解释了一大堆,“你知晓的,我同子通自幼有婚约在身……可我到了及笄年岁,谢氏为何还不进宫同皇兄提亲?”


    子通再不来提亲,万一哪日外邦来朝,她被许给了匈奴蛮夷,夫婿死了嫁儿子的那种,至死不得回京可如何是好。


    “为何会说谢二郎心悦于我?”在回应她的提问之前,容栀是确有不解。


    谢二郎并未说过心悦她,况且他们不过几面之缘,为何就能确定心意。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除了姓甚名谁,身世背景,或许就只有一个商醉。


    商九思打趣道:“他是个单纯的,哪藏得住心思,全都写脸上了。我同他见面这两日,三句话里有一句是你。”


    倘若这叫做心悦,那么谢沉舟呢?他会同别人谈论她么?他的心思也如谢怀泽般显而易见么?


    他们从未剖白过心意,甚至于山洞那夜,她一度想要戳破那层窗户纸,也被他的明知故问而糊弄了过去。


    “抱歉,”容栀敛下神色,歉意道:“我似乎帮不了你。”她什么都没做过,无论是对谢怀泽,亦或是谢沉舟。


    “不行,”商九思不依不饶,只以为是她故意藏着掖着,“你必须告诉我些什么。谢怀泽与子通是亲兄弟,他们喜好定然差不到哪去。”


    容栀努力地想了又想,终究寻到了唯一算是她主动给过谢氏的,“不若你也画些画像送去给谢怀瑾。”


    “画像?”商九思努了努嘴,竟不知从何处摸出本小册子,“有笔墨吗,我要一一记下。”


    容栀看她于纸上工整落笔,疑惑出声:“记什么?”


    商九思忙不迭地掰着手指数道:“是正脸,侧脸,穿得什么样式的衣裳,这些细节我通通都要。”


    商九思是个急躁的,可如今却愿意忍着酷热,甚至不愿让侍女代笔,坚持亲自动手。


    容栀哑然失笑,“为何这般上心?郡主是对谢怀瑾一见钟情?”


    “是啊。”商九思闻言抬眸,似是想到什么,她突然掩唇娇娇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子通救过我的命。少时我于御花园贪玩,不慎失足落水,是他不顾安危纵身一跃把我捞上了岸。”


    谢怀瑾年长她几岁,那时她扑腾着被水吞没。是他从水底潜至她身旁,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抱起,带离窒息的苦痛,简直有如龙宫神袛般降临。


    此后春秋更迭,她的心意有如匪石,从未动摇分毫。


    “县主应是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她有些怜惜地感叹道,“救命之恩,当然要以身相许。”


    救命之恩?容栀虽不赞同以身相许这个说法,终究是被她勾起些回忆里已然模糊的往事。


    “我少时倒也救过人。”提前陈年旧事,她终究是软了神色,嗓音也柔和不少。


    那时阿爹还未加封镇南侯,她也不是明月县主。


    先太子事变,阿爹仓促上京护驾,途中把她托付给了黎瓷。而阿娘陪他一同往京城赶去。


    群狼环伺,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阿爹唯恐有地方官吏将领生出异心,抓了容栀胁迫于他,便让黎瓷同她于荒无人烟的旷野驾车而过。


    “那年冬天很冷,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岭。”即使过了许多年,其中诸多细节记不清,她依然能想起那时瑟缩在马车中,冻得发抖的窘迫。


    “阁主,”花厅之外,流云小心地唤谢沉舟,“您走错了,出府的路在这边。”


    视线被血翳遮蔽,他看不清楚,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而后似乎转了个方向,实则却是走错了路,反而朝往花厅踱步而去。


    流云嗫嚅着唇两股颤颤,却是没勇气再出声提醒。


    这悬镜阁主身上血腥味好重,莫非就是裴玄所说的杀气!


