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青子衿 “若我思念之人还活着,也能……
“算, 怎么不算。”容栀说着,迅速伸手盖灭了他手里提着的灯笼。刹那间,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仿若坠入无尽的深渊。
她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尚未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只得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却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枯草。容栀费力眨了眨眼睛,还是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心里没由来得一阵慌乱。
她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 试图寻找一丝依靠或指引。
“谢沉舟,”她压低声音唤着他的名字。“你在……”
她突然止住了声音。
指尖碰到一片温热,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触感。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骨骼的凸起,以及手背上盘根错节的青筋。
夜风拂过, 带来一阵凉意, 也带起她身躯一阵轻微的战栗。几乎是本能一般,她如同触电般逃也似收回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虚。
“别怕,我在。”他嗓音比夜风还要轻软,柔得快要融进整个夜色。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嗓音不再像往日那般清亮爽朗, 而是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缱绻和低沉沙哑。
他把灯笼塞到了容栀手里, 俯身同她视线齐平,耐心地征求她的意见:“我抱县主从屋檐上走, 可以么?”
容栀微微垂首以避开他炽热的眸光,脚步慌乱地向后退去。作为回应, 她点了点头。
谢沉舟嘴角微扬,伸手从旁边的矮凳上拿起一件披风抖动几下,将其展开来。
“这是我们初次相见时, 县主赠予在下的。在下已清洗干净并晾晒妥当,此刻夜深露重,不如披上它保暖?”
之前她担心着装过于繁复会引起仆人们的警觉,而且身上佩戴的玉佩和珠宝相互碰撞会发出声响,所以仅穿着单薄的春衫便匆匆出门了。
容栀稍一愣神,然后默默伸出手接过披风,仔细地系在自己的肩头。谢沉舟似乎总是热衷于将物品归还给她,先是那些银两,如今又是这件披风。
就在容栀刚把衣角整理好的时候,差点忍不住惊叫出声。“嘘。”谢沉舟动作轻柔地帮她把帽兜拉起,只留下一双如墨的眼眸在外。他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容栀的耳畔,带来一丝轻微湿润的痒意。
谢沉舟右手穿过她的腰身,稳稳将她一把托了起来。“失礼。”而后他一跃而上了屋顶。
他搂得很紧,容栀整个人被牢牢圈在怀里,头隔着帽兜倚着他的胸膛。纵然有风呼啸而过,她也丝毫不觉得冷。
忙碌一整天,她身体早已累极,现下更是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疲惫不堪。这点颠簸对她而言如同催眠。
本就头脑昏昏沉沉的容栀更觉眼皮沉重如铅,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她的呼吸变得愈发平缓而均匀。
就在她即将坠入沉睡时,谢沉舟忽然停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轻缓地将容栀头上的帽兜掀开一角,而后似笑非笑道:“县主,广济寺到了。”
这么快?
容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不敢置信般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才勉强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从谢沉舟身上落下来。
被树林掩映着的广济寺在如水的月色之下显得愈发肃穆,就连那飞檐斗拱和碧瓦黄墙也都被勾勒出清晰可见的轮廓。
“怎么会……还亮着光?”容栀不禁皱紧眉头,心下不解。难道自己一到晚上就眼神不好么?
现在已将近夜半时分,整个沂州城都早已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依照常理来说,僧人们此时应当已经歇息了才对。
即便是再勤勉刻苦的僧人,也绝不可能会通宵达旦地点燃烛火。更何况,这闪烁不停的黄芒越发夺目,简直快要冲破那层层高墙,从半掩着的门缝里倾泻而出。
“许是今日恰逢某个特殊的日子,僧人们正在举行某种法事。”谢沉舟胡诌道。
一直跟着两人,这会正栖在树上的裴郁:“……”
三更半夜的,哪个僧人会莫名其妙地跑去做法事啊!还不是因为自家殿下事先有过交代,命令广济寺必须整夜掌灯不灭。
这总归也是一桩好事。方才在路上时,她心中还忐忑不安,担心广济寺是否已经关门,不许外人进了。
寺庙里面安静得很,周围的台阶、窗户和花坛等地方都点着长明灯。大殿里僧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念诵经文,并没有留意到突然多出来的两人。
梵音低沉而又悠远,仿佛能够穿透人的心灵。容栀原本还残留着的困倦,此刻也消散不少。
“你若不想进,便去找个地方歇息着等我。”容穆不信神佛,嫌经文吵得头疼。从前要是随她来,都是去偏殿里躲清净的。
谢沉舟摇了摇头,“我陪县主一起。”
她觅得一个蒲团跪下盘坐着,静静地听那僧人诵读经文。而谢沉舟则站立于一侧,双眼中透露出些许无聊之意,不时伸手摆弄一下腰间悬挂的短刀。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毫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容栀本以为他是无趣而出去解闷了,也并未外出寻找他。
诵经声伴随着几声清脆的木鱼敲击逐渐停歇,容栀缓缓站起身来,却意外地发现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殿内。
"我担心会有损县主攒的功德,将佩刀放去殿外了。\"他注意到容栀投来的目光,笑眼弯弯地压低声音解释道。
容栀垂眸望去,他腰间原本系着佩刀的蹀躞带上确实空出了一块。
而那双平时总是习惯抚摸刀鞘的手此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有些局促不安地背在身后。
自相识之日起,那把短刀他便随身携带,从未曾离开过片刻。
“施主许久未来了。”稷山大师单手立于身前朝她微微颔首。
容栀也回了一礼,笑意盈盈:“大师竟还记得。”上次来广济寺已是三年前,她以为稷山大师应是不认得自己了。
“今日是阿娘的忌日,我来到此为她请一盏灯。”
“如此,便不打扰施主了。”稷山再次向她行了个礼,整理好手中的经文便转身离去了。
广济寺中的莲花油灯整齐地摆放在案几之上,任何想要请灯之人,只需要随意捐一些香油钱,就可以为家人或者自己请来一盏油灯。
容栀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小把碎银子,将它们全部丢进了旁边的功德箱里。油灯光影摇曳昏黄,映照得她那如雪般清冷的面容也多了些暖意。
"县主深夜到广济寺,是为了先夫人么?"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刻意回避了 "忌日" 这样不吉利的字眼。
容栀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阿爹近年来不愿提起阿娘。每逢阿娘的忌日,也只是在祠堂里简单地磕个头了事。所以我才特地赶来这里,想给阿娘请一盏灯,权当是为她祈福。”
镇南侯先夫人之事,谢沉舟略有耳闻,据说她与容穆夫妻恩爱,只可惜命薄,身体羸弱,阿月年幼时便染疾身亡。
阿月与其母关系甚笃,全然不似那疯妇,终日处心积虑欲将他弃之,恨不得从来没生养过他。
谢沉舟凝视着佛像,眼神愈发深邃,嘴角泛起一丝冷嘲。容栀却以为是她提及阿娘,勾起了他悲伤的过往。
毕竟他的阿娘似乎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离他而去。
“你要为你阿娘也点一盏么?”她挑了一盏花瓣饱满的灯座,又拿了旁边挨着的一盏举起来问谢沉舟。
谢沉舟想都没想,马上拒绝:“不了。”他要是点了,那个女人恐怕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好别扭的少年,定然是思念母亲却又抹不开面子信些神佛。
容栀不依不饶地劝他:“广济寺的莲花灯很灵的。听说对着莲花灯祈愿,你思念的那个人也会听得见。”
谢沉舟沉默片刻后,眼角再次浮现出一抹温润的笑容。他语气松快了些:“若我思念之人还活着,也能听到祈愿吗?”
“当然可以啊,如果想为自己祈求一个美好前程,同样可以点燃油灯。”对方回应道。
谢沉舟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理由并不太满意,“可我的前程,县主早就已经帮我安排妥当了。”
容栀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药铺里当掌柜。以后你求取功名,亦或是另立门户,总要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她心里很清楚,以谢沉舟的眼界和才华,绝非池中之物。若将这样的人才束缚在药铺中困囿一生,实在太过自私了些。
他手提油壶稳步近前,先给容栀斟满了一小碗灯油,又将自己面前的小碗填满。
容栀手持蜡烛凑近灯芯,只见那橘红色的烛火明明灭灭,一滴滴滚烫的蜡油顺着蜡烛滑落,正巧滴落在她白皙的手心。
“蜡油烫人,县主当心灼伤。”谢沉舟轻声嘱咐。
容栀柳眉微扬,不以为意。
她点燃了自己眼前的那盏油灯后,顺手也将谢沉舟那边的点亮,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很。
“我好像曾跟你提过,我并没有那么娇气。”
谢沉舟闻言当即低下头去,声音闷闷道:“抱歉,是在下僭越了。”
他总是曲解自己的意思,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喜他做这些事。
容栀心中暗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你为何总是不停地道歉。我从未以‘本县主’自居,你又何必如此拘谨,一口一个‘在下’?”
第24章 昔我往矣 天寒地冻,她为救他而来。……
谢沉舟掩唇轻咳一声, 掩去想笑的冲动。
容栀眉头蹙做一团,在灯火下投出一小个黑影。配合上她一副摇头叹息的表情,活脱脱把他逗乐了。
她凉凉瞥他一眼, 不明就里。
方才不是还失落得泫然欲泣, 现下怎么又重新高兴起来了。男人也如此善变吗。
两人一前一后把莲花灯并排放在佛像前,微弱的烛光竟也照亮了佛像身体的一小块。
容栀端端正正地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又磕了个头。
“你供了灯, 无论信不信, 也要拜一拜的。”
她转头瞧见站立着一动不动的谢沉舟,温声提醒道。
“我幼时也常偷溜到寺院祈愿。”他扬唇一笑。
容栀杏眼微挑,心底稍稍意外。她还以为他从来就不信这些。“你许得什么愿?”
那日她的刀尖划开他脖颈时,容栀分明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
除此之外, 他似乎也没求过别的东西。就连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 也是容栀主动提议为他置办的。
他眸光微动,视线移到了那尊佛像上,须臾轻声道:“那时我去求佛祖,去求观音菩萨,求他们杀了我。”
被下毒,被鞭笞, 被扔在荒郊雪地里, 他的生命就像野狗一样卑劣又下贱,如此都苟延残喘着活了下来。
他浑身是血爬到佛祖面前, 求佛祖给他一个痛快。可佛祖偏偏又作弄他,让他在绝望中又凭着一口气撑到了今天。
他从此便清楚地知道, 世间即便真有神佛,也不会帮他一丝一毫。
容栀惊愕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般张了张嘴, 却觉得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住了,黏糊糊说不出话。
他从前竟是想过求死的。
“后来呢?”她嗓音又哑又沙。
谢沉舟微顿,并未答她。而是撩了袍子,同她并排着,一点点跪了下去。“县主好像也还未祈愿。”
他示意她专心些。
她以为谢沉舟是不想提及,便也没再多问。重生而来,她对神佛是带有敬畏的。
容栀虔诚地跪着,双眼轻轻闭上。可经过刚刚那一遭,她心思却如何也静不下来,总是会想到身侧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
阿娘,她在心底唤道。
谢沉舟却没有闭眼,而是懒洋洋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后来呢?他轻挑一笑,没了方才的温润。
后来他被宫里那人在汤药里下毒,灌哑了不说,还剥夺了他的视力,将他扔在雪地里,任由他被雪冻住。
终于要解脱了么?他甚至有些期盼。
全身痛得肝肠寸断,在他几欲要咬舌自尽时——容栀出现了。
少女肩头落了雪,耐心地蹲下身把手掌覆到他的额头,丝毫不嫌他满脸尘土。
他挣扎着睁开眼,视线却是朦胧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里,谢沉舟只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眼睛如春日山泉,细细涤荡过身体绽开的每一寸皮肉。出乎意料的,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求你……杀了我。”他拽住她的衣角。
“我会救你的。”少女嗓音冷冽,空灵得不像凡尘中人。
天寒地冻,她为救他而来。
约莫过了一刻多,容栀才把心底杂乱纷繁的碎碎念全部倾诉完了。
她从明和药铺的现状说到院里阿娘亲手种植的海棠;又说到近来捡了个小可怜。
最后,她又虔诚地拜了一拜,心中默道:“阿娘在天有灵,如果这个要求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请您也庇护一下他。”
庇护一下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了十多年的少年。
容栀眯了一只眼,正想瞧瞧谢沉舟有没有在认真祈愿。却恰好撞入一道灼灼的视线。
她心头猛地一跳。
“你盯着我做什么?”
“祈愿啊。”他毫不犹豫地答。
容栀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对着我祈祷?我又不是神佛。”
烛光闪烁不定,映照出他的侧颜,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他整个身子被光晕笼罩着,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凭空消失不见。
片刻缄默后,谢沉舟缓缓开口:“县主可还记得,我曾经提及过的那位故人?”
容栀颔首,表示知晓。每次提到此人时,谢沉舟眉眼都柔得不像话。这位故人大概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亦或就是他的意中人也未可知。
“你与她长得很像。所以我想,如果向你祈愿,或许她也能够听得到。”
他并不信奉神明,此刻却又坚信通过与相似之人祈愿,对方就能接收到这份心意。
容栀哑然失笑。
他似乎与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谢沉舟略有不同,多了几分天真和傻气。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对真的对着我许愿?我也还算有几个小钱,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的,说不定我真的能够让你实现。”
听听,好大的口气。
“我的愿望,还真只有县主能实现。”他眼里尽是粲然的笑意,托着下巴认真道。
容栀气定神闲地等着他的下文。是要孤本,要银两,或者要扶风院的地契,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答应。
寺院外夜风阵阵,海棠花扑朔着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我想一直陪在县主身边,为县主做任何事。”任何事,无论他有没有能力做到,只要容栀想,他都会在所不辞。
这算哪门子愿望。哪有人上赶着想为别人鞠躬尽瘁的。少年人眸光一片真挚,全然把一颗忠心袒露在了她面前。
容栀微愣,而后唇角也爬上笑意。“这可是佛祖面前,你说的话,可都是作数的。”
他坦荡道:“沉舟说话算话,从来不会骗县主。”
佛像高立着,低垂着眼眸,慈悲地注视着被烛光包围着的两人。
从大殿出来,容栀敲开稷山的门,要了个炭盆。谢沉舟还以为她是又觉得冷了。“我把外衫解下来给你取暖?”
说着他伸手就要脱了蹀躞带。容栀急忙制止。“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脱衣服?”先前撕烂两件衣袍还不够么。
她把炭盆往谢沉舟手里一塞,以免他手一空着就要蹂躏自己的衣裳。
容栀找了片还算空旷的地方,指挥着谢沉舟把炭盆搭在了石阶上。
她点了火折子引燃,瞬间在木炭上窜起一束火苗。谢沉舟斜坐在石阶上不解地瞧着她的动作。
容栀小心翼翼取出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册。书册虽不崭新,但边角整齐,显然被她精心呵护着。
谢沉舟一眼便认出,这本书册正是她近日在药铺得空便坐下抄录的那本。书中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容栀从各类医书上摘录的药方,她还在旁边认真地做了些批注。
现在拿出来是做什么?借着月光就着火,月夜夜读?谢沉舟剑眉微挑,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下一秒。“唰啦”——伴随着书页被撕烂的声音,片刻的呆滞后,谢沉舟脸色陡然一变,怔怔地眯了眯眼。
跳跃的火苗如同恶魔般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转眼间便将它们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丝缕灰白色的灰烬飘散。
“你写了这么久的手抄本,就这般烧掉了?”耗费那么多心血写成,就为了烧掉么。
她面色淡淡,不以为意。而后又利落地撕下一页纸张,然后将它们放入炭盆中。
“本来就是为阿娘抄录的,不烧掉,怎么给她。”
“烧医书给先夫人?”他心里微微诧异。每年先太子的忌日,悬镜阁都会焚烧金、银、香烛和纸钱来祭奠。
烧医书祭奠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明和药铺原本便是我娘的陪嫁之物。母亲生前对医术药理也有着颇深的造诣。食疗最初也是由母亲提出来的。”
容栀就这般碎碎叨叨的说了许多,眼眸中满是对阿娘的眷恋。
“阿月,”她还记得在院落那颗海棠树下,妇人边替她缝着帷帽,边和蔼地看着她皱眉读医书。“你身为明月县主,一定要记得有良善之心。”
谢沉舟叹谓一声 ,眉眼寂寂,无端地有些落寞。尽管他知晓她突如其来的柔肠是因着那位早逝的先夫人,心中却还是有些闷闷不平。
他无奈地笑了。寻到她的那刻,本以为心愿已了,却未曾料到,如今伴她左右,心中竟又生出诸多杂念。
谢沉舟闭了闭眼,须臾便敛去所有不应有的念头:“先夫人定是个很好的人。”
容栀怔怔然看着火光吞噬了所有书卷,沉沉叹息了一声。“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这样好的人,最终却缠绵病榻,油尽灯枯而死。
“被阿爹禁足那日”,容栀轻掸衣裳上的余灰,缓缓说道:“他问我为何执着于一间无足轻重的药铺。当时我嘴硬,坚称是为拯救沂州全体百姓免受病痛之苦。”
她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我是有私心的。药铺对阿娘意义重大,无论怎样,我都要守护好它。只要药铺还在,我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阿娘并未离去,而是还陪在我身侧。”
指尖染上些纸屑,她捻了捻,没擦掉。谢沉舟递上一方竹绣素帕,眉宇柔和一片。
“县主今夜似乎,格外多愁善感。”
容栀垂下双眸,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月色轻柔,她鬼使神差地同他说了许多心中埋藏许久的情绪和秘密。
自从那场生死轮回后,她下定决心想要摒弃的所有柔软与脆弱,此刻又像浮萍般飘荡起来。
许是木柴沾染了夜露,不多久火势便渐渐弱下去。两人隔火对坐着,容栀唇角微勾,感慨道:“上一次与你围火而坐,还是剑拔弩张时。”
那时她对他满是猜忌戒备,每日都盘算着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促膝长谈的这一日。
谢沉舟微微扬了扬下巴,脖颈上隐约显现出一道暗色。是她用匕首划破的那处。
“你没好好涂药么?”容栀皱着眉问。他生得白,哪怕细微的伤疤也会异常显眼。
“涂了。”谢沉舟伸出手抚摸过那处伤痕,笑着宽慰道:“别担心,只要不凑近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可是阿月亲自为他留下的“印记”,他又怎舍得让它轻易消失。说不定哪天阿月想要抵赖不认账时,这道疤还能成为一个有力的证据。
这点小伤疤算不得什么,他的背部、手臂上都布满了比这更深更狰狞的。
他调侃道:“县主那日未对我痛下杀手,想必是与先夫人一般心地善良。”
容栀微挑没有,出乎意料地辩驳:“你想多了。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有那么多的慈悲心肠。”
“那县主为何……”
“你生得好看啊。”她眨了眨眼,眸光里有水波晃动,“若是就此殒命,我岂不是见不到如此俊俏的郎君了。”
容栀唇角夹了丝笑意,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寺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极为茂盛,沉甸甸的花朵如华盖般盈盈而立,枝丫肆意伸展着,将两人的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第25章 追云逐月 多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她。……
“县主且等着。”谢沉舟站起身来, 快步走到树下。
他伸手攀住树干,脚下用力一蹬,轻盈越上。“快帮我看看, 哪一株开得最盛?”
他声音从树顶传来, 容栀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想攀折海棠,倒也颇有兴致的瞪大眼睛,努力地从一株株花枝里挑拣起来。
“你手边那支就很漂亮。”容栀伸长了脖子, 指了指他的右侧。
谢沉舟顺着她的话摸到了手边的海棠, 轻轻一折,花枝应声而断。他幅度其实不算大,但海棠花实在开得太多,略微的颤动就簌簌落了下来。
有几片嫩粉色的花瓣落到了她的发顶, 容栀全然不察, 还呆呆地仰着头看他。
眼前的少年比初见时健壮了许多,不再是瘦削单薄的病怏怏样。他应当是常常习武强健体魄,这几次爬树飞檐都熟练了不少。
容栀还记得在黎瓷庄子那会,他连下树都胆怯,嗫嚅着让自己帮他搬个梯子。
“县主,劳烦你站远些才好。”他捏着几支花低头唤她。
“?”这又是为何。
谢沉舟目光闪了闪, 心虚道:“我怕等会跌下来砸到你……”
容栀:“……”她收回方才觉得谢沉舟武功强了不少这句话。
待到容栀稍稍站远了些, 谢沉舟才小心翼翼坐到枝丫边上,而后试探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眼, 跳了下来。
眼瞧着谢沉舟落地还算稳,容栀心有余悸般顺了口气。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自己等会该怎么回去。
谢沉舟毫无征兆地向她靠近了一些,宽阔的衣袖挡住了容栀头顶的月色。
她心中疑惑,正欲开口询问, 头顶忽然传来一股轻微的压力——原来是谢沉舟伸手碰到了她的发髻。
"你这里" 他轻声说道,手指轻轻捏住几片散落在她发间的花瓣和叶子,"有落叶。"
容栀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上不知何时沾上了这些东西。她道谢一声,看着谢沉舟将手中的花叶弹落到地上。
脆弱的花瓣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扬起一阵淡淡的清香,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视线交汇的一瞬,容栀垂下眼眸,稍稍往后一退。
“县主更喜欢哪束?”谢沉舟献宝般地把紧攥在手心的花枝尽数举到容栀面前,笑眼弯弯地等她挑选。
所以他大费周章爬树,是要摘花送给她么?
他手指颀长漂亮,在月色下泛着莹润幽光。容栀有些喉头微干,莫名想起了在扶风院不慎触碰到的那下。
他见她迟迟未动,疑惑地“嗯”了一声,不太确定地问:“是……都不好看么?”
容栀自觉失态,急忙摇了摇头,随手指了一束。
谢沉舟笑笑,随后再次坐回到石阶上,将她挑选的那束海棠小心地放置于身旁。
“这花并非是赠予我的?”容栀面露疑惑之色。
谢沉舟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处,示意她过来坐。“是给县主的,但还需要再加工一下。”
说罢,他伸手拾起另一束,细心地掐去较为粗壮坚硬的花枝部分,然后将其弯曲成一个圆圈状。
紧接着又取过一朵朵娇艳的海棠花朵,依次交错堆叠。如此数次后,原本普通的海棠花枝竟在他双手中化作一枚精致的花环。
“县主给先夫人送了医书,我也想送些什么。”他凝视着手中的花环许久,语气轻缓:“再过不久便是辞花节了,江都有个习俗,每逢此节,女子皆会编织一枚花环戴在手腕处。众人在辞花节上皆会相互比较,谁的更漂亮。”
容栀点了点头,觉得这个习俗也颇有趣味。再过半月便是辞花节,这是大雍较为盛大的节日,也是女子最为期盼的日子。
“沂州到没有带花环的习惯,不过今年也可以试试。”
谢沉舟把花环扔入了火盆中,而后才拿起了一旁容栀选的那束。
“劳烦县主,能不能伸出手腕?隔着袖子量一下也好。”他拿着花束似乎苦恼了一会,最终还是不确定要编多大。
“若是我直接编好,县主戴不上去,岂不是可惜了。”海棠花枝娇软,随便一撑可就要破了。
他这提议也算有凭有据,容栀自然没理由不答应。虽然大雍有男女大防,但她和谢沉舟也都不是遵规守礼之人。
“不用隔着袖子,”容栀利落地把衣袖掀上去了一截,露出一小段纤细的手腕,说道:“硬要说的话,我们都共睡一屋过,你抱过我,我还看过你的身体……”
她还没有说完,谢沉舟就被惊得差点向后一倒,花枝也险些没拿稳。他涨红了脸不可置信般瞧着容栀:“县,县主可不能胡说。那日我是站在门口守着的。况且,况且抱县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容栀一愣,差点忘了谢沉舟脸皮薄自尊心还强。自觉唐突了这个克己守礼的少年。她保证道:“我下次不说了。从前那些我也忘掉了。”
“真的么……”谢沉舟语气幽幽怨怨,沉沉地瞥了她一眼,似是不相信。
容栀皱了皱眉。她怎么从那个眼神中品出了一丝欲拒还迎的失望?
“快些编,我也想戴。”她只得转移话题催促道。
花枝被围到了她的手腕上,有些凹凸不平,但并不尖锐。他垂眸认真的替她把别在枝丫里的海棠全部轻拽了出来。
他指腹有些粗粝,偶尔摩擦过她的肌肤,带起温柔的酥麻。
算上这次,他们是第几次碰到彼此的手了?容栀凝眸打量起他指节分明的手。
谢沉舟见她乖乖坐着不说话,瞥了她一眼,忽然不动了:“县主好像很喜欢看我的手。”
本来还在神游天外的容栀一惊,惯性地就要抽回手腕。
“别动,花环要散了。”他一把将她的手捉住。
这回是被他整只手都结结实实握在手心里,避无可避。温热,宽厚,有力,带着薄茧的手。她幼时也握过阿爹的,但完全不是现在的感觉。
是一种失重的下坠感,如同变成了方才飘荡在夜空中的海棠花瓣,洋洋洒洒,不知去往何处。
容栀脸“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又顾念着手腕上还未成型的花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沉舟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慢悠悠一瓣一瓣编得细致又专心。
好可惜的时辰。他心中暗暗笑开,要是在白日就好了,就能瞧见阿月到底脸有多红。
终究不是个困难活计,他再怎么放慢速度,须臾也不能编得再好了。“县主瞧瞧。”谢沉舟最后打了个结,握着她的手却似忘了放开一样粘在原地。
容栀不动声色地用力把手抽了出来。
“如何,喜欢吗?”
