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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第101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


    傀……


    池倾脑中骤然闪出那坛酒的名字,难以置信地望向谢衡玉:“你知道它的作用吧?怎能贸然就喝了?饮下那酒,你是会对劝酒者言听计从……”


    她径自说下去,却忽地愣住,像是才反应过什么一般,蹙起眉,缓缓道:“莫非……是因为我将酒赠予了你,所以你如今才这样……听话的?”


    她这些话只是问句,并不是命令,凭谢衡玉如今烂醉如泥的脑子,自然也回答不了她的疑问。


    片刻的沉默后,池倾涩着嗓音,轻声对谢衡玉道:“告诉我,你当初想要赢下这坛酒,是为了什么?”


    谢衡玉努力理解了她的疑问,有些涣散的灰眸显而易见地挣扎了一下。池倾微眯起眼,看到他喉结滚动,小小吞咽了一下口水,随后像是被本能驱使着开了口:“为了你……”


    池倾微微倾身上前:“说清楚,你是为了对我做什么?”


    “骗你……劝我,喝下去。”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移开了些,像是不敢对上池倾的目光,他垂下头,像是难堪至极似地小声说,“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眼前头晕目眩般地转动了起来。她如今终于可以确信,谢衡玉确实受到了傀的影响,可是,他确实还是醉了。


    若是平常的他,即便饮下了傀,措辞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让人无可奈何……


    “我没有不要你。”池倾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可给出的理由,却让谢衡玉感到有些难过,“你和朗山不一样……你从来不是我的……对吧?你是,你是你自己啊。”


    他摇了摇头,眉尾同眼尾都耷拉着,


    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孩子。


    池倾别开视线,指尖焦躁地摩挲着桌面:“没有我的那些年,你是修仙界声名鹊起的世家公子。可只这一年不到,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待在我身边,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吧。”


    谢衡玉的表情像是被她打了一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猜到了……”


    池倾望向他:“猜到什么?”


    谢衡玉道:“猜到……你一定会说这话的。”


    池倾攥起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在怪我自己,我做错了很多事,包括最开始和你讲的那些……”


    “不行!”谢衡玉用力握住桌角,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池倾,“你不能再讲下去了!不要说这些了!”


    几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额头暴起青筋,左手死死按住自己右手的伤口处,指尖用力抠了下去,绷带下顷刻就泛出血迹来。


    “你在干什么!”池倾一把握住他的手,瞳孔震颤地盯着他的动作,“停下来……快停下来!”


    话音落地,谢衡玉如同一个溺水的人,重重喘了口气,颤抖着将僵硬的左手从伤口处移开,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朝池倾笑:“你看,我已经是个疯子了,只有你……你能制止得了我。”


    这话如一阵阴风荡过池倾全身,她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哆嗦着打了个寒战。


    “这是酒……”许久后,她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谢衡玉,即便你真的疯了……但这是酒,是世间罕有的酒,没有人能一直醉生梦死,也没人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控制下。”


    “你又不是……狗。”池倾抬眼,故作凉薄地瞅着他,“好好做个人吧,谢衡玉。”


    “我……呃……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同样也是一句命令,傀的效力不知如何作用,但发作得十分迅速,谢衡玉想要再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来得及将一声应答强行吞入喉中。


    他想错了,就算猜过千百个假设,却还是想错了——池倾比他想得还要心狠,她怎会因为他切切实实离不了她而心软呢?


    她向来是……在他靠近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推开他,而在他故作冷淡的时候,却又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笃笃笃。”正在谢衡玉笑得眼泪都要流干的同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阮鸢担忧的声音随后试探着响起,“圣主,解酒茶和糕点都带来了。”


    池倾站起身,作势去开门,却又皱眉朝谢衡玉看了一眼,低声道:“坐着,不许动。”


    语毕,她背过身去开门拿酒,再回来时,谢衡玉确实已在傀的作用下,重新依言回到桌前,正襟危坐,手脚都好好地放在该放的位置。


    池倾将餐盒摆开,取出醒酒茶和橘子凉糕朝谢衡玉面前一推,冷着脸道:“吃。”


    她真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可谢衡玉垂着眼睛,视线却黏在那橘子凉糕上不动了。


    他拿起筷子戳了一块糕点,皱着眉头,像是快哭出来:“这个是……”


    池倾看了一眼,立刻道:“孤云城买的。”


    “骗人。”谢衡玉用那点酩酊的酒意驳斥了她,“孤云城没有这个。”


    池倾哼笑出声,给他倒了一杯醒酒茶:“别说了,慢慢用吧。”


    谢衡玉红着眼睛,一口口将橘子凉糕过着醒酒茶咽下,半晌,他忽然道:“我现在这样,你也不想看到的,对吧?”


    “那当然。”池倾果断道,“我之前同你讲过的,我不是那种乐意看见前任颠沛潦倒的人,若可以,我甚至希望你们每个人离了我都飞黄腾达才好。”


    她的语气故意扬得很是夸张,谢衡玉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接话:“那……你要是不想让我再这样的话,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池倾道:“你说。”


    谢衡玉道:“傀,你为我喝一杯。”


    池倾僵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衡玉会提出这个要求。


    尽管她明白,即便自己喝下谢衡玉递给她的傀,他也不会对自己下达太过不合理的命令,可是她的理智,却依旧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做出了排斥而戒备的反应。


    她缓缓直起腰,撑着桌面倾身贴近他,是一个攻击性和防卫性都很强的动作。


    “为什么?”她小声道。


    谢衡玉笑了一下,长睫廉纤般垂下:“没事,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他顿了顿:“还想让我做什么?趁着酒意未散,说吧。若不想让我再缠着你,若想让我离开,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池倾看着他故作镇定,其实肌肉都暗自紧绷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可以,我可以喝。”


    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好似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他朝床边看了一眼。


    池倾有些恼火地道:“酒在我这。”


    她只好又从储物链中,将一壶壶藏进去的酒重新拿了出来。


    谢衡玉在那些外形样式近乎一致的酒壶中,立刻挑出了傀。他取过酒壶,倒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酒至杯沿,半滴都不曾洒落。


    他将酒杯递给池倾,灰眸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接过,皱着眉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将酒一饮而尽。


    傀入口的气味很独特,苦得和中药相似,池倾喝完就呛了一口。


    谢衡玉看着她手中空荡荡的茶杯,笑起来。


    池倾皱起眉,傀开始起效,她的神智有些不受控制地漂浮在半空,失去清醒。


    “你笑什么?”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去看清他的表情,“不要笑了。”


    谢衡玉依旧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龟甲,放在两人中央的桌面,五指张开,将龟甲倒扣,倏忽转动起来。


    池倾盯着那个转动的龟甲,视线越来越迷离。


    龟甲?龟甲?!


    想起来了,是那个在公仪家,曾被当做阵眼法器的龟甲!


    “这是做什么?”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却对上谢衡玉含笑的双眼,那表情太可怕了,仿佛他下一步就要踏入无边绝望的深渊。


    他对她解释道:“我如今,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不管是你说的,还是藏瑾说的,我都不信。”


    池倾愕然:“藏瑾?什么……藏瑾?!他……他说什么?你见……”


    谢衡玉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她的唇间:“噤声。”


    池倾如鲠在喉,刹那失了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谢衡玉道,“你饮下这杯酒,便给我一个真心的答案吧。放心,睡一会儿。这一切都是假的。然后,等你清醒,就把一切忘了吧。”


    龟甲不断转动,骰子在其中上下翻飞的不祥之声又一次在池倾耳边响起,她毛骨悚然,完全摸不准谢衡玉究竟想要做什么。


    理智慢慢被剥夺,她不再清醒,即将陷入混沌。


    龟甲忽然停了,从孔中掉落出三个骰子。


    池倾看不懂,却从谢衡玉眸中读出了这并非一个吉利的卦象。


    “等等……”她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用力拉住他的衣袖,艰难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告诉我!!”


    谢衡玉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俯


    下身,脸上露出了疯子般悲凉而绝望的笑意:“不会告诉你的。”


    “你也喝酒了……你不是……你明明……”池倾双眼逐渐失焦,握着他的手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谢衡玉盯着她瘫软在桌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微红发烫的脸颊。


    “没有喝,骗你的。”他小声道,“倾倾,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讨回来一次才行啊。”


    苍白消瘦的手扫过桌面,将那几个骰子收入掌中,谢衡玉没有再去看那个卦象。


    他运气差,龟甲虽然如今认他为主,但也不祥。


    落出来的,是剥卦。山地剥,聚终离。


    第102章 第102章抚上他的眼睛,她喊他藏瑾……


    池倾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坐起身,全身上下如喝了劣酒宿醉后那般酸疼难耐,她抬起头,瞧见清冷的月色从窗缝间洒入屋内,斑驳的树影映着纱窗,估摸不出当下的时辰。


    “……谢衡玉?”她低低唤了一声,想起神思混淆之前,桌上那不断转动的龟甲,以及谢衡玉脸上绝望而哀伤的笑容,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等你清醒,就把一切都忘了吧。


    她记得,这是谢衡玉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已经饮下了他递过来的傀,自然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


    她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从中挖出混沌时的点滴,然而饮酒后不久的那段记忆,却仿佛完全被黑雾封闭。


    她不记得她究竟在梦中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了。


    屋外夜色暗到有些诡异,细听还有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蝉声与蛙鸣,池倾打量屋内陈设,发现此地并不属于花别塔中的任何一间宫室。


    她心头染上一丝疑虑,打算下床往房门口走去,然而却在她双脚落地的同时,大门被一人从外拉开。


    那人背着光,低着头,身材高挑,宽肩窄腰,抬手栓上房门,朝她大步走来。


    离得近了,池倾看清对方的面容,松了一口气:“谢衡玉?你吓我一跳……”


    来人确实是谢衡玉,可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容貌即便隐在阴暗的夜色里,依旧显得十分端雅温秀,不仅没了最近那清瘦的颓然之色,状态甚至比他与池倾初见时,还要再漂亮耀眼几分。


    池倾看着他,有些怔然地打量着他的脸:“是发生了什么?那么快就胖回来了?”


    默了默,似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又后退了一步,松了口气般笑道:“不过……这样真好。”


    她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你用傀对我做了什么,但若你可以恢复过来,我也就安心了。”


    她说了许多,却因为谢衡玉没有回答,使那些话尽成了喃喃自语。


    不过,池倾倒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她只是好奇地望向屋外,一边问谢衡玉这是何处,一边抬步朝门口走去。


    正越过谢衡玉身侧的时候,男人却一抬手,紧紧锢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很凉,像是刚从冰水中打捞出来的一块阴玉,并没有半点生机,池倾吃了一惊,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转头望向他:“怎么……”


    谢衡玉却在此时朝她俯下身,强硬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过于突然,因她正在说话,他的舌尖便能愈发毫无阻碍地探入她的齿关。


    他们许久没有接吻,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池倾也再未想过还有这样的机会。此刻,突如其来地,她瞬间僵在了原地,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仰着脸接受他的吻。


    谢衡玉口中含了一小口甜酒,此刻两人唇齿相依,丝滑的酒香便顺着他的吻一道落入池倾口中。


    他松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忘情纠缠,直到她喉间微动,在换气的瞬间将喉中的残酒吞咽下去,他才松开她,喟叹着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脖颈。


    “什么酒?”她有些发懵,晕乎乎地问道,“还……挺好喝的。”


    谢衡玉笑了笑,俯身将她一把抱起,作势往床榻间走。那屋子不大,他的步子又迈得开,三两步便将她放在榻上,探手解她腰际的双耳结。


    池倾纵使再昏头,此刻理智也回来了几分,她挣扎着坐起身,用力按住谢衡玉作乱的手,星眸睁得滚圆:“你这是在……”


    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口渴,清了清嗓子,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衡玉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与此同时,冰凉的手同时扯开系带,随后缓缓下移,他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在她颤抖而愕然的目光中,垂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许动。”他轻声道。


    池倾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住——傀的效力竟还没有消散!


    她瞬间反应过来,并且在下一刻更明白了些什么:“我还困在你的龟甲幻境里?这难道才刚刚开始?”