    似乎越走越不对劲了……谢沉舟搭上腕间机括,想通过箭矢射向房梁的声音辨别方位。


    丧失了视觉,他的听觉愈发灵敏。从前被囚禁宫内,毒瞎双眼后,他也是靠着这双耳朵活下去的。


    正欲转动机括,耳际突然传来少女攀谈的声音。那嗓音清冽,如山涧融雪。


    不是容栀还能是谁。


    鬼使神差的,谢沉舟动作一顿,而后放轻脚步,悄然离屏风更近了些。


    她默了默,而后无奈一笑:“只是那会年岁太小,所救之人是谁,我还真的不记得了。”


    “我只知晓马车于雪原间驶过,突然车辕不慎撞到了一个人。”


    说到此处,她唇边笑意扩大许多。“说来离奇,荒芜之地,竟然还能撞到活人。”


    那时她在马车中吓坏了,抱紧身子迟迟不敢掀帘。是鬼吗?还是来劫持她的刺客?


    还是黎瓷先跳下马车,在风雪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把地上趴着的人翻了个身。


    “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年!”黎瓷扬声唤她,“你要出来瞧瞧吗,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不了。”


    容栀小心翼翼掀起帘子一角,又被扑面而来的雪粒砸得骤然关上。


    即便她如今再冷静,再处变不惊,当时也不过是个被娇养着的孩子。


    黎瓷擦了擦眼,这才看清他身上只穿了单薄一层,更遑论鲜血满身,简直成了血人。


    她惊呼一声,再次道:“我们若不救,不消片刻他就会冻死在这里。阿月昨日不是还说,长大后想要行医救人。”


    北风凛冽,刮过帷幔,四周一时静默。车内半晌没有声音,黎瓷见她不愿,便也只好作罢,转身就欲上车。


    谁料一抬眸,容栀已然扶着车门,费劲地用腿去够着地面。她腿太短,扑腾半天也未果,咬着唇就想往下跳。


    黎瓷大惊,飞奔过去就一把抱住她。好在有惊无险,容栀终是稳稳当当落了地。


    “他在哪?”积雪太厚,容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走得异常艰难。


    黎瓷将她牵了过去。


    第49章 真相大白 他的恋慕突然在十年后有了回……


    少年后背的积雪才被黎瓷抖落, 胸前顷刻间又被雪花密密麻麻盖住。


    污血透过单薄的里衣从雪里渗出,开成整片妖冶的血花,更衬得他面色乌青惨白。若不是他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几乎瞧不出半点生机。


    他身上积雪太多, 得先擦净才能拖回马车,否则车内要全被染湿。


    黎瓷当机立断,转身就钻进马车, “我去拿披风。”


    寒风裹着冷意, 不停地急往耳边刮,容栀被吹得发抖,险些一脚摔进地里。为保持平衡,她索性揽着衣摆蹲下身去, 伸手就撑起披风, 替地上的少年挡住了不断袭来的霜雪。


    似乎起了作用,他睫毛动了动,紧皱着的眉头隐隐有松动的迹象,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挣扎着试图睁开眼。


    她从袖中伸出手去,想量量他是不是发烧了。掌心温热, 触到他额头的一瞬, 容栀不可自抑地缩了缩。


    好凉,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额头有些擦伤, 碎石杂草嵌了进去。容栀小心翼翼地俯身,把表层不深的都摘了出来, 生怕弄痛他,她动作轻的过分。


    即便如此,少年也警觉得很, 吃力地睁开眼,就想摸出腰间匕首。可他摩挲半晌,才想起那匕首早被人拿走。


    他沉沉喘息着,试图看清容栀的样貌,“你是……来杀我的吧。”


    眼睛被血翳模糊,他再怎么聚焦也不过徒劳。也许是终于认了命,少年只无力地睁着眼,一口气只出不进。


    阿娘也死了,阿爹也早没了。


    他苟活着,不过也只是从一处深渊掉入另一处火坑。


    容栀正欲解释,覆在他额头的手却被突然一把抓住。他瘦得只剩层骨头,连捏着她的手,她都硌得作痛。


    “求你杀了我。”他说。


    容栀一顿,只当他冻傻了,“别担心,我会救你的。”


