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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第111章“我在你心里,原来一直没……


    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日前后,戈壁州有个盛大的节日——飞花节。人说秋收冬藏,隆冬大雪将万物深埋于地底,经过漫长的沉睡,开春后才会迎来灿烂的新生。


    妖族的许多生灵看重冬季,这不仅仅是源自于动物本能的冬眠习性,也是因为冬季是妖族最能颐养生息,吸收灵气的季节。


    戈壁州的冬季来得早,而作为戈壁州圣主,池倾莳花弄草多时,也总该寻个时机,将一年间新培育的花种播撒出去。


    于是很随性地,她定了霜降前某个阳光明媚的晚秋,权当做庆贺播种的飞花节。


    虽说对于寿命绵长的妖族而言,一年与一月的差距算不得太大,但既然活在世上,人总还得给自己寻些盼头。


    成为戈壁州圣主最初几年,池倾每年都能培育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奇花异草,因而,那段时间的飞花节也热闹得很不像话——除了常住戈壁州的百姓之外,其余各州的妖族也会纷纷前来孤云城观礼,街上人潮汹涌,络绎不绝。


    后因飞花节在戈壁州办成了惯例,年年岁岁如此,大家便习以为常起来,渐渐便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好奇,池倾此后索性叫阮鸢与丹绘全权接管此事,愈发乐得清闲起来。


    算算日子,她其实也有两三年完全没有操心过飞花节之事了。


    池倾累得很,像是只冬眠的小蜗牛一样缩在花别塔不理世事,虽然脑子清楚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但身体却一动也懒得动。


    阮鸢对此表示很理解,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拉着丹绘筹备飞花节的事,给足了池倾休息的时间。


    于是,她就这样将藏瑾送来的请柬晾了大半个月,最终才勉勉强强地确定在飞花节之后动身前往蟮镇赴约。


    阮鸢对此有些不解,即便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谢衡玉在池倾心中的分量比藏瑾要更重,但她却也无法很好地解释,为何池倾对藏瑾的邀约,会这样一再推脱。


    池倾听到这个疑问的时候正在浇花,有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水便沿着花盆边缘溢了出来。


    良久,她说:“可能是近乡情怯。”


    算算日子,近十年未见了,他们分开的日子居然已经占据了池倾的一小半人生。池倾有时会觉得,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藏瑾是隐藏在黑暗中长久注视她的影子,相反,她对他的一切却无从得知,只能一遍遍回忆着过往,在残存的记忆中拼凑他的形象。


    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它意味着,池倾对如今的藏瑾一无所知,而藏瑾却对她的改变了然于心。


    看完留影石的一切后,池倾并没有责怪藏瑾委身魔族,更没有立场再去责问他为何从未给她递来只言片语。


    她慢慢平复着心绪,将已经发生的一切都独自消化殆尽……但,终究有些不同了。


    她知道自己回避着和藏瑾的见面,或多或少,一定有几分忌惮在里面。


    她害怕看到曾经最熟悉的人,忽然变为陌生的样子,害怕自己的把柄会沦为对方挥来的刀。


    而她并不具备向他反击的勇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着花房一角的几株灵植,笑容有些苦涩:“今年我果然是懈怠了,长时间没在戈壁州,也没培育出什么新的品种。若要应付飞花节,就先用那些吧。”


    阮鸢摇头宽慰道:“今年事情确实太多,圣主何须自责呢?何况妖族寿命绵长,又不是肉体凡胎来的,像我们人族那样一年一度的节庆,确实太频繁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池倾指的方向取花,恰在此时,身后结界外又传来宫侍的通传。


    阮鸢回头应下,打开结界,却是一个面生


    的守卫捧着个小盒立在阶梯下,有些生硬地道:“回禀圣主,属下是……今日在孤云城落霞门当值的。来……来给圣主送信。”


    阮鸢疑惑:“既是在城门处当值的,为何又眼巴巴地跑来花别塔一趟?直接请人代为禀报即可。”


    守卫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盒子,回答道:“圣主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便知。”


    “你们现在是越发不懂规矩了。”阮鸢有些愤然,“万一这盒子里装了什么邪器,直接送来冲撞了圣主可怎么好?”


    守卫闻言立刻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属下送来前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只是……”


    阮鸢蹙起眉:“只是什么?”


    守卫心一横,直言道:“送信来的人,自称是圣主曾经的男宠,说里面的东西……是信物……”


    阮鸢恍然,这才反应过来这守卫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她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接过那盒子,笑道:“所以里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守卫脸都红了赶紧摇了摇头。


    阮鸢又问:“我可以看?”


    守卫连忙点头。


    阮鸢一边笑他古板,一边开了盒子,目光一扫,笑容却霎时凝在了脸上。


    池倾早就留意到这儿的动静,见状便道:“怎么了?拿来给我瞧瞧。”


    阮鸢朝守卫点头,示意他退下,封起结界,才重新走回池倾身旁:“圣主。这东西应当是……银叶谷主送来的。”


    池倾接过那小盒,随手打开,果见其中放着一枚银质的叶片,与银叶谷当时送来的一般无二。


    池倾眨了眨眼,将那盒子放到一旁,沉默一霎方道:“他来了,对吗?”


    阮鸢立刻回答:“我这就带他来花别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什么心理准备,她摇头拒绝了阮鸢,一边整理裙摆,一边拾级往花别塔外走去:“他应当还在落霞门,你不必接应,我自去见他。”


    阮鸢一怔,下意识蹙眉打量她的衣着,愕然道:“圣主不换件衣衫?”


    池倾近来整日窝在花室,虽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穿得极为简单随意,不过一袭长及脚踝的轻便裙装,就连长发也是用修剪下来的花枝随意挽就。


    阮鸢想,池倾这样披着身麻袋都好看的长相,这样子穿戴倒不是见不得人,只是比起她从前与谢衡玉见面那会儿,多少有些敷衍……何况藏瑾与她,可是相隔生死,经年重逢。


    池倾顿了顿,只道:“不要紧。”


    秋高气爽,凉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池倾随手将其别至而后,骑上宫侍牵来的马驹便冲出宫门而去。


    马儿跑得很急,四蹄踏在戈壁独有的地面,扬起一路喧嚣的沙尘。


    雁鸟高飞,孤云独泊。深秋的戈壁州,除了霜降前后那几天,一贯便是孤寂冷清的。


    池倾纵马越过孤云城最繁华热闹的大道,此刻时至黄昏,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她望着两旁被远远甩开去的建筑虚影,在规律的马蹄声中,心里反倒渐渐安宁起来。


    落霞门的轮廓逐渐出现在眼前,她骑着大马,视线放得也远,越过入口两旁的守卫,她一眼看到了那个静立在门口的身影。


    藏瑾依旧穿着银叶谷主那宽大的灰袍,长发披散,脸戴面具,身形落拓,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见她来,他转头面朝向她,夸张的欢喜面中央依旧竖着那道深深的裂隙,显得诡谲而阴森。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逐渐放慢速度,忆起留影石中这浮空而动的,如同邪器一般的魔族面具,心底只剩下恶寒。


    她翻身下了马,落霞门的守卫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怔愣一瞬,忙朝她抬手行礼,池倾抬手拦了一下,随即抬眸与藏瑾对视,在他幽暗的目光中,她冲他笑了笑。


    “走走?”她这样问。


    藏瑾点了点头,伸手牵住她的马,两人一路往孤云城中而去。


    “我在蟮镇等了你几日,猜到你不会来了,便自说自话过来找你。”藏瑾的语气很随意,即便是老友重逢那般的感慨都几近于无。池倾心跳得很慢,走在他身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担忧。


    生死相隔的多年,竟也能这样平平静静地带过。


    “我会来的,只是想等飞花节过后再来。”池倾解释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今日会来孤云城。”


    藏瑾侧头看了池倾一眼,面具多少有些遮蔽视线,他的动作幅度也比常人大一些,走在街上,惹得零星的行人不时张望。


    他笑了笑,平静道:“飞花节之后,你也会找各种理由拖着的。何况,近来时局不稳,我不一定会一直在蟮镇等你。”


    池倾不置可否,带着藏瑾离开主道,往偏一些的林边散步而去,等到完全摆脱了行人好奇的目光,她才放缓步子,抬眼看着他的面具,声音放得很低。


    “可以摘下来吗?”她指了指欢喜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它的力量受损,已经很微弱了,你应当不必一直戴着。”


    藏瑾抬手,宽大的袖袍从腕部滑落,露出那只苍白仿佛不见天光的手——也与她记忆中的少年大相径庭。


    他五指分开,按在自己的面具上,许久后才解下脑后的系带,将它取下:“戴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


    面具下的那张脸,却依旧是多年前,池倾最熟悉的那张。


    秋风吹过,林间落叶纷飞,藏瑾离世那年,同样也是这样萧瑟的秋季。


    池倾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说不清心中翻涌着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她本该有很多话说的,如今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古来万事东流水。


    她从未想过逝去的可以追回,可如今,当藏瑾真的活生生地重新回到她眼前,她却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一切都过去了。


    原来那些她执念着,紧攥着,以为自己永远放不下的记忆,居然确实只是一段过去了。


    原来……她曾经,也曾真的向前看过,向前走过。


    眼前,容颜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藏瑾,正垂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以一种审视的,揣测的目光。


    良久,他笑起来,移开目光投向别处。


    “古来万事东流水。”藏瑾望着眼前萧瑟的秋景,忽然念出了她心里的那句诗,“倾倾,我在你心里啊,直到今日,原来也一直没能重新活过。”


    第112章 第112章“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池倾看向藏瑾苍白而冷淡的侧脸,良久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藏瑾太了解她,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能准确地猜到她内心的想法,甚至可以先她一步地宣之于口。


    虽然,这话确实是不留情面到……显得有些难听。


    池倾无声地叹了口气。


    藏瑾垂眸瞧她,牵着嘴角轻轻笑起来。他的容貌依旧是多年之前的模样,虽然不笑时会被阴沉的气质覆盖,但笑起来少年气却很足。因而此刻他站在池倾身边,显得倒比她还要年轻一些。


    藏瑾牵着马往前走,笑够了才道:“你现在的表情很难看。”


    池倾想了想:“我在你面前总是这样——当时在银叶谷见到你,我的脸色可能也没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藏瑾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如今,应该很忌惮我。”


    池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而藏瑾却依然在往前走。她看着他被隐在宽大衣袍下的背影,等两人之间拉出了一段挺长的距离,才重新抬步跟


    藏瑾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他眼底沉淀了很多情愫——若从前那个少年杀手只是寡言,如今同样的脸上,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郁。


    在池倾面前,他需要时刻调整神态,才能将这种令人心惊胆颤的气质淡化。


    池倾道:“那么多年了,你终于决定来见我,应当是把什么事都算准了。”


    藏瑾低头笑了笑,语气无奈:“倾倾,那我倒也没有那么神。”


    恰在此时,一片枯叶随风落到池倾头顶,它被她弯曲的发丝勾住,一时掉不下来。藏瑾站得近,下意识抬手像替她摘掉,而池倾却小幅度地闪躲了一下,在他的手伸来之前,自己摘下了发上的秋叶。


    那是一片红枫,她捏它在指尖来回旋转着,思忖良久,才郑重望向藏瑾:“但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你已经猜到了吧?”