月色下海棠的粉变得淡雅,隐隐有玉质般的光泽,衬得容栀纤细手腕越发白皙水润。
谢沉舟在衣袖里的手指无意识刮过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清河郡最尊贵的明月县主,从前还未找到她时,他也没少听说关于她的传闻。
如同皎皎清辉,高高在上,多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她。
容栀抬手仔细端详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欢然的笑意:“好漂亮,真的。”
谢沉舟见她喜欢,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你会觉得太过简陋。”
只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不值钱的小玩意。他以后会给阿月更多更好的,把所有金银珠玉都捧到她面前。
“怎会。”容栀轻轻晃了晃手腕,海棠花随之摇摆,“你手真巧,会编草席,还会编花环。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站在寺庙房檐之上,裴郁漠然看着下方那两道身影,心中一阵语塞。
殿下哪会编什么花环!他不会的可多着呢。也不知前几日是谁非逼着他一起,编坏了多少花叶。
好好的一棵树硬是被薅得光秃秃,跟遭了贼似的。
“说起来,今夜县主可是说要吃烤肉的。”他沉沉地望着她,眸中笑意细碎化开。
容栀微窘,大半夜的吃哪门子烤肉。
“佛门禁地,这次就算了。”她打圆场道。
“那下次是何时?在下……”他话音未落,就在容栀警示的目光中无奈改了口:“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后日如何?”容栀想了想,问道。今日是阿娘忌日,侯府是要接连吃素两日的。
再过不久便是辞花节,今年隋阳郡主会从京城过来,说是代替圣上来探望阿爹。侯府免不了要一顿大操大办,到时她也得伴着隋阳郡主左右,约莫是没时间分神给谢沉舟的。
说到隋阳郡主,她不禁抬起眼皮,问道:“听说隋阳郡主过不了几天就会从京城来到这里。她母亲的家族好像也是江都那一带的,你需不需要回避一下?”
“没这个必要,我用个化名便是。”谢沉舟不以为意道:“我从未见过她,而且我在江都没名没份,她估计都没听说过我。”
事实上,他同隋阳幼时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会两个人都只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又能记住些什么事。
如今已过去整整十年,别说是隋阳,恐怕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也无法认出他来。
容栀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由着他去:“那换成什么名字?要不你自己随意想一个?”
谢沉舟手摩挲着下巴,装模作样沉思片刻。少顷,他笑道:“逐月,如何?”
“逐月?”
容栀在脑中过了一遍,只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左右不过一个化名,隋阳郡主走后便也无甚用处了,她无所谓道:“你喜欢便用罢。”
第26章 扶风小聚 “或者说,如今,县主把我当……
两日后, 扶风院。
谢沉舟坐在小竹凳上拨弄着炭火,翘起的嘴角就没有弯下去过。
整个扶风院整洁一新,石板缝隙里泥土平整, 连一根杂草都被他拉着裴郁用心拔了。
扶风院虽然小了些, 但他一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与悬镜阁的人议事还是在广济寺,只有裴郁会来这向他汇报要事。
这可是阿月的屋子,若是什么人都能来, 岂不是弄脏污了。
“殿下, ”裴郁倏然从屋顶翻身下来,落到谢沉舟面前:“大内线人来报,隋阳郡主不日后会抵达沂州庆祝辞花节,阁里猜测此次是为试探镇南侯而来, 但不好说是否已怀疑殿下潜藏在此。”
谢沉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觉得柴火还不够旺,又自顾自扔了两块进去。
“去,把里屋的桌子搬来。”他吩咐道。
“是。”裴郁虽没得到回应,但不敢有丝毫懈怠,立时帮他摆好了桌椅。
桌上小竹筐内放着还带着晨露的新梨,是他清早特地去碧泉山下农户家买的。谢沉舟拿起一个颇有耐心地削着皮, 漫不经心道:“隋阳郡主这几年身子都不太好, 要是真被她发现了什么,她也别想回去京城了。”
说罢, 谢沉舟心底冷哼一声。说是为体恤镇南侯而来慰问,龙椅上那位怎么自己不来。是怕镇南侯二十万玄甲军让他彻底有来无回么。
依着隋阳郡主这身子, 怕是来回颠簸的十天半个月都会要了她的小命。谁又知道那位是不是存了一石二鸟的心思。若是隋阳死在了沂州,他正好有了向镇南侯发难问罪的由头。
他微微眯了眯眼,眼眸中瞬间积蓄起狠戾的艳色, 而后挑眉颇有些兴奋地朝裴郁说道:“让殷严进宫面圣,悬镜阁不是刚研究了一种致幻药么,就拿他试试。”
他不是很喜欢猜忌人心么,不如就彻底和隋阳离心,整日深陷在幻觉中也好。
扶风院的月门外适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谢沉舟冷冷瞥了一眼裴郁,后者马上心领神会,重新跃上了屋檐。
谢沉舟把削好的梨子整齐码在碟子上,眼底阴鸷散去,唇角重又牵起一抹无害的笑。
月门被人一把推开,谢沉舟转身轻唤道:“阿月……”清润的嗓音刚吐出两个字,他尾音陡然转冷下去,“县主。”
今日不是他与阿月约会的日子么?后面那些讨厌鬼是怎么回事。
月门口,容栀跨步而进,身后还跟着三个探头探脑的人。流苏流云倒是紧紧跟着容栀也进了月门。裴玄就没有那么悠然自得了,她一只脚刚伸过月门,就迟疑着缩了回去。
“那个,县主,要不我就不去了。”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低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容栀。
那边殿下的眼神不用看都知道,已经快把她的脑袋灼出两个洞了。她怕她今日若是跨过这道槛,再出去就是半截尸体。
这是怎么了?容栀狐疑地瞧了瞧谢沉舟,又瞧了瞧一脸别扭的裴玄。方才出门时说要去烤肉都还高高兴兴的,怎的到了地方就萎靡下去了。
“阿玄娘子定是害羞了!是不是觉得白吃谢小郎的过意不去啊。”流云亲昵地挽住裴玄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她往里带。裴玄却像脚下粘住了一样,死活不动。
“今日我们四个都来了,会不会太打扰谢小郎君?”流苏是守礼节的,觉得谢沉舟只邀请了县主,他们也跟着蹭是不是不太好。
容栀不以为意道:“吃烤肉自然是要人多些好,你说是吧?谢郎。”
谢沉舟唇角笑意微僵,而后生硬一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当然是人多热闹,县主快些请进。”
容栀朝还在门口犹豫的裴玄招了招手:“阿玄,快,把肉拿给谢郎。”
裴玄心一横,只得快步走进,把肉哐当往桌子上一放,兔子似地缩到了流云身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马上入夏,日头渐渐晒起来了,县主是否渴了热了,我备了梨,要用些么?”
谢沉舟眼眸明亮如水,盛满笑意,端起碟子递给容栀。
容栀道谢接过,用竹签插了一块放到嘴里:“好甜。”她眯了眯眼,又忍不住吃了一块。
“你们也来一块?”流苏不吃梨她是知道的,因此也只用眼神询问了一旁贴在一起咬耳朵的流云和裴玄。
流云正准备应下,突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拽,原来是一旁的裴玄。
只见她满脸兴奋地拉着流云要去看池塘里种下的新荷。无奈之下,流云只好陪着她一起前去。
而那一整盘梨子也只好全都进了容栀肚子。
谢沉舟心中因被旁人打扰而产生的不快,这才隐隐平复下去。只可惜今日跟阿月的独处打水漂了。他瞧了一眼跟流云两人在池塘边兴致勃勃赏荷的裴玄,嘴角无可奈何抽了抽。
罢了,不同裴玄计较。谢沉舟温柔地伸手,帮她把沾在唇边的碎屑捻了下去。
“你把扶风院收拾得好干净。”容栀粗粗打量了一圈,直惊奇地夸赞。原本空荡荡的墙角如今摆放着数盆翠绿欲滴的文竹,生机勃勃。显然是经过精心照料才有这般良好的长势。
“县主喜欢么?”谢沉舟其实对花草无甚研究,但线报说明月县主对花花草草很是着迷,于是乎他差人打听了最近文人雅士都爱赏些什么,也弄了几株过来。
这问法好生奇怪,她微微一怔,而后淡淡道:“扶风院是你住着,你喜欢就好。”
她院里的植物虽多,但大部分都是用来入药的,因此对这些没什么讲究。
容栀掀开桌上竹盒的盖子,说道:“我从厨房给你拎了些肉来,怕人多不够。”
流苏制止了容栀想去拿肉的手,笑道:“这些粗活我来便是,县主小心莫弄脏衣袖。”
说罢,她扬声叫裴玄和流云过来打下手。说好的是谢沉舟来烤肉,他也没闲着,分走一块放在案板上。
他忽然却停了动作,委屈道:“刀被县主的侍女拿走了……”
容栀掏出匕首递了过去,“我这把干净,你用吧。”
谢沉舟也不推脱,干脆接过便握在手心里。割了两下后,他皱着眉把刀放了下来,举着刀端详片刻,问道:“你匕首自打好那日是不是就没再磨过?”
容栀点了点头,诚实道:“我平日也用不上。”这匕首要认真追溯的话,威胁谢沉舟那晚是她第一次用,也是唯一一次。后来若不是路遇刺杀,她都不会随身带着这匕首。
又重又沉,一个不慎还有可能割伤自己。
谢沉舟舀了瓢井水把刀刃冲刷干净,又拾了块帕子细细擦拭水珠,慢条斯理道:“刀口顿了不说,匕首握柄处太长,不利于发力。”
“镇南侯战功赫赫,平日应当也会教县主习武?”他不确定问道。
“教过,但我没学会。”容栀悻悻然摸了摸衣袖,而后倒也不遮掩,大方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容穆从前确实教过她剑法,不过她一会说困,一会又嫌累,撒着娇的不想学,容穆便也没再强求。
谢沉舟温和一笑,并未有诧异嘲弄的神态。
长街遇刺她闭着眼睛挥匕首时,他就猜到容栀不会用剑。
“那就对了。这把匕首不是为初学者打造的,县主用起来只会事倍功半。”
容栀好奇地凑近就着他的手又瞧了瞧,刀口上确实有凹凸不平的小沟壑,在日光下反射出斑驳的光点。
她又凑近了些,俯下身去,插于发间的那支白玉簪恰好垂下,掠过他的小臂。就这般随着容栀的动作摇啊晃啊,晃得谢沉舟眸光微暗,心头微痒。
他不由自主地抽手,想替她把玉簪扶正。
“县主!”流云远远叫道。
容栀转头望去,发间簪子也与他指尖错过。谢沉舟手指悬在空中,错愕之余,心头对她那两个侍女更是不爽。
流云流苏端着已经处理妥当的各类食材迈步而来,开口询问道:“您看看这些够了吗?”
容栀丝毫没注意到身边谢沉舟阴沉的脸色,朝流苏应道:“你们快歇息会,吃梨吗?”
流云终于吃到了方才心心念念的梨,也不顾什么礼数了,用水简单一冲便连皮带肉啃了起来。
“你也吃么?”容栀问谢沉舟道。
谢沉舟摇摇头,摆手拒绝,而后随口问道:“这梨是农户自家种的,好吃?”
流云眼睛亮晶晶地直点头。
“那农户说好像浇了什么粪水,今年的梨特别水灵。”
流云咬梨的嘴一僵,而后面色大变:“呸呸呸。”她急忙全都吐在了手上。
“小娘子不必惊慌,”谢沉舟笑得清和,温声道:“只是会沾在皮上残留,削了皮就好了。”
流云吐的更厉害了,要不是有外人在着,她肯定会把手伸进去抠嗓子眼。
她方才可是偷懒没削皮啊。
流苏忙拉着她去一旁用清水漱口,容栀无奈道:“你干嘛吓唬她。”
“县主这侍女一惊一乍的,实在不成体统。依我看啊,还是发卖掉比较好,去寻一个更合适的回来。”
谢沉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他擦拭净刀刃,开始收拾起剩下的食材来。
容栀不禁斜眼看了一下谢沉舟,只当他说了句玩笑话。
流云有时确会有些咋呼,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相反,流云性格活泼可爱,平日里跟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带来了不少乐趣。
她本身性情冷淡,母亲又离世得早,所以在闺阁之中并没有什么亲密无间的好友。
“流云和流苏虽然是我的侍女,但我从未将她们当作下人来看待过。”容栀解释道。
“哦?”
谢沉舟手握短刀的动作突然一顿,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么我呢?县主把我当做什么看待?”
“或者说,如今,我与县主,又是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容栀,似乎不允许她逃避这个问题。
第27章 见招拆招 肯定是对县主用美人计攻心!……
“……”
容栀被他问住,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垂眸思索,心中有些迷茫。
自己究竟把谢沉舟当成了什么人?仆从?药铺掌柜?似乎不止如此。
“你是我的朋友啊。”她说。
只一瞬,他眼底翻滚如浓墨色。
谢沉舟手中短刀翻飞, 已然掩去眼底潮涌, 淡笑一声:“我的荣幸。”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容栀决定转移话题,她指着桌上笑道:“谢郎明明是个爱读书的, 怎么使刀也如此利落。”
他短刀刀柄上嵌着的蓝色宝石隐隐幽光, 质感颇为上乘。裴玄僵在一旁,嘴巴都差点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怎么她刚从灶房出来,就撞上这么具有冲击性的一幕。这把短刀可是价值连城的臻品,整个大雍都找不出第二把。殿下平日从不让旁人碰触, 时时擦拭养护着, 就这么拿来……切瓜砍菜了?
裴玄又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竹凳上乖巧坐着,一脸温柔地同明月县主说笑的,不是殿下还能是谁。
说好要去找寻玉玺,想办法打入玄甲军内部呢?她怎么感觉殿下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难道殿下有另外的部署?肯定是对县主用美人计攻心!好啊,她就知道殿下是最诡计多端的。
这边裴玄心思转了几转, 一通胡思乱想, 那边谢沉舟悠哉悠哉,抬眸朝容栀笑道:“人总是要先生存下来才行, 我这剑术也就是三角猫的水平,承蒙县主不嫌弃。”
容栀垂眸看了一会, 觉得那块肉在他手下十分违和。这双手应当远离血腥和杀戮,坐在庙堂之上,运筹帷幄。
“要不我替你找位教书先生如何?郎君你正值年纪, 读书最为适宜,不出两三年定会金榜题名。”
“好啊,”谢沉舟一口应下,笑道:“作为回礼,我送县主一把趁手的剑如何?”
“别买太贵的就行,我也用不上。”这月工钱才发没多久,容栀生怕谢沉舟为了面子全部用去买剑了,嘱咐道。
说话间,炉子上烤肉“滋啦滋啦”作响,香得流云直吞口水。但她方才经过那一遭,对谢沉舟的厨艺存疑,眼珠子盯着烤肉一动不动,手却是不敢再伸出去。
裴玄更是缩得老远,只敢夹些自己身前的。她可不敢吃殿下亲手烤制的肉,她还想再多活几年。
流苏瞧着两人都支支吾吾的,自己也不好意思动筷。谢沉舟皱了皱眉,无措地小声问容栀道:“你们是不是嫌弃我……”
“胡说什么?”容栀只好在他委屈的眸光中吃了几口,用行动表示绝对没有讨厌他的意思。
谢沉舟唇角轻扬,刚想再说句什么,院门嘎吱动了动。他面色一凛,来了三个扫兴的不说,现下怎么又来一只苍蝇。
容栀还在疑惑他为何面色一变,院门口就被人扣响。
“县主,属下有要事相禀。”是亲卫长的声音。
这个时间能有什么要紧事?难道是江都谢氏又动手了?
“进。”容栀冷声道。
亲卫长快步走近,瞥了一眼坐在容栀身旁的谢沉舟,说道:“明和药铺出事了。”
“什么!”流云惊得从竹凳上站起,又被时被流苏一个眼神呵得坐了回去。
“药铺门口有人聚集闹事,侯爷问您,需不需要他插手,还是您亲自解决。”
容栀闻言失笑,几乎可以想象到容穆吹胡子瞪眼的傲娇表情。
彻底放权药铺之后,容穆颇有种要磨练磨练她,让她知难而退的意思。
容栀略微思忖一番,问道:“是不是有人躺在地上,说吃了药铺的药反而病情加重?”
裴玄立马撇了撇嘴:“今日店休,谁这么缺德。”不会是殿下做的吧。她瞟了眼谢沉舟,只见他依旧淡笑着,让人分不出喜怒。
亲卫长点了点头:“县主猜的不错。您看,要怎么做?”
容栀慢条斯理吃完碗中烤肉,这才说道:“告诉阿爹不用插手,我自己能解决。”
有人闹事,也不算什么稀奇的。明和药铺自表明背后是镇南侯府撑腰,本就成了众矢之的。再加上前不久推出的食疗买了好些数目,眼红的、暗中窥伺的,终究还是要坐不住了。
谢沉舟见她有了决断,也不多事,只温和问道:“我陪你一起?”
容栀却是摇了摇头:“劳烦你去请姚伯伯一趟。”说罢,她擦净手起身,冷冷道:“裴玄,跟我走。”
流云、流苏听闻,也赶忙起身想要跟着容栀。没成想,容栀却意外地摆了摆手:“坐下,你们不用去。”
流苏愕然,劝她:“您一个人去,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今日店休,能让亲卫长打扰县主也要禀报的事情,怎会是轻松就能解决的。
容栀果断拒绝:“你们要紧事就是把这些都吃完,别浪费了。”
那边本就吵吵嚷嚷围了一堆人,她这再浩浩荡荡带一堆过去做甚,又不是去唱戏的。况且带着他们两去也没用,人多了反而添乱。
"县主,您是要带上我吗?"裴玄满脸惊愕,难以相信地用手指向自己,然后迅速小跑步追上容栀。
殿下之前只吩咐过一切都要听从他的指示,并没有提到是否需要听从县主的命令呀。如果来人是悬镜阁的,那她到底应该帮县主,还是向着悬镜阁?
她急忙转身瞧了一眼谢沉舟,后者对于容栀的安排毫无意见,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一切都听从县主的安排。”
他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但却特意强调了“听从”二字。裴玄的步伐突然停住,瞬间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在暗示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以县主的命令为重。
容栀甚至来不及与谢沉舟告别,便急匆匆地登上马车。
“你带佩剑了吧?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你会武艺?”
她没见识过裴玄的剑术,也不知和谢沉舟比谁更厉害些。
裴玄点了点衣袍凸出的一处,拍了拍胸脯:“我一定帮县主以一当十,来多少都不成问题!”
许久没打架,裴玄心里早就痒痒得不行,她每日睡前都拿出剑来摸一摸,恨不得明日就替殿下杀他个几十数百。
容栀浅淡一笑。以一当十倒不至于,只是若实在胡搅蛮缠,有时候,拳头比道理来得更方便。
………
东门大街上,离着药铺还有段距离,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就已此起彼伏。
容栀把帘子挑了个角,探头一瞧——只见药铺门前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
“往正门走。”容栀往后一靠,揉了揉太阳穴。往日为着低调,车驾都是停在侧门。
“是明月县主车驾!”人群中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她马车上的虎头标。
那人大叫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观望。
人群中有好事者伸长了脖子,似乎想把她的车驾盯出一个洞。“真的是明月县主啊,她居然真的会来?”
明月县主,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往年只有辞花节长街而过时能远远瞥见一眼,如今真为了个药铺现身了么。
容栀今日摆足了架势,有意未戴帷帽。她绝不能有任何畏手畏脚的样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的现身。
待车驾停稳,她才扶着裴玄的手下了车。只见她一袭白月罗裙清冷淡雅,全身并未华丽繁复的装饰,发间也只别了一根簪子。她脊背挺直,眉目柔和,五官端正秀气,一双杏眼却冷得过分,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贵气傲骨天成。
人群中一阵沸腾,有人惊艳出声,有人窃窃私语,更有人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她对那些目光熟视无睹,只冷声唤道:“阿玄。”
裴玄立刻明白,皱着眉呵斥看热闹的众人:“明月县主在此,尔等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急忙齐刷刷躬身行礼,而后为容栀让开一条路。
“啊啊啊,好痛!好痛!”
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蜷缩着身子,抱着肚子不停地打滚。旁边跪着一个妇人,垂首掩面抹着眼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这位夫人,”容栀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俯身递至那妇人身前,柔声道:“今日药铺店休,发生了何事,要来药铺门前等着。”
她嗓音虽冷,但却不凉薄,语气也委婉至极,半点没端明月县主的架子。
妇人也没想到容栀会这么亲和,对着眼前的帕子怔了怔,而后没接,又自顾自默默开始掉眼泪。
容栀也不恼,把帕子重新叠好,弯下腰去,正准备让随行医师替地上的男孩诊脉,那男孩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明和药铺卖假药!草菅人命!”说着他冷汗淋漓,面如菜色,似乎是真的痛极。
容栀才不管他如何喊叫,朝裴玄比了个手势,裴玄立刻上前按住男孩。“小郎君,你哪里不舒服,得让大夫诊了脉才能知晓。”
“我,我不要诊脉!滚开!我只要讨个公道!”男孩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力气始终比不过裴玄,只得哭喊着朝妇人求救。
“阿娘!!”
“放开我儿!”那妇人急忙上前来拽裴玄,裴玄还没使劲,妇人就如同被她推搡一般,倏然扑倒在地上。
“大家快评评理啊,明月县主仗势欺人啦……”她边说着还便双手不住捶地,情真意切,围观人群纷纷为之动容。
“好歹毒!真是草菅人命!”
“就是啊,真造孽。”
裴玄也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离妇人不知道多远的手,辩解道:“县主!我没推她,是她自己……”
容栀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我知道。”裴玄没有推她,是她自己倒地的。但是围观的人不会相信。他们先入为主认为,作为上位者的自己一定会欺辱这妇人。口舌之争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找出证据
“那你就说说,明和药铺卖什么假药给你了?”容栀冷着眼质问她。
“我儿前两日腹胀,我就想着去抓些药给他。大家都说明和药铺的食疗好,便宜又方便,不用熬药就能吃。”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手拍着地上还在哀嚎的男孩,似是在安抚。
“为了来买药,我把攒了许久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以为阿牛吃了那个什么茯苓山楂膏就会没事了,没成想,没成想……阿牛!是娘害了你啊!”
“大娘!你别着急,我们都在呢,我们给你撑腰!”人群中有自诩好事仗义者挺身而出,怒目直视着容栀。
容栀毫不惊慌,转身淡淡朝人群冷声道:“诸位先别吵!当务之急,是先把小郎君的病看好。至于卖假药一事,我会彻查。如若是真的,一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有明事理的劝道:“是啊,大娘,先让大夫给孩子诊治才是。你看孩子都痛成什么样了。”
说得人多了,那妇人也就不好再用身体拦着容栀,只得畏畏缩缩挪开到一边,暗自垂泪。
大夫在替阿牛诊脉,容栀也没闲着,径直上前去,朝妇人摊开手。“你哪日买的药?剩下的药呢?在哪?”
“前日买的……都,都用完了。”
她神色淡漠,冷笑一声:“茯苓山楂膏一次会售出一罐,一罐是管一整月的,你说他两日吃完了?”
那妇人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躺着的阿牛突然伸出手,从衣兜里颤巍巍掏出一个瓷罐。
“药罐在这里。阿娘不知晓我到底吃了多少药,你别为难她!”
她怎么就为难了?容栀语塞,冷着脸接过药罐,拔开瓶塞瞅了一眼,而后凑近对裴玄小声道:“去叫前日当值的药师过来,快些。”
药罐里山楂酸涩味弥漫,色泽浓郁,容栀甚至都不用闻,就能断定里面的药膏不是出自明和药铺。
她一双眼睛沉沉扫过聚在一团,神色各异的众人。果然在越过一层层窜动的人头后,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容栀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瞬间了然于心。
和春堂的东家李四,今日居然得空来看这个热闹。
大夫诊脉片刻,面色凝重,如实禀告道:“县主,小郎君这是中毒的症状。服了毒加上本身脾胃虚寒,所以引起了高热。”
容栀拧了拧眉,垂眸瞧了眼地上扭作一团的男孩。服毒是他自愿,还是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李四哄骗。
她推开药铺的门,往柜台上拎了一小片冰片,递给大夫:“让他吃了。”
大夫掰着阿牛的嘴强制他服下。不过须臾间,阿牛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他不再捂着肚子,而是虚弱地躺在地上喘气。
容栀转头看向阿牛,放轻了声音:“你还吃过别的什么东西吗?”