    少年闻言却僵了僵,猩红无光的眼眸愣愣地瞧着她。


    那是一双尤为可怖的眼,黯淡无波,如同蒙了层灰尘,又被血污占满,简直像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你!”容栀心下一慌,惊叫着就要甩开被他捏住的手。


    他勾出个牵强的笑,想要安抚她,“别……”别害怕。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支撑不住,头一歪晕死过去。


    ………


    “然后呢?”商九思越听越起劲,眼睛亮晶晶地期待道。


    “没有然后了。”容栀抿了抿唇,淡淡道:“我那日替他挡风,自己也染了病。高烧后再醒来,他已经没了踪影。”


    商九思不满地撇了撇嘴,“救了他也不说声谢谢,真没礼貌。”


    容栀清浅一笑,并未搭话。不过是萍水相逢顺手而为,她本也没求过回报。


    “要我说啊,你当时就该好好瞧瞧那人模样,若是长得俊俏,就逼他以身相许。”商九思恨恨地总结了一番,实在为容栀的不开窍感到痛心疾首。


    容栀怔然不语,不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来的情情爱爱。


    她喝了口甜汤,连同这句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商九思还有些意犹未尽,喋喋不休地追问道:“救人的感觉怎么样,不会常常想起他吗?”


    “偶尔会。”容栀想了想,诚实道:“我自希望他好好活着,不枉费那日我救他的勇气。”那时她自身难保,本想一走了之任由少年自生自灭,却终是于心不忍。


    他太瘦弱了,瘦得骨骼清晰可见,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一块好肉。如同受了伤的雏雁,碾落成泥奄奄一息。


    隔着道屏风,谢沉舟听得一清二楚。他抬手抹了把脸,有血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又腥又苦,他却猝然无声笑了。


    原来阿月全都记得,甚至从未忘却过。


    并不是只有他一厢情愿的守着过去,那些支撑着他熬过漫漫长夜的细碎片段,突然间在十年后有了回音。


    他攥了攥手中玉佩,正欲转身离去,流云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阁,阁主,若有事要同县主商议,烦请移步前厅。”


    容栀和商九思皆是微愣。而后商九思双颊肉眼可见飞红,抓了一旁的丝帕就朝屏风扔去:“还以为悬镜阁是什么正经的,原也是偷听墙角的货色!”


    丝帕柔软,哪有什么攻击力,还未碰着屏风就飘落在地。容栀起身捡过,冷着脸就毫不客气地朝屏风望去:“阁主还有何事?”


    他按捺下心中潮涌,口中含着血,说话有些滞缓:“走错。”


    饶是真的,也没人相信。商九思叉着腰就又要发作,容栀连忙把她劝住,扬声唤道:“来人,给阁主带路。”


    流云刚要上前,裴玄却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挡在她与谢沉舟身前,“流云!小厨房有事找。”


    流云惊讶地指了指自己,不确信地瞪着她。小厨房又不归她管辖,找她做甚。


    裴玄才不管她,只讪讪一笑,打圆场道:“阁主这边请,侯府宽阔,稍有不慎我也会走错路的。”


    容栀扬眉,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阿玄?你不是在药铺么?”


    自谢沉舟调入玄甲军,明和药铺就全权交由流苏与裴玄。这几日协商花溪村之事,两人应是忙得脚不沾地才对,怎的这会就回来了。


    裴玄只好扯了个由头,“回禀县主……我剑忘拿了!我这就走!”


    说罢,她护着谢沉舟一路离去。


    送走谢沉舟这个不速之客,两人兴致也被败坏得差不多了。商九思蔫蔫地坐着,懒精无神地打着盹。


    她若无事,为何还不走?容栀心下疑虑,却也不好赶客,“若在沂州觉着闷,不如我改日带郡主逛逛?”