    谢衡玉没再说话,夜色笼罩着他的眉眼,池倾看不清他神情的细节,甚至,但凡他再后退一点儿,她便连他的容貌轮廓都要分辨不清。


    但,既已知道她依旧在龟甲幻境之中,那一切就无需多问了——正如谢衡玉所说,这里所发生的全部都是虚幻的,甚至比梦境还要不如,因为她注定会在清醒的那一刻忘记。


    既然都是假的,谢衡玉会在此刻亲吻她,甚至和她……也都并不难理解了。


    虽说在现实中,她并不相信按照谢衡玉那样别扭的个性,会继续主动和她发生什么。但在这里……极端点说,就算谢衡玉一剑把她捅了个对穿,她都不会太过诧异。


    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面。池倾一边努力放松身体,一边安慰自己。谢衡玉都要疯了,做点不正常的事情,其实挺正常的。


    正在此时,男人冰凉的手指自她的皮肤轻轻划过,她身体微僵,随即泛起不正常的痒意——那痒并不难耐,却像是细小的玉石自皮肤深处来回滚动,带起诡异的空泛之感。


    池倾怔住,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缓缓小声道:“你给我喝那种酒?”


    哼笑声从下方传来,下一瞬,脚踝被握住推高,她伸手去拉扯他的手腕,垂眸的瞬间却看到他静默一霎,在她视线里缓缓垂下头。


    微凉绵长的呼吸像是羽毛般落在那,片刻,他如愿听到她不可遏制的泣声,那声音前所未有的细弱:“你这是要……”


    “要做什么?”许久后,他沉闷的声音自下幽幽传至她耳畔,她别开头,去看窗棂下苍凉的月色,不知感到什么,那纤细的双眉间忽地像被那月冻到,蹙起微妙的弧度,随后,她听到他轻慢的声线,“是指这样吗?”


    他的声音仿佛自微妙的潮湿中传来,呼吸轻飘:“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说不愿意么?”


    池倾咬了咬牙,确实很难违心地否定他。


    “知道都是假的,还想那么多?”谢衡玉的容颜隐在黑暗里,她瞧不见他,被他掌控的感官便愈加敏锐,“这仿佛不是你的作为。”


    窸窣声从耳畔传来,她紧紧攥住手,随即感到谢衡玉低着头,又浅尝辄止地落下了一个吻,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拽他的长发,觉得一切过头了,过头到不太像话。


    紧接着,在不间断的无序的混乱中,隐约的水声像是顺着骨头,沿着她的四肢百骸传入耳畔,比任何外界的声音都要喧嚣。


    谢衡玉垂着颈,那是个甘居卑位的姿态,从前的许多人并不情愿做这种事,她知道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太多愉悦,却着实让她的五感分别达到了难以形容的至高处。


    时间的流动在此刻完全混乱,她挣扎或是被压制,迎合或是被迁就,但最后的结局永远指向失控的方向。


    谢衡玉在这种时候一贯无声,直到她听到他吞咽的声音,崩溃而羞愤地哭着将他挡开,他才终于起身,用那双湿漉漉的灰眸盯住她。


    她移开眼,他便凑得更近  :“开心了?”


    池倾一句话都说不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谢衡玉继续道:“喜欢吗?”


    没等她回答,他又问:“喜欢我吗?”


    池倾咬了咬牙,将脸埋入被褥,装缩头乌龟。


    他半跪在她身前,捻指细看她的神情,在她再一次即将踏入边缘的瞬间,顿住,不甘心地问她:“喜欢我吗?”


    池倾急促地呼吸,眼神几乎失焦。


    他停住,慢悠悠等她缓过来,却又继续。


    是一层层推高,却永远到不了彼岸的巨澜,她是其中行驶的孤舟,晕头转向地永远摸不清方向,在这片走不出的海域四处碰壁。


    他似比她更了解她,每一次停止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她其实也是能忍的,即便在龟甲幻境里,即便知道这些都会被她忘记,但却始终忍着没再多说一句喜欢。


    已经很多回了,最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再怎样安抚都放松不下来。而因她强忍着不曾回应,他也红着眼盯住她的双眸,两人将这小小的房间当做战场或刑堂,角逐拉扯,伤心或伤身,你死我活。


    终于,双方都崩溃了,这次没有停止,他总算叫她得偿所愿,然后两人失去理智地,用尽全力地紧紧拥抱。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她蹙着眉被他一下下安抚,餍足而委屈地哭出来,理智灰飞烟灭,身体的感官使虚无缥缈的爱意扩大到极致,她反反复复地说了他想听的话,心跳加速,丢盔弃甲。


    可是,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整个空间忽然传来了声声空泛的掷响,骰子翻动的声音仿佛自云端泄下,不祥的,令人心惊。


    “在这里,可以不丢下我吗?”在那嘈杂的掷响中,谢衡玉用力地抱着她,趁着她身体的欢愉没有结束,趁着酒意还不曾消散,趁着她的理智还不曾回来,他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问他。


    池倾没有回答,甚至还没有下榻,她身上情意纠缠的热便开始迅速褪却——她开始意识到,如果谢衡玉开启这个幻境,是为了在分离之前最后满足他的私心,那他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的功夫讨好她,只是为了从她口中逼出一句喜欢。


    不能让他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骗他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似顺应她的心意,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如蒙大赦,立刻松开谢衡玉,迅速穿好衣衫往外走。


    他僵在榻上,没有动作。


    池倾冲到门口,却在即将碰到门栓的瞬间,大门又一次从外边打开了。


    这次出现在门口的,又是一个身材颀长,广袖宽衣的男人,逆着苍凉的月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脸上摘下一张中间有裂隙的欢喜面具。


    面具下,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周遭似完全暗下来,没有光源,池倾站在两个人中间,像是天秤中央的支柱那样僵立。


    她转过头,望向依然坐在榻上,神情凄凉绝望的谢衡玉。她与他四目相对,清楚明白他眼底流转的是怎样的哀求。


    但她迅速低下头,拽住藏瑾的手,朝屋外的月色里跑去。


    谢衡玉在屋内不知坐了多久,等到一切冷却了,凉透了,他才站起身,推开窗户朝外望去。


    外头是梧桐岛的景象,小小的窗户,容着三轮明月。


    一轮挂在天上,一轮映在水里,一轮在水稻中央的小道上飞奔着远去。


    它们都是他抓不住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忽然扭曲起来,耳畔骰子的掷动声突兀地停住,眼前三轮月亮突然掉到地上,变成了三个骰子的卦象。


    他醒了过来。


    他站在她床边,拖着一具形容枯槁的病体,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即便在幻境里,在她最欢愉忘情的时刻,在他容颜无瑕的时刻,她也不曾选择过他。


    枉论如今?


    池倾睫毛颤抖,俨然也要醒来,他死死盯着她,知道她醒转后,可能只需一秒,傀的效力就会完全显现,她不会再记得那个幻境。


    他们,便连离别的欢愉也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半点记忆。


    但是……还有那么一秒呢?


    他在等着她醒转后依旧混沌的那一秒。


    池倾睁开眼,脑袋昏沉,视线还没有清明。


    她先看到一双眼睛,灰色的眼睛,她想起这是谢衡玉,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的眼皮。


    一秒后,她喊他。


    “藏瑾。”


    第103章 第103章“你走吧。”


    “藏瑾。”


    两个字入耳,天塌地陷,心如刀绞。


    已经无需多问了,不管是当真认错还是刻意为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将他和藏瑾搞混,不管她有没有从混沌的边缘醒转。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确实彻彻底底地输了,一败涂地,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月色落在谢衡玉身上,树影萧瑟斑驳,疾风狂起,落叶飘零,那凄惨的影像是有迹可循的哀歌,他僵冷地站在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突然开始狂笑出声。


    池倾被裙摆掩盖的手用力掐入掌心,她盯着他消瘦的,病态的,癫狂而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一株艳丽而有毒的花饮鸩而亡。


    她记得他最初的样子——那时候,明明是她最常将他与藏瑾混淆的日子,可他那时最细微的表情,依旧能在她的记忆中清晰地翻找出来。


    那时的他是温和而清冷的皎月,一身白衣地坐在花别塔的大殿,黑猫扑到他身上,白衣便沾上了几根猫毛,他伸手抚摸它松软的皮毛,满脸无奈而温柔的笑。


    从那时起,她便已经能将他与人族任何一个掷果盈车的美谈佳话关联起来了。


    可是如今,他毫无防备地靠近她、接纳她,将最柔软最坦诚的血肉剖开展露给她……更别说在那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他拿命换她,甚至不曾有过半点犹豫……就算是再不相熟的两人,走过他们这样相同的路,也不该形同陌路。


    但偏偏……偏偏他们如此。


    脑海中那个满身风华的青年,与如今这个悲切疯癫的男人重合,池倾看着谢衡玉消瘦的脸颊,凹陷的眼窝,青紫的眼圈和细小的胡渣,心中忽然泛开一阵剧烈的痛楚。


    谢衡玉是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飞蛾吗?


    可如果他是逐光而来,顷刻化灰的蛾,本该佁然不动的火焰,为何也有燃至残烬的绝望呢?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又想起他在修仙界的那些好友,她想起沈岑,想起唐呈,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或多或少透露出不愿谢衡玉继续留在她身边的想法。


    那些真心在意他的人,原来在那时就看出他患得患失,难有善果的结局了。


    他不该靠近她的,他不能继续在她身边了。


    池倾这样想着,猛地从榻上站起身,无视了他怆然失声的大笑,冷冷开口:“既然如此,养好伤,你就走吧。”


    谢衡玉的笑声一下子止住,她从他身旁径直离开,浅粉的裙摆飘荡,带起复杂的花香,那香气曾诱他失去理智般疯狂地靠近,但此刻落在他鼻端,却像是渗入骨髓的剧毒。


    苍凉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沉默着,望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始唱起一段不知名的调子。


    那调子阴气森森,如鬼泣,又悲又喜,像是……葬礼中炸响的鞭炮,或者是婚仪上奏响的哀乐——他想起来了,那是银叶谷主曾在荒原上唱过的曲调。


    谢衡玉躺在地上,月色如水,流淌在他脸上,犹如断不掉的泪痕——她走远了,与梦中的那个时刻一样,他被留在黑暗中,被留在冷月里,被留在孤魂野鬼才配安置的角落。


    等到风歇了,酒残了,歌尽了,他随手裁下一片月辉,便能落而为剑,切断这一切凡尘俗世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那月光里。


    月光里,池倾疾步往医林奔去,她争分夺秒,甚至甩出法器,仿佛慢一步就要抱憾终身。


    小半个月,医林已经新盖了不少的屋馆,但不管是哪处,此刻都早已熄了灯。


    池倾不管不顾地撞开一扇木门,直奔寝间而入,在榻上之人醒转发出怒喝的下一瞬,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地上。


    医尊的怒吼刚嚎出开头,就戛然而至,他坐起身,皱眉盯着池倾在黑暗中那小小的身影,恍然捶床大悲:“我说了什么!我之前我说了什么?!!!”


    “您去救救他……您去救救他……”池倾脸色白得不像话,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眼泪不知何时淌了满脸,“是我不好,但我没有办法了……我给不了


    他承诺,也不能再拖着他留在我身边了……您去救救他……别让他寻死……他真的不好了医尊,我求求您……我从没有这样求过您。”


    “站起来,站起来!”医尊豁然起身,用力紧了紧自己绑着胡子的绳,以世所罕见的老者能够达到的速度换上了外袍,对池倾厉声道,“一州圣主,不许跪。”


    池倾见他应下,终于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用力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医尊,我送您去。”


    “不必。”医尊断然呵斥,“既然说好了一刀两断,那小子倒也罢了,你不许再纠缠不清。”


    池倾张了张口,又见医尊指着她手中的飞行法器道:“这个,给我,你回寝宫呆着去。”


    池倾连忙将法器递过去,着急忙慌地道:“千万要快,他状态很差,我担心……”


    “生死有命。”医尊丢下这句话,“嗖”地便冲出医林,消失在一片清冷月色中。


    月色中,谢衡玉盯着眼前的一团晶莹剑气,星灰色的双眸映着光,若洁净的星辰。


    幼时在谢家,先生们为了训练修士对剑气的精准度,曾让他们做过一种非常危险的训练。那训练,首先要将剑修束缚在木板上,再蒙起眼睛,隔空御剑,贴着自己身体的轮廓落剑,最后画出的轮廓最贴近实际身形的有赏,反之则有罚。


    那奖赏往往是一块玉佩。


    谢衡玉有满满一箱。


    而此刻,那团被月光所化的剑气悬在他的眼球前,也是那样令人心惊的危险距离,仿佛只要吹来一阵风,或是他眨动一下眼皮,那剑气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眼球。


    可是谢衡玉只是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在他双眼前倏忽来去的剑气。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很美,他想起人间一切关于月亮的诗词,什么天涯共此时,什么千里寄相思……分明是这样好的月色,他此刻却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唯一的可惜,是他没了力气,再借这月色舞一次剑。


    他抬起眼,剑光直至眼球高高扬起,他缓缓闭上眼,听见树叶落地的轻响,闻见花别塔无处不在的花香——从此之后听觉和嗅觉会取代一切,他要把自己最厌弃的那部分完完整整地剖出来,留在这个令人绝望的……


    “谢衡玉!谢衡玉!老夫来给你看诊了!!!老夫差点忘了……老夫手上还有新开的一剂药……”


    突然间,医尊苍老却饱含活力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他这次居然没有敲门,而是一掌轰然将大门劈得稀巴烂,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喊道:“哎呀呀呀不好意思,下手重了,这门质量很差啊哈哈哈哈哈……”


    一向稳重的医尊语无伦次地冲进寝间,用极密的话语掩盖住了内心的慌张,要说池倾那样子,他也着实是第一次见,因此更怕踏进寝间,鞋底先一步踩上的是谢衡玉的血。


    但是还好。


    谢衡玉站在窗边转头朝他望来,脸上保持着一个温和完美的笑,缓声道:“医尊,今夜月色极好,我有些贪杯,抱歉。”


    医尊一下子顿在原地,差点没有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他看着谢衡玉那除了憔悴外,简直跟没事人一样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今天药按时喝了吗?”老头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你贪杯,老夫前功尽弃,你熬夜,老夫英名尽失。你也不想败坏老夫妖域第一圣手的名声吧?”