阿牛犹豫了一下,肯定道:“没有!我就只吃了这药膏。”
容栀眼底笑意一纵即逝。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是小郎君自己说的。”
阿牛点了点头,又再次肯定道:“我确定。”
“诸位请看。”容栀挖了一勺阿牛药罐立的药膏,又挖了一勺刚从药铺里拿出来的放在手心。
“明和药铺的山楂糕因为加了茯苓,颜色偏淡,而阿牛服用的山楂糕色泽浓郁,且气味酸涩,并非明和药铺所产。”
她走近人群,把手心一一举过,让围观的人看清楚两款药膏的不同。
众人看后,纷纷疑惑地点头:“的确啊。确实是不同。”
“莫非是这孩子想要讹一笔,还是有人想陷害明和药铺。”
阿牛一听,马上变了脸色,着急地打断道:“你别胡说!我就是从明和药铺买的。肯定是你想赖账。”
妇人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县主不知从哪掏出来的药膏就说同我们买的不一样,您位高权重,谁敢说句不是……”
“是啊是啊,明月县主可是镇南侯府的人,她定是耍了什么手段,掉包了药膏!”
“诸位弟兄们。我们怎么能畏惧权势,就放任这孩子妇人讨不回公道!日后若中毒的是诸位的家人呢!”人群中混着的李四瞬间来了劲,一盆脏水又被泼回容栀身上。
众人情绪都被这一番激越陈词调动起来,扬着手七嘴八舌地让容栀必须今日给个说法,越拥越近,逼得容栀往后退了退。
“都退后!”一把利剑横空而出,在空中旋转一圈后稳稳插入靠的最近那人身前。
利剑把容栀和人群划开一道分界,那人吓得往后一倒,在地上心有余悸。人群终于停住,不敢再往前逼近。
“县主。”是带了药师回来的裴玄。她抱拳一礼,而后一把拔出地上利剑,往前一横:“明月县主在此,何人敢惊扰!”
利刃当前,方才还叫嚷着要讨公道的众人都噤了声。
一旁药师吓得抖了抖,容栀抓住她的手腕,问道:“前日你当值,有没有卖过药膏给这位郎君。”
那小药师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的阿牛。她先是疑惑了片刻,而后倏然瞪大眼睛,指着阿牛惊奇道:“咦,怎么是你!”
地上阿牛急忙用手挡住脸,他衣衫破烂,一伸手,胳肢窝处的破洞便显露出来。
容栀挑眉:“你认识他?”
“回禀县主,前日就是他,在我装药时突然窜出来,把我还没来得及装的药罐抢走了!”都怪他!前日害她被扣了十文铜钱,她定然不会认错。
“我我我,我不认识你!你胡说!”
“我什么我,就是你!你那衣服胳肢窝破了两个洞,我可记着呢。”
阿牛见情况不妙,只好故技重施,又捂着身子皱着脸怪叫起来:“啊啊啊肚子好痛!定是你刚刚喂我吃的药有毒!”
“捂错地方了,”容栀指了指他手捂着的胸口:“肚子痛应该捂肚子。”
阿牛尴尬极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眼神无措地往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县主做错了事怎么不敢承认,还反咬一口。”
是方才搅动众人情绪的李四,又偷偷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
容栀倏然抬眸看去,眸中冷意肆虐:“和春堂东家,好久不见。”
第28章 不速之客 江都谢氏突然来了人。……
李四霎时僵住, 周围人都看向他,他自知自己躲不下去了,索性挤开人群上前, 脸上褶子笑作一堆:“明月县主, 好眼力。”
容栀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冷厉:“李掌柜何必躲在暗处搅弄风云。有什么事直接说就是。”
“我也是为了县主着想啊。”李四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 似是真的为了她好一般拱手道:“诸位, 县主接手药铺也才一两日,疏漏在所难免,还请海涵。”
而后他又缩了缩脑袋,转头一副诚心替她着想的模样:“县主, 你也别倔, 做错了咱们就承认。只要道个歉,我们都会谅解你的。日后,也定当继续支持药铺的生意。”
容栀乐了,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三言两语就想把她兜售假药的事情给坐实了。她一抬眼皮,反问道:“假药并非药铺所产,我道什么歉。倒是李掌柜, 今日这出, 是你指使的吧?”
“你别血口喷人!”李四变了脸色,气急败坏道:“明明是你们药铺卖假药坑人, 现在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容栀漠然无视了他,而后刻意放大了声量唤裴玄:“去报官。找衙役过来, 把阿牛两日前的行踪全部查一遍。”
阿牛一慌,也忘了喊疼,一骨碌从地上唰地坐了起来。容栀冷冷望去, 缓缓强调道:“尤其是他见过哪些人,有没有来路不明的钱财……”
“不,不行!”阿牛求救般一直朝李四使眼色。李四见事情快要搞砸了,只得假装没看见他,面色讪讪,盘算着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裴玄再傻,也看出了端倪,她适时加了一把火:“喂,你可想好了!若是查出欺瞒,可是要牵连家人的。”
说罢,裴玄扬手,利刃闪着寒光,往阿牛身前袭来。阿牛吓得跌倒在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旋转一圈后,剑被裴玄稳稳插回剑鞘。
阿牛心跳到了嗓子眼。来这之前,他就想过了,只要李老板能遵守对他的承诺,他也甘愿一死……
他抿紧了唇,郑重地看了李四一眼,而后忽然往容栀面前“扑通”地跪下了。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关李老板的事。是我起了贪念,想讹县主的钱。”
那妇人一把将阿牛护进了怀里,也跟着跪下了:“不,不是阿牛的错。要怪就怪我没本事啊,呜呜呜……”
阿牛衣衫的系带早因为方才在地上撒泼打滚时松了,如今他又重重一跪,衣襟交织处搅散开来,露出一角粉色的布帛。
容栀眼底疑惑一纵即逝,而后终于明白过来。她缓缓蹲下身,视线与男孩平齐:“你知道么,李四给你的药膏里是真的有剧毒。”
容栀晃了晃手中药膏,苦涩的杏仁味立时在空中飘散开。阿牛吸了吸鼻子,反驳道:“不可能!你胡说。”
“你闻到了,不是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循循善诱:“他是不是告诉你,服下这个药膏,然后来药铺门前闹一场,你妹妹的病,他就会帮你治好?”
阿牛眸中已然染上惊惧,瘦弱的身躯不停抖动着,如见了鬼一般:“不……你怎么会知道?”知道他有一个妹妹。
容栀垂眸伸手指了指他衣襟掉出的粉色布帛——是个粉色的布偶小老虎。小老虎的一只脚已经脏污,但所用的布料却是极好。阿牛全身衣衫鞋履加起来,估计堪堪够买这一小块布。
“你妹妹的小老虎,不准备拿回去还给她了?恐怕她还在等着你回家。”
阿牛顺着她指尖低头,急忙把小老虎攥在手心,把手藏到了身后,惊恐道:“你要做什么!有什么冲我来,别伤害阿花。”
容栀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气淡淡道:“李四能治的病,我明和药铺一样能治。或者换句话说,倘若阿花知道你为了给她治病死了。沾着人血的药,她敢喝吗?”
阿牛身体一颤,显然被容栀的一番话刺激到了。他犹豫了一下,而后破釜沉舟般猛然站了起来,恨恨地指着李四:“是他,一切都是他指使我干的!只要我按照他说的栽赃明和药铺,他就给我妹妹治病!”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倒戈,议论的议论,指责的指责。李四见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伸手就要往阿牛脸上扇去。
裴玄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她捏住李四胳膊,暗暗用力。
“哎哟,我的手!”李四胳膊的骨头被捏得嘎吱作响,眼瞧着就要被生生折断——
“哈哈哈,好生热闹啊。”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而后人群一阵骚动,倏然自发让出一条道。
容栀仰头望去。
只见姚肃摸着银白的胡须,和蔼地笑着,步伐从容沉稳向她走来。在姚肃身后,紧跟着一袭靛青色锦袍的谢沉舟。
少年眉目柔和,一袭素衫映着春晖,温润又清雅。他准确地捕捉到容栀的目光,而后轻轻颔首,转而温柔笑开。
有人认出了姚肃,小声道:“快看,这就是陇西商队的新首领。”
他旁边那男子疑惑道:“都这么这么老了还能当……”
“咳咳”姚肃清了清嗓子,向那说闲话的人投去一个警示的目光。
不知何时,谢沉舟已然悄然行至她面前。日头正晒,容栀眯了眯眼,他身姿颀长,恰好替她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蹲久了腿会不舒服。”他淡笑俯身,朝她伸出一侧胳膊。
阿牛:“……”
容栀也不推辞,虚揽着他的衣袖站直身子。腿还真的有些麻。
沂州一半的药材都出自陇西商队,无论是大小药铺医馆,都得仰仗着给姚肃几分薄面。李四心下暗道不好,面上却挤出抹谄媚的笑:“姚爷,怎么把您都给惊动了。”
姚肃乐呵呵地瞟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阿牛,敷衍道:“路过,路过。”
李四眼睛尖,一下就瞥见了姚肃衣衫上的灰:“哎哟,您瞧瞧,这衣衫怎么脏了!商队的人也太不上心了,要不您跟我一起去府上,我重新给您找一件。”
姚肃可不傻,他呵斥道:“别打岔!你好端端,来明和药铺闹什么?”而后他又偷偷瞪了眼谢沉舟。
这小子,大白天的他正睡得好好的,轰隆地就从屋顶落了下来,把他屋瓦弄了个大洞。等会得叫悬镜阁的人去帮他补好才行。
容栀把两盒药膏都递给了姚肃,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姚肃听完,轻哼一声,不屑地问李四道:“你可还要狡辩?”
李四这会可老实了。若是得罪了姚肃,断了供货源不说,搞不好还得与整个沂州药铺都交恶。他连连点头,灰溜溜地猛抽了自己两耳光:“都是小人鬼迷心窍!眼红明和药铺的生意。小人千不该万不该,姚爷消消气。”
姚肃皱着眉一把将他拉到容栀面前:“跟我道歉有什么用,跟县主说啊。”
李四忙转向容栀,躬身行礼,不断求饶。
“既然你承认了诬陷,那就按照律法处置吧。”她并没打算善罢甘休。若是今日姚肃没来呢?
李四是不是就要一盆脏水泼到明和药铺身上,还能让镇南侯府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形象。
容栀声音平静得过分:“欺诈和污蔑他人,理应受到惩罚。我会将此事报官,让官府秉公处理。”
“县主,那这两个人呢?”裴玄轻拨剑鞘,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妇人和阿牛。
“放了吧。”她略一思忖,说道:“我方才答应过的,找大夫看他妹妹的病。裴玄,你同大夫一起,送阿牛回去。”
阿牛先是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抬头瞧了瞧容栀,不好意思道:“真,真的可以吗。可是我方才差点害了您。”
若不是逼不得已走投无路,又受到李四的挑拨,料想阿牛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容栀眉目清冷,语气却软了:“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担责。”
“可……”阿牛嗫嚅着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裴郁不耐地打断了:“别磨磨唧唧的,你妹妹还等着救命呢?到底走不走,不走算了。”
“走,走。”阿牛生怕容栀反悔,扶着妇人就站了起来。他朝容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裴玄走了。
姚肃点了点头,朝围观的群众摆了摆手:“诸位看够了没有,看够就散了,别挡着路,别人还过不过了。”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围观的人们眼见无戏可看,没过多久便如鸟兽般四散离去。
容栀见状,心中稍安,面色缓和不少:“多谢姚伯伯出手相助,这份恩情阿月铭记,他日定当相报。”
姚肃闻言,脸上故作吃亏之色,但内心实则乐开了花。“别客气!老夫乃受这臭小子所托而来,人情自然算到他头上。”
谢沉舟唇边笑意不减:“姚伯伯说笑了。”这个死老狐狸,想得还挺美。
自己欠他一份人情,就等同于整个悬镜阁都亏欠于他。
“回去?”谢沉舟小声问她。
既然都出来了,哪有那么快又回去的道理。自那日生辰宴,就一直没有卫蘅姬的消息。前几日忙得头昏脑胀,也该去瞧瞧她病好些了没有。
容栀摇了摇头,说道:“我得去趟太守府。”言下之意,就是让谢沉舟先回去。
哪知谢沉舟送她到了马车却不走,而是跟着他一起钻进了车厢。那动作熟稔的,没做过十次也有八次。
“你做什么?”容栀倒茶的手一顿,不解地望着他。
谢沉舟一脸真诚:“你的侍女都不在,我不放心。”
“……”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纵容了?怎么她都没有邀请,谢沉舟就这么自然地上了她的车驾。
谢沉舟毕竟幼年就失了父母,这些礼数大概没人教他。日后他保不准要陪自己出入各个世家,容栀觉得有必要提醒一番:“谢郎,男女始终有别,你不能这么随意跟女子同乘一车。”
谢沉舟一愣,无辜地眨了眨眼:“那我下去?”
谢沉舟作势要下车,容栀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把人叫住了:“还是罢了,左右也没有旁人。”日光毒辣,他步行在侧,中暑了也难办。
马车在太守府前平稳地停下。门房是个机灵的,老远就认出了这是明月县主车驾,飞奔着进去通传。
“卫姐姐。”容栀挑开帘子正欲下车,就瞧见匆匆赶来迎接自己的卫蘅姬。
卫蘅姬脸色红润不少,一张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疑惑。她快步上前拉住容栀,凑近小声道:“县主!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可是不方便?”她没送拜帖贸然前来,也是一时兴起。
卫蘅姬朝她挤了挤眼:“方便!你快进来,就是这会阿娘阿爹都不在。 ”
“不在?”容栀拧了拧眉,今日休沐,她没记错的话,容穆也还没回府。
“阿爹都快忙疯了!听说啊,江都谢氏突然来了人,事先也没招呼过。”
“谁?”容栀怀疑自己听岔了,又问了一遍。
卫蘅姬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道:“江都谢氏啊!就那个四世三公的谢氏。”
容栀双目倏然瞪大,条件反射地转身瞧向谢沉舟。
第29章 眉来眼去 “县主莫不是喜欢他,也想养……
墨色的帷帐敞开, 他手背修长,挡在帷帐上更衬得愈发白皙。谢沉舟唇间抿着清淡的笑意,朝卫蘅姬颔首。
卫蘅姬倏然瞪大了眼, 没想到容栀车驾里还藏了这般风光霁月的郎君。她扯了扯容栀衣袖:“这位是?”
容栀略一思忖, 给谢沉舟安了个好听的名分:“他是侯府的门客,如今在明和药铺管事。”
卫蘅姬就着余光又偷瞄了谢沉舟一眼,惊讶道:“不是世家的郎君?”这人周身气度非凡, 实在跟“下人”这两个字联系不到一块。
容栀在脑海中快速回想那日谢沉舟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叫……叫”叫什么来着?怎么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她心虚一笑, 背在后头的手快速招了招。谢沉舟眼底笑意更深,缓步走下马车,朝卫蘅姬大方一礼,替她解围道:“在下逐月, 见过卫小娘子。”
卫蘅姬被那笑意晃了眼, 爹娘管的严,除了家中父兄,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外男。她一张脸霎时染上两朵红晕,抓着容栀衣袖的手紧了紧:“哦,哦,逐月郎君。”
两人依偎着走上石阶, 卫蘅姬还在咀嚼着谢沉舟的名字。咦, 怎么感觉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她转头叫住谢沉舟:“等等,逐月?你没有姓氏的?”
容栀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袖口, 秀眉隐隐有拧起之势。他千万不能说自己姓谢。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姓容都比姓谢好。
谢沉舟目光却越过卫蘅姬投向容栀, 似早有预料般缓缓道:“在下出生乡野寒门,无名无姓,逐月二字是县主亲赐的。”
“亲赐的啊……”卫蘅姬目光在容栀身上转了一圈, 又转回谢沉舟身上。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两个酒窝笑凹陷下去。
容栀被她那鬼鬼祟祟的目光盯得汗毛倒竖,伸手就要测她额头温度。“卫姐姐是不是病还未痊愈?肺痨若是一直拖着,有可能发热至人痴傻。”
卫蘅姬娇哼一声:“你这都哪跟哪。我前些日子得了盆花,开得可漂亮了。我带你去瞧。”说罢,她拽着容栀走得飞快。
容栀反手切到她手腕脉搏处,静心数了一会。脉象平稳,已不似那日短促,知晓她应是好的差不多了。她任由卫蘅姬带着自己绕过假山水榭。
再往前走就是后院,容栀停了脚步。“你就在外间喝茶候着吧。”
谢沉舟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卫蘅姬意料之外地拦了下来。“无妨的,”她娇俏一笑:“我带卫姐姐去园子里,逐月郎君也能去得。反正他又不是一般仆从。”
既然卫蘅姬没有意见,容栀自然不会再阻拦。园子里翠竹郁郁葱葱,为渐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意。
卫蘅姬松开她的手跑到几株竹子下,指着其中一盆白玉色的笑道:“你快来看,就是这盆。阿爹说是从南疆寻来的,三年才开一次花。”
容栀走近端详,只见那花朵小巧圆润,呈喇叭状,一朵一朵之间挨得极远,开得含蓄又隐秘,不似别的花争奇斗艳。
“确实很特别。”容栀中肯地评价。
“说起来,这花的名字同县还有渊源。”卫蘅姬回头看着容栀,笑盈盈道:“阿爹说叫栀子花。县主名字里也有个栀字。”
容栀陡然也有了些兴趣。她小心地凑近观赏,生怕压坏了花瓣。
谢沉舟本对这些花草不怎么上心,见她宝贝般赏玩着,也不由得抬眸仔细打量几眼。
卫蘅姬觉得热了,拿了把扇子扇着风,瞥见他好奇的眼神,笑道:“逐月郎君,你生在乡野,从前可见过?”
他随口答道:“在下也是头一次见,觉得甚是打眼。”阿月看起来对这玩意很感兴趣,悬镜阁中……好像也有这种花?
“卫姐姐,”容栀飞快伸手压住了她还欲扇风的手:“你大病初愈,还是别贪凉,到时又复发就麻烦了。”
卫蘅姬因着肺痨差点就被闷坏了,如今想起还有些后怕,急忙把扇子扔回给侍女。“说起来,还没谢你呢。上次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我这病肯定没那么快好。”
按照容栀说的,在药方里加了半夏,她才服用三日就止住了咳。说到这个,卫蘅姬就想起来生辰宴上神神叨叨戴着个帷帽的悬镜阁主。
她撇了撇嘴,不爽道:“哼,我看那个悬镜阁也不过如此。医术还不如你呢!”
谢沉舟附和道:“在下也觉得如此。”
容栀无奈地摇摇头,伸手作势要弹她脑门:“尽胡说。”
卫蘅姬忙假装避开,捂着唇笑得花枝乱颤:“县主,疼!”
“前几日药铺开业,你病好了怎么也不来瞧瞧?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还以为是卫蘅姬还缠绵病榻,想着今日来瞧了若是情况不好,就去请黎姑姑过来。
“还不是阿娘和嬷嬷拦着我,她们说,马上就是及笄礼了。我要是再贪玩染个什么病,不吉利。”
说到这个,卫蘅姬本还笑弯着的眼突然没了弧度,她丧气般杵着下巴,也不顾贵女形象,一屁股颓然坐到石凳上。
“……我都快愁死了。”
容栀挑眉,这又是怎么了。“及笄礼是好事,卫姐姐愁什么。”
卫蘅姬双目失神,随手逮了根竹叶,在手心搓来搓去,半晌才叹息道:“哎。及笄礼后紧接着就是议亲。娘说,我出嫁也就是明年初的事。谢氏那边这次过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清河太守所瞩意的亲家竟是谢氏?卫家家大业大,竟也要把卫蘅姬远嫁他乡。
容栀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都谢氏来人,她同样也心烦得很。绥阳郡主车驾已经启程,保不准谢氏那些人还没离开沂州,就得跟郡主撞上。
倘若是这样,那今年的辞花节也未免太热闹了些。
“跟谢氏的哪位郎君说亲,姐姐有没有打听过?”她探查谢沉舟身份时倒是查过谢氏。谢氏人丁众多,尚未婚配的加上表亲也不少。
卫蘅姬满面愁容,伸手就要去扯栀子娇嫩的花心。“谢家行首的长子谢怀瑾,嫡次子谢怀泽。若是支系,我也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未来夫君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两看生厌怎么办?”
容栀一把打掉她想摘花的手:“悔婚,逃婚,离婚。无非就这么几种。”这是她跪祠堂那日想出来的,容穆如果非要她远嫁京城,她大不了半路逃了。
“咳咳咳……”谢沉舟似是被热茶烫到了,握拳垂眸轻咳几声,脖颈都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卫蘅姬眼里也有了光,完全没想到容栀是这般离经叛道的,她打趣道:“那若是我真逃了,县主收留我?”
容栀颇有些正经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点头应允。日后明和药铺做大了,有个女管事也不是不行。
太守嫡女还是不嫁给谢氏为好。如今谢氏对镇南侯府暗中下手,觊觎玄甲军兵权。卫蘅姬要是真嫁过去,谢氏又多了笔助力。
容栀望向正拿着帕子擦拭唇边水渍的谢沉舟,话却是同卫蘅姬说的:“我可以替你打探打探,谢家这两个品行如何。”
谢沉舟从容对上她的目光,垂眸颔首,不急不缓地回以一礼。
卫蘅姬眼尖地瞧了个全程,面上笑意越来越古怪,她心底盘算一番,倏然回过味来,恍然大悟般突然直起身,附在容栀耳边笑得荡漾:
“那县主呢?县主也快及笄了。大雍民风开放,似乎也有养面首的。县主莫不是喜欢他,也想效仿?”
说罢,她还怕容栀是不知道在说谁似的,暗戳戳地用手指了指端坐着的谢沉舟。
容栀:“……”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县主这是什么表情?卫蘅姬睁大了眼盯着她半晌,不依不饶:“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我可都瞧着呢!你别想诓我,快说实话。”
这都哪跟哪,她就瞧了谢沉舟一眼,也能叫眉来眼去。
容栀一脸冷漠地斜睨了她一下,毫无感情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而另一边,谢沉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让原本有些沙哑的嗓音得到了些许滋润。
似乎仍然还觉得口渴难耐,他再次拿起茶壶,将杯子斟满。但这一次,却没像刚才那样立刻喝下去,而是握着茶杯,迟迟未动。
杯中的热气不断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
“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给你。你药铺翻新,我都还没祝贺过呢。”
话音未落,卫蘅姬便急忙站起身来。也不知是想要刻意给他们二人腾出独处空间,还是心中过于急切。只一个转身便有些踉跄不稳,脚步匆匆地跑走了。
容栀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顺势在谢沉舟身旁坐下,语气淡淡:“你也听见了,谢氏的人已到沂州。若是让他们察觉到异样,或是认出你的身份,该当如何。”
侯府暗中收留谢氏子弟一事,若被他人知晓,即使再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
容栀本意是想着劝着谢沉舟暂时离开沂州以避风头,却不想他丝毫不慌,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将她手腕处露出的海棠花环,又重新塞回到袖袍之中。
做完这些后,谢沉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县主这是在担心我吗?”
怎的还有心思开玩笑逗趣。容栀暗自嘀咕一句,一边将袖口合拢,一边抬头看向眼前之人:“我说真的。”
“不必多虑,”他嗓音清越,说的话不似作假:“即便我暴露了,也不会牵扯县主,我一人担责。”
说的倒好听,容栀冷眼一瞥:“事到如今,我们俩如何撇的清?”
我们?谢沉舟剑眉轻挑,在心底咀嚼了一番。这个词不错。
半炷香已然燃尽,但回廊的尽头依然未见卫蘅姬那风风火火的身影。容栀频频回首张望,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难道她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成?
竹影摇曳,被风吹得沙沙而动。院外突然传来三声急促而尖锐的笛音。是亲卫传讯的信号,昭示着有事发生。
突兀的声响尤为清晰,容栀面色瞬凝重,她霍然站起身子,朝着身旁的侍女匆匆吩咐道:“我有急事需处理,必须先行一步。等会儿你家娘子到了,记得转告她,将东西派人送至镇南侯府即可。”
那侍女呆呆点头,还未来得及反应,石凳上两人早已走出数十步。
“回侯府。”谢沉舟向车夫吩咐完,转身朝着容栀伸出一只手。
然而就在她手掌虚搭上他时,谢沉舟原本含笑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沉至极,唇边笑意僵住,眼底戾气翻涌。
不远处,伴随着马匹轻微的嘶吼,几匹骏马缓缓而过,没有扬起一丝浮尘。
最前面的马背上依稀可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衣袍整洁,墨发玉冠。那是一张俊秀到几乎没有攻击性的面庞,柔和似春日新雨。
任谁瞧了,都会夸句谦谦君子。
容栀循着那声响望去,眯了眯眼,勾起抹冷笑:“不必走了。”
“他们到了。”
第30章 谁的婚事 “你这未来娘子,可不是一般……
“咦, 那不是明月县主吗?”卫玉安手里折扇一扬,示意正欲拐弯往侯府去的谢氏二子往那边瞧。
谢怀瑾及时勒马,颇有些阴郁的眸子眯了眯, “怀泽, 该去打个招呼。”
谢怀泽犹豫道:“阿兄,贸然打扰小娘子怕是不妥,唐突了她。”
“害, 这有什么。”卫玉安拍了拍谢怀泽的肩膀, 一副看你就不懂的模样:“贤兄有所不知,我们这明月县主,高贵着呢。天天冷着一张脸,也不爱理人。你随便打扰, 唐突不着她!”