    商九思摇了摇头,“子通不来找我,我才觉着无趣。”


    容栀没有窥私欲,只当谢怀瑾在忙些有的没的,也没再追问。


    谁知商九思叹了口气,一股脑全跟倒豆子似的说了。“前几日他同谢怀泽大吵一架,两人如今都还别扭着。你说至于吗,就为了一个都不存于世上的人,兄弟俩闹得狼狈不堪。”


    她为这事也没少烦闷,在沂州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人诉苦,好不容易逮着容栀,只恨不能说个一天一夜。


    想起谢怀泽昨日的失态,容栀心下笃定道:“你是说先皇长孙?”


    “原来你知晓啊,”商九思嘴撅了撅嘴,埋怨道:“我还以为算是皇室秘辛,同谁也不敢提起,忍得可辛苦了。”


    容栀:“……”确实算是皇室秘辛,只是谢怀泽告诉了她。


    好在商九思也没多想,甚至愈发松了口气,“要我说,根本不算什么。皇兄登基十余年,商醉死得尸骨都能化成水了。”


    她狡黠一笑,小声道:“我们悄悄说,没关系的。”


    “天和二年,谢氏来向皇兄要人,商醉便从京城被接回了江都。说来也唏嘘,他还未能回到江都,便在路上因病逝世了。”


    容栀闻言颔首,面上一片淡然。


    这倒是跟谢怀泽的说辞对上了大半,只是据谢怀泽所言,商醉真正的死因是惨遭毒打,而非对外宣称的病重。


    等等,她眉头霎时间蹙成一团。


    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容栀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心中隐隐有了荒谬的预感,“天和二年,不就是京城事变……”


    商九思自然地补充道:“没错,先太子兵败被杀,圣上即位的第二年冬,其残部造反起义,一路逼至景阳宫,险些谋朝篡了位。”


    她这番话如同石击静水,容栀右手无意识攥紧手绢,怔怔然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倘若谢怀泽与商九思所言非虚,商醉于天和二年冬日被毒打后扔到雪原,那么自己救下的……


    容栀端起甜汤抿了口,想要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可手却险些连瓷碗都端不稳,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不,不可能。她偶然救下的少年,怎么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容栀沉着声开口:“天和二年,先皇长孙约莫几岁?”


    商九思思忖片刻,天真答道:“八九岁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呼吸旋即一窒,容栀垂下眼,盖住眼底震颤,唇边扯出个复杂的苦笑,欲盖弥彰。


    凛冽风雪里,黎瓷的声音又回响在耳际:“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年!”


    至此,尘埃落定。她不会愚蠢到安慰自己,世上有如此相似的巧合。同样的冬日,同样的荒野,同样的少年。


    原来救了商醉的人,是她。


    她眼底一寸寸凉薄下去,不消片刻便已恢复镇定。事已至此,与其去想朝中会如何怪罪,不如筹谋好此后的对策。


    既然商醉没死,他到底身在何处?当年高烧醒来后,黎瓷只说那少年被亲属接走了,并未说具体去向。


    可他无父无母,唯一的亲族还想置之于死地,谁会无缘无故接走他。


    一刻也无法再等下去,容栀起身就朝商九思毫不客气道:“今日药铺还有事要商议,郡主还先请回吧。”


    显然未料到她会如此突然的赶客,商九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赶本宫走?”


    容栀语气冷硬了些,不留一丝余地:“实在是公务缠身,日后我会亲自上门赔罪。”


    商九思还欲再说,容栀却先一步出了花厅。她心中乱成一团,思虑万千,一时未看脚下,迎面险些撞上个人。


    容栀退后一避,疑惑抬眸:“流苏?”