    “怎敢?”谢衡玉垂下眼,月光落在他清瘦颀长的身上,像是为他拢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他在月色中冲他好脾气地笑,“从前是我所求太多,今后再也不会了。”


    这是……想开了?


    医尊眉头一会儿蹙起一会儿松开,考究地打量他,仿佛在盯着一份难办的医案——虽说他不医心病,但对谢衡玉之前的情况,也算是有所了解,按他那种程度的心疾,可不是这样一下子说好就好的。


    老头一思考就喜欢捋自己的山羊须,如今更是越捋越快,越捋越大力,到最后,几乎要从下巴上薅下几根似的。


    谢衡玉无奈道:“医尊。”


    医尊立刻回过神,朝他招了招手:“窗子关上,什么时辰了?夜风是能吹的吗?你又要害得老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敢。”谢衡玉关上窗子,点起烛火,请医尊在桌前坐下,没事人似地微笑着,“医尊新添了什么药?可有方子写于我?”


    医尊一愣,他想起自己在走进此处前喊的话,心想这可有些完蛋,毕竟他当时只是随便编了一个借口给自己先发制人打打气——毕竟这三更半夜的,他睡意还没散就冲到这儿了,哪还有什么新方子。


    医尊咳了一声,道:“先诊脉。”


    谢衡玉轻笑着伸出手,心脉竟并不如从前沉重滞涩,意外地……还不错?


    医尊沉吟许久,诊了又诊,随后松开手,又开始捋胡子。


    谢衡玉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思绪万千的模样,并不打扰。


    良久,医尊试探着道:“你不问我为何此时前来?”


    谢衡玉摇头:“我原该住在医林的,与您也算近邻,如今只是搬了个住处,您想何时来都可。”


    医尊盯着他的眼睛,又道:“那你也不问问我,来之前,见了谁?”


    第104章 第104章“死心了。”


    谢衡玉脸上带着笑,但那双浅色的瞳孔却无机质地望向面前的老者。黑暗中,桌上摇曳的烛火荡在他眼底,像是嵌在透明水晶中的红花。


    他静静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我并不想知道。”


    谈话彻底陷入了僵局,医尊替谢衡玉重新开了方子,随后转头望向宫外那扇被自己一掌轰碎了的木门残骸,遗憾地摇头:“看来这个宫殿也住不得了,不过,医林这段日子又重建了许多屋舍,其中总有空余,你倒是可以再搬过去住。”


    谢衡玉摇头:“不必了,机甲已经全部改好,我明日便会离开妖族。”


    此刻已是夤夜,距离第二日的日出也没有多久,医尊为难地捋了捋胡子,断然道:“不行,你得留在此地把伤治好了再走。”


    谢衡玉无奈:“医尊……”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医尊故作凶狠地瞧了他一眼,“你若是没有被我治过,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但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没治好就走了,实在有辱我的名声。”


    他盯着谢衡玉,斩钉截铁,义不容辞:“你今夜就搬去我那边住,再静养七日,到时候我自然放你离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应了下来。


    往后的几日,即便两人同在花别塔,但却再也没有见过面。池倾故意躲着谢衡玉,却又总是忍不住,暗戳戳地找人打听他的消息。


    “谢公子看起来好多了。”女医官宽慰池倾道,“医尊对谢公子十分赏识,且这又是他难得亲自照料的病患,自然出不了任何岔子。这些天谢公子只是在房中休养,偶然瞧见,气色似好了不少。哦对了,这几日,我还瞧见医尊在研制祛疤的药膏……可见谢公子的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池倾怔了怔,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他精神气儿如何?瞧着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女医官摇了摇头:“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可是难得见面时,公子总是神情可亲的模样,与……从前刚来医林时,瞧着差不多呢。”


    “这样么……那是很好。”池倾坐在花房中,冲女医官点了点头,取过身旁的一盆叶如翠雾的文竹递过去,笑道,“多谢。”


    女医官连忙躬身接过,受宠若惊地拨了拨那在妖域难得一见的灵草:“多谢圣主,若谢公子往后还有何事,我必然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池倾迟疑了一下,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想不明白自


    己这是在做些什么:“……好。”


    阮鸢在一旁静静候着,见女医官回完了话,方送她离开了花别塔。


    池倾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重新靠回贵妃榻,疲惫地叹了口气,手背盖在额上,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圣主近来又睡不好了,是为了谢公子的缘故?”阮鸢送走了女医官,不知何时又回到池倾身边,她晓得她没睡着,于是上前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地询问。


    “谢公子如今一切都好,听女医官这样说,也该是放下了许多事。”阮鸢道,“可是圣主先提出了分手,怎么看上去比谢公子还放心不下呢?”


    池倾睁开眼,怔怔望着花房上方透光的琉璃顶,喃喃道:“不知道呢,只是好像总觉得……还没有结束。”


    阮鸢道:“听医尊说,他只留了谢公子七日,算算日子,后日他便要离开妖域了。圣主也不像从前那样,送些花草财帛给他么?”


    池倾听出阮鸢是故意这样问,仿佛硬要将谢衡玉同她曾经那些不走心的男宠相提并论,可即便知道她是故意,池倾心中依旧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悦。


    她沉了一口气:“他又不求那些俗物,送去怕是只会觉得我在羞辱他。”


    阮鸢道:“既然如此,圣主要亲自去送他么?”


    “……不,”池倾迟疑着,张了张口,“不知道。”


    阮鸢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掰着手指替她总结道:“圣主曾经说过,若是与谢公子一刀两断,他再回修仙界,戈壁州定然助他重新夺回白马盟之权,若谢家新寻回的那位瑾公子欲与玉公子相争,不拘玉公子是想改换门庭,还是争权谢家,您都会帮他。这些话,您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池倾匆忙转头望向阮鸢,“可是,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我和他之后……好像……”


    她叹了口气,竟然无法将内心那点隐晦的预感宣之于口,良久,池倾道:“罢了,即便我想帮他,他如今恐怕也不肯接受,等晚一些,我会去寻姐姐讲这事。如今妖族势力也要逐渐向修仙界各世家高层渗透,若往后能扶持谢衡玉起来,对于妖族而言,也算是有利无害。姐姐会答应的。”


    阮鸢闻言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像是感叹着什么似的:“圣主你总是这样,在感性里又掺了那么理智的东西,叫人弄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喜欢……莫说谢公子,就连我都要糊涂了。”


    “所以啊,别说你,可能连我自己……也要糊涂了,”池倾重新靠回躺椅,合上眼喃喃,“我还是不去见他了。到时候你……算了,还是拜托来炆去送送他吧。我身边的人,也都不要去见他了。”


    一定要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呢?


    阮鸢困惑地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藏瑾之事的细节,如今只觉得池倾和谢衡玉闹成这样,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再想劝说,却又觉得自己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只好点头称是。


    这日午后,池倾在花房中躺了很长时间。秋收冬藏,尤其对于池倾养出的花草而言,秋季的到来自然意味着繁花落尽后,该结出一些灵物作为回报。因此此刻的花房中,那种复杂浓郁的花香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不散的灵气和饱满可爱的果实。


    池倾虽然躺着,但横竖睡不着,她想到自己秋季的花房,和之前赐给谢衡玉的那口药泉一样,最适合有伤在身的人居住,若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矛盾和隔阂,此刻他还应留在自己身边才是。


    但……转念之间,又一个身影取代了谢衡玉的样子,忽然出现在池倾的脑海中。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眸色更沉,喃喃自语地开口:“藏瑾。”


    脑海中的那个人望着她的眼神,一如他在留影石中最初的样子。


    他从那口棺材中被人唤醒,尽管脸上抹着粉,依旧掩不住底子里透出的苍白,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才涩声道:“是……她救了我?”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你不知道吗?长命花救不了死人,能将你从虚无中捞上来的,是我魔族。”


    留影石中的画面闪烁一下,少年苍白枯槁的容颜逐渐隐去,黑暗中,只有那魔族之人的声音余音绕梁般回荡:“若还想活,来魔族寻我。”


    池倾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多日未曾好眠,闭眼时不是想起谢衡玉,便是梦到藏瑾。之前午后,她在这花房尚能心无旁骛地小憩片刻,可如今距谢衡玉离开的日子越近,她便越是心思杂乱。


    不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欢喜面具。


    它浮在半空,嘴角的弧度夸张而诡谲,像是个惊悚的邪器,在它出现后不久,那魔族之人的声音又响起:“你来寻我,是已经对她死心了对吗?”


    脚步声在欢喜面前方停住,藏瑾拖着他风尘仆仆的、残破不堪的身体,声带像是漏着风:“我……要……坏了……”


    那魔族笑道:“确实,你的身体死了,我缝缝补补把你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但却也不太经用。”


    藏瑾抬起眼,那漂亮如玉石般的灰色眼珠,像是随时要从凹陷的眼眶中滚出来似的:“救……救……”


    魔族不急不缓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对她死心了嘛?”


    藏瑾张了张口,瞳孔在眼眶中颤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魔族笑起来:“这样……那你的觉悟看起来依旧不够啊。”


    欢喜面转身飘走,于此同时,藏瑾像是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全身的骨头发出“喀啦啦”的响声,拖着松垮的皮肉朝地面坠去。


    欢喜面越走越快,藏瑾干哑的嗓子发出绝望的吼叫,那声音像是荒原上的风卷起鸦鸣,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苍凉。


    “死……死……心。”


    少年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化在地上,宽大的衣料盖在他的骨肉上面,远远看去,像是个小小的坟头。


    在他彻底瘫痪的同时,清晰而绝望的两个字终于在虚空中散开。欢喜面停住,又飘飘忽忽地浮到那个小坟头上,属于那个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里传出来,它哼着一首欢欢喜喜的出殡曲,周身释出的魔气如同黑色的丝线,绕着藏瑾的白骨和皮肉来回地穿梭。


    骨头被重新串起,血肉像棉花似的被填充在外,最后再裹上皮肤和毛发……


    那欢喜面高高兴兴地,熟练地操作着,像是在缝制一个可心的娃娃。


    很快,娃娃缝好了,藏瑾重新坐起身,空洞的目光落在浮空的欢喜面上。


    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中传出来:“拿住我。”


    藏瑾伸手,从半空将它拿起。


    魔族道:“戴上我。”


    它的娃娃,就这样变成了它的宿主。


    第105章 第105章他想等她…再看他最后一眼……


    光阴弹指而去,多亏医尊的看护,谢衡玉在医林调养得很好。他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很快,甚至连每回伤口愈合时泛上来的奇痒,都不曾出现过。


    谢衡玉望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人活到某个时刻,身体的零件仿佛也变得和机甲一样,