“阿兄……”谢怀泽还想劝阻, 但谢怀瑾已然轻夹马腹,不由分说朝容栀慢悠悠晃了过去。
“明月县主,”卫玉安自认为上次才见过,自己同容栀算是熟络,在马上将就着歪歪斜斜一礼,丝毫没个正形。
反倒是谢氏二子礼数颇为周全。谢怀瑾率先翻身下马, 绕到谢怀泽马前, 护着他让他稳稳也下了马。然后迅速绕到谢怀泽马前,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确保他能够安稳地下马。
由于长时间的骑行,谢怀泽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深吸一口气, 顺了顺呼吸后才站稳。而后抱臂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容栀神色淡漠,凉凉地看了谢怀泽一眼,语气冷淡地道:“既然身子不适, 就不必多礼。”
谢怀泽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谢怀瑾先一步接过话茬。
“多谢县主体恤胞弟,在下感激不尽。”说话间,谢怀瑾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脸上挂着和煦浅笑,但不知为何,容栀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舒服,总觉得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恶意。
“是江都谢氏的?”这两人应该就是方才卫蘅姬提到的谢氏二子了。世家郎君一动一止间,确实有与生俱来的矜贵气。
“在下谢怀瑾,这位是我的胞弟,谢怀泽。”
虽然他们都穿着类似的月牙白锦袍,但长相却不尽相同。
眼神犀利、眉目间尽是锋芒毕露之态的是谢怀瑾;而谢怀泽恰恰相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未经世事的谦逊随和。简单来说,就是呆。
谁又能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装的?容栀没兴趣和他们多费口舌,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钻进了马车。
谢怀瑾循着她掀起帷帐的手望去,而后面色有瞬间愕然。丝绸软垫上露出的,似乎是男子的衣袍。
“诶……”卫玉安刚想叫住她,却被谢怀瑾一个凌厉眼刀吓得闭了嘴。
“别叫了,走吧。”
谢怀泽撑着身子上马,连连气喘。谢怀瑾瞥了他一眼,数落道:“你非要骑马做甚?身子本就不好,偏偏要受苦才舒坦?”
出发时家里备好马车,谢怀泽却说同是男子,他能骑马,自己像个姑娘家缩在轿子里算什么样子。
“阿兄,镇南侯似乎没有同县主提起过我。”谢怀泽眼底浮起淡淡失落,目光还追随着容栀车驾离去的方向。
谢怀瑾揶揄道:“你这未来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冷淡。有你受的。”
“别,别胡说。”谢怀泽一向最是守礼,被兄长一席话吓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他急忙紧握住缰绳,耳根红了半边:“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可别坏了县主清誉。”
………
镇南侯府内,流云轻手轻脚撤掉了香炉里未燃尽的香。方才一进花厅,谢怀泽就用丝帕捂着口鼻,想打喷嚏又碍于礼数,憋得他涨红了脸。
还是谢怀瑾拧着眉头开口:“胞弟自幼身子弱,闻不得这些熏香。”
“喝茶,喝茶。”容穆歉意一笑,示意侍女快些把香炉灭掉。
谢怀瑾满意点头,顺手抬起手边茶盏凑到唇边。浅淡的药草味窜入鼻腔,他先是一愣,而后似抿了口,夸赞道:“真是好茶!”
容栀眼睫微垂,唇边划过一抹冷笑。方才的动作她却是看清了——谢怀瑾牙关紧咬,并未饮下。
“咦,跟在县主身旁那位郎君呢?”谢怀瑾状似无意地扫了一圈,没瞧见方才帷帐飘动下露出袍角的男人。
“?”容栀身子一顿,眸中惊讶稍纵即逝。他们还未行至身前,她就已让谢沉舟先进马车。这谢怀瑾心思深沉,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谢怀泽将杯中药茶饮尽,涩得直皱眉头:“什么郎君?”阿兄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太懂。
“是她药铺的掌柜。”容穆解释完,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容栀身上:“我这女儿啊,心思都沉迷于制药找药,如今还经营了个药铺。一天天在外头跑,比我还忙。”
谢怀泽唇边笑意温柔晕开,毫不保留地恳切道:“世伯哪里话,县主蕙质兰心,不同常人。”
初初知道容栀还经商时,谢怀瑾连连冷哼,觉得她离经叛道。但架不住弟弟满意得很,一路上拿着容栀画像瞧了又瞧。
如今人都到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打着哈哈。心底却是盘算着日后若真的成亲,定要替胞弟好好管教一下容栀。
“这你可就说对了!”容穆觉得这句夸赞着实顺耳,好不谦虚地爽朗大笑:
“阿月啊,就是聪慧。她医术可不错呢,前几日还医好了太守府的卫小娘子。你既然身体虚弱,改日不妨让她为你诊治一番,或许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谢怀泽连忙想要起身,惊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可叨扰县主。”容栀或许都还不知他们此行的来意,若是她瞧不上自己,岂不是给她徒增闲言碎语。
容穆大手一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怎么就一家人了?容栀正剥着葡萄装乌龟,闻言抬眸向容穆投去不解的目光。谢怀泽笑得愈发温柔,眉目间还夹着羞怯,容栀却倏然透过那张脸想到了谢沉舟。
谢氏教养确实不错,谢沉舟也是温润儒雅,不过他的笑意里充满侵略性,有时还会藏着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早就想来拜访世伯,可惜前阵府里出了些事,耽误了行程。”谢怀瑾眼底阴郁蔓延,似是想起了前几日兵荒马乱的场面。
容栀不由自主想起被她下令扔到侯府门前的刺客。这么看来,谢氏是收到她的回礼了。她泰然自若捧起杯盏,觉得今日的药茶特别香。
谢怀瑾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容穆,不错过容穆任何反应:“真是可恶!堂弟惨遭毒手,又被那歹人堂而皇之扔在内院。下人发现时,他尸身都已经臭了。”
“??!!!”容栀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她扔的不是刺客吗?怎么变成堂弟了。
“岂有此理!”容穆其实早听说了这人死讯。此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他却还是装作头一次知道,惊得一拍桌子,颇有些义愤填膺般不忿地问:“那贼人抓住了吗?”
谢怀泽也知自己堂弟没少作恶,但终究还是有兄弟情分在的。
想起那日的惨状,他不禁悲从中来,语气中充满哀伤:“世伯请节哀,贼人如今已然伏法,我那堂弟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谢怀瑾闻言点了点头,似是想要安慰容穆一般,又特意补上一句:“贼人被判了凌迟之刑。”
然而事实上,抓住贼人的过程太过顺利,让他心生疑虑。
据贼人供认,仅仅是因为看堂弟不顺眼,就心生报复之念。然而,悬镜阁的大夫验尸后发现,堂弟全身有多处钝器伤痕,显然是受尽折磨而亡。
从这些伤口的分布和深浅程度来看,可以推断出贼人每一次出手都有所保留,既控制了力道,又能做到精准打击。种种迹象表明,真正的凶手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可抓住的那贼人只是个普通武夫,绝无可能有此等实力。
此前潜入玄甲军内部的眼线被容穆揪出,而这眼线正是堂弟的人。他怀疑此事是容穆故意所为,目的就是要报复谢家。
容穆也不知听没听出弦外之音,闻言叹了口气,也有些悲伤道:“事到如今,还请贤侄节哀。”
“节哀。”容栀很快压下心中疑虑,镇定下来。
谢氏绝对没表面那么简单。谢氏人丁兴旺,为了家族荣誉,死几个无足轻重的旁支不足为奇。这般悲痛是做给谁看。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容穆:“罢了罢了,休要再提那些烦心之事。听闻怀泽读书颇有天赋,是打算考取功名?以你之的才识,必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啊!”
谢怀泽谦卑一笑,不好意思道:“世伯谬赞,怀泽自知资质愚钝,不过是读些圣贤书来勤能补拙而已。”
谢怀瑾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他插道:“江都谁人不知你的才学,不必谦虚。”
谢怀瑾和容穆一唱一和,俨然是把谢怀泽吹捧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容栀再迟钝,也品出一点不对味来了。不是说谢氏此行是来同太守府结亲的?在镇南侯府唱戏做甚,该看的人又看不到。
谢怀泽见她心事重重,踌躇许久才挤出句话:“县主改日能否带我去瞧瞧你的药铺,我很是感兴趣。”
哪知容栀想也没想,冷着脸拒绝:“不能。”带他们去明和药铺,她莫不是闲得慌。李文忠不就是他们下得套,如今还想去药铺捣乱。
“……”三人齐齐愣住,没想到容栀一点面子也不给。
她软了些语气,气定神闲地解释:“药铺是治病抓药的,你若是瞧病可以,参观就免了。”
房檐上,裴郁把掰开的砖瓦小心地合上。他垂着眸,不敢去看谢沉舟此刻的脸色。
“好一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沉舟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容穆方才的话。语调端得是漫不经心,眼底墨色却浓得瘆人。
裴郁跟了他数年,知晓谢沉舟气极时,就是这般。
他翘着二郎腿,仰头望天,半晌吐掉嘴里衔着的草:“你说这两货来沂州想干什么?”
“镇南侯府藏有玉玺的事情,我们既能知道,谢氏未必不知道。”毕竟是四世三公的谢氏,即便如今天子再怎么疏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谢怀瑾 ,”谢沉舟嗤笑了声,轻蔑地说道:“他是二皇子的人啊。”找玉玺他就忍了,想同镇南侯府结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有那个谢怀泽,身子都差成那样了,走两步路都喘。是活腻味了?也想来容栀面前凑热闹。
谢沉舟眼神锐利如刀,唇边却划过玩味的笑意。他甚至不用出手。这门亲事,阿月不会同意的。
第31章 暧昧丛生 “这车架,谢怀泽也坐过吗?……
三日后, 广济寺内。从江都悬镜阁加急运来的栀子花铺满了整座石阶,每一棵都绽放得极其姝丽,娇嫩欲滴, 丝毫没有长途运输后的萎靡模样。
"殿下!大事不好。" 裴玄心急如焚, 从寺门飞奔到谢沉舟面前,眼中满是焦急之意。
裴郁例行公事,用剑柄把她挡在了几步开外:“咋咋呼呼的, 像什么样子。”
裴玄也没有心思同他争辩, 只觉得说完这件事自己也得一起跟着完蛋。她咬了咬牙,如实禀报道:"明月县主与镇南侯在书房里密谈。属下无意中听到,县主亲口"
栀子花开得正盛,整个寺院都沉浸在清新淡雅的芬芳之中。谢沉舟手持一把小巧精致的剪刀, 颇有兴致地修剪着那些被虫蛀过的枝叶。
“说下去, 阿月亲口说了什么?"”
裴玄深吸一口气,已然不敢去看谢沉舟的表情,死死盯着地面:“县主亲口答应了与江都谢氏的婚事。”
咔擦。一枝长势不错的栀子被谢沉舟不小心误剪了。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裴玄单膝跪在地上,裴郁也放轻了呼吸。他可还记得前几日殿下在房檐上,自信满满地说, 明月县主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谢沉舟轻顿了片刻, 而后宛如听到了什么笑话,一双桃花眼里蓄满笑意。“你亲耳听到的?”
他嗓音清越, 裴玄、裴郁却不约而同一颤,背上蒸腾起一层薄汗。
“今晨, 太守府的侍女送字画过来。属下奉命拿去书房给县主,去到时,县主说, 她答应。前因后果属下没有听到,但这句话确是千真万确。”
裴玄初初听到,整个人愣怔在原地,而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寻了个理由出府找谢沉舟。
谢沉舟闻言,没有预料之中的暴戾,而是嘲弄一笑,随口问道:“裴郁,你说,把谢怀泽杀了,如何?”
“!!!”裴郁皱眉,而后快速同裴玄一样单膝跪倒:
“殿下不可!谢怀泽是谢氏万般看重的嫡子,若是死在沂州,后果不堪设想。”先不说江都会如何报复,镇南侯那边,定然不会甘愿背这么大一口黑锅。到时整个悬镜阁过早暴露,那人一旦知道殿下底牌,殿下要想夺回皇位,就是难如登天。
谢沉舟沉默不语。他将手中不小心剪断的栀子花随意一抛,然后突然抽出腰间锋利的剑刃。剑光如虹,银色光芒闪烁着飞向天空。裴郁吓得闭上眼睛。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传来,是树枝折断落地的声音。
裴郁睁开双眼,惊愕地看到那棵挺拔茂盛、宛如华盖般的海棠树竟硬生生被削去了一大截。
樱粉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砸落下来,绚丽又诡谲,很快融入泥土里,变得残破不堪。
“把悬镜阁在江都的铺面地契都找来。”他沉声道。
“是。”裴郁应下。而后面无表情地问道:“殿下,那栀子花,还送去镇南侯府吗?”
“送,怎么不送。”
………
“县主。”流云敲了敲书房门,唤道。
容栀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抄写着黎瓷新给的药方:“我说了,不见。”
这几日流云每次打扰她,为的都是谢怀泽邀约一事。她有意躲着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才合适,因此缩在侯府闭门不出。
“不是谢郎君的事。”流云糯声道:“侯府门前摆了盆花,用琉璃罩子镇着呢。下人们都没见过,县主亲自去瞧瞧?”
容栀停了笔,心下一时也有些疑惑。用琉璃罩子镇了盆花?听起来好奢侈。她待纸页上的墨迹干透后,顺手把册子塞进桌上一摞书中。
这才推开门,淡淡道:“随我去看看。”
“好嘞。”流云见她肯出来,面上有了喜色,欢快地一步一踮脚跟在她身侧,探寻的眸光时不时瞟向容栀。
最后她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道:“县主讨厌谢郎君吗?”
“不讨厌。”容栀目不斜视,继续缓步走着。
“那您怎么不见一见他,好歹也给个机会呀?”流云日日都得拒绝好几遍谢怀泽的求见。眼瞧着那少年越来越失落,又一次次不死心,她都有些于心不忍。
“……我考虑考虑。”容栀这话其实是敷衍流云的。她心思单纯,还是少知道这些明争暗斗的好。
流云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容栀,心中小小雀跃,眼中笑意更加明媚。
“县主,您可算来了。”镇南侯府管事的容伯在侯府门前急得直转悠,终于盼来了容栀,激动得不行。
“侍卫们都没离开过,我也就去了趟库房,回来时,门前就多了这么一大盆花。”
容栀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而后有片刻愣神。被封在琉璃罩下,花苞洁白如玉,叶片油光水滑的,不是栀子又能是什么。
这么大一盆赫然放在侯府门前,甚是扎眼,生怕容栀看不到一般。
流云也讶异地捂着唇,惊呼出声:“好漂亮呀,莫不是谢郎君送的?”实在是这几日谢怀泽也没少往侯府送东西,虽然都被容栀退回去了。
“也许。”容栀眉心皱成了一团,双目也蒙上层冷意。太守府得了栀子花也不是什么秘密,谢怀泽若是能弄到也不奇怪。
她与谢怀泽素未谋面,他何必此般吃力不讨好?说是一见钟情,她不信。
容栀只再打量了一眼,便干脆地收回目光,吩咐流云道:“差人送去景明客栈,还给谢怀泽。”
“这……”流云刚要转头去寻人,容伯开了口:“谢氏那两位郎君随侯爷出去了,客栈现下无人。花也送来有些时间了,老奴瞧着这花娇贵,怕是经不得晒。”
流云霎时也心疼起来:“是啊县主,若是晒焉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容栀略一思忖,觉得他们说得不无道理。若是这花损坏了,确实太过于暴殄天物。“那就先抱下去养着,晚些待谢怀泽回了客栈,再差人送去吧。”
“那就太好啦!”流云笑开了花,指挥着侍卫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搬进了花厅。
“县主要回书房吗?”她赏玩了好一会还没尽兴,依依不舍地问容栀。
容栀摇了摇头,也由着她去玩,“裴玄呢?”她想去趟街上,有裴玄陪着她放心许多。
“阿玄好像说她刀钝了,要拿去城西磨一磨,晨时就出去了。”裴玄不属于侍女,县主待她也格外礼遇,因此侯府也没拘着她。
流云傻乎乎地抬头:“县主找她有事?”
“无事。我出去一趟。”自从卫蘅姬的字画装裱在药铺,明和药铺又迎来了新的客流。几乎是络绎不绝,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要捎几副调养健体的食疗回去。
把药铺挤的水泄不通,都排到东门大街主道上去了。她手头银子也宽裕许多,琢磨着重新相看个铺子,开个分店。
马车被低调地停在了药铺侧门。她才一撩开帘子,谢沉舟就笑意盈盈地站在外头等她。“县主今日怎么有空光临?”
她瞥了他一眼,竟从那笑意里读出几分揶揄:“你别打趣我了。”她算是体会到卫蘅姬闷在府里的感觉了,再来上几日,她也快要闷病了。
“要看账簿?还是随意逛逛?”沂州已经渐有暑意,谢沉舟贴心地替她撑了把伞,遮住毒辣的日光。
三日未见,她怎么觉得谢沉舟又长高了些。如今并肩走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更甚往日。容栀不动声色拉开些距离。
哪知她还没走到前院,谢沉舟倏然伸手挡住了她。她疑惑地仰头,少年轻声解释道:“县主最好还是先别进去。药铺里来了好些客人,吵吵嚷嚷,怕你听得头痛。”
容栀倒也没有反驳,反正自己也不是为了视察药铺来的。
“随我上街一趟。”说话间,她已然转身往外去。
谢沉舟懵懵地点点头,面上却还是有些不解:“是需要采买什么?”
“不是,”她一把将谢沉舟拽进马车,从善如流地拉下帘子,眼底含了抹淡笑:“随我去看铺子。牙行的已经找了几间,我得实地考察一下,你是药铺掌柜,理应与我一起。”
谢沉舟利落应下,而后抚了抚身下丝绸软垫,状似无意地打趣:“再多坐几次这辆马车,这软垫上就该刻个谢沉舟专属了。”
她闻言只是轻笑一声,眼底如秋水般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如今你可不能刻谢沉舟,只能刻个逐月。”
谢沉舟眉角微扬,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还以为她会皱着眉呵斥他,有损她的清誉。毕竟同乘一车这种事……
“这车架,谢怀泽也坐过吗?”
他一双乌黑的眼眸含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容栀面上原本就浅淡的笑意顷刻间尽数褪去。她并未回答,而是毫不躲避地回望过去。
整个人冷漠又倨傲。
“你希望我说什么?”她嗓音凉薄。
谢沉舟垂下眼眸,车内光线昏暗不明,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温柔随和。
“自然是没有。”片刻后,他诚实道。
“如你所愿,他并未坐过。”
第32章 睚眦必报 “你……会嫁给他。”……
帷幔遮住了日光, 车内昏暗,但容栀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暗色。
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彻骨, 与他唇角一直挂着的淡笑形成鲜明对比, 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盯着自己做甚,难道谢沉舟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吗?
“谢怀泽不好说,但谢怀瑾绝不是善茬。”她心中还在回味早些时候, 与容穆在书房的谈话, 既然谈到此人,她便也提上一嘴。毕竟谢氏已在江都,日后谢沉舟定会与这二人碰面,多些防备总没坏处。
谢怀泽, 谢怀瑾。
都是些什么鬼名字。谢沉舟舌尖控制不住地轻顶上颚。原本被强压下去的阴郁, 此刻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明知道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触及容栀的底线,他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旁敲侧击问道:“县主对谢怀泽很满意?”
容栀只当没听见,闭着眼睛装睡。
牙行就在东门大街上,马车没行几步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牙人早已在外面恭候多时,见车帘掀开, 赶忙迎上前去, 恭敬地请容栀下车。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随后冲谢沉舟扬起了下巴, 故意道:“我方才记错了,好像谢怀泽是坐过这车。”
谢沉舟微愣, 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黢黑。
容栀见他变了脸色,自觉扳回一城,也不等他, 自顾自地下了车,紧跟着牙人进了铺子里。
那牙人倒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平日里转卖铺子时也没少见达官显贵,因此见到容栀便十分客气地笑道:“县主尽管差遣小人做事便是,银钱之事就不必考虑了。”
容栀管着明和药铺,自然深知经商的艰辛与不易。她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道:“这可不行。有买有卖、有进有出方是的从商之道,可不能坏了规矩。”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两贯钱塞了过去;“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且收下吧。”
身侧朱栾香缠绕,容栀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谢沉舟跟了上来。她本不想理他,谁知他却蓦然凑近她的耳际:
“县主尽管骗我,”他嗓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尽然:“只要不赶我走,如何对我都可以。”
今日这人怎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容栀心中暗自嘀咕,一转身发现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站远了几步。
他面上笑意不减,也没看她,仿佛方才跟她咬耳朵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牙人走在他们两个人的前面,目不斜视,该听或者不该听的话,她显然都不在意,只是尽心地向容栀介绍道:
“这几日我替您留意了几间铺子,也是您福泽深厚,一去打听啊,就有好几家都赶巧碰上了。”
牙人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将这些铺子一一数给容栀听:“……这些铺子所处的地段都是极好的,就看您觉得哪一家更合眼缘了。”
“竟然会这么巧?”容栀闻言不禁停下了脚步,这倒是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了。
“是啊,”牙人感叹道:“也是世道不济,谁家都会遇到些个难处,也只得忍痛出手了。您现在瞧的这间就是。那人的老家出了事,急着换现银,价格都比平日低些。”
谢沉舟才踏进一只脚,就认出这是他替容栀挑的铺子。他正满意地打量着,就瞧见她神色复杂。“这是好事,你不高兴?”
“怎么会。”容栀连忙摇头否认。铺面寻得顺利,她自是感到欣喜,只是……
她跟着牙人先在前厅转了一圈,然后又去后院丈量了面积,忍不住开口忧虑道:“这间铺子实在是太大了些。”
牙人只觉得她多虑了,笑道:“您可真是太会开玩笑了。依我之见,这铺子甚至还有点小。以您那家店铺目前的客流量来看,最好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一些的地方才行。”
“不成,我手头不宽裕。”容栀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并没有过多地解释。
来时容栀就盘算过,铺面得找比现在那家小上些的。一是突出主店,二是待这波慕名而来的客流退去后,偌大的铺子就又空置了。
牙人一时惊讶不已。她可是镇南侯府的人,还会有缺钱的一天?
左右还有两间铺子,谢沉舟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没找着合眼缘的。
“那我带县主去看看别的。”牙人讪讪一笑,而后带着二人穿过东门大街到了秉烛巷。
“这间位置倒也还算不错。虽然和刚才那间一样位于东门大街之上,但毕竟秉烛巷居住的人比较多,而且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人家。”牙人边说着话,边用钥匙打开门锁,并推开门示意二人进去参观一番。
“不行。”容栀只是匆匆瞟了一眼,便直接给予了否定答案。
谢沉舟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听到容栀这么说后,又默默把脚收了回来。
他十分乖巧地站到容栀身后,仿佛在告诉她,如果她不进去,那么自己也不会进去。
容栀伸手指向房屋后院那片昏暗漆黑之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放置的药材很容易受潮发霉。”
牙人笑意微僵:“无妨,我带您去看下一间。”
第三间铺子位于靠近镇南侯府的街道上,院内的海棠树高耸入云,枝叶茂密犹如华盖,其长势丝毫不逊色于广济寺那棵拥有百年历史的古树。
树干粗壮结实,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容栀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过。
“看这棵海棠树被主人精心呵护的模样,铺面怎么会突然转让呢?”
牙人急忙从内院里搬出两条凳子,请容栀坐下。她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确实是可惜。这里本来是一家香粉铺子,生意还算不错。那东家今天早上才来到我们牙行,说是要将店铺转手出去。好像是是因着老家那边出了事情,需要紧急赶回处理。”
容栀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追问道:“又是老家出事?”
“这”牙人微微一怔,随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回答道:“可能真的是如今的世道不佳吧。”
身后谢沉舟替她撑起伞。伞面遮住了他,只露出半张脸,容栀略一思忖,轻声道:“你同我一起坐。”
久晒对身子不好,他总是受伤流血,若不注意些,失掉的底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
谢沉舟却意料之外地没动,依旧只替她撑着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双眼睛冷冷清清,无声疑惑地询问他。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动,缓声道:“不是说谢氏不好糊弄么,别损了县主名节。”
容栀挑眉,对他这番话有些意外:“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谢沉舟摩挲了一下伞柄,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你不在意,谢怀泽未必不在意。”
牙人只装听不见,利落地翻出地契文书递给她。容栀认真翻看完,确认无误后,才反问他道,“他在不在意,与我何干?”
“你……会嫁给他。”他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半晌才拼凑成完整的一句。
容栀笔尖一歪,差点写错了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他眸光微暗,直勾勾地看着她,倏然眼底染上抹自嘲的笑意。所以,裴玄说的是真的。
阿月真的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喉结滚了滚,温润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我说过的,江都谢氏,没人比我更清楚。”
容栀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面上装出些喜色,追问道:“那你说说,待我成婚,你要送什么贺礼给我?”