    她抿了抿唇,与藏瑾四目相对,秋日余晖之中,她心头恍惚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愕然发觉,藏瑾的眸色竟比谢衡玉要更浅更冷一些。


    冷到没有一丝温暖的颜色。


    明明在她曾经的记忆里,他们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


    池倾的瞳孔霎时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碎开来,她赶紧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之间的枫叶上。


    因此也错过了藏瑾眼中稍纵即逝的了然和怨恨。


    他沉默着,继续牵着马往花别塔的方向走,这明明是戈壁州很僻静的小道,他却熟得仿佛日日前来一般。


    “你是想同我道歉?”藏瑾的声音由前传至池倾的耳畔,他背对着她,她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语气也淡淡的,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池倾咬了咬牙,“是的。”


    藏瑾闷笑着:“那你觉得,我会怎样回答你呢?”


    池倾没有答话——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说这些,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对他的抱歉,无非是让她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已。


    藏瑾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便兀自说了下去:“谢谢你的花,虽然没有意义,但我把它留在身边了。”


    池倾一怔:“是谢渭……”


    “谢衡玉是为了谢渭求花,而谢渭和唐梨灵力衰竭是为了谢衡瑾。”藏瑾很平静地开口,“我就是谢衡瑾啊。你猜不到吗?”


    池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心脏一抽一抽地泛酸泛疼,尽管早就猜到了,但此刻听藏瑾用这样的语气亲口告知,她依旧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


    但最明显的感受……她居然是不开心的。


    她只感觉,“谢衡玉”这三个字,在藏瑾的口中像是一件冷冰冰的,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甚至在念出这三个字的瞬间,他应当是有些不屑一顾在其中的。


    池倾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酸涩,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藏瑾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垂眸望向他:“上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花别塔。”


    青年从善如流,上马坐到池倾身后。


    两人贴得很近,似乎池倾只要向后靠一下,就能挨上藏瑾的胸膛,可这样近的距离,身后传来的却只有阴寒至极的温度,那并非活人有的体温,倒令池倾想起那口安在山谷背阴处的悬棺。


    “怎么不走?”藏瑾感到她身体的僵硬,笑了一下,伸手握住她掌中的缰绳,双腿夹紧,略略俯身,纵马向前。


    他从前身材便很是劲瘦,这些年这副身子靠着魔族的缝缝补补勉强维持,更是大不如前,因此他便也习惯日日穿着那身宽大的灰袍,将身形完全隐去。


    此刻,他虽挨得离池倾很近,但却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只不过,许是这身宽袍大袖的关系,任谁看了都像是他将池倾环抱在怀中。


    快马一路疾驰入宫门,花别塔的众人再忍不住好奇,频频回头相顾,池倾很快勒停了马,兀自跃下,又牵着缰绳等藏瑾下来。


    他低头,静谧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两人在宫侍们好奇又小心的目光下并肩进了花别塔。


    进了正厅,大门一关,总算是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


    藏瑾望着眼前庄严圣洁的大殿,挑了挑眉,却笑:“倒是没想到,你我如今,竟生疏至此。”


    池倾道:“若谈正事,一贯在此的。”


    “你的花房呢?”藏瑾抱臂把玩着碎成两半的欢喜面,一会儿将它拼起,一会儿又将它掰开。


    池倾盯着它,心中生寒,片刻才反应过来藏瑾在说些什么,她沉默,许久后才道:“你对戈壁州很熟悉,这也罢了。花别塔……也有你的暗探?”


    藏瑾的表情毫无波澜:“这不奇怪,若你是我,也会见缝插针地留几个眼线。”


    池倾又一次无言以对,无可反驳。


    说起来,已有那么多年了,她或多或少,总是从三连城的阴雨中走出来许多——她有了姐姐,有了阮鸢、朗山,有了戈壁州许许多多的妖族同胞。


    但藏瑾却一直保持着在三连城养成的思维,警觉,多疑,怀疑一切,掌控一切。


    他说得没错,若池倾在他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


    因为彼此过去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了解他,便没了立场指责对方。


    “我之后会把他们剔出去。”池倾道。


    藏瑾将面具拼起来,重新挂回腰间:“当然,这无所谓。”


    池倾想起她的花房,沉了口气,片刻后才道:“就在这儿吧,花房很乱。”


    藏瑾笑笑,深深看了池倾一眼,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与此同时,有宫侍上了茶来。茶盏精巧,各色茶点也做得细致,一切的一切都挑不出错来,完美到显得疏离。


    池倾落座,在藏瑾正前方,中间丈余相隔,是一段怎么都挨不近的距离。


    藏瑾端起茶盏,捏着杯子的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看起来是好茶。”他低声道。


    池倾道:“确实是好茶,你试试。”


    “我喝不出味道。”藏瑾冲她扬起一个笑,阴郁的眉目舒展,仿佛这句话出口才真有几分轻松。


    他如愿看到池倾的脸色白了白,笑得更开心,望着糕点轻声道:“茶点看着也很好吃呢。”


    池倾紧紧攥着裙摆,喉中酸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低着头,却依旧察觉到藏瑾投来的目光,仿佛被它灼烫,完全失去了回望的勇气。


    藏瑾抿了口茶:“看你这样,又想和我道歉么?”


    “没有,”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发涩,“你也看到那朵花了……我不是没有尽力过,那是世事无常,命运使然。”


    藏瑾点头:“说到底,是你更看重你自己。”


    池倾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她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寒意更甚。她看着他平静的,毫无破绽的表情——他确实是藏瑾,也确实是那深不可测、洞察一切,在魔族、妖族、修仙界风生水起的银叶谷主。


    他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她来说不再危险。


    池倾再一次意识到,他们此刻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对立阵营,能坐下来好好聊天,已是因着多年前的几分情谊。


    藏瑾看着她炸毛般的样子,眉眼稍缓:“我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啊。”


    他放下茶盏,认真地说:“你这些年,对我有所愧疚,是因为在当年以血祭花时犹豫了,对吗?”


    “没关系的。”他垂眼低声道,“如果是我,可能我也会犹豫。”


    池倾望着眼前的青年,又一次被他的话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可是藏瑾在为她挥出血盾的时候,并没有犹豫。她想。


    不管是面对谢衡玉还是藏瑾,只有她的天秤,永远倾向着她自己。


    所以,才总有这么多的悔恨和歉疚。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那令自己多年难以入眠的愧罪


    之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她试图使自己平复下来,眼前却一片酸涩——即便做了那么多天的心理准备,但当藏瑾真的再次翻出他们之间最鲜血淋漓的过往,她依旧难以释然。


    藏瑾静静望着池倾,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前,试探着朝她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颈侧,温热的泪痕落在他的虎口,他蹙眉低头望着她,声音很低,几近诱哄:“没关系啊,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第113章 第113章“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


    池倾颈侧的肌肤很是温热,甫一触到藏瑾冰凉的手指,只觉得仿佛被一条阴鸷的毒蛇缠上,她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皮肤都因此泛起一阵酥麻。


    她抬眼望向藏瑾,带着泪意的星眸映入青年浅灰色的冰冷双眼,四目相对,她却辨不出他眼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


    池倾直起身,小心地躲开了藏瑾的触碰,顾左右而言他地强笑着:“这次你打算在花别塔待多久呢?不如等飞花节过去再走?啊……不过,我没有劝你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问……”


    藏瑾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许久才将视线落在池倾喋喋不休的唇上。她一边说话一边在花别塔的大殿中晃悠,殿宇四方和穹顶的浮雕圣洁庄严,全用白色与金色大面积涂抹,令人想到雪山峰顶投落的一抹天光。


    而池倾一身简单的浅粉色长裙,在那大殿中央,像是雪山上开出的一朵花。


    过于金贵,让人想要折下来死死掐在掌中。


    藏瑾想,不管他在这些年里变了多少,可池倾却终究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在三连城污秽的阴雨中,与他共同淌过血水和苦海的少女,并不是眼前这样的一朵娇花。


    她当时……哪里碰得到这样纯净的雪水和天光?她当时,分明只能与他共饮一碗杂质未净的水。


    藏瑾盯着池倾的脸,眸底透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晦暗,池倾注意到他的目光,声音逐渐轻下来,她走到他身前,近乎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口:“你从蟮镇来,一定累了……不如早先歇息?”


    藏瑾抬起手,自嘲地笑了笑:“这具身子,现在也没有累或是不累的感觉。”


    他抬指戳了戳池倾的脸颊,看着她雪白的肌肤因受力而凹陷下去,松开后又重新平复,泛起一点微红的印子,像是桃子尖尖的颜色。


    “这是什么感觉呢?”藏瑾道,“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池倾心如刀绞,仿佛藏瑾口中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凌迟。


    她握住藏瑾的手,却很快又被他挣开,他将手重新垂入袖底,笑得勉强:“倾倾,我与你,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什么?”池倾心脏一抽,她从未料到这样失意的话,有一日会从藏瑾口中道出。


    “我如今的这具残躯,应当很令你厌恶吧。”他摇了摇头,“而且,即便是从前,你选择与我亲近,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毕竟当时能将你带出花月楼,带出三连城的,除我之外,并没有第二人。”


    池倾垂着头,无言地喝茶,自从知道藏瑾尚在人世,见他之前,她想过无数问题,但他如今对她说的这些,却并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没想到他会怀疑他们之前的情谊——那明明是她从前慎之又慎地小心保存着的东西。


    藏瑾见她不说话,便兀自轻声道:“倾倾,若当年谢衡玉也在三连城中,你会选择他吗?”


    池倾惊愕,悚然抬头,她注视他良久,思绪繁乱如麻,只觉得这一切都乱套了。


    “谢衡玉……”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为什么要提及他……他与你……并不相干。”


    “不相干吗?”藏瑾听了这话,仿佛觉得好笑。


    池倾在他戏谑的目光下,竟然连一刻都待不住,她攥了攥裙摆,扬声传人进来引藏瑾入客室。她交代他们时语速很快,慌乱地仿佛要将每一息的空闲都填满才行,那样子……几乎就是心虚露怯。


    正殿大门被鱼贯而入的侍婢打开,藏瑾被她们簇拥着往门口走去,路过池倾身旁时,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情绪微妙的笑意,他侧脸望向池倾,小声道:“我会留在孤云城参加飞花节。另外,还有一事相求……”


    池倾点头,抬眼看向他,语气很郑重:“你说。”


    “不要这样严肃。”藏瑾勾唇道,“找个日子,跟我说说你当初炼花的事吧。”


    他目光闪烁着,抬手轻轻握了下池倾的手,五指修长,触感阴冷。多年前这两只手曾数度交握,可没有哪次的触碰,会让池倾觉得这样痛苦不堪。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池倾下意识转头望向藏瑾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背影。正殿在花别塔高处,门外漆黑天幕之上星光闪烁,其下又是万家灯火明灭,藏瑾的身影在那其中,却仿佛一点融不进去的灰尘,令池倾感到难以言说的荒凉。


    藏瑾说的没错,或许他在她心中已经永远停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深秋,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哪怕魔族用再诡谲的法子缝补了他的身体,可在她眼中,她依旧自私地隐秘地,宁愿他依旧在妖族的悬棺中永远沉睡。


    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她吗?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强撑着的浅笑,在藏瑾随着宫侍离去后完全消失无踪。


    正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留在她身旁等候嘱咐的三四名宫侍面面相觑,想要劝解,却无从开口。她们不知道故人重逢,池倾为何会如此难过,只是下意识明白,如今并不是合适她们插话的时机。


    宫侍们想起阮鸢,她此刻被丹绘叫去商议飞花节之事,故而并没有随侍在侧。几人互相打着眼色,试图选出一个人溜出去把阮鸢喊回来,谁知这私下的眼波流转却被池倾察觉,她默了默,道:“打什么哑谜?一起回去吧,我今日宿在药泉暖阁。”