    可以拆分重组。


    明明心脏和大脑已经差不多坏死了,可其他受伤的皮肉,却依旧如此生机勃勃地卖力求存。


    他想,如果人类真的是机甲的话,那似乎也不错。这样,他一定选择将那颗被池倾占满的心脏拆卸下来,再换上干干净净的另一个。


    可这毕竟是无稽之谈。


    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是宝贵的,失去一个,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麻烦,他即便下得了手,也得承担得起那个后果才行。


    谢衡玉撑着桌角,将池倾曾派人交于自己的储物链褪下来,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颗心脏在掌下强劲地跳动,用灵力探下去,不难感知到全身的血液正由那一次次的收缩扩张而更迭。


    谢衡玉有时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刻,对这颗健康的心脏,尚还不曾生出过阴暗的念头——或许他本身依旧在期待一个新生,期待着一个不可转圜的前路。


    “叩叩叩。”屋门被敲响,谢衡玉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他转头朝房门处看去,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缓缓淌出疏离又温和的笑,他缓声道,“抱歉,医尊今日不在此处。”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一下,片刻后低声道:“不是的,谢公子,我是来寻你的。”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和道:“寻我?请进。”


    房门被推开,身着莲子白长衫的女医官轻手轻脚地进来,谢衡玉朝她点了点头,态度尚算温和。


    他记得曾与她有些交集,但多半都是讨论些关于机甲术和妖族生理构造的话题,除此之外,并没有深交。因此如今机甲术改良完毕,他倒也有些想不出她为何来寻他。


    那女医官等不到谢衡玉开口询问,便先言道:“公子在医林的这些日子,为妖族付出颇多,即便我从前不通机甲术,也跟着公子学到许多东西。如今听闻公子即将离开妖族,不知如何感谢,只带来这一点心意。期盼公子收下。”


    她说着,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正方形的小巧锦盒送至谢衡玉面前。他有些诧异地垂眼望去,打开后,只见其中是一条灵气馥郁的多宝手串,其上每一颗水晶珠子都十分剔透精巧,配色清淡,触手温润,光是放在掌心便觉其清心安神之效。


    谢衡玉垂手将其放回锦盒,那动作俨然便是要推拒的意思。


    女医官后退半步,摇头道:“谢公子,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公子是人品贵重之人,也是我活到现在见到的少数修士。多宝手串在戈壁州并不少见,公子只当是我有心结交一位修士好友便可,并无其他令你困扰的意思。”


    谢衡玉听她这样说,推辞的动作才没有方才那么坚决。就在此时,屋门又一次被敲响,女医官转头望去,眉眼弯弯,声音带笑:“是阮大总管啊。”


    房门没有关严,透过那留出的一线,瞧见同样医官装扮的阮鸢和朗山在门外冲他点了点头。


    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颤了两下,谢衡玉猛地攥起了拳,才将自己颤抖的声音调整到最平静的调子上:“请进。”


    阮鸢与朗山一同进屋,瞧见桌上摆放着的多宝手串,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朗山站在她身旁,见状也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朝谢衡玉望去。


    谢衡玉不明所以,却见朗山和阮鸢同时拿出了两个四方锦盒推到他面前打开,三串相差无几的手串整整齐齐摆在一处,简直让人手足无措。


    朗山道:“哎呀,你不要嫌弃。我们戈壁州没什么东西,就是石头多。大家心有灵犀,你就全都收下吧。”


    女医官此刻也笑着附和:“大家这也算是不谋而合。”


    谢衡玉有些无奈地笑着,那初见阮鸢与朗山时悸动起来的心脏,却又一次沉入谷底——他心思细,对旁人的外貌穿戴,也向来观察入微,只是刚才乍一看这二人,竟然忽略了他们身上都穿着医官的服饰。


    想来,若非池倾阻止他们来见他,阮鸢与朗山也不至于做此掩人耳目的装扮。


    他强颜欢笑,垂手一一收下那三条手串,认真看着眼前每个人:“多谢,多谢……多谢。”


    阮鸢冲他点了点头:“小楠犯了大错,我不会包庇她,可我也毕竟是她姐姐……所以,如今依旧想替她谢过公子从前的教导。”


    她退后一步,抬手朝谢衡玉深深行了个大礼:“那孩子命途多舛,幼时却被我惯坏了,实在有些好坏不分。我……我……”


    谢衡玉见她神情凄恻,已然有些说不下去,伸手虚扶她起来,腕上串珠碰动,发出玉碎般轻响:“不要紧的,我并未怪罪于她。”


    没怪罪,说到底还是不在意。阮楠于他而言,不过是池倾当初的一言之托,如今既她与魔族纠缠,自也有烁炎或来炆处理,因此,哪怕他身上的伤势多少与阮楠脱不开干系,但认真说来……这些日子,他甚至没有想起她过。


    阮鸢明白他说的“不要紧”确实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意思,点了点头,才重新直起腰来。


    房中一时寂静,朗山见他们都无话可说,想了想,对谢衡玉道:“我没想到你走得这样急……其实,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挺喜欢你的,然后,小煤球也挺喜欢你的……不过既然要走了,我们也没办法留你下来……你之后好好的吧。”


    朗山化成人形没多久,是个心思单纯的小狗,对人的喜恶自然爱恨分明,一目了然。谢衡玉想到他最初对自己排斥的样子,再看今朝,反而生出些许世事无常的苍凉之感。


    他冲朗山点了点头,伸手似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小狗向来只习惯于池倾的触碰,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很快眼神又软了下来,眯起眼往谢衡玉的掌心蹭了蹭。


    这孩子的短发刺刺扎扎,手感并不好,但谢衡玉却在他凑上来的瞬间,心脏像是落进了棉花堆里,一下子软得说不出话。


    朗山蹭了一小会儿就躲开了,十分不好意思撇了一旁憋笑的阮鸢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对谢衡玉道:“那……一路顺风。”


    阮鸢和女医官也笑道:“一路顺风。”


    自他们的到来之后,谢衡玉的屋中断断续续又迎来了花别塔不少的人,其中大部分当然来自医林,还有一些却是妖王身边的人。


    比如来炆。


    来炆前来的时候已近黄昏,高大的男人撑着破伞站在他的门口,开门时两人对视了一眼,谢衡玉眼底却没有讶然之色。


    来炆道:“药喝了?伤如何?”


    谢衡玉道:“一切都好。”


    来炆点了点头,并没有进屋,只是从袖底探出手,指尖凝着一点微光,轻轻将其按在谢衡玉眉间。


    微凉的触感一闪即逝,谢衡玉愕然一霎,便听他道:“这是妖王的意思,我教你一段口诀,以便你随时与我联系。”


    谢衡玉觉得自己此番离开后,似不会再与妖族有太多瓜葛,迟疑着刚想回绝,就听来炆面无表情地道:“别去想绿色的狗熊。”


    谢衡玉一愣,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只笨拙的狗熊,下一瞬,只听来炆的声音凭空从识海中响起:“就是这样。”


    谢衡玉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叹气的冲动,来炆却又道:“什么时候离开?”


    “明日……天亮。”谢衡玉回答。


    来炆点头,伸手按了按谢衡玉的肩:“明日我来送你。”


    谢衡玉袖底的手一下子紧攥起来,他抬眼与来炆那双平静的双眸对视,那瞬间蓦然出现在他心底的,竟然只是一句话——她不会再来了。


    七日,从搬来医林开始,即便他面上装得再云淡风轻,但实际自己却也再清楚不过……他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


    无人在意的那些时间里,他枯坐窗前,需要花上太多的精力,才能逼迫自己清醒地,不去期待池倾再一次回头看他。


    谢衡玉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仿佛只要池倾再出现朝他招招手,他便又要摇着尾巴回到她身边。


    自厌的情愫伴随着对池倾的思念与日俱增,直到此刻,来炆的这句“我来送送你”,彻底将他打入了谷底。


    他知道来炆并非一个不解风情之人,这些日子,他与烁炎也在尽可能地为他们创造一些谈心的空间。只是,他们毕竟不曾了解过池倾与他之间最深刻的矛盾,因此劝到最后也是隔靴搔痒,不再多说什么。


    可若是池倾会来送他这一程,来炆必然不会在此刻说出这个提议。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蹙眉压下心头阵阵涩意,朝来炆摇了摇头:“不必了,有缘再见,无需相送  。”


    来炆深深看了他一眼,许久后方朝谢衡玉点了点头:“有缘再见。”


    他撑着那把破伞转身离去,初秋黄昏,谢衡玉站在门前看着医林光线昏沉的小道,心头有阴冷不散的抑抑之气攀了上来。


    他下意识发起抖来,修剪齐整的指甲神经质地抠弄着掌心的皮肤,自从池倾同他说出那些诀别之言后,他便不太能看着熟悉之人离去的背影,而如今屋内热闹了一个下午,突然人去楼口,这反扑而来的情绪,便令他愈发难以承受。


    谢衡玉定定望着来炆的身影消失不见,他重新走回屋内,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紧、拴好,然后坐回桌边,替自己倒了已被凉到有些发涩的茶。


    桌上摆满了妖族赠他的礼物,其中最多的便是多宝手串。谢衡玉腕上已经戴了一串,其他的实在无处收纳,他想了想,便将那些锦盒重新地合上,全部收进池倾给他的储物链中,最后拿出那个空着的锦盒,将那条储物链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一切收拾妥帖,房中愈发空荡起来。谢衡玉有些魂不守舍地在屋中走了两圈,坐立不安,心跳失衡。


    今天有那么多人来看过他,有那么多人问过他何时离开。若是池倾有心问起,一定知道他会在明日天明启程。


    她会来看他吗?


    内心可耻地又生出这些希冀,而这些微弱如萤火般的希望,却比下午那一波波人送别时,给他带来的温暖还要热烈。


    谢衡玉转头望向窗外的浅紫深蓝的晚霞,估算着时间,在希冀和绝望的缝隙中寻到一处容身之处。


    再等等她,等到明日卯时,日出之前,她或许……或许……还会来再见他一眼。


    第106章 第106章鲜血从眼眶落入掌心,又从……


    阮鸢和朗山都没有想到,他们蹑手蹑脚地回到花别塔,竟然迎面就和池倾撞了个照面。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浅紫色绸子衫,安安静静地站在那边打量着他们的装扮,虽然神情是平和的,但阮鸢依旧在那样的目光下紧张地搓了搓手。


    “我们……我们去医林是想……是想……”朗山纵然再粗心大意,此刻也察觉到池倾的神情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可他毕竟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想要解释,吞吞吐吐地讲了几个字,却又被阮鸢扯了下袖子。


    池倾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之后轻轻笑了声,也不问任何,转身往楼梯上走去。


    阮鸢呆了一刹,连忙拖着朗山将医官的服饰尽数换下,又照旧伺候着池倾用了晚膳,沐浴洗漱,一套常规的流程下来,再等池倾看顾完花草,天色已近亥时,她却依旧一言不发。


    阮鸢惴惴至极,全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神色,终于,许是被她的目光惊动,池倾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从掌下闷闷传来:“怎么?有什么想说?”