贺礼?他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红,张了张唇却还是哑然。腰间佩刀叮当作响,掩盖了他的失态。
容栀见他半天不答,只当他是没反应过来。也不逗弄他了,“骗你的,没有婚事。”
且不说她不会这么早定下婚事,就单论谢氏那样的世家,整日勾心斗角,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
谢沉舟眼底尽是茫然,有些不明白她哪句才是真话:“你……”
他哑着嗓子发出个音节,却还是没问出口。
容栀签好文书,又拿出一贯钱递给牙人,语气柔和:“今日辛苦了,就当是些心意,你拿着吧。”日头毒辣,牙人带她多处转圜,也不容易。
牙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收:“使不得!已经收过您银钱了。”
容栀也不废话,不由分说塞进她怀里,“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你且收着。”
………
走出铺子,容栀伸手拦住了要扶她上车的谢沉舟:“不坐马车了,随我走走。”
东门大街上,茶楼、酒馆、客栈中喧闹声不绝于耳。孩童们在街道上嬉戏打闹,笑声响彻整个街道。远处不时有驷马高车驶过,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她倏然停住脚步,唇角牵起清浅的笑意:“我不会同谢怀泽成婚。”
才因着容栀的一番话经历了大起大落,谢沉舟面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他闻言眸光微动,最终也只一言未发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局。谢氏是二皇子门下,阿爹是知道的。若我同谢怀泽成婚,玄甲军无论是否自愿,都会成为二皇子的助力。皇子争权之事,阿爹不想也不愿参与。”
她神色淡然,冷静地同他分析道::“但这不是想或不想的事。李文忠死前曾说过,镇南侯府藏匿着不该有的东西。”
“?”谢沉舟眉头微皱,面露疑惑之色,心中满是不解,倒不是因为玉玺本身,而是容栀竟然如此反常地向他全盘托出一切。
他是知晓的,容栀对自己并不完全信任。
她凝视了谢沉舟许久,最终却并没再继续说下去。今日与容穆私下密谈时,她多次追问,容穆才透露了有关玉玺之事。
“玉玺并不在侯府。”容穆如此说道。
至于这是否属实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世人都认为玉玺在镇南侯府,那么它就确实存在于那里。
这块烫手山芋,既然谢氏愿意接手,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沉舟点点头,承诺道:“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尽管说。”
容栀笑意清浅,只抬手指了处地方给他看:“那是沂州最有名的酒楼,醉宴楼。二楼雅座,只有有权势之人方可得一位置。”
接着,她嗓音倏然冷了下来:“我还真有一个忙,需要你帮。”
谢沉舟循着她的指尖望去,醉宴楼临河而建,只见醉宴楼依河而建,气势恢宏。二楼采用胡桃木制作的支摘窗搭建而成,精致典雅。
只是窗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让他眼底多了些兴味。
谢怀泽临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出神,突然眼睛一亮,转头拍了拍正自斟自饮的谢怀瑾:“是明月县主。”
谢怀瑾已有几分醉态,闻言微微一笑,颇有深意道:“果然等到了。”他褪下食指上的白玉环,眯着眼道:“怀泽,去请她上来。”
第33章 近水楼台 那也要看看是谁的楼台,谁的……
“县主身边那位是……”谢怀泽这才注意到被挡在檐下阴影里的谢沉舟。
谢沉舟似乎也在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之时, 谢怀泽率先收回视线。
谢怀瑾头也不抬,丝毫未将谢沉舟放在眼里,“近日街头巷尾盛传的明和药铺新掌柜, 便是此人。”
说来蹊跷, 这人身世来历成谜,众人谈论时,也仅以明和药铺掌柜称之, 其名不得而知。
长时间站在窗边吹风, 谢怀泽唇色有些苍白。“他是日日跟在县主身边?”
“你在担心?”谢怀瑾是最了解这个弟弟的,君子做派,但也最优柔寡断。他朗声提醒道:“怀泽,有句话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该学学他, 多找机会同县主相处。”
“多谢阿兄。”谢怀泽边朝容栀招了招手, 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快走了下来。
容栀礼貌性颔首示意,心中却暗自琢磨待会应对谢怀瑾之法。他们一旦进了醉宴楼这个人头涌动之地,今日同谢氏见面之事,不消多时便会传遍整个沂州城。
袖口似乎被人戳了一下,容栀垂眸望去。是谢沉舟的指尖,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分。
“海棠花即便用药水泡过, 长久压在袖中,也会蔫掉。”
不知是谢怀瑾故意的, 还是谢沉舟耳力极好,谢氏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眼底笑意温润, 心里却冷哼不已。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也要看看是谁的楼台,谁的月。
容栀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便把袖口微微往上蜷了一些, “编得这么好看,压坏就可惜了。”那枚海棠花环她喜欢得紧,一回府就用药水泡过,沐浴时也不曾摘下。
“县主。”谢怀泽已走至容栀身前,苍白的面色缓和了些。他压着轻喘的呼吸,规规矩矩朝她一礼。
容栀瞧他那副病怏怏的样,生怕他晕眩过去,皱着眉道:“你身体不好,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多谢县主。只是如今初识县主,礼不可废。”他微微顿了顿,而后期艾道:“若有机会,怀泽也希望能有不必行礼的一日。”
容栀面上依旧神色淡淡,只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倒是谢沉舟往她身前挪了挪。
谢怀泽对他没什么敌意,即便觉得他一个外男,整日跟在容栀身边不合礼数。但世家的教养让他保持着儒雅的气度。
“这位郎君如何称呼。”他笑道。
“在下逐月,是……”谢沉舟话音未落,已被容栀接了过去:“侯府门客,阿爹那日说过的。”
逐月?谢怀泽一愣,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他温和介绍道:“我乃江都谢氏,行二。你叫我谢二郎或者直呼名讳都可以。”
一番客套后,三人一同进了醉宴楼。谢怀泽在容栀身侧,倏然眸光一闪,讶异不已:“县主这花环……”他还以为是看错了,又凝眸仔细看了看。是枚海棠花环没错。
容栀也不藏着掖着,伸出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如何?辞花节将至,我也提前编了个玩玩。听闻这是你们江都的传统。”
“是江都习俗没错,”谢怀泽想了想,终究没告诉容栀后半句话。
在江都,这是年轻男女的定情信物。男子攀上高高的树梢摘得最娇的一株,而后替女子编成花环。
他探究的目光中越过容栀望向谢沉舟,笑道:“逐月是哪里人?”
“在下沂州本地人。”谢沉舟也在容栀身侧,两人一左一右站着,谁也不让着谁。
罢了,口音也听不出什么异样。许是他想多了,谢怀泽摇了摇头。大概只是容栀随便编着玩的。
雅间在二楼视野最好处,能把沂州整条东门大街尽收眼底。掌柜亲自迎着几人上去,带到门前才笑嘻嘻地领赏离开。
“慢着。”谢怀泽正要掀帘而入,里面端坐着的谢怀瑾却意外出声。
他掀帘的手停在空中,不解道:“阿兄?”
谢怀瑾嗓音沉厚,充斥着几分酒后醉意:“醉宴楼有规矩,非世家门阀不得入二层。”
清酒入喉,绵滑悠长。谢怀瑾长叹一声,缓缓道:“县主身旁这位,是哪个世家的?”
谢沉舟小心翼翼拉了拉容栀衣摆,有些难堪地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止不住眨动着:“我就不进去了,在楼下等你。”
他语气里苦涩满溢,脊背却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曲折之意。配上他俊逸到过分的面容上那七分失落,倔强得惹人心疼。
醉宴楼一楼人多眼杂,从方才他们三人踏入时便有眼尖的认了出来。若是谢沉舟上了二楼又被赶下去,那便是对他彻底的羞辱。
说罢,谢沉舟松开她的衣摆,转身就欲走。容栀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几乎没用什么力就拉了回来。
她语气稍冷,面色不善道:“你是我的人,我没叫你走,你要走去哪?”
谢沉舟似乎对她的举动有些惊愕,失措地抽回手腕,乖顺得不行:“抱歉,净给你添乱。”
这人没脾气的么?容栀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谢怀瑾这般羞辱他,他何故忍气吞声。
谢怀瑾铁了心要拿乔,可他算什么东西。谢氏再四世三公,今时也不同往日。她有封号在身,谢氏这两个可没有。若是遂了他的意,今后的斡旋,她都会处于下风。
容栀本无甚波澜的眼眸瞬间冷了几分,“逐月乃侯府门客,领命时时护我身侧,不得稍离。他若进不得,我也便不进了。”
她语气强硬,丝毫不让,已然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本还算和谐的气氛一时降到冰点。谢怀泽没想到容栀竟对一个下人如此上心,心下警铃大作的同时,还不忘替两人解围。“咳咳……阿兄,我想喝水。”
谢怀瑾也知把容栀惹急了,她是真的说走就走。逞一时之快无用,他拂了拂袖:“罢了,便破例这一次。”
……
隔了道山水屏风,醉宴楼最负盛名的歌妓抱了琵琶,轻拢慢捻,琴声清雅。雅间内熏了香,算不上好闻,但掩盖了酒楼的油腻之气。
“这一桌可不便宜,”容栀舀了勺酥酪,用只有她同谢沉舟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多用些,反正是他们结账。”
谢沉舟唇角微勾,方才心底的不快一扫而空,乖顺地默默动筷。
“好几日不见县主,怀泽想念得很。”仿若刚刚剑拔弩张的不是他们,谢怀瑾挂着得体的笑,直拿谢怀泽打趣。
谢怀泽两颊登时染上抹绯色,“阿兄!别说浑话。”
“初初接管药铺,需看顾之处甚多,未尽地主之谊,阿月在此赔罪。”言罢,她语气温和了些许。即便对这人有所不满,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不可或缺。
谢怀泽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是怀泽自己失礼打扰。”
谢怀瑾拦下他的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寻了个空银杯斟满。而后放至容栀面前,粲然一笑:“既是赔罪,共饮清酒一杯,不算过分吧?”
容栀从未饮过酒,医书上因饮酒而死的案例不少。黎姑姑也说饮酒会致人神志不清,她是排斥的。
但谢怀瑾此人行事阴恻,连拂两次面子,可不算妥善之举。
她放于膝上的右手紧了紧,动作很轻,但却没逃过谢沉舟的眼睛。他如何不知谢怀瑾是想找回面子,于是他温声道:“县主尚未及笄,不便饮酒。可否由在下代劳。”
“你?”谢怀瑾往后一仰,手指搭在桌面轻敲几下,敛了笑意:“自然可以。不过,同我对饮,你得喝十倍。”
说是清酒,度数却不低,醉宴楼的陈年佳酿,十杯接连不停地喝下去,他恐怕出了醉宴楼就得去明和药铺诊治。
“好。”谢沉舟点了点头,碰到酒杯的手指却猛地落了空。他困惑地抬眸。
就见容栀已然夺过银杯,“这一杯,全当赔罪。”说罢,她毫不犹豫地以袖子掩着一饮而尽。
剧烈的苦涩涌入喉咙,过了绵长的清冽,就反上辛辣刺激的酒气。容栀猝不及防被呛到,想要咳嗽却又生生憋了回去。
她眼眶微红,头脑却愈发地清明。
谢怀瑾眼底惊讶稍纵即逝。他笑着举起自己的酒杯仰头饮尽。随即从胸腔中挤出一声哼笑,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县主是个爽快人。”
谢怀泽又急又担心容栀,不明白谢怀瑾为何要故意为难她。他小声斥责道:“阿兄!你做得太过了。”
“谢二郎,”她缓缓眨了眨眼,觉得喉咙干涩地厉害:“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什么都不缺。那些礼物,我已差人全部送还景明客栈。”
谢怀泽一愣,嘴唇嗫嚅了两下,绞着双手不知所措。阿兄说心悦一个女孩子就要送各种各样的东西讨她欢心,怎么到了县主这就行不通了。
热茶被谢沉舟适时递了过来,容栀接过略一润喉。这才想起上午侯府门前那盆栀子花。“那盆栀子很漂亮,多谢谢二郎挂怀。但太贵重,恕我不能收。早些时候你们不在客栈,侍女怕送去晒着那花糟蹋了,便先好生照看着。待你们回了客栈,我再差人跑一趟。”
“什么?”什么栀子花,他怎么听不懂。谢怀泽困惑地看了看容栀,又转头向谢怀瑾求证。是阿兄替他送的?
“我没送过。”谢怀瑾耸了耸肩。
“县主许是弄错了,我没往侯府送过栀子花。”谢怀泽神色讪讪。在太守府得见过,他倒不是没想着弄一盆,但着实稀有,问遍了各个商队也弄不到。
栀子花有价无市,全大雍都找不出几盆。不是谢怀泽,还能是谁。是卫蘅姬?太守府也就那一盆,怎的可能。
容栀满腹疑惑,但面色却不显,整个人愈发平静。她轻描淡写地揭过:“无妨,许是别人送给阿爹的,我记错了。”
在她身侧,谢沉舟眉目柔和,桃花眼尾微微上挑,俨然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
可若是仔细看,便能分辨出那盛了秋水的眼底,该是如何深不见底的涡旋。他握住杯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要在紧些,便能将这青瓷杯盏捏个粉碎。
他送的栀子,阿月若不喜欢,扔了便是。要是谢怀泽的手指有一根碰到那盆花。这身娇体弱的世家儿郎,怕是受不住断指之痛。
谢怀瑾端着银杯临窗眺望半晌,只觉得哪哪不顺心。
他烦躁地朝歌妓挥挥手,语气略重:“别弹了,难听死了。”歌妓被突然一吼,还以为得罪了贵人,颤巍巍行了个礼,抱着琴狼狈而去。
谢怀瑾全然不察,回想起明和药铺的盛况,意味深长道:“县主开得那个药铺,我同怀泽远远见过,生意不错。”
一个行医卖药的地方能搞出那么多花样,又是食疗,又是名医。
谢怀瑾也不等容栀应答,自顾自惋惜道:“说起来,我那堂弟也是个可怜的。还没成婚就被恶人杀害。县主有所不知,谢氏也有个医馆生意,恰好是我堂弟经手。”
“巧了,大雍第一医馆悬镜阁,也在江都。明面上是医馆,势力却错综复杂。杀人越货,什么活都接。朝廷数次想招安都不了了之。”
杯中酒液清澈,谢怀瑾举止唇边,却忽地一股脑倾倒在窗边花盆内。而后他扬起抹阴鸷的笑,
“你猜这悬镜阁,有多少朝中势力?”
第34章 剑拔弩张 他还是会死在第二年、第三年……
谢沉舟心中暗自发笑, 谢怀瑾尚不算愚蠢。龙椅上那人最为信任的右相殷严,礼部尚书沈力,皆是悬镜阁昔日的掌权者。
容栀面不改色, 毕竟她对悬镜阁一无所知:“沂州离江都甚远, 我并不知晓悬镜阁的情况。”
“你我理应齐心协力,彻查悬镜阁幕后之人。”
“?”这与她何干。只要悬镜阁不把手伸向沂州,哪怕它将江都, 乃至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她也自当看不见。
“那医馆原本有支商队通往北疆,运输诸多珍稀药材。若堂弟还活着,必能为明和药铺增添助力。故而我时常会想,我这堂弟, 是否遭了悬镜阁的毒手?”
谢怀泽大惊失色, 本就没血色的脸上几欲透明:“阿兄,不,不会吧。凶手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直觉谢怀瑾逻辑有问题,容栀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谢二郎说得对。空口无凭可不行,你若怀疑悬镜阁,不如去官府报案。”
他口中头脑非凡的表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借着这么个人的死, 就想把二十万玄甲军和整个镇南侯都拉上贼船。世间去哪寻这么划算的事。
容栀没有上钩, 谢怀瑾也不恼。一抬眼他就瞧见谢沉舟静坐于对面。
他身上的衣衫料子算不得多好,可坐态极其端正挺直, 配着青竹纹袍,如芝兰玉树, 风光霁月。恍惚间,谢怀瑾心间蒸腾起一股危机感。
“逐月小郎听说过悬镜阁么?”他问。
谢沉舟不慌不忙道:“在下见识浅薄,只略听过些街巷传闻, 做不得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谢怀瑾自讨没趣,只得端着银杯晃悠到了谢沉舟身后。倏然间,谢怀瑾神色一变,“你这佩刀不错。”
刀鞘上银纹密闭,镶嵌着的蓝宝石折射出隐隐幽光,显得愈发凛冽,似乎这寒刀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时人多崇尚剑器,用短刀的人寥寥无几。饶是他没见过几把刀,也觉得这刀精美无比。
谢沉舟指腹扣在刀鞘上轻压了压,敷衍地胡扯道:“路上随便捡的,觉得漂亮便用来做装饰了。”
谢怀瑾不置可否,笑道:“刀剑啊,是用来杀敌的,我也略懂一二。今日与你一见如故,我们就地比试两招如何?”
谢沉舟垂下眼,敛去心底的不屑,“在下刀法拙劣,只怕会惹人失望。”
完全没感觉出两人剑拔弩张之势的谢怀泽一脸期待,还继续鼓动道:“阿兄剑法卓绝,逐月郎君也可学习一两招。”
谢沉舟的刀法容栀亲眼目睹过,但她此刻心里也没底。第一次黑衣人追杀,他被逼倒在地,若不是自己解围,他恐会命丧黄泉;第二次长街遇刺,若不是亲卫及时赶到,胜负之数还不好说。
几次打斗他都是侥幸获胜,容栀沉声道:“你若不想,可以拒绝。”
谢沉舟懒懒一笑,褪去温润底色,颇有几分少年人张狂的心气:“我既是侯府门客,哪有不战而败的道理。”
他有自己的决断,容栀便也不拦着。左右谢怀瑾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手杀人,最多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掰回方才丢掉的面子。
“那便请吧。”谢怀瑾已缓缓抽出腰间佩剑,面上笑容诡谲又阴森。
刹那间,刀光剑影交错闪烁。三招过后,只听一声闷响,一人狼狈地摔倒在地。原本悬挂在身上的组玉佩也摔成了一团碎末。
谢沉舟手中短刀寒光森然,如毒蛇般直逼谢怀瑾的咽喉。剑尖距离谢怀瑾的脖颈仅有一寸之遥,只要他稍有不慎再向前一点点,谢怀瑾恐怕就要一剑封喉。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谢怀瑾手里佩剑早被震出老远,飞到犄角旮旯里不见。他瞪着眸子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颤抖道:“你!你……”
“阿兄!”谢怀泽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气血翻涌,额角冷汗淋漓,而后也顾不得什么,趔趄着慌乱跑过去。
“快把你刀收起来啊!”谢怀泽教养再好,此刻也慌了神,红着眼睛就想用手去挡谢沉舟那锋利的刀刃。
谢沉舟几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而后在他手快碰上时迅速收回,面上已换了无辜歉疚的神色:“抱,抱歉。方才他挥剑往我面门而去,我只是条件反射一躲。怎的忽然跌去地上了?是扑空了么。”
说罢,他还欲伸手拉谢怀瑾起来。谢怀瑾一把打掉他的手,只觉得惊魂未定。方才自己确实想装作“失手”,在他脸颊划上一道,谁成想不小心跌倒了!
“谢氏何等的门第,我可不敢痛下杀手。”他一脸恳切,似乎真的懊恼至极,而后朝容栀请罪道:“都是我的错,还请县主责罚。”
这话听着四两拨千斤,明是请罪,实则控诉谢氏倚仗门第,对他欺辱。
容栀冷着眼看完了全程,心底不讶异自然是假的,倒没想到谢沉舟运气这般好,意外地一躲便让谢怀瑾吃了苦头。
她秀眉微挑,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沉舟一眼,终究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想必谢氏心胸开阔,此般小小意外,不会怪罪于你。”
容栀并不去问谢怀瑾的意思,一锤定音,意图昭然若揭——
今日这瘪,他谢怀瑾不吃也得吃。
谢沉舟旋即笑开,已然领会她的意思:“如此,便太好了。”
谢怀瑾刚刚坐稳,便看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意,这二人竟敢如此不将谢氏放在眼中!
可容栀已经给他戴上了一顶“心胸开阔”的高帽,他再反驳,岂不是有辱世家尊严。
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至极。眼底因愤怒而变得猩红,原本被笑容掩饰的面庞,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恐怖。
既然一出戏已唱罢,她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与这虚伪做作之人共处一室,只会让她觉得无趣。“醉宴楼的菜色果然名不虚传,多谢款待。我今日有些疲惫,就先失陪了。”
容栀掏出丝帕净手,同时还不忘好心叮嘱谢怀泽:“好好照顾你兄长,若有不适,可随时去明和药铺。医药费我包了。”
谢沉舟不徐不疾地收刀入鞘,朝谢怀瑾略一歉意地颔首,一副不怪我的模样。
谢怀瑾冷冷笑了:“怀泽,把我的剑拿回来。”
谢怀泽傻傻地“哦”了一声,而后各个角落翻了半天,才在帘子后面找着了剑。
也不管他找剑要做什么,谢沉舟只乖乖跟在容栀身后,眼见容栀才迈出门一步,谢沉舟眼底暗芒微冷,袖中机括蓄势待发。
“咻——”有剑风袭来,刮起了容栀耳边几缕碎发。
谢怀泽身子本就不好,又屡受惊吓,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阿兄!你这是做甚!”
剑身擦着谢沉舟发冠削过,落下一小片碎屑,而后被稳稳钉入了离门几寸的墙上。
他嘴角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不动声色收回了按在机括上,青筋暴起的手。
方才谢怀瑾隔空掷剑那一下,杀意凌厉。是确实想杀了他,但可惜生于谢氏这种世家,注定瞻前顾后,缺少魄力。
剑是朝着谢沉舟去的,因此容栀面色还算平静。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柄入墙三分的剑,而后淡淡扫了眼神色复杂的谢怀瑾。
“抱歉,是我失手没拿稳剑,不慎脱落了出去。”这话说了谁都不信,但谢怀瑾依旧坦荡荡地摊了摊手。
还真是睚眦必报,心眼比钥匙孔都小。今日能失手钉在墙上,明日这剑,同样能穿过谢沉舟的胸口。
“不愧为谢氏子弟,身手果然不凡。”意料之外的,容栀并未动怒。那双清浅的眸子里,甚至浮着莫名的笑意。
“不过,”她嗓音陡然转冷,一字一句道:“若是再有下次,可就别怪镇南侯府不客气。”
说完,她带着谢沉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醉宴楼。
“阿兄,你缘何要对逐月百般刁难!”谢怀泽义愤填膺地替谢沉舟打抱不平。身为谢氏次子,他被保护得极好,不知世家诸多门道,只一心以为应当与人为善,行事光明磊落。
“谢怀泽!你这个拎不清的。”谢怀瑾气急,无奈道:“你再说一次,他的名字叫什么?”
“逐月……啊?”谢怀泽又循着兄长的要求念了一次。月字刚念出来,他尾音忽然惊得变了调。
他叫逐月,容栀封号明月县主。
“!!!!!”
眼见自家傻弟弟终于开了窍,谢怀瑾幽幽叹了口气,满身的酒意早被方才谢沉舟那一剑敲得散了大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人居心叵测,一日不除,你同明月县主的婚事更加不可能。”
“不,不行。”谢怀泽眉头一皱,连连摇头:“逐月是无辜的。活生生一条人命,怎可说杀就杀。”
“谢怀泽。”自那场意外,谢怀泽受惊病弱后,谢怀瑾很久都未用过如此重的语气叫他名字。
阿兄是真的动怒了,谢怀泽立时噤了声。
“这便是世家门阀,你需看清楚了。莫要整日沉溺于圣贤书中,幻想那虚无的太平盛世!”
谢氏已不复往日风光,否则岂会仰仗二皇子鼻息苟活。如今还要替二皇子寻找那所谓玉玺,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你乃谢氏嫡次子,既享受了家族庇护,也当承担起背后的腌臜。”
谢怀泽也不知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后又犹豫道:“阿兄,县主对我并无意。与镇南侯府议亲之事,就此作罢吧。”
“你不是心悦她么?何故不结亲。”
谢怀泽闻此言语,肩膀猛然垮了下来。方才的温文尔雅消失不见,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神情萎靡消沉。
由于自小父兄管教严格,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女子。当得知要来沂州时,他求来了容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昳丽,一双眼睛清冷出尘。只那一眼,谢怀泽便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他确实喜欢容栀,但更不想强迫她与自己成亲,君子之礼,不该如此。
谢怀瑾见他迟迟不言,心有所感,劝慰道:“才见了两面,谈什么瞧不瞧得上。”
嘴上如此说,谢怀瑾心中却自有盘算。两情相悦与否并不重要,这桩婚事,谢氏必须要成。玉玺也好,二十万玄甲军也罢,都只能是二皇子的。
谢怀泽转念又想起容栀对他冷淡戒备的态度,受伤之余又不愿轻易放弃。他点了点头,而后再次道:
“阿兄,逐月小郎,还请留他一命。”
谢怀瑾皱了皱眉,方才同他说得,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就快到阿弟的忌日了。”谢怀泽掩唇重重咳了咳,丝帕上竟沾染上血丝。他趁兄长没有注意,飞快地塞回了袖子里。
“七年前,是我没护住阿弟。”说起商醉,谢怀泽眼眶忍不住地涌上一股热意。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被族中长老以孽种之名,生生殴打而死。
他那日被母亲哄骗,锁在卧房里出不去,只能听着商醉咬紧牙关的凄厉呜咽,直到渐渐没了声息。
从那日起,谢怀泽便发了场高烧,日日梦魇,身子大不如从前。
谢怀瑾脸色一变,扬手就向桌上扫去。顷刻间,酒盏银杯瓷盘叮铃哐啷碎了一地。
“你又提那个孽种干什么!谢氏不认他,皇室也不认他。他的死与你无关,即便那日你护住了他,他还是会死在第二年、第三年。”
谢怀泽颤抖着闭了眼,掩去眼底泪光。阿醉,如若你活到今日,大抵也同逐月郎君差不多的年纪。
“总之,请阿兄以后不要再想谋财害命之事了。”他说道,“阿兄应当知道,镇南侯府也不是好惹的。”
谢怀瑾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谢怀泽不忍心对那个逐月下手,他就帮他一把,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第35章 求仁得仁(有增补) “此乃,我之真……
一出醉宴楼, 谢沉舟就皱着眉,捂着胳膊小声痛呼:“嘶……好痛,他下手也太重了。”
说着, 他还不忘委屈地眨巴着眼睛看她:“啊, 脸颊好像也破皮了,县主快帮我瞧瞧。”
容栀曲起指节,毫不犹豫地朝他脑门弹去, 谢沉舟没有预料, 来不及闪躲,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登时瘪了嘴角,一双桃花眼水波晃荡:“不帮我看就罢了,怎么还火上浇油?”