    此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藏瑾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池倾在花别塔的作息。


    她大多数时间依旧在花房和药泉逗留,虽然偶尔会和藏瑾相约外出,开了阵在戈壁州四处闲逛,但回来时,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她变得很沉静,不再如从前那般寻欢作乐,也不再会和宫侍玩笑打趣,就连朗山也不如从前那般,敢肆无忌惮地往池倾怀中蹭。


    所有人在藏瑾面前都变得小心翼翼,大家都知道他是池倾的救命恩人,青梅竹马,也都知道他如今是个立场微妙的魔族……甚至,比魔族还不如。


    这青年像是一个会思考的傀儡娃娃,不吃不喝也不用睡觉,除了和池倾在一起之外,其余大多的时间也只是在孤云城中,独自沉默地走走停停。


    妖族民间民风热情,戈壁州百姓更是淳朴好客,可藏瑾身上的魔息太过浓烈,像是一块墨团落入清水,所到之处,无人敢凑到他身旁。


    池倾以为他是故意为之,曾还劝过他收敛一下,毕竟当日银叶谷相见,她也未曾在他身上感知到这样浓重的魔息。


    可青年只是抬了抬手中的欢喜面,摇头道:“欢喜面碎了之后,我这副身子,只能靠这种强度的魔息滋养,不然很快……就会像你在留影石中看到的那样。”


    他摊手比了个动作,衣摆垂荡下来,像是一滩骨肉模糊的泥浆。


    池倾默然许久,又重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藏瑾静静看着她,从善如流。


    定了飞花节之后分别,池倾便更有了足够多的回避问题的时间。八年对于妖族而言并不长,却使两人之间所有能够深谈的话题成为了禁忌,因为池倾对藏瑾的愧疚太过强烈,导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提及任何会令他们剑拔弩张的话题。


    这些日子,她回忆着从前跟藏瑾设想过的将来,带他走遍了戈壁州每一处值得一去的山水和村寨。


    可是……真的……一切都变了。


    即便妖族明白池倾身边的青年,一定是花别塔的贵客,可他们依旧控制不了对魔息的排斥,只好尽可能地离这二人远一点。


    于是池倾规划好的热热闹闹的路线,到最后总会变成两个人的路途。


    藏瑾现在的状况,是横在她心上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也不能拔除。


    池倾对此又感到抱歉:“你来戈壁州,我并没能好好招待。”


    藏瑾却笑:“你又不是暴君,还能控制百姓对我的看法么?能和你到处走走,我已经很开心了,你难道不是吗?”


    池倾怔怔:“开心,我也开心。”


    ……


    “可是圣主,您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开心的样子。”阮鸢这些日子为了飞花节一事,忙得脚不沾地,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即便如此,倒还抽出空来暖泉找池倾说话,“朗山日日催我来开解你,好好一只开朗小狗,为着不能和你亲近,都快变得抑郁了  。”


    池倾双臂趴在岸上,下巴将手背压出了红印,声音很是倦怠:“他怎么就不能和我亲近了?”


    “朗山也顾忌着藏瑾呢。说起来……当时谢公子在的时候,他倒没有如此。”阮鸢苦笑,“圣主和藏瑾,如今到底算什么?”


    池倾看了阮鸢一眼,掰着手指:“还有五日便是飞花节了吧,我不过是想着这几日……陪他好好过……把曾经的遗憾都弥补回来。”


    阮鸢滞了片刻:“可是很多遗憾,是没法弥补的啊。圣主曾经幻想的那些,与如今的现实到底不一样。”


    池倾闭了闭眼,心力憔悴,语气带了些微的不悦:“别说了这些了,可以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阮鸢点头,用力攥了攥拳,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口:“而且……这些日子,您也不再问谢公子的事了。”


    她盯着池倾颤抖的眼睫,小声道:“……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还要不要听?”


    第114章 第114章他和他无关。


    人语声歇,只剩池中水声潺潺,阮鸢坐在岸边垂头,将池倾挣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她听到她语气生涩地问:“他……怎么样了?”


    心中似有大石落地,阮鸢想起烁炎在离去前对她的暗示,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藏瑾来花别塔的这些日子,她从旁注意着池倾的变化,一面担忧她心中的天秤当真完全朝藏瑾倾斜,一面又忍不住自责这样的念头太不为池倾着想。


    她知道烁炎心中对藏瑾忌惮,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池倾又与他走到同一个阵营。可又知他们二人之间,即便再多利益纠葛,最终却仍有一段情谊难以割舍。


    因此,若因藏瑾的缘故,池倾当真对谢衡玉变得漠不关心,阮鸢觉得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


    幸好,池倾终究在意着,并未像对待从前那些男宠一般,将谢衡玉转头就忘。


    阮鸢连忙回答:“修仙界来信,只说谢公子如今正借住于唐呈公子空置的别院。”


    池倾眉头一蹙,从暖泉中站起身,池面顿时破开层层涟漪,水波轻荡,晃得人心神不宁。


    “他是不愿再与妖族有半分牵连……”池倾喃喃自语。


    谢衡玉重返修仙界,除了唐呈与沈岑之外,应当再无旁人接应。唐呈虽然身份贵重,但毕竟不是唐家的话事人,行事自不比那在妖族扶持下,逐渐把持住公仪家的沈岑来得方便。


    何况……谢衡玉如今只是住在唐呈的别院……


    池倾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泛起细细的痛觉。


    这就意味着,唐家不敢在谢衡玉和谢家……或者说谢衡玉和谢衡瑾之间站队,最多……也不过将谢衡玉当做唐呈的好友来招待。


    他重伤至此,却要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么?


    池倾心中酸痛,一面替谢衡玉不甘,一面却深知自己如今毫无立场替他辩白,从而愈发生出疲惫的无力感。


    “他的伤势如何?”良久,她才又开口道。


    阮鸢沉吟着:“外界只说谢公子白纱遮目,许是在外游历时受伤……不过,也都是猜测而已……”


    “他住在唐呈那里,唐呈却不曾传信给我。可见他是从未提起过我,或者唐呈知道了什么……因此深恨于我。”池倾垂眼,眸中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也是我活该。”


    阮鸢张了张口,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这样干巴巴地僵立着。


    池倾瞧了她一眼,兀自走去屏风后更衣,阮鸢这才回过神,抬步跟上,小心翼翼地道:“圣主之后还会去修仙界么?”


    池倾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回答不上,便随意着糊弄过去,阮鸢了然,也配合着沉默了下来。


    那一夜,池倾的梦境依旧混乱至极。


    她梦见谢衡玉双眼淌血地亲吻着她,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卷入唇舌的味觉腥苦得叫人几欲作呕。


    他捧着她的脸,那双空落落的眼窝就悬在她眼前,她痛苦地紧紧闭着眼,却被他冰冷的手指抚过眼皮,在耳畔反反复复地哑声道:“看看我……倾倾,你看看我……”


    池倾头疼欲裂,浓重的绝望之情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掩埋,她颤抖着试图将他推离,却被他拥着吻得更深。


    胃里酸涩,胆汁似要翻江倒海地涌出,她用力推开谢衡玉,弯腰干呕起来。


    池倾睁开眼,脸色煞白,喉中也仿佛被手指扣弄过似的,胀痛酸涩。


    她转过头,寝间晨光熹微,花窗光影纵横处,藏瑾身着灰袍,淡笑着瞧看她。


    “做噩梦了?”他星灰色的双眸弯起,虽同样是桃花眼,笑起来却不如谢衡玉那样温柔,像是初春江水,淌着笑,到底也结着冰。


    池倾缓缓坐直身子,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藏瑾走到她榻边,弯腰俯身凝着她的双眼:“你梦到谢衡玉了。”


    是一句陈述句。


    池倾的身体僵了一瞬,却见藏瑾探出手,指腹在她唇边轻轻抹了下,灰眸微眯,探究地道:“我听你喊了他的名字。你还梦到什么了?”


    池倾躲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往床边挪了挪,垂眸淡淡道:“我还是好困,能不能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藏瑾不为所动,声音平静:“你梦到他亲你了?”


    他那声音压得很低,池倾头皮一麻,下意识望过去,恰好对上藏瑾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眼神幽深,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池倾别过脸,下床穿上鞋往屏风后面走,声音冷了下来:“你别问这些。”


    “我不能问吗?”他凉飕飕地笑着,走到她屏风外侧,许久后声音低低地说道,“……我妒忌他,倾倾。”


    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顿,整理衣袍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停了下来。


    里外两端,两人的呼吸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过于明显。


    池倾慢吞吞地将衣衫整理好,脑海里却止不住地回荡着藏瑾的话——他妒忌谢衡玉,他妒忌谢衡玉……


    一定是什么东西错乱了。


    她无语凝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倏忽间闪过某个念头,却是想着,若谢衡玉听到了藏瑾的这番话,又该作何感想?


    她好像真的把这一切都弄得太过混乱。


    现实,甚至比梦境还要混乱。


    她在屏风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出来对上藏瑾的视线,笑了笑:“再过几日就是飞花节。今日……跟你讲讲长命花的事情吧。”


    藏瑾垂眸不答,安静地折出寝间,等池倾洗漱梳妆出来,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才一同往花房走。


    路上,恰好遇见小黑猫昂首阔步地遛着朗山。


    藏瑾的目光落在那长毛小猫身上,顿了顿,声音有些讶异:“这只猫的肚皮……”


    池倾停住脚步,在朗山往她腿上扑的前一刻捞起了小煤球,她抓着那小家伙的两只前爪,用力压制住它反抗的动作,将它仰面兜在了臂弯中,粉白的衣袖上很快便蹭满了黑毛毛。


    “嗯,它全身都是黑的,就肚子这里有一小撮白毛。”


    池倾伸手戳了戳小煤球肚皮中央那隐秘的白色,惹得小东西扭曲地缩了缩身子,她笑起来,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藏瑾往她身旁凑了凑,望着小煤球的视线也逐渐柔软下来,青年扬起嘴角,指尖从袖中探出一点,可尚未碰到猫儿的皮毛,便被它尖叫着躲开。


    池倾看着黑猫从自己臂弯一跃而下,神情些许尴尬:“它可能是……怕生……”


    藏瑾收回手:“或许是我身上的魔息吓到了它。”


    他垂眸望着那只被朗山低着头又蹭又顶的小猫,即便之前才被它挣扎抗拒过,目光却依旧十分柔和,嘴角的笑意也比平日更加真诚:“至少……你还记得。”


    池倾嘟囔着应了一声,视线也跟着柔软下来。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最初在孤云城的闹市中看到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而其中恰巧一只仰面躺着,明明是黑咕隆咚的一团,肚皮中间


    却有不太显眼的一小撮白毛……她最初看见它,抱起它,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她当时一定也想起了花月楼里那只半夜才会偷溜出来的野猫——那也是纯黑的一只,身下隐秘的位置也有小小的白毛。


    他们都是花月楼中深更半夜偷溜出来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半道上遇见,大多数时间并不交流,只是心照不宣地,会带点合适的吃食喂一喂小猫。


    那是那个阴冷的边城中,唯一一点儿称得上温暖的默契了。


    池倾不知道那只猫后来的结局,过于微小的生命,在三连城中总是很容易被人忽视。


    只是再见到类似的小猫……那段不太鲜明的记忆,又会被重新从脑海深处勾出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小猫,忽然轻声道:“我没有给它起名字。”