    “抱歉,圣主,是阮鸢自作主张,”阮鸢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可她听池倾的语气,便知道她并没有怪罪自己,于是话锋一转,倒是更慎重地说,“谢公子明日卯时……便要启程了。”


    池倾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半晌沉默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躺在花房的贵妃榻上,月色透过琉璃顶洒落,将她的脸映出雾蒙蒙的微光,像是色泽莹润的贝母。


    阮鸢瞧着她放下手,那道线条好看的柳眉微蹙着,给整张脸平添几分忧愁。看得久了,她才忽然意识到,池倾身上的气质,比起谢衡玉没来花别塔那会儿,已经变了不少。


    曾经的池倾是何等恣意潇洒的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及时行乐,却也能随时抽身,那一股子鲜活的生气,几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然而时至今日,阮鸢却觉得池倾比曾经温柔了好多。虽说不出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池倾心上挂念着的东西,总比从前要多出了许多来。


    “圣主,您不去送送他吗?”阮鸢忍不住,最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我瞧着谢公子……一直在等您去医林呢。”


    池倾没有说话,心中却如天人交战,脑海里一会儿是谢衡玉崩溃泛红的双眼,一会儿是藏瑾挣扎着心灰意冷的叫喊。


    她这一生没有真心对待过谁,可偏偏万事都要争个上风,不论在道德还是情感层面,最好谁也不亏欠,方能安安心心坦坦荡荡地活。可是如今,谢衡玉和藏瑾这二人,却偏偏将她这份维持不易的坦荡击得粉碎。


    她不忍心再去看他因她而破碎挣扎的样子——事实上,虽然她冠冕堂皇地说,不再见只是为了谢衡玉好,可实际却也是因为,她不愿去面对自己将一颗曾经真诚炽热的心磋磨至此的事实。


    因此,阮鸢哪怕在池倾身边等了再长的时间,却都无法等到她任何一个肯定的回答。


    阮鸢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想将池倾扶去就寝,可她只是摆了摆手,望着琉璃顶外影影绰绰的月亮,对阮鸢道:“你去休息吧,我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阮鸢应了一声,替池倾盖了层薄毯才转身离去。合门的瞬间,她侧头瞧见池倾脸上疲倦而怔忪的神色,实在没忍住,小声道:“圣主,关于您曾经的那些遗憾,我其实不太清楚,可是……若只为眼前之事,我希望您之后不要再后悔了。”


    不远处,池倾躺在那里,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听见她的话。


    阮鸢垂下眼,将门合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她不明白。


    池倾想,谁都不会明白自己对谢衡玉这样愧疚、懊恼却又在意的态度究竟从何而起。


    是她从最开始,便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的替身……或者,更过分地说,她是在清楚意识到谢衡玉并非藏瑾的同时,依旧任由自己将两人混淆。


    她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活在这世上的另一种可能,因此给予了他更多的耐心和宽和。


    她知道,自己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其他与藏瑾相似的男子——在她和曾经的那些替身相处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引导成更贴近藏瑾的模样。可是,和谢衡玉相处的时候,她却宁愿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不同于藏瑾的地方。


    她甚至还会刻意地,令谢衡玉变得更加光明、开朗、和煦,正如她也曾希冀着三连城的春光,好好眷顾她和藏瑾一样。


    因此,谢衡玉对她来说,即便只是作为替身,也是不同的。哪怕是花言巧语,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付出过几分真心。


    后来,谢衡玉如池倾所愿地,被她所吸引,可所有的事情从他动心的那一刻开始失控。在她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感情与日俱增的刹那,又是她亲手将他推开。在她确定藏瑾仍然在世之时,又是她亲自放弃了他。


    因此,即便是姐妹亲友,她又怎么有脸同烁炎,同阮鸢坦诚,自己是这样一个始乱终弃,又活生生将一个真心人,逼到悬崖峭壁上的人呢?


    医尊曾对她说,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哪怕心里再不舒服,池倾仍然坚信自己一刀两断的抉择,已是此刻的良策。


    她从躺椅上坐起身,望着琉璃顶外深黑的天幕,静|坐良久,开始往修仙界送信。


    红蝶


    一只只飞出窗外,最终会落到唐呈和沈岑的手中——她心中惴惴不安,眼皮不时抽动,不妙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失点滴累积。


    若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源自谢衡玉的归程,至少在那条路上,她希望他得到好友的接应。


    池倾知道唐呈和沈岑总不会不顾谢衡玉。


    他们甚至比她要可靠。


    送完两只灵蝶,池倾才又一次倚回贵妃榻,今晚如此漫长,窗外的夜色仿佛再不会散去。


    可这毕竟是最后一个晚上。池倾想,等到天亮,所有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之后她与谢衡玉桥归桥,路归路,所有亏欠与情谊都将一笔勾销。


    这对他们都好。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在等着一个天亮。


    医林,谢衡玉望着窗外的月色,祈祷明月不要西沉,祈祷黎明永不来临。


    尽管在黑夜中的等待是如此难熬,绝望和希望像是蚂蚁啃食着他每一寸皮肤,可至少……多少还是有些希望的。


    如果有希望,他便可以带着期待睡去,那会是一夜的好梦,而不必每时每刻都留神去控制那双试图抓瞎自己双眼的手。


    可是时间过得好快,他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戈壁州皎洁的月无情划过天幕,头也不回地朝浓重的云层后面坠落,再然后,就是太阳的初升。


    谢衡玉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体温太低了,整个人像是被晚风熄灭的火把,彻骨的绝望与他的血液溶合,快速地淌入他的四肢百骸。


    清光剑意令他对天地间的光源有着敏锐的认知,这种洞察几乎根植于他的潜意识,因此,即便谢衡玉掩耳盗铃般地闭上眼,仍然清晰感受到朝阳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升起。


    日夜交替,并不受人心的控制。


    卯时来临之前的那个时刻,他想起与池倾过往的很多,那些被翻看到烂熟于心的回忆,再次想起,依旧像是在他心头反复切割的刀子。


    他想起她陷落时失神的眼睛,想起她在激|情过后饱含爱意的目光,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背后伤疤时愤怒而颤抖的声线……那一切都太过真实,因此不管他回忆几次,都依然会对自己被欺骗的事实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


    可是,可是……他也记得她是如何与他在临春破冰的青镜湖边拥吻,也记得她在那声势浩大的开湖声中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更记得在七苦幻境,她是如何与藏瑾窝在蝇蚊肆虐的毒林,坚定而温和地亲口描绘他们的未来。


    “我听人说过……天湖开湖的景象……”


    卯时来临前的这个时刻,谢衡玉攥着手,低着头,轻声缓缓重复着那段令他痛心疾首的话。


    “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季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少女多年以前稚嫩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与男人清润低沉的音色交织,谢衡玉的声音逐渐轻下去,良久,他在黑暗中缓缓扯出一个凄恻的笑。


    这就是他所有美好记忆的起源——来自于她和另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的过去。


    神识扩散至很远,忽然间,他听到冥冥中一声悠长的钟声。


    卯时已至,她原来真的不会来了。


    谢衡玉垂首,月白色的衣袍隐在黑暗中,右手搁在膝头,腕骨和指骨都消瘦,已经不像是剑修的手。


    眨眼间,他看到自己右手食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轻轻地在虚空中划了一下。


    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幕画面。


    鲜血落入掌心,大量的血,从指缝中淌下来。


    谢衡玉怔怔坐在那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光明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散去,五感因此混乱,听力敏锐到失控的地步,外界庞杂的声音纷纷扰扰挤入他的耳中,片刻后,他的耳朵也涌出鲜血。


    不过,这是他曾经预想过的后果。


    任何决定都要承担应有的后果,他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刹,因此早就替这个瞬间做好了准备。


    他回过神,有条不紊地从桌面最近的地方摸到止血的伤药、绷带和纱布。


    痛感后知后觉地疾扑而至,谢衡玉全身渗出冷汗,勉强计算着时间——失去视觉后,包括第六感在内的所有五感都开始出现代偿,它们与他急促的心跳一同失控,需要他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在这无序的剧痛中,收拾好眼前的残局。


    幸好,留给谢衡玉的时间还有很多,而眼下的这个局面,他也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排演过。


    洒落在桌面和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清洁干净,衣上的污垢也无非是一个清洁术便能解决……唯有眼部的伤口着实有些难以应对,但还好,他早就偷偷藏了不少医尊开给他的伤药。


    剧痛过后,鲜血也在麻木中止住。


    一切尘埃落定,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摸索到纱布旁的一条准备多时的绸带,用力攥在手中,许久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释然的笑来。


    他抬手用绸带挡住空落落的眼眶,起身将矮凳收到桌下,什么都没有带走,径直推开了房门。


    日出时刻,戈壁州鸟雀尖细的啼鸣,晨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医林不散的药香在开门的一瞬,清晰可辨地朝谢衡玉涌来。


    他抬起头,感到柔软的绸带被风拂过脸颊的微痒,某个瞬间,仿佛自己并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大步往外走,又从走动逐渐变成了小跑——他一向是个过于沉重的人,这种轻松的感觉很少在他身上出现。


    上一次……上一次还是池倾告诉他,他可以摆脱修仙界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留在妖族的那个冬日。


    谢衡玉往医林外跑,他知道医尊给他提前备好了飞马,那匹马曾将他带离修仙界,如今又要将他带离戈壁州。


    受到伤害,便不能停留,只好远离,他曾经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懦弱。但如今,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目盲对剑修而言是重残,枉论是以光为剑的他?可是没关系,他如今可以接受自己的残缺,可以接受自己的重伤,甚至可以接受自己四处回避的懦弱。


    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只要从今以后,他只是他,再也不是谁的替身。


    跑动时,有风拂过他的脸颊,风里有医馆飘来的药香,有树木和朝露的气息,还有……


    谢衡玉的动作忽然之间停住了。


    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随着风来的方向,一路飘到他的鼻端。


    他不可能记错那个味道。


    曾经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曾用力将那种花香揉进自己的骨血。


    后来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也曾努力地试图将这种气息彻底遗忘。


    是池倾身上的味道。


    第107章 第107章“眼睛给你,还要什么?”……


    她本以为谢衡玉已经离开了。


    池倾站在医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飞马,她隐约记得这是医尊常用的爱驹,如今备在此地……应当是有要接送的人。


    她屏住呼吸,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两拍,她用妖力小心翼翼地向车厢上探去,直至察觉到里面并没有熟悉的气息,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池倾抬手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接着往医林深处而去。


    此刻晨光熹微,距离卯时正刻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池倾一夜未眠,终于挨到破晓时分,又怕在来此之时与离开的谢衡玉撞上照面,于是,便又在花别塔拖延了一会儿时间。


    医林安静得有些过分,自谢衡玉搬回来之后,她虽从不曾来探望他,却对他所住的小屋位置了然于心。


    池倾径直往谢衡玉的住处而去,脚步踩上枯叶,落地时悄然无声。她心中不祥的预感直至此刻也并未散去,猜不透它究竟指向怎样的结果,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切地期盼这种不祥的预感并非因她而起。


    长久的忧虑刺激着池倾警惕的神经,医林中花树繁茂,她下意识将妖力攀向草木,一点点朝着她既定的方向扩散。


    须臾的寂静后,池倾走动的脚步忽地顿住——一瞬间,她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令人心惊的血腥气。


    那气息仿佛被人用草药刻意掩盖,如今已经很微弱了,可那种味道却仿佛和池倾心头不安已久的预感对上了暗号,立刻便被她所察觉。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妖力骤然扩散,她朝着那血腥气的源头疾步追去。


    林中忽有风起,她卷曲的长发随着跑动被吹开,秋日枯黄的落叶从地面打着圈儿地扬起,与天空幽幽的晨光纠缠,一瞬间给人一种将要跨入梦境的错觉。


    池倾跑得很快,生怕晚一步便又会撞破某个令她追悔莫及的真相。她身上泌出薄汗,又很快被秋风吹凉,那汗渍湿漉漉颤巍巍地覆在肌肤,仿佛数十条阴湿的


    蛇类缠住了她的身体。


    她离那血腥气的源头越发近了,忽地停下脚步——因逆着天光,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玉……还没有离开。


    她瞧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虽背着光,只瞧得清模糊的剪影,但她慌张不安的心跳也终于在此刻平复了几分。


    池倾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步步朝他面前靠近,故作轻松地道:“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赶不上了,阮鸢说今日卯时你会离开,我……”


    她无序的话语戛然而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嗓子,只留一字颤颤的尾音。


    池倾僵在原地,目光自谢衡玉衣袖内侧隐约的血迹处一路上移,最后颤抖着,落在他眼前蒙着的白绸上。


    “这是……什么……意思……”她怔怔看了他许久,仿佛望见梦魇投射在现实的具象,她惶惶不安地想要后退,如同洪水来临时最无能为力的蝼蚁,任何一滴飞溅水花,于她而言都成了足以溺亡的深海。


    “你……你做了什么?”池倾探出手,试图去触碰那白绸下的眉眼,可指尖不过刚伸向谢衡玉眼前几寸,却已经被他抬手挡开。


    他仰起脸,初升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那道洁白的绸带上,仿佛映着雪原的光,是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刺眼的亮。


    谢衡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站在那天光之下,却如同落了满身的阴影。


    良久之后,池倾听到他苍凉的声音沉沉响起:“为什么是现在?”


    她猛地顿住,指尖在半空紧紧攥入掌心。她听出他声音里难以忽略的遗憾,也听出那种遗憾并没有任何不甘和懊恼的情绪,而只是遗憾本身。


    谢衡玉垂荡的袖摆动了动,片刻后,他的手从底下探出,掌中随意地拿着一个朴实无华的木匣。


    他将它捧起来,递到她面前,那动作算不上郑重,简直像是在处理一个废弃的物件。


    她盯着它又看了许久,才颤颤地伸手接过,指腹用力地按着木匣,害怕将它摔在地上,也害怕将它打开。


    “倾倾。”谢衡玉缓缓开口,破碎的声线玩味般念出那两个字,听起来绝望而又满是嘲弄,“你不是喜欢这双眼睛吗?我把它给你,你还要什么?”