容栀细细望了他半晌, 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你刀法不错。”
谢沉舟指腹轻揉着被她弹过的那处,久久不放,权当容栀随口夸赞般自谦道:“县主谬赞,是他自己实力太弱。”
容栀笑意不减,嗓音却冷得有些过分,“别装。”
方才那处谢怀泽没看清楚, 容栀却是留意到了。谢沉舟一把短刀使得比从前轻快得多, 对付谢怀瑾一板一眼的招式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谢怀瑾冲他面门而来,谢沉舟似提前有所预料, 向后闪身便格挡开,还趁谢怀瑾没反应过来时将他佩剑打飞, 让他狼狈跌倒。
谢沉舟是故意的。她没拆穿他,不代表全然不知。
“我真不是故意让他难堪,不过是碰巧走运。”谢沉舟无奈地摊手, 眼眸里的水光尚未散去。他倏然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容栀:“长街遇刺那日,是我刀法不精,没保护好县主,差点让县主受伤。”
容栀一愣,而后便听他轻柔了嗓音直言道:“自此我晨醒后必习武一个时辰,手心都磨了好些茧子。”
说罢,谢沉舟有模有样地朝她摊开手心,生怕她不信他的话。容栀只闲闲地瞥了一眼,便瞧见他手心结了好几个新鲜的薄茧,充血微红。
倒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艳丽,像一张上好的宣纸,被红墨撕扯得支离破碎。
“况且,”谢沉舟已然收回手,意味深长地勾起笑:“县主的亲卫应当日日都禀报我的行踪,你怎会不知?”
“?”容栀闻言愕然,眼底的狭促遮也遮不住。她派了亲卫跟踪他不假,谢沉舟始终与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既已是镇南侯府坐下门客,自己当然得存着戒心。
一个李文忠还不够么,容栀可不想在被人算计一次。
她心虚的只是,这件事谢沉舟是何时发现的?今日,昨日,亦或者从她下令那时起,他就察觉出了。
容栀冷哼一声,掩饰去被抓包的尴尬,“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我这可不是告状。”谢沉舟轻笑出声。
他往前一步,微微躬下身,视线与容栀平齐,“我只是怕县主不知,我的真心。”
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诚挚,他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只怕县主不知,我的真心。”
“……”
容栀双眼圆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却欲言又止。少顷,她才回过神来,狠狠咬了咬嘴唇,继而猛地低下头去。
她的声音冷漠而生硬:“我不在乎你是否真心。镇南侯府一损俱损,你只需要明白,做好分内之事,我自会保你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他眸光微沉,而后仿若叹息一声,“沉舟所求,无非县主平安顺遂。”
谢沉舟挺起身,神色庄重地承诺道:“若有一点害你的念头,我必不得善终。”
“此乃,我之真心。”
………
拐角车驾处,赶车的人不见踪影,裴玄握着缰绳,百无聊赖地在数马背上的毛,“县主!”她笑着扬声朝容栀招手。
容栀踱步过去,语气松快许多:“你不是出门磨刀?怎的在这里。”
“嗐,”裴玄挠了挠头,随手一指右边:“我往西市口过来,老远就瞧见县主的车驾,便想着在这等着。”
容栀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缄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阿玄,西市好像在另一边。”
谢沉舟:“……”
他要不重新换一个人留在阿月身边。
裴玄连忙朝反方向指了指,“没错没错,我定是热昏了头。我是从那边来的。”
她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偷偷瞄了眼谢沉舟,见他面色不虞,才稍稍放心下来。
“县主,我们往另一边走。”裴玄重新坐直身子,拉住缰绳就欲策马前行。
“为何?”容栀面露疑惑,不解地出声道。侯府往返东门大街有一条近路,若无意外都是固定的行程。往另一边走要绕许多里。
“和春堂门前堵成一团,好像是他们医死了人,闹得沸沸扬扬。”裴玄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当个乐子说了。
不久前,和春堂掌柜李四还对县主的药铺图谋不轨呢,真是老天开眼,活该他阴沟里翻船。
“医死了人?”容栀蹙眉,莫不是之前那个掺了砒霜的假茯苓山楂膏,李四还兜售给了其他百姓。
直觉告诉她有问题,吩咐道:“掉头,我们去和春堂凑个热闹。”
谢沉舟低笑一声,那笑颇是耐人寻味。有点意思,他倒不知眼前的人,何时也会热衷于凑热闹了。
出乎意料的,和春堂门口门可罗雀,方圆几里别说看客,连只飞鸟都不见踪影。
裴玄呆呆地张了张唇,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不可能呀,方才我路过时,明明挤得水泄不通。”
登时,裴玄想起夜里流云总拽着她说得那些神鬼志怪。流云故作阴恻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被她抛之脑后的各种奇说,一股脑又记了起来。
裴玄浑身吓得一抖,汗毛倒竖,拔出剑就窜上马背,“死流云!你个乌鸦嘴。”
容栀探出头来,见她神经兮兮地在碎碎念,无奈道:“阿玄,你莫怕。不过是衙役清了路,没有什么鬼神。”
裴玄“哦”了一声,这才机械般放下手中利剑,还没坐稳,她倏然痛苦地捏住了鼻子,“啊啊啊,什么味道!好臭。”
像是她同裴郁在三伏天杀了几十个人,又没有及时处理而散发的腥臭。
方才隔得远没发现,凑近了那腥臭味愈发明显,似乎还夹杂着眸中腐烂的湿气,阴阴沉沉。
容栀用丝帕捂住口鼻,眉毛几乎蹙成一团。如此浓重的臭味,怪不得方圆几里人都不见。
谢沉舟面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强撑着扶住容栀,几乎是瞬间的,两人迅速抬眸对视一眼。
“是尸体腐坏了。”他柔声拍了拍容栀的脊背。
此般严重的臭味,得要腐坏到何种程度。容栀缓过神来,担忧道:“下去看看。”
只见一个李四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前,正指着小厮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会不会干事?饭白吃了!连个女人的拦不住。”
他一身锦缎华服,本该是雍容贵气的,可惜那华服上爬满皱褶,细看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尘土。
“李掌柜,又见面了。”容栀冷声唤他,笑意不达眼底。
李四不耐烦地抬眼,正欲斥骂,“滚开!没看到我正忙……”他瞥见容栀,面色一惊,旋即换了副谄媚的笑容,迎上前道:“这不是明月县主吗?竟然屈尊驾临我这和春堂,真是蓬荜生辉!”
他绞尽脑汁地拼凑了一连串成语,也顾不得是否恰当,只是一味地想要讨好她。
上次得罪了明和药铺,害得他这和春堂,从一棵稳稳当当的摇钱树,变成了那些刁民茶余饭后的笑柄。
此地不宜久留,尸气入体恐会染病。
谢沉舟递过帷帽让容栀戴上,而后沉声质问道:“发生了何事,致令街上臭气熏天。”
“哎哟,瞧我眼拙,这不是明和的掌柜么!”说着,李四就想伸手揽住谢沉舟的胳膊。谢沉舟侧身一躲,掩住眼底的嫌恶。
李四自讨没趣,只得讪讪收回手:“上次纯属意外,我们两家啊,以后亲如兄弟。”说罢,他笑得牙不见眼,顷刻间把方才的不快忘个一干二净。
周围那几个小厮也不知李四训斥完没有,战战兢兢地不敢动。李四气得食指绷直,指着几人怒道:“唉唉唉,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抬水去扫了啊。”
和春堂正厅的地上有几个泥印子,像是车轮压过留下的痕迹,似乎就是臭气的来源。
“真ta娘的晦气!”李四搓了搓手,这才咬牙切齿道:“今日和春堂来了个疯女人。说是她家汉子被我医死了!你说有没有病?”
这些方才裴玄同他们说过了,容栀沉默不言,等着李四继续往下。
“她家汉子只是有些轻微发热,夏日里常有人中暑,算不得稀奇。我询问那汉子的病史,夫妻二人却言辞闪烁,含糊其辞。我便开了一剂保清丸给她,谁承想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她便来和春堂闹事,诬陷我害死了她的丈夫,让我以命抵命。这种人不过是想要讹诈钱财罢了,我给了她不少银两,她却反口说我羞辱于她。”
李四越想越气,抬起脚猛地向正厅的实木凳子踹去。谁知他刚一碰到,就抱着脚哀嚎起来。
裴玄是个急性子,听着李四讲了半天,除了唾沫横飞,是一点都没提到重点。她催促道:“且不论那男的是不是你弄死的,这又跟铺天盖地的臭味有什么关系?”
“哎,什么叫我弄死的!”李四瞪直了眼,又被她腰间锃光发亮的佩剑逼得退了回去。
“她就是个神经病!”李四气道:“天不亮就把她汉子的尸体抬来何春堂放着。我一进来就吓个半死!你说这天渐热起来,捂了整整一天,能不臭吗!”
李四因那女子屡屡吃瘪,涨得面红耳赤,人在气急时所说,往往都是真话。且和春堂小厮连连点头,替李四作证。
容栀一个眼神瞟了过去,示意裴玄把佩剑收好,“既不是因着卖假药,那便不算你的错。那名女子呢?”
还是有必要探查一下那具尸体,能腐败到如此程度,全身溃烂而亡,莫不是瘟疫的前兆。
“走了,还是衙役来了把她强拉出去的。”
李四不明白她为何要打听那女子的去向,左右卖她一个人情,便补充说道:“这会应是走远了。她说她是城外花溪村的,县主要想寻她,可以去那看看。”
“!!!”裴玄忽然间变了脸色,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手里的佩剑差点就滑落在地。
“裴玄!”还是谢沉舟皱着眉出言提醒她,她才堪堪在最后一刻拿稳剑柄尾端。
“阿玄,这是怎么了。”容栀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还以为是她先前体内残留的余毒复发,捏了手腕就开始诊脉。
“阿玄有罪,”裴玄轻松就挣开了容栀的手,腿一软就咬牙跪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几日来强压下的不安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我私自欺瞒,未禀报实情,还请县主责罚。”
裴玄闭了闭眼,已然不敢去看谢沉舟的表情。殿下让她听县主吩咐,她却自作主张,欺瞒下了那件事。
第36章 共乘一骑 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
镇南侯府内院书房的回廊上, 亲卫长得了令便匆匆赶来,“县主尽管吩咐。”
“把人撤回来,日后都不用再盯着扶风院。”容栀以身挡在只狭了道口的格栅门处, 恰好遮住了跪在书房里不肯起身的裴玄。
亲卫长迟疑片刻, 实在不知缘何要撤掉,况且容穆那边的意思,也是紧盯谢沉舟。“属下斗胆多问一句, 为何。”
天色昏沉, 容栀半张脸掩在暗色里,只能听见她微冷的声音:“盯梢的人已经被他发现,再监视也没意思了。”
亲卫长一惊,亲卫队身手非凡, 每次盯梢都是乔装打扮、来去无踪, 何时被发现的。他抱臂就要跪下身去请罪,还是容栀出声打断,“无妨,左右我也不准备继续防着他。”
“这件事不重要。”说罢,她已然拉过门准备带上,“明日辰时, 亲卫队在候府正门待命。”
“属下领命。”亲卫长恭敬应下, 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确定亲卫长走远,容栀才又返回去裴玄面前。“说吧,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方才在和春堂,顾虑到李四心思深沉, 她没有当面质问裴玄。
裴玄心乱如麻,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容栀也不催她,就静静立在那等她整理好思绪。
半晌, 裴玄才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县主可还记得在明和药铺门前闹事的阿牛吗?”
“自然记得。我让你送阿牛回家,并顺带给她妹妹看病。”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后来裴玄向她禀报时,只是说阿花的病情已见好转,让她无需担忧。
刹那间,容栀突然明白了让裴玄脸色剧变的那句话,“阿牛一家,莫非也住在花溪村?”
裴玄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继续道:“那天我与女大夫一同去给阿花看病,当时阿花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双眼深陷。我原本以为只是因为家中贫困,孩子营养不良,便给了一些银子就离开了。”
“那女大夫也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体弱,发热拖延两日便严重了,服下药就会好。”裴玄沉默片刻,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
“但那村长的态度有问题。太热络了。”她手攒成拳,狠狠捶了下地板,懊悔自己怎的此般迟钝。事情过了几日才想通其中关窍。
“花溪村都不富裕,可靠近溪畔的一家却一反常态,屋顶是青碧的瓦,砖石砌墙,精细得连条缝隙都没有。”裴玄当时便随口问了村长,这户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竟比城内有些人家都讲究。
“村长说,是个独居的新妇。汉子外出做活去了,只剩那女人独身守着。许是他家汉子确实有本事,我也没多想便要走,可屋内居然传出了男子的咳嗽声。”
“还以为是进了贼,我提刀就想踹门。”虽然生长在悬镜阁那种是非之地,但裴玄唯一的任务便是谢沉舟让她杀谁,她就杀谁。其他的于她而言是很少去考虑的。
容栀搬了个竹凳,踩着就垫脚从书架最上方摸下一张舆图。她慢慢把舆图展开,端着烛台边看边问:“村长把你拦住了?”
裴玄猛然抬头,眸子里满是惊讶,“县主怎知?”
容栀一双眼眸里毫无波澜,淡淡道:“以你的性子,若无人拦你,你早登堂入室了。”
“村长一拦,便说那女人对她汉子日思夜想,嗓子都哭哑了,如今精神不济,冒然进去恐惹祸端。”裴玄是代表容栀去的,也怕犯了村子的禁忌,让他们对容栀心生怨怼。
“这几日我琢磨了许久,总觉着心里不踏实。今日和春堂听李四一说,我怀疑那户人家就是和春堂闹事的女子。”
“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因着沉思,裴玄嗓音渐渐低了。为何要对外隐瞒她夫君已归的消息,不出几日她夫君就去世了,再加之阿花的病状……
空气中渐渐闷热起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飞哮着迅速划破天幕,烛光晃动的书房内霎时亮如白昼。
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地面和屋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望着门外雨水形成的雨幕,裴玄倏然瞪大了眼,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好,得去花溪村一趟!”她提剑就要推门往雨里冲。
容栀愕然,急忙拔高了音量呵止道:“阿玄,回来!”
“县主,”裴玄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凄厉,“阿花、死掉的那户男子,甚至整个花溪村,可能已被瘟疫染遍了。”
容栀又气又急,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多了几分薄怒:“你现在去难道就能止住瘟疫吗?冲动行事,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说着,她用了狠劲,一把将裴玄拽回屋内,高声唤回廊外候着的流云:“快去拿葛布来。”
雨声太大,流云没注意到两人的争执,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茶水打翻了。她拿着葛布一走进,就瞧见裴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丝毫没注意到裴玄肃然的表情,流云还觉着她这副样子挺好玩,捂着嘴在一旁打趣道:“淋了这么大雨,成落汤鸡了吧。”
“闭嘴。”容栀揉了揉太阳穴,随手就将葛布甩到了裴玄脑袋上。
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当这里是镇南侯府还是育幼堂。
流云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不对劲,登时不敢插话了,只沉默地拿下罩在裴玄脑袋上的葛布,替她细细擦拭头发。
“是不是瘟疫尚没有定论。”前世沂州瘟疫蔓延还在五年后,而且并非从城外起源,反而是沂州的世家里先有人病倒。
“这件事不算你的错,”容栀瞥了眼靠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裴玄,软了语气宽慰道:“明日一早我便会随亲卫去探查,你先别着急。安心在府里养着,如果真是瘟疫,你同那日一起的女大夫两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
裴玄慌张地用葛布捂住口鼻,向后退了退,避开流云:“对,对,你们离我远点,别被传染了。”
“你躲什么,”流云拽过葛布,不由分说重新帮她擦拭头发,翻了翻白眼:“我俩同睡一屋,你要是染了瘟疫,我现在远离你有什么用。”
容栀秀眉微蹙,颇有些哭笑不得。事情尚未定论,裴玄就如此草木皆兵,真不知是该夸她有防范意识还是数落她一惊一乍。
“天色已晚,你们俩都回去吧。”容栀剪掉一截燃尽的灯芯,待火光更明亮了些,又重新用毛笔在舆图上圈画起来。
哪知裴玄不愿走,膝盖一弯又要跪,容栀一个眼神投去,流云就心领神会地伸手扶住了裴玄,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叫柴房给你烧一壶热热的水,你好好洗一洗,可别再生病了。”两人亲昵地挽着,身影缓缓穿过回廊消失不见。
书房内终于清净了些,容栀给自己沏了壶浓茶,颇有种整夜不眠的意味。舆图上画的是大雍朝的部分地形官道。能治瘟疫的半夏从陇西加急运往清河,走官道少说也要一月余,实在赶不及。走水路,从长江转沂水,河面上有水匪,如果被抢劫,再运输一次也迟了。
她圈出两条路,却迟迟举棋不定。这场瘟疫存在太多变数,隋阳君主车驾已至清河郡内,不日便能到沂州。若是沂州在辞花节动乱,京城那便必然参上阿爹好几本。
已是亥时,瓢泼般的大雨却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容栀越想越烦闷,如今境况算是意料之外,进退两难。
此般轰鸣之夜,也不知谢沉舟睡了没有。他手上因练剑磨的那些血泡,如若没有及时处理,可能会发炎。
容栀盖灭了烛火,撑着油纸伞便一脚踏进雨里。
………
谢沉舟确实已经睡下,刚解了衣带,门外便传来裴郁的禀报声:“明月县主正往扶风院而来。”
他眸中疑惑一闪而过,而后抿了抿唇,正欲重新穿好衣裳,拢到一半时却忽地顿住。
谢沉舟低头看了会,把衣襟扯到刚刚好的弧度,慢条斯理地闲闲躺回了榻上。
夜雨里的扶风院昏黑一片,被笼罩在无边的寂寥中。这里只谢沉舟一人居住,容栀问过,他说不需要旁人伺候,便只叫了小厮每日扫洒一次。
容栀驻足站在房门前,抬起手的却迟迟没有敲响。屋内没燃着灯,似是睡着了。深夜扰人清梦,实在是有些可恶。还是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吱呀,”容栀方一转身,身后房门已被谢沉舟从里面推开。
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发冠也拆了,一头墨发就随意散乱在肩上,衣衫不整,里衣领口大敞,她目光略一向下,便能瞥见那白皙有力的胸膛。与白日里的温润大相径庭。
“县主?”谢沉舟似是不敢想象,又揉了揉眼,咕哝着嗓音。
非礼勿视,容栀移开视线,自顾自收了伞,跨步便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卧房,“把衣服穿好。”
他眼中闪过玩味的笑意,慢悠悠掩好门,才找了烛火点上。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还是上次扶风院小聚用的那张,容栀一凑近,横竖觉着自己闻到了烤肉味。
“可有淋湿?”他扯过床头搁着的汗巾就要替她擦发。
容栀摇了摇头,指指脚边裙摆,“只有衣角染湿,不必麻烦。”
谢沉舟也不强迫她,把汗巾放在她膝盖上,便安静地坐在了木桌对面。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容栀抬眼又撞见他的胸膛,只是这次室内明亮,却能看见他衣衫下狰狞的一条疤痕。
他唇边的笑意淡淡漾开,无奈解释道:“伤口有些痛,衣裳蹭着不舒服。”
从前替他几次看伤都只在意肩胛处,容栀并未发现原来左胸心口处残留这么大道口子。
她心下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愕然,而后越过木桌,勾住他的衣襟就往自己这边带,“有人想杀你?”
谢沉舟浑身一僵,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半边,他低笑一声,垂眸看她:“县主这是做什么?非礼……我?”
“你要这样算的话,”那她非礼过的次数真是,数不胜数。
容栀指尖抚过那道凸起的伤疤——肉粉色的一条,离心口只有半根手指的位置。
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被谢沉舟伸手捂住了嘴,生怕她说出诸如此前“抱过,睡过”之类惊世骇俗的话。
她的瞳仁在烛光下黑白分明,蕴藉着清浅的暖意。四目相对时,他分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沉舟松开了捂着她的手,心底的涟漪却如同院子里新种的荷花池,在夜雨的击打下一圈一圈,层层叠叠。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容栀把油灯挪近了些,颇有些大公无私般正经道:“我帮你看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沉舟闻言眸光微暗,无奈失笑道:“若是换成别的男子,你也会这般?”
她未答,不动声色地绕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想杀你。”
谢沉舟先是一愣,而后似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容栀瞬间哑然,他那委屈巴巴的眼神,就差直接控诉说,想杀他的人是自己了。“如今我可没对你动杀心。”
谢沉舟也不再逗弄她,把衣带系好,挡住了她窥视的眼:“这疤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不过是之前多次受伤,伤口扯开了又长好。反复多次便狰狞了。”
“你深夜冒雨前来,想必有什么要紧事?”雨势急促,他大抵能猜到容栀为什么来。
“伸手。”她掌心里握了一个白玉瓷瓶,草药清冽的气息从瓶塞中溢出,窜入谢沉舟鼻尖。
谢沉舟依言照做,掌心中瞬间多了瓶冰凉的药膏。
“这是黎姑姑配的独门秘方,你练剑后挑破血泡涂在患处,就不会变成老硬的茧子。”她从前拎杵磨药,掌心总是会被石杵磨破,黎瓷心疼得不行,专门调配了这个药膏供她擦手。
其实这点小磕碰算不得什么,他想。从前鬼门关走了多少遭,也不过是生死有命。可握着她给的这瓶药膏,他竟隐隐觉得手心上的血泡还……挺痛的。
“多谢。”他把瓷瓶小心收好,神色温和。
容栀见状,这才点了点头,把刚才和裴玄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裴玄那张充满倔强的脸庞,又浮现在她眼前。容栀心中顿时感慨万分,忍不住叹息道:"阿玄从前的父母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
"嗯?"谢沉舟挑起眉头,不明白她怎的跳到了这茬。
“她本该是个洒脱不羁的,却过得如此谨小慎微。我不惩罚她,她反而还不安起来。那对夫妻定是每天都打骂她。”容栀紧紧攥起拳头,煞有其事地总结道:“真不是东西。”
“……”谢沉舟唇角的笑僵住,面色古怪。
容栀困惑不已:“怎么不说话?”
他该说什么。说她口中的不是东西的东西,近在眼前?半晌,谢沉舟只得承认了她的评价,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县主所言极是。”
似是不甘心,谢沉舟倏然抬眼,潋滟的桃花眼从她脸上划过,意外地恶劣道:“裴玄胆敢欺瞒县主,不如把她逐出侯府。”
“好啊,”容栀短暂呆滞了一瞬,很快神色如常。她唇角一勾就迎上谢沉舟的目光:“你同她一道。”
谢沉舟吃瘪,只得改口:“我突然觉得,裴玄罪不至此。”
闹也闹够了,容栀还惦记着正事,认真道:“明日我会带亲卫去花溪村探查。”
“好。”谢沉舟轻笑着点头,示意容栀他知晓了。
容栀陡然一愣,“这可是瘟疫,我说我要只身前往,你不担心我?”
她还以为,谢沉舟也会像裴玄一样劝她,不要去趟这浑水。
他眸光微动,忽而挑唇一笑,伸手就拿过担在她膝盖上,那块一动未动的汗巾。“我熏过香,是你最喜欢的朱栾。”
容栀仰头望着他,一时猜不出这人起身做什么,只顺着他的话随口道:“你每次凑近,我都能闻到。”
朱栾香偏甜调,男子一般不太用,大多会选些淡雅矜贵的熏香。初时闻到谢沉舟身上熏香时,她还真的有些讶异。
谢沉舟拿着汗巾的手扬了扬,眉尾不自觉挑起,好整以暇地垂眸,“我说的是汗巾,不是我。”
“……”她怎么觉得这人刚刚就是故意给她下套。
他眼底笑意渐浓,却不多去提这件事,只蹲下身提起容栀的裙角,细细用汗巾温柔地擦去残存的水渍。
“你要去花溪村,镇南侯同意了?”他嗓音轻柔,还带着初醒的暗哑。
容栀诚实地摇头,“我没告诉阿爹,有个词叫做先斩后奏。”瘟疫凶险,稍有不慎染上就是药石无医,要不是她前世有治疗的经验,她也不敢冒然涉险。
“那不就是了。”
他发丝垂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鬼使神差地,容栀挑起一缕,在指尖缠绕成一圈。
“很痒。”他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却始终没有阻止容栀把玩。
“无论别人如何想,你都会去做。所以 ,我为何要劝你别去?”