    朗山和小黑猫闻言都是一顿,双双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池倾。


    藏瑾也侧过头望向她。


    “不过,朗山喜欢叫它小煤球,后来大家也都这样叫它。”池倾笑起来,对上藏瑾的视线,“最初将它带回来时,其实我有想过……要是你还能给它起名字……那就好了。”


    藏瑾眨了眨眼睛,小狗小猫和池倾都看着他,在那三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他忽地感受到一种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逐渐盈满了他不再跳动的心脏。


    很多日子了,他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最初也确实希望过有人记得他,后来……这种希望也逐渐消耗殆尽。


    他觉得这世上或许只有池倾还念着他,可自从谢衡玉出现之后,这样的心念便也逐渐开始动摇。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只小猫的出现,真的让他……好像是释然了一些。


    他低头对上那小黑团子的眼睛,蹲下身,尽力平等地与它对视,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他脱口而出:“那……就叫它小煤球吧。”


    朗山快乐地汪了一声,小煤球也重新安逸地甩了甩尾巴。


    池倾道:“我以为你会另起个别的。”


    藏瑾弯了弯眼,笑得温柔,难得不假思索地随口道:“嗯……可是小煤球,本来就是它的名字。”


    池倾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藏瑾的话不知触动到她那条神经,微妙地,她又想起谢衡玉。


    当年在孤云城的闹市抱回小煤球,她只是将曾经那只三连城的小猫投射在它的身上。


    可是经年累月……它在许多人心里,只是小煤球……和三连城中的小黑猫早已没了关联。


    它有了名字,小煤球就是它的名字,它只是它。


    “它和它无关。”池倾失神喃喃,视线从小猫,移回藏瑾身上,“他……和他无关。”


    第115章 第115章我想活着。


    池倾喃喃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朗山和小煤球都没有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唯有藏瑾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自然在那两句话出口的瞬间,将其听得一清二楚。


    他怔然一霎,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眼中零星的温和复又被晦暗不明的神色取代。


    藏瑾站起身,回头望向池倾,淡淡道:“走吧。”


    池倾回过神,朝他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着往花房走去,仿佛片刻之前的平和温馨都不复存在一样。


    秋季,桂花的芳香压倒性地盖过了一切花卉,池倾花房中的香气更比往日浓重几分。这些日子,藏瑾是第一次来此处花房,他打量着屋中角落,明媚的天光透过彩色琉璃顶洒落,如梦似幻,漂亮得不太真切。


    “好像也没你说的那样乱。”他轻笑着,语气却有些凉,仿佛在指摘池倾之前拒绝带他来花房的借口有多站不住脚。


    池倾不置可否,兀自往花房深处而行,直到眼前道路被一面浓墨重彩的花绘高墙挡住,她才终于停下。


    池倾手中释出妖力,无序地在墙面上来回游走几圈,突然只听墙内轰隆作响,彩绘的花朵图样突然凹陷,如蔓草般迅速朝着墙内而去,开出个一人宽的通道来。


    这墙后,竟是一处暗道。


    池倾侧身示意藏瑾先进,青年抬步前的动作有一霎迟疑,甚至透出几分警惕的感觉。


    两人在这狭小的通道前僵持了仅仅一刹,却清晰地在彼此眼中察觉到那近乎出自本能的防备。


    在自然界中,对于任何生物而言都一样——将后背袒露,本身就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


    或许八年前的藏瑾和池倾,都可以毫无疑虑地对彼此做到这一点,而如今,却不能了。


    池倾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欲往通道内走,手腕却蓦地被藏瑾握住,阴冷的触感传来,她转头望向藏瑾,却听他道:“我先走吧。”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走入通道,那里面光线昏暗,却不算漆黑。是因池倾在建造这处时,专门将荧光石碾碎,混合着涂料刷在墙壁,时隔经年,却仍有微光。


    像是黑夜中竭力纷飞的萤火虫。


    藏瑾抬眼打量着墙壁上的光,他一定也想到了过去的一些场面,因而握着池倾手腕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


    池倾本以为他还会再问什么……就像在看见小煤球肚子上的白毛时那样。


    他们之间有些特定的暗号,嵌在八年漫长的时光中,早就变成了寻常的模样,但也只有藏瑾和她,才能给那些寻常物什赋予特殊的意义。


    如同这满墙零星的荧光。


    但藏瑾却什么都没有问。


    行至曲径通幽处,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池倾站定,低声道:“这是从前存放置长命花的地方。”


    与花团锦簇的花房不同,这山洞中潮湿凉爽,却唯有一棵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银叶子树静静伫立其间。它根系虬髯,扎根覆盖了脚下所有的土地,而树冠也同样巨大,几乎遮蔽了山洞的天顶却还要延伸,那银亮神秘的叶片是洞中唯一的光源,照得人仿佛置身星河。


    池倾反手握住藏瑾的手腕,拉着他飞身落在巨树树冠中央的一处空隙,那落脚处是特意被人打磨改造过的,地方不大,但容下三人站立也绰绰有余,其中央有一处空置着的小几,上面倒扣着一个琉璃罩,里头却空空荡荡。


    池倾将那琉璃罩打开,依旧浓郁的生机从中淌出,周遭的树叶也为之一振,欢欣地舒展开来——长命花曾在此间保存八年,即便如今送出,琉璃罩内依旧保存着它的灵气。


    池倾在小几旁屈膝坐下,指尖轻轻点着那琉璃罩:“你说想听我讲炼花之事,可我总觉得……你在这八年中,已将来龙去脉弄得十分清楚。如今……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藏瑾坐到池倾身旁,他沉默很久,才很谨慎地开口:“你喜欢过我吗?”


    池倾一愣,她做好了剖析自己内心的准备,也终于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自私懦弱而徒留遗憾的自己……却实在没想到藏瑾最先问她的,竟然会是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口,想起那个和她走出荒城后,在满山萤火中对她坦露真心的少年——藏瑾去世后的许多年,她都会想起那一幕。


    当时,藏瑾也是如此问她心意,她不曾回答过他,却在真正失去之后终日懊悔,如今再有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是她求之不得的机会,她想……她想……


    “喜欢过的。”池倾抬起眼,难得郑重,难得直白,“是……喜欢过的。”


    树叶银色的微光落在藏瑾身后,他背着光,目光沉沉望着她,她分不清他眼底是否有留有欣喜,却先察觉到他考量的打量。


    “倾倾,做长命花,其实不必血祭。”很久之后,藏瑾突然有些突兀地转换了个话题,“若你真心实意,心无旁骛地,纯粹地喜欢过,你不需要血祭。”


    藏瑾低头笑了笑:“为何妖族会有长命花的传说,却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古籍?因为千年前唯一种出过长命花的人是魔族——在你之前,所有有关长命花的正确记载,也在魔族。”


    “倾倾,”他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心吗?那不是愧疚,不是想要弥补,更不是人族故事里为了报恩而


    以身相许。那只是真心,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不惜一切的真心。”


    “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放下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盼。”


    他深深望向池倾,声音决绝,一针见血:“你没有。”


    他了解她,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们都是在三连城中做小伏低,为了生存付出过一切的人,他太知道前途光明的未来对于池倾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是妖王的妹妹,被烁炎认回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这样大的诱惑近在眼前,她又怎能不心生彷徨?


    池倾垂下眼,指尖用力,甚至掐下了一片树叶。


    银叶子落在掌中,失去树木的养分供给,迅速失去了颜色,变得和普通树叶一般无二。


    她有时觉得,藏瑾的死亡或许就如同这树叶上流淌的银色,可以将所有过去伪装成最美好的记忆。甚至……因为那记忆是只属于她的,她便可以用它来粉饰自己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是她……一直用藏瑾的死亡来回避自己的问题——她没有真心,不会爱人,对所有人的好,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她对阮鸢好,是为了补偿曾经那个在三连城中苟且偷生的自己。对朗山和小煤球好,只是出于对宠物的喜爱。甚至是烁炎……连烁炎都说,池倾愿意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因为她是姐姐,非要有这一点特殊的血脉牵连,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多要一些,多给予一些。


    如果……如果藏瑾没有被魔族复生,或许她这样道貌岸然的伪饰还能再持续更久。是她用他的死亡做了个深情的幌子,将自己扮成一个失去真爱的风流浪客,如今乍然被戳穿,其下只剩了不堪的自私而已。


    池倾紧紧攥着拳,叶片在她掌中被揉得稀烂。可藏瑾看着她挣扎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似也并没有更好受——他说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抱着怎样的情绪。应该有不甘,说难听些,可能甚至也有憎恨,毕竟他确实为她死去,而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真心。


    可是,也有无奈,毕竟她真的为他切开周身灵脉祭花,虽终究晚了一步,到底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藏瑾看着池倾,如同望着自己残破的过去和无望的未来,心有怨恨,却无处宣泄。


    若他无错,池倾也无错,那他这样破烂不堪的人生,又该由谁负责?


    藏瑾站起身,隐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抚上腰后的面具,他紧紧握着那面具的边缘,良久道:“我要走了。”


    池倾匆匆站起身,似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说等飞花节之后再……”


    “没事了,我想知道的,已经都问清了。”藏瑾星灰色的双眸淡淡望向池倾,片刻,他抬起双手虚抱了抱她,动作很轻,体温很凉,没什么实感,“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责怪自己,没有真心不是坏事。”


    他顿了顿,松开她:“但是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池倾蹙起眉,撑着身后的树枝:“什么事?”


    “如果真心给不了我,也别给别人。”


    ……尤其是谢衡玉。藏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池倾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你想知道的都问清了,那我的呢?”


    随着此言落定,池倾头顶和身侧的银叶子忽然沙沙作响,洞内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一丝微妙的妖力波动,下一瞬,她微寒的声音传至藏瑾耳畔。


    “阮楠身上的尸火、妖界各处的邪器、卖货郎,包括谢家之事……哪些是你私心筹谋,哪些是魔族心怀叵测?”池倾眯起眼,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妖力无声无息地封锁了山洞的出口,室内静谧,除了树叶摇动的轻响,并没有其他的声音。


    藏瑾垂下眼,似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留影石中,我应当都说清楚了。”


    池倾嗤笑:“你在留影石中说这一切没有魔族的属意,是觉得我会相信吗?”


    藏瑾握着面具的手太用力,因而欢喜面在掌心都开始隐隐发烫,他笑看着她,喃喃道:“是我私心,还是魔族阴谋……这两者,有区别吗?”


    一句话,像是天堑在两人之间划开深刻的裂隙,将过往与如今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段。


    “只谈从前的事,不好吗?”藏瑾叹息着,声音很轻,“我想活着,倾倾。”


    如同从前在三连城中,他骗人、杀人,无恶不作,也不过是为了多活一天。


    如今与从前,并没有不同。


    三连城的阴雨,从未在他的天空散去过。


    池倾紧紧攥住拳,片刻后道:“若是如此,我不能放你离开。”


    藏瑾笑着:“别这样。”


    池倾咬牙死死盯着他,没有松口的打算。


    藏瑾歪了歪头:“别这样天真。倾倾,你怎能困住一个死人呢?我总有办法逃脱,只是样子难看,不想让你瞧见。”


    “这是花别塔。”池倾语气生涩,“你怎能轻易……”


    藏瑾笑了一声,他转过身去,完整的皮肉骨血顷刻如同血雾散开,宽大的灰袍似飘荡的幽灵自半空缓缓下坠,池倾劈手欲夺,那灰袍却霎时化作无孔不入的魔息拨开她的手,与那血雾一道顺着树木根系一路往地底而去!