    她摇头,难以接受似地后退了一步,下一瞬,木匣倏然自她掌心打开……


    池倾的目光顿时与其中那两颗正圆的东西接触。


    她僵住,崩溃的尖叫霎时从识海最深处炸响,她一动也不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意识好似彻底混乱了,周遭的一切飞也似地坍塌又重建,时光逆流,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藏瑾离开的那天,她听到烁炎的声音又如同毒咒般自她耳畔响起,与谢衡玉片刻之前的话语交织回荡。


    “藏瑾已经死了。”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为什么不能快一步……为什么后知后觉……为什么失去了才疼痛欲绝……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如多年以前那样无法呼吸地佝偻起身体。


    她不知道她要什么,不知道她应该怎样才能避开这一切。


    为什么相似的事总会永无止境地重复上演,为什么无论如何她都避不开那如影随形的悔恨和遗憾,为什么要让她永远活在愧疚里,为什么所有爱恨都不能如她所愿。


    她颤抖着,看见周遭漫天随风零落的枯叶。此情此景,与藏瑾离开时的那个秋天无限重合。这一切都是相似的,过去的错误无法修正,而她又一次走入了相同的河流。


    不能……不能……


    池倾在心中喃喃,多活了这么些年,她面对这样的事情,总该有些长进。


    于是她挣扎着直起身,用力合上了手中的木匣,用妖力凝出无数只传信灵蝶朝四方扬去。


    “你在这等着。”她瞪视着谢衡玉脸上那条碍眼的绸带,眸色泛红,语气生涩地道,“我这就去找医尊。”


    谢衡玉瞬间笑了出来,仿佛对自己的那双眼睛满不在乎一般,他没有搭理池倾的这句话,只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来了?”


    他等了她整整一夜。


    “没有为什么。”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因他那样的一笑变得近乎失去理智,她上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没有为什么……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可……你做这个是为什么?你以为你挖了眼睛……我,我就会后悔吗?不会的……你太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想逼我对吗?难道你也想把我逼疯吗?”


    池倾颤抖着将手伸向他的眼前,迟疑着,终究一把扯开他眼前的白绸,谢衡玉侧过头,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堪的神情,下一瞬,池倾用力捏住他的下巴,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窝。


    “啊,还知道要上药啊。”她颤抖着强笑,“好好,你等着,既然灵脉没有坏死,我当然会给你治好。”


    “谢公子。”她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最恨旁人逼我。”


    谢衡玉垂首,面朝她声音而来的方向,两人挨得极近,血腥的药香与花香交织,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再俊秀的面相此刻也显得恐怖,然而他的声音平静,比她平静,不为所动地,几乎有种怡然的腔调:“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药……医尊给我开的伤药,治的是我手臂上被魔气和尸火灼伤坏死的皮肉……”


    谢衡玉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池倾的呼吸在刹那变得格外急促,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样的伤药,你觉得能使我灵脉不死?”


    池倾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来,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他的这句话化为泡影,她盯着他的眼窝,盯着里面掺血的药粉——她当然知道那伤药的效力,治疗尸火损伤的腐肉,是剜肉补疮的疗法,那药效并不温和,为的就是把残余的魔气给烧死。


    这样强力的药,就连医尊配制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生怕不小心烧到了谢衡玉手臂上完好的部分。


    换句话说,用在眼睛上,就算是好的灵脉,也会被一同烧毁。


    池倾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她低下头,死死攥着拳,谢衡玉一边重新戴起白绸,一边依旧在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嗯?我把这双眼睛给你,你还要什么?”


    池倾用力地推开他,喉中发出了一声干呕,下一瞬,她弯下腰,扶着一旁的树干吐得昏天黑地,几乎将胆汁都呕出来。


    谢衡玉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良久,医林传来脚步声,许多收到池倾灵蝶传信的医师,以及来炆烁炎都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赶来。


    她当然是想救他的……池倾想,是他断了他的后路,也断了她的,他非要如此逼她,像是宿世的仇敌一般,拿自己当武器,竟想以此伤她。


    她抬起头,朝谢衡玉冷冷望过去:“没有眼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谢衡玉,你想的一点都没有错,从最开始,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我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怎会招惹你呢?”她扬起声,在叹息中笑得凄凉,“你和藏瑾,明明一点儿都不一样。早知你如此,我不会招惹你。”


    她直起身,抬手挽起自己凌乱的长发,转头朝林间望去,对上烁炎赶来时惊疑不定的视线,星眸一颤,泪水倏然而下。


    池倾一字一顿道:“走吧,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第108章“若非如此,不能死心,不……


    医林陷入一片死寂,众人望着谢衡玉和池倾的脸,置身此地非但没有体会到参与八卦的乐趣,反而恨不得将自己一头埋进土里。


    在池倾此言出口之前,大家都觉得谢衡玉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更加灰败,可显然他们都想错了。


    谢衡玉低下头,脸上霎时闪过一种如同被刺伤般难以忍受的神情,良久,他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他嘴角艰难地挂着一个笑,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欲言又止几回,才淡淡道:“抱歉,虽然明知你不想将这一切弄得这样难堪。但若非如此,我不能死心,更不得解脱。”


    剜肉剔骨,涅槃重生。他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要累积多少失望,才能决心彻底远去。


    池倾心中有气,那怒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气得发抖,意识到自己此刻说了的、未说的所有恶言劣语,其实都在谢衡玉意料之中——他好像是巴不得听见自己说这样的话,才更好令他毫无留念地离开。


    池倾深吸一口气,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某个刹那甚至突然燃起冲动,想着索性将谢衡玉手脚束缚地囚在花别塔,任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生自灭便罢。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谢衡玉走了


    ,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一时没有人拦他,谁都被眼前这般的情形慑住。花别塔很少有新鲜事,在场的所有人都曾听说过池倾与谢衡玉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何况他们也都了解池倾的性格——她确实不曾同任何一人闹成过如此难堪的局面。


    烁炎是其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打量着妹妹的眼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个木匣,伸手往后塞到来炆怀中,又转头朝医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来炆反应很快,接过木匣,拉着医尊,便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走。


    池倾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边,脸上的神情如同被冰封住那样,见状也并不阻拦,只是笑:“他决意如此,别说那双眼睛已经灵脉全损,就算治得好,一次拦不住,谁又能拦住第二次?”


    烁炎用力掰过池倾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气话,对吧?”


    池倾笑了出声,虽然强压着火气,但语气依旧有些不善:“姐姐怎么也问这样自欺欺人的问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所以将谢衡玉留在花别塔,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藏瑾一模一样。”


    “姐姐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她那双满是水光的星眸定定转向烁炎,片刻后笑了开来,“可是姐姐,你曾经送来花别塔的少年中,也有许多人……他们或是身材,或是五官……都与藏瑾相似。为何我能玩得起那些人,却玩不起谢衡玉?”


    池倾脸上的笑容异常讽刺,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怨恨,可泪水却又好似淌不尽一般,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


    “我错了很多吗?”她喃喃自语道,“与从前相比,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长命花那样贵重,我都将它给了谢家,这游戏从最开始就是公平的。又怎能全是我做错了……”


    “可是,可是……”她紧紧攥着烁炎的手,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出声,“姐姐,我心里好难过。”


    烁炎一下子握紧了池倾的手,她沉默着,良久之后才道:“因为真心,本就是不能放在天秤上计量的。”


    她轻声对池倾道:“姐姐当时将那些与藏瑾相似的少年送来花别塔,是因为那些少年本就是为名为利而来。他们要的东西,姐姐给得起,你也给得起,风流一时,各得其所,这才公平。”


    “但你与谢衡玉,你们二人相处,动了真心,就论不清对错,辨不清是非了。”


    正说话间,空中一声嘶鸣,二人举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马振翼朝南而去,倏忽消失在云层之中。


    风过处,半点印记都未曾留下。


    池倾抬头凝望良久,回神时来炆和医尊都已回到烁炎身旁,见她望来,来炆将那木匣重新递回池倾手边,而医尊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池倾的视线凝在那木匣上,她没有接过,而是抬手摸干眼角的泪水,若无其事地对医尊道:“他果真已经灵脉坏死,无济于事了么?既然如此,这东西留在我这儿,还有什么用呢?”


    她后退一步便要离开,却见烁炎一把夺过那木匣,蹙眉厉声道:“池倾!”


    池倾只是笑,她看着姐姐,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冰凉:“真心……藏瑾也曾给过我。可是不论是藏瑾的,还是谢衡玉的……这种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想懂,也不想要。”


    她顿了顿:“到此为止,不好吗?”


    烁炎的动作一滞,还想说什么,池倾已转身飞奔着离去。


    医尊摇头,撑着来炆的肩膀,痛心疾首:“妖王,你还记得我当时提醒过你什么?事到如今,你更是一点儿责怪你妹妹的立场都没有!”


    烁炎闭起眼,语气极度疲惫:“医尊,我不知会如此。”


    那时还是藏瑾死后不久,医尊先是用尽手段拖延着藏瑾的性命,后又日以继夜地守在池倾榻边,替她修补因炼花而破损的灵脉。


    那年医尊已经很老了,虽然注重养生,但难得这样熬夜,烁炎瞧着也感觉于心不忍。


    于是,在池倾转危为安后,她带了几件最拿得出手的灵器赠予医尊,彼时老者并没有收下她的礼,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望着烁炎的眼神带了几分警醒的意味:“心病难医。她从小并没有养在你身边长大,许多对她影响至深的事,你却是一无所知。若她清醒之后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彼时烁炎只以为池倾的心病皆是因为藏瑾的离世而起,虽然时时挂心,但在池倾清醒之后,却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探究那些对池倾“影响至深”的事。


    再后来,等她炼出浮生一梦,便更加笃定那些池倾过不去的事,向来只是与藏瑾有关。可奈何斯人已逝,她只好将一切交给了时间,再也不曾细究医尊的警示。


    直到今日。


    烁炎终于意识到,池倾在感情上不断地回避和闪躲,或许正是当年自己所忽略的那些过往导致。


    “浮生一梦呢?”烁炎抬起手,赤红的妖力自她指尖流转,她试图与那个自己亲手炼制出来的灵器取得联系,然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应该啊。”烁炎喃喃道,“哪怕只剩残骸,只要浮生一梦还在孤云城中,我应该可以感知到它才对……”


    “很要紧吗?”来炆站在烁炎身边,破伞投下的阴影也将她笼罩其间,他望着她掌中闪动的妖力,轻声道,“我去寻。”


    “不用找了。”烁炎摇了摇头,迟疑着收回手,“你先回圣都,我想留在花别塔,等到飞花节过后再离开。”


    算算日子,得等到霜降前后了。


    来炆若无要紧之事,从未离开过圣都那么长时间。


    来炆与医尊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那么点儿不太放心的神色,但终究点了点头:“随时联系。”


    烁炎笑起来,牵着来炆的手捏了捏。


    当生活遭遇剧变之时,人总要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正如藏瑾死后,烁炎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安慰妹妹,于是在炼制浮生一梦之余,日日拉着她陪自己一道处理公文,最后甚至将其推上了戈壁州圣主之位。


    她向来坚信,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等妹妹再休息几日恢复一下状态,她便要给这孩子出一些难题——最起码不久之后的飞花节,得让戈壁州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才行。


    只是令烁炎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回,池倾非但没有如当年藏瑾离世那般一蹶不振,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在当天夜里将一大堆的文书卷宗搬到了她的房中。


    “姐姐。”池倾垂着眼,漆黑的眸底映着两点摇曳的烛光,整个人冷静得如同黑夜里的一块冰,“这些卷宗,姐姐可熟悉?”


    烁炎抽出其中一卷,扫了两眼,当即正色:“是魔族相关的文书……你看了留影石了,银叶谷主到底留了什么信息给你?”


    池倾道:“魔族皇室的权利纷争向来错综复杂,近几年才总算尘埃落地。只是他们心怀鬼胎,内部无事,便又往我妖族和修仙界动心思。银叶谷主确实是藏瑾没错,你要说他……死而复生,其实也并不假……而这一切,都是魔族的手笔。”


    “他们以此要挟藏瑾为魔族卖命?”烁炎扬起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案,“我从未听过起死回生之术,若真有此法,落到魔族手中,是个天大的麻烦。”


    池倾摇了摇头,想起留影石中藏瑾如烂泥般的骨肉,眉头拧得更紧:“不是起死回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藏瑾的状况,喃喃道:“姐姐,银叶谷的情况如何了?”