    只见她气喘吁吁地扶柱站定,而后连连请罪,即便尽力掩饰,却难掩面上惶恐。


    裴玄方才刚走,现下流苏也回来了。裴玄性子使然,忘了东西还能理解。


    但流苏向来沉稳,除了面对长庚,平日何时见她这般慌乱。


    顺气须臾,流苏端正行了个礼,而后急忙跪了下去:“县主!明和药铺出事了!”


    “库房账簿全被翻得一团乱,黎,黎医仙……”


    容栀立时皱起眉。光天化日,药铺怎么会遭了贼。


    “黎姑姑怎么了?”她扶起流苏。


    流苏咬了咬牙,无助道:“黎医仙坐诊到一半,突然没了人影,不知所踪。”


    第50章 生人勿近 谢沉舟的眼睛,会失明。……


    怎么这么巧?她正欲去找黎瓷, 黎瓷就消失了。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匪贼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劫走黎瓷。数重变故接踵而至时,容栀面色反而愈发冷静, “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回庄子了, 叫长庚带两个人去瞧瞧。”


    流苏应了声就要去,却又被容栀叫住。“药材银票呢?有没有丢失?”


    流苏迟疑了一瞬,也察觉出不对劲 “别的都在着, 只是库房里的医书撒了一地, 还把逐月郎君的账簿带走了。”


    什么匪贼会只偷账簿?真是前所未闻。她纳闷道:“今日药铺发生过什么怪事么?”


    “这倒是……”否定的话说到一半,流苏突然噤了声。“今日谢二郎来药铺看诊,说是昨日您推荐的。”


    她顿了顿,神色有些怪异, 似是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等药师配药时,谢二郎突然说内急,去了内院许久都不见人影。直到他的侍从去寻才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明和药铺的账簿,谢怀泽拿去能做什么?自李文忠事发后,药铺的账簿从来是一式两份,就算谢沉舟那份被动了手脚, 对她来说也不痛不痒。


    眼下最重要的, 是让任何可疑之人都无法离开沂州。只要还在阿爹的管辖范围内,找到黎瓷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把流苏拉到一边, 小声嘱咐道:“这件事切莫声张,我去找阿爹封锁城门, 你回药铺收拾残局。黎姑姑一旦有消息,马上叫长庚来告诉我。”


    流苏一一记下,刚转身离去, 流云又火急火燎奔了过来。


    “县主,”她气呼呼地行了个礼,脖颈伸得老长,四处张望着:“裴玄呢,已经走了吗?”


    容栀摇了摇头,戴上帷帽就往外去:“备马,我要去城西军营。”


    “这个坏裴玄!骗我说小厨房找,害得我白跑一趟,还被厨娘笑话半天。看我晚上怎么收拾她!”


    ………


    “阿嚏,阿嚏。”裴玄喷嚏连连,急忙抹了把鼻子,舀了两瓢井水倒进盆里。


    她拧了湿布递过去,神色里满是担忧:“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血翳症连日发作,不能再拖下去了,阁里配制的药丸只能暂时抑制,长此以往,殿下的眼睛,会失明。


    谢沉舟置若罔闻,只撂了帷帽就服下药丸。顺了口气后,他接过湿布,一点点擦去了脸上的血痕。


    凝血粘在眼角又干裂开,擦得他眼眶红肿生疼。他却恍若不觉,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干净。


    抹布被谢沉舟用力扔进水盆,血水溅出,润湿了大片地面,淡淡血腥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多管闲事。”谢沉舟觑了裴玄一眼,冷冷道。


    不知从哪增长的勇气,裴玄抿了抿唇,突然“咚”地一声,双膝重重跪到地上:“求您回悬镜阁吧,殿下!真的不能再拖了。”


    龙椅上商世承已然察觉,甚至怀疑殿下现身沂州,此时不走,无疑瓮中捉鳖。况且悬镜阁自收入殿下掌中后便从未回过,难保殷严不会再起异心。


    “裴玄,”他盯着地上的人,眯了眼眸,嗓音惫懒又危险:“是不是镇南侯府待你太好,让你忘了你的身份?”