“不过有一点我不太同意。”谢沉舟把湿了的汗巾叠好,又耐心地替容栀理了理衣摆。
“什么?”容栀拿舆图的手一顿。
他自然地接过铺在桌上,霎时就瞥见被容栀做好标记的两条路。“你不是独自前往,我也会去。”
容栀眉头微皱,思忖须臾后,沉声道:“不可。多一人去花溪村,便多一分风险。”
况且,谢沉舟身体尚未痊愈,此前他在破庙里饥寒交迫,若是感染了病症,痊愈难度比常人更大。
谢沉舟也不生气,缓缓解释道,“我乃药铺掌柜,你若要调度药材,须经我手。”言罢,他指节轻敲容栀圈过的路线。
同陇西商队的对接还需要谢沉舟出面,她只得无奈道,“你自己决定便是。”
“水路还是陆路,帮我选一条。”
谢沉舟懒懒勾唇,语气端得是漫不经心,“陆路需走上月余,等药材运到,县主恐怕要准备替整个沂州收尸了。”
许是夜深了,谢沉舟也少了几分温润的持重。他话虽说得难听,但事实无可辩驳。容栀垂眸半晌,哑口无言。
谢沉舟端详着面前舆图,视线却飘到了“京城”二字上。少顷,他眼眸微不可察地眯起:“走水路。”
容栀满脸疑虑:“江夏一带水匪众多,你没想过会被劫船吗?”
谢沉舟思忖片刻,又似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般徐徐道:“把那块黄铜令牌拿给姚肃。再不济,走江都那条水道,谢氏会派人一路护送的。”
如若需要,悬镜阁也会派人沿路护送,同时得两方势力相护,哪个水匪再敢来劫,那可真是胆大包天。
“谢氏?他们为何会……”还未问出口,容栀已从对面谢沉舟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知晓了他的意思。
她浅笑一声,难得地揶揄,“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谢沉舟心照不宣,面上笑意不减,只模棱两可道:“县主聪慧。”那两个人也配叫天子,谢氏果真是每况愈下。
………
瓢泼的大雨在一夜后渐歇,天蒙蒙亮时,侯府门前亲卫队已全部集结。
亲卫长正欲朝容栀行礼,转眼瞥见她右侧长身而立的谢沉舟,眼里满是警戒和审视之意。
反观谢沉舟就大方许多,他淡笑着同亲卫长颔首,似乎完全没发觉亲卫长脸上微妙的神色。
亲卫长敛下心中思绪,将早时去马圈挑好的良驹牵了过来,“县主,马匹已备好。”他没有把缰绳交给容栀,反倒是扔一般递给了谢沉舟。
谢沉舟接过缰绳,温柔地抚摸过马匹的鬃毛,旋即唇角绽开抹淡笑,“就一匹?”那阿月坐什么?
容栀干脆地点头,直截了当道:“我不会骑马,所以你得载我一程。”乘坐马车阵仗太大,容栀担心惊动村民,一整个亲卫队已经够夸张了。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眼尾,而后又生生把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县主要与我共乘一骑?”
那平日里温润的嗓音夹杂着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羞怯。
“不然,我跟亲卫长共乘一骑?”说罢,她撑住马鞍的一侧就跃跃欲试般想翻身上马。
“当心。”谢沉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双手绕过她的腰际,提着胳肢窝猛然一抱,再回过神来时,容栀已被稳稳放在了马背上。
谢沉舟循着她的手拉住缰绳,纵身跨上马背,双腿狠狠地夹了下马腹,脚下登时扬起一阵疾驰的尘土。
因着惯性,容栀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看起来仿若是谢沉舟在环抱着她,姿势暧昧又亲昵。她身子一僵,不动声色想往前靠。
他倏然逼近,熟悉的朱栾香又再次把容栀层层围住,“别乱动,马匹受惊我可救不了你。”
“……”下次她一定学会骑马。
……………
两人连同亲卫队,就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了花溪村。
容栀戴了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寒着声命令道:“先围村,一旦发现有人出逃,即刻禀报。”
亲卫毕竟是侯府私兵,没有权利过多干涉,一旦确认了是瘟疫,她就会禀报给容穆和清河太守。
谢沉舟也敛了笑,看上去比平日严肃得多。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场瘟疫的蔓延,轻则屠城,重则整个大雍元气尽伤。
太阳初升,已是下地劳作之时,整个村子却静谧一片,蔓延着诡异的死气。
她按照裴玄的描述找到那户碧瓦白墙的人家,先尝试着推了推门,未果。只得朝谢沉舟颔首示意。他抽出刀鞘一砸,柴门滚落几缕木屑,几乎瞬间应声而开。
“咳咳咳,咳咳……”屋内传来女人低声咳嗽的声音,连绵不止,听起来病症已不算轻。
“是谁……”阿朱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开门,还以为是听岔了,待到脚步声已然逼近时,她才吃力地从床上挣扎着跌下,手脚并用地探出头去。
容栀一颗心顿时跌到了谷底。女子面容憔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无一不是同昨日裴玄所说阿花的病症如出一辙。
前世瘟疫并不是从花溪村而起,为何这一世的走向改变了?
阿朱并不识得容栀,但她一瞥见谢沉舟手里的短刀,本就发黑的脸愈发乌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溜烟吓得缩进了床底。
“莫怕,”谢沉舟先容栀一步矮下身去,尽量放缓了语气,想劝阿朱从床底出来:“我们是来救你的,不会伤你。”
阿朱显然不信,胡乱挥动着拳头试图驱逐两人。她现在一时无法冷静,怀柔劝说没有作用,容栀当机立断,“先别劝了,直接按住她!”
谢沉舟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真是没有想到,阿月比他还“粗暴”。
“抱歉。”嘴上这般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反剪住阿朱的双手就拉了出来。
阿朱挣扎不过他,呜咽着瑟缩不已,手却偷偷摸向身后,“你们是何人……求求你们别,别杀我……”
容栀眼尖,瞥见她攥在手心的发簪,快速上前拔下扔到一旁,“不杀你,但你得老实点。”
本就是强弩之末,方才挣扎又耗尽了体力,阿朱放弃了逃跑,双目失神地盯着屋顶,一口气已是只出不进。
容栀在榻上坐定,不由分说地拉过阿朱的手腕,她面色本来极为凝重,静听了片刻后却倏然一滞。
脉象滑促又厚重,跟瘟疫对不太上,反而像是中毒。她皱着眉捏住阿朱的下颌,阿朱立时吃痛,忍不住张开了嘴。
“可有咳过污血?”容栀问道。
许是意识到两人确实没有害她之意,又许是求生的本能,阿朱颇为配合地摇了摇头。
容栀生怕是记忆久远,自己判断有误,转头吩咐谢沉舟:“去请黎姑姑过来,要快。”
谢沉舟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说了句万事小心便快步去办了。
容栀摸出一枚清心丹让阿朱含在嘴里,而后换了个话题:“你家汉子下葬了吗?”
阿朱不说话。
她也不恼,继续循循善诱,“在和春堂为何不交代清楚你家汉子前几日的行踪,还有他完整的症状。”
阿朱泫然欲泣:“朝廷要在江夏修建天子行宫,我家汉子去城外做活,突然就被强征了去。那活哪是人干的,吃不饱不说,工钱也被看管的小太监昧了。”
“他受不了便逃了回来,谁知刚回村就染了病。我不敢说,违抗皇命可是要诛九族的。”容栀给的药丸显然起了些效用,虽仍然气短,但她慢慢地能喘过一些来了。
阿朱头脑清明了些,也认出她身上的衣裳价值不菲,“贵人快走吧,整个花溪村大半人都染了病。”
“你放心,不是什么绝症,能治好的。”容栀软了声音,温和地安抚着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没过多久,谢沉舟带着黎瓷赶了回来。黎瓷自睡梦中睁眼,便瞧见谢沉舟阴沉着的一张脸。她还以为是容栀出了事,差点没吓个半死。
为阿朱诊治片刻后,黎瓷反而松了口气:“是中毒没错,而且这种毒我见过。”
她思忖片刻,如实道:“是一种叫化骨散的毒。此毒发作时全身无力,面色青黑,不出十日便会全身溃烂而亡。通常是因为水源不干净引起的。”
谢沉舟听罢,自觉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护着一小瓢井水返回,“水里有杂质。”说罢,他把井水递给了黎瓷。
黎瓷用手扇着闻了闻,愈加地肯定无误,“是化骨散没错。这毒比瘟疫好治,但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若要根治,还需调制解药。”
黎瓷顿了顿,而后有些抱歉道:“我不擅长解毒,对其中几味药的比例没有把握。”
容栀心下担忧地也正是这个,“有办法找到现成的解药吗?”
“有,江都悬镜阁应当库存许多。”黎瓷说罢,视线悄然越过容栀,意味深长地给了谢沉舟一个眼神。
谢沉舟巍然不动,直接无视了她。
容栀垂下眼眸,在心底细细思量了一番,“悬镜阁……若是不同意出手相救呢。”
黎瓷东翻西找,终于找出张牛皮纸,她忙着写延缓毒发的药方,头也不抬道:“总得试试才知道。是吧,谢郎?”
谢沉舟:“……”
她又另修书一封,在信里三言两语告诉了容穆花溪村的情况,差人快马送去军营。
还未等容栀开口道别,黎瓷就已翻身上马,潇洒地留给容栀一个背影:“不必送了,回去吧。”
容栀望着泥地里她留下的一串马蹄印,只得无奈摇了摇头。
黎姑姑溜之大吉这一幕,怎么像是怕多待一刻,就会被她请到明和药铺帮人看诊似的。
“走吧。”谢沉舟轻声唤她,而后小心地扶着容栀上马,一如来时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不必像方才那样匆忙和紧张,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又垂眸瞧了瞧马背上一声不吭的容栀。
他抬起手中的缰绳,低声道:“想不想试试骑马?”
容栀犹疑片刻,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从前学骑马时,她曾被那匹马甩下马背,背部严重擦伤,养了好久才见好。
可刚要摇头,她恍惚间又想起前世躺在病榻上行将就木的自己。那时她唯一的渴望,便是能随心所欲的下床行走。
她紧紧攥住缰绳的一部分,嗓音微微颤抖:“如果摔下去了,可别怪我。”
谢沉舟轻声一笑,眼中的笑意轻快许多。他放心地让容栀接管缰绳,只把身体稍稍前倾,用手臂虚虚环抱住她,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接着,谢沉舟脚背轻踢了一下马肚,马匹立刻开始小步慢跑起来。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容栀面上涌现出难得一见的惊慌和失措。她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对马匹控制,不禁失声喊道:“怎,怎么办啊?”
谢沉舟迅速俯下身来贴近她,语气近似安抚:“别害怕,握紧缰绳。控制权在你的手中。”
容栀只得听他的话,用力拉紧缰绳。意料之外,马儿逐渐放缓了速度。
耳边刮过的风不再只是呼啸,而是温柔地席卷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深吸一口气,心情也平复许多。因着手紧贴马背,容栀甚至能感受到驰骋间它温热的体温,和起伏的呼吸。
“倘若在跑快一些呢?”容栀嗓音里都夹杂了期盼,眼底染上久违了的笑意。不等谢沉舟回答,她就又拉了拉缰绳,这次用了力度,马蹄声清脆,频率也越来越快。
谢沉舟由着她闹,面上笑意慵懒,漫不经心道:“去碧泉山,带你看个东西。”
第37章 争风吃醋 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
宽阔而笔直的官道上, 一辆装饰精美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的车辕和车门处都插着彰显谢氏身份的独特旗帜,处处显露出奢华低调。
而在马车前方不远处,一身鎏金蚕丝袍的谢怀瑾倏然勒马, 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西南边树林有马蹄疾驰的声音!
昨夜谢怀泽敲开他的门, 一时兴起想要去城郊义诊医馆施粥。他放心不下,担心出什么意外,不由分说要与谢怀泽一起同行。
谢怀瑾一双眼死死盯着树林, 手已扬起, 只待一声令下,周围数十个死士都会倾巢而出。
树林里的响动愈发强烈,似乎越来越逼近,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谢怀瑾神色一变, 心底诧异不已, 而后他放下了手,唇角勾起个了阴险的弧度,调转马匹就奔回车驾前。
谢怀泽疑惑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阿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住。”
谢怀瑾意味深长道, “明月县主就在前面。”
谢怀泽一双眼霎时间亮晶晶的, 他欣喜到无法克制,嗓音里满是雀跃道:“真的吗!我们快追上她。”
那日阿兄处处为难, 对容栀颇为无理,他得向她亲自道歉才是。
谢怀瑾眸中阴鸷尽显, 重重地挥手扬鞭,马儿一声长嘶就撒开四蹄,如离弦的箭一路狂飙, 朝容栀离开的方向奔去。
而另一边,容栀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渐入策马之境。她儿时所学尚有记忆,如今上手也并非难事,何况身后还有谢沉舟小心护持。
他正欲松开虚握缰绳的手,全权交由容栀。忽然,谢沉舟面色一凝,温润的嗓音中透出丝丝冷意:“前方有人。”
“嗯?”他们走的本就是野路,怎会有人。
正疑惑间,前方视线内突然窜出一匹马。谢怀瑾速度极快,抄近道从右侧岔路闪出,横亘在道路中间,丝毫没有避让之意。
不好!!!容栀心下大惊,连忙勒住缰绳。马匹似乎也受了惊吓,并未如愿以偿止住,反而发狂般加速冲了过去。
容栀紧紧抓住缰绳,心跳如鼓。她努力想要稳住身体,马蹄却恰好踢到了坚硬的石块,嘶吼着高高举起前蹄。她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谢沉舟掌心直接握住容栀的,就着她的手紧紧拉住缰绳,而后用力扯了把鬃毛。一声仰天长鸣之后,它逐渐安静下来,最后晃了晃头,原地踏着蹄子不动了。
“没事了。”他垂下眼,一声比一声温柔地安抚着容栀。丝毫不管近在眼前的谢怀瑾。
容栀惊魂未定,是真的被吓到了。饶是她再怎么冷静,此刻也显出些薄怒,寒着一双眼就质问道:“谢怀瑾,你是不是疯了?”上赶着要送死。
谢怀瑾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正欲对容栀发难,岔路口又窜出来一架马车。马车还未完全停稳,谢怀泽已经迫不及待从车内掀了帘子。
同样是月白色的袍子,他穿在身上却是真的散发出从容随和之感,而不似谢怀瑾,连月白色都掩盖不住他的阴郁。
谢怀泽心里欢喜极了,刚想唤她名字,一抬眼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你,你们……”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嗫嚅了半天,还是没能从毕生知识里找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情形。
容栀尚未及笄,怎可与外男共乘一骑!这么亲密的动作,是只有夫妻之间才可发生的呀。
容栀扯了扯唇角,眼里没有半分温度:“谢氏教子有方,教你们半路杀出来截停我的马。若不是逐月反应及时,我恐怕得摔个半身不遂。”
“抱歉,”他怕容栀再误会,急忙解释道:“是我自作主张想见一见县主,因而阿兄才着急着追你。”
说罢,他一脸关切地走近,“县主,你还好么,伤着哪儿了?”
谢沉舟唇角弧度渐深,圈住容栀的双手并没有放开。
谢怀泽微微躬身,诚恳一笑:“逐月小郎,我正想登门给你赔礼道歉。那日我阿兄不慎把剑飞了出去,差点伤到了你。还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谢沉舟心里嗤笑一声,面色却缓和许多,逼着自己挤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无辜道:“在下仰慕谢氏已久,又怎会生你们的气?”
“你们在这做什么?”她坐于马背,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怀泽。
“我想着去城郊的义诊医馆送些米面。去年旱涝,庄稼收成不好,米面吃到夏初已是所剩无几。”谢怀泽指了指身后一架紧跟着他们的牛车,示意容栀道。
容栀偏过头瞧了瞧,略一思忖,心中颇有些意外,“谢二郎倒是心地善良。”像谢氏这样的世家望族,从小对子弟的教诲难道不该是逐利么。城外医馆规模不大,不能给他博个什么名声。
“县主说笑了,在下有个阿弟,后日就是他的忌日了。我想着去免费布些粥,权当是给阿弟祈福。”谢怀泽不知为何,霎时又想起了商醉死前凄厉的呜咽,陡然红了眼眶。
谢沉舟唇边还噙着笑,对他的置若罔闻。谢氏每年死的人不计其数,谁又知道他说的阿弟是哪个猫猫狗狗。
容栀倒是一愣,谢怀泽表情悲痛,看着不像作假。今日行踪是临时决定,此番遇见恐怕真得归咎于巧合。
谢怀泽踌躇半晌,紧张地不敢去看容栀的眼睛,只微颤着嗓音邀请她:“县主是否肯赏脸,随我同去医馆。”
容栀惯是会拒绝他的,开口之前,谢怀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微风乍起,他一袭胜雪白衣翩跹翻涌,就孤零零地站在风中期艾着她的答复。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
容栀心念一动。如若他们两人同行,传出消息,所有人会愈发认为谢氏与侯府关系笃定。日后把玉玺之事嫁祸便更加方便。
可谢沉舟方才说,要带她去碧泉山看个东西。她无声回眸,询问他的想法。
谢沉舟温柔笑开,眼底一片风轻云淡“县主想去就去,不用管我。”说罢,他低垂下眼睫,挡住了湿漉漉的眸子。
阿月那么讨厌谢怀泽,怎么可能跟他去。
“好啊。”她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浅笑,拿开谢沉舟挡着的手就纵身跳下马。
谢沉舟望着已然空了的怀抱,漆黑的眸子犹如寒潭沉星,神色晦暗不明。他舔了舔唇角,只觉得血气翻涌。
她还真的要跟谢怀泽同去。
容栀心中飞快盘算着,全然不知身后谢沉舟阴沉的脸。“我方才受惊,身子不适,只得与谢二郎同乘。想必你不会不答应?”
说罢,她笑意清浅地看着谢怀泽。
谢怀泽简直是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掀开帘子,“自,自然不会。快请,请进。”他双眼不自然地眨动着,从耳根到脖颈完全红透。
“逐月愣在那里做甚?”谢怀瑾笑眯眯地朝谢沉舟招了招手,颇有几分深意地打趣道:“任由他们俩去闹,你同我一道,骑马在前面开路。”
谢沉舟似笑非笑地抬眼,冲他不屑地扬了扬下巴。下一秒,他右手死死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县,县主……我今昨夜没休息不好,脑袋昏昏沉沉地直发晕。旧伤似乎也复发了……”
容栀表情短暂地凝滞片刻。昨夜是她贸然打扰,恐怕后半夜谢沉舟才浅阖上眼,就又被侯府门前的亲卫吵醒了。
“谢二郎不介意我再带个人?”她略有些歉意地尴尬道。
谢怀泽哪会拒绝容栀的请求,“逐月小郎也一起进来,可别染了风寒。”
谢怀瑾冷哼一声,脸色沉了又沉,“下人与主子同车,此举甚是不妥。”
“无妨,我已给县主添了诸多麻烦。”谢沉舟面色苍白,笑容虚弱,仿佛随时都会从马上坠落。
容栀眉头紧蹙,冷冷地回怼道:“此地并非江都,你不必如此多事。”
谢怀瑾并不恼怒,眼神阴鸷地盯着谢沉舟,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县主有所不知,人之命运,各有不同。”
他微微叹息,接着说道:“有人能坐马车,有人却连所骑之马都非己所有。”
谢沉舟无奈笑笑,眼眸中尽是尴尬和无措。
容栀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她微微一笑,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讽刺。“似乎圣上当年,也是骑马的那个。”
当今圣上商世承,当年对先太子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若非先太子身败名裂,引发朝野震怒,龙椅恐怕就轮不到商世承来坐了。
谢怀瑾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原本就阴鸷的脸上更是浮现出凶狠之色:“你!你竟敢……”
容栀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儿指责他对圣上不敬。今日的对话若是传到京城,谢氏全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面对谢怀瑾的怒视,容栀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仿佛在告诉谢怀瑾:我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你又能拿我怎样?
看着容栀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谢怀瑾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哼,等她嫁入谢氏,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逐月,还不过来。”容栀冷冷地朝谢沉舟唤道。
谢沉舟眸光澄澈,语气也委屈得紧:“县主有令,在下不得不从。”
偏偏他墨色的眼一动不动望着谢怀瑾,那笑意也显得浅。谢怀瑾瞬间了然。
他那哪是委屈!分明是一种充斥着敌意的,毫不掩饰野心的回应。
第38章 滚滚红尘 “我心悦你,非常,非常。”……
谢沉舟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坐进了马车。马车内室宽敞舒适, 别有洞天。
软垫上还细细铺了柔软的羊皮,触感细腻。车厢内壁铺陈着厚厚的绸缎,似是怕路上颠簸, 车内人摔着。悬挂着纱笼窗帘恰到好处, 不薄也不闷,随风轻拂,透出朦胧的光线。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谢氏, 底蕴颇为丰厚。谢怀泽捂着丝帕偏头压抑着轻咳了两声, 手一抖,为两人沏的茶差点撒出去。
容栀小心接过谢怀泽递来的茶,冷冽的瞳仁里浮现轻微的困惑:“谢二郎身子一直不好?”
以马车的制式来看,谢氏是非常重视这个嫡次子的。虽然上头还有谢怀瑾这个长兄, 但他受到的关注绝不比谢怀瑾少半分。
这样的待遇, 为何他身子骨却弱得过分。
“并非如此。”被血丝渗透的丝帕有些腥粘,谢怀泽只略微瞟了眼,便不甚在意般揉成一团,藏回袖中。
“阿弟死后我受了惊吓,连连高烧梦魇不醒,才至于伤及根本。”
“谢二郎还是保重身体, 节哀。”容栀以为他所说是前几日, 被杀害的那位堂弟,唏嘘情感深厚之余, 也没往深想。
谢沉舟眸光动了动,眼神里埋了几分不解和探究。据他所知, 死的谢里跟谢怀泽并不算多熟络。除了利益相关,谢氏这些年的消息,他一概不去过问。
倘若要说从前死过谁……他脸上笑意渐浓, 浓到盖住了眼底的嘲弄。
暑气渐起,他背上遍布着的,深浅不一那些伤口,倏然又钝痛起来。
谢怀泽忙活半天沏好茶,一刻也不可肯歇息,又从角落翻翻找找,搬出一套紫水晶香炉来。
引香这种琐事通常都是由下人来做,因此他动作很不熟练,火折子笼着线香反复数次,都没成功引出青烟。
谢怀泽额头被细密的汗珠布满,心底焦急万分。县主好不容易愿意同他稍微亲近,若是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县主会不会觉得他无用。
容栀一双秀眉越蹙越紧,再这样放任,整驾马车迟早会被他点燃。到时若是谢怀瑾倒打一耙让侯府赔钱,她哪赔得起这么金贵的东西。
谁知她刚想伸出手,谢沉舟突然一动,他起身就抢先一步,反手把谢怀泽的火折子拿了过去。
“这样是点不着的。”他脸色也不比谢怀泽好到哪去,却还是忍着肩胛的痛,慢悠悠凑近线香,用火苗外侧烤了烤,线香立时被引燃。
许是牵扯到患处,他神情扭曲了一瞬,而后很快如常,还冲她勉强一笑,以示安抚。
容栀生硬地扯了扯唇角,实在是笑不出来。两个病秧子,她心底一阵无言。
罢了,谁让他现在是侯府的人。容栀斜斜睨他一眼,叹气道:“给你的外伤药呢?拿出来,是止痛的。”
谢沉舟乖觉地点点头,好半天才掏出来个瓷瓶,慢吞吞拔掉塞子。他正欲抖落药方,却又迟疑地停住。“这药粉很痛……”谢沉舟咬了咬唇。
容栀在一旁看得着急,恨不得亲自替他上药。
他却羞赧地垂眸一笑,往后躲了躲,“昨夜更深露重,县主又与我同到天明,还是离我远些,免得被我过了病气。”
说罢,他指尖沾了些药粉,缓缓送进了衣襟深处。如今被衣裳遮住了,只剩一片阴影。可昨夜,容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片白皙辽阔的胸膛,是如何的结实有力。
谢怀泽摆弄香炉的手霎时僵在原处,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你们昨夜……一直在一起?”