    烁炎思索了一霎,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异动,谷主……藏瑾这些日子,也一直都在谷中。”


    池倾道:“我想去见他。”


    烁炎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不如请他来妖族呢?”


    池倾一怔,笑起来,语气有些微妙的嗔意:“姐姐?”


    烁炎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凝神注视了许久,直到那点笑意尽数收敛,重新显出其下淡漠而宁静的神色。


    “你依旧很在意藏瑾。”烁炎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你担心姐姐在这儿,他会有所顾虑?还是担心姐姐会为他设一场鸿门宴,或是让他永远离不开戈壁州的地界?”


    池倾静静望着烁炎。


    她看人向来很准,即便不是同母所出,她也明白妖王这个身份之下,烁炎会有怎样的顾虑和考量。


    藏瑾被魔族挟持,稍有差错便要化成一滩骨肉粘连的泥巴烂在地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拿他冒半点风险,更不敢将他就这样送到妖王的地盘。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敏感,多疑,冷漠,偏执——这是池倾从三连城中带回来的特质。最开始接触她时,烁炎多少能够察觉到一点,但许是因为血缘牵连,或是因为当时的情境之下,池倾只能够依靠烁炎。她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将这一面的自己暴露在烁炎眼中。


    但是如今,当烁炎有意去剖析池倾的每一个表情,便俨然从其中看见了另一个满身防备的少女。


    池倾被烁炎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拳,视线闪躲着移到一旁,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他不会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烁炎的神色,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补充道:“若我真的忌惮姐姐对他做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有关藏瑾的事情啊。”


    烁炎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笑道:“可是,你即便对我有所忌惮,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思索着措辞,尽量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我的妹妹,是对谁都这样吧……其实胆子很小,没有安全感,不太会信任旁人,但因为小时候太辛苦了,所以在对待陌生人的时候,反而可以装作很从容的样子。”


    池倾怔了一下,有些坐立难安地挣扎着攥了攥裙摆,小声道:“姐姐?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烁炎其实也很少跟人那么走心地聊天,被池倾打断,沉默了一下,又道:“可是,如果遇上谁全心全意地对你,是不是又会觉得自己不太配得起这份好意?对谢衡玉是这样,对藏瑾是这样,对姐姐其实也是这样,是不是?”


    她长久地望着池倾,探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像是几年前她刚刚回到她身边时那样。


    池倾低下头,任姐姐跟自己保持着这样亲近的距离,实话说,她们有好久没有如此。


    “是这样吗?”烁炎轻声问她,“因为觉得受不起,所以会下意识想要回避……姐姐从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藏瑾,那时你说你不知道。但其实这是因为藏瑾给了你太多,你又没有机会回报他,所以才会痛苦了这么多年。”


    “现在对谢衡玉,你也是这样吗?”


    池倾抬起头,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别说了。我没有……起码对姐姐没有。”


    烁炎放下手,想了想:“对我没有,是因为我毕竟是你姐姐。你给我对你的付出找到了一个理由——因为是血脉至亲,所以相对更好接受一些。是这样吗?”


    池倾眼皮突地跳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难以忍受般地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烁炎仰头看着她,火光同样映照着她的眉眼——那是和池倾相似的形状,只是少了几分柔美,看着更加坚毅明丽一些。


    池倾皱起眉:“姐姐,你从前不会同我说这些的。而且这些事……真的要紧吗?”


    她脸上抗拒的神色十分细微,但在烁炎面前,那已经有很明显的拒绝意味在其中了。


    烁炎道:“重要,这很重要。”


    池倾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觉得……”


    “对不起。”烁炎却出了口气,轻轻打断了池倾的话,“倾倾,母亲从前也没有陪我太久。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姐姐才是对的。”


    “你从三连城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问你,过去那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甚至……还没有浮生一梦那样了解你的过去。”


    她抬起头,与池倾相似的眼睛温柔而遗憾地弯起,池倾心头一动,某个瞬间,仿佛确实从中看到母亲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有点后悔。”烁炎轻声道,“妹妹心中真实的爱恨,对我来讲很重要。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宁愿你忌惮我,怀疑我,只要是你真实的想法,我都不会怪责。”


    “倾倾,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妹妹是怎样的。但是你呢?你明白自己真实的心吗?”


    “还是你觉得……那也不重要?”


    第109章 第109章“您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


    池倾起身怔怔看着烁炎,她知道姐姐是当真掏心掏肺地关心着她,可有些问题即便问得再真心,也不是一时便会有答案。


    她咬了咬唇,因烁炎不休的追问,身体都有些紧绷,良久,池倾小声道:“不重要吧……至少现在,真心不重要。”


    烁炎瞧了她一会儿,点头笑了笑,再不多做评价。


    片刻,她屈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文书竹简,故作委屈地道:“既然不愿和姐姐谈心,那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好了。”


    池倾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在烁炎面前坐下。


    那天夜里,姐妹二人畅谈许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多年前在圣都的那些岁月。池倾的思绪很敏捷,几乎没有出神的时候,但凡烁炎提及的问题,片刻之后也总能给出最贴合实际的答复。


    仿佛谢衡玉的剜眼和远走,对她来讲,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影响。


    两人相谈的话题主要围绕着魔族近年的动向展开,那是个向来不太安分的种族,即便在其内部最为混乱的时期,仍在妖族和修仙界留下过许多臭名昭著的案件,再后来,甚至会有许多四处逃窜的罪犯假借魔族名义行事,弄得人心惶惶。


    “尤其近年,自魔族皇室政变结束后,妖族的无端骚乱便越发频繁。”池倾拨动着竹简上悬挂着的字牌,若有所思地道,“魔族要做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会选择藏瑾?”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望向烁炎:“总不会只是因为我和他从前的关系吧?”


    烁炎心思几转,却并未很快给出回答,只道:“妖族与修仙界的联盟如今还算稳固,也是因此,魔族近些年虽然小动作不断,但终究未敢造次。我想……若他们真要有所异动,首先要做的,便是从中挑拨离间。”


    烁炎执笔在一旁的宣纸上落下修仙界各大世家的姓氏,最终动作一顿,在最上方的“谢”字上画了个圈。


    于此同时,她抬眼望向池倾,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霎失神。


    烁炎垂眼笑了笑,点着那个字道:“谢家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名望颇高,地位极稳。近些年来,却只有一件事叫人颇为唏嘘,从前我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却算是个可乘之机。”


    池倾并未多加思索,即刻便吐出一个名字:“谢衡瑾?”


    正如烁炎所言,身为谢家家主夫妇早夭的独子,纵然谢衡瑾出生时被给予的希望再深厚,但当他幼年早夭之事已成定局,无论再遗憾,也不过是一件令人唏嘘的旧事。


    可如今,这位本该死去多时的世家公子重新亮起魂灯,甚至令谢家家主夫妇都为其耗损不少修为命数,得靠求取长命花才得以保命……而这其中种种,又与受魔族挟制的银叶谷主相关,这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加警觉。


    烁炎颔首道:“藏瑾、谢衡瑾……倾倾,虽说当局者迷,可……你难道真的不曾怀疑过么?”


    池倾眸色一动,在听到烁炎讲出这话的瞬间,心中居然未生丝毫波澜。


    怎会不曾怀疑呢?自她在留影石中确认藏瑾就是银叶谷主后,她便早已开始怀疑谢衡瑾与藏瑾之间的关系——何况,他也并未想要隐瞒,银叶谷如此大张旗鼓地插手谢家之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池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我……猜到了,我会去问清楚。”


    “真烦恼啊。”烁炎支着额头,望向妹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说的话却不痛不痒,仿佛只在笑谈他人,“谢衡玉回到谢家,谁知道会与藏瑾发生些什么呢?”


    池倾垂眸不发一言,许久后才小声道:“姐姐,今夜太晚了。”


    “哦,这是要赶人了呢。”烁炎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着池倾,半晌才道,“原本担心你状态不好,我是打算等到飞花节之后再离去的。”


    “大可不必。”池倾赶忙接话,“姐姐日日留在花别塔,我难道又要夜夜陪着姐姐批阅公文?如此这般,更是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


    烁炎笑着灭去案上的烛火,倾身上前凑到池倾身旁,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向她的双眸,小声道:“当真没事?”


    池倾摇头:“没事的。”


    烁炎笑了笑,拂去池倾脸颊的碎发:“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妖族好得很呢,怎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池倾点点头,喉中一时有些哽咽,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戈壁州偏远,妖王长期不在圣都,始终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番长谈过后,第二日清晨,池倾还是拉着来炆一同为烁炎收拾启程。


    烁炎一面虚情假意的叹息妹妹长大了不亲人,一边又偷偷拉着朗山和阮鸢,嘱咐他们好好陪着池倾,时刻将她的情况报上圣都。


    阮鸢知道她对池倾的担忧,连连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烁炎只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这人族少女的心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阮楠身子不好,我将她带去圣都,是为看管,却不是为监禁,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阮鸢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为自己这轻易便被一眼看破的心事而惴惴:“妖王恕罪……阮楠行事无端,初来妖族已不识好歹地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却……实在是……”


    “我也有妹妹,怎会不谅解你呢?”烁炎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倾倾若再去见银叶谷主,你便陪她一道吧。”


    烁炎侧头望向阮鸢,眸光闪烁间隐去许多思量:“毕竟是与魔族接触,许多事,我怕她把握不住。”


    阮鸢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烁炎却已温和地笑了起来:“魔族心眼很多,不念旧情之时,也不是没有啊。”


    她轻轻拍了拍阮鸢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只剩阮鸢一人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回神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阮鸢姐姐,你还好吧?”朗山从一旁探过头来,语气开朗地道,“你是不是害怕那个银叶谷主啊?没关系的,我和你们一起去,朗山已经是厉害的小狗了,会好好保护主人的!”


    阮鸢摇了摇头,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害怕啊,只是突然觉得有点……”


    她转头望着朗山满是不解的小狗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觉得……若圣主在谢衡玉和藏瑾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我之后,说不定得替妖王办事了。”


    朗山歪了歪头,愣住:“这是为什么?反正……我不管主人喜欢谁,我都是主人的小狗。”


    “是啊。”阮鸢笑起来,抬手用力薅了把朗山的黄毛,“当小狗真好啊,什么都不用想。”


    ……


    “当小狗真好啊,怎么什么都不害怕。”


    烁炎离去的那日,妖族的探子带来了有关银叶谷谷主的消息,烁炎用妖力显出那信纸上的文字,递到池倾眼前,有些担忧地对兴致勃勃的朗山道:“你主人如今是真的要去魔族了,你也不怕吗?”


    土黄的小狗呜呜叫了两声,绕在池倾脚边又扑又转,尾巴摇得飞起,一点儿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池倾接过烁炎手中的信纸一瞧,眉头微蹙,轻声道:“蟮镇?他知道我要去寻他,竟邀我去蟮镇一叙?”


    烁炎道:“虽那地方是魔族,但三教九流庞杂,也有我妖族的眼线,虽说比只身入魔域皇城要安全些,但说起来……”


    她转头望向来炆,又道:“蟮镇那个行踪诡谲的城主,不会也是他吧?”


    来炆敲了敲伞柄:“很有可能。”


    烁炎扬起眉,目光微妙地笑看着池倾:“你的这位小竹马,看上去确实有很多秘密啊。”


    池倾攥了攥拳:“我会问清楚。”


    “可是,到底还是和好懂些的人在一起比较舒服。”烁炎不置可否,抬手搡了搡来炆,“你觉得呢?”