    他细细摩挲过腕间机括,终究没有按下,只轻嗤道:“阿月会扶你起来,我可不会。”


    裴玄僵了僵身子,却倔强地跪地不动。房顶屋瓦当啷作响,而后被掀开一个洞,裴郁从房顶跳下。


    瞥见地上的裴玄,他神色有瞬间凝滞,却很快移开视线:“殿下,按照您的吩咐,江都谢氏囤积的粮仓已被一把火烧掉了。派出的人手也已去碧泉山庄抓捕黎瓷,今日就会有消息。”


    花溪村看诊之后,谢沉舟便知晓了身份已然暴露。否则黎瓷不会对容栀说,让她去寻悬镜阁的帮助。


    这种敌友不明的未知因素,当然要绑过来审讯一二。


    谢沉舟伸出根手指,裴玄肩上扑腾着翅膀的鸟雀就乖乖落了过去。


    “消息送到京城了?”一边逗弄那鸟雀,谢他一边问道。


    裴郁如实道:“飞鸽传书,不日便到。”


    谢沉舟这才稍稍满意,眼底戾气散去许多:“谢氏加急送往沂州的家书,派人去拦了。”


    这份大礼,自然要在辞花节当日,由商世承亲自送上。


    “跟我走,回军营。”玄甲军管理森严,他们安插内应费了许多功夫,最后还是裴郁亲自上阵,如今在西军营混了个校尉。


    谢沉舟取了案几上短刀别回腰间,转身头也不回,只留下句不咸不淡的话:“药铺事务繁多,你倒在这躲懒?”


    正等着接受惩罚的裴玄一愣:“?”这是何意。


    裴郁紧随其后,用瞧傻子的眼神白了她一眼:“还不快起来,谢过殿下。”


    “哦,哦,”裴玄受宠若惊,却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属下一片肺腑之言,还请殿下三思。”说罢又像怕谢沉舟后悔似的,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裴郁:(;一_一)这二愣子救不了一点。


    谢沉舟:“……”他是不是太心软了?


    一主一仆于房顶上无声赶路,沉默半晌,裴郁垂首道:“阿玄人傻,脑袋一根筋,若做错什么惹得殿下不悦,我愿替她承担责罚。”


    谢沉舟闻言,步履不停,只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责罚什么?”


    “顶撞忤逆殿下,罪不可赦。”


    他顶了顶腮帮,笑意不达眼底:“她可比你忠心不少。”


    自知说得是因着裴玄被殷严威胁,私自用迷香药晕县主那次,裴郁一时无地自容,紧紧闭着嘴不敢出声了。


    “抓到黎瓷后,把人押去广济寺。”谢沉舟想了想,沉声补充道:“她是悬镜阁的贵客,在我回来之前,好生招待着,不准有任何差池。”


    裴玄点头应下,整个却有些心不在焉,余光数次偷偷瞟向谢沉舟。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却难得地没有发作:“有什么问题,快说。”


    “殿下今日为何要与我同回西军营?”


    这几日为了避嫌,他与殿下除开公务,从未在西军营见过面。


    “找玉玺。”他语气稀松平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在外头放风,我进容穆营帐。”


    镇南侯府的书房他假借寻书由头出入数次,每个暗格角落都翻了个遍,除开阿月闺房,否则玉玺定不在侯府内。


    商世承有了动作,他也不能再坐以待毙。


    这话听在裴郁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滋味。他默默咽了咽口水,脚下险些一个趔趄从屋顶摔了下去。


    他家殿下还真是……语出惊人。


    私夺天子玉玺,无令入主帅营帐,从他口中说出来恍若吃饭饮水一般简单。


    谢沉舟没了耐心,连目光都懒得分过去:“又有问题?”