她脸上莫名发烫,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佯装镇定道:“只是公事繁杂,多耗费了些时间。”
谢沉舟却不打算放过她,桃花眼里盛满暧昧的笑,故意拉长了声线:“是啊,耗费了很多时间,一直到天将破晓。”
容栀恼羞得很,夺过他的瓷瓶就一股脑洒了许多药粉。夏衫轻薄,很快就渗入了肌肤,谢沉舟眼眶泛了泪花,直咧嘴道:“很痛……你这是谋杀。”
谢怀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眼极了。恍惚间他又想起醉宴楼时,阿兄所说。
“逐月逐月,逐的是这沂州城高悬九天的月。”他喉咙滚了滚,带起一片酸涩。倘若逐月郎君真的心悦县主,那么县主呢?县主也同样与逐月,心意相通吗。
脑子中的某根弦摇摇欲坠,腥甜涌上喉咙压也压不住。谢怀泽几欲失态般扯出丝帕,剧烈咳嗽起来。
容栀急忙翻出清心丹让谢怀泽服下,旋即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一心想着替他诊脉。谢怀泽可不能死在沂州,否则谢氏滔天怒火,拉着他们的门生旧客,参阿爹的奏折能从宫内排到京城外。
还未碰到,谢怀泽却慌乱地缩回了手。他虽喘着粗气,却依旧坚持道:“礼仪纲常,不可无视。且家父替我访遍名医,都说我是心病,药石不可医。”
既然谢怀泽坚持,容栀也不好再劝,只得无奈道歉:“唐突了郎君,是我的不是。”也对,谢氏哪会找不到名医看诊,她不过三脚猫功夫,就别瞎操心了。
好在他只是急火攻心,深呼吸几口气后,渐渐倒也平复了下来,面色甚至比初见时红润许多。
义诊医馆开在城郊外,紧挨着几个村落,算是官府同民间一起出资合办的。容栀彻底接管明和药铺以后,每月都会拨大量的药材物资供给它。
可惜运作起来开销巨大,又是只出不进的,看些寻常的病还可以,若是遇到大规模瘟疫之类,就是螳臂挡车。
每月来义诊医馆,监督运送物资的应当是……流苏。但她此番显然不太对劲。
“流苏。”容栀凑近低声唤道。
流苏用毛笔笔杆撑着腮帮子,两眼空空,并未回应她的叫唤。
“流苏!”她伸手戳了戳流苏,陡然加大了音量。
流苏吓得浑身一抖,笔尖瞬间错位,乌黑的墨水在牛皮纸上晕开。
“这里,写少了贰佰。”容栀指尖点点册子上错漏的地方。她方才在流苏身后站了许久。也不知怎的,流苏一直愣在这牛车前面,望着满车的药材出神。
流苏急忙把零添上,讪讪笑道:“多谢县主提醒。”
“药材有问题?”容栀掀开遮着的篷布,随口挑起两根端详片刻。这是姚肃运来明和药铺的第一批药材,若是有差错,同陇西商队的合作需得立即终止。
“不是不是,药材品质好得很。”流苏连连摆手,又生怕容栀误会,提着裙摆就着急忙慌地想上前去解释。
手心一个没夹住,毛笔从书册中掉落在地。毛笔一路咕噜咕噜地滚动着,丝毫没有停得迹象。流苏没有办法,又只好折返去追毛笔。
拐过墙角,一双腾云黑蟒靴适时伸出,将毛笔准确截停,而后他弯下腰,利落地捡了起来。
他摊开手掌,“给你。”
是容栀的亲卫长,长庚。
流苏登时变了脸色,完全丢去了平日的沉稳端重,撅着嘴冷哼一声,双手抱臂,死活不接:“我!我不要了。掉到地上都脏死了!”
长庚皱了皱眉,捏住衣袖就把笔杆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现在不脏了。”
谁要他袖子擦过的呀。流苏没好气地跺了跺脚,蛮横道:“现在更脏了!”说罢也不等长庚回应,转过身就要走。
长庚一把拉住她小臂,不明白她为何莫名其妙跟自己闹脾气。
“干什么!县主看着呢!”流苏瞪了他一眼,用力把他的手甩开,语气却是半娇半嗔。
当值期间,长庚也不方便多留她,只得作罢,看着她越走越远。
容栀把药材一捆捆都拎出来,专心地一一过目。完全没有注意到拐角处上演的种种。
眼见流苏毛笔没捡到,整个人愈发萎靡,她关切道:“你身体是不是也不舒服?今天怎么怪怪的。”
“怎么会,日日在药铺药粥食疗,我都记不清上次生病是何时了。”流苏强迫着自己打起几分精神,敏锐捕捉到容栀话里的奇怪之处:
“不过……这个也是指?”
容栀扬了扬巴,示意她往医馆后院看。那里摆着两口巨大的铁锅,而谢沉舟与谢怀泽正全神贯注地与锅中的粥米展开搏斗。
“你水加少了。”谢沉舟拎了水桶就想往锅里倒。
谢怀泽急忙拦住,掏出书册就要在油腻腻的案台上翻开:“书上说了!水和米的比例就是这样。”
"我本来想帮忙一起的,可他俩硬要把我给赶出来。" 容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两个病秧子,身体不舒服还非得逞强。
"你去让长庚提前准备着,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迟早过度劳累而晕倒。到时候我可抬不动。"
流苏噎住,条件反射地先应允下来。可脚步却像黏住一般,怎么也迈不出去。
饶是容栀在感情方面迟钝,这会也品出些不同寻常,“你跟长庚闹别扭了?”
流苏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闹什么别扭。”
“……”
容栀不言,但一双眸子却凉凉瞥了眼她,显然是不相信。
流苏绞着手指半天,踌躇着开口:“县主,你说……倘若一个小娘子很喜欢吃胡麻饼,但她排了许久的队,却把买来的胡麻饼都给了另外一个郎君。这算不算表明心意?”
这一大段话跟绕口令似的,容栀偏头思忖片刻。倏然拉着流苏往后院里去。
流苏一头雾水:“哎,哎,县主你慢些。”
灶台上,谢沉舟蹲在地上凑火,衣裳的袖口被挽了上去。此刻颇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一如初见时,跌落尘土的那天。
“谢沉舟。”她矮下身去。
“嗯?”他愣了愣,而后唇边温柔笑开。
“我心悦你。非常,非常。”
第39章 心悦已久 “至少得像这样,才能叫表白……
谢沉舟还以为是他听岔了, 霎时间愣在原地,呼吸甚至有些微滞。两人视线齐平之时,在容栀那双清冷的瞳仁里, 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暗沉滚滚, 裹挟着难以言明的涩意,狭长的眼底,是没有尽头的浓墨色。
心跳声咚咚作响, 却并不尖锐, 迟缓又有力,如波涛般席卷,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停。
他对阿月, 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即便不知她为何忽然突兀地表白, 即便知晓这句话是虚假的。那又怎么样。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什么都不问,只等容栀自己解释。眉宇间有光华流转,似拢了一夜的月华,柔情千百,蓄满星星点点的碎芒。
容栀却只顾着给流苏解惑, 转头就语重心长道:“至少得像这样的话, 才叫做表明心意。”
饶是习惯了容栀的不拘小节,流苏也惊愕地掩了掩唇, “这么直接就表白,会不会让他觉得……”话说到一半, 流苏倏然噤了声。
容栀已经猜到了大半,觑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说,只一个劲送胡麻饼给长庚, 他怎能确定你的心意?”
流苏又羞又窘,连忙辩解道:“什么长庚!送胡麻饼的不是我。”说罢她自己都不信,也不好意思去看容栀,只好缩着脖子当乌龟。
容栀淡笑不语,也不逼流苏承认,一副看她能装到几时的模样。
流苏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弄得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没一会就败下阵来,泄气般哀求:“县主,您千万别告诉他。我可不想让他得意。”若是让长庚知道了自己心悦他,那方才她拿乔岂不是太可笑。
容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清了清嗓子,扬声朝外唤道:“长庚!”
长庚一直守在医馆外,随时等候容栀的差遣。听见她急切的呼唤,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就飞速赶到。
流苏登时就拉下一张脸,没好气地往容栀那边挪了挪,把头一偏,只当没瞧见他。
“县主。”长庚余光不自然地瞟向流苏,担忧她是否受伤,又顾忌着当值期间,不敢直接发问。
容栀微微失笑,语气揶揄道:“流苏身体不适,你把她带回马车里歇息吧。”
流苏愣了愣神,翻了个白眼,而后轻哼一声:“跟他在一起我会喘不过气的。”
长庚皱了皱眉,心底也只觉奇怪得紧。流苏身体不适应该找大夫,他一个亲卫除了打打杀杀,别的一概不会。况且流苏这般讨厌他,他守在旁边能有什么用。
但容栀已经吩咐,他们也只有照做的道理。长庚颔首应下:“我会好好照顾小娘子。”
说罢,长庚伸出剑鞘去虚扶着流苏,尽量不碰到她的身体。流苏胳膊肘被硌得慌,不由分说甩开了他的剑鞘。
“你真是榆木脑袋!”她杏圆的眼睛染上些薄怒,眼尾绯红却更显娇憨。这一声怒骂,倏然撩过长庚心尖,让他从头酥麻到脚底。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容栀轻叹了口气,转身去看炉灶里的粥米。米水翻滚着氤氲起饭食的热气,模糊了容栀的视线。
“谢怀泽呢?”方才两人不是还因为粥里放多少水而在那互相掐架,谁也不让谁。
谢沉舟忙着扇动蒲扇来调节火候,头也没抬:“不知道。”他声音闷闷的,听不出喜怒。
右边锅里还煮着,容栀担心糊底,拿了铁勺想帮着搅搅,却又被谢沉舟眼疾手快夺去。他沉默着抿紧嘴唇,只留给她半张侧脸。
容栀困惑地挑眉:“你不高兴?”
他神色缓和了些,微垂着眼睫,“县主什么时候当起红娘来了?”
容栀闻言,往流苏和长庚走的方向轻瞥一眼,而后浅笑道:“自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守在侯府。侍奉十余年已经足够,流苏比我大些,按理早就说亲嫁人,我不可能强留他们一辈子。”
长庚与流苏心意相通,她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但也愿意成人之美。
“那你呢?”谢沉舟低笑一声,清朗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玩味:“你没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么?”
她泰然自若道:“我说过不会同谢怀泽成婚。”
谢沉舟还不罢休,步步紧逼地朝她靠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同别人呢?”
“谁?”容栀觉得有些好笑。沂州的这些清流世家,大抵是看不上她经商的做派的。日后若非要成婚,她大不了招个上门女婿,二人相敬如宾,也算是了却余生。
他瞳仁骤然紧缩,那双温润的桃花眼,此刻溢满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不如,考虑考虑我。”
“!!!”
容栀表情有片刻的微愣,然不过转眼,她唇边的淡笑已然消失无踪:“你……”是开玩笑的吗。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谢怀泽满头大汗地踏进了后院。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册,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沉舟面前:“逐月小郎,你快看,书册的这页写了,我说的没错,熬粥不能放那么多水。”
谢沉舟扯唇一笑,整个人温和又宁静,眉宇间尽是世家郎君的风姿:“谢二郎,劳烦你不要拿着医书当做熬粥的配方。”
方才熬粥,谢沉舟非要朝他锅炉里加水。谢怀泽顿时就急了眼,认定谢沉舟想故意煮坏他的粥。两人吵吵嚷嚷半晌没有定论。为了彻底说服谢沉舟,他去马车里把书筐翻了个遍。
谢沉舟语气里满是嘲弄,惹得谢怀泽颇为尴尬。熬药跟熬粥不都是熬,能有多大区别。“你这个王八……”他瞪大了眼,正欲嘴硬反驳,转头却忽然僵在原地。
怎,怎么县主又进来了,不是说让她离柴火油烟远些么。谢怀泽尴尬得不能自已,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世家是最重视礼仪的,污言秽语断断不可乱说。如今容栀还没对他改观,他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谢怀泽欲哭无泪,只得生硬地改口,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八……瞧见都夸俊俏的好郎君。”
谢沉舟:“……”
容栀:“……”她确实对谢怀泽有所改观。此前觉得谢氏嫡子不可能这般单纯,现在她觉得,谢怀泽不是单纯,是真有点傻。
“你腿怎么了?”他从进来就倚着桌边,似乎腿上受了伤。
谢怀泽不好意思地笑笑,撑着手站直了些:“不碍事,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桌腿。”
谢怀瑾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阴沉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哪是撞到桌腿,明明是被顽童用石子打的!”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谢怀泽,你给我出来。你是什么身份?堂堂谢氏嫡子,给平民煮粥?疯了不成。”妄想这些刁民会感激他?
他们只会教唆这些稚童,教他们仇视世家,把世家当成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容栀语气里带了些责备,不解地问道:“你被石子砸了怎么不说。”谢怀泽身体本就不好,要是拖着落下什么病根,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腿间伤口钻心地痛,他又担心容栀因着自己去找那些稚童的麻烦,勉强地讪笑了笑:“他们年幼不懂事,是我没注意,下次避开就好。”
谢怀瑾语气算不上和善,几乎是命令道:“还请县主带胞弟去处理下伤口。”
谢沉舟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个弧度,眼底满是讥诮的讽意。
独处一室?他休想。
他随意般掀开盖子,似乎想要确认炉灶里的粥煮好没有。可底下柴火正旺,又盖着盖子闷了许久,整锅的热气都汇聚一齐。
谢沉舟才一掀开,蒸腾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刺痛感瞬间穿到指尖。他睫羽间蒙上层氤氲的水雾,吃痛地捂住被烫红的手指,小口朝伤处吹着气。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容栀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拉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压到了水缸里降温。
谢沉舟颤抖着嗓音,脊背微微塌了下去:“抱歉,我总是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好。”
容栀嗫嚅了嚅双唇,只觉得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她叹了口气,终究无奈地叮嘱,“下次被烫到,别再傻乎乎地抱着手吹气。除非你这只手不准备再用。”
谢怀泽踮着脚想凑近些,瞧瞧他伤得严不严重,却被容栀冷眼下了逐客令:“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别在后厨碍事,去前厅包扎。”
他不动声色抽回了手,乖顺地浸在水里,带着几分苦涩开口:“谢二郎身份尊贵,县主照顾他就好。我自己可以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身份低微,不配容栀此般对待。
她心中无奈,冷凝的视线落在红肿一片的指尖,沉声强势道:“不听话的门客,镇南侯府可养不起。”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带着谢怀泽去了前厅。
前厅围了好些人,除了医患伤者,还有听说今日施粥而赶来的百姓。容栀今日穿得素净,却还是难掩周身清冷气度。百姓们纷纷低下头去,往一旁惶恐地避让,生怕惊扰了贵人。
容栀放轻了语气,温和道:“诸位不必拘谨,我只是带小郎君来看伤。”
有百姓让出了一个竹凳,想招呼容栀去坐。容栀也不推脱,笑着道谢后,让谢怀泽坐了过去。
他小腿根处被擦破,因没有及时诊治,皮肉和裤腿粘在一块。大夫小心地一点点撕掉,谢怀泽疼得想倒吸一口凉气,又咬牙忍住了。
容栀心中烦乱,连安慰也带着敷衍,“忍着些,这药粉记得按时涂,三日内别沾水,很快就会痊愈。”
陡然在小娘子面前露出一截小腿,他羞赫地用手遮住,安抚一笑:“我无事。倒是逐月郎君的手,若不及时处理,留了脓包就麻烦了。”
容栀充耳不闻,帮他把药粉敷于患处,手上动作不停。顺带着连身后,谢沉舟那道灼灼的视线也一同忽略。
“县主不去劝劝他?”谢沉舟那幽怨的眸光,烫得他都于心不忍了。
“不必管他,由他去。”
容栀心中困惑,却也多了几分傲气,难道还要自己去哄他不成。这人在闹什么脾气,烫伤也不过来包扎。
谢怀泽比她看得透彻,掩唇低咳两声,压下心中的酸涩,温和笑道:“瞧见你这般关心我,逐月郎君大抵是吃味了。”
“吃味?”容栀迷茫地眨了眨眼。谢沉舟为何要吃味?先不说她同谢怀泽之间没关系,她同谢沉舟之间,同样也……
她心中倏然一跳,脑海中有根紧绷的弦断了。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所有细枝末节,如同暂时沉下的浮萍,接连浮出水面。
谢怀泽怔了怔,一时也拿不准容栀的态度,疑惑地反问:“逐月郎君与县主之间,不是男女之情?”
“阿兄也说,逐月郎君心悦县主已久。”
第40章 你进我退 十指交扣,以最亲密的姿势。……
她用力攥了攥袖口, 很快压下内心的慌乱,佯装镇定道:“你阿兄惯会说胡话。”
见容栀笑得牵强,谢怀泽的神色顿时愈发复杂。他几次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没再追问。她既避而不谈, 他再喋喋不休,恐要遭厌烦。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默然, 就连周围小声交谈的人们都识趣地噤了声。
大夫替谢怀泽诊治完, 抓了些补气血的药就差使小厮去后院煲。那小厮刚一踏进后院,就吓得惊呼出声:“郎君!你的手……”
没有及时诊治,他被烫伤的那片如今已红肿起个水泡,恶黄色的积液包裹在内, 看起来都疼得不行。可谢沉舟充耳不闻, 恍若没有知觉般一动不动。
明和药铺在沂州声名鹊起,除了背靠镇南侯府,谢沉舟这个俊逸又能干的掌柜也是不可小觑的。
掌柜每日要处理的文书账簿不计其数,他手指高高隆起一个水泡,无论如何也要耽误许多差事。
那小厮实在看不下去,好心劝道:“郎君还是快些去涂药, 这里小的瞧着就好。”
他机械地扯出个牵强的笑, 愣愣地点头,“多谢。”
嘴上说着好, 可谢沉舟就是站着不动。
这些大人物的事哪是他一个下人能管的,小厮叹了口气, 只得去做自己的事。
容栀也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对话她尽数听了去,心下担忧谢沉舟, 又抹不开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旋着药瓶,满脸的心不在焉。
谢怀泽拂袖淡笑,“就当是替我,劳烦县主去看看逐月。”阿醉的忌日就快到了,他也不想为难小郎君,权当是为阿醉祈福。
她哪会不知道,谢怀泽在给她铺台阶。容栀也不推脱,起身就朝谢沉舟走去:“跟我来。”她语气生硬,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去。
谢沉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眉眼柔和依旧,却是倔强地挣开了她的手。“人多眼杂,县主不该同我这般亲密。”
容栀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烈日高悬,她低垂的睫羽,在日光下似是染了层薄霜。
“逐月,你到底想如何?”无人拐角处,容栀转身堵住了谢沉舟。
身后是石板墙,谢沉舟避无可避,只得低笑一声,自嘲道:“我太贪心,总是在肖想配不上的东西。”
“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她想了想,又郑重地补充:“无论是侯府门客,还是共乘马车。”
她微微抬手,同谢沉舟的袖袍相接。宽大的袖袍之下,容栀准确地捉住了那被烫伤的手指。
“不痛?”她指腹摩挲过他的指尖,带起一阵颤栗。
谢沉舟沉默地摇了摇头,眼尾绯红难掩,如红梅落雪,艳丽至极。
他任由容栀把冰凉的药膏抹在手上,也不喊痛,只小小声呜咽:“不要丢下我。”
整个人温润又脆弱,全无方才同她赌气时的傲骨。
容栀不答,把药膏一点点揉开,直至完全吸收入皮肤,才抬眸认真道:“拜托你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总是这样,在我出现时,弄得遍体鳞伤。”
他眼底水雾未散,闻言却倏然反手握住容栀,全然不顾才涂了药的手指。“从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茫茫雪地里,少女嗓音稚嫩,拨开他散乱的枯发,吓得往后退了退:“怎么弄成这样呀,浑身都是伤。”
而后他体力不支,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少女的轮廓渐渐与眼前的容栀相重叠,她无端有些怔然:“又是那个故人?”
容栀心底突然又起了让长庚探查的心思。
到底是谁,让谢沉舟念念不忘。若是还活在世上,能不能成为她牵制他的一枚棋子。
谢沉舟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没错。”
前尘往事,她是真的全都忘了。忘了也好,此前种种狼狈不堪,他是真的不愿她知晓。
一墙之隔的院内,谢怀瑾迟迟不见容栀,谢沉舟也没了人影。他直觉不妙,阴沉着眼就要去寻人。
“阿兄要去做甚?”是谢怀泽伸手拦住了。
“孤男寡女整日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谢怀瑾冷冷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给你戴绿帽子?”
“阿兄莫要胡言乱语,损毁县主的清誉。”谢怀泽连忙辩解,“我与她的婚约尚未完成……与谁交往,是她的自由。”
他虽担忧兄长生气,但却死活不肯放手。维护容栀的态度坚决。
谢沉舟听了个大概,嘴角不可自抑地缓缓勾起一个笑。这个谢怀泽,还真算是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想着时间足够多,可以慢慢同阿月相识,相知。
可如今群狼环伺,他想要一个答案。
手指被他紧紧捏住,容栀不适地挣扎着想要抽回。
可谢沉舟握得更紧,甚至指节微微泛白。而后朱栾香包裹而来,随着他的呼吸喷薄在她的眉心。
“我有一事相问,不知县主愿不愿回答。”
容栀疑惑地仰头,却猝不及防般撞入那双桃花眼。深邃,温润,而又晦暗不明。
她内心警觉这不是什么好问题,毫不犹豫就要拒绝。
可谢沉舟没给她机会。因为,那只温热有力的手,轻而易举挤开了她的指缝,缓缓与她指根贴合,而后互相交缠。
十指交扣。以最亲密的姿势,藏在两人袖袍之下的,是暗流涌动。
容栀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该如何反应。
热意瞬间从他的手指穿遍全身,烫得她险些腿一软就要扑倒下去。谢沉舟是不是给她下了什么药?又酥又麻,还痒得厉害。
他轻挑了下眉尾,小指曲起,故意刮过她掌心最柔嫩的部分。“那日长街刺杀,你出手救我,跟今日出手救谢怀泽,是同样的理由?”
人人都说明月县主菩萨心肠,治病救人不计其数。可他偏偏不信,容栀没有一丁点私心。
“谢沉舟,”容栀强压住心底慌乱,直接唤他的名字,发狠般警告:“以下犯上,这是大不敬之罪。”
哪知他根本不怕,哑声道:“如何治罪,我都认。只是现在,我想听实话。”
他嗓音低沉又清和,语速不急不缓。一点点蚕食着容栀仅存的理智。
心底最后一根弦要割断之时,她死死咬住唇瓣,右手下了狠劲,撑住他肩胛伤口处。
谢沉舟果然吃痛,松了握着的力道,容栀如愿挣脱。指尖被捏得发麻,她全然不察,伸手就挑起谢沉舟的下颌。
那根被她用刀割出的血痕,一览无余。纵然如此,他看起来依旧矜贵得过分。
容栀倏然轻缓地笑了,“逐月郎君确是拥有一副完美的皮囊。”
她极少如此毫无顾忌地笑,然而目光却是近乎冷厉的清醒。“卫蘅姬那日问我,是否想要收你做面首。怎样?我若真有此意,郎君是否愿意?”
被她擒住下颌,谢沉舟无法点头或是摇头。
左右她并非真心发问。少顷,容栀毫无征兆地松开手。她捏得太狠,谢沉舟突然呛到,掩唇重重咳了几声,眼眶被刺激得湿润了一层。
容栀也不帮他,横眉冷目道:“人不可贪得无厌。此前种种出格的举动,或许是我给了你错觉。”
她掏出丝帕,一根根擦拭着被他握过的手指,“留在侯府,继续做我的门客;还是知晓答案后,离开侯府,二者只能择其一。”
像是被她决绝的模样刺激到,谢沉舟眼底愈发腥红一片,就连眉眼间夹杂的笑意都寡淡许多。
“沉舟惟愿,县主平安顺遂。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是她想听的话,可容栀心中却反而不痛快。她压下心底异样,“记住你今日说得话,切莫食言。”
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医馆前小道上尘土飞扬。拴在一旁的马匹全都不安分地走动嘶鸣起来。
只见一人单骑疾驰而来,那人盔甲森然,头插翎羽,正是容穆身边最得力的刑副将。
刑以琮焦急的神情在瞥见容栀时缓和了些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也顾不得擦,勒了马就翻身而下。
“见过县主。”刑以琮恭敬行礼,视线却不由得落到了谢沉舟身上。
这就是将军点名要的人?瞧着白白净净的,也没个肌肉,可别还没接到人就死在半路。
“你不是随阿爹在岁城赈灾吗?”初夏已至,清河郡边境旱情严重,粮食颗粒无收,新米尚未收获,存粮即将告罄。岁城一带发生暴乱,容穆遂率玄甲军前往平乱。
容栀既已发问,刑以琮不敢再乱看,赶忙收敛神色恭敬地禀报:“隋阳县主的车队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三日,现于居庸关外候着。”
“隋阳郡主为何要走居庸关?”容栀心下一凛,居庸关官道年久失修,官府通常会选择另一条路。
刑以琮摇摇头:“属下不知。但将军远在岁城,无法脱身,居庸关外有落石堆积,道路受阻。”
“将军命我前来传话……让门客逐月率领亲卫队前去接驾。”
容栀一怔,满腹疑虑难消:“逐月并非武将,又旧疾在身。况且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去接驾。”
先不说自己还在这,就连谢怀瑾兄弟俩,也比谢沉舟的身份更为适合。
刑以琮比容栀更不解,但他也只得无奈道:“这……确实是将军亲下军令。军令如山,还望县主体谅。”
谢沉舟右手烫伤未消,肩胛处旧伤复发,居庸关地势凶险,此行危机重重。
容栀还想再阻拦,怎料谢沉舟先她一步上前,面上神色温和:“我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