    来炆神情无奈,拗不过烁炎,最后还是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


    池倾总算是反应过来烁炎想说什么,沉默着,最终只催着姐姐快点启程,她手中捏着那妖族密探送来的信纸,几乎将它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一阵喧闹声过后,来炆终于驾着飞马远去,池倾望着空中那星子般的一点灰影,硬撑了几日的情绪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在阮鸢轻声问她打算何时前往蟮镇时,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去蟮镇。”


    阮鸢许久没听池倾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微微一怔后才反应过来:“您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对,我要休息。”池倾点头,神情恍惚地转身往花别塔走,她紧紧攥着阮鸢的手,像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子都有些飘忽,“我不想见藏瑾。”


    阮鸢从不曾见过池倾这样,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那就不见他了。”


    池倾低着头,脸色白得吓人。她越靠近花别塔,凑上前搀扶她的宫侍便越来越多。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一路往寝宫而去,谁知青|天|白|日的,走到半路,她却忽然轻声道:“去药泉吧。”


    阮鸢愣了一霎,忙不迭地应下,又转头嘱咐其他宫侍替池倾准备入浴。


    池倾离开花别塔许久,一整个春夏,这药泉都无人使用,幸好日常总有人维护,因此池倾这提议虽说突然,但到底也不难应对。


    阮鸢扶着池倾一路往药泉暖阁走,熟悉的花香熏绕鼻端,池倾脚步一顿,忽然极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她侧头朝阮鸢使了个眼色,阮鸢当即屏退身旁宫侍,焦急地低头看向池倾:“圣主,您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许久后才喃喃道:“谢衡玉……他怎么样了?沈岑和唐呈,都没有传信来么?他是乘着医尊的飞马走的,如今可平安抵达修仙界了?”


    阮鸢虽然早有所料,但听池倾这样一问,还是没忍住心头一酸,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医尊的飞马离开戈壁州的地界后就


    自行返回了。沈公子和唐公子是圣主您亲自联络的呀……若红蝶没有送回消息,那便是……没有接到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走入药泉将自己整个沉入水底,阮鸢跪坐在岸边的席上,目光担忧地盯着她瞧,水声潺潺,雾色氤氲,时间在此时仿佛也停滞下来。


    阮鸢算着时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她实在有点害怕——即便知道池倾不可能将自己溺死,但却依旧忍不住多想。


    谢衡玉离开的这几天,池倾状若无事地陪在烁炎身旁,不论是妖王亲自试探,还是旁人留神观察,都觉得她好似没有将谢衡玉放在心上。因此哪怕是阮鸢,都没有想到池倾会在这个时刻突然爆发。


    不知过去多久,水声忽然惊起,池倾一下子从药泉中浮出水面。她整张脸憋得通红,水滴不断从她脸颊滚落下来,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她仰头望着阮鸢,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我睡不着。”许久后,阮鸢在潺潺的水声中听到池倾微弱的声音,“我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他的……眼睛,它在那个匣子里,血淋淋的、空落落的,滚动的时候……碰到匣壁会有闷响……他那个样子,随手就将它给我。”


    阮鸢直起身,试图伸手去握池倾的手,隔着半人宽的暖泉,她碰到她的指尖,那温度居然这样凉,在这暖气肆意的地方,令人很是心惊。


    池倾道:“阮鸢,他竟然这样恨我。”


    阮鸢静静望着她,轻声道:“圣主,谢公子……他或许并不是恨你,只是,只是你们都没有办法吧——因为藏瑾公子回来了。而且,大家都觉得您最喜欢他。”


    池倾失神地干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安慰我。可我甚至觉得,你如果责备我几句,我会更好受一点。”


    阮鸢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若圣主想要旁人责备你,来炆大护法在的时候,圣主会去找他。若是圣主想要人帮你理清思绪,必然也不会这样急着催促妖王返回圣都。若是圣主想对此事避而不谈,尽可以与朗山和小煤球待在一处……可是,您如今只让我留在您身边。”


    阮鸢眨了眨眼,眸中荡开浅浅的笑意,她凑到池倾跟前,对她轻声道:“圣主,我从前对您说过吧,我觉得你似乎更喜欢谢衡玉。”


    她看着池倾快速眨动的眼睛,其中似乎有莫名的慌张无处遁形。


    阮鸢的声音很轻,凑在池倾耳畔,如同呓语,仿佛能在人心底种下一颗种子:“所以圣主来找我,其实是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玉,即便此时此刻,您也还是喜欢……不是吗?”


    第110章 第110章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烁炎离开戈壁州之后,池倾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蟮镇。


    她先是将密探送来的信件烧了,后来又无视了魔族送来的请帖,每日像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般躲在花别塔,唯一认真对待的事,就是不时会向阮鸢打听谢衡玉的消息。


    谢衡玉当然没有消息。


    不仅妖族在找他,修仙界的唐呈和沈岑也在找他,甚至包括谢家——在谢衡玉隐姓埋名留在妖族之后,也曾假模假样地派出了几队人私下打探他的消息。


    但近些日子,听说谢家又增派了寻找谢衡玉的人手。


    只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谢衡玉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若是他刻意隐藏,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寻不着他的。


    池倾早就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每日等待着唐呈和沈岑的消息,或锲而不舍地向阮鸢询问谢衡玉的下落,仿佛这已成为了她的执念。


    阮鸢很无奈,她明白池倾对谢衡玉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毫无感情。只是她憋得太久,连自己也很难看得清自己的心。


    时间一日日被拖延着过去。花别塔的秋意渐浓了,天气从凉爽到寒冷的转变仿佛只经过了一个夜晚。


    某日,阮鸢唤醒在花房中沉睡的池倾,凑到她身边轻声道:“圣主,青师请见。”


    池倾迷迷糊糊地醒转,用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语气喃喃:“有什么要紧事,让他自己处理得了,我们戈壁州不是一贯如此么?”


    阮鸢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许是为了飞花节来的。”


    池倾迷蒙地瞅了阮鸢一会儿,突然笑开:“飞花节一贯是你和丹绘负责,濯鹿有何事,只管找你们便可,见我做什么?”


    阮鸢望着池倾神态倦怠的脸,有些无奈地垂下眼,似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旋梯下却传来了一阵沉稳却快速的脚步声。


    片刻后,濯鹿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圣主。”


    池倾这才坐起身,抬手拢了拢长发,示意阮鸢请濯鹿进来。


    花房结界被打开,濯鹿身着一袭竹篁绿的淡色长衫缓步而来,青年姿态风流,神情端和,阮鸢打眼一瞧,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以往还不觉得,如今乍一看,许是同出世家大族的缘故,她竟觉得濯鹿与谢衡玉在气质上,居然有六七分神似。


    阮鸢下意识打量池倾的神情,却见她倚着贵妃榻,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倦怠至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便要打起瞌睡来。


    濯鹿走到池倾身前不远停下,笑得温和:“许久不见,圣主身体无恙?”


    池倾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上,看了许久,嘴角缓缓掀起一个弧度,语气微妙:“许久不见,青师仿佛变了许多。”


    濯鹿上前两步,俯身朝池倾身旁凑过去一些。


    天光从透过琉璃顶洒在他光洁的肌肤上,像是给这青年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微光。阮鸢这才发现濯鹿这回前来,不同以往穿戴,竟是半披着发的——那一段如黑绸般的长发自他肩头滑落,将他原本有些清冷严苛的相貌,衬得更加温柔缱绻。


    阮鸢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目光盯着濯鹿看了半晌,果然收到他递过来的一个眼色。


    她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按兵不动。


    池倾却饶有兴致地笑了:“阿鸢,给青师上盏茶呀。”


    阮鸢顿了顿,像是一时没理解池倾的意思,片刻才依言退下。


    花房陷入短暂的寂静。池倾抬起眼,重新细细打量身前的青年。而濯鹿的目光,此刻也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池倾缓缓眨了眨眼,轻声道:“青师,今日是有何事相商?”


    濯鹿就着池倾身旁的小凳坐下,墨绿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柔软谦顺的神色,他微摇了摇头:“圣主如今,应当没那个心思,听属下讲正事了。”


    池倾不答,二人沉默了一霎,气氛有些尴尬。


    濯鹿瞧着池倾的神情,又道:“圣主心情不好么?这次回来,连气色都差了。”


    他说话间又挨池倾近了几分,手掌按上她椅旁的扶手,柔软的发尾若有似无地扫着她的手腕,这样的距离,心思昭然若揭。


    池倾懒散地笑起来,抬指缠住濯鹿的发尾,一路向上,最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后颈。


    她歪头看着濯鹿,眸中渐渐散去困意,拨云见日般,重又复归清明之色。


    濯鹿望着她形状美好的星眸,心头仿佛有一池春水被吹动,他握住扶手的力道,因情绪激动而更用力了几分,整个人沉浸在池倾周身的香气中,面色也逐渐变得微红。


    池倾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愈发玩味,两人对视片刻,她笑道:“青师向来束发,何故今日做此装扮?”


    濯鹿声音很低,望着池倾的视线也漫上几分笑意:“圣主不喜欢吗?”


    池倾静了静:“你这样,和谢衡玉很像……你是故意的吗?”


    濯鹿一下子怔住,墨绿的眸中霎时泛上一层堪称屈辱的神色,但他眨了眨眼,很快便将其隐去。


    “你确实和他有些相似,”池倾直起身,她松开他的发丝,垂眸淡淡道,“难道说……你想以此自荐枕席?”


    她的语气凉了下来,像是一场冷雨浇在濯鹿身上,他怔怔看着池倾,许久才道:“圣主前来花别塔……距今已有八年……这八年间,濯鹿一心只有圣主。”


    “哦?”池倾托着腮,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


    濯鹿的表情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他噎了一下,磕磕绊绊地道:“真心……如何说得清缘由?”


    “真心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花房的琉璃顶,忽然笑出声,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讽意,“濯鹿,若要你从此穿素色,披长发,如今日这般方能留在我身边,你也愿意吗?”


    濯鹿看向池倾精致美艳的侧脸,说不清心中汹涌而来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自然是喜欢她的,从前在花别塔,许多人说他与池倾年龄相貌最相配,只是池倾流连花丛,从不多看他一眼,他便也歇了心思。


    但后来……偏生她又对谢


    衡玉那样用心,偏生谢衡玉与他也有几分相似,偏生她如今又与谢衡玉一拍两散。


    是了,池倾如今身旁无人,为何他不能争一争?


    濯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隐隐的纠结和不悦,缓缓朝池倾道:“我可以的。”


    池倾却霍然翻身下了榻,她低头快步走过一丛丛的花木,已是秋季了,桂花的香气压过了任何一株花木,香得让她感到头晕。


    她走到窗边,抬手一扇扇推开,凉风忽地撞进来,吹得她衣袍鼓动着飞扬起来,她转过头,笑得眼泪都要溢出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说是真心……到底……什么是真心……”


    暗红的妖力从她掌心挥出,她隔空用力锁住濯鹿的脖颈,一路将他拖至身前,她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感受到威胁,其中妖力暗涌,仿佛下一瞬就要朝她袭来。


    濯鹿不知道谢衡玉、藏瑾和她三人之间的私事,即便当日在医林闹成那样,但在场众人也都是池倾最最信赖之人,并不会将此事四处传扬。


    他只是误打误撞,恰巧碰到了池倾的枪口。


    池倾死死盯着濯鹿,五指用力,窒息的感觉很快席卷他的全身,她的目光从他发红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他的掌心。


    一息、两息……


    她计算着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头却越揪越紧。


    “轰!”突然,濯鹿手心迸发出一道深浓的妖力,池倾警觉松手后退,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坚固的暗红色屏障。


    她松了口气,盯着濯鹿道:“抱歉。”


    濯鹿侧过身重重喘息着,脸上的薄红许久之后才堪堪散去,隔着池倾暗红色妖力,他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女子,许久后笑了出声:“圣主这是为了什么?”


    池倾笑了一下:“按青师方才那一击,若我毫无防备,此刻应当伤得不轻。”


    濯鹿摇头:“生死之间,难免会有方寸大乱之时。”


    生死之间……生死之间……池倾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冲濯鹿摆了摆手。


    “把你的头发束起来,从前爱怎么穿戴,之后也如此就好。”她平静地道,“你身为三师之一,从不曾让我操心,此后若能一如往昔,我便十分感激了。”


    “我……”濯鹿听出她言下之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池倾抬手止住。


    池倾道:“我不知道何为真心,但隐约觉得青师与我之间,应当没有这个。”


    她笑得弯起眼,语气中没有暧昧的试探,只是坦坦荡荡的轻松:“这样多好啊。不要提什么真心,也不必去学着谁。多轻松呢。”


    濯鹿默然,许久才抬起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的秋景,看着枯黄的树叶簌簌而落,一轮漫长的枯荣,都在这一季终结。


    由生至死。


    池倾沉默了太久,久到濯鹿确信她已经忘了他还在旁边站着。可是,他今日的一切在这沉默中都已有了答案。于是,再无法忍受这样的死寂,不知何时,他转身离去。


    池倾站了太久,连视线都有些虚化,窗外的红枫如血,残阳也如血,秋风萧瑟之中,她又想起谢衡玉。


    ——因为如果是他的话,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这样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自脑海中浮现,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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