    池倾脸色发白,抬手将妖力灌入树根,迅速追向藏瑾。却在此时,那欢喜面不知从何处潜入地底深处,与灰袍形成的魔气纠缠在一处,编织成一个巨大的阵网,将整片奔逃的血雾完完全全收入其间。


    下一瞬,池倾暗红色的妖力如巨潮冲向那阵网,千钧一发,将将触及的瞬间,阵网却倏然消失,徒留一片虚空。


    树冠之上,池倾抽回妖力,猛地睁开眼,脸色奇差无比。


    ——藏瑾身上,竟有两个邪器。


    第116章 第116章“你要去取长命花的养料?……


    池倾撑着树干,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尽是藏瑾灰袍下忽然炸开的血雾。那恐怖而浓重的血腥气掺杂着滚滚魔息,仿佛炼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打开……即便,藏瑾如今已凭两件邪器顺利潜逃,但那挥之不散的骇人气息依旧萦绕池倾鼻端不散。


    她颤抖着,手指习惯性摸往树干间的一处树洞摸去。下一瞬,一个隐秘的暗格缓缓显露,池倾怔了一下,从中摸出一沓凌乱的稿纸。


    映着银叶子的灵光,她看着纸上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凌乱线条,突然沉默了下来。


    ——这些纸上,记的都是她在为藏瑾炼制长命花时,从梦中偶然得知的炼花之术。


    那笔迹龙飞凤舞,有些部分可能连最优秀的书法大师都分辨不出,毕竟梦中事顷刻便会被遗忘,当时的她若不草草速记,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遗忘殆尽。


    然而池倾没想到的是,当日的一切距今已过去整整八年,她却依旧能够在自己脑海中找到对应这些鬼画符的记忆——炼制长命花的种种细节,她根本没有忘记半分。


    池倾沉默着翻动纸张,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平息一下自己因亲眼目睹藏瑾爆体而汹涌不止的心绪。


    稿纸迅速被翻到最后,厚厚一沓中,只有那放在最下方的五六张字迹端正——那是从妖族医书和各处轶事杂文集上摘录


    的,有关长命花的笔记,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杜撰,但现在看来,其上关于炼制长命花所需的关键,倒还真有正确的部分。


    池倾垂着眼,指尖轻轻拂过稿纸上的一个红圈,圈的正中央写着“龙鳞贝”三个字,下方还划了数道横线,显得异常显眼。


    池倾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稿纸重新收回树洞,自树上飞身而去。


    花房外,阮鸢和濯鹿站在楼梯两侧,见池倾终于出来,阮鸢才长长松了口气,神情焦急地道:“圣主,约半炷香前,孤云城外有两只邪器的魔息显现,青师大人已将各处城门都封锁起来了。”


    池倾望向濯鹿,朝他略点了点头:“青师当机立断,做得没错,不过这两只邪器……我们不必再追查了。”


    她顿了顿:“它们是从花别塔地底出去的。”


    濯鹿脸色微变,音色暗含着几分隐怒:“花别塔?所以说……是您带回来的那只魔族?”


    阮鸢也立刻反应过来,她望向池倾身后早已闭合的花房结界,轻声道:“圣主,藏瑾公子呢?”


    “他操纵着邪器跑了。”池倾平静地望向眼前二人,淡淡嘱咐道,“那两只邪器中估计有遁地类的空间法器,拦不住,也不必拦了。”


    濯鹿皱起眉:“此事应当禀报妖王。”


    池倾点头:“那便拜托青师了。”


    她的语气淡得惊人,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寻常事,半点愤怒也无,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濯鹿对池倾和藏瑾之事,并不如阮鸢那样清楚,冷着脸应下后见她无话,便也只能退下。倒是阮鸢望向池倾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关切,小心翼翼地道:“圣主……您还好吧?”


    池倾扬起眉:“就这样。”


    阮鸢小声嘟囔:“藏瑾公子不是说好飞花节之后再走……现下倒有些许突然了。”


    “如今已不是同路之人,”池倾顿了顿,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再留多久,也只是如此了。”


    这话未免有些失意,阮鸢看着池倾的脸,想要劝慰,却见她抬起脸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要去医林一趟。”


    自从谢衡玉走后,阮鸢对“医林”二字便有些警觉,听池倾这样说,连忙问:“去医林做什么?”


    池倾下了楼梯便径直往花别塔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去见医尊呢。”


    阮鸢又道:“见医尊做什么?”


    池倾脚步不停,反而走得更急了:“嗯……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欠了医尊一些东西……还没有还。我想去问问情况。”


    阮鸢疑惑,实在有点摸不到头:“圣主欠了医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


    “欠东西?欠老夫什么东西?”一盏茶后,医尊面对着神情恳切的池倾,露出了和阮鸢一样困惑的神情。


    池倾脸上挂着有些虚假的笑容,双唇一碰,有些心虚地念出了三个字:“龙鳞贝。”


    死寂,果真是死一般寂静的几息之后,医尊勃然大怒,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他挥舞着手中新打的拐杖,愤怒到阮鸢看了都勃然色变,她战战兢兢地拉着池倾连连后退,以免被怒火中烧的医尊波及到。


    “好好好,整整八年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突然来跟老夫喝茶……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小孩一肚子的坏水,不是给老夫送来个半死不活的,就是给老夫送个心态失衡的,现在那两个好不容易都折腾废了,你倒来跟老夫谈起龙鳞贝?!你安的什么心?!!!”


    阮鸢将池倾护在身后:“医尊医尊,您千万冷静一点!我想圣主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医尊挥出妖力一把将阮鸢扒拉到旁边的椅子上,痛心疾首道:“你还替她说话?!你知道龙鳞贝是做什么的吗?”


    阮鸢一愣,摇头:“鸢不通医术,让您见笑了。”


    医尊用拐杖重重杵了杵地,指着池倾:“你来同她说!”


    风平浪静的每一天里,医尊都好好地保持着他耆年硕德的长者姿态。然而有池倾在的大多数时间都注定无法风平浪静,可以说,医尊为数不多的几次破功,多半都是因为池倾对的缘故。


    他很后悔自己定居在了戈壁州。


    池倾攥了攥衣袖,故作乖巧地瞅了瞅医尊气得发红的脸,开口解释道:“龙鳞贝,顾名思义是长在深海龙族身上的贝壳。传闻龙鳞坚硬不已,而龙族的护心鳞片又被称之为逆鳞——更是举世罕有。而这种龙鳞贝,则是比龙族逆鳞还要珍贵的东西。”


    阮鸢听得入迷,好奇道:“居然这般珍贵……那它是长在何处?”


    医尊闻言,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而池倾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长在龙族心口,本应生有逆鳞的位置。”


    阮鸢一愣:“什么?”


    “三千年前,龙族称霸海陆,因强权太盛,物极必反,便与大陆妖族爆发了长达八百年的领地之争。这场战争最终以妖族惨胜收场,虽然妖族伤亡惨重,但龙族也因此战而被彻底封印在十方深海,从此再未重见天日。”


    “妖族惨胜,主要原因是龙族血脉特殊——它们生来便受天道诸法庇佑,屠龙之辈必然不得好死。妖族有所忌惮,不敢痛下杀手,最多也只是扒去龙族逆鳞,将其封印而已。”


    “失去逆鳞后,非但龙族法力大衰,逆鳞也会很快失去灵力,成为普通的鳞片。”医尊痛惜地摇了摇头,“往后数千年间,被封印在深海的龙族难以忍受失去逆鳞之苦,便设法寻一物取而代之,勉强护住心脉。”


    阮鸢恍然:“那便是龙鳞贝?”


    池倾点头:“龙鳞贝原本只是生长在十方深海的贝类,体型巨大,但并不稀少。真正稀少的,是可以顺利与龙族共生,且吸收了龙族灵气的贝壳,这种贝壳即便最终离开了龙族,也不会如逆鳞一般灵力消散,乃是天下最滋补的灵物之一。”


    医尊冷哼一声,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天下最滋补的灵物,被你用去做什么了?”


    池倾心绪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做养料种花。”


    阮鸢睁大了眼睛:“花?什么花?”


    “还能是什么花?”医尊怒气冲天的哼笑声越发响亮。


    阮鸢瞬间噤声,对池倾比了个口型——长、命、花?


    池倾点头。


    是了。阮鸢坐在椅子上发怔。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朵花,才能配得上龙鳞贝来做养料。


    问题在于,池倾此刻又问起这朵花……做什么?


    阮鸢和医尊同时望向池倾,目光中带了一种微妙的探究意味。


    池倾老实巴交地点头:“只是突然想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医尊冒死潜入十方海所取,保存多年,却被我用来做了长命花的养料。我心中有些不安,便想着若有可能,也下一趟十方海,替医尊……”


    “诶诶诶诶!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医尊的胡子哆哆嗦嗦地颤了两下,和阮鸢对视一眼,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池倾,“你要是搞得半死不活地回来,苦的还是老夫。”


    阮鸢也直勾勾地朝池倾望去,用诡异的声音道:“圣主……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去取龙鳞贝。”


    池倾搓了搓手:“倒也……没有……完全想好。”


    阮鸢和医尊眯起眼盯着她,异口同声:“是因为谢衡玉?”


    池倾猛地站起身:“问问!我就是问问!医尊多年留意十方海的动向,一定知道这阵子海底是否太平。我只是偶然想起龙鳞贝之事……又没说一定要去十方海……”


    “十方海最近很太平,海底火山并没有复苏的迹象,逆流暗潮也许久未至了。”医尊忽然冷静下来,快速地回答道,“你若一定要去取龙鳞贝,是个合适的时机。”


    他考量地盯住池倾的脸:“小丫头,你真的要去吗?不是异想天开?”


    第117章 第117章她想爱人,她想被爱。……


    “医尊您曾对我说过,十方海诡谲莫测,危险重重。若要想取得龙


    鳞贝,更得有足够的运气才行。“池倾对上医尊深沉的目光,浅浅笑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一试。”


    “你就算取回了龙鳞贝,老夫也不要。”医尊杵着拐杖坐下,语气很是生硬,“当时老夫就对你说过了,龙鳞贝太过稀少,因而反倒不好入药,你若能凭此炼出长命花,那也是你的缘法。老夫送你,是为了开开眼,从未想着让你还。”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敲敲桌子,语气恼恨:“你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要想做什么事,别想着拿老夫做幌子!若你当真要从我这儿套出潜入十方海的方法,必须一五一十地将你心里打的小算盘说清了,我方能好好考虑!”


    池倾点了点头,给医尊送上一杯茶,温声道:“不管医尊信不信我……如今,我确实是没有想好的。”


    她在医尊对面坐下,指甲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犹豫着缓缓开口:“这些日子,姐姐、阮鸢、藏瑾……包括您,都问过我的心意。可是,不但你们想知道我对谢衡玉,对藏瑾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想弄明白。”


    “在藏瑾复生前,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爱最思念的人,我曾豁出一切试图挽救他的生命,但却一步之差成了终身遗憾。我从前一直在想,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将一切都弥补回来。”


    她垂下眸,轻声道:“可是当藏瑾真的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依旧是那个会忌惮,会犹豫,会将两人的感情和利益摆在一起权衡的人——在他来戈壁州之前,我早就知道他在魔族蟮镇等我,可是我却拖延着,并没有走向他的勇气。”


    “他来到戈壁州之后,我虽每日都同他见面,可相对沉默的时间却比从前多出太多,渐渐地……我甚至连见他都感到担忧。”池倾勾了勾唇,嘴角衔着一丝苦笑,“说来,并不怕医尊笑话……虽然藏瑾如今就在我身旁,我却控制不住地,时常会想起谢衡玉,也时常……会梦到他。”


    池倾眼底闪过一丝惶惑的挣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所以……”


    医尊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想再替谢衡玉炼一朵花?把他的眼睛治好?你是这意思?”