    出于无条件地信任,裴郁只疑虑了瞬息:“回殿下,并无。”


    ………


    两人卯足了力,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赶至西军营。容穆的营帐位于军营最里,有重兵把守,无令不得入内。


    但也不是全无漏洞。容穆每三日要在大帐内召集东军营将帅和议,皆是营帐内空无一人,只要设法支开守兵,他们就会畅通无阻。


    裴郁大摇大摆拎着酒壶,就装作醉醺醺的样子朝守兵而去。


    那守兵警惕地亮出长矛,呵斥道:“谁!”


    待看清来人,两人却又换了副神色:“裴校尉,您这是喝醉了酒,要不要小的扶您回营帐?”


    西军营谁不知晓裴校尉,短短几个月就从无名小卒冒尖,一直爬到了校尉之职,官途不可限量。


    裴郁挪了挪,灵巧避开那人伸来的手,还以为如此轻易就得逞,“好啊,好啊。”


    那守兵却一拍额头:“坏了,小的差点忘了还在当值,不便送您,小的另寻个机灵的来!”


    裴郁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勾肩搭背地伏在那人身上:“哎,将军议事数个时辰,你站在这也是白晒太阳,不如与我同饮一杯?”


    守兵霎时变了脸色:“不可,不可。”玄甲军军规森严,虽说驻军时不限饮酒。但擅离职守,被发现了轻则杖责数十,重则逐出军营。


    “有美人作陪也不去?我唤两个弟兄来替你们一会便是。”说罢,他招手唤了两个小兵卒,而后又劝道:“半炷香的时间,瞧瞧美人也好啊。”


    “好,好吧。”守兵挣扎了一会,终究是抵不住美色所惑,嗫嚅着同意了。


    军营一月就只能唤一次家属,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女人的机会。


    这月轮到了今日,可惜恰好当值,他们几个因此还萎靡了许久。


    营帐背光处,谢沉舟闭目养神,神色散漫地靠着,听到此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倒没想到裴郁平日里那闷葫芦样,还有这么不羁的一面。


    确定几人脚步渐远后,谢沉舟神色瞬息冷了下来。左右探查一番后,他一个闪身,便悄无声息进了帐内。


    主帅营帐不算大,可东西却堆得满满当当。许是容穆长年累月在此办公的缘故,书箱典籍,生活杂物繁多,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无法下脚。


    环顾一圈,谢沉舟随手拎起个书箱。手扣上搭扣时,他却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搭扣被上了锁,没有钥匙轻易打不开。不愧是镇南侯,倒也知晓留有后手。


    谢沉舟不恼也不急,放在手里就掂了掂,侧耳贴着书箱听了一会,他从容地放回原处。


    不是玉玺撞击会有的声音,不在这里。又趴着仔细搜寻了床榻,谢沉舟缓缓顺了口气。


    营帐内没有暗室,除开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唯一的可能便是夹在书里。谁说玉玺必须制式庞大?可这样一来,被容穆随身携带也不好说。


    他倒也没抱什么期许,随意拽过桌上书便快速翻阅。书册实在太多,谢沉舟屏息凝神,一刻不停地逐本查过。


    掉出一张被夹得发黄的纸页,他俯身捡起,上写一首关于容穆的打油诗,字体歪斜,但依稀已经有了容栀如今的影子。


    谢沉舟面不改色地将纸页揣进袖中,眼底终是浮上些轻快的笑意。


    日头沉闷,他额角也涌出些细汗。直到异香传来,谢沉舟心中警铃大作,转头就欲飞身而出。


    来不及了!随着那抹香气逼近,他眼部经脉乱跳,不过瞬息就布满熟悉的血翳。


    谢沉舟捂着双目就痛苦地蹲了下去。


    帐帘突然被人掀起,天光乍然倾泻进室内,他避无可避,就这样暴露在了来人的视线之内。


    以为帐内无人,容栀关上帘才抬眸望去。这不看不要紧,“执行公务”的谢沉舟,怎么会在这里?


    她诧异地眨了眨眼:“谢沉舟?你蹲在地上做甚?”【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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