    池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见他。但是……正如您说的,若我下了十方海,真的带回龙鳞贝,又真的用龙鳞贝炼成了另一朵长命花……那就是……还有缘。”


    她垂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若还有缘,我便去见他。”


    医尊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哈”地一声,嘲讽地笑出了声。而阮鸢则表情复杂地看着池倾,恳切地说道:“圣主,我有时候真是很难弄懂您在想什么。”


    池倾转头望向阮鸢,星眸圆睁,那表情有些无辜,也有些困惑:“很难……理解吗?就像是你们人族算卦……若卦象好,就可行;反之,就不做。”


    “所以我从来不算卦啊圣主!”阮鸢恨不得冲过去掰住池倾的肩膀,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干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圣主您从前可从来不会信那些缘分啊,运气啊……那种、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况且人心易变,您就算承认了自己既喜欢谢公子,又喜欢藏瑾公子又如何?古来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难道还少么?喜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么?怎么到您这儿,就什么都算不上喜欢了呢?我瞧您……我瞧您就是从前喜欢藏瑾公子,如今又喜欢谢公子了而已!为何要如此纠结烦忧呢?!”


    池倾怔然,望着阮鸢的眼神像是呆滞了一样,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倒是身旁的医尊看着她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旁,抽过一张纸提笔写写画画,又沉思着仔细审视了一番,最后才交到池倾眼前。


    “这个给你。”医尊敲了敲那薄薄一张纸,无奈道,“趁着还年轻,要犯蠢便犯吧。”


    阮鸢凑到池倾身旁一看,见纸上竟然画着戈壁州通往十方海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甚至还用小字标注了十方海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和应对之策,不可谓不具体……只是,光瞧着便让人觉得危险重重。


    阮鸢抬手盖住了那张纸,摇头道:“医尊怎能就这样妥协了?此去凶险,万一圣主出什么事可怎么好呀?”


    池倾却终于回过神似的,抬手从阮鸢掌下抽出那纸,对折起来收好,起身朝医尊盈盈欠身。


    “你又来了,一州圣主,天天给人行礼算怎么回事?”医尊“啧”了一声,侧身避开,抬步朝外走去,“唉,去吧去吧,此行艰险,却终能峰回路转……唉,你别怕。”


    阮鸢跟着医尊冲到门口,扬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阳光下,医尊抬起手挥了挥,朗声大笑,声音虽然苍老,到底十分明快:“我啊……自然是替你家圣主算过啦!”


    秋日余晖洒落,将医尊有些佝偻的身影映得虚晃,阮鸢挠了挠头,转头望向池倾,却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阮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般,懂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池倾小声道:“谢谢。”


    阮鸢抿了抿唇:“那您此行,一定要小心。”


    池倾点头:“好。”


    阮鸢垂下眼,沉默了一霎,又道:“刚刚说的那些……抱歉,我有些激动……是我失礼了。”


    池倾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没觉得冒犯。”


    阮鸢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圣主,我其实能明白您。”


    “您想要试着好好爱人,也想要被人好好爱着,对吗?”阮鸢仰起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莹,“我明白……我明白,因为我也在三连城待过……我知道那对您来说是不切实际到有些矫情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您还是想要,对吧?”


    阮鸢紧紧攥住池倾的手,时间似乎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回到了只有阮楠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些,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日子。


    后来在三连城中的每一天,即使知道自己是被阮楠背叛,即使知道她被自己唯一至亲憎恨,她依旧会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小院。


    人是汲取情感而活的生灵。而情感,偏偏是三连城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应该明白,作为从小在三连城长大的孩子,池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被剔去感情的人,如同失去了血肉的枯骨,不知要有多漫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出温暖的躯体。


    她在三连城不过待了寥寥数年,便差点被逼疯。因此,不好再苛求池倾。


    “会有的。”阮鸢拉着池倾的手,像互相鼓励的小孩子一样,用力地晃了晃她,“您想要的,都会有的。”


    她笨拙地安慰她,字词简单,语气却坚定。


    她想自己一定从方才池倾含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只因那双温暖的眼睛,从不会存在于三连城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上。


    她想池倾或许已经走出了三连城的那个雨季,只是还差点勇气……或者差点别的什么,才总会下意识回避着,频频往那场雨中回望。


    她应该已经站在太阳底下了。


    阮鸢这样想着,用力地朝池倾点了点头。


    如此,十方海一行也算是定下了,而丹绘和阮鸢筹备多时的飞花节,也如期举行了。


    这一年的飞花节最终与往年一样,没有隆重大办,也没有太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池倾站在花别塔至高的天台,红蝶取了花粉,鸟儿衔着果实,连同漫天飞花一道自险峰宫殿纷纷而下,往四方天地而去。孤云城中的妖族百姓挤满了主城每条大道,在飞花落下的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倾凭栏而立,笑起来:“每年都这样,他们也不腻烦呀。”


    “原本说今年人少,这样一看,还是挺多的。”丹绘拉着阮鸢的衣袖,欢快地打了个哈欠,“但是好困啊……今天过完,我定要睡一大觉!”


    阮鸢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趁丹绘松了自己衣袖的间隙,抽身朝池倾身旁走去。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天高地阔之处,池倾站在红蝶与飞花间,穿着正红色的长裙,眉目俱笑,甚为鲜活。


    阮鸢怔了怔,忽然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池倾这样笑着的样子了。


    阮鸢眨了眨眼,撑着扶


    栏,轻声道:“圣主,您知道我第一次参加飞花节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池倾侧过脸,抬手抓住空中的一片花瓣,想了想:“是不是觉得很好看?”


    “是很好看。”阮鸢接过池倾手中的花瓣,伸出手,又将它放开,“但我当时想的是,原来花别塔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花别塔,原来是与花作别的意思。


    万千灵植生于此,也自此往四方去,不是留不住,而是各处生根,才能肆意而活。


    尽管前路艰险,但一时的离别,并不是坏事。


    阮鸢收回手,俯身朝池倾垂首微微欠礼:“愿圣主此去十方海,一帆风顺。”


    第118章 第118章“我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崖岸之上,烈风狂卷。池倾的裙摆与长发被风吹得猎猎而起,她垂眸望着万丈之下浓蓝近墨的海水,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图纸,忽而抬手,以妖力在掌心划出一道伤痕。


    血液霎时涌出,被咸涩的海风一道扬散进悬崖之下的海水中。


    片刻,四方长空阴云忽至,黑压压沉在池倾的头顶,她方一抬眼,脚下深渊却同时传来阵阵恐怖的巨响。那声音似龙啸,却仿若从千万年前的远古时期遥遥传来,带着一股子极度危险却神圣异常的压迫感。


    池倾的鲜血被海水瞬间稀释,她耐心等了稍息,待龙啸声逐渐远去,周身空间却忽然出现了几分微妙的异动。


    她足下本是一处椭圆的深潭,四方均是高耸奇诡的巨石崖壁,这地方与大陆相连,却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奇异地完全遮蔽了远方广袤的海域。


    池倾想,若非医尊的图纸指引,她行至如此绝地,也是万万想不到这方悬崖之外,便是十方海。


    四周风声稍歇,头顶翻涌的浓云正中骤然洞开一个小口,刺目的日光自九天之上直灌而下,落于池倾正对面的崖顶巨石之上。


    瞬间,世间一切常理法则仿佛在她眼前崩塌,池倾星眸圆睁,只见目之所及的硕大坚石,竟在天光的照耀下,瞬间如融雪般层层化开——不过须臾之间,那如山挺立的石壁便彻底陷入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倾屏住呼吸,抬眼朝前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自眼前倏然显现。海水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脚下再也不是方才那平静沉黑的深潭,而是远处翻涌而至,怒然拍岸的惊涛。


    两千多年前,妖族——或者说被压制多年的大陆生灵,共同将龙族封印在十方海深处。从此之后,此地便成为了一处名正言顺的禁地,向来鲜有人至。


    医尊在妖族身份尊崇,甚至在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前,他便已经深受几任妖王器重。池倾一向知道医尊年轻时喜好来往各处游历寻药,博闻强识,甚少有他未曾踏足的地方。


    只是,当她今日真的来到十方海,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医尊的实力究竟有多么恐怖。


    作为当今妖界王族血脉,凭池倾的血液,要进入十方海并没有太不合理……可医尊年轻之时,又是如何进入此间的呢?


    池倾沉思片刻,一时想不清,便将此事彻底抛诸脑后。


    她飞身跃往海面,狂澜似有所觉,霎时汹涌而起,怒而将池倾卷入海底。


    眼前忽然一暗,她置身冰冷激流,在被卷往更深处时勉强睁开眼——只见海面已离她越来越远,而其上浓黑的阴云也逐渐散开,原本高耸的悬崖又一次缓缓“生长”起来。


    下一刻,身后黑暗深海忽然传来一声龙吟,池倾大惊,想起医尊写在图纸上的嘱咐,忽然明白什么,心底暗自发颤。


    须臾,周身海水如撕裂般搅动起来,一条巨大无比的身影自远处显出惊人的轮廓。它速度奇快,游动时掀起的暗流几乎将方圆小鱼掀远。


    池倾按照医尊所书,连忙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护身法器打开,在怒澜波及到自己的前一刻,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悄然躲藏。


    海底广阔,虽然已经隐去了周身气息,但池倾仍然不确定那条巨龙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小心翼翼地秉着气,从海底山石的夹缝中朝外望去,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约莫千余丈长的纯黑色巨龙。


    它的年纪似已经很大了,身上的鳞片早已失却了明亮晶莹的光泽,灰沉沉的,每片都像风吹日晒的砖瓦覆在身上,甚至……还有许多处斑驳的残缺。


    可即便如此,从这条龙迅捷如电的身形中,池倾依旧可以看出它昔日全盛之时的辉煌。


    那黑龙在池倾的注视中直朝海上冲去,巨大的身体破开水面的瞬间,大量的空气卷入深海,无数晶莹的气泡在它长尾后炸开,如珍珠般落入海底,纷纷消散。


    池倾立刻山石后撤出,往离海面更近的角落挪了些许。


    ——这条龙是察觉到海上有异动,想要借机逃离。


    她蹙起眉,虽然知道自己此番进入十方海,并没有触及妖族设下的封印,但眼前这巨龙的反应太过猛烈,使得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巨龙跃出海面,朝着逐渐攀升的高崖直冲而去,却在即将触及悬崖外的虚空时如遭电击,浑身不受控制地扭曲着,凄啸着重重砸回海中。


    此刻那巨龙活像一只被烧焦了的蚯蚓,狼狈地卷成一团,无力地顺着寒流朝海底深处下落——与方才那身形如电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池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望着那龙族的眼神却添了几分不忍。


    常年生活在无望之所却无法逃离的感觉她懂,置身十方海,令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在三连城的那些日子。


    池倾攥了攥拳,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朝那失去行动能力的巨龙靠近些许,却在下一刻,突然停在了原地。


    ——那龙族身上,恰好正有一个龙鳞贝!


    在医尊给她的图纸上,共写了两个夺得龙鳞贝的方法。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方法,正是池倾如今所遇到的情况。


    ——龙族世代居住十方海,海上半点异动,均能引起龙族警觉,届时或有龙族跃出海面查探。你可趁此机会诱导龙族触动封印,待它被封印重伤后,自可任你摆布。


    池倾五指一张,自储物链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紧紧握着那刀柄,咬牙上前,却在又一次注意到那巨龙的伤势后犹豫了。


    经过封印结界的这一击,这龙族身上本就灰败的鳞片,更是如雪片般无望地纷纷而落。而那些勉强挂在它身上的,却早已伤痕累累,或是兵戈刀刃所至,或是雷霆天火所烧,重重旧伤重叠,不一而足。


    三千年前那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大战,就这样具象地映入池倾眼帘。


    这条龙已经太老了,她不知道自己乘虚而入盗走它的龙鳞贝,她又能再坚持多久。


    池倾迟疑的一瞬,脑海中又一次想起了医尊给出的


    第二个方法。


    ——若不愿趁人之危,可悄悄跟着那龙族一道返回深海。龙鳞贝虽可取代逆鳞,却并非真正的龙鳞,因此龙族每过三百年便要将其重新更换。


    龙族自古喜爱收集珠宝,十方海唯有龙鳞贝外形光泽较美,按龙族习性,应当会将所有替换下来的龙鳞贝存于一处。所以,她只要找到那个地方……


    池倾想了想,觉得比起在此对着一条重伤的老龙拔刀,还是重操旧业当个扒手来得有良心。


    她苦笑了一下,将匕首收回,看了那毫无知觉的龙族一眼,转身回到山石后藏了起来。


    又不知等了多久,远处海底再一次游来几条龙,比起那重伤的老龙,眼前的这几条明显年轻了太多。


    它们在看到老龙的瞬间发出了几声嘶叫,片刻之后,三个人身龙尾的青年男女化形而现。


    “祖祖……”其中一个蓝发凌乱的少女伸臂环住老龙的脖子,语气急得像是要哭出来,“您怎么又……明明是没有用的!”


    身后的两位青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黑色短发,年纪尚小的男子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另一个年长些的,则掏出了一个贝壳递给她。


    蓝发少女接过贝壳打开,从其中那处一粒珍珠大小的药丸塞入老龙口中。片刻,老龙挣扎了一下,扭曲的身体略略舒展,顷刻便化了人形,跌入少女怀中。


    池倾一愣——那老龙,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少女又唤了那老妇一声,嗔道:“怎么又做这种蠢事?!”


    老妇闭着眼,哆哆嗦嗦的,语气完全没有龙身时那般的威武,甚至像被少女压倒了似的:“万一有机会呢?小天啊,祖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祖祖就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怎会有万一?这些年,除了妖族每年派人来检查封印,难道还有别的人来过么?算算日子,恐怕这回又是妖族来人查探了。”


    “这次不是……这次一定不是!”老妇的声音这才响了些,“小天,祖祖有预感,这次一定又是妖族的什么人……偷偷进来了!和从前那次一样!”


    被称为小天的少女顿了顿,断然否定道:“您说的那次,距今也有近千年时间了吧?那妖族如今可能都老得快死了!哪还有人会像他那么大胆?”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老人将说未说的话,只朝身后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


    两个青年瞬间化回龙身,由其中一位驮起老者,一前一后地往海底深处走去。


    蓝发少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朝海面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片刻便也跟着返回。


    池倾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直到三条龙几乎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重新从山石后游出,驭着灵器,隐着气息,远远地跟着。


    她并没有注意到,蓝发少女在游到半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打开掌中捧着的贝壳,悄悄放出一条透明的小鱼。


    那小鱼混在黑沉沉的水中,完全溶于大海,它逆着暗流不住朝反方向游去。


    与池倾擦肩而过。


    第119章 第119章“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龙族的栖息之所,比池倾想得要整洁许多。


    纵然十方海物产稀缺,但就如同龙族能够在这贫瘠的条件下找到合适的贝类替代护心鳞一样。在这幽深到不见天日的狭小海域中,他们依旧想尽办法,为自己打造了一处尚算舒适的栖息地。


    留给池倾的时间不多。龙族原身体型庞大,为了增加生存空间,他们在十方海中,便不得不以人身行动,但即使如此,龙族的感知力却并没有减弱。池倾愈往深海而去,心中便愈是警铃大作——她在这拥挤狭小的十方海中是个异类,但凡被龙族发觉,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因此多待一刻,便更多了一分危险。


    池倾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黑暗的海水里,随身的法器也完美地屏蔽了她的气息,她低头看着一只鳐鱼朝自己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撞过来,略略侧身避开后,才小小松了口气。


    身前不远的珊瑚礁丛外人来人往,众人将那年迈的老龙放在中央,端着许多贝壳伤药替她擦拭鳞片,池倾屏气凝神地静静听着,没过多久,果然闻得一声轻呼:“祖祖的龙鳞贝受此重创,果然又有裂痕了。”


    “龙鳞贝再坚硬,毕竟也不是我们天生天长的逆鳞……唉,那且将它褪去收好,等祖祖恢复些了,再寻一个贝壳替她换上吧。”


    池倾心跳漏了一拍,悄悄从珊瑚礁后探头出来一瞧,果见不久之后,便有那蓝发少女捧着一只龙鳞贝出来。


    少女的龙尾保养得很好,鳞片光泽凌凌,是一种极富力量感的漂亮,轻轻一荡便游出极远,整个人显得异常轻盈。


    池倾避开龙族,遥遥跟在那女孩身后,直到人群逐渐稀少,蓝发少女深入一处隐蔽洞穴后彻底消失无踪,池倾才敢稍微拉近了些距离。


    少女尚在洞内,她无法贸然进入,于是便先放出几分妖力在洞口探测了一番——如她所料,龙族被封印在十方海多年,所用的法术还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较为古老的咒术,甚至因为十方海中妖族设下的禁制,就连这些本该布下重重阵法的洞穴,也并没有太多的保护。


    池倾只略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那蓝发的龙族少女便空手从洞穴中走了出来。池倾目送她逐渐远去,等女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深海中,她才终于朝洞穴中而去。


    山洞外围的咒术只是用于监视来往出入之辈,它的力量并不强大,池倾随身的法器轻易便能将其混淆。


    愈往洞内走,周身气温便越发寒冷,扑面而来的海水中所掺杂的灵气倒是逐渐浓郁起来。在那微凉的水流中,池倾甚至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香……


    她蹙起眉,略恍惚一瞬,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海中……本不该有这样甜腻的香气才对。


    她头皮有些发麻,回头又一次望向身后黑暗冗长的小道,入眼当然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并不好,池倾攥了攥拳,快步寻着甜香飘来的地方走去——待绕过几个弯,黑暗中,最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片微弱的珠光。


    定睛一瞧,她不知何时已步入一处小室。暗室不大,四壁被打磨得光洁圆滑,无数大大小小的龙鳞贝镶嵌在墙壁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朝最近的一片龙鳞贝探去,正当指尖触上贝壳的一霎,洞中却忽然散开了一声轻笑。


    那俨然是蓝发少女的声音,在这闭塞的山洞中,却更显得空灵诡谲。


    “姐姐。您原来是要取龙鳞贝?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合该下令让我等奉上才是,为何又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呢?”


    池倾星眸一凌,心中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劈手取下最近的一片龙鳞贝塞进储物链,飞身便往洞口而去。


    那蓝发少女默了默,轻叹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在深海中,若我龙族当真要追,你断然是逃不掉的。何况……即便我族再不堪,这片十方海,也是唯一属于我龙族的地界。你,又如何逃?”


    池倾逆着寒流直往外冲,虽然心知自己被龙族发现,便绝不会如此轻易善了。但如今龙鳞贝已在她手中,只要她撑到十方海封印结界之外,便能够……


    池倾下意识攥紧了储物戒,脑海中霎时闪过谢衡玉白纱之下的眼眶。她心跳空地漏了一拍,体内却忽地扩开了方才在山洞深处嗅到的奇香。那香气从她的五脏六腑蔓延,霎时盈满她的鼻腔,直朝天灵盖冲去。


    一息之后,池倾眼前忽地一暗,晕眩之感顷刻袭来,她晕头转向地扶住石壁,缓了缓,又咬着牙继续往出口跑去。


    池倾自认为自己该是个路感极好的,且不说这山洞中不过几个弯道,就算是在烁炎曾经设下的迷宫幻境之中,她也从未有过身陷囹圄之时。


    然而等她计算着距离往出口的方向赶去,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原本的出口,而是另一个她未曾涉足的巨大山洞——一副硕大的巨龙骨架昂首陈设其中,血口大张,体型怒然,咄咄攻势,似能将她瞬间咬碎。


    池倾头皮一麻,只觉强大的龙族威压,挟卷着几千年的时光朝她奔涌而来。


    这不是具普通的龙骨——这是池倾强撑着发软的双膝时,唯一一个念头。


    “姐姐。”蓝发少女不知何时从龙骨后走出,她的面容极其年轻,甚至可能比池倾还要年少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觉得莫名老成,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时至今日,这具龙骨,依旧让你们妖族畏惧吗?”她这样问。


    池倾用


    力咬住牙关,抬眼望向她:“它是何人?”


    蓝发少女抬手抚摸着龙尾,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天燿……你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池倾瞳孔微微缩紧,望向那龙骨的眼神越发警惕起来。


    天燿、天耀……即便再过去多少年,只要是大陆间有灵智的生灵,必然会从各族的漫长历史中读到这条龙的名字。


    无他,只因这名字代表着龙族至高战力,代表着其爪下的无数亡魂,代表着横尸遍野,血染沧海。


    蓝发少女看到池倾的神情,点了点头:“看来你听说过。”


    她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隐隐还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池倾警惕地望着她,缓缓道:“所以,从我进入十方海以来,你便有所察觉?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今又想做些什么?”


    蓝发少女朝她望来,笑意渐收,目光逐渐深沉起来:“能来十方海的妖族,地位往往不低……我想抓住你,然后同妖王做一笔交易。若是妖王不答应,我便撕烂了你,给我族同胞泄愤。”


    她缓缓朝池倾而来,游动间早已褪去了少女体态的轻盈曼妙,全身带着一种莫名的威胁感,令池倾莫名想到潜伏的巨兽。


    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气质。


    池倾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掌心的匕首缓缓后退,脑海中思绪万千,却忽然抓住了一个破绽:“不对。”


    蓝发少女道:“哪里不对?”


    池倾道:“若是如你所言,在发现我的同时,你就该将我拿下——在十方海封印边,你的两个同伴实力并不逊色,深海之中,我不是你们龙族的对手。更别提我伺候还跟着你,往龙族群居之所而去……”


    “是你故意将我引开。引来此处,让我拿到了龙鳞贝,又见到了天燿的遗骸。为什么?”池倾微眯起眼,“你有其他想和我说的?”


    少女站定脚步,细细打量着池倾的脸,一言不发。


    池倾又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霎时,一声龙吟骤然而起,其暴虐惊悚或许连天耀在世时都未曾如此。池倾一个激灵,当即凝出妖力抬手格挡,可随着龙吟而来的强大威严却如同洪水扑面,顷刻将她的妖力击得溃散粉碎。


    生死之际,池倾无暇多想,当即释出全部妖力抵御,然而那龙息迎面压下,池倾螳臂当车之力,却竟然未被伤及毫分——龙息轻易打散了她的妖力屏障,却在扑向她身体的一瞬散去无踪。


    周遭恢复寂静,预料之中的痛苦也并未袭来,池倾缓缓睁开眼,瞳孔却在接触到眼前景象的瞬间猛然放大——那原本巨大空洞的龙骨,如今在眼中居然重新生出了血肉!


    只是那骨架上的血肉并不完整,仿佛被刀刃分割成了几分。池倾上前几步仔细望去,发现那不知源头的奇香竟然正是从那血肉之上散发出来的。


    分明置身寒凉的海水中,那血肉却仿佛在燃烧,更诡异的是,那种甜香与其说是血肉本身的味道,更像是血肉燃烧分解出来的……


    “像是烤肉的油脂散发的香气,对吗?”蓝发少女望着池倾的神情,忽然如同听到她心声一般接话。


    “烤肉啊,许久没有尝过烤肉的滋味了。”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给池倾指点着方向,在她的指向中,那奇异的香气仿佛成为了有色的实体,正顺着海水一路朝外流淌,最后布满了整座山洞。


    “我还记得牛羊鸡鸭被烤熟的味道,甚至战争是化作人身的妖族被烧焦的味道……不过,你们倒是没有闻过龙肉被炙烤的气味吧……就是这样的。”


    蓝发少女深沉的眸子死死盯着池倾,仿佛透过她望见了封印之外的每一点细节:“龙肉被炙烤,淌出来的油脂自带奇香,那是属于龙族特有的灵力,极其滋养。这些年里,在这贫瘠的十方海中,所有资源……包括你觊觎的龙鳞贝,都是被这具龙躯的油脂滋养着的。”


    池倾体温过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在这一刻接触到了什么诡异的真相:“可是,按照你的年龄,你根本不该知道十方海外面的景象……更别提龙族妖族几千年前的战争了……那怎会与你相关?”


    “啊……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呢。”蓝发少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还想知道,为何我天生便有天耀的记忆……为何只有我能看到这具骨架上的血肉……当然,如今我也让你看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池倾笑开:“我有时在想,或许,我是天耀的转世呢……又或许,我就是他?”


    少女朝眨了眨眼,缓缓开口:“所以,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第120章 第120章“我即刻将你斩于剑下。”……


    “此乃与虎谋皮之事……”池倾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勉强镇静下来——天耀和转世这两个字,哪怕传到烁炎耳朵里,都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即便十方海封印是千年之前实力顶尖的大陆妖族联手设下,但“天耀”这个名字给人的阴影实在太深,池倾此刻觉得自己跟眼前这少女再多说一句话,都会给妖族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燃烧着血肉的巨龙在池倾眼中栩栩如生,那诡异的惨状却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与野性,有种近乎永生的庄严感。


    池倾捂住心口,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慌之感,均是源自于妖族对龙族近乎本能的畏惧。


    龙是更高阶的妖,若非龙族罕有,子嗣稀少,又在三千年前过于霸道强权,说不定直到今日,妖族仍然屈于龙族之下。


    池倾不觉得龙族能在妖族面前放下天生的优越感,龙困浅滩,其志不泯,若这个种族总有一日要突破十方海封印——那她也不能成为其背后的推手。


    池倾用力攥紧了掌心的储物链,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不然……算了吧。


    潜入龙族的地盘,瞒天过海又平安无事地带回龙鳞贝,本就需要极大的机缘与运气——她原本就是想要碰碰运气的,不是吗?


    她落得如今这样的局面……不仅被龙族发现,还撞入了这“天耀转世”之人的领地,便合该证明,她是没有带回龙鳞贝的运气了。


    不然……就算了吧……


    可如此念头甫一升起,却如火舌般瞬间燎痛了池倾的神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近乎仓促地将储物链收起,那姿态,活像一只护食的动物。


    “我不同你交易。”许久后,池倾艰难出声,她抬起眼对上蓝发少女似笑非笑的视线,声音慢慢坚定了起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妖族的事。”


    “不利于妖族?”蓝发少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与之相反,我是想帮你们呢。”


    水波吹动起少女的鬓发,她抬手拂开发丝,意有所指地开口:“怎么?大陆如今难道没有与妖族纷争不断的种族?若放我龙族出去,龙族自替你妖族淌了这摊浑水……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池倾直视向她,眸光一凌,几乎以为眼前所立的少女非但没有被囚于封印之下的深海,甚至对如今魔族与妖族之事了如指掌。


    心中警铃大作,她没有动摇,只笑:“可放虎归山的危险,我们也懂。”


    池倾攥紧了拳,转头朝海底洞穴之外望去,天耀骸骨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分分秒秒都在迫使着她的血脉臣服。


    但龙鳞贝已经在她的储物链中,她不愿功亏一篑,更不愿意不战而退。


    就算眼前之人真的是天耀转世,就算她果然在她面前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不挣扎一下,如何能甘心?


    水流微一波动,池倾握紧着手中陡然显现的飞行法器,踩地借力朝洞外而去。可就在她身形动弹的瞬间,身后水流翻卷,少女瞬间化作一道暗蓝色的光带,快速朝着池倾的方向直追而去。


    飞行法器虽然在深海仍然起效,但速度却比在陆地上慢了不是一星半点。池倾先占了一步之机,又用了


    全身的法力驱动法器,因此她在狭小曲折的山洞隧道中尚还有所优势。


    甫一冲出山洞,身后的龙族少女便立刻占尽上风,不过须臾,那暗蓝的身影已直逼池倾身旁。几息之后,身后那属于天耀的强大龙压紧跟着当头压下,池倾心头一颤,在感受到那龙压的瞬间差点瘫倒。


    幸而这只是一种来自血脉中的恐惧,池倾强撑着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反手挥出一道妖力屏障。


    与此同时,数声龙吟自四面深海啸起,池倾顿觉自己陷入包围,头皮发麻,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机械地操纵着飞翔法器朝海面而去,躲避龙族攻击的动作几乎出自于本能。


    然而须臾只有,数条龙尾破开海水同时自八方朝她袭来,池倾霎时如同被天罗地网束缚,堪堪躲过几道攻势,迎面却又是一道龙尾霍然而至。


    池倾不假思索拔出身后的匕首斩下,刀光与龙尾相交的瞬间,她死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预想中的疼痛袭来——可仅仅一瞬之后,疼痛的啸叫响彻了她的耳膜。


    池倾愕然睁眼,被眼前龙尾巨大的伤口惊地说不出话来,下一瞬,一股强大的龙息趁她措不及防之际袭来,池倾后背霎时剧痛,脊骨几乎被震得错位,生理性的泪水忽然就被刺|激而落。


    疼痛使人清醒,池倾重重撞在一旁的珊瑚礁上,脑后一阵刺痛,仿佛头皮也被毒刺扎破,但于此同时,一种模糊的猜想浮现她的心头。


    龙族全身的鳞片都如同世上最坚硬的铠甲,一般兵刃,几乎刀枪不入,若要剜其鳞片,除非从其中接隙出下手,不然便完全不能伤及分毫。


    刚刚池倾茫无目的地随意一挥,仅仅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本不该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为何……


    池倾跪在珊瑚礁前,勉强撑起身,忽然笑了一下:“啊,难怪。”


    “你想到了?”蓝发少女缓缓行至她身前,脸上没了从容而虚伪的笑意,神情很淡,“说说看。”


    “退化?”池倾缓缓吐出两个字,“龙族被封印在深海,失去的不仅仅是对陆地天空的统御权,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大量的灵力供给。”


    “妖族认为,将龙族封印于十方海,最多只会令龙族的修炼无限迟缓……但或许,这个猜测还是保守了,对吧?”池倾在那少女的目光中,用力控制住自己手臂的颤抖,轻笑出声,“因为对龙族的阴影,对天耀的忌惮,我从最开始便将你们想的太过强大。”


    “龙族确实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种族,可也是因此,你们一生所需的灵力,也远超妖族的想象——要使你们这具庞大的身躯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需要太多的灵力。而小小十方海过于贫瘠局促,你们在此地不能长时间保持龙身,积年累月,鳞片和力量便都开始退化了。对吗?”


    池倾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背的脊骨……还是很疼,但还能走。


    也只是能走而已。


    “你猜的没错。”蓝发少女低声道,“若非我生来便复苏了天耀的记忆,时至今日,你看到的恐怕只是一群半死不活之辈。”


    她紧紧攥起拳:“在如今的十方海,参与过几千年那场大战的龙族就算不死,也是垂垂老矣。而其余大半,都是大战之后多年才陆续诞生的孩儿,他们生来没有见过大地和天空,他们没有错,更与妖族无仇。”


    “我实话同你说,天耀这具龙骨中的灵力再强,也有透支的一日,它撑不了多久,我必须另做打算。”蓝发少女抬手,自后背缓缓抽出一根打磨尖利的鲸骨剑,霹雳般指向池倾眉心,“答应我,龙族会替妖族荡平一切障碍;拒绝我,我即刻便将你斩于剑下。”


    池倾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她直直望向持剑的少女,忽然失笑:“妖族如今一切太平,妖王有不败的铁骑,七州祥和,无半点纷扰,我无法承诺你什么。”


    她上前一步,额头几乎抵住剑尖:“可若你杀了我,龙族便永远失去了离海的希望——毕竟下一个进入十方海的人,尚不知身在何处。你赌不起,只能送我离去。”


    “人心诡谲,各族今日团结明日分崩,如同潮汐起落,没有恒长的道理。”少女的声音沉稳,持剑的手却不自觉地更用了几分力,剑尖抵住池倾的额头,鲜血倏然而落,她咬牙道,“你当真要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池倾抬起下巴,精致白净的脸蛋被眉心伤口的血水分为两半,她的眼底却在此刻,忽然流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狡黠,“我只是尚不能答应你。”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送我离开,若妖族真到了大敌当前,计无可施之日,便是你们重见天日之时。要不要赌,在你。”


    蓝发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更沉更重:“你当真不怕死?”


    这话带着天耀残存的威压,池倾心脏狂跳,脸色一片苍白,她紧紧握起拳,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要不要赌,在你。”


    数息寂静之后,天耀手中鱼骨重重砸落在地,她后退一步,望着池倾的眼神如有千钧之重。


    下一瞬,她化作一条通体纯蓝的龙,仰头长吟一声。


    漆黑的深海在片刻之后忽然走出了三十余个小小的身影,池倾定睛望去,只对上了一双双纯真带怯的眸子。


    是十方海的幼龙。


    那些孩子游到池倾身边,为首的一个小女孩一头柔顺的银白色长发,明黄的双眼羞怯又明亮,她试探着朝池倾伸出手,声音甜甜软软,轻声喊了她一声:“姐姐。”


    池倾怔住,尚未反应过来,手指便被小女孩握在掌中,她摆着圆滚滚的尾巴,带着池倾和剩下的孩子一路往海面游,背影很可爱,像是一团软乎乎的云。


    池倾的脊椎还是发疼,可心脏在此刻却也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


    正如那个自称天耀转世的少女所言……这些孩子,是无辜的,无知的。


    他们不该成为历史额外的代价。


    “姐姐,到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女孩轻轻松开了池倾的手,迎着池倾的目光,朝她摆了摆手。


    池倾攥紧储物链,一路朝封印之外而去,那女孩稚嫩的脸庞逐渐被在海水的波澜中变得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那双明黄色眼睛里艳羡而可怜的目光。


    池倾就在那样的目光中,走出了十方海的封印结界。


    阳光照在身上,储物链在掌心的触感变得深刻起来,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充斥了许多微妙而复杂的情绪。


    池倾趴在岸边的崖壁上,疲惫地眨了眨眼。


    还好,至少她走出来了,带着龙鳞贝,顺利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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